●甲申傳信錄卷六
赤眉寇略
高皇帝得天下類漢高,而大明大行皇席不與靈獻同風,其亡也忽諸,不亦異哉!闖與獻、曹同起綠林為巨寇,而闖獨入長安,篡天下,僭偽號。改元紀年,易官名,異服制,號令嚴切。所遣守土之吏,無敢暴民,亦旬月之雄也。然而竊據四十一日而遽敗,乃復載珍寶,大縱火,焚宮室,肆掠而西,與赤眉之去長安而走番須者無以異。豈非寇賊之孽,而無足與統紀之數哉?志赤眉寇略。
李闖始末
李自成,初名鴻基,陝西延安府米脂縣雙泉堡人,以萬曆丙午歲生。曾祖世輔,祖海,父守忠,一名印,家頗饒,世有里役。熹廟時,自成以里役徵稅。歲饑,逋稅者甚眾。稱債以償,猶不給,官司督之。其里艾同知又逼其債,莫償,遂為寇。劫人於秦、晉間。貌甚魁壯,而鼻纖齒黃,短髮蓬鬆。
崇禎改元,戊辰,正旦大雪。自成與眾飲山中。眾有羨為官者,自成曰:『若此世界,賄賂公行。文官必由七篇文字,武科也由策論。我輩不讀書,不識字,安敢妄冀有此?或者取皇帝,未可知也』!時自成齒長,皆躍然曰:『願哥為之』!自成曰:『試卜之』。遂舉骰一擲,得六紅。大喜,飲過醉,眾皆起作朝賀狀。自成曰:『還當問天』。因以箭歃雪中,拜而祝曰:『若可作皇帝,雪與矢齊;不然則否』。其雪適與矢齊,遂自負焉。明年己巳,賦渠高迎祥稱闖王,自成往依之,與其黨劉良佐自結一隊,曰闖將。
十年丁丑,同高迎祥寇秦、曹文詔、尤世威等與戰,潰於潼關。秦督盧象昇率祖寬等大破之;秦撫孫傅庭又破之,殺高迎祥。自成竄西川,窮走苗城。
十一年自成隻身潛返奔楚,勢遂孤。
是年張獻忠、曹操等九夥俱在房、竹山中。自成遁去附獻忠。不許;至竹溪,且謀殺之。自成遁去。
張獻忠亦秦人,與高闖同時起事,號稱八大王。初在榖城受撫,復行劫於路。洪承疇擒之,復縱焉。
曹操本名羅汝才,初與李自成、劉國龍同盟,依高迎祥。迎祥被擒,而汝才走楚,入房、竹山。
十二年己卯,國龍乞降,汝才勢遂孤。
十三年,楚督楊嗣昌合兵剿之。獻、曹奔蜀,大兵還。
是年,自成復招集亡命百餘人,潛渡入豫。計取洛陽,群盜復聚。自成遂為戎魁,稱闖王。會獻、曹復東破襄陽,尋亦回豫,遂與闖合。
十四餘辛巳,傅宗龍殺劉國龍,而自成破洛陽,獨雄一部,而汝才改稱曹營。曹營王玄珪,山左人。自成軍師宋獻策,河南人,長不過三尺許,通呼曰:「宋矮子」二月攻汴,圍之。五月,自成督戰,城卒射中左目。矢鏃入骨,不能出。幾死,乃退。自是闖目遂眇。六月,獻與闖不合,遂奔鄖西。闖、曹分兵從東南下,而秦保之兵,一敗於棗陽,再敗於火燒店,闖勢漸大。十二月,復進圍汴,丁啟睿分剿獻忠,追之洛陽。獻忠大敗,僅以百餘人東走,求附革左革右。二人忌不與合,獻忠因詐死,匿深山中。
丁督復馳援,而闖困汴甚。
十五年正月,闖卒有踰城者,汴固守不下。郾陽一戰,敗傷過半,且以糧盡解去。四月,秦兵大敗於襄城。賊資其甲馬火砲,乘勢復破歸德。五月,悉其眾百餘萬復圍汴,復固守越四月不下。
當是時,督臣楊嗣昌率諸將左良玉、虎大威、楊德政等,俱集朱仙鎮。良玉以賊勢銳,宜緩攻,與大威議不合。六月,諸將驟至,嗣昌兵譁。賊乘勢擊之,諸軍潰。七月,劉澤清從東率兵渡河,戰敗而走定國。奉詔援汴,不敢渡河。汴勢孤危,猶守死不下。九月十七日,河決汴城水渰,遂失汴。時黃冠為禁兵戮殺,亦來與闖相合。而儲賊渠帥為革里眼,賀一龍、左■〈犭回〉■〈犭回〉、大總掌盤子、馬守應、爭世王賀錦、治世王劉希堯、胡闖,藺養成。胡闖向未掌特營,革賊奪左金玉兵與之。而諸賊各願為闖偏將,惟■〈犭回〉、革各居一部。然軍事亦皆聽令於闖,而其情乃厚曹。闖偏甚,忌焉。及破襄陽,下荊州,合兵鄖陽,闖令■〈犭回〉■〈犭回〉守彝陵,以澧當革走德安,以窺黃麻。革在黃陂,阻水不前,收左良玉殘兵八百而回。及歸,又先見曹,闖益恨之。
十六年三月初七日,闖設酒以邀曹、革。曹疑不來;革至,飲酒,竟為闖所縛。初八日五鼓,時闖率二十騎入曹營,即其帳中斬之。其部兵俱入各偽將,而曹中軍朱養民、楊承恩、李汝桂、楊金山、王可懷、羅戴恩等皆痛心切齒,欲為曹復仇。後三日楊承恩以親丁數十人奔陝西,李汝桂亦於是月鼓噪奔安盧。闖授■〈犭回〉賊永輔營英武將軍金印,印重四十八兩,■〈犭回〉嫌其小,不用。又渡江截得川船客銀十三萬兩。闖索之,止與三萬四千。闖怒欲盡殺其家。及■〈犭回〉在澧,聞曹、革之變,中懷疑貳。闖屢調其帶兵回襄,■〈犭回〉畏而不敢來。
闖既廣收部曲,設偽號,自稱倡義文武大元帥,一品為權將軍,二品為副權將軍,三品為制將軍,四品為果毅將軍,五品為威武將軍,六品為都尉,七品為掌旗,八品為部總,九品為哨總。
凡偽授將帥可記者三十九人:
提營總督將軍田見秀,混名鎖天鷂,眾呼為田副爺。
帥標權將軍劉宗敏,■〈犭廉〉悍善戰,闖倚為心腹,眾呼為領哨劉爺。
帥標制將軍賀錦,混名爭世王,系蘄黃賊,眾呼南宮賀副爺。
帥標正威武將軍張鼎,闖義兒,眾呼小爺張將軍。
帥標副將軍將軍黨守素,混名亂點兵,眾呼黨將軍。
標左果毅將軍谷可誠,眾呼為頭隊,又呼谷將軍。
標右果毅將軍馬世榮,眾呼右營馬將軍。
標左威武將軍李及,眾呼二隊。
標右威武將軍辛思忠,混名虎燄班,眾呼辛將軍。
標前果毅將軍任繼榮,原官把總。
標後果毅將軍吳汝義,眾呼之為四隊。
左營將軍劉芳亮,闖最為信任,眾呼為左營大將。
右營制將軍劉希堯,混名治世王,向系蘄黃賊,眾呼為劉將軍。
初,闖之橫躪中原,所破城,多不守。自渡漢長驅至荊,見所在無一兵,遂有守土之心。於是先守荊襄,再守承德,漸及汝南。增立衛帥,遣將分據,而謀西入秦。
通達衛制將軍任光榮守荊州,原系劄加守備,向在南陽。闖攻城時,令其弟繼榮呼為內應,城破,遂入賊營。闖得荊,令榮領兵六千駐守。後分兵二千守澧,在荊兵四千。
通達衛左威武將軍藺養成守彝陵,即混名胡闖者是也。向系蘄黃之賊,闖令其領原步兵八百餘駐守。
通達衛右威武將軍牛萬才守彝陵,系■〈犭回〉■〈犭回〉頭目,令領兵六百駐守。
左營威武將軍劉江魁,眾呼為北營劉將軍。
右營左果毅將軍白鳩鶴,眾呼為白將軍。
右營右果毅將軍劉體純,混名飛虎,眾呼為劉將爺。
前營制將軍袁宗第,眾呼為袁將軍。
後營制將軍李遇,混名一隻虎,左目瞎。少年驍悍敢前,闖愛之,眾呼李副爺。
前營左果毅將軍謝君交,眾呼為謝將軍。
前營右果毅將軍田虎,原系總兵王紹禹標下管隊,在洛陽投闖,眾呼為前營田將爺。
後營左果毅將軍張能,混名五闖王。性狠,喜殺人,眾呼為張將軍。
後營右果毅將軍馬重僖,眾呼為馬將軍。
帥標旗鼓楊彥,原系劉國能旗鼓,在營仍用標下,眾呼楊將軍。
帥標旗鼓趙應元,眾呼為趙將軍。
帥標旗鼓朱養民,闖破承天入賊黨,呼為朱將軍。
帥標旗鼓范鼎革,系羅汝才旗鼓,呼范將爺。
帥標都尉張禮,分守彝陵,混名張虛,原為闖牢役,時令招水兵六百分分守。
帥標威武將軍王文耀,守澧州。先為闖夜不收(?),令分荊州二千餘兵駐守。
楊威武衛果毅將軍白旺守安陸,先駐守承天,後令移兵二千兵駐守安陸。
都尉葉雲林守荊門州,系郲縣生員,闖分兵六百駐守。
帥標威武將軍謝應龍,原系羅岱家丁,精於火器。在洛陽投闖。因土人不服,令撥兵三千駐防漢川之劉家隔。
左營都尉馬世大守景陵,向在劉芳亮陵(?),土人不服,令領兵六百人駐防。
襄陽衛左威武將軍高一功,領兵二千駐守茲土。
襄陽衛右威武將軍馮碓,撥兵二千駐守。
汝寧衛威武將軍韓華美駐守信陽,系土冠。闖破汝寧時,授偽都司,令領兵八百餘人,駐守之。
均平衛果毅將軍周鳳梧,守禹、鄭二州,本鎮筸鎮參將。去歲鄖撫委令守灘,及闖渡江,鳳梧帶所領兵奔至岳山。以兵無食,降闖。其母妻二子俱在襄陽,闖信用之。領帶原兵七百駐守,並令招集鄭州中牟土寇,共兵約計二千餘。
共兵二百三十餘隊,標營一百隊,左右前後四營一百三十餘隊。每隊兵馬五十,廝養小兒三十,或四十有差。步兵每隊一百或五十有差。總計馬步兵六萬,馬騾二萬,每隊立一標旗,行營望之而走,營將各制一坐纛。標營用白旗,以雜色號帶為別,而纛皆用黑。左營則用純白旗,右營用紅旗,前營用黑旗,後營用黃旗,而纛之色隨之。惟闖用白鬃大纛而銀頂,上無雉翎,狀如覆釜。闖每臨陣,領標前向。自十五年夏,破荊、襄,設偽官。初設防禦使,使府伊、州牧、縣令四官而已。
十六年正月初一日,欽天監博士楊永裕投闖,自稱天文、禮、樂、兵法、地理無所不通陳言獻諛,且請發諸陵。闖輔牛金星詆其說,不行。嗣後時時勸進偽號。闖佯辭不許,而甚善之。於是永裕為更設六政府、侍郎、中從事諸官屬,其示約批發悉出永裕手。而增授府同理刑、州判、縣簿等官,俱質其父母婦子而後受事。分設政尹。可記者二十一人。
吏政府侍郎喻上猷,石首縣人,辛未進士。原任御史。
戶政府侍郎蕭應坤,江陵人,丙辰進士。官布政。
禮政府侍郎楊永裕招進縣人,原官任欽天監博士。
兵政府侍郎王家桂,丁丑進士、原任知縣。
□天府侍郎鄧巖忠,江陵縣人,丙子舉人。
工政府侍郎徐尚德,洛陽縣人舉人。
吏政府侍中徐上,江陵縣人,貢生。順天乙卯舉人。
吏政府從事顧君恩,鍾祥縣恩貢生。
兵政府從事傅朝升,江陵生員。
荊州防禦使孟長庚,洛陽舉人。
荊州府府尹張虞機,長葛生員。
揚武防禦使陳藎,洛陽縣人,甲戌進士。原官榮陽知縣。
安陽府府尹姚胤錫,南州舉人。
襄陽防禦使李之綱,郲縣生員。
襄陽府府尹牛佺,寶豐縣生員,牛金星之子。
南陽防禦使吳大雍,鍾祥舉人。
南陽府府尹劉蘇,江陵舉人。
信陽防禦使黃閣敘,江陵舉人。
汝寧防禦使金府有章,江陵縣恩貢生。
汝寧府府尹鄧璉,江陵縣廩膳生。
均平府府尹劉茂先,鍾祥生員。
自闖犯楚以來,人心惶懼,所在棄城而走。張獻忠乘勢攻取。
十五日,襲破黃安。
二十三,陷黃梅。
二十五日,復陷黃安,破蘄州。荊藩遷守道許文岐死之。
三月初四日,蘄水賊官任周之任勾獄攻縣,遂陷蘄水。
二十三日,陷黃州及黃陵。黃陵叛紳歐陽氏迎賊入。
四月初十日,攻麻城,叛黨迎賊入署。知縣事蕭頌聖死之。遂從鴨蛋洲渡江,掠武昌縣境,省城大震。舊輔賀逢聖親率士卒固守不下,賊急攻不退。五月楚糧盡,遂陷。賀逢聖死之
署江夏縣印徐學顏格鬥遇害。
巡江都司朱士鼎罵賊被殺。
獻入武昌,殺傷殆盡,沿江積屍千里。
獻既掩襲武昌,闖聞之,遺書獻忠,欲其附己。獻亦卑辭以答,求闖彼此為援,互相攻取。
八月,長沙陷。偏沅巡撫王聚奎、副總兵孔全斌先遁。推官蔡道憲被執,大罵,賊磔殺之。
九月,陷衡州。巡按劉熙祚、衡陽縣知縣張鵬翼被執。不屈,死之。
是月,獻自岳渡江至荊,與■〈犭回〉賊合營,而勢益猖獗矣。是年秋八月,闖急於西行去楚,以故獻得肆行於荊、岳間,旋躪楚地無餘矣。
十月十四日,闖至潼關破之。
二十日,攻西安,又破之。按察司黃回自縊死,長安知縣吳從義投井死。
闖收關中,請鄉紳輸助,多三四十兩,或三五兩,惟舉人免輸。
二十三日,以秦王殿為宮,增舊殿為九間,地用銅磚鋪之。改西安府為長安,令百姓稱府或帥府,而無敢言流賊者矣。其鄉鎮不得穿箭衣,以別軍民。定令以明年正月起,每糧一石,派草六千觔,解送省城;搬運之費倍之。每縣發小驢三百頭,換米一千石,其斗大於民間者三升。
十一月十四日,遣偽官考州縣生員;大者一等十名,准與六政府政屬;二等十名,准與州縣;三等十名,准在佐貳。縣小者一等五名有差,二等三等准此。是月攻榆林城,不利;又攻之,復敗。殺傷數萬。闖合大隊攻之,掘榆林城為大窖,用火砲震之。城牆崩數丈,遂破榆林,殺人殆盡。攻慶陽,亦不利,並隊攻其東城,遂陷慶陽。右參議段復興死之,將攻寧夏,至靈州,有黃河界,乃止。又至蘭州,亦以隔河未渡。以故河西諸道,甘肅諸鎮,俱無恙。而寧夏總兵牛成虎賊封偽伯,即鎮其地,以陳之龍為節度使。漢中府瑞玉聞賊勢大,遂遷入西川,時陝西總兵孫守保保護入蜀。
十二月初五日,發兵入漢中。
十二日,自陝西發兵萬餘至三原。
十三日,至富平。
十四,至韓城。所過皆大掠其城,而留韓城凡數日。
二十日,賊兵從船舖窩渡河,攻平陽,破之。
二十二日,從魏山上水過河,破稷山、河津、絳州三縣。大肆其搶掠於(?)。
二十三日,復渡河去。
二十四日,至安邑,燒其西門。知縣房之屏跳入井中,賊兵撈出,殺之。遂圍寧夏縣擄掠。是時,蒲州鎮將高傑於二十三夜半聞賊已渡河,即率兵沿途搶掠。至澤州,駐於北門。差官持王命旗守餘三門,許空人出入。婦女財貨,盡不放行;向毛、張、張、朱官家輩共勒銀七萬餘兩。時都鄉宦饋以重禮,傑念其故交,差馬兵三名,送至青化,往原武而去。
二十八日,高傑,王老虎二家兵到處搜掠騾馬,於懷慶青源鎮駐劄。
十七年正月初一日,闖賊僭位西安,僭國號大順,紀年永昌,速甲申偽曆。
自成親率二萬,從禹門過河入山,復攻陷臨晉、河津、絳州諸城。垣曲知縣令生員鄉民於稷山迎遞降表,所下城邑,即立偽官(垣曲知縣休,陵川知縣程,皆闖所設)。初平陽副將陳淳聞賊渡河,即棄城去。至正月二十五日搶岳陽縣,回青源山,搶騾馬。
二月十二日,闖騎九百到黎城,偽官教四鄉里官胥報縣民富戶驢馬。數日,鄉遂拷掠,官追銀。
十三日,潞安考試儒生,遣兵馬一技上太原,一枝往懷慶、彰德。
王府朱門皆用黑塗,而搜平陽及潞安銀,日夜運之西安。賊兵五千餘騎至縣河西洪洞間,殺掠四千餘里。先是,晉王出銀二千助守太原,至是賊從西南角破城,殺太原府知府孫康周(山東安邱舉人)。太原悉降。
十六日,到忻州,犒賞兵士,合兵進攻代州,破之。
三月,北攻寧武,總兵周遇吉戰甚力,殺賊過當。而兵少無援,賊兵蜂擁,遂陷寧武。
初七日,兵至大同,總兵姜瓖先出降,遂入大同,定之。自成既入,縛瓖數其賣國之罪,命斬之。賊將張天林勸釋之,不僇。
初八日,瓖為前驅,至陽和將士悉降。
初九日,至宣府,破之。
十三日,兵至居庸關。總兵唐通、太監杜勳,悉降。遂入居庸。
十五日,攻昌平,破之。十二陵伐木焚殿,連營進逼京師。
十六日,砲聲不絕,如萬雷轟烈,天地震慴。
十八日,破外城。是夜,各門以木枝梯城而上,東直門首降。
十九日平明,德勝等等門一時俱開(語具載眷謨留憾內)。時從自成入者:偽軍師宋獻策、偽內閣牛金星、偽尚書宋企郊、偽禮政府侍郎鞏煜、偽吏政府從事顧君恩、參謀韓霖及楊玉休、黎志陞、張嶙然也。
當是時,禮監太監王德化及各監局掌印太監皆出迎,自成即命照舊掌印。由是各招致名下聽選,共留八百餘人,各令散去。闖既入,乃傳一牌,大書云:『主上救民水火,克破京城,其崇禎跳出紫禁城外,有能投首者,賞黃金千兩;隱匿者戮其全家』。又偽旨:『獻上者爵侯,賞金萬兩』。闖投宮,而大內黃金止十七萬、銀止十三萬。皆因魏璫與客氏偷空至此。闖見之,大為駭異,甚失所望。計登極時,賞賜不敷。夾官搜銀之令,由是酷矣。又偽旨:文武各官俱於二十日朝見。願授職者量才擢用;不願者聽其回籍;有隱匿者,鄰右同斬。
二十一日,添各門兵,盡放兵馬入城。而各兵至紳士商民家搜集馬騾,略無遺者。
二十二日,各官入朝,爭投授職名單,賦皆聚而焚之。自晨至暮,忍饑以待命者數千。牛、顧詈罵笑之,至暮始出。點名至周鍾,顧持下揖云:『主上饑渴求賢,當破格擢用』。旋語牛曰:『此乃名士也』。即授職。牛金星見闖甚譽之。曰:『真名士也』!闖曰:『名士如何』?牛曰:『善為文字』闖曰:『何不做「見危授命」題』!闖初不諳文義,自竄西川,頗事學問,而應對便給矣。是日入朝者三千餘人,金星獨拔九十二人。用者從東華門出,送吏政府,不用者從西華門出,賊兵露刃排馬五隊押至李、劉諸偽將署中。是日搜索士大夫拘擊,路斷行人。闖令兵政傳檄縣中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恆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賄通官府,朝端之威福日移;擅宗紳,閭左之脂膏罄盡』。或云,此檄為黎志陞所作也。
二十三日,舊內臣斂大行皇帝於茶庵。
是日東宮,二王見闖。闖曰:『吾當以杞宋之禮待之』。仍發權將軍,制將軍看守,未嘗封也。
二十四日,內臣進冕旒,窄不可戴。更之,復寬。至三易,始冠之,刻許,首痛如裂。急(?)之,闖曰:『射箭去』!
二十五日,用者方巾藍袍、騎驢,小扇遮面,俱向牛金星、宋企郊、顧君恩署遞門生帖。凡在京舊官,除拷掠迫贓者,率多被用(事詳槐國衣冠)。
二十六日平明,被執先放各官,及著小帽青衣至午門叩頭謝罪;外任未選者,復到吏政點名。
二十七日,復嚴比各官,搜掠財貨。載入偽府,絡繹於道。搜不全者收禁候比。先是闖憤京師各官藏匿無出迎者,欲盡殺之。宋獻策力勸而止。
二十八日,悉派各官概入餉銀。內閣十萬、部院京堂錦衣七萬、五萬、三萬、科道吏部五萬、三萬、翰林三萬、一萬、部屬以下各以千計。大率用者派少,不用者派多。一言分辯,即夾。有夾於劉文敏偽署者,有夾於各營兵官者,有夾於監押健兒處者,有夾於勳戚各官家者,有夾於路旁者。偽都督劉宗敏夾書役三人於衢次。先是劉宗敏與闖結為兄弟,及闖僭號順主,遂為君臣。其自署銜云:『中吉營左軍都府左都督』。
每晨起,闖騎馬入西華門議事。或方巾,或白絨帽,無冠帶儀從,惟四五騎前導。門首立磔人柱,殺人無虛日,大抵兵丁掠搶民財者也。且令置夾棍數十根,皆有梭鐵釘連綴,夾人無不骨碎至死者。
十九日,偽禮政官鞏煜示各官率耆老等上表勸進。
四月初一日,偽軍師宋獻策奏:『帝星不明,宜速正位』。且曰:『天象慘烈,日色無光,亟應停刑』。
是日,權將軍劉宗敏下營點操。
初二日,偽禮政府示:文武百官於初三日再勸登極,榜示偽順儀制,頒為條約。凡文官俱受權將軍節制,行跪禮。
是日晚,自成至劉宗敏偽署,特言所系各官,宜釋者釋之。
初四日,牛金星吉服同黎志陞考試舉人,題下:「天下歸仁焉」、「蒞中國而撫四夷也」、「自天祐之,吉,無不利」。進考七十餘人,大率皆順天府人。是時生儒紛紛乞考,填擁於市.牛、宋諭之曰:『開國用人之始,即行大比。各回,靜聽新主示期』。是日即示:『各省鄉試候旨即於中秋舉行』。
時罷市累日。闖慮變起,傳諭各將士收拾人心。贓物已追者造冊解進,在系犯官,量情釋放,因釋數百人。而系者尚眾,仍復迫掠。
初六日,榜取,實授舉人五十名,量才授職。監生吏員,爭趨告考,俱不准。
檄北直山西舉人入京聽選。考試順天秀才,取十二名,送國子監讀書。改錦衣衛曰『龍衣衛』。
令各營兵輪班午門值宿,走直入殿門,騎馬不禁。
闖嘗至萬壽山觀將士騎射,從者數千餘人。
初八日鑄永昌錢,及當二錢。典錢局者系兵部侍郎劉永裕子也。
闖入京城後,即點裁縫戲子。宮人有竇氏者,甚寵之,號曰:『竇妃』。
闖夜宿,中晨少啜米,飲而出,憚用他物。或者龍鳳器,若有物馮之,輒震懾。初九日再勸進,改登極。
自成後給老本米止數斛,馬豆日數升,眾頗怨之。老本者,闖號老營為老本也。
賊眾累淫劫,軍令有犯淫劫者,文時梟磔,或割掌,或割勢。然犯者甚眾。賊初入民舍,曰:『假灶一炊』。少焉,白:『借床一宿』。繼而曰:『借汝女妻作伴』!藏匿者狎男子遍搜,不從則死。安福衚衕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餘人。
賊以宮窖花■〈石罔〉做馬槽。文犀杯大者搗蒜虀,小者注油燃燈。時偽兵政府侍郎王某為同鄉人出一門示,禁止兵掠。劉宗敏大怒,訴諸闖,罷其職,系獄,一宿出,還其職。是時闖就宗敏署議事,見偽署中三院每夾百餘人。有哀號者,有不能哀號,慘不可狀。因問宗敏:『凡追銀若干』?宗敏以數對。闖曰:『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獄。此輩夾久,宜酌量放之』。敏諾。次日諸將系者不論輸銀多寡,盡釋之。其勳臣懿戚各官暫令精兵押出,權住民舍,仍聚一隅;不許星散。各官有不見米粒者數日,而各偽將所追贓銀悉與入內府,命工人即合先朝內庫積銀共百餘萬,鎔成方版,而竅其中,為可運計。
初十日,鑄九璽,不成,闖始失色。
是日,盤祿米倉,並大通橋光祿寺諸倉,積米現數,造冊匯進。
禮政府示:定於十一日登極,百官朝賀,次日幸學,行釋菜禮。以十二日百官於天祐殿前習儀,十三日再習。
十四日,分遣偽權將軍郭陞下江東,制將軍董學禮下天津,一路催餉。而北直等處皆已先遣大小果毅將軍分駐涿州。舊相馮銓父子俱擒入京,坐贓數萬。
十五日,頒詔天下,論功行賞。
十六日,百官於圜邱候駕。
十七日,黎明祭天地,加袞冕,即天位。諸臣各奏賀表。
是日午後,聞西平吳三桂興師,且入關。諜數至。
次日,各官如令至午門習儀。文諭院顯君恩出宮,面有憂容,疾呼曰:『且從容,諸臣悉退』。
十八日,復傳西平兵據關,益募兵西入。闖遂殺官百數十員於平則門外,輔臣陳演為首,餘皆勳戚皇親也惟周奎以獻銀十萬,美女數人,獨不殺,仍賞銀一千兩。闖叩劉、李二將求其出禦。二將耽樂已深,無鬥意,乃下令親征。夜半密運輜重數百輛西歸,內幣於是蕩然矣。
十九日,闖晨起,挈西平父吳勷以行。自成絨帽藍布箭衣東出,太子、二王各一兵抱持馬上。東宮衣綠,二王衣玄。見者皆為隕涕。各官送至金水橋,禮政府鞏煜出班奏云:『禮政府閒員宜簡用』。闖云:『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大隊精兵二十萬,盡從齊化門出。而牛金星大轎門棍,灑金扇,上帖「內閣」字,玉帶、藍袍、圓領,往來拜客,遍請同鄉。出示棋盤街,限商人三日盡行開店。制將軍李遇及賀錦二將,留守京都,禁約軍丁。時九門任人出入,各官有棄家眷南行者。大僚有偽死蓋棺,竅其下而潛出都城者,或為僧道乞丐而遁者。
巡城御史日出巡視,僕從甚多,賊兵見者皆下馬。
二十日,改大明門曰「大順門」。有粘示於宣武門大街云:「明當中興」,言是觀音賜夢,偽將李示捕左右居民殺之。
二十三日,都中微聞闖敗。制將軍劉將城外房屋督居民盡行拆毀,並及佛寺,運兵器上城守城,賊眾相聚耳語,有涕泗者。
二十五日,偽禮政府示稱:『主上東征,不日回京登極,凡該管衙門預先備辦,毋致臨時失誤』。
二十六日,闖從山海關歸。步兵盡死,馬一日夜馳五百里,心膽消喪。大隊入城,全無紀律,人馬盡憊矣。賊眾遍搜驢騾,無論蹇敝俱盡,益肆淫掠。夜劫婦女,哭聲震天。西城婦女填井死者,不可勝計。時紀功司李出示禁兵丁劫掠。
二十七日,忽傳登極,百官朝賀。或云,明日郊天,故城外預設鹵簿,而權將軍先以射傷入城。是日眠長桌上,用被疊覆手足,出其面。各兵俱束馱金帛於騾馬,紛然而去。二十八日,闖既即位,尊七代考妣為帝后。吏戶禮六曹各赦書。是夜五鼓,闖潛遁,而大隊先出。
二十九日卯刻,焚宮殿、各門城樓,惟正陽金樓獨在。後隊至午刻盡出。所有隨闖舊〔?〕伏匿不敢動。日暮,百姓各自守門,街巷砲聲,自暮至曉不絕。是日,城中有傳太子在西平營者,紳士共議守保,各搜斬遺賊數千。自成至州南聞之,復點兵數千,將入屠城。會西平兵已有過都城而南者,闖兵不敢北而西。
五月初二日,吳西平兵追賊兵過琉璃河,而自成復走西安。所過山西郡邑,多有閉城拒者,闖輒攻破,屠之。
初三日,攝政王入,復遣兵合剿西安,闖南逼襄陽。
明年乙酉,大清兵攻之。秋自成棄走襄陽,至通城羅公山,為士兵所殺,獻其首於楚督何騰蛟。表上之,降其眾數萬。
●甲申傳信錄卷七
董狐剩莢
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徵惡而勸善,春秋所以紀事也。予傳甲申事,皆以類從,大率斷自闖入西安以後。其西安以前,及戮於獻忠,與闖時二三從逆之跡,不類前簡者,綴述於此。據事直書,其義自見,仲尼所言:『董狐書法不隱』,愚亦竊有志焉。故以『剩莢』系之董狐。
周藩守汴一
崇禎十四年辛巳二月十一日,闖馳騎至汴西門。時撫鎮兵遠屯境外,城守未備,門大開,賊騎不敢入,殺劫騾騎於門。城內驚,始為守禦。午後闖賊至,四圍力攻。巡撫高名衡暨郡王紳士登陴分守。周王出銀二十萬,露堆城上,示能殺賊一名者,予銀五十兩。
十二日辰刻,銅巾賊渠一名率三百餘眾,哭至弔橋,安昌府校尉楊國柱從城上射賊中脅,立斃。從卒痛哭,扶而去之,巡按遂書其功於冊,賞如約。國柱持銀大呼,以勵眾,軍民奪登挈賊。賊儘力竭攻,守城者亦儘力禦之,殺賊甚多。
十三日,總兵陳永福從南陽督戰士五百,一日夜行三百里,漏下四鼓,自賊營殺入城,闖薄城急攻,流矢中其左目乍退。十五夜,大肆焚劫,十六日早,盡南去。
自十二日至十六曰,殺賊三萬餘,城兵傷亦數千。城四面穿穴十有七處,城牆崩二十餘丈,而賊終不能入,皆周藩出銀募眾之力也。
守汴二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闖賊復至,其勢倍前。攻南、北、東三面,城中復盡力守禦。闖賊設誓:不破汴者不還兵,乃填壕設土墩,穿穴八十餘處,砲震城堙,倒者百餘丈。於是城內起夾城,上設雲梯,從夾城道中下毛鉤待賊。賊穿穴入者,即鉤殺之,投火燒賊。賊死以萬計,死於賊砲者,給棺殮之,官為弔祭,卹其家銀米。城中民益效死守,守者皆郡紳富民養飼之。
明年壬午正月二日,丁督通賊,垂繩引卒上登。比及城之月城,城幾陷。知縣王燮奮死截救,得完。十三日賊以糧盡退去。
是役也,總兵陳六死於砲,軍民死者幾萬,周王出銀四十萬,郡紳富民合出餉銀十有餘萬,而巡撫都御史高名衡、總兵陳永福、知縣王燮之功居多。
守汴三
十五年五月初二日,闖悉精兵二百餘萬犯汴。連營幾四百里,南北幾百里。然懷於前創,不敢遽城下。野外面麥方大熟,賊因為糧以困城。城中益死守,越月不下。
六月,左良玉將兵四十萬,楊嗣昌將兵十六萬,次出朱仙鎮。賊有去〔?〕,而汴城兵單不敢出。嗣昌兵譁盡潰,良玉亦折兵及半,入南陽。
七月,劉澤清從東率兵至河,張天一等背河一戰,大敗而返。由是無片艦南渡矣。
許定國奉詔援汴,士馬不戢,多遁去。僅以數騎逍遙河北。
九月十七日,河決,水淹汴,潰。自五月至九月凡百十有六日。汴城士卒,掘鼠羅雀,不足供食。螫蟲蛆蚋,悉取啗之。八、九月之交,水草觔價一兩,人肉觔價五兩。夫婦兄弟子女死者,恆自相啗,不待易而後食也。出金市米麥者甚多,然百金不可得升米。饑餓死者十七、八,水死者十二、三。蓋河伯之靈,不欲使忠義之臣,盡戮於闖寇之手也。是役也,汴雖不守,而以危城櫻巨寇,相持日久。蓋巡撫高名衛、總兵陳永福、監軍御史王燮之功為最焉。
河南河陽府知府顏日愉,字陽華,浙江上虞人,癸卯孝廉。賊至汴,南陽震驚,日愉誓死固守,賊不敢犯。會颶風大作,賊兼程冒雨梯城。日愉挺身奪系,眾皆挺身格鬥,城以不陷。顏日愉中箭傷顱斃於城上,其子文學臣,名瑋,趁扶其櫬而歸,遂奔闕叩陳,詔贈冏卿。瑋以奔走致疾,亦死。
湖廣江防道許文岐,字我山,浙江仁和人,甲戌進士。十六年正月,張獻忠寇蘄州。湖廣江防道文岐被執,不屈,驅至麻城,見從賊多麻人,密以忠義勸之。暗期從中擊賊,以柳圈為口號。逆衿王固以舊恨洩其事,遂被害。臨危嘆曰:『我所以旦歹不死者,正為此耳!今既不成,天也!奈何』!含笑受刃,而卒。
河南主簿江潮明,賊破河南新鄭,潮明不肯拜賊,遇害。
麻城縣學教諭蕭頌聖,十六年四月,獻忠攻麻城,城陷,蕭頌聖自刎。
舊輔臣賀達聖,獻賊既陷麻城,遂從鴨蛋洲渡江,掠武昌境,武昌大震。宗紳出郭以逃,或閉戶深匿。江夏舊輔臣賀達聖短衣徒步,碎首楚藩,丐金錢為守禦計。旦夕登城,與守城士卒共臥起、飲食、城陷,達聖整衣冠北面,再拜。賊執之,逢聖從容言曰:『我朝廷大臣,不得辱我』!獻亦重之。稱之曰:「賀佛」,推之使去。逢聖又向北拜痛哭,投入墩子湖死。時十六年五月也。冬十有一月二十二日,巡按黃澍得其屍於湖,顏色如生,具棺殮,蓋百七十日矣。
署江夏縣事徐學顏,賊至,守禦不遺力。城陷,學顏持刀格鬥,左臂為賊所斷,右臂尚持刀不撲。罵不絕口,賊支解之。
巡江都司,朱士鼎,為人膽氣絕倫,曉習兵法。獻攻武昌,獲之,甚喜,授之以偽總兵,不從,戟手罵賊。去其右手,以左手染血灑賊,又去其左手。棄江濱而去。鼎不死,尚能縛筆於臂作楷書,巡撫上疏以聞。
巡撫宋一鶴,字鶴舉,北直苑平人,庚午科鄉薦。承天陷,一鶴自刎。幕客沈孟在焉,遂殮其屍。
鍾祥縣知縣蕭漢,字象石,江西南豐人,丁丑進士。被執,不屈。賊不忍殺,羈之空室,不食數日,題詩於壁而死。賊欽其忠,具棺殮之。
推官蔡道憲,十六年八月,獻陷長沙,自撫臣以下皆竄,推官蔡道憲獨不去。賊執之,勸之降,不屈。令叛將尹先民說之,憲罵賊三日夜,不絕,賊怒甚,寸磔之。頭已截斷,而瞳子尚炯然不瞑。
湖廣巡按劉熙祚,字恩劬,南直武進人,甲子舉人。獻陷永州,被執使降,不屈,遇害於寧鄉孔廟中。臨絕,賦詩二章,題於永陽驛壁:『干戈擾擾忽踰年,家室迢遙罔冀前。南北骷髏已作壘,江湖宮殿竟成煙。杜鵑有血殷青草,鳥鳥空號暴赭田。生死莫非由定數,丹心留照楚江天。家山揆隔又經年,此日容顏非復前。草木關河俱灑淚,旌旗貔■〈豸虎〉總成煙。漫勞老婦尋莊夢,寄語兒孫學藝田,化碧萇弘非草草,孤忠還與抗遙天』。
陽和縣知縣張鵬翼,字充齋,四川西充人,貢生。十六年九月,獻陷衡州,鵬被執。不屈,死之。子甫十一歲,亦被執,聞父死江中,亦赴水。賊救起,置營中。
安東令陳道壽,聞賊陷城,遂闔門殉難。
湘陰令楊開,字合泰,廣東海陽人。聞城開,與張鵬翼寺陳道壽同時殉難。
孝子劉德瀇,涿州人,鴻廬寺鳴贊劉源汴子也。賊入,大索官僚拷掠,源汴名亦在索中。瀇匿其父,乃自當父名就掠,因罵賊死於杖下,父竟得免。
孝子生員高鼎。鼎,高光斗之子。光斗不知何許人,以三月十三日出獄。闖入,被索銀,將拷掠。其子鼎挺然代父受之。
舊吏部主事張文烻,城陷自縊。
孝子張士壽,父主事,解職京邸。城陷,攜其二老他匿,士壽居守。賊搜及之,士壽慮僮僕洩父處,禍及祖父母。挺身向賊曰:『我即張主事公之子,父為官清廉,蓋藏甚少,悉我守之,若盡取可也』。偽將馬遍括之而去。後數日,偽將李復執之,拷掠備至。壽且言為馬將軍掠盡,李令舉姻屬素豪者以自代。壽曰:『生死分也,奈何移禍他人』?久系之不釋,四月二十九日,賊遁乃免。
孝貞女姚全姑,蕭山人,經歷廳姚士忠之女也。貞女美姿殊絕,端謹寡言,行止無苟。父母鍾愛之。而全姑性勤勵,工刺繡,善紡績,不以父母鍾愛為心。尤明大體。士忠性嘗舛戾,全姑每婉曲諷諫,靡不怡。恰格親心,中外咸稱譽之。甲申,年及笄未字,闖入。後有偽權將軍見全姑美麗,欲納之。全姑瞠目大叱曰:『此頭可斷,此身不可辱也』!賊執其父母,三弟妹劫之,必欲致全姑而後已。士忠曰:『若女受辱,我輩雖生猶死,不若共死為正』。眾皆諾。全姑大哭曰:『生不能孝侍父母,友愛弟妹。今因女一人而斬姚氏宗祀,罪無可逭矣』!遽觸柱求死,眾抱持止之。全姑痛哭絕粒,示必死。賊見其志堅不可奪,乃數刑掠其父母。賊以事出,防少疏。全姑共其父母弟妹俱自縊。一弟繩斷而竄。及暮,賊歸。見全姑顏色不改,欲污之,屍忽轉而動。賊驚以為鬼物將擊已也,避去。而全姑以繩斷,縊喉未絕,復生。賊喜溢望外,卑言求合。全姑佯應曰:『若能殯我父母弟妹,方可從。若不然,將自刎』。賊從之,即厚葬其家數人。既葬,全姑持刀罵賊,欲擊之,因自刎。賊大怒,奪刀亂劈,頃刻而斃。
童生任之和,京師既陷,賊分騎走通州城下。大呼:『京師已下,不得堅守』。偽弁魏廣勝出糧五百外餉賊,州遂破。任生年二十餘,家貧母老,力學未遇,方讀書,聞君死國亡,驟趨拜母。長嘆出門,赴河而死。州人哭之。
文生萬世道,賊既入,兵未及涿。逆生朱萬祺糾參將李、紳士中之有貲者迎降。賊遣卒系舊相馮銓,世道知其事,遂投井死。
文生張彪,闖寇陷都城、涿州,生彪,糾眾起義兵。謀洩,遇害。
舉人唐廷彥,字雲實,四川雲陽人,孝廉。三月二十日,賊騎過天津,兵備道巳降。唐廷彥不辱,死之。
總兵曹友義、天津道宗源毓,賊既入都,大揭黃旗於城,書「天應民順」;津間之民,皆書「民順」二字於戶。總兵曹友義單騎斬關出迎敵,原毓率兵邀執之,而指揮楊維翰,協同副將全斌、總兵婁光先,俱叛降賊。
河間府知府方文耀,三月賊至河間。文耀不降,罵賊遇害。
景州二生,遺其名氏。闖檄所順地方,凡舉人生員悉出應試,隨才授職。一時冒進者,皆欣欣自幸。景州二生並鋤於野,鄉人曰:『新朝破格求賢,二公當用,何故退耕』?二生:曰『我等正非新英彥,止宜鋤地耳』!鄉人曰:『聞新令甚嚴,不應試者劚一手』。兩生曰:『我二人各一手,亦任耕耨矣』。
王生,名莫可考。聞都城陷,即於闇室中設先帝木主,旦夕拜哭之。
保定總兵馬岱,本夷種也。聞賊破深澤縣,岱即殺其妻焚之,率部卒出屯境外。賊湧至,岱勢不支,披薙而走,莫知所之。
署河間府同知邵宗玄、署保定府知府何復、監軍太監正化、原任給事中尹洗、庚午舉人劉會昌,闖寇既陷居庸,犯京師,遣其黨劉宗亮馳寇畿南諸郡,所過悉下,賊至河間府,保定震恐,署府事同知邵宗玄力任城守。集官紳士庶,按劍而盟曰:『今日之事,惟有死守,毋容他志。不則有此劍在』!光祿寺卿張羅彥,倡義守城,力贊其事。部署既定,知府何復、監軍太監方正化,皆至,相與死守。賊至,正化手發大砲,擊之。誓無降志。軍士盡奮勇爭先,砲發震天,賊死甚眾。三月十一日,力竭不支,遂陷。邵宗玄、方正化、何復,皆不屈死。原任給事中尹洗、孝廉劉會昌,同時嚴守,賊恨之,皆懸其首於市。先是二十一日,李建泰退守保定,所截銀二十七萬。太監方正化訊:『此銀何用』?建泰曰:『此餉銀犒軍者也』。正化曰:『直定已陷,前去無可犒,我為先生發之』!於是盡舉所載銀散之軍中,而銀多建泰私橐。內藏黃金過半,借餉役車載以西歸,乃為正化所散。默然不語,而心甚銜之,亟欲敗正化以逞意。故及。劉會昌,清苑人,庚午孝廉,有氣節,敢任事,保定之役,倡義督守西門。賊攻急,會昌指揮益整。城陷,群賊拽昌入城西古廟,露刃詰之。昌叱曰:『我布衣無職,恨天下無人,致爾小丑狂犯宗社,本欲鼓眾復神京,臠食闖賊,以報先帝耳』!賊怒,猶冀其勇壯,誘之降。昌堅不屈,遂梟其首,懸之西關街市。
吏部文選司郎中兼光祿寺少卿張羅彥,字仲美,保定清苑人,戊辰進士。前軍都督府都僉事張純仁子也。純仁生六子,長羅俊、羅彥、羅士、羅善、羅詰、羅輔。彥初授行人,崇禎二年,滿兵入,彥奉差助守保定,有功。十一年滿兵大入,擊退。十六年春有給事中齎敕過保定,夜半呼城,不開。給事怒,以聞,言張吏部擅司城鑰,詔勿問。天下由是知張吏部有守保定名。彥少從純仁居塞上,久習戎事,且好義。卹閭閏之急,故人樂為之用。甲申春,賊帥劉宗亮至河間,遠近惶懼,兄羅俊曰:『事急矣!吾兄弟常倡義堅守,蔽神京保護,遏賊勢,國難其少紓乎!不濟,則以死繼之,固人臣之節也』。彥曰:『然!保定為神京之要地,當為朝廷堅守,況今久無督臣,非我輩主之而誰任』!於是與署府事同知邵堅守數日,而知府何、監軍太監方並至,協守甚力。賊至河間,將北向京師。聞保定守不降,乃移兵攻保定。督帥李建泰遇賊退守保定獨從親信兵役百餘騎護餉入城,實以保私橐來,且欲將保定為贄於賊。家丁孔姓為賊說降,羅俊即以計擒殺之。賊至,先攻東門,誘降。羅彥等密計曰:『人懷觀望,莫有鬥心,發砲斃誘降者,則眾志定矣』。遂懸重賞,令發斃賊。賊又進至城柵,密遣鄉兵從柵中突出,擊之,殲賊甚眾。賊奮攻三日夜不下,乃轉攻西北。沿河立木,大置攻具。李建泰忽禁城兵放砲,同知邵宗玄爭之,不得,投城下死。羅彥馳救之因督守西北。時三月二十四日也。忽聞京師已於十九日失陷,皇帝殉社稷,羅彥大哭曰:『我誓不與賊俱生。必保此一郡,以待四方之兵誅逆賊者』!賊攻西北益急,砲火蜂集,羅彥盡出其金銀珠貝器物,立賞格。以火砲擊賊者立予三百金;凡砲矢中賊,與為賊所傷,及誤自傷者,各賞有差,城兵大奮,砲發如雨!賊少退。劉宗亮乃斬其郡領數人,復急攻,期日中不下,且撤圍去。而李建泰中軍郭中怵、李勇,潛與賊通。以項後小白旗為號。巳刻西南城失火,賊遂乘城。羅彥知勢不可為,急歸,書其壁曰:『光祿寺卿張羅彥,義不受辱』,縊死於井亭。時年四十有八。其妾朱氏年二十四,錢氏年十七,俱順天人,聞城陷,皆坐井亭以待。見賊猝至,朱先自刎。欲速死而氣未絕,與幼女及錢氏共投井中。初羅彥倡義,問二妾曰:『汝輩將如何』?告曰:『願從主命』!彥曰:『我有死耳』!皆泣下。曰:『願從主死』。城陷,果如其如其言。羅彥子晉邑庠生,見父自縊引領,命僕剄,僕不忍,怒,呵之,即自投井中,年二十有六。羅彥子媳師氏年二十,先自投井中,以絕夫慮。張羅俊,字元美,癸未進士也。賊攻保定,知倡守者為張吏部,俱呼羅彥名詈之。及城陷,索張氏最急,羅俊從眾中趨出,擊賊首撲地,嚼其一耳,大呼曰:『汝等指為霸城不下張羅彥者,我弟也!我即其兄張羅俊;誓不求生,反賊可速殺我』!賊爭先殺之。遭創數刃而死。年五十有一。羅俊仲邑庠生,聞父在危城中,來奔難。及城陷,投街中井而死。張羅善字舜卿,邑庠生。闖陷京師。聞警書懷曰:『逆寇聲橫起,王畿勢漸危。吾徒宜仗節,何計可匡時』?又云:『吾廬感慨悲歌地,日誦唐虞孔孟謨。撥亂匡時須俊傑,成仁就義屬吾徒』。或有言闖為仁義弔伐之師者,羅善泣曰:『國家二百七十年教養,未嘗有負士子,奈何至此』?寇急,協兄登城。及陷,兄戒其勿死。善曰:『有死節之臣,不可無死節之士。庶不忍見兩兄皆死,我獨生』!因睨視其婦女皆入井,奔仲兄彥前,語云:『同死』!彥曰:『我受職,當死。汝未受職,可不死』。善勿聽,投井。視井中,皆婦女,乃向彥下拜,歸投其室前井中,死之。高氏羅善妻,年三十一,有女三人。賊攻城急,嘆曰:『吾死止留男,不留女』!於是先投次女於井,復束小女於懷,攜長女同下。張羅輔字中堂,癸未武進士。賊至,乘城射賊,畫夜無少休。走捍伯兄,欲潰圍出,以為後圖。羅俊不從。賊入,輔引弓射之應弦而倒,莫敢近。頃之,矢盡。乃持刀砍賊,賊並圍之。滿身受賊鋒矢,創多遂死。白氏羅輔妻,年三十。適時歸寧,聞變,遽欲入井,眾出之。白曰:『我夫豪傑,城陷必死,豈可留妻子不若人耶!且張氏一家,勢必盡死,我將何歸乎』!眾皆閉之,或以板覆井。少間,白以汲水,去其覆板。長女甫八歲,呼曰:『兒來看井中何物』?二女就視,遽推入之,遂自下。遺一子一女俱幼,以失母故,並死。高氏,張羅士之妻,早寡,撫遺孤十有七年。城圍,即相策勵死!及陷或諷阻之。艴然曰:『我為嫠婦久,必待受辱死乎』?遂縊。王氏,張羅詰之妻,年三十二。賊至方歸省母。聞圍急,遽返,詰怪聞之。王氏曰:『歸欲與子同死耳』!既而泣語詰。曰:『我婦人懼辱,義必死。子兄弟六人,如皆死,即絕爾父母後,何忍』?詰從之,變形易服,從水門亡去。王氏與高氏同縊。李氏者,純心繼室也。純心為羅彥之伯爾,已逝世久。李氏年七十有四。賊急,以兩孫婦年少,勵以死節。及城陷,遇賊,厲聲曰:『我張羅彥之伯父母也!忠臣之家,城陷當死,何惜老命』?罵不絕口,被創破腦而死。徐氏,張震妻也。震,純心之孫。徐氏年二十五。城陷之時,謂祖姑李氏曰:『太夫人年邁且欲死,即我年少,何為不死』!城陷,遂投井死。劉氏,震之兄張巽妻也。與其弟媳徐氏並孀居。城陷,同投井死。喜兒年甫十六,張氏之婢女,亦從主投井中。
張氏義犬。保定之陷,張氏家死長幼二十二人,賊至羅彥家,見眾尸以及壁書,皆嘆惋,有流涕者。羅彥尸在井亭,及女婦尸出自井中者,暴露三日,無敢瘞。獨三犬恃其爪牙守護之,鳥雀皆不下。賊有窺之者,一犬齧其足,絕姆指而去。賊大駭異,乃令藁埋。後三十日賊敗遁,家人始啟殯之,顏色如平時。
宣大監軍御史金毓峒,保定人。甫受命至直定,而宣大已陷,兵賊且至恆陽,因退守保定。資助甚多。城陷,一綠衣賊執之,入三皇廟,使謁偽將。毓峒大聲叱之,且曰:『我恨不齧爾賊輩』!即奮拳打賊,投廟門大井而死。其妻王氏亦自縊。
武舉人金振孫,即毓峒姪,年二十八,壬武科武舉。饒膂力,善射。同時登城射賊,輒斃。城陷,眾息戎衣自匿,振孫獨否。賊執而詰之。曰:『我御史金毓峒之姪,金振孫也』!遂遇害。
賜進士出身、大名兵備道朱廷煥,字中白,山東單縣人。甲申作書寄鎮江太守錢良輔言:『時勢將傾,志在必死,兒幼稚,煩為蔭護』!辭致激昂。闖寇犯闕牌至,廷煥劈而碎之,守其城不降。賊至,民譁,城乍陷。賦縛廷煥大木上射之,廷煥罵不絕口,斷舌而斃。
兵部武選司主事劉養貞,字念衡。四川邛州人,辛未進士。三月二十日痛哭先帝於茶菴,賊義之不加害。闖既遁,晦跡布衣,賣卜都門。
學子劉勳,字最子,回裔,世居京師,善飯,頗豪,妍思篆隸。崇禎丙子舉人,喜慍不形於色。闖入後,棄書,遂隱耕於灤城之野。
故進士王延■〈衤匊〉母與妻。延■〈衤匊〉母陳氏聞城陷,投井,■〈衤匊〉妻張氏曰:『姑死我何敢後』?亦投井死。
推官王世琇與女愛姐賊破歸德府時,世琇死之。其女適一儒生,婚未幾,遇變。聞攻城聲,輒嚴服以待。城陷,人曰:『賊上城矣』!趨赴井死,時年十六也。
陳氏四婦四婢。故進士陳士章之妻張氏、士章之子郡庠生宗瞻妻楊氏、宗瞻子文學之妻常氏、文學弟金嬰妻僖氏,凡三世四人,同時投井。四婢馬兒、罩、春、山花四人,亦從主攜手共投井。
保定之陷,一時殉難者最多,乃有舊御臣劉御史獻其女於賊將而求生者。
●甲申傳信錄卷八
桑郭餘鈴
陳同父以桑維翰蹈郭子儀之轍,借兵復讎,而因咎唐太宗之失。語在龍川集中,不贅述。西平復讎之義,有似於桑、郭,而功業不同,故曰『餘鈴』。
借兵復讎
吳三桂字長白,南直高郵人,遼東中後所籍。父勷,字西瓖,並起家武科。以軍功歷官都指揮使,鎮守寧遠。
崇禎十七年正月,以秦寇勢迫,調勷入京協守,勷遂攜家入京。
三月,廷議撤寧遠鎮,並調三桂入京剿秦寇,封三桂西平伯。上手敕諭之。三桂方奉詔,未及行,而闖已陷都城矣。闖入各鎮將皆降,三桂道未通。闖令諸降將各發書招三桂,又令其父勷亦書諭使速降。三桂統師入關,至永西沙河驛,聞其父為賊刑掠且甚,三桂怒。遂從沙河驛縱兵大掠而東,所遇縻爛。頓兵山海城,益募兵議復京師。先是十六年春,戚畹田弘遇遊南京,吳閶歌妓陳沅,顧壽,名震一時。弘遇欲之,使人市顧壽,得之,而沅尤幽豔絕世,價最高。客有干弘遇者,以八百金市沅,獻之。是歲弘遇還京,病卒。後勷入京,三桂遣人持千金隨勷入田弘遇家,買沅,即遣人送之西平。闖入京師,偽權將軍劉宗敏處田弘遇第,聞沅,壽從優人潛遁,而沅先為吳勷市去,乃梟優人七人而系勷索沅。寧具言遣送寧遠,已死。宗敏堅疑不信,故掠勷。時三桂兵止五千,已募,乃有七千人。慮兵少,無以決勝。聞滿洲兵入獵,因馳書借兵,約共圖京師。與副將夏登仕等歃血書盟,議戰守策。登仕本秦人,意在降闖,三桂覘知之,酒次,即以女許字登仕子,割襟定約。於是委五副將守關,而已獨任戰。謀者以三桂叛據山海關聞。闖責劉宗敏,亦已潛釋勷,且宴之矣。
四月十三日,闖晨起,脅勷軍中以行,步騎精兵十餘萬東出,十九日攻山海城圍之數匝。三桂度勢不支,益遣人夜馳告滿兵一萬,而已堅壁不出,山海城者,關內鎮城也。東二里許,復有羅城外拒。闖慮三桂東遁,出奇兵二萬騎,從山海西一片石口北出,而東突外城。薄關門,困截之。三桂不能遁,而滿洲方盡發騎兵而西。比再見三桂使,度已勢急,遂飛馳而入。
二十三日,至外城,則火砲從東向擊。滿兵疑,不敢進。駐兵歡喜嶺,高張旗幟以待。三桂從城上望見之,急呼數騎,從砲擊隙道中,突圍出外城,馳入滿洲壁中,見滿洲九王。王曰:『汝約我來,我來,何用砲擊』?三桂曰:『非也。闖兵圍關內三面甚固,又以萬騎逾邊牆東遏歸路,故用砲擊之使開,可得間道東出也』。九王曰:『是也。然無誓盟,不可信。且闖兵眾,關內兵幾與闖同,必若兵亦薙髮殊異之,則我兵與若俱無憚矣』。三桂曰:『然,然我固非怯也,徒以兵少止數千。使我有萬騎,則內不患寇,外猶可以東制遼瀋,我何用借兵於若為?今兵少固然,薙髮亦決勝之道也』。於是與九王共歃血。三桂即髡其首,以從。九王居後隊,以三桂為前鋒;英王張左翼,統萬騎,從西水關入;豫王張右翼,統萬騎,從東水關入。所謂豫王者,十王也;英王者,八王也;九王者,攝政王也。外城以西之卒盡糜爛。三桂復入關,急呼城中人盡薙髮,使駭敵;或不及薙髮,即以白布斜束項背,別之。即日,滿兵盡入關,關內三面並出延敵。闖戰慄,不知所出。三桂戰甚力,滿兵尚按壁不動。闖乍北,無戰意。立斬梟吳勷首級,懸之至高之纛,以示三桂。闖遽返,來兵皆潰。滿兵乃縱騎突躪之,步卒且盡,傷騎兵過半。所選驍鋒戰將,莫不盡傷。闖兵大敗走而西,三桂哭其父勷尸,至哀,九王為櫬殮之。使英王、豫王,急從三桂以西。且曰:『遲即都城糜爛,無纖汋矣』!三桂遂西。
初,闖入京師,門禁甚嚴,縉紳無敢行者。及東出,禁少弛,道路之人,且言三桂奪太子入。入則太子復立順賊所署諸臣,必斬無遺。闖諸臣皆望門疾走,思乘間逃匿。
闖自永平馳千里馬,一日夜至京師,即取吳三桂家屬三十四口盡斬於京市,而佯以登極祀天陳鹵簿出郊,二十八日宵遁。
二十九日晨起,焚宮殿及各城門樓殆盡,惟正陽門憔樓不火。闖兵皆西;三桂及八王、十王追闖出關而西。
是日,有傳太子入吳帥軍,約入關令官民盡為先帝服喪,大兵入城,惟冠素者不殺。由是士民各製素冠,原任御央曹溶約諸臣共議城守以待。
五月初一日,立先帝位於都城隍廟,縉紳皆縞素哭之。權設五城御史,搜賊守門甚力。
是日,兩江米巷諸臣商民聞吳兵將擁太子入,即合資為其家舉喪。凡三十四口,悉具善櫬衾衣殮之。
初二日,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同吏部侍郎沈惟炳諸臣立先帝位於午門,行哭臨禮。既畢,駱備法駕迎東宮於朝陽門。
初三日晨起,諸臣俱赴朝哭臨,各先行禮。禮始畢,士民有言鹵簿出郊易輿之際,非東宮也,諸臣皆惶然遽退。及大兵入,前騎者麾都人悉去白冠。則大清九王率滿洲兵入京師矣。城上白標驟遍,紫禁悉布氈廬,遂下令建國大清,紀元順治初六日為前明大行皇帝發喪,令百姓素服,哭臨三日。十三日,三桂及二王還入京師,又自為先帝發喪,亦三日而畢。大清以都民搜斬餘寇不已,下令:「薙髮者即非非賊」。於是官民人等悉薙髮無遺者。六月復下令蓄髮如故云。
吳三桂入關之由
崇禎甲申歲,流氛大熾,將逼京師,懷宗霄旰憂之。以督理御營吳勷子總兵名三桂,才武可用,召對平臺。錫蟒玉賜上方劍,記重寄,命守山海關。三桂亦義氣形於色,以忠孝自任也。先是,三桂有妾圓圓者,得之於田畹,三桂嬖之。備邊命下,乃留圓圓於京師而身出關焉。三桂去,而闖薄城,履天位矣。
三桂妾圓圓絕世所希,自成知之。索於勷,且籍其家,而命其作書以招子也,勷從命,闖旋以銀四萬兩犒三桂軍。三桂大喜,忻然受命,入山海關而納款焉。行已入關矣,吳勷妾某氏素通家人某,闖籍其家,家人即挈妾逃。倉皇出郭,行數日,竟不暇計南北也。二人猝遇三桂,計無出,詐曰,告變。三桂問曰:『吾家無恙乎?』曰:『闖籍之矣』。『吾父無恙乎』?曰:『闖籍之家,並拘執矣』。三桂沈吟久之。厲聲問曰:『我那人亦無恙』?指圓圓也。曰:『賊奪之。』於是,三桂大怒,瞋目而呼曰:『大丈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顏面』?勒馬出關,決意致死於賊。遂召軍吏、策士卒,誓眾,以報君父仇為辭。三桂意氣悲壯,居然有與賊不共戴天之讎。一軍皆嘆曰:『吾帥忠孝人也』!塞外有散卒,三桂招之,皆感激來歸,信之曰:『吳帥忠孝人也』!共收兵一萬八千人,復不敢動。將胡守亮素通滿語,乃獻借兵之策。守亮即入滿營,見九王,王許之,下令去兵相見。三桂見王,聲與淚俱下,侃侃千百言。王義之,即以王呼三桂曰:『吳王真明朝大忠孝人也』!三桂即薙髮,閱數日,整師南行。闖聞之,率眾來戰,人馬廣八十里,其長無際也。闖攻,三桂請王兵。王曰:『君主余客,主先,繼之可也』。三桂親執桴擊鼓,以興師;其姪國貴提刀躍馬,身先陷陣。士卒人人自奮,一以當百。自卯歷辰,殺賊無算。闖恃甚眾,亦大戰不退。三桂急復請王兵,王乃命二固山以騎兵兩翼出。闖見流矢,大驚曰:『海和尚至』!遂潰。闖殺三桂父勷,懸首於纛,自乘千里馬逃歸京師。殺三桂母及眷屬,遂遁。
劉生曰:『自古不子不臣之人,鮮有如吳三桂者。當自成薄城日,假令自成雖迫死君親,而不圖奪其妾,三桂固已卷甲歸之矣。徒以嬖妾,故與闖爭床第之私,然後效申胥之泣,乞王師;剿巨寇。彼披髮於面,懸首於纛者,曾何足系三桂之心?耶厥後受封於王,又復地僻生恃,鼓浪潢池,而論者因僅誅其晚節,猶稱其昔復仇事,以是知三桂之一身固始終一不忠不孝之人也哉』!
滇南僭位
三桂自受封西平王之後,專制雲南,謀為不軌,凡流官相貌魁梧,有吏治才者,以甘言誘之,收軍養馬,遂僭位,年號曰:『昭武』。時吉州伍菊耦先生言與人曰:『以昭字分拆之,乃斜日刀口。日已過午,不可久照,而又在刀口之側,老賊其將死矣』!後果如其言。三桂初心亦欲臣闖,已入關矣。後聞家人言妾被劫,遂怒。勒馬出關,誓報私讎。雖其父勷又致書降闖,不從父命。乃曰:『父既不得忠臣,男又焉能為孝子』?頗有大義滅親之論,自古忠臣孝子,有如是哉(吳梅村有圓圓曲云:『痛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又云:『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漢青』?譏三桂也)。
●甲申傳信錄卷九
戾園疑跡
昔江充作奸治巫蠱,衛太子據矯節殺充。使者以反聞。孝武使丞相屈■〈敄上〈厂外毛內〉下〉捕之。太子出亡,至湖,匿鳩泉里。孝武尋悔,無殺太子意,太子卒自縊。孝昭五年,陽夏男子成方遂居湖,故太子舍人謂曰:『子狀貌似衛太子』。方遂利其言,冀得富貴遂乘黃犢車詣闕自稱衛太子。詔卿集識視,莫敢發言。雋不疑獨叱從吏收捕,付廷尉驗治,竟得姦狀。方遂坐誣罔不道,腰斬。孝宣元年追謚故皇太子:『戾園邑』焉。今大行皇帝太子遭闖亂,不知所之,其後有自稱太子來,一時識視者,卒被刑戮。事固與戾太子異,而讞獄者幾於方遂同。然而天下後世疑不能明也,紀戾園疑跡。
文書房傳出揭帖,皇子、公主排次。
大行皇帝遺三子,長太子,甲申年十六歲。次永王,甲申年十二歲。次定王,甲申年始十歲。長太子名慈烺、永王名慈煥,皇貴妃田氏出,定王名慈燦,周皇后出。一長公主,周皇后出。四坤儀公主,袁妃出。五懷隱王,六長公主。
懷隱王幼而甚慧,上絕愛之。癸未懷隱王病薨,忽稱奶奶為九蓮菩薩,並言奶奶即隆慶。其言李后萬曆親母也,先李皇親武清侯以不助餉褫爵,時九蓮菩薩具言於皇后口中,因復武清爵。而宮中事佛,自此始。
闖犯闕時,上遣太子及二王出匿,命太子至成國公府,命定王至嘉定侯府,命永王至田皇親府。太子最後出,不及至成國府,而匿民間。永王、定王並至嘉定府。十九日闖入,求上及皇太子。三十日起晨,嘉定侯周奎以永、定二王入朝。闖令行君臣禮,不從,遂長揖。闖曰:『若父何在?孤必無殺意,何不出一見孤』?永王曰:『不能面受卿辱,自縊宮中,無他往也』。闖問:『早來曾食乎』?王曰:『尚未用膳』。因進飯,與之共食。是日午刻,得上崩駕信,闖謂二王曰:『若父皇何苦自縊?即存,孤將與分治江南,不忍有弒君之名。今即自縊,非我弒也。今無傷,俟天下大定,孤將裂地而封爾,無憂也』。因發交偽權將軍劉宗敏,令善養之。二王既至宗敏所,尚衣赤,謂監視軍士曰:『我當衣素奈何衣紅?可取素衣來』。軍士曰:『何來素衣?將往取宮中,可乎』?王曰:『不可』。遂罷。二十二日二王復入朝,闖語在廷者曰:『我將以杞宋之禮待之』。往來皆乘騾。
四月九日,復入朝,闖命之跪,永王不屈。『何不殺我』!闖曰:『汝無罪,姑免』。已而西平復仇之兵且至。十三日卯刻,自成東出。二王各令一卒抱持馬上,百姓疊擁觀之。民間遂言太子亦在營中。至通州駐馬,百姓有叩頭者。定王失一履,通州民趨與著之。既東,闖與吳兵戰,且敗。時晉王亦在闖營,躍馬馳入吳軍曰:『我晉王也』!吳軍留之,以故晉王得無恙,而人遂傳太子定王為吳軍奪去。於是都民引領望太子、定王入矣。二十六日,闖騎乍歸,部署盡亂,未有知太子、定王入者。既而吳兵入,亦不見所謂太子,定王也。或言定王已遇害於城南之空苑,而太子、永王終不知所之。
冬十一月,忽有男子貌似太子,同常侍投嘉定侯周奎府中。曰:『皇太子也』。周奎佯不能識,奎姪鐸以侍衛,引與公主見,公主抱頭大哭。哭罷,奎飯之,舉家行君臣禮。因訊太子:『向匿何所?何由得至』?太子言:『城陷之日,獨出匿東廠門,一日夜出,潛至東華門,投腐店中。店小兒心知為避難人也,易予以敝衣,代之司爟。恐有敗露,居至五日,潛送至崇文門外尼庵中。以貧兒託投為名,尼僧不疑,遂留居半月。而常侍偶來得見尼僧,始覺。常謀之竟日,恐不能終匿,常遂攜歸藏予密室,以故得存無恙。今聞公主在,故來』。言訖,傍晚與公主哭別而去。數日復至,公主贈一錦袍,密戒云:『前來,皇親上下行禮進膳,頓生疑釁,可他去,慎無再至也』。痛哭而別。十九日又至,奎便留宿。二十二日,奎姪鐸與奎謀曰:『太子不可久留,留且陷害,不如去之』。奎因語之曰:『太子自言姓劉,說書生理,可免禍,否即向官府究論』。太子曰:『我悔不從公主之言,今已晚矣。如此,何不遣行?乃留我何意』?奎曰:『汝第言是姓劉假太子即已』。太子堅不從,晚,奎令家人椎係之,逐之門外。捕營健卒遂以犯夜擒去,明晨獻之刑部。曰:『此假太子也』。即會刑部山東司主事錢鳳覽勘其事。鳳覽字子端,號蘭臺,浙江會稽人,以祖父文貞象坤廕生中書陞刑部主事。因家累居京師,仕清授原職。嘗懷恨不得志,遂以佯狂嗜酒為事。訊內侍舊臣真偽何如,內侍常共言此真太子也。舊司禮太監王德化亦言其真。百姓觀者數千,皆應聲稱真太子。是日送入殿中,廷勘之。太子言宮中事頗同,歷詔之,內監多不言是。有一楊姓內監在旁,太子曰:『此楊太監,嘗侍我,訊之可知』。楊倉猝曰:『奴婢姓張,不姓楊。先服侍者,非我也』。因呼舊錦衣嘗侍衛者十人,訊之,十人齊跪曰:『此真太子,願無傷』!訊之晉王;晉王執不言是,獨舊常侍內監是之。遂下常侍內監及錦衣十人同太子皆係獄。明日刑部復訊之,終不能決。而執言太子偽者,率以太子所不能之事為難。
錢鳳覽上疏力諍
竊謂前太子危地也或生或死,或侯或王,權在於朝廷,何所覬覦而假之?即貴而侯矣,才能富貴及人,貧賤又何所利而為此?無論其供稱保者驗者,俱確有所憑,即在部五日,所見刑戮之事,指不勝屈,假者能無懾心?而一悲一懽,一言一動,略無恇懼,常人能片時裝飾否?此滿漢在部諸臣朝夕起居所共悉者也。周奎恐懼,妄以為假,豈有所為假冒也。昨刑部官共周奎遁辭曰:『即以真為假,亦為國家除害』。其愚妄之私,盡露於此一語。訊問太子不能盡答,辭或顛倒。蓋居養既失,不堪挫辱。使聽其從容自道,詳有八九,自不可以民犯類斷之。周奎以皇親又得罪先帝者也。清朝優以爵祿,慮有太子,禍且及身,既已有心,自難實告。故周奎不言是,諸臣自然瞻顧;大內員不言是,小內員益皆不敢言是。民實有口,何能混淆?昧死剖陳,仰祈鑒裁。
疏上,復與晉王廷質太子,晉王執不言是。鳳覽勃然,不悅,語侵晉王。時舊閣臣謝陞入內院。陞舊嘗侍講職,太子初訊時,升亦以為非是。太子呼陞曰:『謝先生豈亦不能相識乎?前某日講書某事云云』!陞默不復言,乃曲躬一揖,鳳覽復怒陞,因叱陞不臣。有內臣識太子者,言太子額微有瘢,今無之。而太子固無瘢,廷臣皆不之信,復獄系之(正陽門商民各具疏請釋太子,共詈謝陞悖逆無道,禽畜)。
宛平縣民人楊時茂上疏
為逆臣無道蔽主求榮事。緣大內院馮洪之不識太子者,以實未嘗在朝也。謝陞身為宰輔,入侍講筵,不能君辱臣死,亦已過矣。既仕清朝遂忌小主,此弒父弒君之徒,不足立於民上者也。曹化淳以親近內臣,嘗妄奏招募夷漢官丁,又請建營房,縻費幣餉,卒之開門迎賊,賊入城,挺身侍從入朝。今清入都,又復侍從,此則賣國亂臣,雖萬斬不足服兆民之心。太監田貴以不齒之人,亦恃勢妄奏。內員之惡,一至於此。至若周奎起家算命,謬皇親之重,先帝付以皇子,以骨肉至親可託。城陷之日,即獻於賊,此殺主求榮之臣,自宜不顧太子,以絕明天子之嗣。其姪周鐸本內稱:『太子系說書人,有六十歲老母,有胞兄』。既得此語,今何不得其人,其貪欺之心見矣。如以奎、鐸妄語,致疑太子,不如將茂之身肉剁為泥骨、磨粉,以贖太子,茂得從先皇帝於地下,茂死且不朽矣。
順天府內城民人楊博等疏
為叩留故明太子以續舊王嗣事。舊君崇禎三子,賊未加害。其太子之獻,臣等咸知其真。有識其面目者、識其口齒者、識其聲音者、又識其行走者、更有識其腿上疤記者。種種是真。如指揮張文魁、內侍常進節及孫近侍可問也。若周奎、周鐸、曹化淳、謝陞,皆賣國求榮之輩,足見忍心害理。太醫院官進宮診視,多無有過於此者。今含糊支吾,不受奎託、必受陞囑矣。嗟乎!太子生深宮之中,長阿保之手,珍衣玉食,悉異民間。自三月迄今,已八月有餘。操心也危慮患也深,自然形貌稍改,不足疑也。朱徽等上疏為從容研鞫、真偽自分、奸宄叵惻、當即立除事。竊以太子為假,周鐸何留宿二日始奏?初見時,公主抱持痛哭,豈陌路能動至情如此?奎初與之衣食,復加捶楚。情事譸張變幻可知!今必從容研質,真偽自分。草草畢事,誠恐廷臣曰假,而百姓疑;京師曰假,而四方疑;一日曰假,而後世疑。眾口難妨,信史可畏也。
十二月初十日,錢鳳覽復疏劾謝陞,攝政王御殿諭群臣曰:『汝等力爭太子何意?我自有著落,何必汝輩苦諍』?而趙開心、錢鳳覽,復面奏太子甚切。攝政王曰:『爾等言太子真偽,皆無傷,言真,不過優以王爵;言偽,必偽者家識之,乃決。獨晉王為明朝王子,謝升為明朝大臣,而鳳覽不遜晉王,為〔?〕君;百姓罵大臣,為無上,皆亂民也。除太子系獄外,凡爭言太子無狀及錢鳳覽、趙開心等盡斬之。時廷臣共乞生鳳覽、開心。滿御史叩救開心,因開心奏時無甚唐突語,以故得免。漢臣之救鳳覽者亦力,因改絞。即日攝政王旨:除御史趙開心還職罰俸三月,錢鳳覽、朱六邵、貴尼、僧真慶,著即絞。李時印、張文魁、申良策、鄭國勳、楊博、楊時茂、張元齡、常進節、楊玉各斬決。復錮太子於太醫院中,給十八人守之。
正月元旦後,謝陞早朝出,見鳳覽於前,謝陞拱手曰:『錢先生在此』!忽不見。歸即病,數日病篤,頸忽漸腫曰:『刑部錢先生至,可獻茶』!又曰:『錢先生幸少寬我,毋太拘急』!遂死。後攝政王聞之,竟無殺太子意矣(初陞艱於舉子,先帝曰:『焉有清忠若卿,而終無子者』?帝預賜名曰:『重光』、『重輝』,後妾果生二子,蔭中書)。
祁八聚眾
乙酉四月初八日,東阿縣鳳阿營富民祁八忽聚眾,騾騎遇之,悉劫往救。太香義村生員楊鳳鳴為軍師,祁八偽稱大將軍,地民張三為前鋒,立義旗二竿。地近上林,上林尉請兵部發騎兵擊之。初七日,大兵下東阿,張三至軍門詈曰:『若速還我太子,不然,爾等無遺類矣』!騎兵奮刃趨之急呼放砲,砲未及發,而張三已被斫矣。遂屠鳳阿,擒祁八、楊鳳鳴入京,斬決。後上林生員孫大壯以聚保米育城壯丁千百人復讎。
初八日,獲之,系之兵部。訊之,曰:『我非祁黨,不必辯。然太子固真,可速還我太子』!言語不〔?〕遂腰斬之。
初十日,傍示太子,稱其偽焉。
●甲申傳信卷錄十
使臣碧血
萇宏之事周王忠於公室。以黨於范氏,晉人封而殺之。藏其血,三年而成碧。此忠之所由積也。左先生之北使也,執節類蘇屬國、抗議類富鄭公、從容類文信國,卒以見戮。嗚呼!國家養士三百年,而能以詩禮之澤,對揚祖宗於地下者,左先生其無憾者矣!紀使臣碧血。
蘿石先生節略
刑科給事中左懋第,字蘿石,山東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歷官給事中。甲申春,奉詔督兵湖襄。夏聞變,誓師而北。會福王建號金陵,改元宏光,懋第入見,泣陳中興大業,遂命視師江上。除右都御史,總理戎政事。江左朝士方棘,輔臣馬士英議遣使求清告祭明大行皇帝,眾莫敢行。左懋第母死於天津之官屯,聞訃至,疏請終喪,不許。因請使北,仍遣水師督臣陳洪範持節,懋第及太僕寺卿馬紹愉副之。以洪範常鎮遼左,與清用事臣易通,故授以經理河北、聯絡關東之命,而達書於清,傅以金帛。因冊西平伯吳三桂為薊國公,世鎮燕京。賜左懋第一品服,加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以行。懋第曰:『我非敢以寵榮易衰絰,顧此行君事、親事可以兩全,否則抗節而死,不負讀書,以報我君、親於地下也』。
秋八月行次滄州,洪範聞清已封西平伯吳三桂為平西王,於是遂遣信先奉冊命授西平伯吳三桂,諭來意。三桂不發書緘冊,封奏攝政王覽之。冊內有『永鎮燕京,東通建州』語,王怒,然朝議既以禮來,且令使臣入見。
九日,懋第至楊村,士人曹遜、金鑣、孫正強,見懋第言報國之志,欲從懋第行。懋第曰:『渡江以來,僅見汝等!今上正位繼統,思義勇以佐中興,爾輩正不可多得』。並錄署參謀以行。十月初三日至張家灣,時議以四夷館處使臣。洪範無辭,懋第謂通事曰:『我奉告先帝,並酬貴國之命北來,以貴國為我先帝成服,不敢先之以兵。命以夷館處使。若以屬國相見,我必不入。義盡名立,師出有名,我何卹哉?往返再四,遂議以鴻臚寺處使,遣官騎迎之。建旄乘輿,肅隊而入。十四日內閣大學士剛林見使臣曰:『何不朝覲』?第曰:『議禮定,然後見。本朝不知貴國之事,以貴國有禮於我,故命使臣陳謝,自應以客禮相見。我朝不幸,罹此大變。今皇帝正位繼結,圖中興大業,汝河言朝貢也』?剛曰:『爾福王奉何人命僭位』?第曰:『先帝過變升遐,豈有遺詔?今皇帝為先帝之弟,兄終弟及,率土歸心,奉天繼統,理所宜然』。剛曰:『既知崇禎死,若何不死』?第曰:『若此言可以責我。我奉先帝命,督兵剿賊,月餘始聞變。我固為今日計,徒死何益』!剛曰:『既剿賊,剿破京師時,爾作何事』?第曰:『我奉命剿張獻忠;犯京師者,李自成也。我聞變時即勒兵北行,路聞汝國已驅賊都燕,我若即來,非剿汝矣。以若言,不過難我以不死。譬如昔年,汝國入犯琉球,高麗遂叛。汝國可以責守國諸臣。其將兵入犯者,何能罪之』?時懋弟聲色俱厲,而洪範、紹愉唯嘿不言。第曰:『莫說我江南小,江南儘大』!剛曰:『誰言大』!第曰:『是我說者』!剛即遽去。明日復來言,略如前。第曰:『我來祭先帝,因酬謝貴國,非以降及和來,安以屬相見?若相見禮少錯後,無一事如命矣』!洪範曰:『既不可見,姑以金帛先之』。第因舉示曰:『銀兩以賞陵工軍匠,金帛以酬國王』悉以付剛。剛歡笑而去。私贊第曰:『此中國奇男子也』!懋第慷慨勁烈,辭旨益堅。故清亦不得有加於使臣而心甚動之。饋食禮貌甚隆。懋弟以謁請,報言崇禎已葬,可毋往。第竟不得至陵,乃陳太牢,斬衰,率將士,北向哭於寺廳,三日。都人聞之流涕。守卒以告,王益重之,而欲生致懋第,終不屈。約洪範諭江南降爵為侯,洪範許之。
二十七日,忽數騎至,遣行,出永定門。十一月初五日,止滄州十里鋪,又數騎從嘗大人來,遮懋第、紹愉還,獨遣洪範行。騎卒有從洪範南行,有從懋第北行者,嘗不之問,而清已祭告蚩尤旗,發兵南下矣。攝政王令內院諭懋第:『靜聽,勿有違越』。都司劉英、遊擊樊懋通往來偵事。
明年春正月,劉英、曹遜、金鑣三人俱入訊,晝閉門不通,夜逾牆入見懋第。懋第曰:『近者人以利害之說動我,我指闢書示之。「生為明臣,死為明鬼,此我志也」』。又以上攝政王啟示曹遜曰:『此啟足為使節光。然今日之事,有可否而無成敗』。懋第曰:『我心如鐵石,亦聽之而已』!
三月十九日大明大行皇帝棄社稷群臣百姓已匝歲矣。第奉一羝,祭告大哭,雙目盡血。復為文以隻雞尊酒祭告從難諸臣。懋第惟不死,以為此祭也。嗟乎傷哉!
四月,發疏藏之蠟中,遣金鑣及都司楊三泰馳金陵,奏之,而江淮阻兵不得達。比至五月中旬,金陵已失守矣。曹遜告懋第曰:『如何則可』?第曰:『此事皎然如日月,我志已決』!援筆成詩。詩曰:『峽圻巢封歸路回,片雲南下意何如?寸丹冷魄消磨盡,蕩作寒煙總不知』!
王諭懋第降且髡,不從。中軍艾大選首髡,且勸第降。第大怒,麾從官立斃杖下。王聞之,而心甚善之。十九日,捕懋第下刑部,部吏曰:『何不早薙髮!』第曰:『我頭可斷,發不可薙』!遂下獄。二十日加鐵鎖,三擁入內朝。懋第喪冠白袍,面南向,坐於庭下。王心雅重之,欲生懋弟。且重用之。問在廷漢臣曰:『卿等云何』?侍郎陳名夏曰:『為崇禎來可饒,為福王來不可饒』。懋第曰:『若言福王,是先帝何人?且若中先朝會元,今日何面目在此與我說話』!名夏語塞。兵部侍郎秦某曰:『先生何不知興廢』?懋第曰:『興廢,國運之盛衰;廉恥,人臣之大節。先生止知興廢而忘廉恥』?於是廷臣無復言者。王曰:『爾明臣何食清粟半載,而猶不死』?懋第曰:『爾人攘我朝之粟,反謂我食爾夷耶?且古之致力中原,亦籍夷狄之食者。我國家不幸罹此大變,聖子神孫,豈曰無人?今日止有一死,又何多言』!王色變,揮出斬之。都御史趙開心前啟王曰:『殺之適足以成名,不如釋之』。王將可其奏,而懋第已就刑矣。懋第就刑時,至宣武門外市口,昂首高步,神色自若。遂南向四拜,端坐受刑。是日大風盡晦,都人士奔走流涕,拜於道旁者,不可數計。所從懋第、馬紹愉,率將士悉髡以降。惟參謀通判陳用極、遊擊王一斌、都司劉統、王廷佐、千總張良佐,系從懋第北使者,俱不薙髮,同日遇害。
明年丙戌六月十九日,陳洪範病將死,亟呼左懋第老爺至,遂死。先是洪範舊通遼左人語,入燕,以江左情實告清,而心賣懋第,洪範遂爵侯。自侯至死僅期年(按:劉統字君常,宣城人,任俠有氣節。以黃將軍薦,授遊擊。所向無敵,嘗殺敵千百人。軍中以其面兩旁皆青,號為藍面將軍。己酉六月二十日,從左公仗義不屈節,同陳用極、王一斌等五人被害。時大風走沙石,屋瓦皆飛,京城為之罷市)。
●跋
予往草左蘿石傳,得傳信錄而蘿石之大節復箸於海內。嗟夫!右銘不典,乃有桃簡之禍!自東晉以後,世之所傳為信史者,大都魏收官氏之志而!巳奚始今?日微一二孤臣遺老,以所見聞識桑海之變,更閱數百年後,先朝人物,當無復有知之者!然則信史之不足信也!予於明史左蘿石傳,嘗痛嘆久之。錢稚農於癸未仲秋入都,迄甲申國變,舉其所見所聞者箸之是篇,曰『以俟作史者取裁焉』。然其中箸錄多不為明史所釆。嗟夫!是豈稚農信以傳信之意耶?往者南海吳樸園輯勝朝遺事嘗採是篇,僅錄其「睿謨留憾」一卷,蓋非不信也。芝蘭當戶,不得不鋤。嗟夫!然則是篇之著於人間亦僅矣。予得是篇於羊石肆間,後復於嘉應謝氏得見手鈔本,紙墨黝黯,視此本無以異。予因以草左蘿石傳,則視之尤寶。今夏來滬出示秋枚曰:『昔之於勝朝遺事中,未窺全豹者,今或可補其缺也』。秋枚乃謀刊之。如是,而吾會藏書樓又多一瑰寶矣!丙午八月責節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