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獻叢刊·第60種】台湾外记
台灣文獻叢刊
【第 60 種】
臺灣外記
.作者:江日昇
.原書頁數: 0448 頁
●書籍簡介
第六○種「臺灣外記」
本書(三冊四四八面二六八、八○○字)分十卷,江日昇撰。日昇字東旭,福建同安人(一說惠安人)。父美鼇,生與鄭芝龍同時;嘗從永勝伯鄭彩翊弘光,督師江上。繼而與芝龍福州共事,署龍驤將軍印。後迄為鄭氏部將,至康熙十六年「改職投誠」,往粵東連平州。日昇幼從父遊宦嶺表,悉鄭氏事;二十三年,清廷統有臺灣,又嘗親履其地,弔鄭氏遺墟,有「白日寒雲不勝情」之句。本書記臺灣鄭氏事,如其「自序」所云:「誠閩人說閩事」。有「凡例」十一則,其最後一則說明就當日所獵聞、事之親身目睹者以外,並於「明紀」或「本末」、或「編年」、或「遺聞」以及「名臣奏疏」、「平南實紀」等諸書廣為搜輯。此外又有「鄭氏應讖五代記」、「平澎臺諸將姓氏」等前文,並載卷首。本書各版本頗多分歧,今本由方豪先生根據七種版本合校編成。
●序號 篇名
1 弁言
2 自序
3 陳序
4 彭序
5 鄭序
6 余序
7 吳序
8 凡例
9 鄭氏應讖五代記
10 平澎臺諸將姓氏
11 附土音字說
12 誤字
13 臺灣外記目錄
14 臺灣外記卷之一(天啟辛酉年至崇禎己卯年共十九年)
15 臺灣外記卷之二(崇禎庚辰年至順治丙戌年共七年)
16 臺灣外記卷之三(順治丁亥年至順治癸巳年共七年)
17 臺灣外記卷之四(順治甲午年至順治己亥年共六年)
18 臺灣外記卷之五(順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
19 臺灣外記卷之六(康熙癸卯年至康熙甲寅年共十二年)
20 臺灣外記卷之七(康熙乙卯年至康熙丁巳年共三年)
21 臺灣外記卷之八(康熙戊午年至康熙庚申年共三年)
22 臺灣外記卷之九(康熙辛酉年至康熙癸亥年共三年)
23 臺灣外記卷之十(康熙癸亥六月至十二月)
●弁言
這本臺灣外記是根據下列七個本子合校而成的:
(一)臺灣外志抄本(甲),四部十卷,加利福尼亞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攝影)。
(二)臺灣外志抄本(乙),五十卷一百回,加利福尼亞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攝影)。
(三)臺灣外記,求無不獲齋刊木活字本,三十卷,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藏。
(四)臺灣外記,求無不獲齋刊大型本,三十卷,省立臺北圖書館藏。
(五)臺灣外記,求無不獲齋刊小型本,十卷,省立臺北圖書館藏。
(六)臺灣外紀,上海進步書局石印筆記小說大觀本,三十卷,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藏。
(七)臺灣外記,上海均益圖書公司鉛印國學叢書本,上下兩卷,省立臺北圖書館藏。
我也參考了黃典權先生以求無不獲齋大型本、小型本互校的新刊本。但最近世界書局出版的,只是進步書局石印本的影印本;廈門會文堂石印本臺灣外誌,曾蒙楊雲萍先生借閱,是一個改編得很多的異本,沒有利用。香港某君藏有舊抄本「臺灣外志」,八十七回,共八冊,無撰人姓氏,亦無序,全記劉進忠事。第一回:「劉伯祿上京尋友,沈千歲保舉出仕」;第八十七回;「劉青天上京終計,建豐順潮郡太平」;四十七年秋,余曾在友人饒選堂教授寓邸獲睹原本。饒教授考證豐順置縣在乾隆三年,斷其書作於乾隆以後;與江日昇臺灣外記實非一書,故亦未比勘。
關於臺灣外記的版本,我曾寫了一篇「臺灣外志抄本和臺灣外記若干版本的研究」,發表於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八期。我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東亞圖書館能找到兩種臺灣外志抄本,又能攝影回來,都是房兆楹先生協助成功的。我很感激!
在傳教、教書、研究之餘,從事此書校訂,耗時一年以上;增補八千餘字,改正三千餘字。但可能是異本的如臺灣紀事本末、臺灣野記、海濱紀略、臺海外史等,仍在懸目以求;希望海內外愛好臺灣文獻之士,繼續惠我以寶貴的意見或稀見的版本。
四十八年七月三十一日,方豪傑人謹識。
●自序
余歷稽帝業之正,莫如我世祖章皇帝也。世祖當甲申之變,整提一旅,勘亂除奸;應天順人,承繼大統。以及今上,萬國賓服。惟臺灣鄭氏與二三故老,遵奉舊朔,孤承海外,恃波濤之險,來往倏忽,騷擾邊疆,費朝廷無數金錢,以至遷移五省,屢勤南顧之憂者四十年。其間英傑沒於王事者,指不勝屈,是殺運之未盡故也。迨至殺運告終,盛世將見,天必生散金之姚公以撫之。施侯六月興師,果敢在於人謀;一戰決計,見機體乎天意。遂將臺灣荒服之地,為朝廷收入版圖,四海歸一焉。但成功髫年儒生,能痛哭知君而舍父,克守臣節,事未可泯。況有故明之裔寧靖王從容就義,五姬亦從之死;是臺灣成功之踞,實為寧靖王而踞,亦蜀漢之北地王然。故就其始末,廣搜輯成。誠閩人說閩事,以應纂修國史者採擇焉。
時康熙四十三年歲次甲申冬至後三日,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謹識於雲陽之寄軒。
●陳序
余司鐸南詔,於康熙四十八年己丑春,獲交珠浦江子東旭,蓋循循然重厚博物君子也。嗣出其所輯臺灣外志凡十卷,而囑敘於予;予讀其書,起明季擁眾,紀我朝歸順,垂六十年。其間島嶼之阻絕、城壘之沿革、鎮弁營將忠義背逆,以至朝廷之征討招徠、沿海之戰征區畫,靡不廣羅窮搜,瞭如指掌間。洵志乘之大觀,班、馬之倫匹也。
蓋嘗論之:作史有三長:曰才、曰學、曰識。非具曠世之才者,不能盱衡千古,驅策百家;非負蓋世之學者,不能參稽明備,討論精詳;至其權衡統系,斟酌褒譏之得宜,尤非抱卓絕之識者不辦也。故作史難,而作偏隅之史為尤難。考成功以有明賜姓,避竄臺灣,奉永曆故朔三十有七年。跡其仗義執言,全髮守節,庶幾齊田橫遺風,不可謂非偉男子;然以我朝視之,則固勝國遊魂、海隅窮魄也,律以犯邊梗化,夫復何辭?作史者當聖朝全盛之時,記邊島竊據之跡,使孤忠遺憤,獲伸於光天化日之下,不戛戛乎其難哉!今是編所記鄭氏,於其不忘故國也,如睹間關百奧,天威咫尺之誠;於其接遇王孫也,如見相依為命,保護備至之誼。忠肝義膽,赫赫如在目前。至敘今皇帝之殷憂南顧,議撫議剿,六月興師而鄭氏賓服,臺灣底定,殆亙古未有一統之天下也。非江子才學素優而抱卓絕之識者,焉能辦此哉?他如寧靖王之就義從容、五姬後死,與夫忠臣義士、閨閤節烈者,尤惓惓三致意焉!江子豈獨備史氏之三長,抑且有功於名教,立頑起懦,不朽矣!
三山弟岷源陳祈永拜題。
●彭序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春正月,余遊閩嶠,寓芝山蘭若,獲交山陰余元聞。一日,論有明崇禎帝謚法,遂出其先王父武貞公奏疏暨遺稿見示,中有辨思烈謚號一書,極光明正大;而其謚為毅宗正皇帝者,是先生一人之碩論也。先生諱煌,字武貞,登天啟乙丑進士,為殿試第一人;入史館直諫敢言。捧誦之下,令人想見古大臣遺風。第運丁陽九,不獲展其大有為之志,可嘆也!
元聞手一書,其標目曰臺灣外志,紀我朝新闢臺灣,海外從來未有之土地也,識明季海上鄭氏事最詳。筆力古勁,雅有龍門班掾風。及詢作者姓氏里居,始知為江子東旭撰。余因嘆曰:『江子負如此才,不獲纂修史館,而乃淪落草野,成一家言以自見,其亦勞瘁矣乎』!江子為甌閩士,性嗜古文詞,不拘章句學;幼從其先人遊宦嶺表,悉鄭氏行事,因編次其所見聞,備他日史官採取,其用心良苦。而因事直書,不置褒貶,積歲月以成,江子原無庸心於其間也。按鄭芝龍投誠後,其子成功,據臺灣海島,故明王孫相依為命者,垂數十年;至癸亥歸順,又有寧靖王從容就義,至五姬偕從之死;江子獨斷以成功臺灣之踞,是以寧靖王而踞也。其卓識宏深,且其間忠臣義士、孝子慈孫,與夫閨閤之節烈,罔不光如日月;即當日公侯將帥出入其門,不啻數十輩,而鄭氏遂應五代諸侯之讖,可謂奇男子。江子今為之表彰,不致海外荒服年久湮沒,人皆謂大有功於鄭氏,而詎知其有功於忠孝節義者為更多乎哉!故讀是編者,可以教孝、可以教忠、可以教義,即閨閤聞之,亦莫不油然生其節烈之心;有功名教,良匪淺鮮。異日以之登大廷,備史氏之闕文,江子與是書不朽矣!
佘不敏,謹為數語,以弁其端。漢陽同學弟彭一楷拜手題。
●鄭序
天之生才,豈偶然哉?生是才,必有所以用是才。然生才不一,用亦不一:或隆以南面百城,或置之衡門泌水;又甚者,拂亂顛連,無以自立。不可謂如彼者,天生之、天用之,可以見才;如此者,天生之、天未嘗用之,不可以見才也。蓋必至是,乃所以空、乏、動、忍,使之奮發有為,名當時、傳後世,加厚之以無容湮沒者也。吾友江子東旭,其先君當勝國之末,嘗統數萬兵,見天命有在,歸誠我朝,改武為文,授州守之職。東旭為幼子,最所鍾愛,晨夕左右不離,習知時事,強記博聞,疏財重義,四壁蕭然。噫!以如是之才,際用人不次之會,咸謂其必有合也。奈何命與時違,歷落牢騷,所如不偶,行多坎壈。緣與友人計畫,無如數何!欲為鶯鳴義俠,反成雀角謗疑,構訟歲月,后倚縣庭,因著臺灣外志一書。
其書專為鄭氏而作,始於明太祖,非欲著明之始,所以著鄭之始也;首誌顏思齊,所以誌鄭芝龍之始,又所以志開闢臺灣之始也。成功賜姓,弱冠書生,以半旅師,踞金廈島彈丸之地,抗天下兵,可不謂壯乎?審時度勢,效虯髯所為,遁跡臺灣,存明故朔,父子祖孫,相繼四十年,終明之世,僅見一人。其間立心之誠偽、謀略之巧拙、部伍之嚴肅、將帥之勇驍、賢臣隱士之遺蹤、勝朝宗室之潛寓,義士、忠臣、烈女、節婦,凡有所見,皆筆於書;及至施侯奏功、鄭氏歸誠、寧靖王盡節、五姬殉難。東旭此書,以臺灣之踞,實為寧靖一人而踞,寧靖王死而明絕;其卓識宏深,誠足千古。
噫!使東旭非構訟感憤,徙倚縣庭,安得此書而傳於世?太史公稱西伯演易、孔子春秋以及離騷、國語、兵法、呂覽、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東旭具如是才,成此一家言,豈非天使之名當時、傳後世,加厚之以無容湮沒者乎?較之南面百城,其見才為何如耶?
余讀是書,不能嘿嘿,爰敘其所作之之由。雲陽誼教弟鄭應發頓首拜書。
●余序
余與江子東旭,計別二十有三秋矣!一旦既見於鵝城水濱,相視,其夢乎?真耶?鬚已蒼、髮已斑,幸顏如昨而力尚壯。遂相攜登舫,市酒痛飲;索別後著述,出所輯臺灣外志一書。展閱「凡例」,內有:『臺灣地將靈矣,天必先假手顏思齊為之引子、紅毛為之規模、成功為之開闢,俾朝廷收入版圖,設為郡縣,以垂萬世』。則全部瞭如指掌,又何用細閱紀年章節哉?
但不細加詳讀,不知其盛衰有數,忠節有人;來脈去路,事蹟茫然。是以典春衣、浮大白,竭二日夜之功,方悟太史展成先生西堂集中有『草雞夜鳴,長尾大耳』之讖,茲卷首應之。展卷繹之,信天有善作文章手段:引子者,破承也;規模者,起講也;開闢者,二比落題也;收為郡縣者,中股結束也。文章成歟!何以見天之善作文章?當成功舍父忠君,其間誠偽,正曹操死於獻劍、王莽死於下士,此固未足深論。第其守明故朔,避遁臺灣,與勝國宗室故老相守,矢志不貳,亦黃冠故鄉,足以風後世為人臣者,且可以佐國朝開闢從未有土地,奠安天南半壁。假若犯江南歸而金廈平,是文章之無作手;故戰勝於一時,是天之正欲起講也。臺灣闢矣,成功遂死;金廈平矣,鄭經即遁。紅毛若不沈舟於普陀港、施侯若不遭颶於青水墘,臺灣即得,亦是二比之勞。將為我國家乎?抑還之紅毛乎?斯時荒蕪草創,國家未必留之。還於紅毛,臺灣乃五省屏藩,地方遼遠;紅毛者,亦故明之最防範,保無有宵小與合,為祟沿邊。故天假之年數,俾水土可服,耕鑿已繁,阡陌交羅;村落華美,聖廟興矣,人物蕃盛。況周之仁,尚有管、蔡;漢之德,豈無彭、陳?又仗彼為甲寅變尾耿之後,為我國家遏閩、浙之熾,得復兩粵、湖、楚、滇、黔,特釜魚之遊耳;是文章之頓挫落題也。丁巳(康熙十六年)之敗,苟若從喇將軍之勸,搖櫓東歸,退守其間,進貢受封亦可;則文章淡而無奇。必使劉國軒恃其狡黠,猖獗於漳、泉之間,亦燈將滅而光必為焰烈;此文章之波瀾也。意將盡矣,自有散金姚督、必剿施侯,六月風濤自然不興,一戰敗北,束手是聽;聖朝俎豆未必可毀,土地膏腴焉可輕棄?擔承題留,設為郡縣,誠東南長策;文章之結構也。將來可與粵瓊甲乙,文人丘海,出為聖朝柱石;即鄭氏數十載抗逆天威、殘擾邊疆,朝廷亦不深求,且錫以公爵。嗚呼!招降不從,謀擒不得,天其相之,聖主赦之,其亦有深得於忠義二字之報哉!外志一書,天直假東旭之筆,發明彼定位乾坤、因時顯晦之意。據事直書而無猥談瑣語竄入其中,不致忠孝節烈、賢臣隱士,年久湮沒。備採史氏,附光盛世,則凡耕耨於斯、聚族於斯、官守於斯,知其所自來。設置方略,毋放僻邪侈,棄本就末,受天時地利之厚澤;期奠安利益,節用愛人,副朝廷命官致治之深仁。實紀事之正,有益風化,自當垂其不朽。
余讀竟,不勝擊節。爰書數言,以弁其端。溫陵庚弟余世謙子遠氏書於鵝城舟居。
●吳序
天下無可輕之人物,亦無可棄之土地。蓋土地與人物相表裏:人能立節立名,則隨其所至之處,皆成乾坤;人因地而傑,地亦因人而靈,如今日之臺灣是也。
臺灣本荒服,自古以來,未有人民居乎其間。迨鄭成功避遁於此,蕈路而開斯土;子經承其基業,志仿田橫,假明故朔四十餘年。雖抗逆天威,擾害沿海居民,然我皇上巍巍至德、休休有容,憐其忠義、棄其小嫌,歷年遣官招撫,義不歸誠;成功不失為守志之士,鄭經亦不失為承業之子,是臺灣因成功父子而重也。迨氣運告終,而勝國子孫,有寧靖王朱術挂全家盡節!波濤為之嘆聲、風雨為之流淚,是臺灣又因寧靖王而重也。嗚呼!寧靖王死得其名,善矣哉!但鄭氏握兵權於海隅,即前犯江南、後犯閩粵,是天下只知有成功與經,不知有寧靖王朱術桂也;設使術桂不死,則其名不傳,亦與敗葉腐草同寂寂而無聞,不幾為臺灣之山靈所笑乎?惟其從容就義,無慚勝國遺風,不負成功開闢臺灣之壯志,亦不負鄭經固守臺灣之苦心;且五姬慷慨輕生,氣勝男子,而臺灣之山川草木,能不因此而增光乎?今東土人心,順天意而歸本朝,遂將臺灣之地收入版圖,我皇上得此車書一統之盛,大沛恩膏,深加殄恤,俾番、漢生靈各得其所,是臺灣又被帝德之光,將來甲於天下而愈添其生色也。夫以窮海遠裔之區、有存誠守義之志士、捨生就死之王孫,又有英雄豪傑懋建殊勳,標名麟閣;至於高人隱士,閨壺節烈,又昭昭在人耳目間。則臺灣之外志不可不修也。
余與江子東旭,本會於西粵蒼梧,閱其所輯臺灣外志。其中誅犯順不屈之人、存亡國盡忠之事,不致荒外年久湮沒,誠聖世之公論也。且備錄文武職名,詳載各官事實,俾後來稽古儒生,知開創臺灣者建其業、攻克臺灣者顯其功、歸順臺灣者識其時、死難臺灣者彰其節,據事直書,以外名之,深有得於春秋之義,正合我皇上勸忠勸孝之大典,豈非有功於名教之所為哉?則斯志之作堪與經史並傳,而東旭之才情識力,直與左、莊、班、馬照映先後,同垂不朽。余平日以鄭經守義,羨成功之有子;以術桂盡節,欣勝國之有孫。今覽斯志,相為符合。
余與東旭未面而意氣相孚,既面而傾蓋如舊,故不禁歡欣鼓舞,筆一言而弁其端。
螺陽洛水庚弟藎臣氏吳存忠拜書於西粵蒼梧署內。
●凡例
一、是編首起明太祖者,因鄭氏祖墓穴地不毀於江夏侯而有神護,推其源也。
一、是編敘李闖陷北京、馬士英專權誤國而又不詳其說者,自有明史在;不過引為接脈,作鄭氏末節之說。
一、是編多採及故明遺事,有鄭氏之因也。如鄭芝龍官南澳時,逢宇內擾攘,令各府提撫舉將才;黃道周被擒婺源,有爭班位;陳子壯、張家玉犯順,有一介乞援之書;粵西爭戰勝敗,有太監來往之述。故不覺其絮叨,亦取元世祖景炎、祥興君臣,明太祖錄至正以後事實。今上亦命博學鴻詞纂修明史,無避興朝忌諱;誅犯順不屈之人,存盡忠亡國之事,誠聖世之公論也。
一、是編原為鄭氏應出五代諸侯,為故明嘆氣之前讖;其鄭氏將帥,即為鄭氏一時用。紀其一時之事,或戰或敗,書其實也;不似水滸傳某人某甲狀若何,戰數十合、數百合之類,點寫模樣,炫耀人目,以作雅觀。
一、是編當甲寅之變,耿、尚、吳三家有關於鄭氏,則為之述;如無關於鄭氏,自有國史在,故不預說。
一、是編臺灣系海外荒服,地將靈矣,欲入為中國之邦,天必先假手一人為之倡率,如顏思齊者,是為其引子;紅毛者,是為其規模;鄭氏者,是為其開闢。俾朝廷修入版圖,設為郡縣,以垂萬世。
一、是編歷有年所,如國朝從龍定鼎、奉命戡亂諸英傑,不為諱名直書,仿列國、三國體義;非敢褻諸公,益以重之,使著名而垂不朽於萬世。
一、是編以外名者,鄭氏未奉正朔,事是化外;臺灣未入版圖,地屬荒外。若以化外、荒外棄而弗志,恐史氏訾其缺陷。茲編而以外名之,一以示國家綏靖方略,修荒服於版圖之外;一以明鄭氏傾向真誠,沾朝廷於教化之內。別外以重內,法春秋之義也。
一、是編鄭氏歷有年所,所有爭戰事蹟頗多,亦難枚述;今就其關要者纂成,觀者諒之。
一、是編旁用句點、人名用旁畫、地名旁用空畫,以便觀者之讀。
一、是編於明紀或本末、或編年、或遺聞以及國朝定鼎名臣奏疏、平南實錄諸書,又就當日所獵聞、事之親身目睹者,廣為搜而輯成:實學疏識淺,匪敢言書,不過聊以備風採耳。
江日昇載誌。
●鄭氏應讖五代記
鄭芝龍,字飛皇,福建泉州府南安縣石井人;封平國公,加太師。投誠,封同安侯。其先娶日本翁氏女,生成功;繼娶顏氏,生四子:恩、蔭、渡、襲。
鄭成功,芝龍長子,原名森,字大木,泉州府南安學生員。芝龍引見隆武,賜姓朱,兼賜名成功,欲令其父顧名思義。初封忠孝伯、宗人府府正,照駙馬行事,佩招討大將軍印。後永歷封漳國公,繼而晉封延平王。妻董氏,雷廉道董容先長女。生十子:長經(乳名錦),聰、明、睿、智、寬、裕、溫、柔、發。年三十九,卒於臺灣。
鄭經,成功長子,字元之。妻唐氏,尚書唐女孫,無出。陳氏生六子,■〈臧上土下〉、塽,以下幼,未詳。年三十九,卒於臺灣。
鄭克塽,經長子。當甲寅之變,經乘釁西渡,仍踞金、廈各島;允陳永華請,令其在臺監國。大有材能,剛正果斷,見嫉諸叔。迨經死,馮錫范遂譖諸叔,以螟蛉說於董國太,共謀殺之,年十八,兵民嘆惜。妻陳氏,永華女,正白旗、康熙甲戌科進士、官翰林陳夢球(字字受)之妹,正白旗、康熙甲辰科進士陳還(字素亭)之姑;從容盡節,兵民無不嘆惜之!
鄭克塽,經次子。投誠,封正黃旗漢軍公。妻馮氏,正白旗漢軍伯錫范之女。
鄭芝龍起於天啟元年,至康熙癸亥克塽歸誠,共六十三年。
●平澎臺諸將姓氏
福建全省水師提督一等侯施琅、署中營參將羅士■〈氵〈山上王下〉〉、守備林儒、千總林顯達、莊日超、把總朱壹鵬、唐啟要、周起元、署左營遊擊張勝、守備陳元、千總胡泮、把總李瑞、署右營遊擊藍理、守備方卻、把總陳旺、李俊、署前營遊擊何應元、守備劉琯、千總蔡琦鳳、林鵬、把總張汝灝、唐昇、黃崇、朱龍、署後營遊擊曾成、守備沙允新、千總高斌、把總楊鳳、陳載、陳大勳。
廈門鎮總兵楊嘉瑞、中營千總王騰超、把總鄭義、曾斌、韓瑛、薛永、左營遊擊朱明、守備胡元道、千總游兆麟、把總劉明、陳瓚、翁英、林信、右營遊擊陳蘭,千總曾義、連龍黼、把總施為良、林錫、林閏、劉春。
金門鎮總兵陳龍、中營游擊許應麟、守備郭新、千總林鳳、把總游亦緣、李承光,左營遊擊陳榮、守備原再懷、千總遊觀光、曾成勳、把總陳彪、陳凱、王泰、左營守備林芳、千總林正、曾捷、把總王棟、曾維勳。
銅山鎮總兵陳昌、中營遊擊黃瑞、守備林雄、千總蔡啟東、蕭子發、把總王曰明、林佐治、邱進、左營遊擊曾春、守備董纘、千總許龍、洪忠、把總陳恕、施貴,右營遊擊阮欽為、守備方冰、千總施而寬、李好、把總劉起、游大鵬、陳啟。
海壇鎮總兵林賢、中營遊擊許英、守備李琦、千總何聚、李振、把總王名、章得貴、林鳳、左營遊擊吳煇、守備胡宗明、千總林恭、把總林光、林應、施宗國、右營遊擊江新、守備林正春、千總楊士響、把總張榮、陳聘。
同安鎮總兵吳英、城守營遊擊趙■〈勻阝〉、千總林鳳。
平陽鎮總兵朱天貴。
興化鎮總兵林承、千總任國佐、把總陳吉、左營守備廖國用、千總陳和、把總張介眉、右營把總林祿。
閩安協副將蔣懋勛、中營千總馮正龍、把總鄭升、倪昌名、左營千總何美、林信、把總王玉、右營守備王祚昌、千總林生、把總陳一高、莊國用、鄭茂振。
海壇協副將林葵、左營遊擊卓策、守備陳聰、千總蔡盛、右營把總黃崇。
江東協副將詹六奇、浯嶼營遊擊黃朝俊、圍頭營遊擊陳義、平海營遊擊李全信、烽火營遊擊王昌祚、龍江營守備韓進忠、灌口營守備黃富。
隨征總兵董義、康玉、顏立勳、李日煜、都督陳蟒、魏明、何義、藍■〈土爰〉、鄭興、副將林應元、黃昌、鄭元堂、鄭章、劉沛、參將林實、鄭英、許光遠、陳致遠、鄭雲、洪雲、遊擊林翰、方鳳、施應元、李廷彪、黃登、湯明、廖程、施世騄、陳良弼、都司黃勇、陸臣揚、陳道明、林淳、守備戴名芳、鄧茂公、施世輔、施世忠、施世驃、李寅、陳王路、施世驤、洪天錫、李光琅、千總葛永芳、米得高、鄧高。
●附土音字說
以下九字字典所無,仍照原本刊刻,故晰之:
艙:音倉,船中格堵也。
艍:音居,居兵之雙帆船也。
■〈舟宗〉:音宗,船隊也。
熕:音降,砲也。
礁:音焦,水中凸石也。
埔:音浦,山邊平地也。
埕:音呈,土坡也。
■〈氵丙〉:音兵,洲名,即濱字省。
椗:即鎮,海中以沈木鎮舟。
●誤字
筈字誤作筈。
琅字誤作瑯。按九卷:黃梧薦施郎水務韜略兼優,郎即改名「琅」字。貝勒將琅保題為同安副將。原本誤作「瑯」,至卷之九始改正琅字。
●臺灣外記目錄
卷之一(天啟辛酉年至崇禎己卯年共十九年)………………………………………(一)
卷之二(崇禎庚辰年至順治丙戌年共七年)………………………………………(四五)
卷之三(順治丁亥年至順治癸巳年共七年)………………………………………(九九)
卷之四(順治甲午年至順治己亥年共六年)……………………………………(一三五)
卷之五(順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一八五)
卷之六(康熙癸卯年至康熙甲寅年共十二年)…………………………………(二二三)
卷之七(康熙乙卯年至康熙丁巳年共三年)……………………………………(二八九)
卷之八(康熙戊午年至康熙庚申年共三年)……………………………………(三三一)
卷之九(康熙辛酉年至康熙癸亥年共三年)……………………………………(三七九)
卷之十(康熙癸亥年六月至十二月)……………………………………………(四一七)
●臺灣外記卷之一(天啟辛酉年至崇禎己卯年共十九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前明太祖,朱姓,諱元璋,字國器(一作國瑞),濠州人(今江南鳳陽府)。於元至正七年,自和陽起兵,渡江延攬英傑,驅除群豪。至戊申歲,即位於金陵,改稱南京(今江南省)。一十六載,始廓清宇宙;方命江夏侯周德興設立衛所,安插有功將士。
德興從山東登、萊、青、曹,由浙江寧、紹、臺、溫等處,會同有司,酌議踏勘,設置分封。迨入閩,至泉州建永寧衛。過石井安平地方,見龍勢飛騰,山環而相顧,水潮而有信,旗鼓顯耀。印劍生成,徘徊瞻玩。憶奉命時,曾受密旨:『斷沿邊孽穴』。今觀此地,應為斬斷,遂傳南安知縣楊廷志,取討人夫,備鍬鍤。是夜,德興忽夢二人跪告曰:『公奉旨勘踏地脈,斬除孽穴。適觀此處飛騰踊躍,疑惑於懷;欲為開斷,以銷國患。但此地不然,發脈於臨汀,起伏於紫帽,蟠騰隱現,實歸安江;其左輔右弼,氣象萬千。上帝業命餘保護此土,以俟後來之有德者葬其中,應出五代諸侯,為國朝嘆氣。幸勿輕為開斷,以違帝命。謹記!謹記』(東旭曰:從古盛衰皆有數,聖明空算滿枰棋。雖然識破機關處,三尺冥冥自主持)。德興驚覺,漏方三鼓。細思此夢甚異,明是此處山神,奉上帝命在此守護,求我勿得擅開,後來當出此五代諸侯,為國朝嘆氣。輾轉思維,當再為審詳酌奪。次早,德興按夫役,親登嶺上。遙望波濤洶湧,山勢嵯峨,發跡環繞。不但尖圓秀麗,氣概雄壯;及山窮水盡,愈玩愈有意味。再步山巔,見大石鐫「海上視師」四大字,旁「宋朱熹書」。訝曰:『先賢業有明鑑!此乃天數,豈可違逆』?徘徊而下,散其夫役。至同安縣,設高浦所。濬一井於來龍之白鶴山上,深十餘丈。熔化生鐵數千斤,傾入井內。其所前有大石二十八塊,每石令匠分劈兩片(諺云:「白鶴山,珠嶼案,誰人葬得著,天下得一半」。故德興有是舉)。渡江置金門所(即浯州)、中左所(即廈門)。又建鎮海衛,以及陸鵝、懸鐘、銅山諸所。畢,會同軍門請旨,分給有功將士。然後從潮、惠、粵東建衛所回京復命(按:此地,宋朱文公諱熹,初除同安主簿,經過此處,觀鴻漸山木星挺秀,喜其地。迨至山上,見海潮洶湧,五馬脫氣,遂令匠勒「海上視師」四大字於石。及江夏侯周德興建銅山所,城設四門,而塞其北,從未有發科甲者。至巡海兵備道蔡潮點軍至銅,見北門不開,哂江夏侯之未全識也,理當開以收逆水。令人挖之,內豎一石,書「遇潮則開」四大字。潮嘆服曰:『夏侯真神人也』!從此,銅山文物濟濟)。
後此地被鄭達德遇異人廖明師為之指葬,名為「五馬奔江」(達德,芝龍二世祖)。傳至曾孫紹祖(芝龍父),充泉州庫吏。是年萬歷甲辰,三月初十日,春暖融和,天氣晴明。廈門忽爾雲霧四合,雷電閃爍,霹靂一聲,海渚劈開一石,中悉隸篆鳥跡,識者文之曰:『草雞夜鳴,長耳大尾,銜鼠干頭,拍水而起。殺人如麻,血成海水。揚眉於東,傾陷馬耳。生女滅雞,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爾。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人咸不解其語。十八日辰時,芝龍生。其母黃氏夢三婦人引紅霞一片堆於懷,徐而採抹地下。取名一官。越戊申,一官五歲,紹祖送啟蒙,取名國桂,頗聰明。庚戌,一官七歲。讀書放午歸於途,戲石過牆,誤中太守蔡善繼紗帽。繼失驚,遣人擒入。紹祖為免巾請罪。善繼見一官眉目清秀,氣宇軒昂,贊之曰:『此寧馨兒也』!賞而釋之。
天啟元年辛酉,一官年十八,性情蕩逸,不喜讀書;有膂力,好拳棒。潛往粵東香山澳尋母舅黃程。程見雖喜,但責其『當此年富,正宜潛心。無故遠遊,擅離父母』。一官詭答以『思慕甚殷,特候起居,非敢浪遊』。程留之。
至天啟三年癸亥夏五月,程有白糖、奇楠、麝香、鹿皮欲附李旭船往日本,遣一官押去。然前日本與今不同:今之日本,凡船隻到港,人都入在班中拘束,不許四處散歇。交易只許六十萬兩,各船勻攤,數足將餘貨發還,給水米蔬菜駕回。昔之日本,最敬唐人(凡各洋悉唐朝與通,故稱中國人曰唐人),船一到岸,只有值日庫街搬頓公司貨物(公司乃船主的貨物洋船通稱);其餘搭客暨船中頭目、夥記、貨物悉散接居住,轉為交易。婦人雖跣足蓬頭而姿色羞花,宛如仙女。且頭髮日日梳洗,熏以奇楠,不似中國抹以香油也。客至其家,最敬者或茶或酒,杯盞必擦以頭髮,然後斟而送客,余詠有『奇楠氣味生餘瀝,薌澤嘗粘齒頰芬』之句。所以抵日本者,即沾泥柳絮亦欲逐春風而往,況一官正在方剛之年乎?亦是天數該然,赤繩系足。本街有倭婦翁氏(倭日本別號),年十七,夭嬌絕俗,美麗非常。見一官魁梧奇偉,彼此神契;第不得即為雙棲並一耳。一官遂聘之。合巹後隔冬住下(凡洋船乘南風而去,東北風而回,而未回者即曰隔冬)。
天啟四年甲子六月,有福建漳州府海澄縣人,姓顏名思齊,字振泉,年三十六,身體雄健,武藝精熟。因宦家欺凌,揮拳斃其僕。逃日本,裁縫為生。居有年,積蓄頗裕,疏財仗義,遠邇知名。是歲唐船販日本者甚多。思齊與大赤般財副(赤般船名,財副管理一船貨物)楊天生、陳德(字衷紀,海澄人,猛悍邁眾)、張弘(一作宏)交稱最好。天生字人英,年三十,泉州晉江人也,算法精敏,最熟大刀;且言語便捷,桀黠多智。朝夕盤桓,遂成水乳。一日偶共飲微酣,思齊嘆曰:『人生如朝露耳,若不能揚眉吐氣,虛度歲月,羞作骯髒丈夫』!天生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志者亦若是。長兄有此雄略,何愁久困。以余度之,此地可圖』。思齊嘆曰:『吾亦有心久矣,其奈力微何』?天生曰:『先以得人為要。弟當憑三寸不爛舌,鼓動各船之傑者尊拜我兄為盟主,然後徐徐說之,則事可成矣』。思齊曰:『此非吾弟不可。事成富貴與共。聞李德船中有一姓洪名升,為人慷慨豪邁,甚好藤牌』?天生曰:『與弟最厚』。(升)字杲卿,年方二十六,系興化府莆田縣人。其祖至同安,因而在同住家。藤牌正跳七尺,倒跳一丈。思齊思此人當招之。天生曰:『他亦極慕長兄名譽』。二人談得投機,直至酩酊方別。
次早,天生邀陳勳同到張弘船中。弘字子大,泉之惠安縣人,剛直勇敢,能舉五百筋青石,遍行教場一回,面不改容,故號為「鐵骨張弘」。適陳德、林福亦在船中。福字振祖,手足便利,渾號「深山猴」,善使標槍火砲,泉之同安人。天生敘談之際,就提起拜顏振泉為盟主之事,眾咸喜焉。林福舉李英、莊桂、楊經三人年少義俠,陳衷紀舉林翼、黃碧、張煇、王平、黃昭五人。福即同天生往招李俊臣(臣名明,漳之南靖人,風流灑脫,甚精鈀頭),俊臣許諾。
天生等回,於途遇鄭一官與何錦,天生招之。一官舉高貫武藝超群,並余祖、方勝、許媽、黃瑞郎、唐公、張寅、傅春、劉宗趙、鄭玉等共二十八人,於六月十五日,大結燈彩,香花牲犧,列齒序行,以鄭一官為尾弟。禱告天地:『雖生不同日,死必同時』之語。畢,燒化紙錢。眾拜振泉為盟主,大開筵席,暢飲而散。
自此之後,親契友愛,勝於同胞。惟天生每用言挑撥諸人,說日本地方廣闊,上通遼陽、北直,下達閩、粵、交趾,真魚米之鄉。若得佔踞,足以自霸。陳衷紀、陳勳、張弘、洪陞、高貫五人咸動心,向振泉謀曰:『天生所言誠是。大哥不可失此機會』!振泉曰:『公等如兒戲,然奪人之國,豈爾我數人而可』?洪陞曰:『非此之謂。未知大哥如何?大哥意若決,則吾會中諸人立呼可就,毋煩周折。其餘當徐徐誘之,則大事成矣』。振泉曰:『事當密秘,觀人而言。倘一造次,性命攸關』。諸人領諾而去。洪陞、張弘、楊天生既得思齊實意,欲往李明船中,途從砲臺經過,見守臺倭番整肅羅列,火砲齊備。天生猛省一驚,顧升與弘曰:『砲臺如此嚴謹,如此整備,恐難下手』。陞笑曰:『砲臺嚴謹,不過見我們船欲起身,加意提防耳。此何必介意』?天生曰:『君既胸有成算,試略陳其概』。陞曰:『兩臺倭兵,不過百有餘人,所恃者惟數門大砲。以弟愚見:每臺只用膽勇者五六十人,或清晨、或黃昏,乘其交換無備時衝入,將守砲者砍倒,砲車扭轉,連放數門。彼知所恃者已為人奪,安有戰志。另擇一位驍勇者統之,從中趕殺。再分百人兩邊放火喊殺,則可得矣』。天生點首曰:『所見略同』。遂到明船,與高貫(一作冠)、李英、傅春等商議。英曰:『不乘此時齊集舉事,更待何時』?弘曰:『言之誠當!不勝於終年波浪馳逐乎』?天生曰:『還須與大哥決定』。眾曰:『然』。同到思齊寓中。天生述眾意,勸速舉事。齊曰:『凡事當料己料人,方保萬全,豈可苟且?倘畫虎不成,反類狗耳』。天生曰:『兄所慮者恐人心未一乎』?齊曰:『然』。天生曰:『俟十二日弟設數席請諸位,令其各書名押號,並密約策應備敵之計』。齊曰:『此最要著,賢弟宜亟行之』!十二日,天生治席請二十七人咸至,依次而坐。酒至數巡,天生向陳衷紀曰:『今歲我們船隻不知交易幾多?貨物配搭不知幾多?篦金計搭幾多(日本出金,樣如篦,故曰篦金,色八成)?板銀計搭幾多?何船得利?何船虧本』?衷紀曰:『別船不知,就弟船中計算,虛頭多,大約獲利無幾』。天生曰:『冒波濤而涉風險,不能得利,亦就難了』。杲卿曰:『生理都好,奈此中抑勒,不與我們親自交關,憑他當事掣肘,京客尚有三年不得貨者』(日本系埠頭,其國亦稱日京,離日本三個月路)。子大突曰:『我們出於千波萬浪之中,反為倭奴束縛,將幾間板屋放一把火,大家焚了罷,怕他錢糧不是我們的』(日本之屋悉系木板所為)。天生只管搖頭。衷紀曰:『長兄不用搖頭。子大之言,大都不錯。弟亦有心久矣,恨無首領提調耳。今日大哥在此,眾人協力。衝鋒破敵之事,弟獨任之』。天生曰:『二位酒言!我等至此,頂履別人天地,休作兒戲』。思齊曰:『幸座中都是我們,若有外人,豈不惹出事來』。衷紀曰:『小弟之言,實出肺腑,並非醉語』。杲卿曰:『人生貴適志耳,碌碌何為?凡我在座,聽弟一言』!眾曰:『謹聽鈞諭』。杲卿曰:『今日此會,實乃天緣,生於中國,而獲聚一島。況大哥德望,素為人欽仰,共扶為主,乘時踞此,同享富貴何如』?眾大喜曰:『是』。天生、杲卿即斟酒一杯禱告天地曰:『座中諸人苟有異心者,天其殛之』!禱畢,又斟酒一杯,共扶思齊上座,環跪曰:『今日之事,大哥主之。富貴與共,生死勿替。若有違約束者,鳴鼓共誅』。思齊曰:『諸位莫非醉語否,何鹵莽若是』?天生曰:『大哥勿太執。我們所言,實從心出。今日化家為國在此舉、取禍殺身亦在此舉,幸為主決,莫作婦人之仁』。齊曰:『賢弟今日醉言,恐明朝酒醒,悉都忘卻,豈不誤事』?天生曰:『應立個規矩方可』。杲卿曰:『有單在此,眾人各書名僉號,以便調度』。眾欣然曰:『言甚有理』。遂各按名下書押。畢,遞與思齊曰:『願聽約束』。思齊曰:『齊實不才,因一日之長,既蒙推之,凡事當聽吾言,共成富貴』。眾咸曰:『毋再反悔,即赴湯火,亦不敢辭』。飲至三鼓方散。
甫出門,見天昏地黑,雨箭風刀,飛沙走石,鼓浪興波,令人震怖。天明,哄說海濤中有物,長數十丈,大數十圍,兩眼光爍似燈,噴水如雨,出沒翻騰鼓舞,揚威莫當。通國集觀,咸稱異焉。閱三晝夜方息。空中恍有金鼓聲,香氣達通衢。一官妻翁氏正在肚疼昏迷間,夢同眾人岸上觀大魚跳躍,對懷直沖,驚倒。醒來即分娩一男。一官聞之,不勝喜躍,方扶在「氈踏綿」上坐,忽聞四處吶叫『救火』!一官忙啟戶視之,見眾人齊來門首,作躊躇狀。問曰:『列位!火在那裏起』?眾曰:『都見是你家失火,故群來救。至此又無,豈不怪異』?一官曰:『我家那有火起?或是拙荊臨盆,燈火射出』。眾人方知翁氏生子,俱向一官作賀曰:『令郎後日必大貴!我們眼見光亮達天,非恍惚也』。一官謝不敢,眾散去。翁氏忙問一官曰:『外面何故這般喧嘩』?一官將眾人之言說了一遍。翁氏曰:『此亦奇異,我方才疼絞之時,略定睡去,如日在岸上,看那大魚一般搖擺騰翻,沖我懷中,驚倒醒來遂產』。一官曰:『想此兒必有好處,當秘之,善為撫養』。正秋七月十四(一作十五日)夜子時也。
一官自生子見火光耀室與夢中之奇,心暗喜焉。思齊率眾拜賀。過三朝十二日,思齊遣人請一官至寓叮曰:『此番舉事,惟汝年輕,汝須慎言語,切勿輕漏於婦人之耳』。一官曰:『大哥不須過慮。丈夫作事,自有定見,豈肯向兒女嗷嗷』。齊曰:『如此足見賢弟少年練達』。忽天生、杲卿至,問一官曰:『數日忙甚?姪兒想都乖巧』。一官曰:『月裏孩子,聊且過日』。天生曰:『這就是好。但弟婦面前此事不可與知』。齊曰:今日正為此特請他來叮囑,恐其少年失於檢點;倒亦老練矜持』。杲卿曰:『如此才是丈夫所為』。一官曰:『事貴神速,恐耽延日久,人多誤事』。齊曰:『總在八月間矣』。天生曰:『業已通知各位:一應索路帆席,收拾齊備,乘秋潮將船悉放浮水。所有柴米蔬菜,加倍配足,使倭人不疑。船中軍器砲火,全賴杲卿與子大二位調度。其中路統眾並上將軍衙者,衷紀。西路奪砲臺、領人釘砲者,子大。搶入東砲臺、督人扭轉砲身放砲者,俊臣。由東南率眾喊殺者,莊桂。其陳勳從西北角抄入,放火喊殺。大哥與一官領一隊沿海接應,小弟與李英統人分路接應。其調度各船杉板預備者,楊經。派定在單,大哥可著人傳諭,期在八月十五早』。思齊接單閱完,將單交一官,令他前去密傳。一官隨到各位通知調度。
八月初四日,各船悉放落港心,整頓收拾,靜候十五日舉事。
十三日,楊經壽誕,眾備禮作賀,經留眾飲。獨李英酒多,乘醉而歸,倭婦王氏接入殷勤伏伺。於情濃之際,英將十五日欲並國王事悉吐露焉。王氏曰:『砲臺兵許多,砲又大,如何做得』?英大笑曰:『你真癡婦。我們這些唐船就許多人,又舊唐人多少(來往者唐人,在地居住者稱舊唐人),合做幾路,放火的放火,占砲臺的佔砲臺。幾筒倭兵,何足介意?但你勿驚慌』。王氏曰:『有爾作主,我豈驚慌』。遂與英捶擦,昏昏睡去。至天明,英忘卻醉後語,梳洗畢出門,調理諸事。王氏即請伊兄六平到家,將英夜間所言,一一通知。囑其收拾貨物,免臨時慌張。王六平者,倭之開巨行,有心人也。聞此言,而自忖度曰:『此輩做起,其害匪淺,出首為是』。就詭應曰:『我就去收拾』。忙轉身到值日街,尋值日何必登。六平曰:『爾可知這些唐人做的勾當麼』?登曰:『不知。汝何這樣慌忙』?六平曰:『唐人結黨,約在明朝就欲焚殺並奪』。登曰:『汝有何據而知其詳』?六平將李英昨夜醉後對伊妹之言細陳。登曰:『果有是事,速同爾去見當事,以便啟王』。必登帶六平到當事楊復門首,問守門者曰:『裏面誰在』?守者曰:『翁翊皇在焉』。登曰:『可有唐人麼』?答曰:『無』。登囑六平:『汝且暫站。我先去報明,才來叫爾』。六平點首。登入,楊復望見問曰:『爾今日值日,來此怎麼』?登曰:『有要話欲回』。復曰:『甚麼話這樣要緊』?登曰:『可有唐人在此否』?復曰:『只翊皇爾我三人』。登曰:『此就說也無妨』。將六平所言伊妹始末,一一陳說。復曰:『王六平呢』?登曰:『現在門首』。復曰:『叫他進來』。登出叫六平入見。復曰:『唐人是如何做事,爾焉知其詳?當確實有據,不可妄生枝節』!六平曰:『我原不知其情。因李英是我妹夫,昨夜乘醉歸家與我妹說其始末,囑勿驚慌,故此舍妹早間叫我過去商量。我知而不言,罪同叛逆,特來出首』。復曰:『然,有之。我此數日見唐人備辦物件,收拾器械,與往歲不同。今汝妹之言大約不虛,此乃土地之靈、王上之福。翊皇爾且回去,別日來清賬,爾亦外面打聽。我領他去啟王』。
翊皇就辭出來,忙奔到家。見一官抱孩子同女兒在「氈踏綿」上頑耍(翊皇,翁氏之父,一官之丈人)。忙曰:『一官!不好了!爾們唐人做的勾當被李英妻舅王六平出首,才去啟王,就有兵出來擒拿。汝可速下船逃生』!一官聽見,魂不附體,飛跑出門。恰轉西澗,撲面遇天生、杲卿、子大三人,一官忙■〈揑,忄代扌〉於旁曰:『不好了!事已洩漏,王兵即出,可快傳下船逃走!我去報大哥』。三人聞說,分頭轉傳各人。一官奔思齊寓中,正遇陳衷紀、莊桂、高貫、余祖、何錦、傅春在許計議,忙曰:『我丈人來說王六平出首,事已敗露,王兵即來擒拿,快些下船』!齊曰:『你們快去傳說,各人速速下船』!只陳衷紀、傅春二人同一官、思齊合執大刀奔至海邊,見唐人紛紛亂竄。正十四日未刻,秋潮已漲,各船杉板、本處花葉(日本小船名)悉灣泊岸邊。思齊忙喚眾人下船,都各各爭先,急搖到大舡,起碇的起碇、起帆的起帆。當其慌忙之際,遙見倭兵亦四出擒拿。乃是必登隨楊復啟王,王傳鎮國將軍到,正在疑惑間,欲差人來喚李英說實;而四處值日見唐人鼎沸,飛報造反,王隨傳兵馬齊出,撥將前去,謹守砲臺,放打唐船。岸上有走不及者,或至海埏無船者,有群爭上船而船覆者,有得上船而急搖者。思齊招吶:『快來』!抽起杉板,開駛出口。
思齊一船正要開頭,砲臺上大砲連發,倭人亦慌忙。兼之潮落,風又微順,各船亦悉轉頭,坐潮緩緩而行。雖砲聲不絕,卻無壞船。一個時辰,船咸出口。思齊站在尾樓上,見將到洲仔尾,令人放砲,打招旗傳令,今晚暫泊此處議事。但思既幸脫虎口,船不急去,而就泊港外,豈不虞倭人出追乎?日本因前犯浙、閩、粵東三省邊界(明季之防倭者是也),擄掠陷城。總制胡宗憲令大將戚繼光追捕,剿殺殆盡,所剩回者可數。國王從此將大小船隻去舵,以絕不肖倭人出洋作反。思齊籌之熟矣,料他船隻缺舵,難以追趕。正傳灣泊,諸船聞號砲,悉一條鞭停住落碇,各搖杉板到齊船中。齊接眾人上船,互相安慰畢,乃曰:『幸脫此險,不知諸兄弟可有失落否?』天生曰:『都下來了,並無失落』。齊著團坐。遂曰:『只差一日,就得成事,莫非天意!若不是一官通知,幾乎遭難,此亦列位福氣,但不知何由得知』?一官答曰:『是我丈人往楊復班中算賬,何必登領王六平出首,說是李英兄被酒漏言,英兄嫂對伊兄六平說,囑其收拾貨物,因此六平得知,正往出首。楊復著我丈人且回,就去啟王。我丈人飛跑來家,叫我快走。出門就遇升兄他們三位,方說與知,分頭通報,因此得脫』。齊問李英曰:『汝昨晚如何與弟婦說』?英曰:『醉了亦都不知有說甚麼話』。杲卿曰:『醉後失言,往往有之。今悔莫及,且速商量退步』。齊曰:『出來共多少船隻』?天生起來點數,共一十三只。『當各分配支更,聽吾號砲,一齊放洋暫到舟山,再作商量』。衷紀曰:『舟山何用?若到舟山,人都散了。人散則孤立,難以濟事。依小弟管見:將此十三只船,乘此秋風,直駛臺灣安頓』。天生曰:『此言有理』。齊曰:『就煩衷紀、子大二位為頭程,日昇號帶,夜放火箭,以便觀望跟蹤』。天生曰:『如此卻好,暫且過船料理』。眾各告別。十五日天明,思齊船中號砲三響,各魚貫隨行。計八晝夜,方到臺灣。即安設寮寨,撫恤土番。然後整船出掠,悉得勝焉,故閩、浙沿海,咸知思齊等踞臺橫行。一官父紹祖已死,季弟蟒二(後名芝虎)同其四弟芝豹、從兄芝莞附搭魚船往尋,是以聲勢愈大。
天啟五年乙丑秋九月,顏思齊因往豬朥穛山(一作豬羅山,即諸羅縣)打圍回來,歡飲過度,隨感風寒,自知不起。與天生諸人訣曰:『共事二載,本欲與諸君取富貴。豈期今日染此重病,中途分別』!天生等慰之曰:『疾病人所難免,時加調養自好,何必過戚』?齊曰:『雖然;奈大數已盡,難與諸君揚帆波濤中耳』!言訖,嗚咽而死。天生等隨即殯殮設位,眾軍掛孝。完百日,方祭奠除靈。
十二月初二日,天生集諸位商議,再推一人統眾方可。杲卿曰:『弟有一言奉告,不知列位尊意如何』?眾曰:『所言合當,豈有不遵之理』?杲卿曰:『我們這番所為,雖未得日本,而禍不臨身,兄弟們又完全,此乃皇天庇蔭。今欲再舉一人統領諸軍,弟恐新舊愛惡不一,倘苟且從事,自相矛盾,反為不妙。然統軍亦非易事,當設立香案,禱告蒼天,將兩碗擲下,連得聖筊而碗不破者,即推之為首。管見如此,不知有合眾意否』?眾曰:『此論最當,庶無後言』。隨排香案,眾各拈香跪告畢,依序向前拜祝,兩碗擲下粉碎,無一完者,咸躊躇焉。惟一官尚未擲,又忽其年輕。一官跪禱,將兩碗擲下,恰好一個聖筊,碗不破。眾皆駭然,一官取起擲下,復如前。衷紀曰:『我不信』。取原碗當天禱告:『我等大哥已死,欲推一人領諸軍。天若相一官,再賜兩筊,眾願相扶』。又連擲兩聖筊,碗不破。間有不信者,禱告擲下復如前。如是者屢,屈指計之,共成聖筊三十。眾齊哄曰:『此乃天將興之,誰能違之?吾等願傾心矣』!天生曰:『當選吉日』。楊經曰:『初八日大吉,我們尊拜一官為首』(按:獵歷明季諸記事多說:『拜劍躍起,遂扶芝龍為首』。又一說:『芝龍與陳衷紀、陳勳等十八人各乘一舟亡臺灣為盜,風引桅帶,攪而為一。各駭誓曰:「議以三通鼓而開者,立為主帥」。芝龍忽開』。
此皆互疑兩可,難為信史。余先君諱美鰲,生同時,從永勝伯鄭彩翊弘光督師江上。繼而福州共事,署龍驤將軍印。至丁巳,改職歸誠,往奧東連平州。始末靡不周知,口傳耳授,不敢一字影捏,故表而出之。噫!使當時即亡臺為盜,既名芝龍,則成功從何而生?於後作何附會「鄭芝龍平鄭一官功題請」?致崇禎問林釬:『芝龍、一官,是一人耶?或是二人』?釬愕然不能對。奏曰:『臣待罪京師,梓里之事不能詳知。容查實回奏』。出,遂服藥死。據云:十船相連,尚隔有十餘丈、二十丈之間。不知海船難比河船,駕駛相近,則兩船必有一船礙傷。灣澳落碇,若相近,則兩船亦難獨全。兩船且難相近,何況十只船之桅帶,可攪而為一乎?附辨於末,以待採風者擇焉。附紀:芝龍從顏思齊為盜,時名一官。至齊死,結十八芝,渠為首,名芝龍。於招安之日,重賂當道縉紳。獨林釬不見其使、不受其禮,反其牘背署之曰:『人有向善之心,而不與人為善者,非也;與人為善,而又因以為利者,亦非也』。遂以義士鄭芝龍收鄭一官功,題報授職。後釬拜相,一日侍講,崇禎偶問及。釬以有人密奏其事,不敢對,附會其說。出,即服藥死)。眾欲以初八日扶一官為首。一官曰:『弟年譜在諸兄末,豈敢越分』?天生曰:『此乃卜之於天,豈可逆也』?一官曰:『既卜之於天,亦當決之於人。前大哥在日,諸公在上,弟不敢置啄。今日蒙舉為首,應有一番振頓,上下分明,賞罰雖親疏無異。倘如從前無上下之別、無賞罰之令,弟決不敢承此座』。天生曰:『不意吾弟年紀雖輕,議論大有經濟』。杲卿曰:『經濟豈在年紀。周瑜十三歲尚為都督。迨至赤壁專師,程普不服;及觀其調度,甘拜下風。今日吾弟所言,眾願折節相事,拱聽約束』。一官曰:『既承諸兄以天意相推見許,但初八期亦太逼,恐備辦不及;況是戌日,與弟命不合(一官是甲辰年,故戌日與他本命相沖)。我看十八申日,申子辰會合;且備辦物件,亦得從容』。天生曰:『如此最妙,今要備辦何物』?一官曰:『旗幟者,乃軍中威儀,不可不新,當一苲更換;並中軍帥旗一面,俾眾人咸知所尊。糧餉者,乃眾軍命脈,不可不積,專主要得其人。船隻器械,乃眾軍衛身以禦敵,不可不堅利,而時為修葺。決策取勝,須得籌畫佐謀之士;爭先破敵,全賴奮勇膽略之夫。鼓勵則賞罰當明,榮辱則升降必慎,故令出俾眾知所尊。然後進可取,退可守,不但踞此蕞爾之土,即橫行天下誰敢與敵?我今擇於十八日承接統領諸軍,除佐謀、督造、主餉、監守外,另選十八位作先鋒』。眾曰:『謹受教』。十一日,一官曰:『我今為首,取名芝龍,季弟蟒二為芝虎、四弟為芝豹、從弟莞為芝鶴(後改名為芝莞)、族弟香為芝鵬,餘者芝燕、芝鳳、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鵠、芝熊、芝蛟、芝蟒、芝鸞、芝麟、芝鶚等,各寫就放盒內,告天拈著者,即名之,以應十八日之數』。天生向眾曰:『據所言,井然有條』。隨分遣備各色旗號,並收拾器械物件候用。
十八日,金鼓齊鳴,三聲砲響,中軍船上豎起帥旗。一官即以天生為參謀,衷紀、子大為總監軍,陳勳、林翌為督造、監守,楊經、李英管理一應糧餉,杲卿為左右謀士。自名芝龍,其胞弟芝虎、芝豹、大功弟芝莞、族弟芝燕;餘十三芝當天拈就名數。各拜天地,祭獻海岳以及舊主思齊畢,三讓然後登座曰:『芝龍菲材,既承諸位推舉,惟天在上,可表厥心:外則君臣之分,不敢借私恩以害公;內則兄弟之情,亦不敢假公威以背義。倘有不及,仰賴諸公指示。若在行間,全仗諸公協力。山河帶礪,富貴與共』。衷紀曰:『公帥以正,孰敢不正』?天生曰:『眾人碌碌,全賴主公提調』。芝龍曰:『凡事豫則立,故天時、地利、人和,得一即可以有為』。眾曰:『然』。遂設晏慶賀,盡歡而散。芝龍既為眾所推,統領諸軍,即料理船隻,整頓器械,件件完備。
天啟六年丙寅二月,龍集眾會議曰:『今諸務頗已就緒,豈可坐老其師?我欲領戰船十只、快哨三只,配坐前往金、廈,一以觀邊境,二可取糧餉。不知諸君意下如何』?衷紀曰:『主君此舉甚是。夫人惰則力倦、勤則思奮,劉先主之所以泣髀肉生也』。芝龍即令杲卿、衷紀調撥船隻,並選精壯勻配。杲卿二人前去派定,開單送閱:第一號先鋒,芝虎、芝燕;第二號先鋒,芝鶚、芝豸;第三號援剿,芝彪、張泓;第四號援剿,芝獬、李明;第五號衝鋒,芝蛟、芝鵠;第六號中軍主帥參謀,天生、杲卿;左右親軍,芝豹、芝熊;第七號護衛,芝莞、陳衷紀;第八號遊哨,芝麟、陳勳;第九號監督,芝麒、吳化龍。每船各配六十人。第十號哨探艄仔二只,芝鳳、芝鸞;各配二十五人。悉給發口糧一月。擇三月初三日出師。其餘林翌、楊經、李英、高貫、方勝、傅春等,領諸軍看守寨柵。芝龍看畢,曰:『調撥得宜,但不知先往何處』?衷紀曰:『今南風已發,呂宋船以及暹羅、咬■〈口留〉吧之各港皆回。可從澎湖下,緩緩坐風,半逆半順,挨至甘吉等候』(甘吉海石名,在銅山對面)。芝龍依其議,至初三日連■〈舟宗〉出港。行二晝夜,初五早,龍又令人上桅觀望。望者回報曰:『看前面的山,不是南太武,敢是北太武』(南太武系漳鎮海衛,在廈門之下,北太武系泉州同安地,在廈門之上)?芝龍曰:『夜來南風,駛上為是』。遂傳令各船火砲軍器勿得參差。
初十日,犯金門。十八日,犯廈門。四月杪下犯粵東之靖海、甲子地方。
時太平日久,人不知兵。衛所雖有指揮、千百戶、水澎金門遊擊、欽依把總諸官,悉承蔭襲,寬衣大袖,坐享君祿。其所轄軍士,亦應操點卯而已。故芝龍得肆志,遇船一鼓而擒;登岸搶掠殆盡。其略有紀律者,不許擄婦女、屠人民、縱火焚燒、榨艾稻穀。比乘風橫行,羽檄飛報,沿海戒嚴,當事者咄咄一籌莫展。惟查鄭芝龍系泉州府庫吏鄭紹祖之子,六歲時曾受知府蔡善繼擲石不責之恩。即起善繼泉州巡海道,招安芝龍。善繼抵任,又奉巡撫朱欽相檄,差旗鼓黃昌奇(系泉州府禮房,有口才,與紹祖共事;迨繼為海道,委為轅門旗鼓事)委之齎諭,出海招安。時鄭芝龍統船隨風馳逐,適逢雨水不順,失於收成,富者遏糶,米價騰貴,遊手好閑,悉往投之。芝龍將奪來船隻,分配駕駛,因而日盛。邊將望風披靡,不敢與敵。偶燀洗諸船於湄洲,忽報海道差官到,芝龍延之上船。昌奇曰:『數載違別,果然一表魁梧,真將軍也』!龍曰:『流落海外,久離鄉井,凡諸親友,有失候問!今日何幸逐波濤而屈臨至此』?執手至官廳,敘禮獻茶畢,昌奇曰:『老拙與令先尊共事時,將軍才有六、七歲,頑耍丟石,擲著太守烏紗帽。本府自贊將軍非凡,將軍尚能記憶否』?芝龍曰:『兒童時事,影響略知』。昌奇曰:『現任海道,即當日將軍所擲之太守也』。龍曰:『呵,海道就是當日太府』!昌奇曰:『然。知將軍揚名海外,恐為沉迷,專遣老拙前來相勸,有諭在此』。芝龍拆其諭曰:『自你髫齡時,儀表可愛。豈料壯年,海濱寄跡,使聞之惻然,諒情非得已耳!今特遣旗鼓黃昌奇前來宣諭及你部屬人等,幸勿久戀迷津,須當速登彼岸。本道當為力請,賣刀買犢,永作聖世良民。從此安插,復業歸農;坐享太平,和好室家。言出於衷,幸其聽之!此諭』。芝龍觀畢曰:『海上弄兵,原非本意。因寄跡東洋(日本在東,故稱東洋),受困倭人,迫而成之。今既承道憲嚴命,豈敢固執,以負德意?自與諸將領商之』。芝龍心感善繼之德,遂傳集眾頭領曰:『我想飄颻海外,虛度歲月,總無了局。今道憲招安,意欲就撫,不知諸位心曲何如』?衷紀曰:『主公就撫,道憲決然垂青。我等並無夙昔之交,雖今日藉主公餘庇:倘後來道憲陞轉,官勢羅織,有司不諒,那時進退維谷。乞假我船隻,仍回臺灣。同李英等觀看主公得意,紀等再來相尋未遲。不知主公允否』?龍曰:『衷紀兄所言亦是一著,豈有不聽之理』?杲卿、天生、子大、陳勳等一十三人,齊向前請命,欲與衷紀同去。龍即撥大小船六只,糧餉薪蔬、布帛器械俱各滿足,分支過臺。
芝龍統船十二只,計八百餘眾,同昌奇入泉州港。詣轅門,去衣帽,龍與芝虎、芝豹等二十人背綑,泥首階下。蔡善繼令釋其縛,慰撫之曰:『你原是有家子,生在公門,況又容貌堂堂;雖你父已死,汝應立志,以圖上進,光耀門閭。何忽作亂階,飄流海外,而暴棄至此?倘非本道,豈能瓦全?今既翻然而悟,貴於自新。本道應為汝詳請上憲,通行府縣安插得所』。芝龍曰:『此實迫於倭番,不得已也,非芝龍敢萌此不肖之心』。善繼曰:『誰能無過,第患知而不改。今你能改,自是完人,將來功名未可量也』。龍等叩首稱謝出,守候軍門安插回文(東旭曰:昔日高牙劍戟尊,今朝低首叩轅門。一書非是能饒舌,欲報當年擲石恩)。
豈料巡撫朱欽相染病甚重,一切事務悉暫擱起。月餘方愈,檢閱文書,見鄭芝龍已招安,立批該道即為安插,並將船隻軍器追存,造冊報繳。善繼見批,即著昌奇將鄭芝龍所帶人眾,開造籍貫住址,以候發文行縣安插。一應軍器船隻另造冊,以便繳報。龍許諾,造完即繳昌奇去。芝虎說龍曰:『虎不可失威,人不可失勢。今當事舉動,不過欲散我們黨羽耳。黨羽散,將來禍福未定,不如乘今夜潮退,揚帆而去』。龍聞言俛首不答。芝豹曰:『三哥所言誠是;不可錯過,追悔莫及』!龍曰:『難負道憲一片好意』。芝虎曰:『不提道憲還可,若提道憲早該去了』。龍曰:『何說』?虎曰:『道憲書獃,如此安插我們,以為恩莫大矣。安望其有格外乎?況汝又未授有官職,倘後來有事,衙門深遠,那時呼應不靈,將奈何』?龍頓悟曰:『若非吾弟提醒,幾乎為其所誤』。遂囑芝虎等,密傳收拾。於是夜三更,於船上放砲三聲,隨潮而去(東旭曰:因無薄祿難羈縶,頓使英雄脫籠飛)。芝龍即將船隻人眾等駛到圍頭外灣泊。善繼聞報,知龍仍逸去,憤曰:『這輩小人,反覆不測,真難憑信!既不受德化,則當以法處之』。隨發文行各衛、所、府、縣整備,以防劫掠;另具文申請軍門。時朱欽相內擢起程,新撫朱之憑尚未蒞任,剿撫之議,因此耽延。鄭芝龍得以從容將各船燀洗,整頓帆席索路軍器旗幟。八月,乘北風,下粵之海豐,攻打嵌頭村。又犯甲子、靖海二所。
天啟七年丁卯正月,芝龍從粵回閩銅山。沿海戒嚴,全隊泊漳浦之舊鎮。朱之憑檄驍將都司洪先春,會把總許心素、陳文廉等合剿(之憑字勉齋,進士,大興人)。芝龍偵知,令芝豹領船五只敵先春,芝虎領船三只敵文廉,芝彪領船三只敵心素。龍與芝鳳等率大隊從中接應。又著芝鵬各領快哨三只,作遊兵救援。遂進師,相遇於連江將軍澳(漳浦縣屬)。先春揮船合進,互相攻擊。自辰至酉,衝突數十次,未分勝負,會潮泛漲,風起流逆,心素、文廉二船被流所脫,不能成■〈舟宗〉。先春首尾受敵,無奈,收入舊鎮。檄銅山、懸鐘、陸鵝、鎮海指揮、千戶、把總,調撥精壯軍士前來配駕;另調附近沿海鄉勇各出備捕。芝龍以先春收入舊鎮,亦不追趕,就鳴金收軍,泊陸鵝外嶼。忽細作報:洪先春調各衛所軍士配船並鄉勇齊禦,不日即出兵。龍亦整船揀將,欲決雌雄。芝豹向前獻計曰:『洪先春奉巡撫差遣,便於調撥,何不將計就計破他』?龍曰:『計將安在』?豹曰:『乘彼在舊鎮調撥軍士、鄉勇,我帶一旅,分為兩隊登岸,扮作鄉勇,前去策應,哥哥即統大隊攻擊。俟將交鋒時,我在岸上兩師殺起,彼則水陸受敵,一鼓可擒』。龍曰:『此計甚妙。可乘今夜人靜,悄悄帶眾登岸,須要小心,不可露出圭角』!豹曰:『自然相機而行。哥哥亦速整舟師來』。豹將海豐搶的鄉壯旗幟豎起,挑選二百人,乘黃昏帶芝麟上岸。
時洪先春調來銅山、懸鐘二所軍,即配在船;其附近鄉勇,令其按隊屯劄候齊。日則放砲升旗,夜則定更伏路,提調周密。芝豹於是夜領師登岸,天明至鹽墩,造飯食畢,緩緩而行。至黃昏到舊鎮,見調鄉勇先至者,咸安頓無混。分其半與芝麟,曰:『汝往洲尾屯劄,我在此安營。若問你是何鄉來的,汝可應是「浮南橋」;若再問你鎮海衛軍可來否,汝可應他「隨後亦來了」;若問汝姓名,說是「楊德」;若問汝同來者是何鄉,汝說是「湖西黃默」。倘外面有信,彼船出港,當看我這裏連珠火箭起,便一齊喊殺,尋岸邊船隻,毋論大小,搶並合攻。須謹慎在意,不可孟浪誤事』!芝麟依令往洲尾,凡所過問者,悉照前答之。
二月,先春見船隻收拾完備,諸軍陸續將齊,惟鎮海途遠未到。正調撥分配間,忽瞭望砲響,快哨飛報賊船至。先春即發令:『各起碇乘潮落沖出』!再至港口,即遇芝虎。虎站尾樓上高叫:『洪先春!今日誓必擒汝』。春見虎船隻,語言狂妄,隨趲各船圍攻,曰:『先擒此賊,以挫其銳』。指揮間,聽見岸上砲聲不絕,響殺連天。快哨飛報,有賊從岸上殺來。先春疑惑未定,而芝龍大隊至。春無奈,向前督戰。芝豹、芝麟殺散鄉勇,搶拼魚船、艋仔,搖旗擂鼓,從舊鎮港出,隨先春船後,合攻殺來。春首尾受敵,坐潮而遁。諸船無帥,咸星散焉。芝龍大勝,會同豹、麟,亦不追趕,鳴金收軍。令芝虎領船五只灣白石頭,以作犄角(白石頭在舊鎮之南)。又令芝豹領船五只泊港口,以備先春復來。自領全隊舟師,隨潮至舊鎮,犒賞諸軍。另著芝莞登岸,安撫附近鄉民,禁飭騷擾。先春走到甘吉,回望芝龍不追,其神方定。見南風微起,即令駛上金門,投盧遊擊,再整船剿捕(遊擊盧毓英,字寧侯,原籍山東衛,蔭襲百戶。少年猛勇,箭有穿楊之能,兼精武藝。因日本倭番統船犯閩、浙沿海地方,總制胡宗憲題山東參將戚繼光前來征剿。繼光素知毓英猛勇,詳請隨軍。由浙入閩,屢建奇功,升千戶。迨興化陷,繼光奉令恢復,即著指揮使馬飛龍統船,毓英副之,從福州港出,水陸合剿。光由陸路至埔尾安營,選百人帶「臨時硬」欲去偷城。「臨時硬」者,系竹打通鋸斷,每節共串以繩索,頭上另縛一橫樑。未用時,放鬆則軟;欲用時,將索推緊則硬,如一枝竹然。將頭上橫樑掛住城垛,人可攀援而上。光帶此,令大隊掩旗息鼓,隨後而進,看火箭為號,便倚梯攻打。行十餘步,光將手按百人胸前,內脈浮跳者,即發回。如此數按,至興化府城下,只有自己與大旗李明二人。側聽譙鼓三更二點,遂將「臨時硬」掛住城垛,口含刀爬上。伏候巡更來,擒刺之,取其衣帽穿戴。敲鑼擊柝,緩步挨巡,凡遇者悉砍死。抵府署前,鼓方交四,倭番酣飲,咸熟睡焉。二人偷登鼓樓,將打更者殺倒。令李明下去附近處放起連珠火箭,將所帶火藥點燒房屋喊殺。自把樓上大鼓刳孔,爬進在內。李明火號放起,火藥亦發。倭番睡夢驚醒,不知兵從天降,朦朧中互相砍殺,不攻自亂。城外大隊見城內火箭連發,光焰燭天,掌號放砲,喊殺蜂起,雲梯齊泊。倭番兩難相顧,惟爭開四門逃竄。繼光復得城池,撲救餘火,安撫百姓,立即整軍追捕。倭番奔下夾板,乘潮而遁。將出口,又逢馬飛龍督舟師至。夾板砲聲轟天,哨角蜂鬥。飛龍揮諸船,且避其鋒。毓英向前高叫曰:『養軍千日,用在一朝。調我們前來,原是合剿,豈有陸師殺來,水師反縱其走。他如今是傷弓之鳥,速當進兵,以火攻之,再無不勝。好漢者跟我前進』!其船首沖。飛龍聞英言,遂不敢退。亦即發令鼓噪助威,一齊攻擊。毓英將火箭噴筒火烺盡放。倭番雖精砲火鳥槍,其奈山上日夜被追,下船又逢此勁敵,終有膽戰心驚,砲發悉不準,故各船無不失措。兼之毓英坐上風,乘勢所攻,火器咸粘船上。況倭番船系「打傌油」造的,粘著者火盡發,火借油力,風助火威,首先二只火起,倭人救之不息,各跳水死。其餘夾板望見,無心戀戰,惟逃而已。此役毓英首功,擢指揮,轉升遊擊,大有聲名。召守金門)。
五月,巡撫朱之憑接洪先春初敗請兵,立飛檄令盧遊擊帶船與洪先春合征。毓英正在遣員知會,忽洪遊擊奔投,哭訴致敗情由。英曰:『量此遊魂小醜,無難平也。長兄寬懷』!隨整頓本轄舟師,同先春進剿。偵者報芝龍,龍集諸弟曰:『盧遊擊雖稱宿將,素未逢勁敵;況今老矣,無能為也』。謂芝虎曰:『汝帶雙帆■〈舟宗〉船五只,扮作商船,陸續寄泊島美、浯嶼』。芝鵬!汝帶小魚船三只,前往東椗一帶釣魚哨抹(東椗,海中石名,在鎮海衛前)。若盧遊擊船出,即飛報芝虎,以便合攻』。分撥去後,龍帶戰船八只,出泊陸鵝候敵。其餘船隻,令芝鶚、芝燕等盡藏散處,看我退師,出沖擊,則彼可擒。
七月,毓英自負昔日威名,大意欺敵。一見芝龍船僅數只,即揮軍沖擊。芝豹率二船接敵,未幾合即退。龍鼓全■〈舟宗〉齊進,互相攻打,來往沖突。奈風稍逆,龍亦退下。英見其連敗,乘勢追趕。芝虎得芝鵬報,尾其後順風而來,大叫:『勿趕!有吾在此』。龍見虎船已到,即揮諸船轉戰。英聞後有賊船,遂同先春禦之。芝鶚等見龍師退至港口,亦合出齊沖,毓英船■〈舟宗〉遂散。芝虎、芝豹環擊英船,英身中五箭,負疼死戰。豹將搭鉤搭住,芝虎一躍過船,連砍數人。豹亦乘勢跳過,大喝落艙者不殺,毓英遂被芝虎所獲。龍見二弟俱跳過毓英船,隨合攏前來,鳴金收軍。龍忙過船,喝虎曰:『休得無禮』!改容向英揖曰:『舍弟鹵莽,誤犯威顏,冀將軍寬宥』。英曰:『敗將惟有死而已,將軍何必加禮』?芝龍曰:『將軍朝廷命官,龍安敢不敬禮?非龍敢拒將軍,實不得已耳』!英曰:『曾聞將軍業已招安,而又逸出。今將軍不殺毓英,意欲何為』?龍曰:『某之受招安者,實感蔡道憲前日之恩,故不論輕重,諭到即歸。但道憲書獃,獎勵無別,不過分散安插而已。因此大眾失望,不得不逸去』。英曰:『以將軍之才貌,應為乾城重寄,豈肯碌碌無聞,難怪將軍其然』。龍曰:『苟一爵相加,應為朝廷效力,東南半壁,即可高枕矣』。英曰:『英不才,無力保奏,當為將軍薦揚』。龍致謝,帶芝虎等過船,令眾船鳴金鼓送盧將軍回師。英當被獲之際,自知必死;不料芝龍加禮相待,心實感激。次日,船進廈門,見都督俞咨皋(大猷之子),陳說戰敗情由以及芝龍始末衷曲。咨皋曰:『老將軍所言雖是;但我們武將只管征剿,至招安非所職掌。況將軍被獲發回,愈難言矣』。英聞「被獲放回」之語,羞愧無地;曰:『末將老而無能,故此被獲。但彼惓惓申意,又不得不為之言,正古人所謂知而不諱也』。咨皋曰:『將軍奉令征剿,今既如此,亦算失機。本都督未便擅議,應自赴省聽候軍門處分可也』。英作謝而起曰:『謹遵諭』;退去。咨皋即飛移軍門,毓英亦起身。
途次泉州時,蔡道憲已內轉,僅留太守王猷(字允〔原作胤〕方,粵之東莞人,丙辰進士),毓英謁敘。猷問勝負,英備述始末,稱『芝龍將才,因前受撫無職,空為安插,恐勢官欺凌,故此逸去。倘當事假以一命,決可再招。弟細思若招此人,年少英勇,盡可用也』。猷點首曰:『將軍所言,甚得權宜撫恤用人之要法』。英遂赴省。但朱之憑已接俞咨皋報文,內有云『盧遊擊舟師戰敗,被獲放回,辱身辱國,莫此為甚』之語。
八月,之憑正欲修文覆咨皋;而皋已親至三山(福州別號),會見之憑。憑責皋:『須會師刻期撲滅,豈可延縱貽害地方』?咨皋即飛檄千戶馬勝、百戶楊世爵,統船二十,前去剿捕。勝與世爵出泊鎮海衛,爵謂勝曰:『芝龍在舊鎮。我們二十只分為兩隊,明早我乘潮起,直入海內搗其穴,彼必然情急死戰。俟潮退,誘其出港,公督十只合擊,彼必星散,一戰可以成功』。勝曰:『此議甚妙』!遂與世爵分船,各叮照應。芝燕、芝鸞適在東椗,瞭望鎮海有許多戰艦,即著兩個能幹軍士作漁父,坐小艇帶鮮魚數觔混入■〈舟宗〉內,以賣魚為由,偵探消息。尚隔里許,各相喚爭買。二人望尾樓上插五方旗者,攏賣之,故意叫苦:『海面不寧,難作生活。今幸大師進剿,我們就有性命;但不知老爺是誰』?軍士曰:『我這船是馬老爺、那船是楊老爺,極出名、會打仗』。始末皆說。二人聽畢,收了魚錢,飛駕從連江還舊鎮回報。芝龍方知是馬勝、楊世爵奉令前來。芝虎聞說,大怒曰:『亦不必煩哥哥動身,弟自領船十只,擒此二賊』。龍曰:『馬、楊二人是千戶、百戶中之最驍勇者,吾弟未可輕視』!虎曰:『哥哥何長別人志氣?若不生擒此賊,誓不為人』。龍曰:『吾弟既欲前去,須著芝豹同行。凡事要相機而動,不可徒恃血氣之勇』。虎應諾,即領船十只,同豹乘潮落出港。天明,到將軍澳前,搖旗擂鼓而進。馬、楊二人遇之,笑曰:『狂奴來尋死』。發令迎敵。自巳至未,火煙蔽空,往來沖擊,不分勝負。龍見虎悻然而去,虞其有失,自帶船六只前往觀敵。馬、楊二人正在酣戰之際,忽見虎後添船,未知幾多,遂爾怯戰。被芝虎沖過,持火罐擲去,火遂發。世爵同軍士救無及,俱赴水。馬勝見世爵船中起火,轉舵欲救。芝豹尾後赶擊。虎又迎敵與戰,發斗頭砲將勝船打穿,延著火藥桶發火。馬勝情急,抱銅砲沈於海底。虎、豹揮船攻擊,龍又合擊,連沈船三只,餘艦星奔。龍方鳴金收軍,仍回舊鎮。馬、楊所統之船燒沈五只、敗壞六只;其餘傷殘者,回報失機情由。
九月,俞咨皋知楊、馬二將陣沒,即咨副總兵陳希范刻日進剿。偵卒探報芝龍,龍曰:『希范酒徒耳,一鼓破之』。遂整船出,相遇於杏仔。芝虎首沖其■〈舟宗〉,豹繼之,人莫敢禦,范坐潮遁。芝莞、芝豹等合攻,楊六、楊七船不敢前(楊六、楊七系受招之盜,後復叛去,被龍所斬,有刻楊略、楊速者誤也)。百戶洪應斗四面受敵,勢窘發火自焚;百戶張選舉抱■〈舟宗〉銃赴水死焉。俞咨皋接報,飛調閩安、興化、永寧、銅山、陸鵝、懸鐘、鎮海、金門眾指揮千百戶諸船齊到,聽令出師。龍偵知,集諸弟會議。芝蚊勸龍且避粵東。龍曰:『咨皋膏粱紈褲,徒讀父書,虛有其名。何必遠避』?芝虎曰:『弟願為先鋒』。龍許之,整船以待。俞咨皋調軍已齊,以指揮張挺桂、千戶林盛二人領船各五只為先鋒,指揮楊國柱、李應龍、千戶吳虎、傅圭各領船五只為合後。咨皋自坐大-船,豎一帥旗,為中軍提調。又令指揮黃勝、胡如海、黃庭、李廷圭、千戶周之士、何世雄、林勳、姚應科、百戶王飛熊,李夢斗等各坐船一只,為中護衛沖鋒。以遊擊商世祿領船五只,為監督接應。調撥已定,擇日祭江出師。
芝龍在舊鎮,日則差芝虎、芝燕等輪流駕大船十只、快哨二只,於陸鵝將軍澳瞭望。如有敵情,即便飛報。忽廈門細作探俞都督於六月初八日出師。龍即諭諸弟曰:『明日此敵,惟王飛熊、林盛、李夢斗三人深識水務,兼有膽略,當先除去!其餘碌碌群雞,不足介意』。令芝虎為副將、芝彪駕船十只為先鋒。又著芝豹、芝鳳、芝豸、芝獬、芝鵠、芝鸞、芝鶚八將,各坐一船,乘夜潮駕出青水墘,然後回頭,約明日午時從東椗殺來。又令芝莞、芝麒、芝燕、芝蟒四將,領船各四只,作左右救護。自領芝熊、芝鸞共船六只,居中策應。是夜三鼓,龍統眾出泊陸鵝。天明,咨皋大隊至,列陣飄揚,炮聲振天,煙燄如雲。芝虎恃勇,率諸眾沖■〈舟宗〉,與林盛、李夢斗等互相攻擊。自辰至午,雖各損傷,卻未分勝負。芝龍見不能取勝,又望芝豹之船未見影響,無奈親督■〈舟宗〉船一齊沖入。忽孫雄船被芝熊尾送一砲打沈。咨皋見雄船失,亦催船齊籠圍攻。將及酉時,芝豹大■〈舟宗〉已過東碇,聞砲聲不絕,順風潮赶來。咨皋見後面又有賊船將至,急傳令與商世祿帶領船隻分禦。世祿奉令,方指揮轉舵欲去迎敵,別船諸將不知是要分軍,誤為退師,各轉舵,一時全■〈舟宗〉鬨動大亂。咨皋制按不住,被芝虎、芝熊、芝莞、芝燕四將乘虛奮擊。王貴、林盛二船發火。芝豹、芝蛟等又從後殺來。皋首尾受敵,兼之潮起風逆,各星散而遁,咨皋亦退。芝龍揮軍急追,又連擊壞船三只。至浯嶼天昏,方鳴金收軍。
崇禎元年六月九日,俞咨皋遁入廈門,船不得連■〈舟宗〉,而軍失紀律。快哨又報芝龍大隊咸屯島美、浯嶼,急傳指揮傅圭領船十五只,前去南山邊青崎一帶灣泊,防其突入。廈門百姓,驚慌逃竄。咨皋亦不登岸,即停船水仙宮前。芝龍至五更水漲,吹角進師,圭整船迎敵。芝虎擂鼓首沖,圭船稍怯。龍乘勢趲其大隊齊攻,圭大敗。皋急催師進接,已無及矣,悉回舵星奔。龍追至海門收軍(海澄舊水口),號令不許登岸搶掠,即退出廈門港宿夜。天明,仍將舟師收回舊鎮。咨皋走至三叉河停泊,申報欲再大會師合剿。工科給事中顏繼祖疏參俞咨皋有曰:『鄭芝龍生長泉州,凡我內地之虛實,了然於胸。加以歲月所招徠,金錢所誘餌,聚艇數百,聚徒數萬。城社之鼠狐,甘為爪牙;郡縣之胥役,盡屬腹心。鄉紳偶有條陳,事未行而機先泄;官府才一告示,甲造謗而乙訛言。復以小惠濟其大奸,禮賢而下士、劫富而施貧,來者不拒而去者不追。故官不憂盜而憂民,民不畏官而畏賊,賊不任怨而任德。一人作賊,一家自喜無恙;一姓從賊,一方可保無虞。族屬親故擊楫相訪,虛往皆得實歸,恍若向現任官抽豐。偶或上岸買貨討水,則閭閻市里牽羊載酒、承筐束帛,惟恐後也。真耳目未經之奇變,古今曠見之元兇也。誰醞釀以有今日?則大將軍俞咨皋無所逃罪矣。咨皋七尺魁梧,自是將種;奔馳水陸,效有微勞。只因與吳淳夫為兒女婿(淳夫晉江人,庚戌進士,為工部尚書),線索相通,狼狽相依,遂至藐簡書如弁髦,視桑梓如秦越。丙寅招撫之議,實傾賊囊以充私橐,敢於孟浪主張。爾時按臣周昌晉及藩、臬諸臣,多訝其非策。而舊撫朱欽相憐地方疲困,不樂觀兵,姑聽其言,收楊六、楊七以為用。豈知撫寇者,必未撫之先,曉以利害、示以兵威,使彼搖尾而乞憐;又必既撫之後,散以原籍、領以保約,使之樂業而安生。而咨皋招之海,仍置之海。首從無分別,商民任劫掠;故今日授撫之職,即明日作賊之人。且也殺人可以不死,家享巨室良田之福,而身被黃蓋腰金之貴,人皆有所利而為賊,何所懲而不為賊乎?去年春間,羽書絡繹,咨皋抱頭三山,趦趄觀望。及標船標兵陸續先發,咨皋始出。副將陳希范嗜酒有癖,占風無智。泊舟銅陵之內港,流連杯酌。哨探報警,屈被鞭笞。賊已迫而纜未解,無怪九十餘之戰艦、千餘人之壯丁,盡投烈焰而葬魚腹也。最可痛者,把總洪應斗、張選舉奮不顧身,手刃賊級數十顆。賊以火攻,應斗、選舉以火攻賊,賊鋒稍挫。奈希范之揚帆遠遁,楊六、楊七之袖手旁觀,應斗自知不免,發火而自焚死。選舉勢窮,抱銅銃自沈於海底,有心人咸為流涕。希范既以身免,猶誣應斗以未知著落。天日在上,將誰欺乎?此恤典宜急,以慰忠魂。至撫臣朱之憑嚴檄楊六、楊七而杳然無蹤,咨皋始縮舌無辭。撫臣劾希范並及咨皋,人皆謂二將必伏斧鉞之誅。而財神有靈,冰山是倚,白簡已入長安,希范尚揚揚自得,儀從鼓吹,放銃開門。咨皋則掩耳偷生,聽強寇蹂躪內地,遊戲於同安、海澄、石碼之間;以至賊突入鎮門,離漳郡僅咫尺。非縣令曹履泰、劉斯泝臥薪嘗膽,保障於外,巡道朱大典發令指揮,彈壓於內,斗大孤城,幾乎斷送;而漳亦岌岌不保矣。閩事尚忍言哉!粵艘不通,歲荒米貴,小民枵腹,莫必其命。而咨皋反委官駕船買谷,名為給食於兵,而實則齎糧於盜,漳民爭欲臠其肉而寢其皮。淳夫雖一手障天,曲庇咨皋;而先帝明旨於撫臣疏中,直以攻堡燒船傷兵損將,詰其招撫之效安在,並究其釀禍之責,安所逃罪矣。後復於按臣疏中專責咨皋,以策後效,償前失矣。荏苒居諸,於今八月,不聞咨皋有尺寸之樹立,豈謂賊稍離汛地,遂可驕語驅除之功乎?賊避北風,非懾咨皋。閩粵輔車唇齒之勢,粵危則閩不得獨安,賊若再順風為陣,臣必料咨皋之束手無措。此在咨皋之罷斥宜早、希范之逮問難寬也』。疏上,下廷臣會議。俞咨皋即解任,陳希范聽處分(後二人咸問斬)。於是芝龍縱橫沿海,當事者莫敢問焉。
秋七月;新巡撫熊文燦接泉州府王猷條陳時事稱:『鄭芝龍兩次大勝洪都司而不追,獲盧遊擊而不殺;敗俞都督師於海內,中左棄城逃竄,約束其眾,不許登岸,不動草木:是芝龍不追、不殺、不掠者,實有歸罪之萌。今一時剿難卒滅,撫或可行。不若遣人往諭退船海外,仍許立功贖罪。俟有功日,優以爵秩』。文燦即批巡道鄧良知酌議。良知接批;即傳王猷問曰:『貴府所詳招安鄭芝龍一事,撫臺業已批下,著本道酌議,遣人招安。但查舊按前道系差黃昌奇去的,今者昌奇已死,不知欲差何人』?猷打恭曰:『卑府此詳,原有其故:前日盧遊擊被獲,鄭芝龍業將衷曲一一吐告。迨後曆觀芝龍行事,實有受招之意。今剿既不能行,日見猖獗,將為東南所患,故卑府詳請。今撫憲既批允,以卑府管見,還該令盧遊擊去的,其事方濟』。良知曰:『貴府所言誠是。但盧遊擊此時在省候旨,如何得去』?猷曰:『須憲臺稟請,一可以救援盧遊擊之危,二可以造生靈無數之福,一舉兩得』。良知是之,隨飛稟巡撫文燦。文燦接良知稟,內稱:『芝龍就招意既已吐露於盧遊擊之耳,今可著其前去。成功之日,許贖前罪』等語。文燦立調盧遊擊面詢曰:『盧毓英!查汝履歷,屢建勞勳,堪稱宿將。為何反遭此小寇所獲』?英稟曰:『罪弁奉令出征,敢不竭力?奈鄭芝龍年少猛勇,船隻最堅牢。毓英所統軍士,未經戰陣,一見即潰,故罪弁獨力難支,所以被獲。此等情由,還求憲天救援』。文燦曰:『今有泉州王知府詳文招安,巡道稟請委汝前去。若能招安芝龍,本軍門自為汝救解』。英曰:『招安芝龍,固是不難;但芝龍以前撫未加官爵,恐遭勢宦凌辱,是以逸去。今欲再去招安,若無官爵,恐不能服芝龍之心。憲天為國為民,必須酌議妥當,庶罪弁好去』。文燦曰:『芝龍不過一小寇耳,欲加大職,難以題請;若與之職小,他未必如意』。毓英曰:『凡事當相經權,苟有利於社稷,「春秋」許之。今日招安鄭芝龍,不但安民生,且為國家得人用』。文燦曰:『本軍門給爾令牌,前到泉州與道府相議,酌量而行』。毓英叩謝,出領文牌。下泉州,先見知府王猷,致謝提拔大恩,次及招安事。猷曰:『將軍此去,自然成功』。英曰:『芝龍自然受招。第去招撫尚有一事最要者未妥』。猷曰:『請明其說』。英曰:『前見撫臺,弟亦面陳,若無官職,難買芝龍之心。撫臺著弟前來與公祖並道尊商量』。猷曰:『弟前文業已詳明,著其退師海外,將功贖罪。俟有功之日,另優以爵秩。況今李魁奇(有刻李芝奇者,誤也)。並了陳衷紀,楊六、楊七叛去(有云楊祿、楊策者,誤也),肆行烏洋,褚彩老劫掠沿海,劉香老擾害惠、潮及南澳地方。將軍此去諭其招安,擒滅諸盜,撫臺自然特本加以重爵,為朝廷股肱。豈不勝於遊蕩波濤乎』?英曰:『公祖所諭極是,足以服芝龍之心』。遂隨王猷謁巡道。猷入,將所議招安始末陳明。良知大喜,立傳毓英。英謝救援畢,良知曰:『撫臺發文前來與本道同知府商議,王知府所回之話甚然有理,汝可前去。事妥之日,本道自然申請為解前愆』。英曰:『今日得起白骨而肉者,皆老大人之賜,世世銜結』!遂辭起身,竟往舊鎮。先差人通知芝龍,龍隨遣芝鵬引接到船,各相致意。龍曰:『今日何幸得將軍駕臨,實慰芝龍素願』。英曰:『弟老而無能,前荷將軍不殺。回到中左,被俞都督申報失機。邇蒙泉州王府尊詳請撫臺,撫臺委弟前來招安。業將將軍衷曲一一剖明,甚是歡喜。著將軍退師海外,立功之日,定然保題,決不負將軍歸誠之意』。龍拱謝曰:『此皆將軍游揚之德,異日自當厚報!須煩將軍婉回,通行各處,庶使將士便於採買糧食』。英曰:『此自然之理。但將軍亦當嚴飭諸人,登岸毋得放縱,以累名譽』。龍曰:『謹受大教』。盡歡而散。
九月,芝龍舉其眾降。差芝燕、芝鳳帶金銀幣帛,同毓英入泉州城。先見王猷,次見鄧良知,代芝龍陳始末,願拜門下,繳上厚禮。各大喜,即行文本府沿海衛所,許芝龍軍士登岸採買。又為申請軍門,內稱:『芝龍傾心向化,情願自新立功贖罪,從此沿海地方得以寧靖』等語,交毓英上省。英至省投繳文燦,文燦即傳英進問。英一一代芝龍稟上:願充轅門犬馬報效,所有福建以及浙、粵海上諸盜,一力擔當平靖,以贖其罪。並呈重禮。文燦大喜,收之。立即通行全省,准芝龍招安,候旨定奪;遂以義士「鄭芝龍收鄭一官」功題,委為海防遊擊。又委毓英為監督,督芝龍軍平諸盜。立功之日,再為題請(按芝龍與思齊為盜時,名一官,迨齊死,問天筊時,改名芝龍。當道縉紳受賂庇護,無可為辭,故以「芝龍收鄭一官」題請)。
毓英齎軍門檄諭同芝鳳回泉,見府道。府道亦為英喜,囑其速督芝龍立功。英星馳到舊鎮,會芝龍。龍詢鳳、燕,同道府口氣,並觀軍門題稟,大悅,致謝毓英。即整頓船隻,以便征剿。英曰:『將軍此行先平何人』?龍曰:『陳衷紀等原有八拜之交,今為李魁奇所並,當誓師先除此賊,則公私可以兩盡』。英曰:『將軍情義深重,調度有方,真令人感激敬服』。龍隨差快哨出洋,偵探魁奇住處(李魁奇者,漁父也,泉州惠安人。從幼出入湄洲沿海。深識水性,身藏水底,半日不起,口能轉氣,眼見諸物。年二十九,兩臂有七百斤之力,糾合諸漁船,劫掠商艘。適會集澎湖,候截呂宋洋艘。其陳衷紀等自與芝龍分別,復往臺灣。因眾咸沾疫症,及知芝龍逸出,不能前進。後諸人略痊,方統船過來聚首。不料至澎湖遇李魁奇,奇即揮船圍擊。陳衷紀、楊天生、陳勳等原雖猛勇,終是新病才好,安能敵奇新出之犢,隨為所傷。僅存李英同通事何斌一船,仍回臺灣。故此李魁奇獨霸橫行,目空群盜)。
崇禎二年四月,奇正率諸船在遼羅地方候劫商艘。鄭芝龍得報,令芝虎、芝豹為先鋒,芝彪、芝鵬為應援,自領芝鶚、芝豸等同盧毓英為合後。時彪、虎、燕、豸四船齊到,各逞夙威,兩相攻打。守金門之哨船忽聽砲響,亦駕船從城仔角出,而芝龍大隊亦至。魁奇寡不敵眾,就轉舵欲遁。適南風起,龍一船牽舵乘勢沖下。芝蟒持火罐拋過,魁奇忙將木棍打落水中。芝豹藉風合擊,趕將搭鉤搭住,被魁奇一刀洗斷開去。芝麟又將火烺噴筒燒來,魁奇遂將船舵擺開,悉為橫風吹散。不提防芝虎船從後趕殺,聲如巨雷,大喝:『死賊!今日決難饒汝』!搭鉤搭住,執牌躍過。魁奇接敵,互相交鬪。奇夥合併,虎逞力支禦,勢已危迫。幸陳霸、陳秀亦跳過。霸砍散環眾,秀一槍刺倒魁奇(陳秀,海澄人,後封武功伯。獻仙霞關投誠。陳霸,南安石井人,呂姓,為陳氏養子。人品肥矮,渾號「三尺六」,踞南澳。入粵東投誠,封忠勇侯)。芝虎乘勢連砍二人,餘悉伏艙或赴水者。龍見魁奇被砍,遂大呼:『降者不殺!你等原是良民,投順自然重用』。是以所有船隻咸落頭帆降,龍收其眾。令割魁奇首級,設位哭祭陳衷紀等。然後回師,申報軍門。文燦接捷,知龍陣斬李魁奇,收其全夥。差旗鼓張彬齎諭帖銀牌,前到遼羅犒賞,並許轉題參將。巡道與泉府,亦差知事林旭齎銀牌羊酒犒賞,並安插魁奇黨。芝龍大悅,各答厚禮,具稟伸謝。
六月,芝龍斬叛賊楊六、楊七於浯洲港(浯州,金門別名),收其眾。
八月,褚彩老掠閩安,文燦檄芝龍。龍追於南日,滅之。
崇禎三年庚午夏五月,芝龍因憶火光夢中之異,修書遣芝燕駕船往日本,迎接翁氏並其子回來。日本國王因顏思齊集船謀奪不成,從此加意防範唐人。而翁氏與芝龍倏爾別去,雖屢翹首雲山,其奈盈盈帶水何;惟日撫其子。喜子頗可人,又舉止異眾。一日報唐船到,父女正在計念間,突聞呼叫之聲。翁翊皇出接,兩未謀面;詢其由來,方知為芝龍差,欲接其女與甥回也。芝燕曰:『奈與國王再三說無此例,豈不徒費其勞』?翊皇曰:『國王見書歡喜,抑有怒色』?燕曰:『國王見書甚喜』。翊皇曰:『見書若喜,再作商量』。燕曰:『自然還要懇求國王,難道就回麼』?喚從人將所帶物件行李悉遷上翊皇家,住下。
然芝龍自遣芝燕去後,偶閒談間,見南風大盛,屈指芝燕到日本矣。旁有日本舊唐者到芝龍面前言曰:『到,諒到矣,恐國王未必允從』。芝龍曰:『汝何所見』?舊唐者曰:『日本從來未有婦人入我中國,國王焉肯特破此例。必用一計服他,然後可』。芝龍猛省:『爾言有理。可覓畫師畫我形圖,駕統無數艨艟,旌旗飛揚,軍威雄壯。令芝鶚帶好漢六十名,新盔亮甲,器械堅利,乘此南風尾過去。聲言若不依允,即欲興師前來』。鶚領命行,八晝夜到日本。芝鶚入港,將旗幟器械擺列整齊,金鼓喧天。一時日本駭然,恐是侵犯之船,砲臺預放,以觀動靜。迨至落椗,其疑方釋。芝鶚上山,將畫圖送入。國王收閱,集諸文武會議曰:『鄭芝龍連發兩書,遣人前來,未知作何發付』?輔國將軍(日本之權,全在輔國)啟曰:『邇聞鄭芝龍兵船甚盛。今連發兩書前來,欲依他,從無此例;若不依他,恐一旦加兵,亦是費事。以臣管見,不如將兒子送還他,其婦女說從無此例,則一舉可以兩得矣』。國王大喜曰:『此議甚當』。立傳翁翊皇面諭。皇領命回家,與燕、鶚及女兒說知。
九月北風起,國王回鄭芝龍書,送其子交芝燕、芝鶚載歸。翁氏臨別之際,悲喜交集(喜者,喜其父子相會;悲者,悲未得見夫君,今反失其子),牽衣慟泣。芝燕、芝鶚共慰之,勸曰:『歸去商量,自當設法再來迎接』。隨解纜。順風十月到安海。芝龍望見其子儀容雄偉,聲音洪亮,屈指已七歲矣。追憶生時奇兆,甚喜。延師肄業,取名森,字大木,讀書穎敏。但每夜必翹首東向,咨嗟太息,而望其母(日本在東)。森之諸季父兄弟輩數窘之;獨叔父鄭鴻逵甚器重焉(逵字聖儀,別號羽公,庚戌進士)。每摩其頂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有相士見之曰:『郎君英物,骨格非常』!對芝龍稱賀。芝龍謝曰:『余武夫也,此兒倘能博一科目,為門第增光,則幸甚矣』。相者曰:『實濟世雄才,非止科甲中人』。性喜「春秋」,兼愛「孫吳」。制藝之外,則舞劍馳射;楚楚章句,特餘事耳。事其繼母顏氏最孝。於十一歲時,書齋課文,偶以小學「洒掃應對」為題,森後幅束股有『湯、武之征誅,一洒掃也;堯、舜之揖讓,一進退應對也』。先生驚其用意新奇。
崇禎六年癸酉冬十一月,劉香老焚劫小埕,芝龍統船擊之。香敗,遁粵東。時諸賊咸稱其「香老」。姓劉,漳之海澄人,五短身材,性極驍勇。勾引無賴,駕小船出金門,劫掠商舡。突起猖獗,聚眾數千,有船大小百餘號,殺傷官軍,橫行粵東、碣石、南澳一帶地方。
崇禎七年甲戌夏五月,熊文燦擢兩廣總督。十二月,文燦檄惠、潮分守道洪雲蒸、巡道康承祖、參將夏之木、張一傑,親到香船招安,被香留困。
崇禎八年乙亥春三月,文燦會同閩撫鄒維璉檄鄭芝龍,統所轄船收劉香老。芝龍將新舊船隻分為三程:第一程芝虎、芝豹為先鋒,領船十只,快哨四只;第二程中軍坐駕芝龍同盧毓英、芝鵬、芝蛟等,亦領船十只;第三程芝彪、芝鳳、芝麟、芝豸、芝鶴、芝鶚、芝獬、芝鸞等,各領船一只為援剿。擇日祭江出師。
四月,南風已發,芝虎等船不順,行稍緩。劉香在甲子,聞芝龍奉兩廣令牌,統船會粵師,不日即到。劉香大怒曰:『一樣皮毛,素無仇敵,何苦為人作鷹犬也!他見我們前歲小埕之役稍避其鋒銳,彼就洋洋得意。吾誓必擒此,方快我願』。即令李虎三、楊韜、陳玉、林武帶船前去田尾洋防禦。又令其弟金同康鐘、李飛熊、張斌帶船來往救援,自領大隊脅洪雲蒸共船迎敵。
芝虎船行至十日,方到田尾洋,與李虎三相遇。自巳至申,互相沖擊,軍士各損傷,而未分勝負,遂兩收金。次日又戰,適香督船至,合擊,芝豹、芝虎受困幾危,幸芝鵬、芝豸、芝麟、芝燕船到,沖■〈舟宗〉救出,退十里停泊。是晚芝龍大隊到,詢問情由。天明,芝龍率諸船列陣分擊。香出洪雲蒸退敵,雲蒸大呼曰:『吾矢死報國,亟擊勿失!亟擊勿失』!香大怒,立刃雲蒸。各飄揚互攻終日,會天晚罷戰。
芝龍大隊泊赤湖,謂諸弟曰:『今晚我們船泊在下風,半夜水轉,劉香必乘潮水沖來。芝豹汝可帶船往來飄駛,以防不測。芝虎汝可帶船五只,在前椗寄椗。如遇有警,可放起連珠火箭,以便前來接應』。又發令:『凡有船隻浮水寄椗,頭帆勿落,火砲預備,軍士衣甲在身』。劉香船仍收田尾,虎三過船見香曰:『鄭芝龍恃強,不識水性,今晚在赤湖。主公可點齊船隻,多設火器,俟夜半水起乘潮順風沖去,芝龍可擒』。香曰:『此計甚妙』。遂各預備。至二更時分,潮起,風果微來,香加額曰:『此天助我誅此狂奴』!即統全隊行。甫至半途,忽前隊瞭望報曰:『前面一派黑影,恐是船來』。虎三曰:『他船泊在赤湖港,何得此處有船?令各船提防,聽我砲響一聲,齊赴殺進』!芝彪見水漲二分,即令椗起浮水,徐行而進。遠望前面搖動似船,乃曰:『不出所料,今果來矣。椗帆俱起,安砲守候。聽吾掌號,一面攻打。一面放起連珠火箭』。虎三一船先到,即喝:『前面何船』?芝彪不應。令掌開砲,直沖過去。芝虎、芝豹望見火箭連起,砲聲轟天,隨督轟前來。劉香大隊亦至。渾殺至日午,稍停戰。芝龍曰:『劉香調度有法,虎三真個勇猛』!芝虎聽見,大喊曰:『此賊有甚難破?俟吾擒他』;一船破■〈舟宗〉直入。手執藤牌,口含大刀,爬在船末。望香船將近,一躍過去亂砍。香即接戰,眾又合鬪。龍遙見,忙督船往救。芝鵠一船從橫沖去,被香橫身熕發出,裂開沈下。芝蟒船逼進,踮在斗頭上,拋過火罐,香船著火。虎三見香船發火,急來救時,不防芝豹從後趕來,發一門斗砲,竟穿虎三船尾樓,打死舵公,透入官廳礙火桶而藥發,直從桅邊斗頭出,其船亦發火。虎三救不及,情急抱銃沈於海底。芝虎與劉香見火熾,難以脫身,互相亂砍,一並焚死。芝豹、芝彪又連擊沈船數只,方揮招旗招降,遂鳴金收其部眾,僅走劉金三船投瓊州去。送康承祖、夏之木、張一傑等回粵,併發還擄掠婦女,具文申報。大痛哭芝虎、芝鵠身亡,令人廣撈屍首,五日不可得。停甲子所,延僧建七晝夜梁皇寶懺,祭奠二人暨陣亡諸將士,然後班師。劉香既滅,海波不興,鯨鯢屏跡,實賴芝龍之威制(附記:芝虎,龍胞弟,膽略猛勇,渾名「蟒二」。因聽龍誇劉香、虎三好漢,心忿跳船,並香同死。常顯聖零丁洋;今粵東虎門外,群奉祀之,甚然靈感)。
崇禎十一年戊寅五月,鄭森進南安學弟子員。
崇禎十二年己卯夏六月,荷蘭國郎必即哩哥駕大夾板船九只,犯閩、浙地方。郎必即哩哥者,荷蘭國之健將也,力能舉鼎,兼精劍術。其國之人,白面紅鬚,鷹鼻貓眼。原無船隻。因永樂差太監王三寶下西洋,偏歷諸國,聲言取寶,實偵建文。船到其國,國人懇求船式。三寶慮其有船,則可渡海,騷擾邊疆;故意持一管壞筆,畫一個扁圈,中間首尾直豎二、三節,將筆毛刷開,亂畫幾畫,與他。豈知荷蘭人性乖巧,就畫樣打造,所有筆毛,一畫安繩一條,為船中索路(俗云:夾板船索路多也),造成船隻駕駛,比中國船加倍堅牢,且火器甚精。屢到中國,帶嗶吱、哆囉呢等貨物貿易。回則停舟海中,一人坐在桅斗上,持千里鏡,四方遙觀。有商艘,則將所佩小船五、六只放下,每船坐六、七人,俟船將到,圍籠。如我們伸頭禦敵,他將鳥銃吹打,一鎗一個並無虛發。是以海上最畏遇他,所謂「來商去盜」,明季之「防貓兒眼」,即此。是歲統夾板船九只,犯閩、浙地方,官軍屢為所敗;軍門仍檄鄭芝龍平復。芝龍接文嘆曰:『盧寧侯毓英惜已死矣!使其今日若在,則破此易易耳』(毓英於十一年死,曾平倭,故云)。遂著芝豹、芝彪為先鋒,芝鳳、芝蟒為左右援,自領芝麟、芝燕、陳秀、郭儀、陳霸等居中調度。臨時又叮彪、豹曰:『夾板利害,非比我們的船。凡事當先覷方便,可戰則戰,勿得恃勇;徒自損滅耳』。豹領令去。至湄洲外洋相遇,互相攻擊。將及申時,芝龍船到,環圍迫戰。奈夾板船隻高大,兩邊遮蓋堅固,火砲利害,無計可施。反失芝蟒、芝鶴二船,傷者甚眾,方鳴金收軍,入泊楓亭港口。即喚芝豹、芝彪等,囑咐曰:『夾板堅牢難破,須用火攻,方得取勝。汝可選帶慣水者五、六十人,小漁船七、八只,將大竹鋸筒,每人腰間帶兩個,船中麻棕灌油,並硝磺引火之物,船頭以鐵鍊帶釘。他船高砲遠,漁船小而撐快,直沖到彼船邊,將斧釘住發火,人跳下水,浮漾走回』。二人隨選慣水好漢,備辦起火諸物暨小船停當。龍即整師出敵,往來攻打。芝豹即發小船依計而行。果夾板船高砲遠,小船撐快如飛,到即釘住發火。悉跳下水,或沈、或浮走回。芝彪又令快哨撈救,連燒夾板船五只,餘敗遁去。
●臺灣外記卷之二(崇禎庚辰年至順治丙戌年共七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崇禎十三年庚辰,天下賊寇流橫。雖每有斬獲,屢報招降;然經略無方,不能解散,降而復叛。故張獻忠煽聚於榖城,羅汝才並起九營應之,合於房州,連陷湖南、湖北岳、鄂等處地方,復至澧陽。守道周鳳岐求救於七省參軍陳璸。璸即檄蜀鎮總兵溫如微領本轄兵五千,共萬餘人,於十一月十九日進援澧陽,與周鳳岐共籌制敵之策。二十夜,忽接常武告急,即發鳳陽兵三千往救;又發衛營遊擊劉以泗領兵劄新州,以禦水路;發茅岡營副將劉時早領兵劄公安,以拒襄郢,分布已定。二十四日,張獻忠大軍至常武,溫如微不敢守,棄城而遁。三湘亦隨失。陳璸等孤軍腹背受敵。
十二月初八日,璸將沅標兵三千、土司兵五千、牙兵五百、新募弓弩手六百,進復常武。初九日,過城子鰲山鋪,獻忠用驕兵計,凡三戰而璸三捷。獻忠合其眾再戰,璸大敗,死亡殆盡,惟有蒼頭劉光瑞率兵數十人,護璸逃遁六十里。而賊又至,光瑞同牙兵死戰衛璸。光瑞被殺,璸奔新斗鋪,為賊所擒。澧陽遂陷,周鳳岐亦被執。二十四日,解至公安馬驛橋孫家園,見獻忠。忠勸璸降,璸怒目叱之曰:『堂堂憲臣,肯從反賊』?獻忠大怒,斷其手足;罵不絕口,割舌剖肝。鳳岐亦大罵賊,咸被殺。時賊或攜藥囊著蔡、或賣卜星相、或為緇流黃冠、或為乞丐戲術,分布四方,偵覘虛實,互為接應。流毒焚掠,勢若燎原。過天星等七股,盡分道入蜀,陷大昌,犯夔州。河南瓦罐子、一斗粟諸盜,盡歸李自成。有黃梅貢士吳卿上言曰:『流賊奸宄,出沒尤甚,偵走日馳二百里,酗酒耽色,渴睡不醒。若得能將勇敢,銜枚夜襲,賊不及覺也。今兵不殺賊,反以仇民,窮鄉男婦,匿林逃難。割頭獻功,以愚主將;主將以愚監紀。監紀不知,遂奏其功。此弊踵行久矣,所當痛懲者也』。崇禎覽疏,是之,令朝臣各省撫按舉將才。是以芝鵬齎軍門薦本至京,恰合其機。先賂本省勢權縉紳,如吏部丁啟濬者(字哲初,泉州人,壬辰進士),然後關通閣部,相互會於崇禎之前,準授鄭芝龍南澳副總兵,以靖海疆。
崇禎十四年,荷蘭郎必即哩哥統船前來(有刻歸一王者誤也),被鄭芝龍燒壞五只。其餘船率領逃回,綑縛見王請罪。王曰:『勝負乃兵家之常,卿不必過於自損』。遂赦其罪。有國王之弟揆一王向前啟曰:『我國船隻,兵糧俱足,俟臣帶領一旅,前去與郎必即哩哥報仇』。王曰:『御弟欲領兵前去甚好;但唐朝人物不少,未可恃勇。卿欲去,須相機於附近地方先踞一處,安頓船隻,收拾人心。蔗得通知來往,積聚兵糧,養精蓄銳,窺其釁隙,進可攻、退可守,不致孤軍有覆敗之虞』。揆一王曰:『謹領諭教』,即挑選精壯,配駕夾板船十五只,辭王出師。王率文武餞行,臨別又囑其『步步小心,唐人多詐』。揆一王頓首拜命。順南風,不論日月而行。亦是天意使然,一日看前面山甚高,揆一王問左右曰:『不知此處是中國否」?內有舊跟郎必即哩哥軍士答曰:『看此處水色,不是中國。我們船尚在洋這邊』。王曰:『既是這邊地方,將船駛入,去看是何國』。眾船得令,乘風而入。王持千里鏡,照觀岸上,並無城郭。囑咐『將船一條邊灣住,預備火砲以防意外』。傳么子同蘭帶好漢一百名(么子、蘭咸是官名,么子有總兵職,蘭亦官銜,有守備職),每人長銃一、短銃三、腰各懸劍,駕小船巡看,偵問是何國。么子隨帶人上岸,見鯤身有些舊址,卻無鄉村,仍下船過江登岸,行里許,方見有人,篷頭跣足,赤身箛肚,佩弓負箭。么子令人招他,他亦就來;語言不諳,徒以手相比畫,引到社。適通事何斌同李英在澎湖被李魁奇追趕,船隻走到鹿耳門打破(鹿耳門,臺灣口子),兩船人咸淹死,僅存何斌與一二水手,被水漂至大線頭救起。身被海石蠔殼傷壞,調養才好,而又染病在社裏。隨出來與么子相見。么子問何斌,『此處何處』?斌曰:『名臺灣』。么子曰:『有國王無』?曰:『無。悉是散居』。么子聞言大悅,就邀斌同往船中,見揆一王,把終始陳說。王喜,厚待何斌,用為通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又問斌:『此離中國多遠』?斌曰:『此處到澎湖四更、到廈門七更,共十一更』(海裏行船論更,亦似陸路論里)。王曰:『如此甚妙,此處既無統屬,我今就安頓在此』。朝夕與斌踏看地里,起築城池。為永遠計,擇於七鯤身首,置城一座,名安平鎮是也,又名「七星趕月」。用糯米和灰,磨磚堆砌,外附砲臺。對面赤嵌,亦起小城。王將帶來軍士悉與新港社土番結姻。即差夾板三只回國報命,並請給糧餉。迨工竣,又慮港門寬闊,船隻易入,防患難周;隨將舊夾板六、七只,乘巨石灣曲回旋,打船沈焉。凡船隻入臺者,必由砲臺前經過;若從別處,則觸沈壞夾板,其船必破。餘處水淺招多。如此策畫,固若金湯。
崇禎十五年壬午八月,鄭森赴福省鄉試。
但臺灣乃海外窮島,為荷蘭國揆一王築城所踞,未足為奇。乃有一座錦繡江山,普天人民,已受二百七、八十年恩澤,誤用庸臣,重文輕武,門生同年互相表裏,只知市私恩有家致富,那肯布公心為國培元;朋黨凌嚼,民不聊生,致四方盜賊蜂起。當事尚不知悔,上下蒙蔽,有錢賄賂者,則保題之。當時有出粟賑濟者,則咸指他沽名市義,必有異志,合疏交攻。是以最英明之君,被幾個草寇擺弄得昏迷。大眾相視,束手而待斃耳。
時崇禎十六年癸未七月,闖賊李自成設酒請草天王賀一龍,就席間斬之。隨馳馬至羅汝才營。汝才不知就裏,出來迎接,亦被砍死。遂得兩部人馬,共有百萬,據西安府為長安府。進攻榆林,破慶陽,連張獻忠為唇齒,還師西安過年。
崇禎十七年甲申正月,兵科給事中曾應遴薦山東登州副總兵鄭鴻逵緩急可用。詔益南贛兵三千,命逵鎮守。又擢南澳副總兵鄭芝龍為福建都督。是月賊夥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共尊李自成為帝,僭號大順,改元永昌。遣劉宗敏、李過等攻破大同,巡撫衛景瑗(字帶黃,進士,韓城人)罵賊,被賊碎剮。敏馳報李自成。成曰:『此關一破,便可長驅直抵』。留賊黨李友等守西安城。率眾從禹門渡河,巡撫蔡懋德領應時盛巷戰死。臨晉、河津、垣曲、絳州皆陷。
二月十八日,進攻代州,鎮將周遇吉(三韓人)退守寧武關。率二百餘人從城上縋下,殺入賊營。賊大敗,退二十里。相持半月,閹宦按兵不救。
三月初一日,城陷。遇吉統兵民禦敵,連砍數十餘賊,力竭被擒。勸降不屈,大罵遇害。妻白氏盡節。全城屠戮。自成嘆曰:『使守者盡如周遇吉,吾安得至此』!即投牒於兵部約戰。
三月十五日,自成至黎城,崇禎皇帝徵天下勤王。御史李邦華勸上南遷(華字懋明,進士,江西吉水人)。帝怒曰:『朝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國家至此,無一忠臣義士為朕分憂,而謀及南遷。夫國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決,毋復多言』!又請太子撫軍。江南給事中光時亨大聲曰:『奉太子南行,將欲效唐肅宗故事乎』?諸臣遂不敢言。帝復問戰守之策,眾臣無一對者。帝嘆曰:『朕非亡國之君;諸臣實亡國之臣耳』!遂拂袖而起。欽天監奏帝星下移。總兵姜環通叛將白廣恩與太監杜勳降賊,巡撫朱之憑自刎。自成愈逼,帝召諸臣,相對泣下,並無他策。忽報昌平失守,崇禎色變。是夜賊犯平則門。早朝帝對諸臣無言,惟相向哭泣而已。須臾賊大至,報過蘆溝橋。俄報攻彰義門,城外三大營皆潰,火車巨砲、蒺藜鹿角,悉為賊有。反轉砲攻城,轟聲震地。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闕下,汗浹沾衣。內侍呵止之。國楨曰:『此何時也?君臣即求相見,不可多得矣』。召入,國楨跪奏:『守軍不用命,此城難守』!叩頭欷歔。帝命內臣協力守城。內臣咸譁曰:『諸文武何為?我們甲械全無,焉能守城』?
十八日申時,彰義門啟,闖賊率群夥而入。帝召閹臣問曰:『卿等知外城破乎』?曰:『不知』。帝曰:『事急矣,今出何策』?俱曰:『陛下之福,自當無慮』。是夕,帝不能寐,同王承恩幸南宮。登萬壽山,望烽火燭天。徘徊逾時,回乾清宮。硃書諭內閣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夾輔東宮。命進酒,連沃數觥,嘆曰:『苦我民耳』!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令妃嬪各自為計。忽報皇太后自縊,帝捶胸悲楚;繼報皇后亦自縊。入見公主,嘆曰:『何生吾家』!左手掩面,右手揮劍斷其臂而去。少頃,去靴換朱履綾襪,手持三眼槍,出中南門。至朱純臣第,閽人辭焉,仍回宮。登萬壽山之壽皇亭(煤山,宮內深處),咬指出血,書詔於衣袂曰:『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菲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遂自縊。太監王承恩亦縊於旁。
城陷,太監王德化率內宦三百人迎自成於得勝門,令仍舊職。時有官民進表云:『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之句。自成受朝賀,毀太祖廟。鑄永昌錢不成。尋崇禎於煤山,命以雙扉舁帝后於東門側,殮以柳棺,覆以蓬廠,莫有敢哭者。襄城伯李國楨踉蹌奔跪梓官前,放聲大哭。賊黨執楨見自成。楨大哭不止,以額觸階,流血滿面,賊眾持之。自成好言勸降,楨曰:『三事從我即降:一、祖宗陵寢不可發;一、葬先帝后以天子之禮;一、太子、二王不可害』。自成允諾,為易梓宮,帝戴翼善寇,袞玉滲金靴;后袍服如之。以丹漆殯帝,以黝漆殯后,葬田貴姬墓側。楨一人斬衰徒步扶送,葬畢自殺。時自成下令搬倉庫,向戶部主事范方取倉鑰。方怒,令斬方。方神色不變受刑(范方字介卿,號雨雨,泉之同安縣高浦所人。辛酉解元。因自成欲向方討倉鑰,方怒目叱之曰:『此鑰乃朝廷之物,非爾賊所可問者』。成怒,斬之。時人嘉之曰:『生為真解元,死為真主事』)。又拘國丈嘉定伯周奎,三夾不死,搬出銀七十餘萬(先時崇禎令各官助餉,奎以窮對。皇后私出銀五千與奎助餉,奎只出三千,其餘二千私自肥己)。陳演獻銀三萬、金三千、珠三斗。其餘拷掠凌辱者甚眾。又脅寧遠總兵吳襄(掌中軍都督事)寫書,遣降鎮唐通往山海關招伊子總兵吳三桂。
時三桂守山海關,接邸報,見陝西總督余應桂上疏言曰:『賊眾百萬,非天下全力當之不可。請調左良玉,吳三桂、高傑、唐通、周遇吉、黃得功、曹友、馬科、張天祿、馬岱、劉澤清暨王國寶、劉良佐、葛汝亮及副將邱磊、惠登相、王光恩、孔希賢、金守亮等會師津定之間。督輔之外,加一督師,如史可法、王永吉其人者,賜以尚方。懸公侯之賞,以鼓勵之,庶幾可滅』之疏(東旭曰:古來命將出師,未有二其權可以成功者也。如唐之裴晉公,憲宗委以都督軍外事,予以便宜討吳元濟,故雪夜深入於蔡。宋太祖命曹武惠南征李煜,命之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故武惠得抒其胸中秘略,遂定江南。故明之壞,限以資格,動以掣肘,如用太監,又用監紀,此輩誤人不淺。際此緊急之時,尚欲督輔之外加一督師。噫,苟督輔可用,何必督師?若督師可用,則又何必督輔?故韓信之拜、諸葛之師,未聞尚有別人。宜乎天下瓦碎,上下蒙蔽;大勢已去,別無長策,徒有相對垂泣已耳)。吳三桂既見邸報,恐不日旨下,即欲起行,遂操演兵馬以俟。後又見一報:廷議『山海關重地,若召吳三桂入衛,則山海關誰守?棄地亦非善策』。知不果行。迨接三月十九日報:『賊陷京師,皇帝死煤山』。頓足望南慟曰:『庸儒誤國至此』!謀欲勤王。
四月初二日,唐通至,出其父襄書,並誇獎新命,犒賞銀四萬兩。三桂疑惑未定,通說以『運數既終,大事已去,父命當尊。且擇木而棲、擇君而事,棄暗投明,歷代有之;魏徵、尉遲,皆名臣良將。史冊昭然,非自將軍始』。桂意頗順。送通回,自調兵馬緩程入京。自成望通不至,疑三桂違命,將吳襄三千餘口盡行誅僇。僅走其姪吳勳,中途傳襄凶信,三桂悲號切齒,遂駐軍。單騎奔遼東,見清世祖章皇帝請師。世祖允諾。即調攝政王、豫王、肅王同洪承疇統八旗兵馬,長驅而進,軍聲大振。
唐通見李自成,言:『陛下何殺吳襄之太驟也!通費多少唇舌,說其歸降,業已拔營而來。今已殺襄,三桂聞之,豈肯甘心;必定關外乞師,將奈之何』?自成令秘之,遣人急促三桂。至中途,偵知三桂已出關求師,遂不敢往,馳回告自成。成忙令劉宗敏、祖光先、谷大成、白承恩等立十二大營於城外,首尾相顧,以備禦敵。又令李巖與唐通、李牟等統兵八萬迎敵。二十一日,相遇於一片石,通列陣招降。三桂咬牙指通,罵不絕口。參將徐有容出馬逼戰,通迎敵。未幾合,遂被有容刺死。李牟見唐通被殺,飛馬出救,被馬寶旁射一箭。牟傷額,幾乎墜馬,賊大敗。三桂急飛軍追趕。至永平復戰,殺賊萬餘級。李巖喪膽奔回,宗敏等不敢屯營,悉退城內,各自為計,咸無戰志。攝政王督諸師環劄城外。
李自成與牛金星、宋獻策等相議守禦。金星曰:『滿洲人馬強壯,弓矢嫻熟,況吳三桂少年猛勇。我師連敗兩陣,已無斗志。不如暫退陝西,養精蓄銳,再來恢復。今若遲疑,恐變起肘腋,悔之莫及』。其姪李過亦曰:『丞相之論極是。十個北京,不如俺一個陝西。退守為上策』。自成意遂決。二十六日,誅陳演、朱純臣諸勳戚,空御庫珠寶。自成先行,令祖光先、谷大成等斷後。
二十八日,大肆掠出城。夜焚五鳳樓。清世祖見連勝兩陣,又逢初夏,恐馬力疲倦,暫傳安養。忽見城內火起,哭聲轟天,知是賊潰。即令三桂追趕,滿兵副之。親統諸王額真等,分九門入。撲滅餘火畢,下令安民。收拾倉庫圖籍,追謚崇禎為「懷宗端皇帝」,皇后為「烈皇后」。吳三桂追李自成至三十里,大殺一陣,奪其輜車無數。谷大成見桂追到,布成陣勢。三桂奮勇沖過,大成隊亂,被殺。自成聞大成已死,趲軍從西北遁去。
桂至定州報捷。京中臣民勸進,於五月初一日擁戴世祖皇帝登極,國號大清,改元順治元年。封吳三桂為平西王,洪承疇為經略,招撫江南。
但江南諸臣於三月二十五日聞京師陷、帝后殉社稷,齊集魏國公徐弘基第,以太子、二王不知存亡,天下豈可一日無君,議立親藩討賊。時潞王、福王、周世孫各避賊淮上,鳳陽總督馬士英言:『福王是萬曆神宗之孫、泰昌光宗之姪、大行皇帝之兄,倫序當立』。可法、大器執不可。屢議未決。四月二十七日,右都御史張慎言、戶部尚書高弘圖、詹事府詹事姜曰廣、吏部給事中李治、河南道御史郭維經、誠意伯劉孔昭、太監韓贊周等會議。可法、大器後至,而孔昭、贊周力主如士英言,遂迎福王於儀真燕子磯。
五月朔,至江南。初四日,監國。御史祁彪佳曰:『先受監國,其名極正,使海內聞之,方知無倖位心,示謙讓也。今既發喪,宜登大寶,布告天下,為先帝報仇』。諸臣與魏國公皆然其議,乃於十五日即位。詔以明年為弘光元年,上崇禎謚「思宗烈皇帝」。後易為「毅宗正皇帝」(王諱由嵩,萬曆第三子諱常洵之長子。附記:禮部尚書余煜上言曰:『聞先帝謚「思宗烈皇帝」,竊以為未妥。按謚法:道德純一日「思」,追悔前過日「思」。先帝英明天縱,神武性生,憂勤十七年,念念欲為堯、舜者也。時遭家不造,亂階頻起;而所用之人,又皆忍於欺君,率致誤國,於先帝何咎焉?道德純一,則似氾;追憶前過,則似譏,於覲揚無當也。且唐、宋以來,從未有謚「思」者。唯周之思王己則弒君,而弟又殺之。漢之後主闇弱任奸,以亡其國,何足述乎?謚法:有功安民曰「烈」。今國破家亡,以身殉難,何烈之有?若激烈之烈,又非謚法之謂也。周之烈王、威烈王、漢之昭烈、魏之烈祖宗、唐之光烈帝,未嘗殉難也。他日書之史冊,將按謚法乎?不按謚法乎?故曰「思」「烈」二字舉誤也。然則謚宜云何?先帝英明神武,人所共欽;而內無聲色狗馬之好,外無神仙土木之營;汲汲皇皇,臨難時,則又慷慨必合「國君死社稷」之義。千古未有之聖主,宜尊以千古未有之徽稱。恨考訂古今,未足以奉揚其美,不得已而擬其似,當謚曰「毅宗正皇帝」。雖於內外賓服,亦未甚切;然先帝懿美及臨難一段不負宗社之氣,庶足盡之』。忻誠伯趙之龍亦言:『「思」非美字』)。
弘光設四鎮,晉黃得功靖南侯,駐廬、和。得功字滸山,京營名將也。每戰身自衝突,勁疾若飛,江淮呼曰「闖子」。曾為群商執鞭往都,經山東,值響馬,眾商俱逃遁,得功獨手提兩驢蹄禦賊,賊無不披靡,其勇如此。時高傑興平伯駐揚、滁,忌得功威名,伏兵劫功於土橋,屢戰。事聞,以太僕寺少卿萬元吉監軍江北解之,始各罷兵。按高傑字英吾,系降將,曾從孫廷傅子曾頭犘破賊。越次年,郟縣潰,潼關不支,率其部下李成棟、楊繩武等十三總兵統眾四十萬渡河,大掠晉中,鼓行南下,頓師邳、泗間。既位列四鎮,忌黃得功威名,且得民心,率三百精騎襲得功。功甫至土橋,解鞍下馬作食,傑伏騎猝起。功角巾緩裝,出其不意,亟擐甲,而飛矢雨集。所乘馬值千金,俄而矢中蹄,騰而上他馬馳去。傑即遣兵,戒之曰:『必生擒得功』!時有梟卒十七騎,追之且及。得功大喝反鬪,發腰間所餘七矢,殺七人,遂揮長刀復砍三人,幸其軍到,獲免;從行百騎皆歿。傑又將千人襲黃儀真城,被黃守將邱鉞、馬岱設守,不得入。岱開門出擊,盡殲之。於是怨愈深。萬元吉偕伊將張文昌、李樓鳳調停兩間,意未解。會得功有母喪,元吉乘間說之曰:『土橋之釁,無論智愚俱知其非。今將軍以國故、親故遂蠲盛怒,是歸其曲於彼,而將軍收名於天下』。得功稍和。元吉又令傑出千金為黃母賻,二憾之搆始釋。傑雖為人抗暴,然慷慨識機變,可說而動。平日折節事僧德宗,曾問德宗以終身之事。宗曰:『居士起擾攘,今歸朝廷,為大將、為通侯,此不足為居士重。惟率眾從史居士(指可法也),儒家稱聖人,我法所謂菩薩,居士與之一志並力,可謂得所歸矣』。傑之妻邢氏饒有權智,一見史公,出至誠相待,亦勸高傑傾心。史公亦喜傑馴擾,大事有賴;命王相業監其軍,加李成棟、賀大成、王之綱、李本源、胡戎楨為大將,連騎之任,專制河南。高曰:『傑既以身許公,再無亂心』。
封劉良佐廣昌伯,駐鳳泗(佐字明宇,東撫朱大典舊將也);封劉澤清東平伯,駐淮、徐(澤清字鶴洲,為人好聲色,無將略)。又調鄭鴻逵、黃蜚、鄭彩為總兵(彩字羽良,泉之同安人),加鴻逵鎮海大將軍,守鎮江;彩守三叉河口,為釆石、蕪湖備。
六月,史可法、馬士英奏:『北京李賊,系吳三桂出關請師攻破』,遂封吳三桂薊國公,遣中書阮廷揚海運米十萬石、銀五萬兩,濟其軍。繼報大清定鼎燕京,高弘圖等會議為中國復仇,宜遣使通好,而難得其人。應天巡撫左懋第請行,加兵部右侍郎,以太僕寺少卿馬紹愉副之。並命懋第經理河北,聯絡關東諸軍。懋第曰:『臣此行致祭先帝后梓宮,訪求東宮、二王蹤跡,並通兩國之好,責不敢辭。至於封偪重寄,非使臣之職,乞解臣經理職銜。且馬紹愉前臣曾劾罷,今豈可共事?請停其行』。皆不許。懋第又請:『臣此行生死未卜,敢效一辭:臣望者,恢復;而近日朝端行事,似少恢復之氣。願陛下時時以先帝仇恥為心,瞻高帝之弓劍,則思成祖、列聖之陵寢何存?撫江上之黎民,則思河北、山東之赤子誰恤?更望廷臣時時以整頓士馬為事,勿以和議為必成、勿以和成為足恃。必能渡河而戰,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畫河而安』。眾韙其言。齎白金十萬兩、幣帛五萬匹,左都督陳弘範帶兵三千護行。(附記:懋第八月渡淮。十月朔,次張家灣,止許百人入都。懋第衰服往館鴻臚寺,以不得赴梓宮,即於館遙祭。是月二十八日遣歸。甫出京,至滄洲追回。改館太醫院,懋第處之怡然。一說系弘範密通,欲身赴江南招降,故追懋第回。迨至乙酉閏六月,聞江南失守,拊心慟哭。其從弟懋泰先為吏部員外,來見勸降。第曰:『此非吾弟』。叱之出。是月十二日,與從行兵部司務陳用極、遊擊王一斌、都司張良佐、劉統、王廷佐俱被殺。懋第,萊陽人,辛未進士。父喪,三年不入內;事母極孝。其絕命詞云:『峽折巢封歸路回,片雲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難盡,蕩作寒煙總不磨』)。
七月,報山東濟寧薙髮歸順。馬士英薦阮大鋮知兵,有旨賜冠帶陛見;舉朝皆駭。高弘圖請下九卿會議。士英曰:『會議,則大鋮必不得用』。弘圖曰:『吾非阻大鋮。舊制京堂必會議,於大鋮更光明』。士英曰:『吾非受其賄,有何不光明』?弘圖曰:『何必言賄?一付廷議,國人皆曰賢,然後用之』。士英疏言:『魏忠賢之逆,非闖賊可比。弘圖、曰廣諸人護持局面,於所愛而登之天者,曰先帝原無成心也;於所惡而墜之淵者,曰先帝定案不可翻也』。姜曰廣疏言:『臣前見文武紛競,既慚無術調和;今見欽案掀翻,又愧無能豫寢。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頓付逝波,陛下數日前之明詔竟成故紙。梓宮未冷,增龍馭之怨恫;制墨未乾,駭四方之觀聽。惜哉維新乃有此舉!臣所守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公議而已』。郭維經、羅萬象、詹兆恆、陳良弼、王孫蕃、左光先、懷遠侯常延齡、太僕少卿萬元吉、兵部郎中尹民興等,各疏諫不聽。大鋮召對,陳「聯絡、控扼、進取、接應」四策,又陳「長江兩合、三要、十四隙」,稱旨,用為江防兵部侍郎(尋而升兵部尚書,構釁,欲誅東林黨)。
禮部尚書黃道周請祭禹陵,出杭州。
濟寧飛報:檄各處地方薙髮投誠,甚急。可法請督師淮、揚,詔其即行。可法抵白洋河,行文四鎮備禦。招撫江南副將唐起龍齎攝政王書與可法,有云:『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嚴整貔貅,驅馳梟獍。入京之日,首崇懷宗皇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郡王將軍以下,仍其故封,恩典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犯。擬天高氣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連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以報汝君父之大仇,彰我朝廷之厚德。不意南中諸君子,苟安旦夕,不審事機,聊慕虛名,頓忘實禍,余甚惑之。夫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得之於明朝也。賊毀明朝之主,辱及先人。國家不憚征繕之勞,代為雪恥。萬世仁人君子,當如何感恩報德耶?乃乘逆賊稽誅,王師暫息,即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樂。豈江淮以南,天塹足憑,遂不能飛渡耶?況闖賊為仇明朝,未曾得罪於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共伸大義。今若擁號稱尊,是天有二日,復為勁敵。余將簡西征之銳兵,且釋彼重誅,令為前導。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敗之數,無待著龜矣。至於南州諸君子,賁然來儀,則爾公、爾侯,列爵分土,自有平西王之典例在。惟執事實圖利之』!史可法得書上聞。復其書云:『突聞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賊。殿下為我先帝發喪成禮,梓宮歸葬;撫輯群黎,且免薙髮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罔不長跪北面,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報德」已耶!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師;並欲請命鴻裁,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乃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推而言之:此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其君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世子,玉石俱焚,宮殿飛灰,山陵鬼哭,宗社蒼生,數月無主,是瞻烏逐鹿睥睨神器者,當不知有幾人?若拘牽不即位之說、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卒出師,何以維繫人心,號召忠義?勢不能支,乃舉祖宗之天下,拱手而擲之他人;不獨上以貽二祖、列宗之羞,下以快亂臣賊子之志。是守經泥古,徒為宋襄不擒二毛之仁;其重遺貴國之憂,當不知又何如也?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莽移漢祚,光武中興;丕廢山陽,昭烈踐祚;懷、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纘緒。是皆於國仇未復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卒以正統與之。甚至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復舊物也』。又有『若乘我國運中微,一旦欲移鼎東下,而以前導命元兇;義利兼收,恩仇倏忽,獎亂賊、長寇讎,不惟孤本朝藉力復仇之心,亦甚違殿下仗義扶危之初志矣。且契丹和宋,只歲諸輸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茲乃手足之難,實同秦、越,視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也』云云。
高傑發總兵李朝雲防守泗州,參將蔣應雄、許占魁、許茂榮、李玉防守徐州。
九月,遣都督陳謙齎敕印封福建都督鄭芝龍「南安伯」。
十一月,豫王進師宿遷,史可法赴援,拔營去。
十二月,往北使陳洪範南還,稱『清兵旦夕即南下』。馬士英惡之曰:『有四鎮備禦,何患焉』?
順治二年乙酉(附明福王時在江南,稱號弘光元年)正月,高傑率兵防河。至睢州,總兵許定國享傑,謀殺席上。以其眾薙髮投誠(高傑於前歲九月之十日祭旗,疾風折其旗,西洋砲自裂。應廷吉私謂其友曰:『明年太乙在震,角亢司垣,始擊掩逼壽星之次,法當蹶上將。吾懼阻眾,不敢直言』。許定國,太康人,故總兵。赦罪出,毀家養士,大掠京城,負其功不得封土,出惡言詆高為賊。高由是怨許,常曰:『我見必殺』。定國聞之,遂懼)。正月十一日,高兵至睢州。定國匿其軍之壯者,率羸卒於數十里外跪馬首迎。高扶起之,曰:『許總兵奈何行此禮』?定國頓首曰:『知公怒,請死』。高曰:『公累疏指我為賊,何也』?許曰:『定國目不知書,咸假手於記室。入公之名,定國不知也。若以此殺定國,不亦冤乎』?高索記室者姓名。許曰:『彼知公之怒,先期已遁,尋之不獲。他先去,而定國不知,可見易公之名者,非定國意也』。高粗人,見其屈服,不但不憾,且憐之,遂信無疑。中有千戶馬說定國有謀。高於馬前笞五十,送許誅之。遂殺牲約為兄弟。定國飾美妹進,高屏不御。笑謂之曰:『軍中未可事女子。且蓄之,俟功成以娛老乎』?高屯大營,離城二十里。僅隨驍健三百人,十三日入城。是日,定國張燈盛席厚禮興平伯,令其少弟飲諸將於別所,婦女賓客雜坐歡飲,酒至半酣,許弟動靜失常,眾頗疑焉。對高密語曰:『定國有謀』。高推之以手曰:『去!夫何敢』?眾意亦遂坦然。三百人皆醉,別所休息。寢興平伯於睢人甲第內。夜半,壯士數十人踰垣而入。傑忽覺,索衛身鐵杖,已失。猶奪人槍力鬪,傷脅被執。定國喋血南坐曰:『三日來受屈辱於爾,今如何』?傑大笑曰:『吾為豎子所算』!呼酒來,痛飲而死。明日,日中城不開,李本深、王之綱等攻東門入。定國已渡河北去。吏部聞高實信,有「中原不可復」之痛(定國少年猛勇,手攀簷前椽舍,全身懸空,能左右換手,走長簷數遍,顏色不變。曾定河南屬邑,值流賊奄至,箭發如雨,定國立敵樓,以刀左右揮,箭盡兩斷,無一矢能傷其身者。有賊持版自護,定國射以鐵枝箭,貫入於版,死焉。賊驚遁。高欺其老,聽其謾語,遂墜術中)。
左良玉憤馬士英竊權誤國,稱天子密旨討之,傳檄云:『大義之垂,炳於星日;無禮之逐,嚴於鷹鸇: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馬士英,根原赤身,種類藍面。昔冒九死之罪,業已黥面為奴,剪髮為僧。重荷三代之恩,從爾狐窟白門,狼吞泗上。會國家多難之日,侈言擁戴勸進之功。以今上曆數之歸,為私家攜贈之物。竊弄威權,煬蔽聰明。恃兵力以脅人,致夫子閉目拱手;張偽旨以讋眾,俾兵民重足寒心。本為報仇而立君,乃事事與先帝為仇,不祗矯誣聖德;初因民願而擇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意,何由奠麗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賣官必先姻婭,試看七十老囚,三才敗類,居然節鉞監軍;漁色罔識君臣,托言六宮備選,二八紅顏,變為桑間濮上。蘇、松、常、鎮,橫征之使肆行;檇李、會稽,妙選之音日下。江南無夜安之枕,言馬家便爾殺人;斗北有朝彗之星,謂英客實應圖讖。又有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內懷忠之臣,誰不欲食其肉?敵國向化之士,咸思操盾其家。本藩先帝舊臣,招討重任,頻年痛心疾首,願為鼎邊雞犬而無從;此日履地戴天,誓與君側豺狼而並命……』之句。隨分兵做三隊南下。士英懼,調劉良佐、黃得功、方國安、鄭彩、黃斌卿同劉孔昭、阮大鋮、朱大典共禦於釆石磯。史可法疏言:『良玉原不敢與君父為難,豈可調各鎮離汛?若北兵一至,宗社危矣』!不知士英蒙蔽,至此不報。
四月二十二日,豫王會肅王各進兵渡淮。史可法請救,弘光召諸臣問方略。諸臣皆請救淮揚。弘光亦以淮揚宜守,不可撤江防之兵。馬士英厲聲曰:『吾君臣寧死於清,不願死於左良玉之手』!
二十四日,豫王師猝至揚州,攻新城。可法督總兵劉肇基、翁萬裕、楊鳳翥等禦之。二十五日下午,撤圍,退二十餘里,詐稱黃蜚提兵來援。可法縋人出詢,詭說:『撥兵一千,入保城池;餘屯外作犄角』。可法信之,開西門;遂中計,可法自刎。
時左良玉正揮兵欲前,忽病死;子夢庚為黃得功所敗。豫王屯揚州,沿江設渡,鄭鴻逵帥水師禦於京口。豫王令眾編筏,張燈向鎮江;別隊從老鸛河渡龍潭。探馬飛報:『北師編筏,將乘風而南』。又報:『江中一砲,京口城壞四垛』。楊文驄來報:『江中有數筏,因架砲城下,火從後發,震倒城半垛。早發三砲,江筏粉碎矣』。士英將前二報捆打,而重賞楊使。自是,警報寂然。
五月朔日,弘光召對,諸臣無一言。王鐸請經筵講期。弘光曰:『且過端午』。至夜半,有人書一對於長安門之東西柱云:『福人沈醉未醒,全憑馬上胡縐;幕府凱歌已休,猶聽阮中曲變』!初九日,豫王令開閘放舟,蔽江而南。鄭鴻逵、鄭彩棄鎮江而遁。初十日,放三宮淑女還家。午後,召優人入內演戲,與內宦韓贊周、屈尚忠、田成等雜坐戲飲。至二鼓,弘光率一姬,韓贊周隨之,開聚寶門出奔,百官無一知者。十一早,馬士英詐稱奉太后旨,召守陵黔兵自衛奔浙。百姓共出王之明於獄,即位武英殿(之明即士英所指為偽太子者)。
十四日,豫王至。忻城伯趙之龍以之明出降。安民畢,封之龍為興國公。弘光是夜倉卒至太平府,百姓閉城不納。奔蕪湖,總兵黃斌卿已遁,匿於中軍翁之琪舟中,往就黃得功。功泣奏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猶可借勢作事。奈何聽奸臣之言,而輕出至此?今進退將何所據?此乃陛下自誤,非臣等之負陛下也』!居兩日,將謀幸浙。劉良佐奉豫王命追至,且招黃得功降。功大怒,單騎馳出,大罵:『良佐背主匹夫!鼓唇舌以說他人。我黃將軍,頭可斷而膝不可屈』。良佐大恨之,立令眾軍發弩,中得功喉。功嘆曰:『吾恨無力擒爾,當為厲鬼以殺賊』!遂拔劍自刎。良佐揮軍劫其營。翁之琪戰敗,投江而死。副將田雄(後為浙江提督)挾弘光投誠。光至江南,豫王置酒於靈璧侯之第,坐弘光於太子之下(太子即王之明)。酒半,王問弘光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何自立?既已自立,而不遣一兵討賊,於義何居?先帝遺體逃難遠來,既不能讓位,又磨滅之,於心何居』?光不能答,終席俛首,汗流浹背。
六月,豫王命世子貝勒羅托同總督張存仁(字完五,父中沖公,同進士,被戍遼東,遂籍廣寧衛學)、撫院蕭啟元、總兵田元等平浙江。馬士英奉太后至杭,浙撫張秉貞迎太后入城,士英屯兵城外。潞王謁太后,禮甚恭。英欲立之,潞王辭不可。禮部尚書黃道周奉祠禹陵在杭,劾馬士英疏略云:『大臣幸從,早夜圖維;宸陛承歡,起居定省。何至三輔遠於六飛,龍車遙於鳳輦?間關載道,險阻多嘗;此誠臣子之積愆,黔黎之巨創也!自五月十一日,距今越二旬矣,士林未知行在。而首輔馬士英擁兵自衛,迎憩西湖。士民詰問,空言聖駕在靖南黃得功軍中。馬輔誠知聖駕所在,而輕離左右,則有不臣之心!誠不知聖駕所在,而托言厚載以保其家人;則罔上苟偷,神人所共憤也』!太后覽表,欷歔而已。忽報駐防豆腐濱總兵吳志逵、黃蜚戰敗被擒,俱不屈而死。貝世子統兵至江陰,進兵嘉、湖。馬士英仍自帶黔兵,潛奉太后渡江。至紹興,原任九江僉事道王思任請斬馬士英,疏云:『士英獨掌朝綱,知利而不知害,知存而不知亡。朝廷篤信,以至於此也!今事急矣,政事閣臣可以走乎?兵部尚書可以逃乎?不戰不守,而身擁重兵,口稱護太后之駕;則聖駕獨不可護耶?一味欺瞞,滿口妄說。英雄所以解體,豪傑所以灰心也。及今猶可呼號泣召之際,太后宜速趣上照臨出政,斷酒絕色,臥薪嘗膽;立斬士英之頭,傳示各省,以為誤國欺君之戒』。又遺書與士英,有:『叛臣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而先期已走。致令乘輿播遷,社稷坵墟。閣下謀國至此,即啄長三尺,亦何以自解?以今上計,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又有:『吳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區也。職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士英得書,愧憤不能答。貝世子至,浙江鼎沸,各自為計。獨潞王不去,曰:『禦者無力,逃者非策,適足以殘生靈。不如降為上策,庶百姓得安』。六月十三日,舉城降。貝世子厚禮之。入城安民。率師至江邊,見波浪滔天而無舟楫,難以飛渡。徘徊之際,見一白鬚翁,手執藜杖,竟從水中渡過。世子訝曰:『人既可渡,豈我師不可渡耶』?遣人下探,水僅沒脛,即揮全軍渡過。登岸,往試其深險,汪洋弗可言。當時有『火燒六和塔,沙漲錢塘江』之讖。貝世子遂分兵追趕星散餘師。紹興將空其城,獨鄭之尹子遵謙出家帑,糾集鄉勇,會張國維。維曰:『事急矣!無主不可以號召天下。魯王在臺州,宜迎監國』。遂與方逢年、林廈卿、宋之普、陳函煇、熊汝霖、孫嘉績、鄭之尹等,於閏六月望日迎魯王監國於紹興府(王諱以海,字巨川,別號恆山,又一號常石子。太祖第九子檀,封山東兗州府,為魯王。王其十世孫也。崇禎六年七月,封王為鎮國將軍。十五年,兗州陷,兄魯王,以派、以洐、以江及王長子、三子同日遇害,鎮國夫人張氏以磁器觸喉死。撫臣題請,下部議覆,應繼王位。冊使甫出門,而北京陷。弘光立,移封浙江臺州府)。封方國安荊國公,守嚴州;張鵬翌永豐伯,守衢州;鄭遵謙義興伯;王之仁武寧伯。賜張國維上方劍,便宜行事,督師江上。維見諸師主帥各治其軍,疏請於王,略曰:『克期會戰,則彼出此入,我有休蕃之逸;而攻堅搗虛,人無應接之暇,此為勝算。然必連諸帥之心化為一心,然後使人人之功罪,視為一人之功罪』。遂會方國安率王國斌、趙天祥、湯斌、李應世等與貝世子大戰於草橋門。忽風雨暴至,火砲弓矢俱濕,各收兵。貝世子沿江築木城下營,對江相拒。
夏五月,大清兵至杭州。黃道周、曾櫻、何楷、郭朝汾、黃景昉,蔣德璟、路振飛、張家玉、朱繼祚等逃入閩。鎮海將軍鄭鴻逵、總兵鄭彩俱陳師江口。而唐藩從河南逃難至,逵、彩請見。語及國難,泣沾襟袂。二人奇之,令副將江美鰲(字龍弼,泉之同安高浦所人。復改文職,任廣東連平知州,投誠)、鄭升帶兵衛之入關。逵、彩聞杭城降,撤全師回至閩省。會巡撫張肯堂、巡按御史吳春枝、禮部尚書黃道周、南安伯鄭芝龍,議立唐藩監國(唐藩,諱聿鍵,性剛直,喜讀書,善文翰,洒洒千言。初封南陽,以父騕失愛於祖端王,兩姬謀奪嫡,未得請名。及端王薨,守道陳奇瑜、知府王三桂始為請嗣。後以統兵勤王,擅離南陽,被錮。會被難,逃於江口)。黃道周執筆為諭曰:『孤聞漢室再墜大統,猶系人心;唐宗三失長安,不改舊物。豈獨其風俗醇厚,不忘累世之澤哉?亦其忠義感憤,豪傑相激,使之然也。孤少遭多難,勉事詩書;長痛妖氛,遂親戎旅。亦以我太祖驅除群雄,功在百姓;方十三葉,而屬彝驁然,睥睨神器。為子孫者,誠不忍守文自命,坐視其凌遲也。二十年來,狂寇薦驚,孤未嘗兼味而食、重席而處。北方二載,兩京繼陷,天下藩服,委身奔竄。孤中夜臥起,嘗涕縱橫。誠得少康一旅之師、周平晉鄭之助,躬率天下,以受彤弓,豈板蕩哉?今幸南安(芝龍)、定鹵(鴻逵)二大將軍志切匡復,共賦無衣。一二文臣,以舂陵、瑯琊之義過相推戴。登壇讀誓,感動路人。嗚呼!昔光武、昭烈,皆起布衣,所遭絕續,與大敵為仇;而能正言舉義,躬承舊業。況今神器乍傾,天命未改。孤以藩服感憤,間關逢諸豪傑,應節投袂。知明赫之際,神人葉謨,上天眷顧我太祖紹其子孫,猶未有艾也。書曰:「與治同道,罔不興」。傳曰:「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得道者多助」。自六月初二日監國伊始,一切民間利病,許賢達條陳。孤將悉與維新,總其道揆,以副海內喁喁之意焉』。
唐藩監國正議出師,有艷翊戴者,咸請正位,方可號召天下。諸臣多言監國名正,出關尺寸,建號未遲。李長倩亦有「急出關,緩正位,示監國以無富天下心」之疏。惟鄭芝龍、鄭鴻逵亟請正位,不正位無以壓眾心以杜後起。遂定議。於閏六月十五日,共奉唐藩即位福州,改元「隆武」。命禮部尚書黃道周草詔曰:『朕以天步多艱,遭家末造,憂勞監國,又閱月於茲矣。天下勤王之師,既已漸集;向義之心,亦以漸起;匡復之謀,漸有次第。朕方親從行間,鼓舞淬勵,以觀厥成。而文武臣僚咸稱:「萃渙之義,貴乎立君;寵綏之方,本乎天作。時哉不可失,天命靡不勝」。朕自顧觖然,未有丕績以仰對上帝,克慰祖宗;而臨安委轡,尊讓無期,大小泛泛,如河中之水。朕敢不黽勉,以副眾志,而慰群望?稍稽載籍:漢光武聞子嬰之信,以六月即位鄗南,即以是年為建元元年,誕膺天命;昭烈聞山陽之信,以四月即位漢中,即以是年為章武元年,立宗廟祖稷。艱危之中,豈利大寶?亦惟是興義執言,系我臣庶之故也。以今揆古,即以是年為隆武元年。其承天、翼運、定難功臣,悉以次第進爵,分茅胙土。稍俟恢復,以勒勳猷。其翊運、宣猷、守正文臣,亦以次第進級,別需表章。孝秀、耆宿軍民人等,俱依前諭優給。所在山川鬼神,除淫祠外,皆遣官祭告,以示朕纘緒為天下請命之意焉』。以布政司署為大內,改福州府為天興府。以黃道周、何楷、蔣德璟、蘇觀生、黃景昉、路振飛、曾櫻、陳洪謐、林欲楫、黃鳴俊、朱繼祚為大學士,入閣辦事;張肯堂為吏部尚書,李長倩為戶部尚書,曹學佺為禮部尚書,吳春枝為兵部尚書,周應期為刑部尚書,鄭瑄為工部尚書,馬思理為通政使,鄭英為錦衣衛都指揮使,鄭芝龍為平鹵侯,鄭鴻逵為定鹵侯,鄭彩為永勝伯,林察、張明振、周鶴芝、陳霸等各為伯。分天、建、延、興為上游四府,汀、邵、漳、泉為下游四府,合兩浙、兩粵、滇、黔、晉、楚地方。隆武凡有批答,皆親為之,不假閣臣。且曾皇后性亦賢敏,頗知詩書;群臣每召對,輒於屏後聽之,共決進止。隆武同廷臣共議戰守,定兵二十萬。自仙霞關起,宜守者一百七十處,每處兵多寡不同,約計十萬;其餘十萬,演習操練,以便出師。遣兵科給事中劉中藻齎詔往浙。熊汝霖曰:『吾知奉吾君而已』。不受詔。國維曰:『同是高皇子孫,當此之際,豈可異視,而受前龍後虎之迫乎』?遂勒手疏馳上隆武曰:『國當大變,凡為高皇子孫臣庶,所當同心並力。成功之後,入關者王。監國退守藩服,禮制昭然。若以倫序,叔姪定分,在今日原未假易。且監國當人心奔散之日,鳩集為勞。一旦南面正朔,鞭長不及,猝然有變,唇亡齒寒,悔莫可及!臣老矣,豈若朝秦暮楚之客也哉』?隆武覽疏,雖止問罪之師;然閩、浙水火矣。馬士英欲謁魯王,張國維參其誤國十大罪。英懼,不敢入,依方國安。
時張國維督師奪富陽。八月,復奪於潛。雖兵馬雲集,而各治其軍,地方反受騷擾。
隆武以翊戴功,晉鄭芝龍為平國公,加太師;鄭鴻逵為定國公;林察、周瑞、張明振、周鶴芝、陳霸等,各為侯;陳秀、郭曦、楊濟時、施天福、劉全、張進等,各為伯。以御史郭承汾巡按貴州(陳秀、郭曦系芝龍舊將,命守二關。劉全系香胞弟。承汾字懋袞,別號有水,泉之晉江人、癸未進士。至己丑歲,被可望所執,不屈而死。屍棄東郊,歷月餘,顏色如故,諸獸蟲不敢犯。總兵許盡忠暗稱奇,陰令家人黑夜瘞之)。隆武召黃道周、何楷、曾櫻、路振飛、黃景昉、蘇觀生、何吾騶等諸文武入朝,會議戰守策。鄭芝龍首站東班。楷讓之曰:『文東武西,太祖定制。今鄭芝龍妄自尊大,不但欺凌臣等,實目無陛下』。龍曰:『文東武西,雖古來定制,然太祖已行之,徐達業站東班首』。道周曰:『徐達乃開國元勳。汝敢與達比乎』?龍曰:『以今日較之,我從福建統兵恢復,直至燕都,功亦不在徐達下』。楷曰:『俟爾恢復至北京,那時首站未遲』。遂互爭殿上,隆武亦無奈何,各為慰解罷。自此文武不睦(東旭曰:余讀攝政王之書,『中華全力受制潢池』;又『南中諸君子,苟安旦夕,不審時機,聊慕虛名,頓忘實禍』。閱崇禎血詔:『朕非亡國之君,諸臣實亡國之臣』!又:『賊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則未死之臣獨無耳目心思乎?應須猛省,志切匡君報國。若天命有在,人事不臧,然後如文相國也可。乃尺寸未建,空慕虛名,共相推戴,既正大位,身為宰輔,當如蕭相國籌餉關中,以佐軍需;否則,如狄梁公汲引人才,以鞏皇國。何計不及此?徒以區區班位,互訐廷陛,此愚之所不解也!然何楷、黃道周、蔣德璟、黃鳴俊、黃景昉、林欲楫、朱耀祚、陳洪昆、王忠孝、唐顯悅、林蘭友、沈佺期、郭貞一等,皆與芝龍梓里,當痛哭流涕,導以忠義,感以貞誠:今日之事,不但東班首位,且薄天子而不為也。抑鄙芝龍出身綠林,非資格正途,不屑教誨耶?即不屑教誨,不應比肩事主;既已比肩事主,宜效藺相如朝而稱病、遇而避舍,先國家而後私仇。頑石尚可點頭,況於人乎?諸君子不顧其君以全國,徒重其禮以使氣,互相訐激,一旦芝龍拂袖,不接糧餉,群然計絀;不得已,請師募兵,請從海道。且有甚者,急而散去,致隆武孑然一身,挈後而奔。噫!是誰之咎歟?諸君子有知,不但不敢再閱崇禎帝詔語,且亦不敢再讀攝政王書也)。
九月,隆武聽知於潛、富陽之捷,即仿淮陰故事,令人築壇郊外,拜鄭鴻逵為大元帥,率周鶴芝、張明振、楊濟時、陳秀、郭曦、陳霸、鄭升等領兵五萬,諸葛倬等為監軍,出仙霞關,往嚴、衢接應張國維、方國安等恢復浙東;鄭彩為副元帥,率施天福、鄭聯、鄭斌、張進、朱壽、劉全、江美鰲等領兵五萬,以張家玉為監軍,道出五福、杉關,連江撫楊廷麟,會楚撫何騰蛟合師。
同月,張國維、方國安等與貝世子對江相拒,屢戰未分勝負。王之仁上書監國曰:『事起日,人人有直取黃龍之志。乃一敗後,遽欲以錢塘為鴻溝。天下事何忍言?臣為今日計,惟有前死一策。願以所隸沈船一戰。今日死敵,猶戰而死。明日即死,恐不能戰也』!魯王覽畢,計無所出,遂遣都督陳謙入閩,啟稱「皇叔父」,不稱陛下。隆武不悅,下謙於獄。芝龍力救。監察御史陳邦芑密奏:『謙為魯王心腹,芝龍至交。今日若不除,恐為後患』。隆武信之,夜半出片紙,斬謙於獄(弘光時,曾差陳謙為使,齎印敕到閩封芝龍「南安伯」,敕內誤寫「安南伯」。謙教龍留印換敕。謙回至浙,弘光已蒙塵。故龍與謙厚。謙系獄,芝龍力救不得。以為有虞必經門首,然後免冠請救;豈知夜半斬於獄中,有『我未曾殺伯仁,伯仁實為我而死』之句哭祭之)。
鄭鴻逵引其子肇基陛見,隆武賜姓出。芝龍聞知,次日亦引其子森入見。隆武奇其狀。問之,對答如流。隆武撫森背曰:『恨朕無女妻卿』!遂賜姓,兼賜名「成功」,欲令其父顧名思義也。封為御營中軍都督,儀同駙馬、宗人府宗正。自此中外咸稱國姓。
十月,日本國王懼芝龍威權,認翁氏為女,妝奩甚盛,遣使送到安平,即成功生母也。
鄭鴻逵、鄭彩各提師逾關,未及百里,上疏請餉,逗遛不前。大學士黃道周、何楷因與芝龍爭班位不睦。楷辭回,過烏龍江,被劫,截其耳而去。道周憤諸將不前,以其坐而待亡,不如身自出關。奏請『以師相募兵江南,江南多臣門生故吏,必有肯效死力者。且可連楊廷麟、何騰蛟等,伺動靜作進取計』。隆武允請,朝餞啟行(東旭曰:拚他七尺酬千恨,何必三年臥一樓)。道周率諸門人中書蔡春溶(有刻蔡紹謹者,誤也)、賴繼謹(有刻賴雍者,誤也)、陳駿音、兵部主事趙士超、毛玉潔等,並子弟可千人。次芋源,作責躬詩一章:
『天地何高深!日月猶循環;星宿陳其巔,動靜恆無端。舉翼不能翔,而作醯雞觀。大命一以至,不能復研鑽。鬼神欲告之,翕吸近古難。傷哉草木頹,不得留朱顏』!道周沿途招征。至延平乏糧,駐軍上疏請餉。隆武命芝龍助資。龍奏曰:『現今兩師進兵,動以千萬。餉且不足,焉有餘糧接應此未經操演之眾乎』?不與一粟。隆武無奈,惟給空劄數百道應之。道周亦以空劄付,鼓勵勸進,又得百人。進師建寧,劄崇安縣,遣人通楊廷麟、萬元吉等為聲勢。尋有以「外交諸藩」蜚書聞於隆武,武遣使馳示道周。周自陳疏曰:『臣耕無半畝,居只一椽。幸以是見憫於主上,見信於親友;然不能以是見諒於犬豕豺狼。臣於二十九日退居後堂,有人持小書云:「是舊按臣陸清源的,呈上手拆」。臣錯愕展玩,有云:「東南立主,臣當元勳」。臣驚欲死。念清源生平謹慎,何至有此。臣行年六十,無險心酖語,為兇人所仇;無奇功異能,為要人所嫉。獨恃一片肝腸,為高皇、列宗與天下黎庶共對白日耳。臣雖庸下,亦讀書至老。遭逢陛下,魚水相期,猶一月之內,四疏乞師。何至以元勳微腥,為狹邪所謗?至若子弟慕義勤王,雖天性使然,亦恐臣孤身只手,陷身絕域,每一相見,涕泗漣洳。當二十六日以前,溽暑未收,毒水四下,臣兵自延過寧,渴而谷飲,病者八九。一日下操,十隊之士,呼半不起,遂損去健將陳伯輿。念其雄略,十射九破;千筋之力,盡於盆水。四顧環堵,何能不哀!今稍稍平復,遂相對強顏勸臣出關。嗚呼,此喟喟者亦臣子也。顧曾讀書,受朝廷之寵眷,而攄憤至此。今在廷諸臣,不滌腸剖胸,誓同將卒分膽共薪;而■〈言翕〉■〈言翕〉訿訿,望影射沙,欲何為者?陛下不屑為昭烈,臣亦不屑為孔明;陛下不屑為宋高宗,臣亦不屑為李伯紀。取法不高,則庸佞狎來;視人太卑,則奸豪肆志。古今讒賊,偏中於高明;近代人才,沈淪於苟賤。惟陛下垂察』!隆武覽表,馳手劄慰之。道周遂出崇安分水關。
秋七月,道周師至廣信府。聞徽州破,遣將守馬金嶺。集紳衿父老,諭勸捐助,得萬人。乃整部署,分道進兵。遊擊黃奇壽戰捷於牛頭嶺,遂營之。其出婺源者,參將王加封失防伏兵,戰死;遊擊李忠被擒。黃奇壽聞報,援之莫及。參將李瑛、倪彪出童家坊,被馬步沖突,亦潰。參將應士瑛從間道出援,屯高偃橋。道周遂馳疏請兵,略曰:『臣今年六十有二,才能智勇,不過中人。而自請行邊,拮据關外,譬之雞然,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有不寐之人,起而刀俎之,亦無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學道,於物無競,於人寡尤。直以出師之故,為異志所排。寡識之人,群起和之。千端百出,以阻其成;旁勾曲引,以幸其敗。或叩關門,數日不達。饑疲之眾,寧死中野?臣何所營而坐困於此哉?臣遭會風雲,甫及一月,五疏求去。直以皇上英武洞燭遐邇,嘗鑑臣於言語形跡之外,所以荏苒焦嘵,瘁毛鎩羽,以為朝廷守一日藩籬。非曰能之,亦各盡其義而已。今敵之來者,日以壓境;眾之附者,日以攜志。蠢冥何知?惟利是視。貪生怖死,則前後異致。信州閭巷,雞犬方集,今復翻然欲舍而去已。據徽人來者咸云:敵一百六十騎守婺源,又五百騎守婺境,自海口煖水焚掠殆盡。煖水距廣信百餘里。臣師屯八都者僅千五百人,皆村落新募,月食一兩之卒。其東出馬金嶺者,僅七百餘人。又千二百人西去饒、撫,馳收未回。所餘帳下千二百人而已。臣自八月以來,東弭臺、寧之釁,西消金嶺之孽;精力疲於文告,歲月馳於期會。未有一智一謀佐於其內,一膂一力助於其外;空以老瘁,一意報主,為愛己所憐、異己所笑。今事勢甚急,可亟命方國安以一萬之眾,從嚴州出老竹嶺,直搗徽州,乘其西馳,可以破敵。即不然,亦可解信州之危,成牽制之勢』。隆武覽表,無以應之。道周計窮。
十二月,集門人諸將議曰:『敵人雖眾,虛聲耳。若延來春,則彼弓弛馬懈,即可破也。奈糧餉不足何?與其半途潰散,廢卻前功,不如決戰以報朝廷』。相持泣下。復進兵攻婺源。至童家坊,忽報樂平已破,信州士大夫各致書迓道周。道周以成師既出,義不反顧,遂鼓勵諸門人帥義師千餘人以前。次明堂里,僅三百人,馬十匹,糧三日。又移軍婺城之十里。天微曙,報提督張天祿率兵四至。道周策馬揮賴繼謹等督師鏖戰。參將高萬榮請於道周曰:『當引兵登山,憑高可恃』。道周從之。正移師間,一隊騎兵,從間道突出,箭如雨。軍遂亂,道周被執。輿至婺源,張天祿親至勸降。道周罵不絕口。繼而門人蔡春溶、賴繼謹、趙士超、毛玉潔亦解至。道周絕粒斷漿,作自悼詩八章:
『昔時為柳下,今日見薇陽;此道原無可,於生亦不傷。雲霓人絕望,金石鬼劑香。莫信惠連後,遂無日月光』。
『樂毅未歸趙,魯連不入秦。兩書傳白璧,只手動青蘋。行止吾何憾?微名世所親。蒼茫樵採者,不易寫啼麟』。
『自我甘重繭,為誰賦鼓刀?全生憐七獲,結侶失同袍。此事不經見,於心良獨勞!長年耽正則,垂老重離騷』。
『已發英雄嘆,仍多親戚憐。經營文謝後,可在殷房前。夫子寧欺我?長文尚有天。春秋二百載,研淚紀新編』!
『求仁何所怨?失道未忘愁。故主日初旭,餘生烏自投。斷崖千尺網,一葦大江舟。狂稚看吾獨,馳驅答眾尤』!
『天步憑誰仗?狂瀾失一壺。麟心衝駟鐵,鳳掌落雕弧。干羽柔無力,旗常凍自枯。逍遙河上老,頗憶鄭大夫』。
『匡坐慚顏閔,抒籌負管蕭。風雲生坐次,毛羽合飄颻。大廈難棲燕,江橫卻斷橋。可憐委佩者,晏晏坐花朝』!
『聞言誰敢信?屢卜轉多疑。截指留軍令,開心割子期。千金修駿冢,三尺斷鍪旗。射兕當熊意,君王安得知』?
左右承貝勒、洪承疇命,命侍者跪進茶一杯。道周接在手,躊躇未飲。左右懇曰:『求相國用清茶一杯』。道周因聽「清茶」二字,遂擲杯於地,亦周薇、周粟之義也(俗無果泡茶,名曰「清茶」。東旭曰:余戊午歲會陳駿音於粵之韓江,年八十有奇矣,問及石齋先生事。駿音涕泗沾襟曰:『我,先生之罪人也。死無以見先生於地下!當先生至明堂里,知事不可為,志決來朝。恐一生事業泯滅,遂將所有稟疏詩文書札悉交駿音,令連夜從間道還家。夫人偵知往索,詭應無有。辛卯夏,攜出姑蘇,欲梓行世。不意至杭之江口,是夜鄰家失火;駿音驚惶逸出,行李灰燼。既不得同時受難,名流後世;又不能表揚遺烈以闡師德,誠先生之罪人也』!語畢又哭。余亦惻然。故余知先生甚詳,且惜先生一腔真血之不盡傳也)。
原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傅冠從江西入閩陛見。詢方略,條陳稱旨。詔為湖南總督,賜上方劍,便宜行事,督師恢復。至邵武五福關,餉告匱,軍不得前。屢疏請,不報。兵部職方清吏司江隨疏言:『傅冠擁兵糜餉,玩敵擾民』。寇連四疏稱不才,告辭解權。隆武詔杖,隨免冠謝事;遂住於泰寧縣(傅冠字元輔,別號寄庵,江西進賢人。初名元範,中萬曆丙午舉人。改名冠,中壬戌進士。至崇禎己卯,乞休歸里。弘光乙酉,闖黨王得仁入進賢,拔其家,取其積藏,殺其嫡孫傅鼎,故冠入福建)。
魯王大犒將士,每早銀二錢,責限過江,攻取杭州。張國維、方國安、王之仁等於五更,從朱橋、范村、六和塔、張家山、五雲山、入盤嶺等處,列隊進攻。熊汝霖、孫嘉績、鄭遵謙等從牛頭堰,列隊合進。張存仁同撫院蕭起元分撥朱馬喇、腦因多利、合托幾什哈、田雄、張杰、馬得功、常進功、王進功、王之綱、巴成功、楊佐、孟全勝、徐登華等分路迎敵。腦因多利陣斬王明義,諸軍咸遁。
豫王遣朱術珣、邵承堯、陸萬治、故翰林陳于鼎、總兵王所召、黃兆龍到浙招撫張國維等。張存仁以術珣系明宗室,姑不論,但觀其人才幹不足稱其使,且嫌疑亦不可不慎重。其王所召等,與之面談,竟無奇謀遠大之見,尚慮陰懷投閒之宄。借端遂其歸志,縱奸如其所願,倘僨厥事,不反胎群逆所笑乎?獨陳于鼎看破局面,仰體天意,忠肝義膽,足貫金石,不特饒蘇、張之舌,而且擅班、彪之才,使於四方,誠可謂不誣其人矣。今可將王所召等撤回另用;安撫之事,留陳于鼎一人任之,庶無眾多掣肘之虞,亦免互相推諉之端。語云:『千人牧羊,不如一人驅而走之』。言其有專責也。啟豫王,王遂召諸人回,獨于鼎在浙,後為浙學院。
順治三年丙戌(附明唐王時在福州稱號隆武二年)正月,貝勒檄至,調道周赴江南。周復進水漿。臨發,作「婺源詩」三章示賴敬孺(繼謹字也)、蔡時培(春溶字也)。
『火樹難開眼,冰城倦著身。支天千古事,失落一時人。碧血題香草,白髮逐釣綸。更無遺恨處,■〈火參〉髮為君親』。
『搏虎仍之野,投豺又出關。席心如可卷,鶴髮久當刪。怨子不知怨,閒人安得閒?乾坤猶半壁,未忍蹈文山』!
『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為誰分板蕩?不忍共浮沈!鶴怨空山曲,雞啼中夜陰。南陽歸路遠,恨作臥龍吟』!
途至新安,上元燈節,作三章:
『為世存名教,非關我一身。冠裳天已定,得失事難陳!姓氏經書外,精神山海濱。高懸崖上月,偏照夜行人』。
『世盡遺君父,我何愛此生?焚香燒藁本,拔劍割薇蘅。苦乞西山士,遠辭東海濱,荷鋤與賣藥,難作古人情』。
『羹沸猶餘鼎,魚空守暮磯。依然城廓在,仿佛人民非!溪淺須眉照,山深薇蕨肥。黃冠黃海裏,望望未曾歸』。
又見魚龍百戲,世事不競,再絕粒。十八日,過新嶺,弔金正希詩四章:
『愛爾才名盛昔時,欲依麟閣共匡持。蕭蕭風雨雞鳴日,千古令人誦飫支』!
『續經溪口萬重山,捄爾尚差旬日間。自是岱華須破碎,嶺雲終古不開顏』!
『旋聽灘頭飛鳥斜,傷心何處動悲笳?英雄運盡無良算,身亦輕來陷左車』。
『殘棋垂手已難工,又是論人成敗中!但說丹心無所用,一時張眼念臧洪』(正希諱聲,原字子駿,休寧甌山人。隨父客嘉魚,遂籍焉。戊辰進士,授庶常,官歷修撰。乙酉,古城起兵抗王師,被擒。送江南,與參軍江天一同日斬。天一,字文石,歙之寒江村人。晚年有澄清志,與正希舉義師敗,天一呼曰:『吾與金公同舉,不可使公獨死』!挺身追及金翰林,自呼曰:『我參軍江天一也』。遂並執之)。
眾廷臣與諸當道帥師不前,不但恢復無期,且恐失備禦。蔣德璟疏請行關,確察情形,相機督戰。隆武聽之。璟至關,竟以疾去。
二月,隆武下詔親征,以兵部尚書吳春枝留守。吏部尚書張肯堂與郎中趙玉成同籍金陵,疏言:『臣等生長海濱,請以水師千人,從海道直抵君山,襲取金陵,以迎陛下』。隆武大喜,亟催芝龍造艘。龍佯諾,亦不果。隆武行,駐蹕延平。
道周至金陵,幽於禁城。既而改系尚膳監。諸當道與故知者,悉承貝勒意勸降。周曰:『吾既至此,手無寸鐵,何曾不降』?勸者曰:『欲降須薙髮』!周失驚曰:『君薙髮了?噫!幸是薙髮國打來,即薙髮;若穿心國打來,汝肯同他穿心否』?勸者慚退,道周閉目。次日,見玉梅盛開,索被襪不得,愴然作詩四章,示諸子。洪承疇承貝勒命,親詣尚膳監請見。道周喝曰:『青天白日,何見鬼耶?松山之敗,承疇全軍覆沒。先帝曾設御食十五,痛哭遙祭,死久矣!爾輩見鬼,吾肯見鬼么』?遂閉目。有欲南回者,蔡、賴、趙、毛各有家報。請命道周,周不作書。但署蔡書皮:『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又署賴書皮:『綱常萬古,性命千秋。天地知我,家人何憂』?又斷粒,計有十四日,復進水漿。夜聞鐘聲,感諸舊事,書十二章。
吳炳從江西至延平,陛見。擢吳炳為福建布政司,提調棘闈。以編修劉以脩為主考,詔如兩都例,各省士子得與試。取中舉人葉瓚(福州府人,原姓萬)等二百一十七名。
三月,賜姓成功條陳:『據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隆武嘆曰:『騂角也』!封忠孝伯,賜上方劍,便宜行事,掛招討大將軍印。魯王遣柯夏卿、曹維才入聘。隆武加夏卿兵部尚書、維才光祿寺卿。遣都御史陸清源齎手書出浙東報王曰:『吾無子。王為皇太姪。同心僇力,共拜孝陵。吾有天下,終致於王。取浙東所用職官,盡列朝籍,無分彼此』。
貝勒諸王見道周抗節不屈,益重之,令人再勸。承疇亦遣門生往勸。道周書一聯:『史筆流芳,未能平鹵,忠可法!洪恩浩蕩,不思報國,反承疇』!粘疇署前。疇見笑曰:『庸儒不識時務!毋使彼沽名而反累我』。遂啟諸王,出道周於曹街。周從容自若,望南謝君恩、望東謝親恩,坐於舊紅氈,引頸受刑;乃壬子日也。同時受難者漳州賴繼謹與蔡春溶、侯官趙士超、六合毛玉潔等(黃道周字幼平,一字石齋,漳之詔安縣銅山所人。以易登天啟壬戌進士。閣部路振飛至其地,勒銅山三忠臣於風動石上:一黃道周、一陳璸、一陳士奇。奇字平人,任四川上川南副使。士奇率兵屢敗張獻忠,遷淮揚巡撫。徐而朝議,恐奇懦不知兵,以龍文光代之。已交代,出重慶,忽獻賊大至。瑞王素知奇名,留共守。奇毅然應之曰:『四川乃我舊撫。今日獻賊大至,豈盡新撫之事?推委以負朝廷乎』?遂與瑞王督軍民共守。城陷,奇罵賊不屈而死。璸字亶州,事見前。東旭曰:有客過余廬,余敘石齋先生事,見而嘆曰:『先生忠則忠矣!若為人謀國旋轉乾坤,則未敢為先生許』!予駭然曰:『公何言?先生舉動光明,柏節松操。千萬年後,流芳青史者,舍先生其誰』?客曰:『子獨未聞魏徵「寧作良臣,莫作忠臣」之語乎?況甲申之變,天崩地坼,此乾坤何等時?先生何不麻衣痛哭四鎮之庭,貞誠以感,使若輩知有君?先生何不連進諫章,痛哭流涕,請除君側之奸,以回弘光庸主之心?至其自序,召至江南,見雜沓無可共事,請祭禹陵,出居浙東,寂無一言。任馬、阮蹂躪,徒作夢高皇語謂「卿舍我去」;且對曰:「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之語。又製一衣,刺「大明孤臣黃道周」於裾,語弟子「南都必敗,當以識吾屍」。噫!東南半壁,多士濟濟,何謂孤臣?果識其敗,明系袖手旁觀,蹈文人舌筆欺愚後世。繼又失策,不奉其君於豫章,居中調度,同楊廷麟徵湖南之何騰蛟、東川之曾保英、兩粵之丁魁楚、滇黔之李定國,運籌備禦,策畫糧餉。而如在蜀者請入蜀,在吳者請入吳,乃姑息從事,偏安閩土,正蘇老泉所謂「惟賢者能致不賢,非不賢者能致賢也」。故能容人者,然後能用人;雖汙身降志,士君子亦當先受其過耳。何不降志相從,以保其社稷,而為過激附會作老道學?殺陳謙不出一言,致中漁人之利;議親征不決其行,作離盜跖之漸。輔佐王猷,未有其人;折衝禦侮,未有其人。以出師為兒戲,稱江左多臣門生故吏,必有應之。是薄其君父,德澤不施於天下;重其縉紳,恩惠可結於門黨。一木欲支大廈,毛錐欲去禦敵。過建水,稱五月渡瀘;弭金釁,仿六出奇能。又表稱「不屑為孔明、伯紀」,不但不能曲突徙薪;抑且不能作焦頭爛額。春秋責備,是誰之咎?故張國維激憤曰:「誤天下者,文山、疊山也」』!予曰:『公之論固是;但時勢不同,亦責人所難。先生孤掌難鳴,獨木難支。況天命有在,亦不得已之極,思惟有盡其臣衷而已』。客曰:『子之言謬矣!夫武王伐紂,夷、齊叩馬而諫。諫不聽,然後去首陽。聞譏周薇,不食而死。未曾以不諫而去首陽也。盡臣節者,夷、齊耳』!予曰:『不然,公之評先生若何』?客曰:『先生特博學鴻儒,繼道統,尋乾淨死地,完讀書之名,全生平之節而已』)。
貝勒世子大驅舡只,開堰入江。張國維遣王之仁統水師,半渡襲戰。會南風大起,之仁揚航奮擊;國維又督諸軍渡江以應,大捷。適陸清源齎手書報王,並齎詔至江犒師。時馬士英依方國安,唆國安殺清源,且為檄數隆武罪。國維聞之,嘆曰:『自相戕毒,禍不遠矣』(隆武曾斬魯使陳謙,國維故云)!
忠孝伯賜姓成功叩陛,辭回安平。隆武曰:『卿當此有事之際,何忍舍朕而去』!成功頓首曰:『非成功敢輕離陛下。奈臣七歲別母,去秋接到,並未一面。忽爾病危,為人子者心何安?以其報陛下之日長,故敢暫為請假。稍愈,臣即兼程而至』。隆武允成功馳驛省母,准假一月。成功謝恩,出歸安平。
貝勒因江上之戰不得取勝,悒悒不已。招撫江南經略洪承疇與招撫福建御史黃熙胤獻策曰:『唐藩雖然稱帝,但兵馬錢糧,悉出鄭芝龍手。不如密書賂彼,若全舉版圖,許以王爵,則彼自棄暗投明。福建可不勞一矢,浙中諸醜俱散』。貝勒大喜曰:『二公所論極高,計成,開國第一功也。宜速行,勿滯』!一面按兵;一面著熙胤同承疇修書入閩(承疇號亨九,壬辰進士;熙胤辛未進士,皆泉之晉江縣人)。芝龍因廷爭拂意,雖奉詔諭,口應心違。
四月,隆武見諸帥不前,責芝龍攬權逗兵。龍免冠頓首曰:『臣武夫,賦性戇直,不能逢迎。今既見疑陛下,安敢負此重擔?情願角巾私第,以終聖世』。隆武曰:『朕之大事,悉以委卿,豈疑卿乎?但人有言,不得不為卿道耳』!固留之。下詔切責兩帥:『倘畏縮不前,有國法在』!鄭鴻逵、鄭彩雖出關,仍上疏請餉,逗留如前。
芝龍接承疇、熙胤書許以三省王爵,決意投誠。不通其弟鴻逵、子成功,即馳札泉州,召熙胤子志美(乙卯舉人,後官粵東南海知縣)謀復書,有『遇官兵撤官兵,遇水師撤水師。傾心貴朝者,非一日也』之句,交志美。美密遣老蒼頭送出浙江與承疇、熙胤。廷臣會議出江西會楊廷麟,未果。鄭芝龍疏稱:『海寇猝至。今三關餉取之臣,臣取之海。無海則無家,非偏征不可』。拜表即行。隆武手敕留之曰:『先生稍遲!朕與先生同行』。使者奉敕至河,芝龍已飛航去矣。且密諭與守關將施天福(字昆玉,泉之同安人)、郭曦(漳之龍溪人)、陳秀、周瑞等撤關兵。
貝勒以長江未易渡,遣一旅從紹興別道奪盤山關,以分其勢。守關總兵盧若驥(泉之同安縣人)會諸將堅壁死守,屢攻不下。相持兩月,適韓固山平左夢庚,用降將劉孔昭為鄉導,滿漢齊集。若驥兵寡糧匱,遂議決戰,大開關門出敵。後營副將周茂首先沖殺,被箭傷死,若驥復收殘兵入關。諸將見勢逼援無,請投誠。驥忖人心已離,夜半率子弟親隨三百餘騎,棄關從溫州渡舟山。固山統大軍定臺、溫、福寧,會師福州。
魯王知國安殺清源,恐閩發兵問罪,遂抽師令國維西禦。起禮部尚書余煌兼兵部尚書,代國維督師江上。因此江上之師單弱(余煌字武貞,浙江山陰人。天啟乙丑狀元。入史館,直言忤時,以禮部尚書假歸;弘光屢徵不起。貝勒世子平浙時,整衣冠欲死;為義師鄭咸一救之,勸其共事魯王)。
五月,招撫經略洪承疇、黃熙胤接芝龍復書,遂啟貝勒。貝勒揮南北岸軍齊進,用火砲攻方國安營壘。適國安食,一砲擊碎其席,並廚灶無有完者。安嘆曰:『此天奪吾食也』!又見北岸兵勢強盛,於五月二十七夜與馬士英、阮大鋮潛劫魯王而南。次日,諸帥聞知,各潰散。鄭遵謙移資入海,獨王之仁一軍不動。國維與之仁相議抽兵五千,分守各營。之仁泣曰:『壞天下事者,方荊國也(國安封荊國公)!北岸屯師數十萬,倏然而渡,孤軍何以迎敵?之仁有舡可入海。公兵無舡,速自為計』。國維不得已,乃進旅追扈魯王。王為國安、士英所困,欲挾入關獻功。適守者病,王得脫,遇張明振、張斌卿,安於普陀寺。明振等船泊穿山港,後被總兵張杰同援剿總兵王之綱所擊,始揚帆遁入舟山。登海舶,聞國維至黃石巖,傅維遏防四邑。維提師行,凡欲過之橋,業為國安斷矣,不得進。
六月,貝勒師將至紹興。督師余煌放城中婦女,出匿山谷。正衣冠,北向叩首,出東門渡東橋,赴水死。陳函煇、鄭之尹、王思任、吳存魯、陳潛夫、葉汝衡、高岱等皆死之。張國維聞義烏破,眾勸維入山。維曰:『誤天下者,文山、疊山也!一死而已』。報貝勒師至七里寺,國維正衣寇,南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作絕命詩曰:『艱難百戰戴吾君,拒敵辭唐氣勵雲。時去仍為朱氏鬼,精靈嘗傍孝陵墳』。從容赴園池死。興國公王之仁載其妻、妾、二子、二婦、幼女、諸孫,盡沈于蛟門下;捧所封敕印,北向再拜,投之水。獨至松江,峨冠登岸,百姓駭愕聚觀。之仁從容入見內院洪承疇,自稱:『仁系前朝太師,不肯身泛波濤。願來投公,死於明處』。勸薙髮,不從。於二十四日慷慨就刑。
七月,貝勒、張存仁統滿、漢平服紹興諸處,有原吏部尚書商周祚、兵部尚書邵轉忠、太僕寺卿姜一洪、兵科給事中謝秦宗等薙髮投誠。惟閣部朱大典據金華府,貝勒用元真勾合紅衣砲攻擊。十六早,城破,大典同其子萬化縱火自焚死。師至衢州,永豐伯張鵬翼守衢州,部將秦應科為內應,鵬翼戰死;樂安王、楚王、晉平王、督學御史王景亮、知府伍經正、推官鄧巖忠、署江山知縣方召皆被殺。馬士英、阮大鋮、方國安、方逢年等擁兵數千,疏請入關。隆武以其罪大,不許。走臺州,韓代追之,總兵葉承恩、李發叩馬迎降。士英計窮,遁入臺州山寺為僧。阮大鋮、方逢年同新建伯王業大、總兵陳學貫、任和、高猶龍、黃明卿、高懋明、徐大錦、邵思績等皆薙髮投誠。徐而士英被獲,同總兵趙體元解至,與刑部尚書蘇壯,貝勒俱令隨內院辦事。
守關將施天福等接芝龍密諭,遂聲言乏餉枵腹,難以禦敵,盡撤兵四潰。掠至建寧,按院鄭為虹與科道黃大鵬閉城,發倉庫犒賞,歡聲而去,一郡得全。
八月十三日,掛征南大將軍印貝勒羅托、總督閩浙張存仁、撫院佟國鼐統滿漢,從衢州拔營平閩。師次漁梁,郭曦、陳秀獻仙霞關,貝勒從容渡嶺。鄭為虹按浦城,百姓請降。虹曰:『不可』。再請,虹執決不可。眾背虹獻城,擁為虹見貝勒。令之跪,虹仰天大笑,不屈。貝勒嘉其從容節操,不忍害,勸其薙髮。為虹曰:『負國不忠,辱身不孝,忠孝俱虧,生我何為?寧求速死,髮不可薙也』。明日復令見,責其輸餉;虹曰:『清白吏何處得金』?百姓爭欲代輸,虹以民窮財盡答之。大罵,奪刀自刺胸膛見殺(虹字天生,江都人,癸未進士,百姓哀之,為立祠)。時有民謠曰:『峻峭仙霞路,逍遙軍馬過。將軍愛百姓,拱手奉山河』(將軍,指鄭芝龍也)。
隆武知仙霞失守,芝龍又去,獨立無靠,遂決意幸贛。於八月二十一日啟行,從者惟何吾騶、郭維經、朱繼祚、黃鳴俊而已。二十三日,貝勒至延平,知府王士和縊死。詢土人,知隆武由汀州欲遁江右,遂遣總兵李成棟領師追之。貝勒提大師至福州。禮部尚書曹學佺(字能始,乙未進士,福州人)奔鼓山,向佛前問休咎。甫拜下,見繩一條。佺急取袖之,馳回家。將書案四,立改為棺。整衣寇題壁云:『生前一管筆,死後一條繩』!投筆自縊。通政使馬思理縊死,侯官縣貢生元綸不食死,閩縣民趙節拜辭父母自縊,指揮使胡上琛飲藥死,一妾同死(琛字庫公,福州人),齊巽不屈被殺(字望子;時有『八閩齊望子,金雞第一聲』之稱)永福武舉趙子章死。
貝勒入城,安民畢,遣韓代、提督趙國祚、總兵孟全勝、王之剛、副將楊佐、王進功、王邦俊等領兵平興化、泉、漳等府。守興、泉總兵陳天榜、茅一經,薙髮投誠,守漳總兵劉文謙同黃光煇、武剛伯陳秀、靖安伯郭禧、亦薙髮投誠。獨安平為鄭芝龍所踞(安平即安海),軍威甚盛,船隻齊備,不肯投順。
有原巡撫劉中藻,乘貝勒全師入閩,起兵破慶元縣,聲勢大振。蕭起元同提督陳雄,知會張存仁,仁飛檄駐防總兵馬得功、副將李榮、楊虎,合副將袁仲等星馳進剿。中藻率總兵葉司孔等列陣三十餘里迎敵,我師奮勇殺勝,追至城下,閉門固守。得功傳令,乘其未備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楊虎、袁仲分頭奪上城,生擒葉司孔,中藻自縊。
黃斌卿乘潮犯寧都東門江口,張杰親督副將常進功、參將閻進功,自巳至酉,大戰未分勝負。後因副將李讓被杰陣殺,遂敗遁。韓代馳報,貝勒遣投誠兵部尚書郭必昌持書招之(昌字太徽,己丑進士,泉之晉江人),其略曰:『吾所以重將軍者,以將軍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為,必竭其力。力盡不勝天,則投明而事,乘時建功,此豪傑事也。若將軍不輔主,吾何用將軍哉?且兩粵未平,令鑄閩粵總督印以相待。吾欲見將軍者,商地方故也』。芝龍得書大喜,厚待必昌,遣員同必昌進降表。其子成功勸曰:『吾父總握重權,未可輕為轉念。以兒細度,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高恃險,設伏以禦,雖有百萬,恐一旦亦難飛過。然後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開海道,興販各港,以足其餉。然後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龍曰:『稚子妄談!不知天時時勢。夫以天塹之隔,四鎮雄兵,且不能拒敵,何況偏安一隅。倘畫虎不成,豈不類狗乎』?成功曰:『吾父所見者大概,未曾細料機宜;天時、地利,有不同耳。清朝兵馬雖盛,亦不能長驅而進。我朝委系無人,文臣弄權,一旦冰裂瓦解,釀成煤山之慘。故得其天時,排闥直入,剪除兇醜,以承大統。迨至南都,非長江失恃,細察其故,君實非戡亂之君,臣多庸祿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飲恨,天塹難憑也。吾父若藉其崎嶇、扼其險要,則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龍曰:『識時務為俊傑。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禮我。苟與爭鋒,一旦失利,搖尾乞憐,那時追悔莫及。豎子渺視,慎毋多談』!成功見龍不從,牽其衣,跪哭曰:『夫虎不可離山、魚不可脫淵;離山則失其威,脫淵則登時困殺。吾父當三思而行』!龍見成功語繁,厭聽拂袖而起。成功出,適遇鴻逵於途,告以始末。逵壯之。功遂密帶一旅,遁金門。鴻逵入,芝龍語及成功少年狂妄輕躁,不識時務始末。鴻逵曰:『夫人生天地間,如朝露耳!能建功立業,垂名異世,則亦時不可失也。吾兄當國難之際,位極人臣,苟時事不可為,則弟亦不敢虛鼓唇舌。況兄尚帶甲數十萬,舳艫塞海,餉糧充足,輔其君以號召天下,豪傑自當響應。何必委身於人?此弟深為兄所不取也』!芝龍曰:『吾弟所言,眼前之事,非長遠計耳。甲申之變,天下鼎沸,亦秦失其鹿,故清朝得而逐之,業已三分有二。若以小丈夫之氣,振一旅而敵天下兵,恐亦不量力也。不如乘其招我,全軍歸誠。正棄暗投明,擇主而事,古來豪傑亦往往有行之者。清朝正未必忍相棄耳』!鴻逵曰:『既吾兄志決,亦不可不為之慮』。芝龍曰:『人以誠心待我,我即以誠心應之,何疑焉?吾弟靜聽,俟吾單騎往會貝勒;看他如何相待,再作商量』。鴻逵曰:『吾兄已有成算,弟亦將奈何?惟有洗耳聽佳音耳』!龍令李業師、周繼武等挑選好漢盔甲鮮明者五百人隨從,刻日往省面貝勒。又差往金門,尋成功同行。功不從,上書有『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吾父不聽兒言,後倘有不測,兒只有縞素而已』之句。芝龍見之,嗤其狂悖。即喚季子渡同行。
貝勒得必昌復命,隨敕府縣接應,凡所過驛站,供奉威儀甚壯。塘汛飛報貝敕,即差官過烏龍江,遞茶遠接,又令文武郊外相迎。龍見貝勒相待殷勤,滿心歡喜。進城見貝勒,貝勒握手,歡若平生,且恨相見之晚。龍請以擅立唐藩之罪。貝勒再三安慰曰:『此足見將軍之經權有方,可為則為之、不可為則擇主而事。況兩粵未平,海濱地方非仗將軍熟識,未可一旦而奏膚功。今日得見,實朝廷之福,將軍休疑慮焉』。龍頓首稱謝,遂薙髮。大開筵宴,賞賜倍厚。貝勒密與諸內院議曰:『聞芝龍平生桀黠多智,好持兩端。今大隊不來,而單騎至此,實有觀望之意。古云「擒賊擒首」,若縱之去,恐有意外之慮,以貽生靈憂。不如乘夜召其陛見,挾其北上;則蛇無首,其餘碌碌,無能為也』。諸內院曰:『殿下所見甚明』。張存仁曰:『不可。四方未定,當以誠信待人;芝龍今既真心相向,一旦挾之北去,恐失後來慕義向化之心。貝勒不聽,命督撫連日筵宴。至第三夜,內院到鄭芝龍寓所,傳:『有旨意,欲公陛見,面詢方略,以平兩廣』。守至天曙,即與芝龍同上北京。
總兵李成棟奉貝勒命,領兵追隆武。隆武駐蹕順昌,偵報延平追騎將至,遂率曾后等倉皇上馬。惟忠誠伯周之藩從駕,給事中熊偉率兵五百餘隨行(偉字文江,江西南昌府人,癸未進士)。中途后鞭墜地,之藩不令士卒,自下馬檢獻,親為帝后前驅。帝后不名其官,惟呼我兒,權同父子。適隆武口渴覓茶,之藩以小桶伋之進,曰:『願陛下一統』。隆武喜飲,至袍袖俱濕。抵行在。
二十七日薄暮,之藩辭欲出教場提調備敵。隆武不允,令其護衛,至三鼓回宿。五鼓上朝,到行在門首,忽聞嘈咶聲,未敢突進。停足聽之,方知帝后口角。嘆曰:『此何時也?倘敵兵突至,將奈何』?天明,隆武出視事。見之藩勤勞,加之藩總督御營。問諸輔臣,僅黃鳴俊、朱繼二一人,何吾騶、郭維經悉逸去。至關帝廟前,成棟追兵到,群呼問曰:『誰是隆武』?之藩挺身應曰:『我即是也』。問:『欲何為』?之藩詭認,殆欲脫主難耳。群矢齊射,之藩鏖戰,胸膛連中八箭,隨中隨拔去,手擊死數十人。忽腦后中兩箭,墜馬被殺。時秋暑正盛,群屍敗腐;獨之藩越九日夜面如生。鄉人奇之,收葬於汀之羅漢嶺。
隆武與后等奔至三元角,成棟追兵又至。熊偉抽劍督二十餘人向前與鬪。偉為箭傷喉,墜馬死。隆武與後逃入汀州府堂。腹飢,從者市湯員二進。方舉筋,成棟領騎兵衝入,揮箭齊發,隆武與后嬪諸人悉為射死。朱繼祚、黃鳴俊俱遭擄(東旭曰:隆武帝后死於汀州府堂,乃順治三年八月二十八日。諸家紀事,悉書隆武被執,送福州斬於市。但時有錦衣衛陸昆亨從行,眼見隆武帝后戎裝小帽,與姬嬪被難。昆亨脫出。百姓收群屍葬於羅漢嶺,豎其碑曰『隆武並其母光華太妃諱英忠烈徐娘娘之墓』。後昆亨歸鄭,繼而為僧,年八十有奇,為口述云。故特表出)。搜龍槓,書萬餘卷而已。書內夾有馬士英、阮大鋮、方國安、方逢年連名「請駕出關,欲為內應」疏,按其月日,在已降後。馳送貝勒,擒士英、國安父子與逢年,皆斬。大鋮時方遊山,聞信,自投崖下死;亦戮屍。李成棟平汀、邵等府,示令:『如有不遵制薙髮者,滅族』!傅冠寄泰寧門人江亨龍家。龍子養源見示嚴切,勸冠薙髮。冠不從。養源懼百口為冠累,遂將傅冠舁出。冠自如吟曰:『憤血已成空,往事空回首!國難與家仇,永訣一杯酒。幻影落紅塵,倏忽成今古。名義重如山,此身棄如土』。夜宿溪頭,冠私起欲投淵,為守者覺而止。又次石牛關,欲搶頭死,為送者攔護。過羅漢嶺,見新墳,問輿者。曰:『忠誠伯周之藩墓』。下拜之,泣曰:『聞道延津簇羽騎,翠花飛越五雲迷。汀州草色空迎輦,誰覆周郎裹革屍』?至汀,見李成棟。棟親解其繫,延之上坐。勸曰:『公大臣也,若遵制薙髮,棟當保公攀麟』。冠詫曰:『自冠裳以來,曾有禿頭宰相否』?棟曰:『公髮種種與禿何異?但稍加薙,以掩眾目,便可報文』。冠厲聲曰:『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我鄉先進也。我頭可斷,而髮不可薙也』。棟自是不復言。然禮待甚厚,飲食與共。
廣西巡撫瞿式耜與兩廣總督丁魁楚、兵部尚書呂大器、李應茂等聞隆武受難報,設位以哭。並會議立君,承繼大統。式耜曰:『桂王相貌雄偉,舉動端嚴,賢而當立』。於冬十月十四日立桂王監國(王諱由榔,封永明王,尋晉封桂王)。以肇慶府為行宮,丁魁楚兼大學士、呂大器兼中樞大學士、瞿式耜吏部右侍郎兼內閣大學士掌銓事。正會議戰守,防設險要,忽太監王坤趨桂王暫還梧州(坤,崇禎十六年間曾督餉宣府,甚作威福。北京陷,依弘光,欲督餉閩粵,改名肇基。不果行,而弘光遁。坤入閩,隆武不用。奔粵,依桂王,奉迎趨媚,王信惑之。後為定閩王劉錫胤所逐)。時有隆武舊相何吾騶、蘇觀生遁至粵東,亦聞桂王賢而貌奇,欲到粵西以元老共立。舟次三水縣,聞為式耜所立,恥不預其議,即返棹羊城。適輔明侯林察載唐、鄧諸王航海至廣,觀生與吾騶、黃士俊會布政使司顧元鏡等共議,迎立隆武之弟諱聿■〈金粵〉入城即位,改元紹武,頒詔布告。桂王亦遣兵科給事中彭燿至廣宣諭。觀生惡之,遂潛殺耀,令陳際泰率兵攻肇慶。
桂王亦遣兵部右侍郎林佳鼎督師出禦,相遇於三水縣,戰而佳鼎失利。是晚韶州兵至,合廣兵復攻佳鼎。鼎平地未有溝柵之固,惟與僉事道夏四敷分頭鏖戰,全軍覆沒(佳鼎,興化府人,甲戌進士)。報到,丁魁楚議不即位無以壓人心而號召天下,乃自梧州迎桂王,於十二月十八日即位肇慶府署,改元永曆。以晏清為吏部尚書(辛未進士,黃州府人),瞿式耜為吏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掌銓事,何三省為戶部尚書(癸未進士),黃奇遇為禮部尚書(戊辰進士,潮州府人),曹燁為兵部尚書(進士,河南人),黃日晟為刑部尚書(辛未進士,同安),井濟為工部尚書(辛未進士,河南人),郭之奇為詹事府正詹加巡撫御史(戊辰進士,尋亦擢為大學士。後永曆奔貴州安隆,奇不及同行,削髮為僧,死於繡花針,即今花縣也),王澄化為兵部右侍郎,督師至三水,連營守峽口,以拒廣兵。何騰蛟為總督,鎮衡州。呂胤錫為巡撫,治長沙。焦璉、陳邦傳各督兵,分守粵西。孫可望鎮守雲南。李定國鎮守貴州。太監王坤為司秉筆。
當芝龍暗撤兩關守兵,永勝伯鄭彩遁踞廈門。迨聞隆武亡,隨率舟師會閣部熊汝霖迎原監國魯王於舟山。王封彩建威侯、弟聯定遠伯。進取福寧諸縣,並陷興化府。王進彩為建國公,聯為定遠侯,季弟斌鎮南伯。建寧鄉紳密通接駕,踞城起義。原吏部主事林垐(字子野,號恥菴,福清人,癸未進士)潛匿山中,散家資募兵,奪據福清縣。貝勒遣副將滿進忠領兵征討。垐率眾迎敵,戰敗奔入城。追兵緊,門不及閉,回身復戰。中箭數十死,立不仆。進忠見而奇之,拜乃仆。平和縣人曾慶等,與詔安人合議起兵,立德化王朱慈燁據將軍寨,陷大田、順昌、將樂三縣。鄭聯陷漳浦縣,知縣洪有禎不屈死。貝勒督舟師出攻海壇,鄭彩率眾迎敵。戰北,遂奉魯王退居廈門。徐而復上舟山。閣部熊汝霖死,疑為彩害。
賜姓成功潛師浯洲,聞隆武帝后凶信,設位令軍民掛孝望北祭。繼又突報其父被貝勒挾而北上,從浯洲回安平,會閣部路振飛、曾櫻、萬年英等,擇日起兵誓師,有『本藩乃明朝之臣子,縞素應然。實中興之將佐,披肝無地!冀諸英傑,共伸大義』之句。用「招討大將軍印」,稱「罪臣國姓成功勤王」,出家帑犒師。以洪政、陳煇為左右先鋒鎮,楊才、張進為親丁鎮,郭泰、余寬為左右護衛鎮,林習山為樓船鎮,柯宸樞、楊朝為參軍,兼統領圍隨征;杜煇為總協理(振飛字太平,北直人。乙丑進士。原為閩撫。依成功。後從永曆死於粵東之陳村。年英字靜齋,湖廣黃州府人,原臺州通判。隆武詔至臺州,浙右張國維方輔魯王監國,各官遲疑,而詔不開。英挺身曰:『此吾君也,豈有不開之理』。遂開讀。隆武聞其事,擢英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迨隆武亡,依成功為參軍。宸樞,福建泉州府晉江縣人,隆武曾授以參軍。督軍出關,屢有奇謀。杜煇字功參,泉之同安馬鑾人。後投誠,授粵東水師總兵。甲寅之變,又從吳三桂為湖廣水師左將軍。謀再投誠不密,被三桂姪應奇所覺,夜馳兵至,圍擒絞死)。但時金門乃叔父定國公鴻逵所據,廈門為建國公鄭彩同弟定遠侯鄭聯所據;其上海壇、南日、南北二茭、舟山等島,悉系魯王遣萬安侯周瑞、平彝侯周鶴芝、定西侯張名振、阮美等分守;其下諸島如銅山系南昌伯朱壽所踞,南澳系忠勇侯陳霸所踞。惟安平塊土,莫能展其所為,徒訓練士卒,整飭船隻,飄遊於鼓浪嶼,或入海澄、或出鎮海衛,以觀其變。
●臺灣外記卷之三(順治丁亥年至順治癸巳年共七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順治四年丁亥(附明桂王時在肇慶稱號永曆元年)正月,路振飛、萬年英誤聞何吾騶、黃士俊、蘇觀生、顧元鏡等,同隆武逃遁於粵東,辭成功欲泛海往就之。功曰:『先帝當日在汀州業已受難,故眾散。何能脫身至粵?恐是好事者假此為名,未可深信。但公既有所聞而欲去,余安可阻以失為臣子一片孤忠熱血』?遂令備資斧、船一只送之。時同行有北直進士朱昌時、原金山衛指揮使常壽寧等。後舟次粵之虎門,遇輔明侯林察,方云『是隆武之弟,何吾騶等共立為紹武。被兩廣總督佟養甲同總兵李成棟由惠州晝伏夜行,於去年十二月朔日破城,紹武被擒。非隆武也』。振飛等不敢前,復隨林察回廈門依成功。
二月,韓代奉貝勒世子命,統滿、漢騎步突至安平。鄭芝豹、芝鵬等懼兵威,不敢戰;斂其眾,挈家資、子女於巨艦,棄城出泊外海。成功生母倭婦翁氏手持劍不肯去,強之再四亦不行。大兵至,翁氏毅然拔劍割肚而死。成功聞報,擗踊號哭,縞素飛師前來。而韓代見船隻塞海,亦不敢守,棄之回泉。功殮其母,收整城池,與芝豹、芝鵬等守之。
四月,成功複合鄭彩、楊耿等眾,入海澄,破九都,攻漳平、龍岩等縣。孟全勝發都司王玉等進剿,大破之,彩仍遁廈。
德化縣未薙髮千人,號義師,扶鄖西王朱常湷,張存仁檄蔡應科堵截,遣羅成良剿平之。
張存仁遣都司倪鴻出舟山,招黃斌卿,卿不從。查卿興化人,遂拘其眷口,交撫院佟國鼎守。令人出舟山,再招之。又接定海總兵張杰報:松江提督吳勝兆交通魯王作叛情形,星馳與提督田雄提防。
宜春王朱義術從江西逃入汀州,用李芳泰計,結連新建王等眾數萬,據歸化、清源、延平諸邑。守汀總兵于永綬調兵分途堵截,陣斬議術。
七月,鴻逵見成功遠去,虞有鞭長莫及,書說成功曰:『凡事當先固本,而後求末。今汝安平彈丸之地,無長江險要可恃。倘韓代率大隊復來,一旦反救不及,將奈何?宜速回師,助汝一旅,合攻泉州,暫作安身。然後蓄兵養銳,窺其釁隙,舉兵旁掠』。成功令其族叔看守海澄石尾港(時成功年二十四歲)。
八月,從九都回。二十二日,會鴻逵師於泉之桃花山。鄉紳沈佺期、林喬升、郭符甲、諸葛斌等相率起兵應之(佺期字雲又,別字復齋,泉之南安人。癸未進士,屢遷都察院御史。後以醫行世,依成功,卒於臺灣。喬升,丙子舉人,屢遷光祿寺卿,泉之晉江人。符甲癸未進士,晉江人,南京主事;戰死,七日不變色,鄉人異而葬之。斌字士倫,監紀推官,泉之晉江人)。
泉州提督趙國祚,每輕視成功,率驍騎五百、步兵一千五百人,分為兩隊,一出塗門、一出東門,直沖營壘。成功令洪政、陳新二將統眾禦之。自辰至午,沖突相拒。鴻逵料不能勝,遣林順夾攻;功亦令余寬出奇兵截殺,祚兵遂潰。追至城下,鳴金收軍。成功每合鴻逵眾攻城,咸為溜石寨參將解應龍所援。成功請於鴻逵曰:『解應龍在溜石寨作犄角勢,此城難攻。叔父可督兵攻城,應龍必來援。姪遣水師一鎮桑一筠同杜煇暗襲其寨。另著郭新、余寬暗伏其寨中途,俟彼回救,齊起夾攻,擒之必矣』。鴻逵曰:『可』。隨掌號進兵。應龍果來援。至中途,忽流星馬飛報『賊攻寨甚緊』。龍即回師,伏起戰死。而溜石寨亦為杜煇所破,軍聲大振。國祚加意防禦,日夜巡督。城內已故鄉紳郭必昌之子顯欲為內應,謀洩。國祚差兵往擒,惟有空室,眾駭異。顯有愛姬春姊,利顯母黃氏珠珥,投國祚乞揀所藏皮箱一,願首告。國祚許之,遂指後園井中旁石是門。祚令人下扳開,果一大穴,全家在焉,共一十三口,收而殺之。春姊拾皮箱,亦為眾所殺;並累及原閣部黃景昉。又西門守將楊義與諸葛斌通為援,適國祚召義守東門,斌不知。是夜率眾臨城,斌與副將蔡參等全軍俱沒。祚於是夜禁益嚴,不敢喘息。功督砲環攻,又令洪政、陳新、余寬、郭泰等領眾架雲梯齊上。國祚百計禦之,不得下。漳州城守王進(渾號老虎,河南人。甲寅之變,從耿精忠為都府,被忠勒死)聞泉被圍,繼報溜石寨失,解應龍戰死。頓足曰:『城危矣,吾當往救』。漳州總兵楊佐阻之曰:『各有汛地,且未奉總督令,勝敗干系是誰擔之』?進曰:『公言差矣。賊今從中截殺,制臺之檄安能飛過?倘徒坐視,一旦城破,賊勢愈熾,吾城其能保乎?此謂唇亡則齒寒也。公善守城池!吾當往救』。遂將騎兵五百、步卒千人,分為三隊。『第一隊令總領旗趙英,同左哨千總楊得功,會同安營遊擊廉郎,聲言攻取安平。安平是彼巢穴,勢必回救。此傚攻魏救韓,以分其勢。吾自領一隊,相機而動。其餘一隊,著右哨千總李玉同、遊擊祁光秋作援兵』。先遣人稱『本鎮統領大師,合潮州援兵數萬,即日抵泉郡破賊解圍,並直搗其穴』之句。
成功聞報,見鴻逵曰:『王進接連潮師救援,不日即到。泉郡堅而未易破,倘以一旅扼五陵而攻安平,則首尾受敵』。鴻逵曰:『如此奈何?當且暫退』。成功曰:『安可退師?可令楊才、張進先去莿園守據。林習山與杜煇整備舡隻泊潯尾,以防不測。叔父可督林順、洪政等急攻其城,姪領郭泰、余寬據營五陵,作兩邊救援』。逵曰:『可』。王進至大盈,偵知各處聯營把守,大路不得進,進一時計絀。繼探有小路從南安縣出發,令遣人夫備草束接應。詐稱欲取安平,著楊德功董之。自帶馬步,乘夜由冷水井過何坑,出南安,突至泉州城下。與洪政戰,政敗。國祚於城上遙觀,知救兵到。以此亦四面吶喊,虛作相助勢。鴻逵心虛,急遁金門。而成功亦退安平,泉州圍解。入城,進見國祚,請救遲罪。祚謝曰:『非公來速,此城危矣』!進恐守成功乘勢取漳,即辭祚回師。成功因報鴻逵從潯尾遁,亦就不援。即將楊才等兵抽回把守五陵要口,自歸安平。後偵知王進僅以一千五百人解圍,甚追悔。隨喚洪政、余寬二將,領兵從小路埋伏青石宮;又令楊才、郭新二將,領兵埋伏莿園;另令張進帶兵接應。五將去後,不日回說王進已過二日矣。
本年,總兵李成棟奉命平粵,以李發代之,待傅冠亦如禮。十一月二十一日,冠與發對奕方罷,發閱文書,謂曰:『今部文到,欲收公』!冠欣然起曰:『早畢吾事,公之賜也』。遂整衣冠向南拜曰:『臣負罪無狀,死不足贖』!復回向西拜曰:『祖父暴骨,惟冠之辜,羞見先人於泉下』!取筆題壁曰:『白髮蕭蕭已數莖,孽冤何必苦相尋?拚將一副頭顱骨,留取千秋不貳心』。擲筆坐地,引頸受刑。令人執刀,無一應者。又懸賞例,亦不忍下。有從征知府李蘭友家丁張福出,受賞施刃,以冠首函寄汀州府獄,觀者莫不墜淚。是夜悲風震瓦,暴雨漲河。二十二日,家人傅國禎負骸藁葬於汀之羅漢嶺,與忠誠伯周之藩相對(公首在獄中,夜屢吐白光,同囚之有冤者多見之,祈皆驗。獄吏朝夕焚香祀之。忽一夜吏夢公辭曰:『兩年受爾殷勤,我欲還矣』。吏神其事,白於令。不數日,公之子果乞骸骨歸葬。已奉諭旨來汀,始得合身首殮之,遍體皆黃金色。有舊衣二件棄墓側,風雨經年,帛色尚如故。行道者傷而奇之,咸曰:『此相公衣也』。見者拜之,無敢動;後為寧化無賴子取去)。
紹武於前歲十二月在明倫堂講書,被李成棟率輕騎,間道晝伏夜行,砍門而入,紹武逾牆匿王應華家。俄而墜城出,為追騎所殺。蘇觀生題詩壁上云:『人皆受國恩;時危我獨苦。丹心佐兩朝,浩氣凌千古』!題畢自縊而死(觀生字雨霖,粵之東莞人,拔貢)。何吾騶、顧元鏡等降。
總督佟養甲安民畢,即令李成棟統騎兵到三水。王澄化退守峽口,王坤趨永曆西走。式耜奏曰:『土地乃祖宗之土地,守之則可以設計破敵,使英雄志壯。若輕棄而走,不但上負祖宗,且失天下志士之心』。永曆不聽,遂乘輕舟上西峽而去,從行者惟瞿式耜一人。成棟至肇慶府,進師梧州。永曆奔桂林,巡撫曹熠降。瞿式耜請建都設禦,令丁魁楚屯兵岑溪。成棟遣人招之,不肯降;乃伏兵與戰,矯敗退藤江;伏起,魁楚中箭死。成棟揮軍逼桂林,王坤請幸楚。式耜請駐全州,疏略曰:『半年之內,三四遷移;兵心民心,無不惶惑。我進一步,人亦進一步;我去速一日,人來亦速一日。若去而不守,愚者亦共知拱手送人矣。請以臣留守桂林』。永曆允請。李成棟師至,值焦璉自全州來,督兵合禦。成棟逼戰,璉奮勇沖陣,棟方退,桂林得全焉。
成功因攻泉不克,回安平。有原浙江巡撫盧若騰、進士葉翼雲、舉人陳鼎俱至,謁成功。功待以上賓,每事必諮之。又得海澄人甘煇,身材五短,猛勇絕群;漳浦人藍登,武藝精熟;南安人施郎,機略暢曉;與其弟顯貴及邱縉、林壯猷、金裕等朝夕操演部伍陣法。並令堆積糧餉於安平(騰字牧州,庚辰進士,金門人。雲字敬甫,庚辰進士,廈門人。鼎字尚圖,丁卯鄉薦,同安人。郎後執法太嚴,見怒成功,被收欲殺,計逸內地;為海澄公黃梧所知,遂薦於總督李率泰。泰保題副將,將「郎」換作「琅」字,事績詳見後)。
順治五年(附稱永曆二年)戊子夏五月,成功統林習山、甘煇等犯同安。守將遊擊祁光秋、協防遊擊廉郎合領騎步會九都鄉勇出禦。甘煇挺身出戰,守備王廷坐馬失腳,被斬,兵潰。成功揮軍至城下,光秋與郎急抽兵入城。與知縣張效齡議曰:『賊兵勢大,恐孤城難守。不如與公今夜乘其無備,開門遁去,然後請師恢復。公意如何』?齡曰:『食君之祿,守君之土,分所當然。今賊雖眾,吾當與公嬰城死守。漳、泉二處,必發兵來救。豈可棄城,以自取罪』?郎曰:『公所言者守經,弟所言者行權。賊兵勢大,水陸雲至,兵傷已過半。即有一二健勇,亦傷弓之鳥,是兵卒不足恃也。地方平坦,城垣低矮,一旦四面環攻,砲器火藥甚少,是城郭不足恃也。縱能禦之,而援兵遲至,倉廒無積,是糧又不足恃也。有此數難,當達權暫退,再作商量。弟豈不知食君之祿、守君之土耶』?效齡聞言,如夢方醒曰:『非公剖晰,幾乎誤矣』。約二更,即率騎兵各飽食,同效齡開西門遁。
百姓知文武棄城去,天曙,迎成功入城。功出令安民,不許騷擾,民賴以安。功以葉翼雲為同安知縣,勸諭追徵,以助軍需。陳鼎為教諭,傳告諸生,起義勤王。忽報輔明侯林察自廣東逃回,因與蘇觀生等共立紹武,曾禦永曆於三水,後共鎮虎門。廣東破,不敢歸永曆,仍回閩見成功,詳陳瞿式耜等擁立桂王始末。成功加額曰:『吾有君矣』!遂設香案望南而拜,尊其朔號。即修表,遣原隆武中書舍人江于燦、黃志高二人從海道入廣稱賀,並條陳時勢。即以邱縉、林壯猷、金作裕三將守同安,自領大隊舟師至銅山,候永曆旨,以便會合恢復。
提督趙國祚知同安陷,飛報總督轉題。奉旨遣佟鼐、李率泰、陳錦三大人督師恢復各處地方。七月初三日,檄到。邱縉等聞報,即與葉翼雲、陳鼎議戰守策。翼雲曰:『今新君登極,我藩主志存勤王。以一城托我等,自當竭力禦守。邱、林二將軍可督兵守大盈嶺,以扼泉師。金將軍守苧溪嶺,以扼漳師。翼雲等督民兵守城。一面通知本爵(即芝豹)出奇兵於五陵,從中截殺,以分其勢。一面飛請藩主回軍救援。不知諸公意下如何?金裕等應曰:『公籌畫得宜;謹聽尊命』。即出兵守要口。佟鼐督師至,邱縉、林壯猷列陣以待。被領旗黃有信率驍騎沖突,三大人同提督揮軍齊進。邱縉中五箭,林壯猷獨力難支,遂遁入城。金裕聞邱、林敗績,空守苧溪嶺無益,亦斂軍回;與翼雲、陳鼎分門死守。三大人於八月十六日曉夜攻擊,雉堞平地,城遂破。邱縉、林壯猷、金作裕各巷戰力竭死。翼雲當城未陷時,謂陳鼎、邱、林三將曰:『余今雖未死於君事,卻得死於明土,亦吾輩之幸也』。迨至被擒解見,從容自若,與陳鼎俱不屈被殺。三大人以城內堅拒,傷士卒甚多,發令盡屠戮,血滿溝渠,應「同安血流溝」之讖(附記:有泉州同安金門人陳諱世冑,渾稱「鱛仙」。善術數,語事多中,舉動似狂。於丙戌遊三山,途次興化,聞仙遊油潭里有王志章者,能刺陰陽事。人稱活閻羅。往見之,志章業已先知,置片紙於硯底,屬童子候之曰:『若世冑到,令自取視』。次日世冑到,童子語知。世冑讀至『鱛魚死半途。同安血流溝。嘉禾斷人種(嘉禾者乃廈門之別號),安海成平浦』之句,悚然。奔見成功,以志章言上、陳。功怪其妄,不納。冑辭歸,途次小盈嶺暴病而亡。功聞之,亦為之訝。至同安戮屠、血流溝渠,功頗信之。後踞廈門,凡有俘者,悉斷其掌放歸,以『嘉禾斷人種』,欲以壓「種」字讖也(泉腔:「掌」讀作「種」)。癸卯十月,總督李率泰破金、廈,提督馬得功戰死,請棄諸島,移民於內地;築限界守之,犯者無赦。而嘉禾果斷人種。安平地在界外,亦遂成平浦焉。其讖悉驗)。
八月,成功在銅山,整頓船隻,訓練士卒,候廣西永曆信到。忽接葉、陳、邱、林告急請援文,即整大隊舟師回救。奈北風盛發,難以駕駛,五日方抵金門。偵報同安已破,諸將戰死,葉、陳不屈被殺,全城屠戮。功痛哭遙祭,情動三軍,遂移師鎮海、銅山。漳浦守將王起俸謀降,事洩,棄家從舊鎮入銅山;成功受降,加俸總練使,同柯宸樞聯絡銅山等處,募兵措餉;詔安縣五都人林日灼鼓眾拒之。功令甘煇往征,日灼旋滅。
十月,江于燦、黃志高同太監劉玉賫永曆詔到,晉封成功威遠侯。功拜受畢,厚待劉玉。遂興師從雲霄白塔登岸。守雲霄將張國柱迎戰,被施顯貴所殺。遂率眾攻城。中軍守備姚國泰拒守。城陷,國泰巷戰,重傷被擒。功惜其忠勇,令醫治,用為監督。
粵東原大學士陳子壯、兵科給事中陳邦彥同起兵,船千艘,合攻廣東。因故指揮楊可觀、楊景燁為內應,謀洩被殺,懸首城上。邦彥戰死。子壯遁據高明,遣家人陳榮賫書赴成功處請救。又原兵部侍郎張家玉,會故南海指揮安弘猷、訓導張治亦起兵襲東莞縣,殺典史張元鼎,知縣鄭鋈自縊。李成棟聞報,率兵至,擊斬安弘猷。家玉走龍門糾眾,遣閩將楊可樑亦賫家書至。成功即整師欲從虎門入援。至靖海,聞二家俱遭難,乃止(子壯字集全,號秋濤,萬曆已未探花,東莞人。守高明六個月,城破,被執不屈,引頸受刑。同時受難刑部主事朱實蓮,字子潔,天啟辛卯舉人;邑庠生黃英元、旻元。家玉字賢子,東莞人,崇禎癸未進士。佟養甲遣巡道張元琳至其家勸薙髮,玉冠帶出見,不允。元琳去,玉遂與師林洊謀起兵破東莞。韓如琰自惠州來會師。成棟至,弘猷戰死,張治、張恂、尹斌咸自縊。玉祖母陳氏、黎氏赴水死。妻彭氏大罵被刃。玉又率龍門眾拔博羅,糧盡眾潰。玉復走十五嶺,集三萬餘人攻增城。成棟往援,揮騎沖突。玉陣亂,死戰,項中三矢,傷一目,赴水死。割其首,顏色不變。其師林洊被執在獄,臨刑吟詩曰:『願續當年李侍郎,遺言謝世報高皇。獨憐一片忠精骨,不死沙場死法場』!張恂字士和,壬子鄉薦。張治字臺玉,潮之程鄉人。安弘猷,字叔壯,靈壁人)。
李成棟奉總督佟養甲令,提師攻桂林。後合平南、定南、靖南三藩勁旅,直趨武岡。劉承胤令其弟承祖輔永曆從間道奔靖州。大學士吳炳被執,不屈死。三藩圍武岡,折矢招承胤,胤舉城降。部議以其放永曆西去,殺之。永曆自靖州奔柳州,得何騰蛟、郝永忠、盧鼎兵俱至防禦,始安。佟養甲督兵攻全州,何騰蛟率焦璉、郝永忠、盧鼎合滇師趙印選、胡一清分道夾攻,養甲遁。
永曆仍還桂林,諸帥不和,兵譁爭構釁。成棟偵知,乘虛潛師至北門。式耜守城,騰蛟召諸將合擊,棟方退師。棟負平粵有功,而恥受制於總督。偶演戲,其妻張氏見而笑焉。張氏系陳子壯之妾,成棟抄其家,見張氏美麗遂娶之。相從年餘,未見歡顏;今日之喜,必有由也。棟詰之,氏曰:『為見臺上威儀,觸目相感』。棟令人取冠服自穿,氏起取鏡照之。棟躍起曰:『真威儀可觀也』!遂萌反念。密屬標兵譁索糧餉,齊集教場,然後請養甲出城撫輯。甲不知是計,同棟行。甫坐下,眾兵鼓噪,同時剪辮,即飛書通粵西。巡撫耿獻忠亦剪辮,江西提督金聲桓同副將王得仁殺童巡撫,剪辮反,應之,共尊永曆朔。聲桓、得仁咸是左良玉部將,李成棟隸高傑標下,且交好,故片紙至即從。永曆命兵部侍郎萬翔、兵部職方司揭重熙監局鑄印,封成棟惠國公、養甲襄平伯、聲桓豫國公、得仁建武侯、獻忠兩廣總督。成棟遣原翰林院檢討蔡之俊賫表前往桂林,請駕幸粵。永曆下廷臣會議,未定。瞿式耜疏言有云:『駕若東幸,軍中將帥謂朝廷樂新復之土;而成棟亦有邀駕之嫌。號令既遠,人心渙散,臣恐不能制也』。遂不果行。之俊還報成棟,棟具疏再請曰:『天下乃太祖之天下。今日光復舊業,何為樂新土?陛下若欲中興,須親統六師,行間指揮,俾諸將士奮勇僇力;四方咸知有君,自當響應。豈可偏安粵西,優游度日,令天下豪傑寒心乎?此臣鰓鰓至計,非冀邀駕之功』。遂令原給事蒙正發,再往南靖請駕。永曆方至肇慶,李成棟率文武跪接如禮。永曆撫成棟背曰:『朕今日中興,全賴卿力,決不吝分茅列土之封』。棟叩首曰:『軍旅之事,毋煩陛下深憂,臣自當竭力前進。第運籌帷幄,策應糧餉,豈可乏人?必須元老方可,請召瞿式耜』。永曆允奏,隨加成棟子李元胤為錦衣衛指揮使,提督禁旅。棟復上疏,速當發詔通成功,連兵恢復。召式耜使者三四去,而式耜固辭;且連上五疏乞休,不允。成棟無奈,陛辭回粵,出師。詔至廈門,成功拜接,遂大整軍伍,令芝莞統舟師從虎頭門進。
順治六年己丑(附稱永曆三年)春三月,成功留黃廷、洪政守浦之羅山嶺,柯宸樞守盤陀嶺。自統兵馬下詔安,師屯分水關。修書遣楊乾生入潮州,通總兵郝尚久。久乃成棟健將、郝永忠族姪。前因總兵車任重殺惠潮道李光垣、知府凌犀渠、海陽縣桂岳等,橫苛肆虐,百姓怨望,成棟偵知,密令尚久聲言援漳,假道潮州,屯兵城南。時值元旦,尚久輕裘緩帶,從者僅數人,入城拜賀。任重接見,尚久禮益恭,尊為前輩;並陳閩省求救之切,祈為策應,夫役已備,刻即起行。任重許之。尚久見任重不為備,辭出。囑親信於寓所之轉灣抹角,虔禮款散其左右。藏甲兵於內,整部伍於營,約聽砲響,立即搶門。任重果不疑,出城回拜,中計被擒。並其眾,報成棟。棟會總督修養甲,題為潮州總兵。棟反,馳封尚久新泰伯,久遲疑觀望。迨乾生賫書至,尚久拒之。成功大怒,率眾欲攻潮州。值施天福引土著黃海如來見,海說成功:『潮州有備,急則難取。不如旁掠諸邑,以緩其心;然後反擊,一鼓可得』。功從之,分師旁掠。有海澄人陳斌(其掌有人之貳,人渾號為「大巴掌」。曾從永曆於粵東。師敗回海澄,與楊廣不睦,廣率眾圍之。斌負其三歲子於背,外掩以甲,腰插鐵斧,手執大力,突出殺,至城門,門閉不得出。一手持斧砍門,一手執刀禦眾。眾逼之,斌怒,刀起人傷,人無敢近,碎門逸去。其勇如此)率眾來降,成功授斌為後勁鎮,合擊許龍。時張禮踞達濠、霞美二寨,糧甚足。楊廣、朱堯、唐玉勸功舍龍擊禮,願為鄉導。功於是撤師攻禮。禮聞大隊至,棄二寨走青林,遣人乞降。功允之,授為援剿右鎮。又令黃山為帥,督諸軍從靖海破惠來縣,以汪匯為知縣、正兵鎮盧爵守之。黃山復破黃山寨。成功回揭陽,會鴻逵。聞逵沈死張禮,心甚憐焉;以其無罪遭殺,載其妻子歸安平府中,養之。
順治七年庚寅(附稱永曆四年)正月,成功至潮陽,知縣常望鳳投降。令洪旭督徵糧餉。和平寨不服徵,遣右先鋒鎮楊才往攻。才破其寨,屠戮無遺。才不日亦暴病死,成功以林勇代領其眾。陳斌引黃亮釆來降。
三月,以施郎為左先鋒鎮、弟顯貴為右先鋒鎮、黃廷為援剿右鎮、王秀奇戎旗鎮、甘煇親丁鎮。
四月,成功復至揭陽,攻新埠寨。寨長乞輸餉,許之。
五月,詔安九甲萬禮從施郎招,領眾數千來歸(禮即張要,漳之平和小溪人。崇禎間鄉紳肆虐,百姓苦之;眾謀結同心,以萬為姓,推要為首。時率眾統踞二都,五月來降)。
六月,成功引舟師擊蘇利,風逆,反師圍潮州。陳斌燒斷廣濟橋,日夜攻擊。尚久死守,乞救於漳鎮王邦俊。俊亦奉恢復浦、詔檄,隨統大隊騎步至長橋,把守羅山嶺。黃廷、洪政不戰棄城遁。俊安民畢,偵知守盤陀賊眾,據險扼守,不得進。邦俊以騎兵往來誘敵,令副將王之剛從盤龍小路度嶺,又令遊擊張勝由杜潯而過雲霄,合圍攻擊。宸樞分頭迎戰,至砲矢盡,全軍皆沒。邦俊復雲、詔,進師黃岡。成功得報,不恨浦、詔之失,大傷宸樞之亡。知救援至,遂退潮陽。黃亮釆乘虛同陳拔五、李英等叛攻行營。甘煇迎擊,斬釆父子與拔五等,方定。
八月,芝鵬至潮陽,說成功取廈門為家。成功曰:『彼船隻倍多,部將老練。取之不得,反結為仇』。芝莞曰:『建國(即鄭彩)遠行,惟聯在廈。邇來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取之正當其時』。施郎曰:『征之未見為是,當設計圖之』。功曰:『試陳可圖之計』。郎曰:『聯乃酒色狂徒,無謀之輩。藩主可領四只巨艦,揚帆回師,寄泊鼓浪嶼。彼見船少,必無猜疑。其餘者陸續假為商船,或寄泊島美、浯嶼,或寄大擔、白石頭,或從鼓浪嶼轉入崎尾,或直入寄碇廈門港水仙宮前。藩主登岸拜謁,悉從謙恭,然後相機而動。此呂蒙賺荊州之計也』。功曰:『此計甚當!但吾欲善取之,庶免殺兄之名』(彩、聯與成功通譜,故稱兄)。芝莞曰:『不殺之,恐其部卒戀主;不如殺之為是。建成、元吉豈非親兄弟乎』?成功點首。選健將五百,令甘煇、施郎、洪政、杜煇四將統之,配船四只,其餘依計而行。成功於中秋夜舟到鼓浪嶼,聯方宴客於萬石巖,作徹夜歡。次早,成功登岸拜謁,聯尚宿酒未醒。迨起梳櫛畢,出會。成功曰:『師屢敗績,赧顏相見。倘吾兄見憐,以一旅相助,得片土棲身,終不敢忘大德』。聯曰:『吾弟何出此言?軍旅相助,分所當然』。隨留小酌,快談雄劇,終日無倦。成功辭出,見聯不為備,密令諸船陸續進港,與聯艦比。且約部署,聽砲為號,爭先過船。成功設酒於虎坑巖還禮,聯即赴席。是日投壺角勝,酣暢倍常,至戌刻,方掌燈回。途次半山塘,杜煇等伏起刺聯,取其首級匿之,飛報成功。功於巖頂放砲,即勒兵入城。佯搥胸頓足曰:『誰殺吾兄?仇不共戴』!哭甚悲哀。令兵守聯與彩宅門,云:『非吾令不許擅入』!出示曉諭,有人報說者,賞千金。並即安民,市井無驚。其諸將船業為施郎、洪政、甘煇等所困。知聯死,陳俸、藍衍、吳豪等咸歸焉。繼而彩將楊朝棟、王勝、楊權、蔡新等率全隊舟師來降。功以棟為義武鎮,勝為水師統總。舊將藍登來見,授為援剿後鎮。又遣洪政持書折矢出招鄭彩。當彩欲行時,曾囑聯曰:『國姓航船來往,宜備之』!聯曰:『少年乳臭,虛名而已,何足介意』?彩曰:『弟言謬矣,切不可以少年輕之!細觀調兵,甚有經濟』。聯掀髯大噱曰:『吾兄行兵半世,何作此懦想?兵船糧餉,勝彼十倍,彼安敢正視』?彩曰:『「饑虎不可為鄰」,吾提師遠出,弟當留心防範,切不可以為戲』!迨至接聯被殺之報,嘆曰:『是吾之咎,托非人也』!迨洪政至,彩曰:『吾年老氣衰,細觀諸子弟,能繼志者,大木耳(大木成功字)。吾願全師解付』。令弟斌同政回廈復命。成功大悅,遣官往接。及相見,歡愛如初。言及聯事,成功大慟。彩將兵船悉交成功。功見彩誠實,永無猜疑,待之甚厚。卒於廈門。
蘇利偵知功航船回廈,率眾攻破惠來。守將盧爵戰死,知縣汪匯不屈自刎。成功差洪政招閩安、銅山、南澳諸島,咸聽約束。功以輔明侯林察為左軍、閩安侯周瑞為右軍、定西侯張明振為前軍′平彝侯周鶴芝為後軍,自為中軍元帥,用蔡福為內司中軍鎮。每軍大小船一百號,凡有原鎮各分隸之。泉州人馮澄世(字亨臣,隆武舉人,有機略)、潘庚鍾(字道宣,壬午舉人,善謀策)、紀舉國(壬午舉人,同安人)、林俞卿(武舉人,漳州人)、林奇昌(隆武舉人)、蔡鳴雷(晉江人,庠生)、諸葛倬(字士年,隆武恩貢)、蔣德璟(薦授翰林待詔,遷光祿寺少卿)、薛聯貴(字忠達,乙酉舉人,廣東潮州海陽縣人,後投誠任江西糧道)、鄭擎柱(丁卯舉人,後投誠)、鄧會(福州人,後投誠,授太原知府)等為參軍。整備操演,以俟進取。忽黃文從廣西間道賫永曆詔至。因何騰蛟攻長沙,命馬進忠由益陽出,為李赤心所殺。騰蛟不屈死。又南昌破,王得仁伏誅,金聲桓赴水死。守贛將高進庫為前導,直趨信豐。諸將勸李成棟且退師,棟不允。相持,會久雨,多叛去。棟憤甚,命酒,痛飲大醉。水漲甚,左右挽之上馬。馬失足,人馬俱沈。三日水退,棟立泥中,始知其死。杜永和舉全粵投誠,廣西危迫,召成功舟師從虎門入,李定國督騎步兵由三水出合攻。成功謝恩畢,用原總兵黃斌卿將黃大振為援剿前鎮,守海壇;撥水師阮引、何德、陸師藍登等屬芝鵬,鎮守廈門;自率諸鎮,配船百餘號,南下勤王。
十一月,至潮陽。時施郎與陳斌不睦,功因未進師。有首黃海如通尚可喜,成功遣林習山襲殺之,宥其餘黨,分配各鎮,一時乃安。
順治八年辛卯(附稱永曆五年)正月,成功舟師回南澳。以蕭拱宸為中衝鎮,沈親為護衛右鎮。令洪政、施郎、陳壎、鄭文星等回廈門。
二月,成功引舟師至白沙湖,遇暴風,收入鹽州港。擢蔡進福為內司水師鎮,施舉為水師右鎮。
三月,至大星所,殺敗惠州援兵,攻其城,下之。時福建巡撫張學聖按泉郡,偵知成功往粵東,立咨駐泉中路總兵馬得功,統兵乘虛襲廈門。得功隨統轄騎兵,先從五通渡過。水師鎮阮引不戰而遁。芝莞聞報,席捲珍寶,棄城下船。島中鼎沸,成功妻董氏懷神主出,步行海濱,見船仔招之曰:『我董夫人也』!舵工林禮泊岸,背夫人落船。夫人曰:『那只船是莞爺的』?禮指以重載者是。夫人令泊其船。芝莞見夫人,忙請曰:『此戰艦也,不便居。請夫人到家眷船中,有人伏伺』。夫人知此船系芝莞積藏,識破機關;乃曰:『媳婦喜乘此船。今戰征時候,非此不可』。莞再三相強,夫人坐而不動。得功領五百餘騎往來馳騁,百姓奔竄石洞。原閣部曾櫻,人勸其出遁。櫻笑曰:『吾今日猶得正命清波,幸也!遁何處』?自縊死(曾櫻字二雲,江西人,丙辰進士。隆武亡,依成功。門人阮文錫、陳恭以僧龕抬下船,至金門王槐家收殮)。
張學聖與興泉道黃澍、原同安縣張效齡督大隊至,適潮大漲,遂登五通山。一望波濤萬頃,而島嶼孤懸海外,險地也。顧謂澍曰:『此乃絕地。我若過去,船隻不繼,緩急豈能飛渡?實用兵之忌』。即下山,引師返。得功知後軍已退,不敢坐鎮,走篔簹港,遇鄭鴻逵將楊杼素、吳渤與戰。得功奮勇,射死吳渤,杼素不敢迫。施郎聞知,率陳壎、鄭文星等從廈門港登岸追趕至,得功戰少怯。計窮,遣人駕小船見鴻逵曰:『雖彼此間隔,各盡其職;然亦無時不懸念公也。今得功奉令過島,未曾擾一草一木。奈欲退無舟可渡,得功必死於此。得功死,分所當然;但恐此島人民萬不能全耳。且公兄在京,眷口在安平,其能安乎?不如寬得功片刻,假渡而歸。一舉兩得,得功幸甚,即公亦幸甚。乞熟思之』!鴻逵動昔日之情,亦以為然,放鬆高崎守,假漁船數只,渡得功回泉(鴻逵初除天津撫院鄭宗周坐營,轉隸都督孫應龍麾下。登萊之役,應龍失機,逮系天津獄;復與大同巡撫張廷拱同事。未幾,與芝龍平紅毛功,勳蔭錦衣衛掌刑千戶。繼晉指揮使。癸未,授登州副將。甲申正月,曾應遴薦副將鄭鴻逵緩急可用;詔益兵三千,命鴻逵鎮守南贛。至弘光嗣位南京,檄守釆石磯,以右軍都督掛鎮海將軍印。時得功為標下守備)。
當得功渡廈時,都督鄭德、副將周王臣坐快哨,飛奔大星報成功。功即率大隊舟師於四月初一日到廈門,計得功已去五日矣。成功大憤鴻逵賣情,令一應鎮將不許赴鴻逵衙署,逵遂移師出屯金門之白沙。成功親歷各要口,親祭閣部曾櫻。改廈門為思明州,以鄭擎柱為思明知州。督民夫築砲臺數處,撥勁旅防守。將董氏所乘芝莞船積藏金銀,搬充軍餉。
初十日,成功大會文武,議廈門功罪。實施郎銀二百兩,陳壎、鄭文星銀各一百兩。芝莞以失機論罪當斬。莞欲辯;而成功已冠帶請旨,出隆武所賜尚方劍,斬莞示眾。諸將悚然。頃獻首階下,功令懸之街三日,方許收葬。並有『本藩鐵面無情。爾諸勳臣鎮將,各宜努力。苟不前進怯敵,本藩自有國法在;雖期服之親,亦難宥之』。諭阮引、何德各綑責五十,藍登姑寬其罪立功。吳勃遣知州致祭,厚卹其家。於是眾軍股慄,無敢犯。
鴻逵在金門,見成功舉動威嚴,執法無私,亦將船隻悉付之。擇白沙地方築寨,廣搆亭沼,藝植花木,額曰「華覺」;笙歌自娛(後患足疾。至丙申,王進功攻白沙寨,成功合芝豹往救,進功退。功移鴻逵居金門)。成功見鴻逵謝權歸隱,擢萬禮為前衝鎮,陳朝為後衝鎮。洪旭守廈門,族兄泰守金門,季叔芝豹同施天福守安平,張進代李壽守銅山;陳霸守南澳,拒南洋許龍、碣石蘇利(蘇利,粵之饒平東界人,流落海豐時,有閩之同安人蘇秦,渾號「大目公」,標掠海上。利與碣石衛民構釁,爭殺不休。民潛出海外請秦為援。秦糾黨飛船而入,合民擊利。利敗,秦遂入碣石。利依秦為裨將,所戰必勝。秦喜利同姓,益親信重。秦偶沾疾,利刺秦自代:明末「五虎亂潮」之一也。後雖投誠,心懷不軌。迨奉旨遷移入內地,利不遵,遂反;為平南王尚可喜用參將高亮福、守備高亮禎兄弟為前鋒,一戰而滅。考之碣石衛舊誌,花都司有記曰:『衛地二十五步,有強龍入海,必有隗囂、公孫述輩踞此二十秋』。計利興滅足二十載,時日無多寡,其應驗如此。亮福字玄素、亮禎字履初,海豐赤坡人。玄素當明季之時,潮民苦於縉紳,眾共舉劉公顯為首,玄素其次也。餘馬茂素、黃文錦、魯瑞、黃義、呂雲璧、傅君禎、曾十千等,為九軍。玄素投誠,授參將。許龍潮之澄海人,亦明末「五虎亂潮」之一,踞南洋橫行無忌。後投誠。迨遷移,奉旨入京,官內大臣)。
五月,成功見布置得宜,將師移於金門之後浦,操演陣伍,整頓船隻,以俟興師。
七月,太監劉九皋賫永曆詔航海至,成功跪接。宣讀請安畢,詢帝行在,方知駐蹕潯州。九皋又說:『去歲曹志建戰敗,新虎關失守;馬進忠又戰敗於瓜里,師退武岡州,桂林大震。督師于元華、滇鎮趙邦選、胡一清、焦璉在平樂,懷私情,按兵不前,以致全州不能守,嚴關亦失。十月,寧遠伯王永祚與胡一清俱乏餉,入桂林,榕江一帶咸空壁。留守瞿式耜,命趙邦選出城禦敵,選不遵,再促之,挈家去。楊國棟、馬養麟出小路,兵潰,一清亦奔竄。獨式耜危坐署中,總兵戚良勳率五騎至,勸式耜速出,再圖後舉,耜不允;曰:『汝去!汝去!我去不過多活幾日。自古及今誰不死』?揮良勳出。總督張同敞亦自靈州逃回,聞城空,惟留守在,入見式耜,曰:『將奈何』?耜應以『封疆之臣,當死封疆,子無留守責,盍去諸』!同敞願同死。耜回顧左右,惟一老兵而已。令老兵於城上召中軍徐高入,將敕印付之,令馳行在。遂張燈取酒,相向而飲。天微曙,數騎至,執耜與同敞去見定南王孔有德。德舉手問:『誰是瞿閣老先生』?耜曰:『余是也。欲何為?城既陷,惟求一死』。德曰:『吾斷不殺忠臣,先生何自苦』?耜曰:『天朝大臣,豈你所可說乎』?德曰:『本藩亦先聖苗裔,天命所在,豈有逆乎』?同敞厲聲曰:『你不過毛文龍下走耳,毋辱先聖』!德大怒,喝左右縛之。耜曰:『此官詹司馬張同敝,不可辱』!德笑而釋之,還其衣寇。二人堅請死,德令暫出別居,遣官勸之薙髮,二人不屈。又令為僧,曰:『為僧乃薙髮之漸。髮短命長,不為也』。絕粒。十一月十七日,受刑(給事中金堡已為僧,僧名「金釋」。上書定南王,請葬瞿式耜、張同敞。吳江楊藝,為具衣冠葬於北郊之原)。帝聞報,自梧州趨潯州。陳邦傳謀劫駕,帝遂冒雨而走,諸臣在後,多被劫掠。至南陵,從行者惟嚴起恆、王化澄、馬吉翔、龐天壽等。並議調孫可望、李定國,合師恢復。因此特差九皋從龍門渡海,來求藩主,督全師從虎門而入,攻粵東,以分其勢』。成功曰:『君父有厄,焉敢坐視』?即擇日整舟師行。甫趨過粵之表裏,遇颶風,船各飄散。成功收入潮陽港。篷索損壞,不果行,回師金門後浦。
左先鋒施郎從將曾德犯法當死,脫逃賂匿成功左右,郎偵擒之。功馳令勿殺。郎曰:『法者非郎敢私,犯法安能逃?使藩主自徇其法,則國亂矣』。促令殺之。但持令者乃德摯友,回而不述執法前言;徒詭說『爾欲以藩令脅吾,面叱殺之』之語。成功大怒。次日,傳諸將入船,令右先鋒黃廷收郎,並父大宣、弟顯貴,交林習山守於巨艦。習山令副將吳芳看之。是晚有到船訪郎者。曰:『命不保矣,隨登岸去』。郎急謂顯貴曰:『危在旦夕,兄弟豈可俱斃?弟年壯,速當計脫』!貴曰:『兄雄略勝弟十倍。且我有子,兄尚無嗣。吾與父當之,兄急行,勿多語,恐有漏洩』。郎起,佯喜語吳芳曰:『吾以藩主欲殺我,誰知欲令我備鎧甲。此易事也』。取酒與芳歡飲畢,懇芳曰:『伴我登岸,往見當事』。芳見郎舉動雀躍,又以父與弟在船,遂信焉。令人隨之登岸。郎曰:『大路恐遇人不便,由小徑行』。芳之隨者是之。至草仔垵,郎出鐵錐錐死芳之伴者三人,走匿曾厝垵石洞中。是晚,成功聞報大怒,綑林習山欲殺。拘吳芳妻子,令芳偵尋贖罪。二十一日出令,收大宣、顯貴,斬之。嚴禁船隻,曉諭搜索。郎匿數日,饑餓難當,乘昏,奔其部屬左營蘇茂署(時茂頂郎左先鋒鎮缺),茂方晚食。郎見激之曰:『聞藩主千金高爵購我,細思賢弟與我最厚,特來相尋,免被他人邀功』。茂曰:『茂雖不肖,豈肯賣鎮主以求榮乎?且公投生非投死也。茂雖死亦不肯為,公幸勿疑』!飭守門者秘勿揚,隨飲郎,藏之。次夜,令心腹備小船載郎去安平,投施天福依芝豹,求為排解。俄而成功知,往召,郎已逸內地。成功得回報,憤其叔父市恩放郎(郎於順治四年依成功,至逃,共住四年耳)。
五月,成功擢戎旗中協林勝為援剿右鎮。整大隊,領中提督甘煇、左先鋒鎮蘇茂、中衝鎮藍登、宣毅左鎮杜煇、援剿後鎮陳魁、左衝鎮郭義、右衝鎮蔡祿、後衝鎮林明、前衝鎮統領余新、奇兵鎮楊祖、智武鎮藍衍等,從南溪登岸。漳州總兵王邦俊率騎兵一千、步兵二千,列陣於磁灶以待。杜煇、藍登奮勇奪先,率眾用藤牌厝抵箭迎敵。騎兵不能勝,矢將盡,少卻。余新、楊祖出左,蔡祿、陳魁出右,合擊。邦俊勢孤,遂潰,入城堅閉不出。
六月,成功回廈。舊將黃興投見,授興中權鎮。平和人黃梧來歸,即授副將。以監督陳六御為北鎮,管騎兵。
九月,成功復率眾入攻漳浦。王邦俊來援,被甘煇所敗,追至馬口始收軍。提督楊名高接王邦俊「海逆猖獗」報,統興、泉各鎮營進剿。成功偵知,令藍衍、杜煇為先鋒,以蘇茂、郭義私過小盈嶺之左埋伏,楊祖、蔡祿銜枚伏於小盈嶺之右,聽號砲三聲,各抄出夾攻,使彼首尾受敵。又令甘煇、余新為監陣接應,陳魁、黃梧為救援。自領林明、劉巧、林勝等,登山頂觀戰。名高知成功兵屯小盈嶺,即以騎兵五百為先鋒,分步兵三千為二隊以應之;又以騎兵六百作二隊,為左右救援;自領騎步三千迎戰。時冬十一月,天氣嚴寒,名高謂諸將曰:『海賊赤腳,可乘今日凍慄擊之』。遂進,遇於嶺下,兩相交鋒,勝負未分。成功令林明發砲。明連發三砲,而楊祖沖出。高分兵接禦,蘇茂、郭義從後抄殺。高隊大亂,死者甚多。名高退回泉州。
十二月,成功乘勝旁掠諸縣。漳浦守將楊世德、陳堯策(字邦纘,系功之舊將)獻城投降。授世德英兵鎮,堯策護衛前鎮,林其昌為漳浦知縣。成功見士卒繁多,地方窄狹,以器械未備、糧餉不足為憂,遂與參軍等潘庚鍾、馮澄世、蔡鳴雷、林俞卿共會議。澄世曰:『方今糧餉充足,鉛銅廣多,莫如日本,故日本每垂涎中國。前者翁太夫人國王既認為女,則其意厚。與之通好,彼必從。藩主何不修書,竟以甥禮自待,國王必大喜,且借彼地彼糧以濟吾用。然後下販呂宋、暹羅、交趾等國,源源不絕,則糧餉足而進取易矣』。成功是之。令兄泰造大艦,洪旭佐之(旭字念盡,同安人)。以甥禮遣使通好日本。國王果大悅,相助鉛銅;令官協理,鑄銅熕、永曆錢、盔甲、器械等物。以原縣戶掾黃愷(號龍劍,有口辯材能)為徵餉官,以督徵泉、漳、福、興沿海地方,以資軍餉。阮駿、阮美自舟山來歸,令原船聽用。海澄守將郝文興遣人密款於成功。功允之,授興前衝鎮。
順治九年壬辰(附稱永曆六年)春正月初二日,成功乘潮大漲,航船直抵中權關。郝文興迎成功入城安民,以黃維璟知海澄縣事。有同安浯州人周全斌投謁(斌刀筆吏,有文武才。浯州,金門別號),功問恢復進兵策。斌對曰:『若以大勢論之,藩主志在勤王,必當先通廣西、達行在,會孫可望、李定國師,連■〈舟宗〉粵東,出江西,從洞庭直取江南,是為上策。奈金聲桓、李成棟已沒,廣州新破,是粵西之路未得即通,徒自勞也。今且固守各島:上踞舟山,以分北來之勢;下守南澳,以遏南邊之侵。興販洋道,以足糧餉。然後舉兵取漳、泉,以為基業。陸由汀郡而進,水從福、興而入,則八閩可得矣』。功大悅曰:『此誠妙論』!授全斌房宿鎮。初十日,功遣各鎮從江東入攻長泰。王邦俊率兵援之,相遇於溪西,俊失利。二十三日,俊復來援,敗回。
二月初三日,功督令攻城,遊兵鎮吳世珍奮勇先登,被砲打死,城不得下。成功密遣火器鎮何明鑿地道擊之。甫開鑿,報總督陳錦提兵至。
三月初七日,功移營江東。初十日,錦師札牛蹄山,相去僅五里。錦欲進兵,提標右營遊擊張玉諫曰:『海賊國姓,少年英勇,詭計甚多。現札江東,未可陡進。且踞守於此,遣人密通漳鎮,另調一旅,由長泰小路出,從中沖出,使彼首尾不顧』。錦喝曰:『皆是爾這班怕死的,虛糜君祿,養成禍胎。這樣蝥賊,何足掛齒?本部院前在小盈嶺一鼓破之。本該割爾頭以儆慢戰之罪;姑念用人,暫且記罪。如若再犯,決難輕恕』!錦實狃於同安之勝,不以成功為意(陳錦曾同佟鼐、李率泰為三大人,督提督趙國祚攻邱縉於小盈嶺復同安縣有功,是以擢福建總督)。
十三日,錦率諸軍沖營逼戰。功令蘇茂、林勝迎敵,杜煇、吳豪旁出合擊。錦軍大亂,退劄於同安之鳳尾山。羞慚憤怒,偶食不如意,大鞭撻其奴庫成棟。棟恨,夜攜匕首刺錦,割其首級,潛奔獻成功。功佯喜厚賞之。次日,會文武,令收棟。棟稱『無罪』。功曰:『爾殺主求榮,天下之大罪人也。本藩決不用此不義罪人』。令斬首示眾(有記錦於七月,誤也)。長泰守將李清聞錦失利被刺,十八夜棄城遁。功入城安民,以馮澄世為知縣。擢黃廷為前提督,黃山為後提督。
四月,成功督大隊出圍漳州,劄南院。凡各縣錢糧,徵解軍前。陳錦當被庫成棟刺死,將首級盜去,次早方覺,追之不及。眾軍無主,各星散回汛。撫提會題,又得漳州緊報,隨馳調浙鎮馬逢知(原名進寶,渾號金衢馬)率兵援漳。成功會諸將集議。甘煇曰:『逢知至,煇願領兵禦之』。功曰:『不然。凡行兵之道,豈可全恃勇力?當明彼此之情。今陳錦新喪,提調無人,撫提以素稱饒勇之逢知,著其前來,必以一當百。勿戰,縱之入城,然後圍之。城內多添人馬,糧食易竭。外調既遲,內勢窘促,破之必矣』。諸將拜服。即馳令『自萬松關以及龍江一帶,悉撤避。援兵至,勿阻他。但揚威而已,縱之入城』。逢知果恃勇猛,率精銳馬騎一千、步卒三千,飛馳至灌口、深青地方,無人敢敵,悉避之。待欲安營,忽四面搖旗吶喊,似逼戰狀,終夜如是,兵馬不敢卸甲。後路漫山遍野,連營屯劄;惟有往漳一路無阻。甘煇前來邀戰,逢知因一夜不寧,人馬咸倦,不敢戀戰,且敵且退,走入漳城。成功襲其後,仍將城圍困。馬逢知退入城,養精銳數日,領所帶精騎,開東門,直沖成功營壘。功令陳勝、陳斌、蘇茂、蕭泗四將迎戰,自領甘煇、周全斌、陳堯策、郝文興等四面雲梯臨城。逢知無心戀戰,棄陣回衙。邦俊出兵接應,死傷甚多;而外援遂絕,勢益危蹙。成功百計攻擊,晝夜不絕。逢知、邦俊悉力堵禦,功不能克。巡撫宜永貴先接塘報,屢稱馬逢知所向無敵,統兵入漳,以為圍解。迨後羽檄踵至,知成功用賺兵計,賺逢知入城,連逢知俱圍在內,攻打甚急。永貴遂集船二百餘號,傚擊魏救韓法,出攻廈門。功令甘煇為帥,督水師禦之。相遇於崇武,煇大勝,報捷。成功急攻城,逢知虞內變,將所帶之兵雜守陴堵,隨壞隨築。功屢犯,損傷甚多,而計亦拙。
八月,時值秋霖,張名振獻計曰:『離城三十里有鎮門者,兩山夾岸,可將木石塞滿,激水灌城』。功曰:『此計誠妙』。令甘煇、周全斌、陳堯策、陳斌等,督諸鎮監攻四門。自領張名振、黃廷、黃山、蕭泗等至鎮門,令兵士將大木於象鼻列柵過獅頭(漳城有獅、象把水口),用壞船裝石,沈水堆塞。奈溪流澎湃,終不能蓄水,塞此崩彼,徒費眾力,百姓遭苦。但城內人民繁眾,蓄積無備,客主之兵既多,倉廩之儲告匱,遂奪民食,至不敢舉煙。徐而各戶斷粒,金珠寶玩,賤加瓦礫;紙皮樹葉,尋取殆盡。弱肉強食,死亡塞戶。獨有一家,見城被圍,不能脫出,虞有奪食,將所剩米舂粉,做成塊,晒乾,疊起,外抹以泥。俟更深人靜,邏卒巡更過後,私敲一塊,煮爛如糊食之,得保焉。又有公姑餓甚,欲殺其媳食。媳知,逃歸母家。其父母問以歸之故,女述公姑意。父母曰:『吾生汝,且不得食,反與彼食』?隨殺其女食之。
九月,固山金礪奉命入閩,會新任總督劉清泰統滿漢官兵馳救漳圍。礪屯同安,與諸將議曰:『成功行兵有法。若以大隊齊進,恐墜術中。當分一旅,由小路出長泰,將步卒為先鋒,從中殺出。吾統騎兵從大路攻擊。彼師已老,能略挫其銳氣,則勢如破竹矣。此圍可解』。諸將服其論,依計而行。成功知金礪領兵至,攻愈急。令周全斌為帥,督蘇茂、吳豪、黃梧、楊祥等鎮前去禦敵。相遇於龍江之東。吳豪、黃梧首先沖陣砍殺,全斌率諸鎮應之。忽左右騎兵出,箭如雨下。全斌分兵而禦。正酣戰間,流星馬飛報,有兵暗渡長泰小路,抄出江東矣。斌驚為其所截,急鳴金收軍。礪飛捲而追,斌退陣亂,橋關悉為礪奪。成功知全斌敗,即令甘煇、陳堯策、楊祖、蕭泗等守關踞橋。甫至瑞香亭,接全斌軍,云關已失,煇不敢前,急報成功。功傳令撤圍,煇殿後,屯古縣(離潭三十里〔乙本作二十餘里〕,皆鄭姓所居)。金礪入城,見殘黎餓莩,令守道周亮工(字櫟園,江南進士)發府縣倉米,煮粥賑濟。但餓死者十有其三;而就賑者下咽立斃,又十有其七。枕籍街衢,橫列閭巷,發收骸骨,計有七十三萬餘眾,瘞三大穴:一碑「同歸所」、一碑「萬安所」、一碑「萬公所」。其收不盡、落溝陷阱及自埋者,不可勝計。
金礪休息數日,與馬逢知、王邦俊議曰:『郡圍雖解,而海賊現在古縣,尚有覬覦之心。倘再率眾由三叉河截踞江東橋,一隊從赤嶺港登岸,豈不復如前轍乎?當急除之,以復海澄。公宿將,與士卒同甘苦,仍守城池。俟吾統一旅之師破之』。逢知曰:『公妙算宜速行,莫使餘灰復燃』。
十月初三日,金礪督騎兵作三隊而進。成功令提督黃山領右先鋒鎮廖敬、護衛右鎮洪承寵、禮武鎮陳俸、親丁鎮郭廷等,率火攻迎之。是早西北風,凡火筒、噴筒、鳥槍、營砲,其煙被風回反陣中,軍士一時眼迷。礪乘勢沖殺,諸軍皆沒;非煇與廷力禦,幾無遺類。成功退屯海澄,仍以郝文興、王秀奇二將守之。成功出廈門,金礪回漳郡報捷。
順治十年癸巳(附稱永曆七年)三月,成功遣張名振率水師船二百餘號北上,陳煇等為援。
四月,金礪奉部文取海澄,劉清泰調水師出福、興二港合攻。成功令林察、周瑞、周鶴芝、阮駿、黃大振等前往海壇迎敵。察船泊湄州,遇颶風飄入興化港,被擒。二十八日,金礪全師出,劄祖山頭。郝文興飛報成功。功率大隊於五月初一日至海澄。令王秀奇、郝文興、陳堯策、萬禮分守鎮遠寨;甘煇、黃廷守關帝廟木柵,連接相應。就天姬宮起將臺,親登觀兵督戰。初三日,金礪率騎步數萬,連營與天姬宮相對,安火砲數百門,日夜攻擊不絕。木柵倒壞,士卒損傷。後勁鎮陳魁、後衝鎮葉章請成功令領兵沖營,功許之。初五日辰刻,魁等乘砲煙沖出。被金礪伏騎齊起,葉章奮勇沖擊,戰死。陳魁箭傷,全軍受困。甘煇、黃廷望見,急開柵,突圍救回。功令魁出載廈門醫治,以楊正暫統其軍。擢周全斌為後勁鎮。初八日,金礪督眾攻營壘,砲聲振天,城垣隨壞隨築。成功坐將臺,張蓋指揮。礪望見,令砲對臺齊攻。諸將見砲如雨點,勸功下臺。功曰:『砲避吾,吾豈避砲』?又勸功去蓋,功亦不允。甘煇情急,親掖功下。甫離臺數層,而座已被砲碎矣。礪欲攻城,悉為鎮遠寨所援。議不擊鎮遠,其城終難攻。隨往取鎮遠,王秀奇等死拒之。短牆皆陷如平地,士卒無可容身,奇令掘地窩藏之。功乘夜遣火器鎮何明率洪善等,將河溝邊盡掘地道,埋火藥,留藥心於外以待。礪將老弱者率民夫為勢攻擊;別選精勇二隊飽食,乘五鼓,聽營中號砲三聲,齊攻填濠,緣城扳柵。成功令按兵守禦。忽礪營建發三砲,郝文興請曰:『是欲臨城』!功不信。王秀奇曰:『果是號約,宜防備之』!甫傳令,而喊聲轟雷,雲集風擁,填平溝壕,齊倚登城,文興、秀奇、堯策、全斌等勒兵執斧木棍火桶火箭交擊,凡爭先登者,悉死城下柵邊。礪督後者再登時,東方將白。功令放地道,一聲霹靂,燒死無數。礪方退,又遇蘇茂、甘煇等截殺。礪弗敢停鞭,領師回漳郡。自是,海澄功守益固。十五日,成功回廈門,大賞有功將士:以甘煇為第一。
六月,監督池士紳奉成功令,以臘丸賫帛疏,由陸路詣廣西行在,報「殺陳錦、敗楊名高」捷;回同兵部侍郎萬年芳(江西人,崇禎兵部左侍郎)賫永曆詔至,晉封成功漳國公。功受封畢,仍遣士紳與年芳從海道進謝表,並請諸將會議恢復。功令馮澄世督修海澄城砲臺濠溝,以便出師。
七月,固山金礪回京。成功率船犯海澄,用土人楊廣為鄉導,攻烏丁壩。寨主陳鐵虎者善用兵,寨又堅固。功督諸將用力填壕,為飛彈傷足,遂退師。出港口見海水紅光閃爍,有大熕二門浮起。功急令撈之,名之曰「龍熕」;以副將楊廷統五百人翊衛。
八月,功屯揭陽。洪旭遣員報其父芝龍差李德來報,封「海澄公」勸其歸降。成功回廈。
九月,潮州總兵郝尚久差心腹將楊清時至廈門請救。成功惡其前至潮州通伊叔南安侯郝永忠,欲令其會師接李成棟,而尚久不從,致失機會。今一旦無故而殺道府,計窮請救,意不欲援。周全斌請曰:『倡義原當納降。雖尚久有前日之拒,今已悔過來歸,若不往救,恐失天下勤王之心』。功令陳六御為帥,統楊祥、江龍、黃梧、蕭泗、吳豪等鎮先入揭陽港,自督大隊繼進。但郝尚久自恃殺車任重有功鎮潮,而肆行無忌,百姓苦之(按順治六年,潮州總兵車任重殺惠潮道李光垣、知府凌犀渠並海陽縣桂岳等,橫虐百姓,李成棟遣尚久用計殺之)。惠潮道沈時、潮州知府薛信辰見其凌剝妄為,每事與抗,久心憤甚。迨報劉伯祿代之,尚久集諸將議曰:『本鎮屢建奇功,而守此城。前者國姓來通,本鎮若稍易念,則全粵去矣。今日太平,文官欺侮我們。況本鎮世受國恩,永曆現在廣西,舉義以應,豈不垂名萬世』?諸將唯唯,毋敢逆者。於三月十五日執沈時、薛信辰剪辮,會黃錦、鄒鋈、梁猶龍等,奉永曆朔,移新泰伯,踞潮屬各縣。惟吳大奇、許龍(龍,潮之澄海人,據南陽,橫行無忌,後投誡,奉旨入京,為內大臣)各治兵不附之(黃錦字綱菴,壬辰進士,南京禮部尚書。鋈字□□,辛未進士,官拜襄陽知府。猶龍字臨海,戊辰進士,福建參謀。俱潮州府人)。奉旨,以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總兵劉伯祿、郭虎、班志等合剿。尚久偵知,虞城中有變,大興土木之工,於北之金山城頂再築一寨,高聳堅固。中挖兩井,深百丈,源通韓溪,可飲萬人不竭。又起蓋倉庫,堆積糧餉、薪炭、食物諸類,以作永遠計。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調高、雷、廉、韶以及南雄、肇慶等營暨饒平總兵吳大奇(奇字葛如,福建汀州人,海陽籍。明末踞大埔、程鄉、饒平等處,亦「五虎亂潮」之一也。後投誠,授饒平總兵,平潮有功,掛印加少傅銜)、碣石總兵蘇利、南洋總兵許龍,合圍潮州。尚久見圍緊援絕,惑信巫術。而巫者每降神語:『自當祐庇』。會天雨暴漲,尚久虞灌城,請於巫。巫者降神:『常用大鐵鎖數百觔鎖蛟龍,則安』。尚久立令製造鐵索。巫曰:『神退』。諸巫讓之曰:『何事不可言,而言此險語?汝當自下海,勿累他人』!鐵索成,尚久鳴鑼擊鼓,與諸巫送前巫者沈之江。頃而起,尚久見,令人救之,僥倖不死,愈深信惑,遂疏提防。親信領旗王安邦見尚久昏迷邪術,不親軍旅,忖其必敗,密遣人投降。約書悉投南門外關帝君袍袖裏,各以瞭哨往來相通。十一日,可喜督兵攻城。夜二更,從西南角雲梯上城,城中大亂。尚久知城破,急抽兵入寨。而大隊突至,門弗及閉。情急跳井,其子堯亦隨之下。潮州平。陳六御舟師甫至南澳,聞潮已破,不敢進援而還。
十月,原浙江監國魯王逃舟山,閣部熊汝霖與建國公鄭彩輔之。迨汝霖死,彩解權,周瑞等悉歸成功,兵微船少,而浙江舟師又出,張定國糾眾與禦,大敗。吏部尚書張肯堂、巡按朱天祐死之。魯王不敢守,與瀘溪、寧靖王及益王孫等航船至廈,遣黃門通知成功,成功集馮澄世、潘庚鍾、林俞卿、鄭擎柱、薛聯桂,鄧會諸參軍議接魯王禮。庚鍾曰:『魯王雖曾監國浙右,而藩主現奉正朔,均臣也,未可以監國言』。成功曰:『此是朝綱。且論今日相見之禮』。庚鍾曰:『相見不過賓主』。成功曰:『不然,若以爵位論之,魯王尊也;況經監國。若用賓主禮,是輕之。輕之,是綱紀紊亂矣。吾當以宗人府府正之禮見之,則合祖訓,於禮兩全』。諸參軍拜服其論,成功豎宗人府府正旗,請魯王相見,各安慰敘情。出,隨給屋請住,月送俸薪。又有鄉紳王忠孝(字愧兩,泉之惠安人,戊辰進士。初除戶部主事。至弘光,授紹興知府,擢副都御史。隆武升兵部侍郎,總督軍務,賜尚方劍,便宜行事。後依成功。至丁未歲,卒於臺灣)、張正聲(戊戌進士,泉之同安人,官兵部職方清吏司)、郭貞一(庚辰進士,泉之同安人,官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謝元汴(字途野,癸未進士,粵之潮州揭陽縣人。永曆授為兵部給事中,尋削髮為僧)、辜朝薦(字在公,粵之潮州揭陽縣人,戊辰進士。崇禎朝,官兵科給事中。後依成功,至甲辰年卒於臺灣)、許璟(字得璟,戊辰進士,興化府人,官潮廣參議。依成功,卒於廈門)、唐顯悅(興化仙遊人,壬辰進士,官尚書。以長女孫妻功長子經。後依成功,卒於廈門)、張煌言(字玄箸,浙江鄞縣人,壬午進士)、李茂春(字正青,漳州龍溪縣人,隆武舉人。後依成功,卒於臺灣),蔡國光(字觀之,同安人,甲原進士)、林蘭友(仙遊人,辛未進士,官副都御史)、許吉璟(泉州人,癸未進士)、萬年英(薦漳浦縣生員劉玉龍有才學經濟,成功用之),其安插供給,與諸宗室禮同,悉以前輩重之,軍國事輒咨問焉。
成功遣李德回京,惟囑復以『不聽吾言,致有今日。然既誤之於前,本藩豈有明知故蹈,再誤於後乎』?德不敢復稟,遂行。功令甘煇督率諸鎮下粵之揭陽,以措兵餉,以足兵食。
●臺灣外記卷之四(順治甲午年至順治己亥年共六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順治十一年甲午(附稱永曆八年)正月,成功因李德述其父芝龍所囑『如未投誠,先獻監國魯王』之故,乃令楊致護送魯王,從海道詣廣西陛見以避之。王躊躇不欲行,功強之再四,王始揚帆。至海表遇風,回居南澳。
二月,芝龍復遣李德同鄭、賈二使齎「海澄公」印敕來閩招撫。總督劉清泰亦致書成功,其略云:『幸一時曠蕩之恩,出自宸聰懷柔之略,真千載一時矣。今大勢所在,不待智者而決。川、湖之捷屢奏,兩粵之叛盡歸。近而舟山遁跡,遠而全姜覆車,徒有荊棘在。足下以孑然一旅,孤懸海外,縱使樓櫓是憑,亦無分茅割地之實際;將謂踞島而守,終屬依山傍海之遊魂。今固山開鎮於漳濱,江南勁旅、北地滿兵,絡繹奔赴。餘波一日不靖,全師一日不班。無論揚帆擊楫,可以滅跡犁庭;即安坐以折窺岸之謀,密布以塞通津之徑。想足下此中之生聚教養,萬不得以暫持久、以勞待逸、以不足待有餘;不幾望洋而成竭澤,遶樹而致焚林?此非不佞震喝之言,而確乎理勢之談也。若肯乘此毅然來歸,翻然號泣,召族黨部曲而諭之,各鼓化其心,以了立命安身之局。既不辜令親萬里啣書之苦;亦以慰尊公數年欲斷之腸。上而朝廷之德意,下而不佞之苦心,可謂不相負矣。然更有為足下思者:將懼投誠而孤注,何妨擁衛其子弟以歸;倘懷赴闕為畏途,何妨請命於桑土而守。以不佞半生忠樸,久見諒於聖明,皆能一一代足下剖心呼籲者。從此樹奇勳以酬遇,拜爵祿而分藩矣。殊為足下望之』。成功至安平,款待二使。以未有地方安插兵將為辭,復二使,並不受敕印。鄭、賈回京。功乘招撫按兵,就福、興、泉、潭四府徵追糧餉,備辦船料等項。
三月,定西侯張名振、忠靖伯陳煇帥舟師突入長江,奪船百餘只。犯天津,焚糧艘;次金山寺,設祭崇禎而回。
四月,有謗黃大振欲獻海壇投誠者,功信之。領甘煇、黃廷、陳堯策、周全斌等鎮,聲言巡視,假道海壇。大振前接,功執之歸。賜鴆,飲不死;絞殺之。以泉人戴捷為援剿前鎮,統其眾。
五月,督餉官黃愷,才能滑稽,任意科克。沿海受其凌剝,百姓情急,相率匍控成功。功撫慰之,立收愷,殺以示眾。眾乃安。
六月,大清封鄭芝龍同安侯、鄭鴻逵奉化伯、鄭芝豹左都督。遣內院學士葉成格、理事官阿山同芝龍第四子(名渡)齎四府安插兵將敕命入閩。
八月,總督劉清泰再修書齎到,云:『賫到敕印,不佞既慶其事之確遵令尊於君之間、父子之際,實費大力苦心。但敕印久為虛懸,其事勢既已垂成,何必稍存芥蒂?且敕中「歸順人數,具奏安插地方,會同督、撫詳細報聞」。何不斟酌,次第商及乎?今一拜詔,不但足下可以特疏,不佞亦當補牘。倘必緩成命以俟議、待家書而入告,在足下多一番形跡,在尊翁多一番躊躇。此不佞半夜代籌,至愚至篤之論,想英雄豁達之見,亦不以為其意之迂且淺也?不佞濡筆以俟裁決,萬勿游移耳!所言取餉事,不佞亦效一得焉。今日聯異姓於同舟、化國家於骨肉,則地方者各有關係之地方也、人民者各有聯屬之人民也。留得一人,他日多一豢養;留一土地,他日多一生聚。況足下於桑梓姻友之間,更須調護者,又無煩不佞之諄懇矣。不佞以侍從之舊人,偶蒞封疆,去就裕如;但得始終此事,自不貪以為己功,但可告無罪於尊翁握手時,則厚幸矣!餘何計哉』?差官楊茂同李德、周繼武來廈見成功。功詢其父平安畢,隨問此來情由。繼武曰:『葉、阿齎四府安插部文。太師差武等求藩主:早歸順一日,則太師早受一日安福』。成功點首而已。即差呂太同周繼武、李德入泉州,請葉、阿二大人面議。
九月初七日,渡舍到廈門。功出接見,抱痛分離之苦,自極誠切。次早遣渡舍先往安平候二大人。隨調甘煇、王秀奇、陳堯策、萬禮、藍衍、蘇茂、黃梧、周全斌、楊文燦、吳豪、蕭泗、林明、楊祥、黃山、黃廷、蕭拱宸、黃昭、藍登、黃六御、鄭文、蔡祿、郭義等鎮並水師諸將,咸往安平。列營數十里,旗幟飛揚,盔甲鮮明。密佈鍬黎鹿角,設伏據隘,好似鐵桶。成功同諸參軍然後進發。
十七日,葉成格、阿山到安平,住報恩寺。其隨從精騎數千、步旅萬餘,漫山遍野劄營,瞭哨四出,各相提防。成功請先開讀詔書酌議,方肯薙髮。成格與山欲成功先薙髮,然後接詔。互爭數日未定。二十二日,功以葉、阿無定見,再約二十五日面會確商。二十四日清晨,兵馬悉撒,二大人不辭成功而回泉。功接報,笑曰:『忽焉而來,忽焉而去,舉動乖張。但因一人在北,不得不暫作癡呆耳』。即差林候同渡舍尾後抵泉,請二大人示下,並送厚禮。成格堅欲先薙髮方許接詔;未薙髮,非臣也,焉肯輕出詔書?功又差史讜入泉,再請二大人,問其『詔書未開,未知是何意見?且未知詔書中是何說話。薙髮之事,髮落豈能易長乎』?成格立逐史讜出城;令撥什庫看守鄭渡,隨即取討夫馬上京。讜回詳陳。成功與諸參軍議曰:『觀葉、阿二使,便知清朝無真心待我。蓋欲傚前日勒太師故態,賺吾接旨,乘其不意而擒。後見本藩布置周密,甲兵雄壯,無計可施,拙然歸去。豈真有敕書哉』?
其奉差黃六表,聞葉、阿二大人已回京,即辭成功,功亦不留。表乞回書,功不允。六表跪懇再三曰:『太師朝夕南望!豈有表等回都,竟無只字,可乎』?功意稍解,信筆報其父曰:『兒戊子年差王裕入京問候父親福履,以致父親被圍、王裕被擒。從此而後,只字不敢相通,恐有貽累也。至壬辰年杪,忽周繼武等齎父親之信,兒且駭且疑。既而李業師等齎書繼至,兒疑信參半;乃差李德入京,實前傳聞父親不諱,試往覘之果在與否?修稟聊述素志,和議非本心也。不然,豈有甘受招撫,而詞意如彼?豈有欲盡忠而又能盡孝,此不待明言而可知矣。不意海澄公之命突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接詔以示信。至於請益地方,原為安插數十萬兵將,固圖善後至計;何以曰「詞語多乖,徵求無厭」?又不意地方無加增,而四府竟為畫餅!欲傚前賺吾父故智,不出兒平日所料。遽然薙髮,三軍為之衝冠。嗟嗟!自古英雄豪傑,以德服其心;利不得而動之,害不得而怵之。清朝之予地方,將以利餌乎?兒之請地方,將以利動乎?在清朝羅人才以鞏封疆,當不吝土地;在兒安兵將、綏民生,將必藉土地;在清朝總以削髮為是,在兒總以不薙髮為是。天下間豈有非其臣,而輕從其利者乎?天下間豈有彼不以實許,而此以實應者乎?天下間豈有未相信以心,而先信以髮者乎?天下間豈有事體未明,而可糊塗易貌者乎?大丈夫作事,磊磊落落,毫無曖昧。清朝若能信兒言,則為清人,屈於吾父為孝;若不信兒言,則為明臣,盡於吾君為忠。人生在世,不過此忠孝二字而已!此八月十九日,李德,周繼武等自京回至中左,詔使抵省,渡弟同李德、周繼武等與葉、阿相議:「欲照前鄭、賈例,俟兒差人去請,然後下來」。正欲差官往省敦請,報詔使已於念四日到泉矣。偵其到泉,的確九月初四日辰時。即差李德同呂太往泉送禮。渡弟初七日來見,十一日即回。兒囑其致意葉、阿,約期相面。而葉、阿於十七日隨到安平,盛設供帳於報恩寺。乃葉阿不敢信宿,哨馬四出,布帳山坡,舉動十分疑忌。敕書委之草莽,成何事體?且奉敕堂堂正正而來,安用生疑?彼既生疑,兒安能無疑乎?兒再差林候送禮,回稱「葉、阿二大人,念五日的的相見」。繼而周繼武來報:「葉、阿二位決欲先薙髮,然後接詔」;其詔亦安在安平署中。且薙髮萬分大事,非容易苟且,須與葉、阿二位面議十分妥當,奉旨命下,然後可。兒猶恐周繼武傳述失實,各書一藁為據,再差史讜同渡弟進城,再請葉、阿來安平面議。念九日葉、阿逐史讜等回。又接周繼武、李德來稟云:『武等念九早見二位大人,被他兜留。仍差撥什庫管押渡弟,催迫起身,不容刻緩。於午刻,二大人先出東門,立喚德等齊行。德等稱說夫役未便,限三十早起身。三十日酉時,李春、吳文榜等來報:「葉、阿二位大人於九月念九午回省去矣」。蓋葉、阿身為大臣,奉敕入閩,不惟傳宣德意,亦將以奠安兆民。今百姓如此困苦、將士如此蕃多,在泉月餘,目睹脫巾情形,未曾與兒商榷,徒以「薙髮」二字相逼挾。兒一薙髮,即令諸將薙髮乎?即令數十萬兵皆薙髮乎?即令千百萬百姓俱薙髮乎?一旦突然盡落其形,能保其不激變乎?葉、阿二位不為始終之圖,代國家虛心相商;而徒躁氣相加!即李德亦兒差也,不令之來,而挾之去。使臣尚如此行動,朝廷可知也;能令人無危乎?能令人無懼乎?況兒名聞四海,若使苟且從事,不特不見重於清朝,亦貽笑於天下後世矣。大抵清朝外以禮貌待吾父,內實以奇貨居吾父。此番之敕書,與葉、阿之舉動,明明欲借父以挾子;一挾則無所不挾,兒豈可挾之人乎?且吾父往見貝勒之時,已入彀中。其得全至今者,大幸也。萬一父一不幸,天也!命也!兒只有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耳!又據都督府行文各府,備辦馬料,策應大兵。李德、周繼武來稟:「孟兵部領兵已到仙霞」。此即是前日之部院、金固山一攻一和;葉、阿此番布置,一剃一挾,前後同一轍也。兒此時惟有秣厲以待,他何言哉?兒本不敢具稟,緣黃六表痛哭流涕,必欲得兒一字回覆。姑詳悉顛末,統惟尊慈垂照』!書畢,又與其弟渡書曰:『兄弟隔別數載,聚首幾日,忽然被挾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規諫,繼以痛哭,可謂無所不至矣!而兄之忠貞自持,不特利害不足以動吾心;即斧鉞相加,亦不能少移吾志也。何則?決之已早而籌之已熟矣。今兄之心緒盡在父親稟中,弟閱之,可以了然矣。夫鳳凰翱翔千仞之上,悠悠於宇宙之間,任其縱橫所之者,超超然脫乎世俗之外也。兄名聞四海,用兵老矣,豈有舍鳳凰而就虎豹者哉?惟吾弟善事父親,厥盡孝道,從此之後勿以兄為念』!書畢,交黃六表啟行。功遂添設砲臺,大整舟師,以備征戰。遣林察督王秀、蘇茂等五鎮,配戰艦五十只,護送監督林雲璿齎勤王本,從海道詣廣西行在;並書會李定國合師。
十月,漳州總兵張世耀營中有樓總劉國軒,說其左營遊擊林世用歸海。用許之,軒至廈門,先見參軍馮澄世。世喜軒材貌雄偉,遂留與談時事,大有經濟。世甚器重之。軒感世之知己,拜世為義父。世引軒見成功,功大悅。令軒秘之速歸,看東門浦頭若有連珠火箭起,便是兵到,即當應之。軒回報世用,復說合魏其志、楊標合謀(國軒,汀州府長汀縣賴坑人,面帶棗色,雄偉魁梧。胸藏韜略,不得志於世。見知於漳鎮左營遊擊林世用。用委為漳州城北門樓總。樓總者,耑司城門也。後軒投誠,授為天津衛總兵)。
十一月初一日,成功令洪旭、甘煇、林勝、陳堯策、陳斌、戴捷等坐快哨,入海澄。連夜至浦頭,放號箭,國軒應之。世耀倉卒乃降。功得捷報,於初四日親到漳州。以劉國軒為護衛後鎮、魏其志為火武鎮、林世用為木武鎮,張世耀為監督。禮待知府房星燁、龍溪縣知縣周瓊、縣丞李馥等,各原職辦事。時同知、通判缺空,後諸縣悉附成功,功以南靖知縣李奇為同知、漳浦知縣范進為通判。
成功既得漳州,遣甘煇、周全斌、陳堯策、郝文興諸鎮分道統眾,旁攻屬邑。諸邑驚惶,咸歸附焉。而泉屬諸邑亦望風投降,獨泉州城守韓尚亮與施郎結為刎頸交,即教其開壕築臺,擁兵堅守。成功令人說之,不下。郝文興請為先鋒領兵攻擊。成功戒之曰:『善戰不如善守,彼恃其城堅固。若使四方悉歸,諒彼亦在囊中物耳。姑置之,毋損士卒』。令甘煇統諸鎮取仙遊。煇至,仙遊縣知縣陳有虞與城守率兵民拒之。煇令架雲梯四面交攻,城上用砲石火罐打下,一時不能克,反傷士卒甚多。煇大悒怏。有神器鎮洪善獻計曰:『此城乃葫蘆穴也,可用滾地龍破之;不可以精壯之兵驅之攻城,徒損士卒』。煇大喜,即揖問洪善求計。善曰:『乘此年杪,元旦在即,且緩其攻,而懈彼心。可令各鎮挑壕築塹,堤防周密,作久困計。此城東門外有三官堂一座,甚大,可以堆積餘土。就其內暗開地道,作葫蘆口,直通城下,安放火藥、火桶諸物在內。再用大竹通其節目,藏藥線作心,而達於外。然後堆土填石,以塞其口。將兵馬撤開,燒著火心,火然藥發,城立破矣』。煇大喜曰:『此計大妙,煩爾監督』。善領命,就於三官堂內調度開鑿地道。
順治十二年乙未(附稱永曆九年)正月初四日,洪善回覆『地道已經完備,請元帥發令』。煇遣中協陳謙領兵馬為先鋒,看今夜火發城崩,其勢稍止,乘便而入;其餘將士悉撤開埋伏。是夜煇令周圍掌號吶喊,城內疑為攻城,各飽食登城,以備守禦。至二更,善燒著火心。少頃,霹靂一聲,如天崩地裂,煙灰蔽天,飛石遍野,城裂百有餘丈,兵民死者不計。少頃稍止,陳謙督兵進城。煇亦領各鎮砍四門而入。知縣陳有虞聞城破,自縊而死。天明,甘煇安民畢。先是,甲午年十一月朔日,有個不衫不履丐者,左手持雙筷、右手執一碗,將筷打碗,從東北走過西門,又從北門走過南門。如此者三日,忽然不見。人咸不解,多以為狂。獨有林姓一人,忙挈家逃匿山中。及城破之後,方憶前日之丐者乃異人也。持筷打碗,猶旋東西南北而走者,明是指人「快快走」也。但時人愚不知,惜哉(附記:右都督黃廷統十八鎮攻粵東潮之饒平縣烏石樓。其石樓小而且堅,內請平和人朱亮為師,指畫守禦之策。廷百計攻之,不下,反失鎮將江龍。是時洪善亦在其間,廷令善開滾地龍。亮觀其攻打少緩,舉動可疑,訝曰:『必用滾地龍法也』!樓中人民驚惶。亮曰:『毋憂!可周圍放缸盛水,他若果用滾地龍,其水必動』。既而,果見東南角缸水不時搖動。亮就動處令人鑿去,就地將所填火桶、地雷盡行搬出;然後填塞其道。迨及發火,寂然無聲。不但不破其樓,而且助其許多火藥。廷知內有能人,遂撤師而回。故為將者不在兵多,實在算勝。觀朱亮之調度料敵,可見為將之一斑。惜其不用於世而泯沒也)!
甘煇既得仙遊,遣人報捷,屯劄城中。聞油潭里活閻羅王志章有先知識,齋戒往謁,行弟子禮。叩問其平生、功名、壽算如何。志章書一帖示之,乃『位至崇明,壽至崇明』八個字。煇拜受而寶藏之(煇後果位至中提督,永曆封為崇明伯。從成功犯江南,由崇明縣而入,被梁化鳳所執,不屈而死,功痛惜之)。煇措徵糧餉船料,攜尚書唐顯悅全家出廈門。
二月,太監劉玉自安隆所奉永曆詔,從粵東龍門航海到廈,成功率文武恭迎跪接。宣讀畢,遂請帝安,並詢:『邇來恢復事體如何』?玉對曰:『定南王孔有德征粵西,分師從衡州、寶慶、永州而進,旋為李定國所敗,帝於是稍安。但孫可望與李定國二人恃功,驕悍不睦,終非國家之福』。成功曰:『當此之際,內無賢相匡其君,而運籌帷幄乏其人;外有驕將,兵無紀律;又不積儲糧餉以足兵食,謀扼險阻以圖恢復;而乃恃功立黨,致使英雄失望,人心瓦解,將何以望中興哉』?玉頓首曰:『藩主所言,可謂明見萬里』!功又問:『龍門一路,行走阻滯若何』?玉曰:『乘間道,鄉人相引,尚可往來』。功時以事繁,而無專責,隨設六官董理:用潘庚鍾為吏官、鄭擎柱為禮官、洪旭為戶官、陳寶鑰為協理禮官(鑰字蓼屏,隆武舉人,系泉之晉江人),以張光啟為兵官、程應璠為刑官(璠,浙江人,武進士,官都督,甚有機略經濟之才),以馮澄世為工官、常壽寧為察言司。又設「儲賢」、「育材」二館。令思明州知州鄧會勸學取士,得黃帶臣、洪初闢等四十人,次第轉六官之內辦事;或外為監紀,或為推官、通判不等。
四月,擢郝文興為左提督、萬禮為後提督。改王秀奇為右提督、林勝為戎旗鎮、黃昌為援剿左鎮、黃梧為前衝鎮。築浯州新城。
五月,南征勤王,總督林察、周瑞等舟師次虎頭門。偵知李定國戰敗、梧州失守,不敢進兵,還師。功責其遲滯失策,各戴罪立功。加都事吳慎為戶官。議北上恢復,拜定西侯張名振為元帥,忠靖伯陳煇副之,統二十四鎮入長江。加戶官洪旭為水師右軍、北鎮陳六御為五軍戎政同行,相機進兵。又遣中提督甘煇為總督,王秀奇副之,領二十鎮,為北上應援。前提督黃廷為帥,後提督萬禮副之,領二十鎮南下。甘煇舟師將至舟山,遇暴風,收入溫、臺地方。臺州總兵馬信遣心腹將王英馳書幣交好約降,未果。煇仍將舟師出,令拱旭於舟山由岑江口登岸。守兵無幾,不敢交戰,棄壘遁,報鎮將巴臣功(功,山西人,勇猛機謀),遂分兵守禦,遣人請援。既而張名振、阮駿、陳六御、周瑞等咸順風畢至,分道堵截,攻擊不息。六御遣監督李化龍招臣功,臣功忖不能守,遂降。迨至回師,甘煇引見成功。功授臣功為鐵騎鎮,改名「臣興」,授定北將軍。令陳六御等統師至舟山協守(六御,都督陳謙之子,頗有勇略,後卒於戰功。用其弟陳為言為總兵)。
六月,孟兵部至福州。總督李率泰遣官齎書至廈門說成功曰:『激切再書,無非早定海上之議、早報聖明之念,以早結尊公父子忠孝之局耳。何足下舉動依然毫釐千里耶?天下事,情理與勢耳。尊公位列大臣之上,令祖母年迫風燭之期!念漳、泉寸土,為足下胞胳所■〈疒〈癶上土下〉〉,即祖宗廬墓所依,足下咫尺弄兵,荊棘其上;在尊公之魂夢一刻未安,令祖母之寢食一刻不樂!足下將泰然波濤之間,自謂功名富貴之計得乎?此情理之絕無者也。更有慮者,固山枕戈久矣。今大師駐馬於漳畔、勁旅露刃於泉南,有不能頃刻待。蓋不佞意主於撫,固山力主於攻。在足下夸浮恍惚,不佞焉敢執為必撫而止於攻?倘一攻而緩,撫局之成猶可言也。一攻而遂,成撫局之變;則尊公前此之綢繆與不佞後此之挽回,俱無所用矣。此又勢之了然者也。足下家報所陳,皆足以啟群疑之誹而激聖明之怒。繕疏而入,幾費躊躇。然一片苦心,不得不為足下所言再為披瀝。所云「不知有父久矣」;此言一出,不但傷天性之恩,且貽後世之刺。尊公身為明季重臣,國亡而擇主,非背國而事仇也。足下前無顧命、今無共主,何得滅不可易之親,而從不必然之議也?古之求忠臣於孝子者,幾無據矣!至今猶屢執此「三省相畀」之說,胡為乎來哉?今天下中外,帖然十載。而足下身羈海甸,猶欲招徠之。以大一統之勢,誰敢取臣服之版圖?惟正之貲賦而輕議畀乎?且從來無此廟算、無此邊籌也。即如足下所云,亦可笑矣。無三省,則舍我而忠於彼;將有三省,即棄彼而忠於我。此皆拂情影借之言,知非足下之心也。但念朝廷加恩一番、尊公經營一番、不佞來此區畫一番,天下事寧可瓦全,勿為玉碎?足下或謀之族黨、或謀之老成,務為開心見誠,勿得藏頭掩面!勿再以必不可告之言、必不可為之事,徒費口舌、徒滋議論,而終於坐失機會也!不佞言至此,力已竭矣。他日見尊公於班聯之間,亦可告無罪矣。至進止之事,則有固山並諸大人。成敗之局,則關乎足下一門父子兄弟。不佞雖膺其職,其肯盡任其咎乎?惟足下裁之』!功覽畢,掀髯而笑曰:『彼欲以勁旅挾吾。吾豈懼一固山哉』?厚待其使,答以『葉、阿二大人至京復命如何,然後再作商量』。不報書。前提督黃廷師從揭陽港登岸,屯劄桃花山。潮州總兵劉伯祿進兵救援,列營於鷹嘴浦。左戎旗林勝密令軍士每人要沙土一袋,填塞壕溝,砍柵破壘。伯祿果無備,二更倉卒而遁。廷遂合南澳忠勇侯陳霸等眾,圍揭陽,守城、知縣棄城去。普寧亦繼陷。
葉、阿二大人至京復命。部議以成功驕兵無狀,反覆不定,置其父同安侯芝龍於高牆、戍其胞叔芝豹於寧古塔(豹封澄濟伯。因護庇施郎,成功怒之。後見成功以馬得功事殺芝莞,其令太嚴,不私其親,於是乘招撫,挈龍妻顏氏自安平入泉州投誠,移居京都)。又令貝勒世子羅托統滿、漢官兵平海至閩。
成功偵知,遂集參軍並諸提鎮議曰:『今日招撫不就,貝勒統兵已到,有何良策』?左提督郝文興挺身曰:『自古道「水到土壓,兵來將當」;此不易之理。今貝勒師來,焉可坐視?興雖不才,願為先鋒,前去破敵』。陳堯策曰:『策自來愧無寸長,既左提督肯去,策願同行立功,以圖報效』。馮澄世曰:『二公所言,領兵破敵,其氣可奪三軍,固是為將本分。但彼弓馬嫻熟,若欲陸戰,人馬馳驅,誠恐勝負未卜。況彼糧餉充足,四方雲集,萬一失其銳氣,不特人心搖動,而且軍威難振。以世管見,不如全師暫退廈門,堅守各島,養精蓄銳,修備戰艦,南北巡視,以待彼軍。若論彼兵,水戰非其所長。況波恬浪靜之時,彼猶有頭眩暈吐之苦,安望其能禦敵?此乃保全軍士,以逸待勞之法也。未知諸公以為何如』?成功曰:『戰者譬如逐鹿,未知得於誰手。退者可保無虞,澄世之言實乃料己料人之至論,深合吾意』。遂飛檄與兄泰:先將安平家資,盡移過金門安頓;毀其居第,墜其鎮城(芝龍置第安平,開通海道,直至其內,可通洋船。亭榭樓臺,工巧雕琢,以至石洞花木,甲於泉郡。城外市鎮繁華,貿易叢集,不亞於省城)。又令杜煇傳諭泉屬士民:『有願相從者,悉渡金、廈兩島居住,令黃昭撥船接應。如不願從者,速遠避山中,恐遭兵馬蹂躪』。空其庫藏,墜惠安、同安諸縣城為平地。又馳令與林俞卿、林世用等移家眷於海澄,摧漳州府城。成功領兵回廈門,仍遣郝文興統其所部守海澄。擢海澄知縣黃維璟為察言司(察言司者,稽察各文武得失,即如通政司也),以丙戌舉人林昌為海澄知縣。差張英督造高崎、竹坑一帶沿邊砲臺煙墩,修拾熕船戰艦。通行南澳陳霸,防備碣石蘇利、南洋許龍二處會師。又令銅山張進整船宮仔前,以作南澳救援。令陳六御、阮駿、張名振等把守舟山烏洋。調洪旭、甘煇、林勝諸提鎮回師。旭次臺州港,總兵馬勝獻城降;同旭回見成功,功授勝中權鎮、征鹵將軍印。
九月,左提督祥符伯郝文興病故。功哭祭甚哀,厚卹其子。令王秀奇代守海澄。
十月,張名振自長江直抵定海關,守關將張鴻德降,功授德前鋒鎮。
十二月,貝勒提師至泉,大獎韓尚亮堅守功,尋而擢尚亮海壇總兵。貝勒知成功退守金、廈,墜倒諸城,笑曰:『海賊無伎倆矣』。即令府縣兼工修築城池,督造戰船。遣使齎諭到廈招成功。功拒而不納,使者回。貝勒復易函致書,令再往。功厚待其使,以葉、阿前議復之,不報書。
順治十三年丙申(附稱永曆十年)正月,平南王尚可喜撥左翼鎮右營徐有功統步騎,合潮鎮劉伯祿,恢復揭、普諸邑,師札揭陽城西。屢遣騎哨挑戰,追之,即退。二十二日,援剿右鎮黃勝、殿兵鎮林文燦、前衝鎮黃梧適在埔上操演,伯祿率騎兵過西門,左先鋒鎮蘇茂欲出兵與戰。金武鎮郭遂第曰:『列陣過橋,勝則猶可;倘若少怯,其橋又狹,難以退,其將如之何』?黃梧曰:『戰則必勝,何用退兵』?茂以為然,發令前進。對敵逾時,忽徐有功從旁沖出合擊。茂陣大亂而潰,溺水死者不計其數,黃勝、林文燦二鎮咸亡焉。獨郭遂第全鎮近橋急抽回,無失。前提督黃廷時守東門,聞報,出兵欲奪伯祿營。祿方抽回兵馬。蘇茂、黃梧才收殘兵。廷即申揭陽失機事狀於成功,功遣兵官張光啟按揭察訪戰敗情由。
二月,又令五軍總制張英,再督杜煇、林勝諸鎮往助黃廷。伯祿聞知,乃截港為營,嚴禁各鄉接濟;如違,罪同叛逆。廷等兵眾食難。正躊躇間,忽成功諭到:調蘇茂、黃梧、杜煇回廈門,黃廷、林勝下粵東,往偵永曆信,以便勤王。廷至碣石,攻蘇利。
三月,陳六御報定西侯前軍總督張名振病故,成功以陳六御統其眾。水師前鎮阮駿偵定海關造船五百只,欲攻舟山;請援。功遣張鴻德、馬勝協守。
四月,貝勒得各澳船隻已備,令韓尚亮為先鋒會攻。成功令林順、陳等、蕭泗、楊祥、林明、陳澤七鎮,領大熕船十四只,前往圍頭,坐上風以待。又令陳魁、蘇茂、陳煇、陳斌四鎮,共配大熕船十二只,出泊遼羅。令兄泰率舟師應援。再令萬禮、黃梧、黃安、蔡文、林遜五鎮帶船十只、快哨十只,巡哨高崎、潯尾及圭嶼一帶,以防海澄諸港。仍檄南澳陳霸、銅山張進為備。又令翁天祐、王秀奇巡視廈門。韓尚亮等師出泉圍頭,相遇大戰。援剿左鎮王明同信武鎮陳等沖■〈舟宗〉入擊,沉船數只。林順又合攻,尚亮急退,泊圍頭。貝勒聞尚亮失利,亦率諸船而出,寄碇於圍頭。是夜忽狂風大作,凡滿、漢配在船者,咸受顛播之苦,眩暈顛倒,支持不住,每迫舵工攏船近岸。舵工告以海船不比河船;況明日就要打仗,所有杉板業都佩起。今如此波浪,雖放得杉板,亦攏不得上岸。看風若稍止,自然無眩吐之苦。既而風愈狂,大雨又淋漓,濤浪滔天。船不成■〈舟宗〉,或斷碇者,或拖碇者,聲遍海上,各為飄散。船■〈舟宗〉相觸,損壞過半。天曙,回南方定,貝勒乃率韓尚亮等而退。時有船被風飄出金、廈各島,被獲見成功,功令割其耳鼻、斷其手掌,差船渡過沿岸放回。蓋欲壓其「嘉禾斷人種」為「斷人掌」之讖也。
貝勒遭風打回,船隻損壞,而廈門一時不能急攻。正在煩躁,有為其說者曰:『金門白沙寨,系國姓胞叔鴻逵築隱之處,積蓄甚多。可統舟師,乘其無備,搶奪其寨;則金門難守,廈門自孤矣』。貝勒大喜,令王進功為帥,督舟師出攻。進功恐洩其謀,傳諸將曰:『此去攻打白沙寨,將士各宜用力爭先。如得此寨,其中子女玉帛,咸錫爾等;若不用命者,斬』!將士得令,個個歡悅,舊躍上船,揚帆出港。甫到洋中,適遇洪旭領船巡哨,遂相迎敵。又遣快哨飛報成功,功令林順、楊祥、陳斌、黃昌、陳等、藍衍、楊祖八鎮出援。進功甫與洪旭酣戰之間,忽見賊艘齊至,恐被所困,隨揮諸船退入泉港。
五月,黃廷等至碣石衛,攻蘇利。利據險堅壁,廷因糧匱回師。
六月,成功集文武會議揭陽敗績:以蘇茂擅自出兵,不聽郭遂第之諫,以致黃勝、林文燦諸軍覆沒,應以失機論罪當死。蘇茂斬首示眾,責杜煇戴罪立功,罰黃梧鎧甲五百領。擢周全斌為先鋒鎮,郭遂第(改名為華棟)為後衝鎮。撥黃梧入守海澄代王秀奇,出廈門議事。茂因縱施郎,成功偵知,久蓄於懷,欲殺之而無由。今偶有揭陽之失,借此斬之。諸將士不知其故,咸有微言曰:『論茂揭陽之敗,無非天意;豈戰之罪?雖不從郭遂第之言,其氣可以吞敵,何至於死?況茂戰功難以枚舉,非他人所可比。藩主如此旅行,豈不令人寒心』?成功知眾心不服,即令厚殮設靈,養其妻孥。自作祭文,遣禮官陳瑞龍(瑞龍字仁孝,湖廣武進士,原銅山參將,官至都督,依成功,卒於廈門)致祭。其文曰:『維永曆十年四月望越二十有七日,遣禮官陳瑞龍謹以柔毛牲儀,致祭於統領左先鋒鎮蘇提督之靈曰:王恢非不忠於漢,然誤國家之計,雖武帝不能為之赦;馬謖非無功於蜀,然違三軍之令,雖武侯不能為之改。國有常法,余無私恩,斷不敢以私恩而虧國法。今廢私恩而行國法,卷言酬之,神其格之。哀哉尚饗』!於是三軍始定。
貝勒雖恢復漳、泉諸邑;獨海澄一縣枕山依海,砲臺堅牢,煙墩密佈,帆船可援,因是屢攻未得下。多方誘降,而王秀奇等終不受招。忽成功以揭陽失利斬蘇茂,而黃梧雖受鎧甲之罰,於心終不安,乘其撥守海澄之便,於六月十一日遣心腹將賴玉(玉,平和人,投誠,官至泉州城守遊擊。甲寅從耿謀王進功,被提標五營所殺)密通總督李率泰,欲獻海澄投誠。率泰轉啟貝勒,貝勒大善,檄提督馬得功接應。玉回報梧,梧因說茂之族弟蘇明曰:『君知危乎』?明曰:『不知也』。梧曰:『本藩刻薄寡恩:百戰之功,毫無厚賞;偶爾失利,懸首竿頭。爾兄揭陽之敗,實乃天意,今已被殺。爾能保其無事乎』?明曰:『如公所言,將奈何』?梧曰:『我已差人納款於總督,公若不去,禍必旋至。為今之計,莫若相從投誠,方為上策也』。明曰:『公戲我耶?抑有實事耶』?梧曰:『爾不信,我免冠示爾』。明見梧鬢髮果剪,愕然曰:『公毋乃太急乎』?梧曰:『提督差官昨夜到此,我已將印劄繳去,並當面剪兩鬢示信。今乘王秀奇往廈之便,約今夜四鼓,馬提督到便獻城。遲則難於下手矣』。明曰:『果如是,吾當相從。但老母在廈,今若從公投誠,本藩豈肯干休?必然累及老母受刑,明誠千古罪人也』!梧曰:『智者達權,不可守經。公如不決,悔無及矣』。明見梧左右雄壯,似欲相挾狀,無奈許之。同梧回署,出其印劄,亦剪兩鬢示信。乃詐為巡視城垣,勒兵以待。至五更,城外果報騎兵雲集。左先鋒鎮後協康忠領眾督禦,被黃梧一刀砍落城下,遂同蘇明開門迎降。提督總領旗劉進忠帶領騎兵首先入城(進忠,後為潮州鎮。甲寅從耿藩,丁巳投誠,磔於京師)分守四門。天曙,梧、明出見提督馬得功,功厚禮相待。出令安民,而市肆不驚。飛報貝勒並總督李率泰,泰與貝勒各齎袍帽褂靴,令薙髮以待。貝勒以既得海澄,則廈門可圖,而收兩島無難事也。率泰亦云:『海澄系成功儲蓄糧餉之所,為金、廈門戶。今黃梧既棄邪歸正而獻海澄,足孤其勢。不日漳、泉會師,以合攻兩島,易易也』。即將前欲封成功「海澄公」留下之印,會題授黃梧。命下,準授黃梧為「海澄公」,皂旗白鉞。七月,設公標五營,駐漳州平海。梧薦「施郎水務精熟,韜略兼優。若欲平海,當用此人」。郎遂改名為「琅」。貝勒與率泰合疏保題施琅為同安副將,尋而擢為總兵。安插蘇明於漳平。後以明母在海,調明入京,授精奇尼哈番內大臣。成功亦以明為梧所脅,非明本心,不殺其母,且月給以養之。
當其時,王秀奇之領兵張協,於晚間見黃梧出伏路之兵悉系貼身親隨,而且舉動慌張,心甚疑之。遂乘潮落,差快哨往廈密稟王秀奇,說梧情狀,患有外變,當速為備。秀奇接稟,業已三鼓,遂袖稟叩轅門,請見成功。功即遣甘煇、林勝、陳斌、陳鵬、黃安、楊祥諸鎮,駕快哨飛入海澄,又令洪旭、馬信、王秀奇、陳魁、張鴻德、林世用、劉國軒等駕趕繒船接應。甘煇舟師甫至海門,天色微明,見沿海人民奔竄,頓足曰:『事不濟矣!海澄必失』。時張協等望圭嶼一帶航船而入,急招呼相救。煇令攏船,張協下船哭訴,請速救援五都土城。時土城內副將林明與領兵康熊聞海澄有變,堅壁守禦。忽見滿、漢齊至,進退維谷。忽聞甘煇來援,即開門接應。煇令林勝等分伏要道,令陳斌、陳鵬二鎮列陣候敵,令林明、康熊搬運蓄儲糧餉下船。既而洪旭大隊亦至,議欲乘彼人心未定,進攻奪城。得功見海船如葉,又合土城餘黨,搖旗吶喊,似欲攻城之狀;遂分遣精騎暨槍手據險堵禦。旭與煇曰:『土城器械、糧食既已搬盡,咫尺孤寨,守亦無益。不如乘其潮退,督兵出廈門,以圖後舉』。煇曰:『此論最當。黃梧之謀已久,非陡然獻降。徒傷兵卒,無益於事』。遂鳴金收軍,下船回廈。得功見海船已去,亦分兵據守隘口,佈伏防範。
煇等回廈見成功。功見土城糧餉搬盡,擢林明為右戎旗鎮、康熊為左戎旗鎮。又遣兵官張光啟、兵都事黃璋下獄,以其扶同黃梧瞞借楊琦衣甲器械應點之罪;後又不能善為撫馭,反驚挾他,以致心惶叛去。
七月,成功令黃元、郭華棟二鎮領本部將士下銅山,同張進協守。遂大會諸提鎮參軍商議曰:『本藩正欲刻期北上,爭衡吳越,只因海澄一失,遂爾中止。現今貝勒與總督咸提師駐漳,其省城必然空虛,不如乘南風直抵閩安,入取福州。若得福州,則漳、泉下游悉為我有。他若救應,疲於馳驅,是彼勞也。然後假一旅,從中截殺,必自亂矣。未知諸公以為何如』?諸將曰:『藩主神算,非諸將所能及』。即以中提督甘煇為元帥,後提督萬禮副之,統杜煇、陳斌、陳魁、林明、巴臣興、林勝、藍衍、魏其志、楊富、黃安、劉國軒、楊來嘉、郭義、蔡祿、蔡文等一十五鎮,坐配大船四十只、快哨二十只,北上取閩安。煇至湄州,戴捷來迎。煇命捷為引導,進攻閩安。閩安守將見海航雲集,不敢迎戰而遁。煇得閩安,勒兵報捷。功以前提督黃廷率陳鵬、周全斌等守廈門,釋張光啟、黃璋仍掌事,洪旭同兄泰守金門,陳煇領熕船二十只泊南山邊圭嶼,以防海澄舟師之出。親領王秀奇、林明、張英、蕭泗、林雄、黃昭、蕭拱宸等往閩安。值中權鎮馬信自舟山遁回,見成功,陳訴『定海關出水師船五百只合攻。信與阮駿、陳六禦、張鴻德等分熕與戰,終日未分勝負。是夜二更,南風大發,水師用火船縱焚。阮駿同陳六御、張鴻德咸陣亡焉』。功大痛哭三將勇烈,令優卹其子。即將大隊舟師入南臺,奪據其橋,進圍福州。分諸鎮:東守烏龍江,以禦泉、漳救援之師;西據洪塘水口,以截延、建上游糧米;北守連江北嶺,以遏溫、臺接應之兵;惟南面近水不為備。拆毀東南隅一帶房屋,豎柵,安置砲臺,與烏樓相對。日夜攻打,轟聲震天。時貝勒與總督之兵在漳州,城果空虛,兵民人等一時為之震動。僅有巡撫宜永貴在內,接閩安已破之報,正欲請兵防範,忽而樓船塞港,兵臨城下;與城守副將田勝(河南人,善用標槍)督兵守禦。又分一旅出守烏樓,以作犄角。但城大兵寡,乃會紳矜,按家甲,揀選民壯,日夜輪流守禦。差人飛遞貝勒、總督,回師救援。成功一時驟至,未知虛實,未敢臨城。只調各鎮安營,深溝樹柵,以為久困計。每率眾倚梯攻城,即被烏樓橫砲擊退。功集諸將議曰:『烏樓乃系城中之犄角。不奪烏樓,此城難破。明日必須並力攻奪,方許收軍。如退縮者,斬』!是日,砲火不絕,合攻烏樓,樓悉崩壞,兵士生無二三,遂為成功所奪。
城內見烏樓已破,人心愈惶。獨有巡撫旗鼓參將張國威請於宜永貴曰:『威觀在城諸將,只堪守城。至於田副將獨自一人,焉能分身破敵。現有原任布政司周亮工與副將王進(進即王老虎)緣事在獄,宜調此二人出來計議,必有方略,庶其圍可解也』。貴曰:『二人乃系欽犯,若縱之出,倘有他變,誰任其咎』?國威曰:『亮工、王進二人,忠心無二,威願以全家四十三口保其無變』。宜永貴見國威懇切,又當危急之際,即允其請,立召亮工、王進入轅門,許以立功贖罪。二人叩謝而出,致謝國威。威曰:『今日之事,非市私恩。可速登城觀敵,用計破之』。亮工與王進忙登南樓。遙望畢,即回覆宜永貴曰:『賊勢方銳,未可與敵。雖烏樓被其所奪,料賊一時未敢臨城。俟其稍懈,當出奇兵破之』。宜永貴曰:『何謂奇兵』?亮工曰:『遍觀城外,營壘相連,難以驟破。獨東南近水一角略爾疏防,可令王進帶騎兵三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偷過鼓山後,轉出六通橋,沖殺南臺,焚其船隻。再令田勝領騎兵一百五十人、步兵五百人,伏南門;李武領騎兵一百五十人、步兵五百人,伏西門。遙觀王進出兵,二處起伏沖殺。其餘兵民守城者,悉令吶喊助威。破之必矣』。遂戒嚴防守。
八月,貝勒知成功犯福州,與李率泰相議:一面撥梅勒章京阿格商統領驍騎救援福州,一面遣提督馬得功帶兵由雲霄八尺門渡江襲取銅山,傚擊魏救韓之法。
十六夜三更,宜永貴依亮工之計,令兵銜枚、馬摘鈴,開水部門而出。王進領兵從鼓山後繞轉,天色微明,鳴螺喊殺。城上見王進兵出,遂發大砲,大聲吶喊。西南二處,伏兵齊起。成功諸營不知兵從何處來,一時不及列陣,各慌忙奔竄,相爭下船,乘潮而去。殺傷溺水,死者不計其數;旗幟器械,棄滿山海。是日圍解。成功出劄閩安,度勢踞險,築砲臺圍寨,並羅星塔亦築土城,令諸鎮輪流守禦。功將大隊舟師,移屯螺口江、定海鳳埔。
九月初六日,馬得功領兵至八尺門,排渡攻銅山。張進偵知,遣黃元、郭華棟統眾來敵。得功屢揮軍欲渡,悉被華棟等踞險攻擊,死傷甚眾。得功見其有備,遂抽師回。郭華棟報捷於成功。
十月,成功修表,遣太監劉九皋同內司鎮中營副將江王振,航海從粵東龍門間道見永曆,請會師恢復。擢右提督王秀奇為五軍總督、中權鎮馬信為右提督。禮官陳寶鑰(官至山東青登萊道)假託修茸船隻,密載眷口,入泉州港投誠;以黃開泰為禮官(泰,丙戌舉人。投誠,官至□□道)。原兵部侍郎王忠孝薦舉同安殉難陳鼎之子陳永華有經濟之才,成功用為參軍。
十二月,成功督諸舟師犯羅源、寧德等縣。諸將飛報貝勒,貝勒令阿格商、巴都、柯如良等率騎兵往援。
初十日,鄭芝龍差家人謝表到閩見貝勒、佟巡撫、李部院,欲勸其子成功投誠,時總督在漳。佟巡撫修書曰:『我皇上定鼎以來,不專用兵,德威所迄,無遠弗屆:東至高麗、漼兒哈、魚皮諸國,西至插漢、緬甸諸國,南至土苗、洞蠻諸國,北至河套、海西諸國,率皆慕義向化,稽顙恐後;至於孔、耿、尚、吳諸藩封,躬膺茅土,任專一面。君臣之情,親於父子。邇來惓惓於詐信之間,是自疑貳也。天時人事,侈口而談;驕蹇滿紙,殊堪憤恨。不佞略一析之:大凡開創之初,久而後定。如周武一戎衣,猶因小腆未靖,作多士、多方八篇以曉告之。楚越弄兵,不過地方殺運未終,敢煩王師戡定耳。近報執馘獻俘,風飄籜卷。至西人入河州一事,全無影響。而臺臺伏處海隅,見聞不遠,一二浮食之輩,生事造言,以相簧鼓;此乃山野村落傳說稱奇,而不知其無稽也。至如河北水溢、關中地震,事實有之。董子謂:天之仁,愛仁主,故時出災異不一,以見天之絕愛人君也。自古殷憂啟聖,毋論堯、湯之世,水旱尤甚;漢文帝日中有王字。然貞觀之治,千古最稱;宣帝時鳳五出、麟一至,究仁慈不振,卒以短祚。災異之驗,果何如乎?從來竊發海上者,不乏人矣。其不能離於海者,猶魚之不能脫於淵也。廟堂妙算,以為興師動眾於煙波浩渺之中,勞民而費財;不若收其英傑,使相統馭,居民得以永逸。此不過以海治海之策。今恩綸頻頒,詔使疊至;而臺臺錯認以為窮洋孤島,洵足為萬里長城,艟艨檣櫓可作邊隅,而意益驕、念益侈,不亦疏乎?聖天子車書一統,海宇率賓,猶溫詔慰勉,推心置腹。臺臺倔強於鷺島之中,期期不奉詔,偃蹇恣肆,真夜郎王問漢使者曰:『漢比我何大也』?若夫豪傑舉動,似不如是。不佞以為尚可與言者:臺臺不反覆於既撫之後,而徘徊於未撫之先,洵倔強男子哉?今若斂兵而退,以待天朝之命;不佞亦當代劉制臺擔其事,補牘上請,全天倫之恩、膺帶礪之錫:鐵券金章,如取如攜;爾公爾侯,爰及苗裔。不特珥筆文臣不敢望,即從龍諸勳策血戰數十年未易致者,臺臺一旦得之,此誠布衣之極致、匹夫之偉業矣!若夫擁烏合之眾,逞螳臂之勢;九重之上,赫然一怒,六師南至,豈有逆施順行者哉?抑或懸五等之賞,以待海濱之士,而肘腋之間,豈無懷我好音者乎?存亡利害,間不容髮,願高明熟思而審處之!語出由衷,並無欺飾。仰祈裁察,不勝企翹』!差員送謝表至寧德見成功。表曰:『太師受禁,無非為藩主不肯薙髮耳!今天下已定,徒勞無益。父子天性,焉可棄絕?若早投誠一日,則太師早得一日之安』。成功喝曰:『爾輩但知保身,豈知誤國為大?天下事安能逆料?滇南、川、貴、楚、越、荊、襄之地,豪傑輩出,皆懷恢復之心。爾輩小人,焉敢鼓唇舌而妄談天數?若不急退,當梟爾首』!表悚然不敢復言。功恐借撫為由,而總督在漳乘間出攻廈門,遂令甘煇殿後,自領舟師載謝表同差官回廈門。
二十一日,阿格商接偵卒報:成功大隊已去。隨揮軍追趕。至護國嶺,遙望後軍,隊伍整肅,不敢進迫,即屯營相對。二十二日,格商率輕騎突陣。甘煇與戰,終日未分勝負,各收軍而回。馬信曰:『藩主回廈議撫,命公殿後,非專於戰,公何過勞』?煇曰:『雖然議撫回師,但所積貯實關諸將命脈。彼來追迫,不得不禦』。信曰:『素聞公善戰,明日觀公退敵』。煇曰:『當先催各營搬運糧米在船,然後抽兵過橋。奇兵韓德、前衝劉巧二鎮,可帶本部將士,埋伏在西北山谷。後衝黃昭,汝可帶本轄軍將,往橋之東北埋伏。火武鎮魏進功,汝可同中協陳謙前去誘敵:輪流接戰,當徐徐詐敗,且戰且怯,賺過橋之東北,聽連珠炮響,齊衝合攻。又令金岸、康熊領本部偷過西南,作欲去攻城之狀。其餘咸下船』。諸將悉依令於四更造飯,五更各銜枚埋伏等候。格商回營,與眾相議。柯如良曰:『甘煇伎倆甚是高強,未可輕敵』。商曰:『赤腳毛賊,有何伎倆?除之甚易。明日當各用力,俟吾擒之』。次日飽餐,結束而出。見沿岸群然搬運糧米下船,商即揮騎趕殺。將近至橋,火武鎮魏進功接戰,未及數合而退。陳謙出敵,而進功已渡橋矣。既而謙亦退,格商迫之。謙分二隊伏於橋之左右,復出進禦。格商望見有伏,不敢追。謙乘疑亦抽過橋。商見賊盡渡過橋而去,遂尾其後而追之。將至東北角,忽聞連珠炮響,勒騎四望,而黃昭突出,格商奮勇沖殺,昭敗走。未半里,韓德、劉巧二伏齊起,商又分騎接戰,德與巧亦略戰數合而退。商揮諸騎急追,柯如良驟馬高叫:『賊兵賣陣,當速退!勿追』!商弗聽。甘煇踞高按刀,視格商至,從高馳下,斗商。煇用「金龜脫殼」之計,格商被殺,巴都救之無及。煇勒兵轉戰,死失甚多,棄馬匹、布幔、輜重不計其數。煇收軍,信迎曰:『今日始信公之真勇略也』!
巴都飛報貝勒。貝勒大怒,而撫局又擱矣。成功送謝表歸,表乞回書,功不允,表叩頭流血,方取筆援書曰:『嗟嗟!曾不思往見貝勒之時許多好言,竟爾不聽,自投虎口,毋怪乎其有今日也。吾父禍福存亡,兒料之熟矣。見其待投誠之人,有始無終,天下共曉。先以禮貌,後遂魚肉,總是「挾」之一字。兒豈可挾之人哉?固已言之於先,而決於早矣。今又以不入耳之談,再相勸勉。前言已盡,回之何益?但謝表日夜跪哭,謂無可以回覆為憂,不得不因前言而詳明之。蓋自古治天下,惟德可以服人。三代無論矣。漢光武恢弘大度,推誠竇融;唐太宗於尉遲敬德,朝為仇敵,一見而待以腹心;宋太祖時,越王俶全家來朝,二月遣還,群臣乞留,章疏封固賜之。皆有豁達規模,故英雄感德,樂為之用。若專用詐力,縱可服人,而人未必心服。況詐力之必不能行乎!自入閩以來,喪許多人馬、費許多錢糧,百姓塗炭,赤地千里,已驗於往時。茲世子傾國來已三載,殊無奇謀異能,只是補葺破城、建造煙墩而已。一弄兵於白沙,而船隻覆沒;再弄兵於銅山,而全軍殲滅;揚帆所到,而閩安便得;羅源殿後,而格商授首。此清朝之尚詐力,果有損耶?益耶?此不待析而明矣。今欲別順逆,而不知順逆在於心,不在於形。試觀姜壤、金聲桓、海時行豈非薙髮之人哉?大丈夫磊磊落落,光明正大,皎如日月,肯傚詐偽之所為,苟就機局,取笑當時?試思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損無數之兵馬、費無稽之錢糧、死億兆之生靈,爭區區數根頭髮,不特大為失策,且亦量之不廣也!誠能略其小而計其大,益地足食,插我弁將,何難罷兵息民。彼無詐、我無疑,如此則奉清朝為正朔,無非為民生計也,為吾父屈也;文官聽部選,錢糧照前約,又無非為生民計,為吾父屈也。將兵安插得宜,則清朝無內顧之憂;海外別一天地,兒效巢、由、嚴光優游山林,高尚其志耳。兒志已堅,而言尤實,毋煩再報,乞赦不孝之罪』!書畢,付謝表同差官回福州而入京。
順治十四年丁酉(附永曆十一年)正月,成功督舟師北上,住三都。
二月,令總制張英、後提督萬禮統諸鎮攻溫州金鄉衛。守將翟永壽降,收其糧食而回。
三月,撥萬禮、韓英、洪善、楊朝棟等輪守閩安羅星塔寨柵。成功舟師至鎮下澳,遇雨,回廈門。定國公鄭鴻逵卒於金門。成功乘喪,恐其有變,戒嚴防備。
四月,成功因地方頻得頻失,終無了局,何時得望中興,詢諸參軍。吏官潘庚鍾曰:『邊地雖得,亦不足以號召天下豪傑。昔太祖起義濠州,若不得俞通海、廖永忠等水軍,安能奪釆石而得金陵,以成一統之基?以鍾管見:漳、泉沿邊,數載爭戰,民亦苦極。不如將數百號戰艦,直從瓜鎮而入,逼取江南。南京一得,彼閩、粵、浙、楚以及黔、蜀之豪傑志士,悉響應矣』。甘煇曰:『江、浙地廣,非數十萬之師不可。倘大隊前進,而貝勒偵知,會合水師出攻兩島(金門、廈門),豈不危乎?不如就退,窺其釁隙攻取,進可戰、退可守』。庚鍾曰:『公所言,眼前常見,非長久計也。今若不取,是自老其師。倘一旦會天下之兵以窺我,兩島豈能獨全乎?所以未暇全師及此者,尚有滇、黔、粵西孫可望、李定國等牽制。刻下藩主統貔貅之眾,入據長江,截其糧道,則江南半壁悉為我有。彼自顧不暇,奚暇攻我兩島哉』?工官馮澄世曰:『潘參軍之論,正是舍末而就本。若今日坐老其師,不取江南,清朝之志未必便忘兩島,亦理勢使然也』。甘煇堅執以為不可,恐邯鄲學步,反失其舊。參軍陳永華曰:『倘徒在閩爭野爭城而望中興,此亦甚難。今日潘、馮二參軍持論師從江南,號召天下,其見甚高。蓋取江南而兩島自安。若偷安歲月,一旦合攻,雖使諸葛復生,亦難措手矣』。成功曰:『吾亦有心久矣。正武侯所言「勢不兩立」,清朝其肯每飯忘我耶?當先遣人從間道抵粵西請旨,令孫可望、李定國集滇、黔、粵、楚之師出洞庭而會江南,以分其勢。俾天下英雄跂足相從』。庚鍾曰:『藩主所見最明。但恐粵西孫、李不睦,稽延而未得進。可差能員請旨,並說孫、李忠君愛國之心,忘私憤而伸大義,分道出師,立功者王。才可搖動,庶得萬全』。成功曰:『此論最是。但苦無人可為使耳』!永華曰:『楊廷世極有口才,差往決能成事』。功允華請,即修表並書,遣楊廷世同劉九皋泛海,從龍門間道往粵西。
四月,令水師後鎮施舉同李順往浙江,招撫松門一帶漁船為鄉導,以便進取長江。
五月,察言司常壽寧啟鄭泰私盜洋船銀一萬兩。成功著六官會議,查常壽寧失實,以其離間左右親信之人,罪當死覆。成功念其起義,一家四十餘口被殺,姑以老耄誤事,休致之。施舉至定海關遭風,收入港口,遇水師力戰而死。
時有臺灣通事何斌者,因侵用揆一王銀二十餘萬,恐王清算,謀之小通事郭平。平曰:『不過多開條目而已耳』。斌曰:『銀至二十萬,亦非多開可以了當』。平曰:『不然,將奈何』?斌曰:『語云:「三年水朝東,三年水流西」,所以有桑田變滄海之語。我想鹿耳門一帶沈壞夾板,屈曲之處,乃系深港。其赤嵌郡邊雖沙泥汙淺,寧無沖崩灘激,流水更變?汝可密駕小船,作釣魚狀,順鹿耳門至赤嵌城邊,打探水道。尚如前淺汙,或亦有變更移易,回來再作商量』。平即尋小船,蓑衣斗笠,魚餌釣竿,順流蕩漾。至潮漲,又順流而入,暗將竹篙打探,果於汙泥中沖流一條港路,自赤嵌城直入鹿耳門,水深有四尺餘。歸來,密報何斌。斌大喜曰:『果有是事,此乃天助我也。爾其秘之』(東旭評曰:非關滄海變,多是地將靈。若不假諸輩,何由入典型)!
七月,成功以洪旭、陳煇督水師諸鎮防守金、廈。自領大隊舟師北上。初十日,至興化黃石,令甘煇駐劄涵江,徵催糧米。十三日,出屯狼崎,坐快哨巡視,閩安令黃霆把守。霆曰:『閩安迫近內地,恐一旦有虞,援之不及,諸軍危矣』。成功曰:『爾且暫守,當著人代汝』。功回狼崎,撥護衛前鎮陳斌、神器鎮盧謙、右提督右鎮余程等守閩安羅星塔,代黃霆從征。
八月十二日,成功至海門登岸逼攻黃巖縣。守將王戎率兵與戰,戰敗議降。知縣劉登龍(遼東人,監生)勸戎堅守,戎執獻成功。功嘉其節,令人說之,不從。乘守者睡,投江而死。功憐之,葬其屍於江濱。十八日,進圍臺州。馬信單騎招降。總兵李泌同知府齊維蕃、臨海知縣黎嶽詹獻城降。
九月,天臺、太平諸邑降,海門衛堅拒不納。功遣萬禮攻之,不得下。功親到察閱地勢,見城堅險,遂按兵,令監督宗繼寧入城勸諭。守將張捷從繼寧出見成功,功優待之。乞禁騷擾。前所劉崇聞捷獻城,亦遣人投降。
永春縣林永偽稱起義勤王,聚眾數萬餘,陷永春縣。總督李率泰徵各標兵將平之,乘勝議攻閩安。密遣標下投誠總兵張蘊玉、隨征副將劉陞耀帶兵三千,駕船潛渡長樂港,過羅星塔,截其歸路,方進兵合攻。賊將余程戰死,閩安復失(蘊玉,字雲路,湖廣武岡州人。業儒,有澄清志。時流寇猖橫,率眾衛鄉,奮勇截殺,寇戒莫犯。後隸安國公劉承胤麾下,屢有戰功,授總兵官。投誠,隨征福建。性極聰明,凡經水程,便記憶礁線淺深。後平金門、銅山之功,官至粵東澳門副總兵)。
陳斌等死守羅星塔待援,總兵施琅遣人招斌。斌率盧謙等薙髮投誠全師至福州。泰令大廳按冊內花名領賞,五人一隊,從東轅門入,由西轅門出,即收其器械,梟首千有餘人。斬訖,方收斌與謙等,並殺之。但時呼傳甚急,有出玩賭博、患病者,倩人代之,尚活有數十餘顆。成功接陳斌請援文,恐閩安有失,兩島難保,遂棄臺州南下。至狼崎,報斌已投誠,隨撥陳堯策守狼崎,禦閩安水師。功回廈門。
楊廷世、劉九皋齎表至粵西。時值起冷孟■〈金在〉為兵部左侍郎(孟■〈金在〉後為貴州巡撫。永曆十二年四月,備禦安隆,馬進忠引兵入貴陽,馮收禮棄平越,大兵雲至,孟■〈金在〉為叛兵所執獻功,諭薙髮,罵不絕口而死),王應龍為司空。永曆忽接成功本稱:『欲躬督舟師從瓜州、鎮江而入,直取金陵。請命李定國、孫可望等領兵,由楚泛洞庭,會合恢復,以迎聖駕』。永曆隨宣楊廷世、劉九皋入見。問成功兵船錢糧。二人對以『舳艫千艘,戰將數百員,雄兵二十餘萬。糧餉雖就地設取,尚有呂宋、日本、暹羅、咬■〈口留〉吧、東京、咬趾等國洋船可以充繼』。永曆大喜,下廷臣會議。冷孟■〈金在〉奏曰:『成功執大義,不肯從父投誠;遠隔海濱,歲歲貢問不絕。今有大志,欲親統舟師入鎮江,直取金陵,與陛下恢復中興,實有桓文尊周之義。宜加封晉秩,以鼓豪傑響應之心』。永曆又問:『成功部下,所隸何爵』?皋奏曰:『悉系先朝侯伯』。永曆又問:『尚有宗親否』?皋曰:『有監國魯王、寧靖王、瀘溪王、巴東王、益王世子、周世孫……宗戚甚多』。永曆又問:『待諸宗親、侯、伯之禮如何』?皋曰:『凡諸王宗親,成功以先帝所封宗人府府正之禮相見,月送俸祿。諸難臣逃歸者,悉以先輩敬之。或授以參軍,預謀軍政。其侯伯來歸者,有兵者,聽其提調。執法無私,待人不貳,不讓唐之汾陽也』。永曆顧冷孟■〈金在〉曰:『所屬部伍,尚有侯伯,卿當酌議加封何銜』?■〈金在〉曰:『太祖祖訓,外臣無封王例,故徐達以死後追贈王爵。今在擾攘之際,理應從權,不可徒守以經。如李定國不過以戰勝定南王孔有德之功,遂封西寧王爵。成功系先帝賜姓,其與祖制無違,亦應封王,以便統眾而收人心』。永曆曰:『卿所奏甚合時宜,當議王號』。孟■〈金在〉曰:『當以廷平一府封之。俟江南有功日,再進封「一字親王」,方見次第』。永曆依議,著禮部鑄「延平王印」,並冊一道。另著楊廷世、劉九皋舉成功部下將官有功者奏聞,以便加爵。廷世即舉左提督王秀奇、右提督馬信、中提督甘煇、前提督黃廷、後提督萬禮、五軍都督陳煇、兵官洪旭、戶官鄭泰等;永曆遂封王秀奇為「祥符伯」、馬信為「建威伯」、甘煇為「崇明伯」、黃廷為「永安伯」、萬禮為「建安伯」、陳煇為「忠靖伯」、洪旭為「忠振伯」、鄭泰加少傅;其餘侯伯印數十顆,以錫有功。另以六部郎中各一員,隨師紀錄。賜上方劍,便宜行事。又自書手詔,令其速進師江南,伸大義於天下;號召英雄,勤王迎駕。遺漳平伯周金湯、太監劉國柱齎印冊,同楊廷世、劉九皋從廣西間道,由粵東龍門航海來廈。
十月二十八日,成功統舟師南下。十一月朔日,到南澳。忠勇侯陳霸曰:『欲攻惠、潮,須防蘇利、許龍。不如先取鷗汀,此寨糧足,當先取之』。左戎旗林勝願為先鋒,功允之。令黃廷為帥,又分撥諸鎮入揭陽、潮陽、澄海,以分其勢;功遂回廈門。時值冬旱,壕寨悉乾。廷令造木牌遮身,以鐵鍬掘寨腳,堆積火藥地雷。火發,寨崩十有餘丈。林勝督眾乘勢沖入;因恨其屢次率船截劫,屠戮殆盡,活者僅存百有餘人而已。
十二月,周金湯、劉國柱、楊廷世、劉九皋等到廈門。成功率甘煇等諸文武,恭迎海埏,拜受延平王冊封。請安畢,厚待周金湯、劉國柱,詳詢粵東進取情形。金湯曰:『恢復在於人心。苟人人如貴藩之心,則中興指日可俟。奈諸將各心其心耳』!功是之。遂拜謝表,並「會師江南疏」,差參軍徐孚遠、太監劉之清、劉九皋同周金湯、劉國柱航海龍門復命。功設長史、審理、典寶、典杖、典儀、典膳等官,悉照王府行事。
順治十五年戊戌(附永曆十二年)正月,成功調南北征各提鎮舟師回廈。
二月,挑選各提督壯勇者為「親軍」,廈門港築「演武亭」操演。各以五百觔石力能舉起遍遊教場者五千人,畫樣與工官馮澄世,監造堅厚鐵盔、鐵鎧及兩臂、裙圍、鐵鞋等項,箭穿不入者。又製鐵面,只露眼耳口鼻,妝畫五彩如鬼形,手執斬馬大力。每人以二兵各執器械副之,專砍馬腳,臨陣有進無退,名曰「鐵人」。每人月給餉銀三兩。有功者,擢為營將。令左虎衛陳魁統之。
三月,遣右虎衛陳鵬統兵船南下攻許龍。龍率舟師出禦,失利。鵬掠其邊民而回。
四月,擢楊來嘉為親丁鎮,屬前提督永安伯黃廷統轄,同忠振伯洪旭共商機務,守金、廈。擢思明州知州鄧會為監督糧餉。又以薛聯桂為思明州知州。修表遣楊廷世往粵西,報出師日期。獨甘煇心中猶豫:以其恰封崇明伯,今欲往江南,必由崇明縣地方經過,則前日活閻羅所示『官至崇明,壽至崇明』之句,不亦有驗乎?因復請於成功曰:『煇聞瓜鎮限以鐵鍊,此則船之艱於前進;兩埏砲臺密佈,此則陸之難於登岸。況江南地方遼闊,以煇愚意,未可深入。不如俟李定國、孫可望二人會師信到,然後進兵,庶首尾相應,戰守有方,可以一鼓見效』。功曰:『會師之舉,不過欲牽制其勢耳。豈不會師,而即不進兵者乎?況兵馬雲集,日費萬金,豈可稽延,自老其師哉』?遂大整兵船:以中提督崇明伯甘煇為前部先鋒,統左虎衛陳魁鐵人五千、護衛兵一萬,並宣毅前鎮陳澤、宣毅後鎮吳豪、前衝鎮劉巧、右虎鎮陳鵬、後勁鎮楊正、左衝鎮郭義、後衝鎮劉進忠、水武鎮林世用等兵一萬,配坐大熕船二十只、鳥船二十只、快哨十只,為首程;又遣右提督建威伯馬信,統右先鋒鎮楊祖、援剿左鎮林明、殿後鎮黃昌、親兵鎮黃應、智武鎮藍衍、木武鎮黃昭、正兵鎮楊世德、火武鎮魏標等兵二萬,配坐大戰船三十只、趕繒船二十只、快哨十只,為二程接應;又令後提督建安伯萬禮,統援剿右鎮賀世明、右衝鎮蔡祿、宣毅中鎮李化龍、神器鎮楊祥、援剿中鎮蔡文、宣毅左鎮黃安、宣毅右鎮巴臣興、奇兵鎮張魁等領兵二萬,配坐大熕船三十只、船艍二十只、快哨十只,為第三程接應。成功自領侍衛陳堯策、五軍都督張英、左武衛林勝、右武衛周全斌、吏官潘庚鍾、戶官林俞卿、禮官黃開泰、行營刑官程應璠、兵官張煌言、工官馮澄世、閩安侯周瑞、輔明侯林察、定西侯張名振、平北侯周鶴芝、忠定伯林習山、親兵鎮楊好、中權鎮李泌、祥符伯五軍戎政王秀奇、援剿前鎮戴捷、援剿後鎮劉猷、護衛右鎮楊衍、參軍林奇昌、紀許國、蔡鳴雷、監紀柯平等,配坐水師前鎮阮美、一鎮洪善、二鎮蔡福、三鎮林德、四鎮毛玉、五鎮陳瑞等船共一百二十只、兵四萬,為合後。號稱舟師一十萬眾,航船北上。
六月初七日,率眾登岸犯平陽,守將單任暹降。十三日,瑞安縣守將艾誠祥亦獻城降。宣毅右鎮兼管鐵騎巴臣興病故,功以黑祥雲統其眾。十六日,成功至溫州,鎮將堅守。功細度其城險固,惟徵木料、糧餉出往舟山。
七月初二日,成功問引港官李順:『此去羊山多少水路』?順曰:『西南風一日便到。其山皆羊,故名之。山上有「大王廟」,極靈顯。海中有獨眼龍,系孫真人醫治,囑其養性,勿得動氣。故凡過往船隻,暗獻紙錢,暗著更鼓,不敢放砲鳴鑼。若驚起發性,興波鼓浪,船隻難當』。成功曰:『此乃里巷之言。本藩尚欲馳驅天下,百神賓服,奚畏此一孽龍乎』?不聽,遂傳令開船。初九日午時,到羊山,而各提鎮咸至。隨放砲鳴金,金鼓響天。不移時,風聲徐起,浪疊千層,暫爾淜泙。忽而波湧翻江之勢,攪海欲狂,船難收■〈舟宗〉,互相觸壞,棄碇破桅,遭浪遇礁,呼救遍海,不可勝計。護衛都督陳德、太監張忠跪請成功拜祝。功笑曰:『此不過風時偶然耳,豈真有龍之發性耶』?不聽。奈風愈狂,電愈爍。忠等再求:『跪懇藩主禱求!再無不息』。成功方允冠帶禮祝曰:『成功統率三軍,恢復中原。果天命有在,登時將諸船沈滅。如中興有日,祈即浪恬風靜』。甫禱畢,隨即天色晴明,江山如舊。功失四子睿、七子裕、八子溫暨兵士數千人。其所存之船,亦各損壞,乃收回舟山修葺。諸提督咸勸功暫回廈門,功以業已出師,理無再還。
九月,修葺諸船報竣。成功督舟師至象山。初十日,知縣徐福率父老出降,功安民畢。時各鎮兵士逃者甚眾,悉系北上新附。且訛言『北將盡欲投誠,故援剿右鎮賀世明船桅妝以粉色紅色為號』。功亦疑世明船桅之異,遂令姚國泰替世明統其眾。又遣張英諭林世用、魏標、李泌、張魁,悉解兵權,為監督。世用大憤,不日死。擢總理監營翁天祐署左提督事。
十月初二日,後衝鎮劉進忠率其眾入黃巖海門所投誠。功聞報,馳令周全斌追之。全斌督快哨二十只,星夜飛趕。至海門,將城圍困攻打,進忠禦之。忠恐成功大隊齊至,於半夜乘斌無備,開西門突圍而去。斌亦不追,拔其城,報成功。功擢黃昭為後衝鎮。
十一月初七日,成功破磐石衛,分諸提鎮就汛養兵。
十二月,成功率眾劄沙關取糧。
順治十六年己亥(附永曆十三年)二月,成功仍回磐石衛,調各提鎮至磐石聽令。
四月,成功眾至定海關。二十九日,入寧波港焚船。
五月初一日,退出。初四日,抵舟山烈港。
十八日,到崇明縣。守崇明總兵梁化鳳(系陝西西安府長安縣人)斂兵堅守,功欲順風入瓜州。馮澄世曰:『欲進兵瓜州,必當先取崇明,庶可流通蓄積以為外援』。功曰『崇明城小而堅,取之必遲延日月,反使瓜州有備,不如先取瓜州鎮。若得瓜鎮,則江南門戶已破,先截其糧道,是腹心有疾;然後乘勢取江南,則崇明不攻而自破』。外則修書遣監紀劉澄,密通江南提督馬進寶。又差羅蘊章同張煌言為長江鄉道使,命顧忠前往探烏喇、寧古諸港路(顧忠,渾名瞎子,去八個月方回。時成功已入長江,敗績回廈。忠是以不果行)。隨問:『誰敢領先鋒印,以取瓜州』?建威伯右提督馬信向前曰:『信蒙藩主眷顧,爵居人上,並無寸功。今瓜州之地方險要、兵馬之多寡虛實,頗知其詳,願為先鋒破敵』。成功壯其勇,喜曰:『公肯效力,此城必破』。即撥黃安、蔡文、黃昭、藍衍四將與統轄。又分四隊:周全斌居中,甘煇居左,翁天祐居右,萬禮居後;陳瑞龍諸鎮為接應,或取木營、或斷攔江壩、或取談家州(在瓜州鎮之中,與瓜州柳堤砲臺相對)、或抄瓜州之後,而攻其城。
六月十四日,成功至焦山。時有鎮江操江軍門朱衣佐,雖然防範,不意功突至,又恃江中有「滾江龍」之攔,故馬信等一時舟師揚帆吶喊,旌旗蔽港,金鼓震天,惟有標下巡江營都司羅明昇督兵五百守談家州瓜鎮之中列砲與瓜州柳堤砲臺相對以待之。信督眾環攻,明昇分頭死拒力戰。至砲盡矢絕,全軍覆沒(明昇,山西人。丙戌歲,敕建祠於談家洲。今上南幸,念其忠勇,御書「奮勇致身」四字。令有司春秋祭祀)。信撥蔡文守之。乘勝,合周全斌師飄颺大進,悉為攔江壩所阻,不得前。全斌、張亮、陳大勝等令善泅水者十餘人,漾去斬斷,遂無阻礙。揚帆直進,登岸列隊。朱衣佐聞報海賊至,即率遊擊左雲龍出禦。全斌奮勇沖陣,連斬十餘人。而馬信從其後攻城,韓英、楊祖以藤牌護身,首先上梯,江防同知徐騰鯨棄城遁。衣佐知城已破,無心戀戰,同左雲龍欲走揚州。陳澤尾追至大表橋下,斬雲龍,活擒衣佐。
十七日,陳瑞龍督諸鎮焚奪木浮營三座,長江與共(木浮營者,用大杉木結排,另用木為柵,內架大砲十餘門,從上流壓下,船遇之,一擊立碎)。
十八日,成功移屯瓜州,紀馬信、周全斌第一功。押朱衣佐見成功,功曰:『此腐儒也,殺之徒汙吾劍,釋之足見我們宏度』。去縛,與衣服,放之歸。周全斌曰:『今瓜州已得,可乘勢速取鎮江,反掌之易。倘若遲緩,彼得深溝固守,徒費士卒』。成功然之,以援剿後鎮劉猷守瓜州,柯平督理江防事。
十九日,成功親督諸軍,進泊鎮江南岸七里港。二十二夜二更,直抵銀山下。寅時,傳令列陣,分為五隊而進。陳魁統鐵人逼柵,守銀山將見之,駭然不敢出戰;惟齊射之,箭不能入。鐵人冒死而進,柵遂破。全斌呼曰:『時不可失,乘此破竹之勢攻奪其城,必可得也』!即轉身首先向前,連砍數人,眾軍隨之。守鎮江總兵高謙聞賊攻銀山,領兵出援。遇全斌趕殺勢雄,不敢戰,斂兵入城。斌見謙怯,乘勢尾追,搶門而入,高謙與知府戴可進亦即投降。成功入城安民畢,加高謙為破虜將軍。以工官馮澄世為常鎮道,兵部主事李徵為鎮江知府,監紀林若霖為理刑。荊州衛糧船十四只來降,功大悅,擢其首李文正為衛指揮,其餘各授以千百戶之職。太平府守將劉世賢遣人獻城,功加為鎮南將軍,令羅蘊章帶所部去太平協守。揚州文武各遁,城空;百姓彩旗羊酒,前到鎮江請師。功受其款獻,厚待父老,給示嚴禁與之歸。
六月二十七日,成功議興師取江南。參軍潘庚鍾曰:『今既一鼓而克瓜鎮,是則江南門戶已破。雖軍聲大振,天下搖動,未可驟然進兵。當暫住瓜鎮,遣將分據淮陽諸郡,扼其咽喉,收拾人心,窺其釁隙,然後大隊齊進。況北都滿、漢兵民人等不下百萬,一旦糧道斷絕,待哺不足,兩月之間,其兵必潰、其民必亂。如此可不勞而定,此正曹公之所以取勝於官渡也』。馮澄世曰:『江南城池廣闊,進攻不易。不如且聽庚鍾之謀,駐劄瓜鎮,據其險要,斷其糧道。一面收拾人心,一面遣人從間道報捷請旨,命李定國等合師,乃為上策』。成功曰:『不然,時有不同耳。昔漢祚改移,群雄分據,袁、曹爭勝,故曹操常以算勝。我明朝歷年三百,德澤已久,不幸而有甲申之變,以致百姓遭殃,庸臣剝削、鄉紳欺凌,四海鼎沸。彼得假其時,排闥入關,鼠竊烏合,狐假虎威。今大兵一至,自然瓦解。若不進兵,恢復舊業,呼召天下豪傑,是自老其師。倘徵各省兵馬齊至,首尾合擊,我勢豈不自孤?況太祖昔日一得廖永忠、俞通海等水師,乘勢奪釆石而並金陵。破竹摧枯,正貴神速耳』!遂不聽二人之言。周全斌同鎮江降將高謙守鎮江,遣人招撫江南、江北。二十九日,義師陳文達等統船二百餘號歸成功,功授以指揮嚮導使,句容、儀真、六合、浦口、寧國、池州、滁州悉遣人納款。
七月初二日,功用太牢祀天地,並告太祖、列聖曰:『成功痛恨中原陸沉,不敢偷安,請命恢復,重興故土。伏祈在天之靈,默加祐相』。初三日,祭江。初四日,揚帆直犯江南。初七日,至觀音門,以黃安為水師總督,督洪善等船泊三叉河口,禦蕪湖、釆石諸隘。
十一日,功由鳳儀門登岸,領甘煇、馬信等數十騎、侍衛親隨數百人,繞觀鍾山,採踏地勢。潘庚鍾曰:『如此山川形勢,龍幡虎踞,真帝王之邦,太祖所以一得而興。今天資藩主瓜鎮,神速進兵,倘一鼓而下,迎駕西來,中興指日』。功點首曰:『然。我於昔日苟徇諸將臆見,日事爭戰於邊海,何日得望中興乎?爾等諸將,各協力齊心,千載一時!得此,居中調度,便可號召天下英傑,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十二日,成功率諸文武祭太祖,哭奠列宗畢,令甘煇、余新劄獅子山;萬禮、楊祖劄第二大橋山上;以翁天祐為救應,禦鳳儀門要路;馬信、郭義、黃昭、蕭拱宸屯劄漢西門,連林明、林勝、黃昌、魏雄、楊世德諸營壘。又令陳鵬、藍衍、陳魁、蔡祿、楊好屯劄東南角,依水為營;劉巧、黃應、楊正、戴捷、劉國軒屯劄西北角,傍山為壘,連周瑞、林察、張名振等營。又令張英、陳堯策、林習山屯劄嶽廟山,連諸宿鎮護衛成功大營。各設鹿角瞭望,深溝木柵防禦。江南一時震動。
總督管效忠初聞瓜州失守,繼報鎮江又陷,正在調集各處兵馬,忽聞海寇臨境。登城觀望,見旌旗閃爍,金鼓鬧轟,未敢出敵,閉門避鋒。陡報操江軍門朱衣佐單騎至城下,隨開門延入,細詢始末。衣佐曰:『海賊雖是猖獗,其眾不過數萬、其船不過數百。瓜鎮之失皆由一時無備,故遭所破。今可速遣人卑辭寬限,以驕其志。然後設守禦之策,徵援兵破之』。管效忠然其言,即遣能言者前往成功營中,限期納款。成功督諸鎮據險開壕,參軍潘庚鍾曰:『細觀城內,必然空虛,可令四面攻擊,齊倚雲梯,此城必然可得』。成功深以為然。正發令各提鎮預備雲梯、木牌、布袋,以便攻城,忽報王秀奇送城內納款人到營請見。功令之入,其人叩稟曰:『大師到此,即當開門延入。奈我朝有例,守城者過三十日,城失則罪不及妻孥。今各官眷口悉在北京,乞藩主寬三十日之限,即當開門迎降』。功允其請,而厚賞之;復諭之曰:『本藩攻此孤城,不過一腳尖耳。既然來降,姑準其寬限者,蓋欲取信於天下也。若至期不降。攻入之時,寸草不留』!差者叩首而去。潘庚鍾曰:『此乃緩兵之計,不可憑信。可速攻之』!成功曰:『自舟山興師至此,戰必勝、攻必取,彼焉敢緩吾之兵耶?彼朝實有定例,爾勿多疑』。庚鍾曰:『孫子有云:「辭卑者,詐也;無約而請和者,謀也」。欲降則降,豈戀內顧?決是城中空虛。速為進兵攻之,乃為上策』。功曰:『古者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今既來降,又準其約,若驟然攻之,彼心不服。俟其不如前約,然後急攻,莫謂城內人心悅服,且使天下皆知我行仁義之師。況太祖皇陵在此,亦不宜震動也』。功實以江上兩次之捷,遂不聽庚鍾之言。發令諸提鎮,嚴防謹守。日則瞭望,夜則伏路,金鼓之聲,日夜不息,守困以待其降。管效忠得差回報允限之言,喜曰:『此乃朝延之福』。隨密檄附近救援。
十八日,有漕標副將梁化鳳率援剿騎兵五百經過,探知海寇犯境,遂入城請見。憤曰:『諒此狐鼠之輩,妄自猖橫;且彼孤軍深入,焉能久住?俟其銳氣稍懈,一鼓破之』。效忠撫其背曰:『此賊之破,專賴將軍』。化鳳躍然曰:『食君之祿,當死王事,豈敢臨難苟免』?忠留其協守(鳳,陝西西安府長安縣人)。惟化鳳日夜上城觀望,見其營壘,步步相關,首尾相應,無計可施。偶巡到東北角,見一營人馬屯劄在白土山下,稍疲可破;奈不得即至。忽思此處原有城門,名曰「神策門」(今此門改為得勝門),因出入者少,故壘塞之。不如將此門乘夜挖開沖出,方為勝計。二十一夜三更時分,化鳳率兵挖開城門。天色微明,率騎兵五百突出。果然此營以非衝要之地,無甚關防,其伏路、瞭望俱各疏略。忽輕騎直至,疑為天降,披掛不及,遂大潰。化鳳率眾追殺,至余新營前。新督兵出戰,各營列陣以看。因前在鎮江,周全斌奪城,各鎮爭功,互相攻訐,功怒,有『不得吾令,擅自進兵者,罪之』之語,不敢向前對敵。俄而新敗,投蕭拱宸。鳳乘勢沖入,蕭拱宸接戰,當不得箭如雨下,亦敗而遁。時萬禮在橋頭山,欲來救援,而化鳳已收兵矣。總督管效忠接『梁化鳳乘夜挖開城門通賊』報,效忠曰:『梁將軍素心忠貞,決無是事,其中別有隘情』。乃差人偵看。隨即親率將士登城,飛報東北角廝殺,隨開門接應,出劄城外。
二十二日,甘煇、林勝、潘庚鍾等勸成功暫抽兵將出觀音門,相機以圖再舉。功曰:『小挫銳氣,便欲思退;明日正欲觀諸君建功耳』。令萬禮諸軍勿動,調馬信、吳豪、韓英由水路抄其後,姚國泰、楊祖、藍衍、楊正抽屯山上,甘煇、張英伏在谷內,林勝、陳魁列於山下,陳鵬、蔡祿往觀音門接應救援。
二十三日,化鳳率驍騎直逼左先鋒鎮楊祖,祖奮勇力戰。諸將見成功,張蓋在山觀敵,未有號令,不敢擅出。俄而祖敗,藍衍戰死,功方令蔡祿、陳鵬往援。奈山高行遲,而化鳳又從山上馳下,鵬與祿軍亦大潰。效忠另遣別將,繞山之背,合化鳳之師。時甘煇、張英伏谷內,未得號令,遂為所困,乃分頭禦敵。英傷箭而死,獨甘煇力戰不退,手刃數十人,左右咸亡,亂箭齊集,乃大叫曰:『我甘國公也,勿射,可擒去請功』!遂被擒。化鳳揮騎乘虛沖殺,諸鎮營壘咸皆搖動,萬禮力禦,被亂箭射死。未及戰者,見山上黃蓋尚在,不敢救援,亦不敢奔走。林勝見蔡祿敗下,遙觀黃蓋尚在山上,又不發號令,急喚中協金岸、領兵康龍曰:『敵人雖勝兩陣,實無多騎,藩主之不發號令而齊擊者,謬也!爾二人可統兵出敵,我自督後軍接應』。岸與龍二人飛奔出營,與化鳳大戰,未分勝負。忽東門騎兵突出合攻,林勝(粵之澄海人,最雄偉多武藝)轉頭禦之。而魏雄戰死,眾潰,勝不能止,全軍皆沒。成功在山上觀戰,見蔡祿等敗,囑庚鍾曰:『爾立蓋下,代吾指麾,不可去蓋。吾下山,催水軍從後抄殺』。隨帶健將十餘猛,下快哨,欲催水軍。時值潮退,無奈駕至江心,遙望諸軍披靡不堪,隨飛帆出鎮江矣。化鳳合城內諸軍,見山上黃蓋,指曰:『擒賊當擒王』!隨揮軍殺來。奈矢石如雨,不得上。陳魁因林勝受敵,抽兵繞道而退。見騎兵逼成功營壘,即趨援。魁中箭死,諸軍悉赴水死。化鳳又合師環攻,山中四面受敵,潘庚鍾揮劍督護衛死戰,亦皆覆沒。
化鳳收軍奏凱,效忠出迎,問曰:『前夜將軍挖城出兵,何不通知,以慰眾懷』?化鳳頓首曰:『成功積寇,一時猖獗,瓜鎮已破,人心搖動。桀黠狡獪之徒,多有異念。安保城內無有為之偵探者?故不敢請命者,恐洩其機也。今日之勝,正所謂「出其不意,而攻其無備也」。其擅出師之罪,望乞赦宥』!效忠曰:『古者大夫出使,苟有利於國家社稷者,專之可也。況此大捷,自當奏聞。但乘摧枯拉朽之勢,恢復瓜鎮,非公不可,公勿卸甲』!化鳳即領兵而行,並請順途欲歸崇明,以防餘熾;效忠然之。即奏:『江南之捷,破成功者,乃崇明總兵梁化鳳也』。世祖大悅,欲召化鳳陛見。因海疆未靖,命下令畫工圖形進覽,即擢為江南提督。
二十四日,功至鎮江。令全斌駕快哨載敗兵,撈救殘卒。再令柯平,亦著快哨沿江救載。忽報黃安全隊至,所有殘敗將士,悉賴載歸。繼而馬信、陳堯策、王秀奇、林習山、張德、周鶴芝、張名振、周瑞、姚國泰、劉巧、林明、黃昭、郭義、蔡祿、楊祖、陳鵬、吳豪、楊正、馮澄世、蕭拱宸、黃應、程應璠、張行、李纘元、蔡鳴雷、蔡政等,陸續俱回。死事者:甘煇、潘庚鍾、萬禮、張英、林勝、藍衍、陳魁、李泌、楊標、魏其志、林世忠、張廷巨,洪復、吳賜等十四大將;其餘標下將,不可勝計。功大慟,謂三軍曰:『是我欺敵,非爾等之罪也』!
二十六日,報『騎兵雲至,沙船亦出』。功令劉猷與周全斌殿後。二十八日,功先行,出泊排沙嶼。諸將棄瓜鎮,或居三磐山、或往舟山。
八月初一日,成功師回狼山上沙。初四日,泊吳松港。初八日,至崇明港,議攻崇明城,遂架大砲攻擊。城崩數十丈,鎮將梁化鳳於隨崩處隨築備禦;並造木馬釘,叉排置崩處。十一夜,齊倚雲梯,擊死正兵鎮韓英、監督王起俸等數十人,方退。
十三日,議欲再攻崇明。周全斌曰:『城小而堅,難以驟破。雖得亦無用,徒損士卒耳』。適蔡政同馬進寶差劉秉忠回師。成功見謀不遂,乃回師。
十八日,至浙江,擢楊富為正兵鎮。分派各提鎮就溫、臺、舟山各港地方屯劄徵餉。
九月初三日,成功開駕。初七日,到廈門。以江南出師,損兵折將,無尺寸功,修表遣李明世從龍門間道達行在,自貶王爵,仍用「招討大將軍印」。
甘煇力戰,見陳謙等盡亡,自稱「甘國公」被擒,見總督管效忠。忠令煇跪,煇不屈。效忠責之曰:『為將自當戰死。不能戰死而被擒,即當投順;何敢抗禮?豈以吾劍不利乎』?煇曰:『吾豈不知大丈夫當死沙場?但大廈已傾,非一木可支。若默默與士卒同偃臥於荒坵,是所不願耳!吾今聲言而來者,正欲知我之死處也』。效忠見其抗壯勇烈,欲其降,乃令降將餘新勸之。煇見新至,裂眥大罵曰:『余新匹夫,枉生天地之間。兵敗投降,有何面目見我?爾今雖降,亦不能久活!我甘國公,頭可斷而志不可易也』!伸腳便踢,罵不絕口,遂見殺。徐而余新亦被害。
十月,報『援剿鎮劉猷在溫州徵餉,水退,船擱淺,被溫州總鎮督騎兵突至,力戰全軍覆沒』。功大嘆惜,令卹其家。
十二月,報『逮提督馬進寶入京勘問,又將軍達素督三省水師會剿兩島』。
●臺灣外記卷之五(順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順治十七年庚子(附永曆十四年)正月,偵者飛報:『將軍達素滿騎首程已到福州』。成功集諸提鎮、參軍議曰:『彼因江南之敗,欲乘我喘息未定,前來攻擊。候彼整船調兵,必於五月。斯時南風正盛,江、浙沙船未必敢出;惟慮粵東而已』。周全斌曰:『粵東船隻,六櫓、八櫓只好守港。若出汪洋,非彼所長。至於碣石之蘇利、南洋之許龍,雖然陽奉,亦戀棧之馬耳,豈敢離其巢穴?若漳、泉之師,分頭敵之,必可破也』。功曰『爾料誠當』。隨馳檄南澳忠勇侯陳霸,準備船隻,防敵蘇利、許龍。又另檄銅山忠匡伯張進出熕船於宮仔前遊颺,以作南澳援師;謹守八尺門砲臺,以備陸路渡江。
二月,成功令工官馮澄世兼工修整諸戰艦備敵,又調南北汛各提鎮到廈門聽令。
三月,將軍達素到泉州,會總督李率泰、提督馬得功、海澄公黃梧,就泉、漳各港之石碼、海澄造鳥船、熕船,搗剿兩島。又知會兩廣總督李棲鳳、碣石總兵蘇利、南洋總兵許龍、饒平總兵吳六奇。又調寧波、溫、臺各港船齊下。
時有總督旗牌張應熊密領率泰孔雀膽一枚往廈門與其小功弟張德。因德在成功處為廚子,謀欲乘其會諸將議事,要用點心時,一齊毒死。德雖喜富貴之陡然,奈心中終懷疑畏,遂將其事轉託徒弟王四。四大喜,許之。德隨告病在家等候。王四於成功會議取點心時,每欲下藥,則渾身寒戰。候捧者環立迫催,下之弗及,迨其取去則心安。如此者屢,四甚恐怖,乃歸告其父耀。耀大驚曰:『事主而害之,不忠也;受託而背之,不信也。寧為負信,不可不忠。覆宗滅嗣,豈可為之?宜速首無罪』!即同四持孔雀膽告成功。功曰:『吾乃天生,豈人能害』?重賞耀與四,即差護衛擒德全家。德到,低首無言,惟叩首稱『該死』!欲擒其兄應熊,供稱『已去三日矣』。功令發出教場,令武士萬箭射死。後應熊偵知,報率泰。泰嘆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果不虛也』。厚賞應熊。火催各港速整船隻,以候會剿。
四月,成功改建威伯右提督馬信為提督驍騎親軍,同忠定伯林習山守烈嶼。以輔明侯林察為水師總督,督中衝鎮蕭拱宸等往崇武,禦泉港水師。二十六日,報『泉港水師船二百餘號出到祥芝澳,陸兵登岸。其船傍山邊而行,來泊圍頭,兵仍劄營』。功隨差快哨馳令與林察,將所帶戰船回泊劉五店禦止圍頭水師,勿使入同安港。戎政王秀奇、楊朝棟總督高崎等處,宣毅左鎮黃安協同兄泰守金門城仔角,右虎衛陳鵬、遊兵鎮胡靖、殿兵鎮陳璋守五通、高崎,陸路援剿後鎮張志為水師應援,宣毅前鎮陳澤、宣毅後鎮吳豪守倒流寨,中衝鎮劉俊守蟹仔寨,智武鎮顏望忠守赤山坪,右衝鎮蔡祿守東渡寨,仁武鎮康邦彥守神前,後衛鎮黃安、左衝鎮郭義、前衝鎮劉巧、援剿前鎮林明往同安港游颺邀敵,閩安侯周瑞、忠靖伯陳煇、援剿右協楊元、援剿右鎮林順、正兵鎮楊富、護衛右鎮鄭仁泊南山邊以防海澄出來之師,前提督黃廷、右武衛周全斌、援剿左鎮黃昌率赶繒船十只,內裝硝、磺、棕、麻、火器之類,寄泊狗子嶼、劉石,以備燒船。著英兵鎮陳瑞保護家眷暨諸提督文武眷口。又曉諭廈門兵民婦女,撥水師洪善等船盡載過烈嶼、金門,而空廈嶼。功率陳堯策、劉國軒、洪天祐、戴捷、薛進思等在鼓浪嶼尾觀敵發令,撥洪旭在鎮海旗尾接應。
時總督李率泰正知會將軍達素、提督馬得功、海澄公黃梧、同安總兵施琅各港齊出師,合攻兩島。忽有偽鎮右虎衛陳鵬差人密款,奉令守高崎地方,欲放空砲,接五通師渡過廈門;廈門得,則成功遊魂易於撲滅。率泰納其降,即飛催粵師合擊。
五月初八日,滿漢官兵悉配在船,俱約初十日齊出。是日黃梧督諸船乘潮落出海門。功方遣陳堯策持令箭,坐快哨遍傳各鎮諸船不許擅自起碇!當看藩主帥船號砲連發,方許起碇迎敵。如違者斬!正傳到周瑞熕船,而海門師大至。堯策不及馳去,與瑞督眾戰。戰逾時,被火藥所焚,全船沉沒。繼至陳煇,煇揮眾死拚,損傷過半。煇見勢危情急,下艙發火。跳過船者,適逢艙中火藥沖起,燒死甚眾。餘卒疑為計也,咸不敢過,煇乘遲疑,砍斷碇索逸出。成功見周瑞船已焚沉,陳煇傷損棄碇;而黃梧率舟師雲至。功執旗劍顧問左右曰:『流平否』?左右答曰:『流已平矣』。成功曰:『流平則潮轉,潮轉則風隨之,速發火砲,俾諸船起碇迎敵』!遂連發三砲。諸船得令盡起,各發斗頭熕。功囑何義守坐駕,自下八槳快哨,來往催戰。時近午,潮湧風發,四處齊進。而鄭泰又命水師鎮蔡協吉率趕繪船二十只,從浯嶼繼進,合馬信、洪旭、黃廷、林順、周全斌等諸大船於鼓浪嶼後象鼻前,橫攻焚殺。梧船風不利,潮又逆,互相觸壞,眩吐昏迷,強立不定,遂潰,僵屍滿海。有船三只,見圭嶼,欲攏岸,舵公不允,眾疑有異心,殺之。登岸遙望,乃海中孤嶼,是絕地也。欲再下船,成功船已蟻至。無奈抽矢出刀,據岸拒之。功見有四百餘眾,遣馬信折箭為誓招之。諸人計窮,乃投刀矢降。後亦被成功溺於海。
其出同安港將軍達素、總兵施琅駕船趨高崎以應陳鵬約。但鵬謀投誠,全鎮部將悉僉名號;獨不通知其左營陳蟒,以蟒樸實故也。我師恃有約,船未到岸各爭先上。值蟒一隊站近水,見滿漢兵皆已棄船登岸,勢急,不俟號令,即率其所部向前。我師意為來迎,不防。蟒發砲,死者過半。殿兵鎮陳璋聞砲響,以為陳鵬發令,亦喊聲合擊。水師吳豪率船抄其後圍攻。所有先鋒船隻悉沈水陷於淖,十僅一、二歸而已。鵬愕然計左,亦揮領兵林雄、領旗協劉雄、前衝營劉俊,亦從東擊下。遂大勝,報捷。成功知陳鵬有謀,未敢聲破,恐其急變。反密遣洪旭前去稱賀,以安其心。旭得令,挑選健將二十猛,坐小快哨一只,由竹坑抵高崎,離有里許上岸。鵬左右報旭至,出接,見旭從者二人。旭又深揖恭賀,以得非常勳勞。贊其用賺兵半渡而擊之計,雖古名將不過是也;稱羨不絕口。鵬以為機關未洩,談笑自若,設筵款待。酒畢,旭告辭出,而不即行。停步營前,指其所擊之處,搖頭咋舌,稱其功真大焉。又說藩令概不許起碇,致閩安侯五軍之死。行三五步止,又大贊藩主料風起必從潮,主問潮平,發砲一戰,遂勝,真神算也。又行三五步停止,回顧鵬左右數十好漢佩大刀隨之。旭冷笑曰:『吾與爾鎮主交最厚,今日到營拜賀大功,不過爾鎮主見我遠來,步送江邊,未盡之談,再為繾綣。何用佩刀跟隨』?鵬聞說,亦笑,退其左右,只存管家一人而已。旭又行,又停步,又高談,如瀉瓶中之水,滔滔不竭。直賺至江邊,作揖相辭。而舟中二十猛士飛奔,擒鵬下船,駕駛而去。迨營中望見,欲趕來救,業到半江,軍士鼎沸。殿後鎮陳璋同刑官程應璠至營,出成功諭,僅數鵬通謀罪狀,與眾無干;軍乃安。旭解鵬至,成功問以縱敵渡江,若非蟒與璋,則今日之地已屬他人矣。鵬啞口。成功遂出鵬於教場,令寸磔以示眾。擢陳蟒為右虎衛,統其軍;何義為左虎衛,陳璋為宣毅左鎮。
六月,發諸鎮眷口並百姓婦女回廈門。偵報:『粵師吳六奇遣其左營馬嵩帶兵至潮州,劄於韓祠之左,為刺客所殺。蘇利、許龍船雖出港,見南澳有備,未敢進前;惟遊颺觀望。迨報閩師失利,亦各斂軍還』。成功雖喜大勝,終苦彈丸兩島,難以抗天下兵。集洪旭、馬信、黃廷、王秀奇、陳煇、楊朝棟、林習山、吳豪、馮澄世、蔡鳴雷、薛聯桂、陳永華等商議:若得有一處,方可以進戰退守。諸人無以應,但持南北固守為對。功曰:『吾聞臺灣離此不遠,意欲整師奪踞,何如』?吳豪曰:『臺灣前乃曠野,故太師曾寄跡其間;今為紅毛所踞。現築城二座:一在赤嵌、一在鯤身。臨水設砲臺,又打沈夾板數只,紆迴曲折於內港。凡船欲入者,必由砲臺前經過;若越此,則船必觸犯沈夾板而破。堅固周密,將二十餘載。取之徒費其力』。成功聞言,亦中止。
七月,成功遣兵官張光啟往日本借兵。
十月,將軍達素回京。成功欲整師下粵,報原浙江監國魯王殂於金門,令兵部侍郎王忠孝禮葬於後浦。
十一月,出使日本張光啟回稱:『上將軍以其前出兵損失,堅意不允;僅助銅熕、鹿銃、盔甲、倭刀而已』。
順治十八年辛丑(附永曆十五年)正月,徐孚遠從滇歸,而粵東路阻,趨龍門之安南,安南國王欲孚遠以臣禮見。孚遠說系天朝使者,守節不屈。國王亦懷成功威,不敢加害,禮重之,置船送孚遠回。見成功,陳說劉九皋、劉之清途中陣亡,惟周金湯與孚遠至永安見帝。帝命李定國出師,戰敗,孫可望投誠。帝被吳三桂所逼,議欲走緬甸。成功聞之,欷歔嘆息,而心愈煩。適臺灣通事何斌侵用揆一王庫銀至數十萬,懼王清算,業令人將港路密探。於元夕大張花燈、煙火、竹馬戲、彩笙歌妓,窮極奇巧,請王與酋長卜夜歡飲。斌密安雙帆並艍船一只,泊於附近。俟夜半潮將落,斌假不勝酒,又作腹絞狀,出如廁,由後門下船。飛到廈門,叩見成功。功問其來意,斌曰:『臺灣沃野千里,實霸王之區。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國;使人耕種,可以足其食。上至雞籠、淡水,硝磺有焉。且橫絕大海,肆通外國,置船興販,桅舵、銅鐵不憂乏用。移諸鎮兵士眷口其間,十年生聚、十年教養,而國可富、兵可強,進取退守,真足與中國抗衡也』。遂出袖中地圖以獻,歷歷如指諸掌;並陳土番受紅毛之苦,水路變易情形。若天威一指,唾手可得。成功聞其言、觀其圖,卻如六月中暑得服涼劑,沁人心脾,滿心豁然。起撫何斌背曰:『此殆天之使公授予也!自當重報。汝勿揚聲,吾自有成算』。留斌於內,人莫知焉(評曰:誰料位將盡,翻然一著奇。深藏出意外,晝夜使人疑)。
成功既納何斌之言,又詳閱其畫圖,知水路不從砲臺前經過,胸中已有成算。次日,大會諸侯伯、提鎮、參軍等文武議事。功曰:『自攻江南一敗,清朝欺我孤軍勢窮,遂會南北舟師合攻。幸賴諸君之力,雖然已敗,但恐終不相忘。故每夜徘徊籌畫,知附近無可措足;惟臺灣一地離此不遠,暫取之,並可以連金、廈而撫諸島。然後廣通外國,訓練士卒,進則可戰而恢復中興,退則可守而無內顧之憂。諸君以為何如』?宣毅後鎮吳豪起身對曰:『前日藩主曾以臺灣下問,豪已經細稟;非豪之不用命,怎奈砲臺利害、水路險惡,縱有奇謀而無所用,雖欲奮勇而不能施,是徒費其力也』。功曰:『此常俗之見,不足用於今日而佐吾之一臂也』。黃廷曰:『臺灣地方聞甚廣闊,實未曾到,不知情形。如吳豪所陳紅毛砲火,果有其名。況船隻又無別路可逵,若必由砲臺前而進,此所謂以兵與敵也』。功曰:『此亦常見耳』。建威伯馬信曰:『藩主所慮者,諸島難以久拒清朝,欲先固其根本,而後壯其枝葉,此乃終始萬全至計。信,北人也,委實不知。但以人事而論,蜀有高山峻嶺,尚可攀藤而上、捲氈而下;吳有鐵纜橫江,尚可用火燒斷。紅毛雖桀黠,布置周密,豈無別計可破?今乘將士閒暇,不如統一旅前往探望:倘可進取,則並力而攻;如果利害,再作相商,亦未為晚。此信之管見也』。功曰:『此乃因時制宜,見機而動之論』。豪復執曰:『臺灣實豪屢經之地,豈不知其詳?既知其詳而不阻諫,徒附會其說以誤藩主大事,豪負罪多矣』。諸將議論不一。陳永華曰:『凡事必先盡之人,而後聽之天。宣毅後鎮所言,是身經其地,細陳利害,乃守經之見;亦愛主也,未可為不是。如建威伯之論,大興舟師前去,審勢度時,乘虛覷便,此乃行權將略也。試行之以盡人力,悉在藩主裁之』。楊朝棟亦倡言可行。功大喜曰:『朝棟之言,可破千古疑惑。著禮官擇日,命世子經監守各島。臺灣非吾親征不可』。議遂定。
是夜二更,成功禱天,效俗出聽背後言,以決征臺吉凶。忽聞一婦人唧譨曰:『國姓好死不死,留這一個長尾星,在此害人』。長尾星是吉兆,就於門上留一記號。次日,差衛兵到號處帶其婦人來見。婦人驚怖,魂不附體。功詢之,方知是出征兵眷。慰之曰:『莫怨藩主,此乃天也』。賞銀四兩、白麻五觔,令之去。即行檄南澳陳霸防備蘇、許二處。又撥郭義、蔡祿二鎮,帶本部兵士前往銅山,與張進協守,策應南來之師。又以參軍蔡協吉佐兄泰守金門。命洪天祐、楊富、楊來嘉、何義、陳煇,督船守南日、圍頭、湄州一帶,接連金門,以防北來之師。洪旭、黃廷、王秀奇、林習山、杜煇、林順、蕭泗、鄭擎柱、鄧會、薛聯桂、陳永華、葉亨、柯平等,又擢洪旭之子磊、馮澄世之子錫范、陳永華之姪繩武三人,共輔世子經,守廈門調度各島;時經年二十一。功自領馬信、周全斌、蕭拱宸、陳蟒、黃昭、林明、張志、朱堯、羅蘊章、陳澤、楊祥、薛進思、陳瑞、戴捷、黃昌、劉國軒、洪暄、陳廣、林福、張在、何祐(祐,渾號鑽子,漳州平和人。後投誠,征烏喇有功,官襄陽、梧州二處副總兵)、吳豪、蔡鳴雷、楊英、謝賢、李胤並其四弟襲,於二月初一日祭江興師,兵部尚書唐顯悅、兵部侍郎王忠孝、浙江軍門盧若騰、吏部給事中辜朝薦、右副都御史沈佺期、御史徐孚遠、光祿寺卿諸葛倬、監紀許國、進士郭貞一、林蘭友、蔡國光等並寧靖王、魯王世子、瀘溪王、巴東王暨留守各提鎮、參軍、文武郊餞東征。
初三日午刻,成功舟師齊出遼羅。是夜放洋。初四早,令人上桅看山。報曰:『澎湖山望見』。至未刻,抵澎湖,即收入娘媽宮;諸船悉到,無一失者。
初六日,功祭禱海岳,並巡視附近諸嶼。與眾將言曰:『臺灣若得,則此為門戶保障』。隨撥陳廣、楊祖、林福,張在等帶兵三千,留船十二只,守澎湖。
初七日,功下令曰:『本藩矢志恢復,念切中興。前者出師北討,恨尺土之未得;既而舳艫南還,恐孤島之難居。故冒波濤,欲闢不服之區,暫寄軍旅,養晦待時;非為貪戀海外,苟延安樂。自當竭誠禱告皇天並達列祖,假我潮水,行我舟師。爾從征諸提鎮營將,勿以紅毛火砲為疑畏;當遙觀本藩鷁首所向,銜尾而進』。
初八早,成功坐駕豎起帥旗,旁列五方,中懸龍纛。發砲三聲,金鼓震天。令洪暄引港船先面東而去,諸提鎮照序魚貫。至未刻,遙見鹿耳門。成功命設香案,冠帶叩祝曰:『成功受先帝眷顧重恩,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島危居!今而移師東征,假此塊地,暫借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復中興。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即時發起狂風怒濤,全軍覆沒。苟將來尚有一線之脈,望皇天垂憐、列祖默祐,助我潮水,俾鷁首所向,可直入無礙,庶三軍從容登岸』。祝畢,令人於斗頭將竹篙探水深淺。徐回報曰:『是藩主弘福,水比往日加漲』。成功復問曰:『加漲有多少』?曰:『加漲有丈餘』(評曰:舟速因風便,好如箭脫弦;於今又有水,凡事在皇天)。成功大喜,放砲、擂金鼓、打招旗與後面船隻好看跟蹤。又密令何斌坐斗頭,按圖紆迴,教探水者點篙,徐徐照應。轉舵揚帆,吶喊從赤嵌城而進(評曰:從來在將德,恃險終然寬;曲折百般計,今朝始見難)。成功即整隊登岸。斌請曰:『急圍奪倉廒,然後列陣進兵,恐其焚燬』。其守赤嵌酋長貓難實叮見成功大隊登岸,軍威赫耀,一面遣郎何機從鯤身請援,一面發砲。
初十日,成功令兵士每名草一束,圍屯赤嵌城。遣通事吳萬、李仲說實叮:『如不降,周圍放火焚之』!實叮懼,出降。功厚待之,令過安平說揆一王。成功克赤嵌城,加額曰:『此天哀吾,特賜此土以為安命』。命各鎮羅列安營(評曰:方除假面儺仍劇,未了殘棋局又新)。
揆一王當於元夕赴何斌之請,燈酒笙歌,酣樂達旦。斌雖乘月逸出,王以斌為困酒。迨次早覓斌無蹤,方知其遁,亦只疑其侵用,豈料引師奪國。十八日申刻,忽風雨驟至,潮水沖岸,聲振雲霄,聞者憚慄,直交子時方息。天明,王率諸酋長登城望海。影見一人幞頭紅衣,騎長鯨從鹿耳門游漾紆迴,繞過赤嵌城而沒。王與酋長面面相覷,稱異曰:『豈夢耶』?迨至三月初十日午後,遙聞鹿耳門外砲聲轟天,急集諸酋長登臺,持千里鏡照見許多船隻,旌旗飛耀。王笑曰:『唐人不知死活,敢犯吾境。著砲臺上火砲齊備,候船到時,接連而發,則無遺類矣』。歡笑自若。少頃,見首船轉頭向北而上,忽而回東,忽而轉北,從者悉依首船行,盡不從砲臺邊過。王顧左右荷蘭曰:『此港路從來泥沙淺汙,今日唐船何得無礙?豈不異哉』?一面令主砲者發砲,砲遠弗能及;一面令酋長黎英三帶兵落夾板出去截擊。迨至人齊,將申酉起風之時,正值潮起風發(臺地每於申酉時風甚大,今亦然)。俄而見大隊舟師已達赤嵌,兵士登岸列陣,軍威盛壯。王虞其逼城,將撥落夾板者吊起,即令黎英三從鯤身過援赤嵌。甫到三鯤身,遇郎何機,曰:「兵少難援,且回見王。此兵實天降,非傾國往救,安能禦敵』?王曰:『此從何來』?遂挑選排槍手,來日過赤嵌決戰。
成功早起,聞安平荷蘭擊鼓吹笛(即掌號)。功知欲出兵,傳諸將諭曰:『荷蘭無別伎,惟恃火砲而已。黃昭!爾可帶銃手五百名、連環熕二百門,分作三隊,前往鯤身尾,列陣以待,候他對攻。楊祥!爾可帶藤牌手五百名,從鬼仔埔後繞過鯤身之左,橫沖截殺。蕭拱宸!爾整銃仔船二十只,看彼隊伍將過七鯤身欲與我們交鋒,隨即搖旗吶喊駕駛,作過去攻城狀。彼兵見之,自然慌亂,不敢戀戰,破之必矣』。調撥已定,又令諸鎮列陣靜伏守候。荷蘭果行至七鯤身尾,方欲對壘,忽見赤嵌快哨搖動,欲過安平攻城,心遂虛。而楊祥領藤牌又到,跳舞橫沖。荷蘭愈慌,立陣不住,敗下,死者過半,退守其城。成功揮軍進圍,王死拒之。大砲時打,功亦不敢逼。雖督兵圍困,只鯤身硬路,其餘悉環水,而荷蘭又不時將百餘猛突出打銃,諸軍多被損傷。功令兵士斬竹作籧篨堆土環柵,七鯤身設立門戶,置砲臺以防之,於是軍稍安。
五月,黃安、劉俊、陳瑞、胡靖、顏望忠、陳璋等六鎮統船二十只至臺。功擢黃安為右虎衛。改赤嵌為承天府,楊朝棟為府尹。又設二縣隸之:一天興縣,以祝敬任之;一萬年縣,以莊文烈任之。
適世子經差兵部主事楊榮押送糧餉、軍器暨諸食物到臺,成功聞金廈各島咸寧;惟有謠傳東山蔡祿、郭義暗通黃梧,欲投誠。功隨發密諭,交楊榮回廈門與洪旭,令行單調二鎮帶全師過臺。『若遵令,則無他意;如遲延觀望,急除之』。旭接諭,差人往銅山傳藩令:『著二鎮帶本部兵,配所坐船隻,即往臺灣』。郭義遂整船欲東。蔡祿與其部將陳華、羅棟(華,漳之漳浦人,後投誠,官京口總兵;棟,平和人,後投誠,官重慶)謀曰:『不意藩令來如此之急』。華曰:『事已八九,豈可半途而廢』?棟曰:『恐二爺不允』!祿曰:『二爺是吾事。爾可速差人往海澄公處為要』!華曰:『今夜即去』。祿遂藏羅、陳二將於內,差人請義。義到,祿曰:『國姓信讒,以大兄之故(大兄指萬禮。前禮等同盟,以萬人合心,以萬為姓。萬禮即張禮,死南京。成功回廈,建忠臣廟享諸死者,以甘煇為首,次張萬禮。後有人怨禮,言其非戰死,是逃履水,忙不及去甲,溺死,豈可與陣亡將士齒?成功信之,遂撤去),懷疑我兄弟二人。我業已遣人投誠。我去,汝能保其無恙乎?不如俱去,何如』?義曰:『大兄雖不死於戰而溺於水,實亦沒於王事,非同謀叛者等。與汝我何干,而相疑至此』?祿一時無以答。其兄萬五(禮小功弟,即長林寺僧道宗也)擊榻曰:『君臣不可相疑,疑則必離。今者藩令來召,是疑之漸也。況臺灣新闢,荒涼之地,去者多不服水土;此決不可去。若召而不往,非臣子之禮,勢難兩立。七弟所見甚高,宜從之』。義意尚躊躇。道宗復迫之曰『自古,英雄棄暗投明;若當斷不斷,乃婦人之仁也』。義方決,祿即出陳華、羅棟二將,插刀立誓。即將船收回,聲言槓椇不堅,難以沖過橫洋,停泊修整燀洗。義、祿又將軍器密帶入城,欲謀並銅山,慮忠匡伯張進重兵,難於下手。
六月初一清晨,祿往關帝廟求籤,得第十七首,詩曰:『田園價貴好商量,事到公庭彼此傷。縱使機關圖得勝,定為後世子孫殃』。即喚廟祝張初向前諭曰:『本鎮欲奪一寨,不知此籤詩意,勝負如何?爾可解一解』。初接籤,讀完復曰:『依此籤意,隨去即得。稍遲,則有備無濟矣』。祿聞之,意遂決。傳陳華、羅棟並鍾瑞等率眾鬨說許龍兵上山。義、祿分據四門,劫隆武舉人忠匡伯張進衙(時有隆武丙戌科舉人林沃心在銅山,聞知道宗有「何物釋子壞長城,畏死何堪見乃兄」之句)。乃兄指萬禮也。(評曰:天意既如此,帝心怎奈何?一籤明說破,報應豈蹉跎)。進聞城中鬨,急傳親隨欲出。而門者奔報曰:『萬二、萬七反了!兵已圍城』。進忙懷其印,即從後門登山,向北而走。陳華尾追,進回顧曰:『爾不念夙昔乎?何相逼也』?華曰:『無他意,請本爵安民』。進曰:『吾將印交汝』。華得印便回。進欲越城,見無船隻停步,而祿又差羅棟至,進無奈回見二鎮,說之曰:『吾亦有心久欲投誠,奈無人為引。今既二公舉事,何不預知,使吾蔥忙?今若不棄,願與偕行』。祿、義大喜,隨出牌諭安民。進曰:『凡事尊讓之,可稱交善』。祿、義信以為然。初四日,進託病不出。祿促原察言司薛聯桂至,欲殺之。道宗衛救,祿雖陽許,而心未灰。桂懼,隨道宗住於九仙巖,朝夕不敢離。後同祿、義投誠,授江西督糧道。初六日,呂簇請進曰:『公既與二鎮合心獻城投誠,亦當整備,恐旦夕兵至,去無及矣』。進泣曰:『進海濱一匹夫耳!生逢亂世,受先帝恩重,位至伯爵。復荷藩主深信,共事恢復,委託土地之寄。今日失守,罪不容誅,尚有何面目與之同行再屈膝於他人』?簇曰:『公既如此,即當飛通世子,用計圖之』。進曰:『難矣!二賊用意深久,險阻必周。若他人謀洩,為禍愈慘,為丈夫羞』。簇曰:『然則坐以待斃乎』?進曰:『惟爾義俠可託,吾欲密置火藥數十桶環布臥室,請二賊入內議事,擲火與之偕亡。他兵無主必亂,爾然後按兵請救』。簇跪泣,受計。初七日,簇趨謂祿、義曰:『本爵恐廈門、南澳聞知,合兵前來,則甚費力。何公爺接應,至今未到,心甚憂焉。奈本爵忽染病畏風,尚有機密事不便傳述者,煩二位將軍入內計議』。祿、義聞請即行。將至府門,小鹿忽跳,遂躊躇未前,而請者又至。祿、義愈疑,隨詭答曰:『爾代吾轉覆本爵:原欲入內共商,適有緊急軍情難緩,俟明日來會未遲』。即反步回。簇急將語覆進。進嘆曰:『計不成矣,天也!吾盡吾心而已』。遂冠帶,揮呂簇等左右出。自投火藥,發霹靂如雷,黑煙滿天,而衙焚,忽進屍自天半下落於街。(評曰:開門誤揖盜,共事變為仇。無計堪鋤卻,從容願與休)。
初三日,鄭經接祿、義叛銅山報,即戒嚴,整船。初九日,又接張進賺計不成自焚信,遣黃廷、杜煇、黃元、洪天祐、何義、黃昌、楊來嘉等鎮,下銅山擒祿、義。南澳陳豹聞祿、義變,亦親督舟師會剿。祿、義知二處師動,於八尺門排渡通師過銅山。而海澄公黃梧同右路總兵王進功,督兵駐劄陳埭,令詔安營副將劉進忠帶兵過江接應祿、義(進忠後為潮州總兵)。
十九日,祿、義任眾搶掠,空其城,由八尺門投誠。黃廷合陳豹師登岸,遣將分道追弗及;惟謹守砲臺,安插餘民,飛捷報經。經令黃廷等回廈,陳豹仍歸南澳。以洪天祐同黃元相繼守銅山。
經自監守各島,仁慈儉卹,謙恭愛人;雖好學善射,但嚴毅果敢弗如厥父之風也。經聘尚書唐顯悅長子之女為妻,端莊靜正而不相得,故外多蓄狡童、騷婦為樂。時經四弟之乳母陳氏,年可二十六、七歲,雙眉如遠山淡掃,不施粉黛,光彩可人;且窈窕輕佻,語言丰韻。經見之,魂銷天外。然其母董氏家規嚴肅,未由接語。一日,經入內候母安,適從陳氏臥旁過。陳氏初起未妝,撥朦朧眼,嬌聲曰:『孝哉人子』!經遂停足窗外,曰:『好似睡起海棠初拭目、醉餘楊柳不勝衣』。陳氏嬌語答曰:『未逢恩寵先流盼,恐惹夢魂濕淚斑』?經逼近門首,以手招曰:『人眾非言語所。下午偷空到書院一話,何如』(評曰:野馬一時動,真難收住韁)?經請其母安出,廣稠之際,惟相視以目,傳情而已(評曰:徵笑傾人國,含情惹魂飛)。是日,經心不能主,如痴如醉。陳氏亦沾泥柳絮,欲逐春風,遂素服淡妝,下午託抱弟從眾於中堂,作匿影藏形之戲,互相躲避,各展其巧。陳氏乘便脫空至經處,經屏左右候之,急摟陳氏於懷,撫其背曰:『真可餐也』!藏於寶帳,共赴高唐之夢,恐人覺之急去。後愈狎暱,恍如佳偶;惟瞞成功一人而已。
是年,世祖章皇帝賓天,而今上即位,以明年為康熙元年,大赦天下。諸輔臣以閩疆連年用兵,傾費錢糧,而兩島何其未平?請旨切責總督李率泰與兵部尚書蘇納海。會海澄公黃梧一本,內密陳滅賊五策:『一、金、夏兩島彈丸之區,得延至今日而抗拒者,實由沿海人民走險,糧餉、油、鐵、桅船之物,靡不接濟。若從山東、江、浙、閩、粵沿海居民盡徙入內地,設立邊界,布置防守,則不攻自滅也。二、將所有沿海船隻悉行燒燬,寸板不許下水。凡溪河,豎樁柵。貨物不許越界,時刻瞭望,違者死無赦。如此半載,海賊船隻無可修葺,自然朽爛,賊眾許多,糧草不繼,自然瓦解。此所謂不用戰而坐看其死也。三、其父芝龍羈縻在京,成功賂商賈,南北興販,時通消息。宜速究此輩,嚴加懲治,貨物入官,則交通可絕矣。四、成功墳墓現在各處,叛臣賊子誅及九族,況其祖乎?悉一概遷毀,暴露殄滅。俾其命脈斷,則種類不待誅而自滅也。五、投誠兵官散住各府州縣,虛糜錢糧。倘有作祟,又貽害地方不淺。可將投誠官兵移住各省,分墾荒地,不但可散其黨,以絕後患;且可蕃眾而足國也』。廷議:遣兵部尚書蘇納海來閩勘遷。湖廣道御史李之芳聞之嘆曰:『自古養兵,原以衛疆土;未聞棄疆土以避賊也』。上疏曰:『為冒死條陳,乞俯卹民瘼,以固國家事。山賊、海寇,何代無之?但當制馭有方,使民獲寧宇;未聞堂堂天朝遷民避賊者也。夫遷民,事勢之至不可者,今竊為陛下陳之:聖朝仁政,以得民為本;萬民歸心,以輸納為先。五省沿海一帶,遭逆荼毒,正供、雜派輸將恐後。此足徵順民之大端,而深可憐憫者也。梁惠移粟,孟子短之。今詔諭欲徙五省沿海邊民,何以垂訓後世?此臣所謂不可者,一也。昔日明政不修,逆闖犯闕,北京淪沒。我期興仁義之師,驅除逆黨,救民水火,是以率土歸心,滿、漢一家。今中左彈丸之地,不思征討,遽遷以避,其如天朝體統何?所謂不可者,二也。鄭成功江南大敗,膽破心寒。今已遠遁臺灣,所有餘孽,或剿或撫,呼吸可定;況沿海皆我赤子,一旦遷之,鴻雁興嗟,室家靡定。或浮海而遁,去此歸彼,是以民予敵。所謂不可者,三也。周成王亦有遷頑民於洛邑,當得田宅以優養之、設庠序以教育之,使其民知禮義而無異心。今欲遷沿海一帶,當日出示,諭限數日,官兵一到,遂棄田宅、撤家產、別墳墓,號泣而去,是委民於溝洫也。為民父母,豈忍若是?所謂不可者,四也。江南薄土,一夫受田不滿三畝;一家聚食,尚捕魚買販以補不足。聖諭頒下,欲酌給田宅,安插移民。田宅無所措。當道者未有處置,惟催趕日促,使民而逃。貧者不過數日之糧,富者亦但數月之儲,逼處內地,無家可依,無糧可食。餓寒逼而奸邪生,不為海寇,即為山賊。一夫持竿,四方響應,其若之何?所謂不可者,五也。鄭成功前年欲撫時,求海濱二府駐防,文武官長聽其選擇,稅賦盡輸軍國之用,尚欲納東西二洋船餉數萬;時正以為不可。今五省之民,沿海已居其半,當道者不思制插安民,只欲盡以遷移,能使賊自斃乎?是賊未必能殲滅、未必能盡降;而國家先棄五省之地土、人民。所謂不可者,六也。江南魚鹽,為富強之資。沿海一帶,魚鹽之利何啻數千萬?土產之物,百倍其利。況乃日用之需,鹽更五穀之輔,一日無鹽,物將日腐。且土產年例解京,從此而止。所謂不可者,七也。夫郡縣內地,亦賴邊界以捍禦,故朝廷設邊界為郡縣藩籬,亦以衛民。今兵不守沿海,盡遷其民,移居內地;則賊長驅內地,直抵其城邑,其誰禦之?不如分守內地之兵,撥一半守邊界衛所,聯絡鄉民,以相助戰守,使賊不敢睨視邊界;如是則內地免守。所謂不可者,八也。當道者,不為深謀遠慮,操一朝之權,棄百姓過於反賊。萬一不順,問誰之咎?臣今愚忠,冒陳天聽,稍可濟元元之命,萬死不敢辭。或以臣言為可採,則臣死榮於生;倘以臣言無可用,雖不死何益於國?伏望頒除遷移之令、下哀痛之詔,使民沾恩惠、國享長寧』!疏上,留中(李之芳山東進士。甲寅之變,為浙江總督。江元勳犯衢州,實賴之芳。後拜相國)。
七月,張志、黃明縱管事楊高凌削土番,大肚番阿德狗讓殺高反。成功令楊祖征之。祖與讓戰,中標槍死。其鋒甚熾,欲出援荷蘭。功復令黃安、陳瑞二鎮往征。安設伏誘戰,遂斬阿德狗讓。撫綏餘黨,班師。
八月,揆一王盡出其眾,分水攻赤嵌、陸攻鯤身。功令黃安統眾禦陸,親統陳澤等左右戎旗配船合擊。鏖戰終日,黃昭獲夾板一、小艇三。荷蘭大敗,仍死守其城。
兵部尚書蘇納海至閩,斥棄海島,令黃梧拏諸大商賈,毀鄭氏之祖墳;惟安海「五馬奔江」水葬者,無處尋覓。挖起者,將大杉木鋸開兩邊,中鑿孔相連,將各屍合在內,用鐵箍箍上,外加封皮。沿途遞解,逢郡縣收獄。至福州,因差者橫肆無狀,威喝縣官。縣官惡之,以其未奉旨,通詳中止。
十月,鄭芝龍家人伊大器出首龍與子功不時書信往來,謀為不軌,遂收芝龍。尋而棄龍於燕市,並子弟共十一人。
十一月,成功令宣毅前鎮陳澤同右虎衛左協陳沖,駕小船數十只,內裝硝磺引火諸物,乘北風燒夾板。又令黃安督眾鯤身夾攻。揆一王分眾禦敵。夾板被燒三只,死傷甚多,王大煩躁。功見大勝,時荷蘭勢窘,功遣通事李仲入城說揆一王曰:『此地非爾所有,乃前太師練兵之所。今藩主前來,是復其故土。此處離爾國遙遠,安能久乎?藩主動柔遠之念,不忍加害,開爾一面:凡倉庫不許擅用;其餘爾等珍寶珠銀私積,悉聽載歸。如若執迷不悟,明日環山海,悉用油薪磺柴積壘齊攻。船毀城破,悔之莫及』。王與諸酋長聞之悚然,願罷兵約降,請乞歸國。仲出,覆成功。功允其降,許放歸國。隨將王庫銀兩、火藥、火砲照冊繳納;其餘諸物,悉聽其搬下夾板。
十二月初三日,成功縱揆一王回國。今安平鎮城樓,相傳內有紅毛火藥庫,不敢開,慮其暗用火石,恐一動便發也。後被朱一貴打開,內系銅熕、藥、鉛等項。功以荷蘭去,臺灣平,遂祭告山川神祇,改臺灣為東都。附紅毛城置第宅,居焉。
初六日,諸鎮兵詣成功轅門,告給發月糧扣克,用小斗。質實,殺府尹楊朝棟、知縣祝敬、斗給陳伍等示眾。以其叔芝莞之長子鄭省英為府尹。令黃安監守安平鎮,周全斌總督承天府南北諸路。自領何斌、馬信、楊祥、蕭拱宸等,帶銃手三百、牌手三百、弓箭手三百、大刀手二百,備具口糧十日,從新港、目加溜灣巡視。見其土地平坦膏沃,土番各社俱羅列恭迎(土番俗無跪,蹲下合掌,即跪之禮也)。成功錫以煙布,慰以好言,各跳躍歡舞。觀其社里,悉系斬茅編竹,架樓而居。雖無土木鞏固,實有疏林幽趣。計口而種,不貪盈餘;以布作幔,不羨繁華。誠三代以上人民也。由蕭壟、麻豆、大目降、大武壟、他里霧、半線各處踏勘而回。次日,大會諸提鎮、參軍議事。成功曰:『大凡治家治國,以食為先。苟家無食,雖親如父子夫婦,亦難以和其家;苟國無食,雖有忠君愛國之士,亦難以治其國。今上託皇天垂庇,下賴諸君之力,得有此土。然計食之者眾、作之者寡,倘餉一告匱,而師不宿飽,其欲興邦固國,恐亦難矣。故昨日躬身踏勘,揆審情形,細觀土地,甚是膏腴。當傚寓兵於農之法,庶可餉無匱,兵多糧足。然後靜觀釁隙而進取』。黃安曰:『開疆闢土,垂業萬世,諸將自當唯唯。但欲寓兵於農之法何如,願請指示』。功曰:『古者量人受田,量地取賦。至商雖變為井田,亦是九一之法,兵民無分。迨至秦,井田廢,兵民始分:民任轉輸,兵任征戰。後漢、唐、宋、元屢年征戰,兵甲蕃眾,籌餉者徒為仰屋;故善為將者,不得不興屯以富兵。如諸葛屯斜谷、司馬屯淮南、姜維屯漢屯、杜預屯襄陽,悉是兩敵相對,恐轉運維艱,土有饑色,故寓兵於農以備敵。若夫元之分地立法、太祖設衛安軍,乃天下已平,恐虛糜空乏,故以為農者七、為兵者三,寓農以散兵,非無故也。今臺灣乃開創之地,雖僻處海濱,安敢忘戰?暫爾散兵,非為安逸,初創之地,留勇衛、侍衛二旅,以守安平鎮、承天二處。其餘諸鎮,按鎮分地、按地開墾,日以什一者瞭望,相連接應,輪流迭更。是無閑丁,亦無逸民。插竹為社,斬茅為屋。圍生牛教之以犁,使野無曠土,而軍有餘糧。其火兵則無貼田,如正丁出伍,貼田補入可也。其鄉仍曰『社』,不必易;其畝亦曰『甲』,以便耕。一甲三十一戈二尺五寸(豪按:據高拱乾修臺灣府志及王禮修臺灣縣志,作一甲二十五戈),一戈東西南北四至長一丈二尺五寸。今歸版圖,亦以此為則,照三年開墾,然後定其上、中、下則,以立賦稅。但此三年內,收成者借十分之三,以供正用。農隙,則訓以武事;有警,則荷戈以戰;無警,則負耒以耕。寓兵於農之意如此』(評曰:創業農為本,安軍食必先;講求相寓意,海外有新田)。馬信諸鎮咸起謝曰:『藩主今日不惜辛勤,跋涉興師,開闢海外乾坤,創業以遺子孫,誠古來之未有也!今又寓兵於農,實萬世良法。自當凜遵而行』。即日貼分,各照地方領兵前去開墾(評曰:征誅當有兵,安韓可無耕;籌畫寓農計,開疆千古名)。
聖祖仁皇帝康熙元年壬寅(附永曆十六年)正月,成功分遣諸將屯田。忽報其父芝龍凶信,功頓足躃踊,望北而哭曰:『若聽兒言,何至殺身;然得以苟延至今日者,亦不幸之幸也』!令文武官員各掛孝。及知毀墓,向西切齒而罵曰:『生者有怨,死者何仇?敢如此結不共戴!倘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屍,枉作人間大丈夫』!每與諸將言及五省沿海人民移徙內地,嘆曰:『吾欲留此數莖髮,累及桑梓人民!且以數千里膏腴魚鹽之地、百萬億眾生靈,一旦委而棄之,將以為得計乎?徒殃民而已!吾若不決志東征,苟徇諸將意,株守各島,豈不笑吾英雄為其束縛?今當馳令各處,收沿海之殘民,移我東土,開闢草萊,以相助耕種,養精蓄銳。俟有釁隙,整甲而西,恢復迎駕,未為晚也』。功在臺,令過於嚴,犯者,雖親信無赦。馬信諫曰:『立國之初,宜用寬典』!成功曰:『此知其一,不知其二。立國之初,法貴於嚴,庶不至流弊。俾後之守者,自易治耳。故子產治鄭、孔明治蜀,用嚴乎?用寬乎』?信服其論(評曰:海外偏安一小隅,有方立法庶無虞)。
二月,成功檄洪旭、黃廷同兄泰等,陸續載諸眷口過臺。
三月,成功以洪旭、祁闢等十人分管社事。時臺地初闢,水土不服,病者即死。故致各島搬眷,俱遷延不前。有偽言:『南澳陳豹不遵令,已密通平南王投誠』。功信之,隨手諭與經並洪旭等,令周全斌領大熕船五只過廈門,合杜煇、黃昌等師擊豹。豹聞之大驚,急集諸將議曰:『必有大奸人反間,如之奈何』?諸將曰:『請速遣人往辨』。豹曰:『辨不及矣』。諸將曰:『若不往辨,當整船禦之』。豹曰:『禦之,則情真矣。兩虎相斗,必有一傷』。諸將曰:『不辨、不禦,坐以就擒乎』?豹曰:『本爵自從平公數十載(平公指芝龍),一片肝膽,惟天可表。今既信讒而來,辨之弗能及,禦之非本心。此乃藩主相逼,自壞長城半面,非本爵背恩而去。爾等速收拾下船,舍此一塊土,入粵投誠,何如』?諸將咸應曰:『本爵所見極是』。豹遂率眾踉蹌下船,從虎頭門投誠。平南王尚可喜為之題請,封豹慕化伯。不數月,豹雙目俱瞑。全斌領舟師到宮仔前,知豹已去,惟空城而已。急追之,獲其子士鰲並家資,報捷於經。經令斌安插百姓,交護衛左鎮杜煇守,然後班師。經因私通陳氏有娠,生男子,跪報侍妾所出,並『陳豹已遁,南澳業令杜煇暫守』之啟。功大喜,頒賞臺灣諸將士暨留守金、廈兄泰並洪旭、黃廷、王秀奇等幣帛。而又加給其妻董氏金六錠、花紅六疋;子經四錠、花紅四疋;生母陳氏金二錠、花紅二疋。孫賞亦如之。
四月,兵部司務林英削髮為僧,從雲南逃至廈,過臺見成功。功問:『雲南皇上恢復如何』?英曰:『當時敗軍之際,李定國請皇上入峒烏。峒烏之車里、里角諸蠻雜處,不相統轄。我今臨之,必無所拒。安頓主於峒內,我諸將設禦於峒口。勝則六詔復為我用,不勝則境接交趾,召暹羅諸船入海,航船來廈尋藩主,合師進取。沐天波堅請:「當入緬甸。緬甸昔宣力於本朝,而本朝待之甚厚,素懷忠義。患難相投,必傾心相待。且竄處荒外,吳三桂未必相逼」。馬吉祥、李國泰咸助天波之議,皇上意決。定國跪泣奏曰:「臣不能挽陛下之駕,罪該萬死!請留太子、督臣等以牽制緬甸;則皇上可安寢於內」。上猶豫不忍。定國拜辭,謂天波曰:「明朝存亡,全擔在公,公其努力!願無生後悔,而追憶余言也」。於是皇上入緬甸。馬吉祥又請旨撤去戈殳,恐驚百姓。天波請留太子,入茶山調度兵馬,庶皇上在緬甸,外有盤羅之固、內有泰山之安。帝與后商,不允請。英見朝政出於奸輔馬吉祥、逆戚李國泰,故削髮為僧,逃回。甫至粵西,聞吳三桂師攻緬甸。吉祥等酬唱御營,出入無憚。緬人見君臣無禮,遂熾戰心;密通吳三桂,云已受辱』。成功頓足曰:『皇上何如此執迷,不從李定國之議』?馬信請曰:『皇上既然被難,理應掛孝,去朔』。功曰:『不可。路途遙遠,英亦耳聞,事蹟涉疑。今若以訛傳妄舉,倘後來聖駕若在,則將奈何?仍尊朔號。候有日西向詢其的確,然後佈告中外,推有德者立之』。信、英等咸曰:『藩主所見甚遠』。忽經差齎謝啟暨諸王、鄉紳賀啟至。功閱及尚書唐顯悅內有『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聞飭責,反加齎賞。此治家不正,安治國乎』?功登時氣塞胸膛。立差都事黃毓,持令箭並晝龍桶三、漆紅頭桶一,過金門與兄泰,同到廈門斬其妻董氏治家不嚴之罪,並其子經與所生孫、乳母陳氏。黃廷、洪旭、陳煇、王秀奇等,接令駭然。泰與毓、旭等相議曰:『主母、小主其可殺乎?然藩令到,又不得不遵。以我愚意,可將陳氏並孫殺以復命。至主母、小主,我等共出啟代為請罪。不知列位以為何如』?旭曰:『此金石至論,拜服!拜服』!隨將所議啟董夫人與經。經與董夫人曰:『此可於法兩盡』。遂出二人斬之,將頭付黃毓過臺報命。功不允,解所佩劍交黃毓,再來金門見泰,必當照令而行。泰躊躇,送毓先過廈門見經。經急將毓等拘禁,與旭等相議。報蔡鳴雷從臺灣來,經傳問臺信。鳴雷曰:『藩主誓必盡誅。如有違者,將及於監斬諸公。且有密諭往南澳與周全斌』(時鳴雷在臺有過失,恐成功見責,故給假來廈搬眷,因而設言嚇洪旭等人)。旭曰:『世子,子也,不可以拒父。諸將,臣也,不可以拒君。惟泰是兄,兄可以拒弟。凡取糧餉諸物,自當應付;若欲加兵,勢必禦之』。遂將此意通鄭泰。立遣援剿右鎮林順帶領兵船,出守大擔。適周全斌征陳豹回歸,黃廷慮其有受成功密諭為變。啟經:『先下手為強,全斌不可縱』!經然之。全斌入見,執交援剿左鎮黃昌監守。功接廈門諸將公啟,內有『報恩有日,候闕無期』之句,知金、廈諸將拒命。心大恚忿,即差洪有鼎持諭與周全斌,令其回師監殺。有鼎到南澳,船上銅山,聞全斌業已被執,不敢前。
五月朔日,成功偶感風寒。但日強起登將臺,持千里鏡,望澎湖有舟來否。初八日,又登臺觀望。回書室冠帶,請太祖祖訓出。禮畢,坐胡床,命左右進酒。折閱一帙,輒飲一杯。至第三帙,嘆曰:『吾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也』!以兩手抓其面而逝。左右報其弟襲暨黃安、馬信入視,信令出紅緞蓋之,然後通知各文武,祭奠舉哀(成功於戊寅歲年十五,補南安學弟子員。屢試極等,而兩赴鄉闈。至乙酉,年二十二,父芝龍引見隆武,賜姓名。丙戌,年二十三。秋九月,不從父投誠,潛匿金門。丁亥,年二十四。以只身而奉故朔,海島群雄,拱手聽其約束;五省移徙,避其鋒銳。且當敗軍喘息,又能鎮定強戰。繼而,開闢海外乾坤。至壬寅歲五月初八日逝,年三十九歲。屈指統眾共計一十六載,以忠義自誓,嚴治軍旅,推心置腹,臨陣身先。計策己決,賞罰無私,仇親兼用。噫!亦可謂人傑哉)!襲始治喪,差人往金廈報訃。
十三日,馬信以哭泣傷懷,染病死。一時臺中皇皇,諸將舉襲護理,以安眾心。襲心腹蔡雲、李應清、曹從龍、張驥四人謀曰:『護理不過數日而已,豈能南面自尊』?雲曰:弟承兄業,理之最正,但苦無援耳』!驥曰:『欲舉此事,當謀之有兵權者方可。先達主公,然後候吾探各鎮說之』。從龍曰:『此論誠是』。四人遂密告襲,襲歡然許之。驥即往黃安營中,見安曰:『世子亂倫,情急於勢,黨眾拒父。今幸藩主晏駕,可以無慮矣』。安曰:『年少舉動,是左右無人耳。虎雖惡,不傷其子,豈可率眾相拒』?驥曰:『如公所言,此乃不孝,烏可承統乎』?安曰:『此何說?子承父業,誰敢異心』?驥見安辭色嚴厲,知不可說,佯曰:『子承父業,理之正也。吾所言者,死恰其時,可以解釋父子相仇耳』。遂辭安出。往黃昭營中,見昭曰:『護理知公勤勞,令驥致意』。昭曰:『昭有何能?乃荷護理注存若是』。驥曰:『護理計臺灣戰功,惟公居最;恐世子不知耳』。昭曰:『世子遠隔,烏得而知』?驥曰:『藩主之死,死恰合時,可以免世子拒父之罪名』。昭曰:『觀其所行,真不堪為人上』。驥曰:『金廈、臺灣,業成水火』。昭曰:『然』。驥曰:『公握重兵,扶護理於臺,護理豈肯忘公乎』?昭曰:『護理,仁慈弟也。弟承兄業,未為不可。我非貪涎爵祿,亦擇主而事,候與中衝合謀』。驥曰:『此誠妙算,公當速行!吾歸,以公言報護理』。驥還回啟襲。襲割衣襟,令驥與昭結為姻婭,囑速通中衝舉事。是夜黃昭到蕭拱宸營中,對拱宸曰:『島中世子可治兵以拒父,臺灣獨不可承兄以繼統乎』?拱宸曰:『此亦公論。世子行既不正,護理仁慈,承繼大統,名正言順』。遂合謀。次早,密報襲。襲與曹從龍、蔡雲、李應清、張驥商議。從龍曰:『可假藩主遺言,數世子罪狀,命弟繼統,方可以服眾』。襲曰:『此計誠妙!你可速書遺意,付昭等行事』。襲即假成功遺言,出告四方。黃昭、蕭拱宸即扶襲為東都主,分兵拒經。其餘諸將,陰持兩端觀望。獨黃安心忿,陽為和悅,密遣人坐小哨以報經。請經速治兵過臺,遲則安固難動也。
十四日,經接訃音,隨欲設位掛孝。洪旭曰:『國不可一日無君,當先嗣位,然後發喪』。經從之。洪旭、黃廷、王秀奇等同諸文武修表達行在,請經就廈門嗣位,稱曰「世藩」。佈告各島、臺灣,方舉哀。十八日,又得提督建威伯馬信因哭泣過傷死報,經愈大悲慟,厚卹其家。
二十一日,報諸將奉其叔襲護理。六月初二日,接黃安密陳「黃昭、蕭拱宸二賊假先藩遺言,命襲為東都主,業分兵拒險」啟,經駭然。旭曰:『事久多變,速出周全斌勒兵過臺灣,正位』。經是之。出全斌為五軍都督,以陳永華為諮議參軍、馮錫范為侍衛,整兵欲東。
七月,總督李率泰(於五月二十七日從福省起程。六月初三日到泉)接效用總兵林忠暨沿海塘報,咸稱『成功在臺發狂身死』。隨飛請靖南王耿繼茂暨安輯投誠郎中賁岱、金世德等星馳抵漳,共商剿撫事宜。繼茂立差都司王維明、率泰差都司李振華同林忠前往廈門,諭以『朝廷誠信待人,若釋疑,遵制削髮登岸,自當厚爵加封招撫之』。經因而未果行。與伯泰、洪旭、黃廷、陳煇、王秀奇暨諸參軍會議,總欲傚朝鮮例:不削髮,稱臣納貢而已,復之。送林忠等回漳。
八月,繼茂、率泰復差林忠等再到廈門,諭:『欲其將所陷州縣等印信送還,並差員入漳酌議。齎本往京請旨』。經復與泰、廷、旭等密商議曰:『東寧初闢,先王■〈徙,阝代彳〉爾仙逝。茲又遭蕭、黃二賊構釁於內。藩院聞信,頻頻遣員招撫。順之,有負先王宿志;逆之,則指日加兵。內外受困,豈不危哉?不如暫借招撫為由,苟延歲月。俟余整旅東平,再作區處。諸君以為何如』?旭曰:『陽和陰違,俟靖內患,再作籌畫,藩主所見甚明。可令楊來嘉、吳蔭為使,將前日所得各州縣學印共一十五顆,付來嘉入漳報命』。茂與泰厚待嘉、蔭二人。泰啟茂曰:『海上屢執朝鮮例,遲延觀望。茲因成功已死,叔姪爭權,勢已搖動。其佐如鄭泰、洪旭、黃廷等,可用反諜計間之,使自相猜疑。然後剿撫兼用』。茂曰:『此誠妙論』。以所有侯伯印並送回諸印,將楊來嘉改作鄭泰、洪旭、黃廷之使,密獻兩島題報,倡揚以亂之。繼茂首肯而行。
九月初十日,繼茂疏曰:『為馳報海上輸誠情由,仰祈睿裁事。案據沿海鎮將塘報稱:「鄭成功在臺灣發狂身死,海上人心搖動」等情。隨經會同督臣具疏題報;一面分布間諜,庶可招徠。維時督臣先赴漳州,相機調度。臣嗣聞確信,於六月初八日,帶兵自省起行,冒暑驅馳。至泉州大盈,暫駐秣馬。隨準督臣差副將林忠赴臣軍前云:「海上鄭泰等,令偽總兵盧恩差人陳贊前來,據稱欲來投誠」等語。並接督臣手書,約臣面商。臣隨於七月初三抵漳州。初十日,偽爵鄭泰、洪旭、黃廷差偽中軍都督楊來嘉、吳蔭到漳謁見。據其來議,多有未諳,臣與督臣切直開示。遣發後,復差偽遊擊姚萬前來,求發的當官員到彼,願繳敕印歸順。臣與督臣並安輯投誠郎中賁岱、金世德會商,仰體朝廷德意,隨差臣下都司王惟明、督標都司李振華,同副將林忠前去廈門。諭以「我朝誠信待人,須盡釋疑慮,遵制薙髮,繳偽敕印,並造投誠各官兵、船隻、器械、人民戶口文冊,選差的員,一同進京,奏請定奪」。八月二十五日,差官回漳。據稱:「海上各偽官一時尚未薙髮,俟奉旨後,方行薙髮。其偽敕印,有現管事者未交,恐失印難以約兵。惟三偽侯先繳偽敕。其官兵、船隻、人民冊籍,先開總數。俟題請命下,方備造姓名繳報」。又據偽建平侯鄭泰、偽忠振伯洪旭、偽永安侯黃廷投到咨呈內稱:「為仰承德意,傾心歸命,披瀝真誠,恭祈疏請事……」等情;「先繳敕三道、現任伯爵銀印一顆、原封公爵銀印一顆、原取州縣銅印一十五顆。仍專差掛印都督楊來嘉赴闕待命,以彰歸命之誠。……」等情。臣因全文繁多,不便備錄。該臣看得:渠逆鄭成功竊踞海島,縱橫有年,思以臺灣為兔窟。一旦遽服天刑,宜乎人心悔過。臣等宣佈皇上德意,多方開導。今據偽侯鄭泰、洪旭、黃廷具文繳敕,差官投誠,此皆皇上寶籙誕膺,德威遐鬯,遂使四海望風,群情效順也。臣伏睹國家仁恩浩蕩,凡屬山海餘氛,果能真心向化,即擁一旅尺土來歸,均荷寵頒爵賞。今三偽侯以全海之兵民土地還之皇上,據其冊開:偽爵文武官員二千五百十六員、水陸官兵四十餘萬名、大小戰船五千餘號、海上軍民籍及流寓人口三百餘萬。果系真實,其功甚大!所有情節,具悉來咨中。現呈御前,必蒙睿覽洞鑑中。以安反側之心,而慰歸依之望,在廟堂自有碩畫,無候臣愚為之臆揣矣。事關至大,理合據詞奏聞。臣擬九月十二日,帶兵回省。謹題』。率泰之疏稱:『該臣看得:逆渠鄭成功倚海橫行,作孽多年。一旦天使殞亡,正致四海清平之日也。適當逆孽報殞之時,人心搖動之際,臣等仰體皇上德意,廣布招徠。今據偽建平侯鄭泰、偽忠振侯洪旭、偽永安侯黃廷具咨投誠,差偽都督楊來嘉赴闕待命。此實皇上天威遠震,廟算遐敷,使海島渠魁咸思歸心歸命者也。臣竊見大清開闢以來,凡山海梗化之徒,或率大眾輸誠、或獻一島來歸者,莫不錫之厚爵,委以地方。今三偽侯統率全海之眾,據其冊開:勳爵文武兵民、船隻器械,雖是總約之數,未知果否真實;亦可謂大夥輸誠,其功亦甚偉矣!所有來咨並原冊,進呈御覽,必蒙睿鑑。今皇上寶籙初登,率土賓服。茲偽侯鄭泰等聞風效順,皇上必不靳高爵厚祿,破格賞錫,慰其來歸之念,用安反側之心。庶氛侵得靖,海邦可寧矣』。同題送楊來嘉入京待命。隨檄水師提督施琅、左路水師總兵李長榮、右路水師總兵杜永和、福寧總兵吳果福、右路總兵王進功、同安總兵黃翠暨提督馬得功、海澄公黃梧,各按兵相機,密布間諜,以亂賊心腹。
鄭經亦乘招撫之暇,將金廈各島交伯泰、洪旭、黃廷、王秀奇等共轄調度。另馳諭銅山黃元、南澳杜煇謹防許龍、蘇利。並謂旭等曰:『先王開闢東土,以為進戰、退守;曾奈未遂所願而薨!余今欲整旅正位,而藩院又惓惓致意,故遣楊來嘉前去。回日果能息兵安民,無墜先王一片孤忠苦節,余無不唯唯是從』。旭曰:『歷計招撫,總差「削髮」二字。藩主東行克捷,則威聲復振。藩院雖智,萬難搖動。若楊來嘉果有的確旨意,準照朝鮮事例,旭等自然一面飛報,一面料理妥當。其各島防範,毋煩藩主過慮焉』。
十月朔日,經祭江。初六日,經同周全斌等舟師東去。
初七日午刻,經從澎湖收入娘媽宮。初八日,祭祀山祇,巡視諸島畢,即欲揚帆。永華曰:『凡事必先以禮,然後加兵,則師出有名。當藩主新喪時,國家無人,諸將請襲護理,彈壓軍民,亦未為非。今須先通知退避、迎接,看各官如何舉動,方可進兵。若不通知,驟然進兵,舉動慌張,亦非為人上所宜爾』。全斌曰:『陳參軍所言,誠為至論。不通知,是無故自生疑忌,亦非所以待親親以服眾心。況襲爺明系諸將公請護理,非其自專。雖據黃安片字,豈可全信』?經曰:『若非二公指示,幾乎舉動輕率,貽笑四方』。即令禮官鄭斌齎諭,往臺佈告『不日世藩親統六師,抵臺奔喪。如各鎮分屯守土者,就在本處設位』等語。斌到臺,諸將觀望,無敢言。獨黃昭、蕭拱宸二人出爭曰:『世子嗣繼大統,理之正也。誰敢背主易言?但世子奉命守國而亂倫,致先王大怒,賜死者再。又不能悔過自新,而反統兵據國,此自古以來亦未有是子,使先王日夜搥胸飲恨而死。既明知其子之惡,難居人上,故遺言傳位與弟,非諸將敢竊萌異念。況襲爺仁慈勇敢,先王愛惜,不離左右。今承兄遺命,承兄大統,亦是守先王之土地。煌煌遺言,誰敢逆之』?即將所假造成功遺言書付鄭斌,回澎湖復經。斌到澎,出其遺言,並陳黃昭、蕭拱宸二將拒命之言。全斌曰:『形已成矣,師出有名』。即命諸鎮整旅下船,出泊西嶼頭候風。經於十六日開駕東向。
黃昭、蕭拱宸既發鄭斌回,遂會蔡雲、曹從龍、張驥、李應清見襲議曰:『如今勢不兩立,鄭斌此去,世子必然整師爭位。但一不做、二不休,今既拒絕,全肩擔子悉在汝我二人。成則為功首;不成,乃罪魁也』。襲曰:『軍旅之事,全賴二公,再無敢忘今日』。昭曰:『觀諸將之心,實陰持兩端,未可重托。但世子諸將未諳地理,不足為慮。惟有周全斌一人,曾隨師來進剿,情形周知。大隊雖未必從砲臺前經過,然砲臺實系安平要緊,不可不預防。當此重任者,非曹從龍不可』。龍聞言,挺身出曰:『今日二公不惜身家而扶主,從龍又烏敢惜此微勞,而不謹守砲臺乎』?隨帶兵往守安平砲臺。昭曰:『安平一帶可以無慮矣。特全斌必從潦港、洲仔尾登岸,非我二人禦之不可。潦港,吾帶兵往守;洲仔尾,當仗蕭公前去』。拱宸毅然曰:『吾獨當之。兵法有云。:「半渡可擊」。將所有大小熕船盡數列於洲仔尾、潦港岸上。莫說一個周全斌,即有百十個周全斌,亦不能展其技也。另再將大小熕船,令吾左協李成同張驥督從鹿耳門,乘潮漲抄入合攻。他軍若不覆沒,想所存亦無幾矣』。昭曰:『此計更妙』。令蔡雲帶親隨五百人,同李應清在赤嵌一帶,監督諸鎮策應。昭與拱宸隨帶各本部將士,分守潦港、洲仔尾以待。
經舟師至鹿耳門,問全斌曰:『諸將士未曾經歷此土,地方情形有所不知。公同先王征戰,必然諳熟。今欲進兵,當從何條港路登岸』?全斌曰:『紅毛所恃者安平砲臺,今安平一路,船隻切不可從此入,黃昭必遣人把守。大隊仍從赤嵌那邊潦港、洲仔尾登岸』。經曰:『潦港、洲仔尾恐有備,將奈何』?全斌曰:『黃昭、蕭拱宸二賊,久經歷練,又從先王征戰臺灣,地方周悉,必能設險守固。但斌料護理軟懦,諸將咸系逼從,所恃蕭、黃二賊而已。二賊必不托人,定然自把守潦港、洲仔尾二處。今可差快哨齎命諭從安平而入,過赤嵌布告云:「叔姪至親,並無間言。因黃、蕭二賊陰謀不軌,乘先王賓天,遂從中構釁,假造遺言,離間骨肉,煽惑軍心。爾諸將士悉受先王數十年豢養,豈有相從作此背逆?明系脅逼之故,余自當相諒。亟宜悔過倒戈,生擒二賊!共扶王室,名垂竹帛」。一可以慰眾心,二可以亂此賊之心曲』。經從斌議,即差兵都事張宸齎諭,坐小快哨至安平,過赤嵌佈告。襲急問黃昭。昭曰:『此不過搖動軍心,何足介意?當嚴整部伍,以決勝負』。經船到港,不金鼓、不旌旗,寂然寄碇,一條鞭灣住。
十七早大霧蔽天,對面不見。全斌急請經治兵登岸。經曰:『如此霧,安可進兵』?斌曰:『此皇天默祐、先王神靈,故有此霧。黃昭機智勇略,提防必周,沿邊設砲,半渡而擊,安能登岸?今乘此霧,盡將隊伍分散而上,昭不及防。沈舟背水,此其時也』。經從之,因誓師曰:『今日諸將登岸背水一戰,誓無生還』。遂統兵銜枚而上。經立陣甫定,黃昭聞水聲人語,首先督眾奮勇而前,連砍數十,經眾大潰。適全斌至,大呼曰:『後面是水,大丈夫寧可死於戰,不可死於水。吾已將船棄擲,可速從吾前往』!全斌奪先破殺。諸軍聞之,悉反助戰,喊聲震天。黃昭身中流矢死,軍士無主,大亂。而霧遂消,天明日朗,已亭午矣。全斌疾呼:『世藩已到,黃昭已死,諸將速倒戈』!黃安向前曰:『此子,吾主之子,當往迎之』!經免盔相示,諸將悉解甲投戈,經撫慰之。全斌曰:『且漫慰問,急據大營,俟斌親收蕭賊』。經是之。全斌率諸將士敵拱宸。宸出敵,全斌高叫曰:『罪在蕭賊一人,與爾諸將士無干。悉解散,無得助虐』!宸軍聞之,果各星散,拱宸被擒。經令鄭斌請襲,襲至,相抱而哭曰:『幾為奸人離間』!待襲如初。即收蔡雲、張驥、李應清、曹從龍等,同蕭拱宸斬首示眾。其餘不問,眾大悅服。
經既靖內難,遂各安插。於黃昭營中,搜出伯泰交通書數封,悉系囑其扶襲拒經,金、廈他自為之。經藏而人毋知焉。仍以鄭省英為承天知府。
十一月,經同周全斌往南北路巡視撫綏。
十二月,楊來嘉從京回廈,報『必欲薙髮登岸』。洪旭仍令其鎮守崇武地方,遣員過臺啟經:『招撫不成』。
●臺灣外記卷之六(康熙癸卯年至康熙甲寅年共十二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康熙二年癸卯(附永曆十七年。按永曆於康熙元年二月間被吳三桂追至緬甸,被弒已死,天下咸知。成功以路遙凶信未確為辭,仍存故朔,經遵守之,附稱永曆年號)正月,經將安平鎮交統領顏望忠鎮守。其承天府暨南北二路兵馬地方軍務,委勇衛黃安提調。十一日,經率周全斌、陳永華、馮錫范等大隊舟師,回廈門。諸將迎接,暨守各島將帥咸賀焉。獨伯泰在金門,稱病不至,經遣禮官鄭斌前往金門問病。斌回啟:『泰果得寒症未痊』。經密與洪旭謀曰:『吾伯稱病不來,必有覬覦之意。金、廈咫尺,如之奈何』?旭曰:『風聲勿露,他尚狐疑。容徐圖之,未可造次』。有報守崇武楊來嘉與泰時常餽送往來,情甚周密,經心愈疑。密召周全斌、洪旭計議曰:『吾伯有事在懷,難以自安。楊來嘉曾為北使,今無故親厚,其中決有通謀。將何策圖之』?全斌曰:『彼船隻倍多,未可輕舉。徐窺其便擒之;急,則變矣』。
三月,海澄有密獻城者,經欲親往接應,遂整舟師。泰偵知,疑為圖己,將眷口悉下船,出港口灣泊。有勸泰入廈門見經陳明。泰曰:『吾今日惟自救耳!若稱兵而入,適重吾愆』。又有勸其『如此終難了局,不如投誠』。泰曰:『先太師業已誤矣!泰豈再誤乎』?俱不聽。後海澄事覺,經不果行。泰仍收回金門,終不自安。經聞泰舉家在船情狀,心愈惶惑。全斌曰:『事久則變,不如用香餌法餌之,方可』。經曰:『何謂香餌』?全斌曰:『藩主可稱臺灣新創地方,無人約束,恐生意外之虞,欲眷口盡搬過臺安插,然後西向。而金、廈各島,暫交伯總制。安彼之心,再作計較』。經曰:『此計甚善』。遂鑄「金廈總制印」。
五月,率泰以前歲用反間之計無效,茲乘安輯投誠郎中賁岱之報,復再疏曰:『為馳報海上情形事。康熙二年四月,安輯投誠部臣差筆帖式同提臣差官馬天祿到省謁靖藩與臣。據筆帖式備云「現差林懷前去招撫偽鄭侯泰等。據云:必俟藩院字到,方為真實」等語。靖藩與臣密商:海上諸偽革面革心,難以憑信,總以遵旨登岸薙髮為憑。不妨奉揚朝廷浩蕩洪恩,以昭誠信。靖藩與臣隨各修剴切一札,付部臣來差轉齎去後。五月十一日,據偽建平侯鄭泰差偽總督楊來嘉、楊洪齎啟書赴靖藩與臣軍前。閱其書,說向化似殷,但以人眾,慮登岸安插難周之意。又據楊來嘉等口稱:「三侯遵照前旨登岸薙髮,面見藩院。仍回金門、廈門候旨」等語。臣等細思,三偽侯既已登岸,又欲仍回,語屬游移。矧今鄭泰率眾登舟,移泊金門,歸誠之心似切。其洪旭、黃廷等,或廈門、或銅山,未必即能齊心一同登岸。隨面諭楊來嘉等:「不必拘定取齊。如三侯一同登岸薙髮,固不失前議;抑或鄭侯先來,洪、黃二侯陸續而來,亦無不可」。總之,鄭泰既傾心向化,事事恪遵旨意,既已率眾登岸,何必又回廈門?若仍如此議論,不敢遽以入告。必須三侯帶領官兵前來安海地方上岸;或鄭泰先來上岸薙髮;其各官兵並百姓等,但要遵制薙髮,差驗明原住金門、廈門的,照舊暫住,候旨安插:方敢代為會疏題請,於投誠有功,皇恩浩蕩,自當不論爵賞,撫綏得宜。面諭楊來嘉,令其回去海上說明。訂以次月初旬,赴省回話。臣等一面申飭嚴防,一面整率兵馬,俟有的期而來登岸,毋論一旅、或全島、或陸續,隨到隨收,次第安插。謹將近日情形,會同合疏密題。若夫海上人情叵測,或變幻多端、或觀望未決,臣等所不及料者。但臣有聞必告,盡臣誼之當然』。
六月,經令禮官鄭斌、戶官吳慎齎印諭過金門與泰。且傳命曰:『先王新闢臺灣,甫一載即遭凶變。今雖底定,無人調度為憂,意決東行。諸島地方,煩伯總制』。泰喜受印,厚待斌,終未敢過廈稱謝。弟鳴駿不知其兄細隱,固請曰:『骨肉至親,受託土地重寄,何用如此遲疑,而貽笑於人』!泰稍回意。又報:『初四日,經頭程載黃安、楊祥、劉國軒等眷口船過臺』,而鳴駿力勸其行。初六日,泰往廈見經,經待之如常。語及成功,兩相慟哭,禮意倍厚;且囑其南北固守。泰無疑焉。初七日,經置酒邀泰議事,伏甲兵於內。半席,經擲杯於地,喝左右擒泰。泰言:『何罪』?經出其與黃昭書,泰無可答。經令將泰縊死。即遣周全斌督大熕船隨潮往金門,抄泰家。
鳴駿於是夜三更,得其親隨張益同水師鎮蔡璋逃回報信(璋即甲老,投誠,後官至粵東順德總兵),知兄泰被執,號哭曰:『吾負殺兄之名』!時蔡鳴雷回,急止駿曰:『事已至此!哭之何益?恐覆巢難望完卵,速收拾投誠;遲則周全斌統師至矣』!駿頓悟,謝曰:『非先生指迷,必遭毒手』。踉蹌舉家引舟遁。全斌至城仔角,知駿逸去,追之弗及;撫其餘眾,把險報經。鄭鳴駿稱建平侯、鄭泰子緒昌稱永勝伯,同忠靖伯陳煇、左武衛楊富、左虎衛何義、左鎮陳平、右鎮許雄、前鎮黃鎬、後鎮林宗珍、水師一鎮洪陞、二鎮蔡璋、三鎮曾和、四鎮吳泗、五鎮張治、參軍蔡鳴雷、雷子協吉(官九江道)、蔡協、黃良驥(官山東布政司)、陳彭、陳佳策(官淮安府通判)暨楊來嘉、陳遂等文武大小共四百餘員、船三百餘號、眾萬餘人入泉州港投誠。李率泰大喜,會同耿繼茂合疏題報。命下,授鳴駿遵義侯、緒昌慕恩伯,其大小文武各職有差。
七月,經以黃廷子為煇為思明知州。
八月,遷沿海居民入內地。
九月,臺灣揆一王欲在海外再覓一島安身,希圖恢復;但浪游載餘,無處可以托足。後聞成功死,通事李瑞獻策曰:『國姓已死,諸人不足畏;將船駕入福州港投清朝,請兵報仇,回復臺灣』。王大喜,聽其謀,將船悉入福州港,見耿繼茂、李率泰,哭訴始末,願為前矛,引攻諸島,然後借大師之力,共復臺灣故址。茂與泰許之,即調一應投誠官兵,會同紅毛夾板,平諸島。黃梧、施琅在石碼、海澄督造戰艦;馬得功、鄭鳴駿、陳煇、鄭緒昌、楊富、何義、楊來嘉等在泉港收拾戰船,以待會師進剿。
時有左右逢迎馬得功者語得功,以鄭侯海上簡練打造自己坐駕,桅舵航蓆,堅牢好駛。得功遂蓄懷中。將欲出軍之日,得功會鳴駿於船廠,大誇獎鳴駿坐駕不去口。駿會意曰:『若不棄鄙陋,奉讓何如』?得功謝之,將自己坐駕船與鳴駿換。得功遂先坐其船,往同安港巡視提調。
鄭經因鳴駿率其文武投誠,一時乏人。忽內地(時已遷斥,業設界限,故曰內地)偵報:『紅毛入福州港投靖藩、總督,願為先鋒引攻兩島,然後代彼攻臺灣各港;業整船隻,不日興師合擊』。經集洪旭、周全斌、黃廷、王秀奇等商議退敵之策。全斌曰:『紅毛在臺灣,當時先藩施德不殺,放彼歸國。今投耿藩,借兵報仇,亦是傷弓之鳥。斌願領熕船前往破之』。旭曰:『當此勁敵,非斌不可』。經令全斌督諸鎮分禦。斌曰:『不可。當差人入內地,探各港分配船隻,帶兵何人。然後設計禦之』。經遂從斌請,隨差偵者入漳、泉打聽。不數日,偵者回報:『紅毛已出福州港。提督自坐一號大坐駕,尾樓後寫「澄清海宇」四大金字;鄭鳴駿坐一號大熕船,尾樓後寫「雄鎮金湯」四大金字;楊來嘉坐二號大鳥船,尾樓後寫「寧海」二大金字;楊富坐一號大趕繒,尾樓後寫「海晏河清」四大金字;其餘各鎮營,悉分配船隻,即出泉州港。漳州、海澄之師系總督同黃梧、施琅統出』。經問全賦、洪旭:『如此各港齊出,當分兵禦之』?全斌曰:『海澄之師,必猶豫未敢前。泉州是會夾板合■〈舟宗〉而來,其勢雄銳。若破了泉州師,海澄各港自退。斌願領熕船二十只分配各鎮,敵夾板會泉州之師』。經令正兵鎮陳昇守高崎陸路;又令黃廷帶船二十只泊南山邊,禦海澄之海門;林順領船十只,在高崎一帶遊颺接應;楊祥領船十只,在遼羅一帶接應。旭曰:『昔先王破達素,悉空廈門,背城一戰。今亦當仿先王遺法』。經然之。以陳永華、馮錫范二人保護董夫人並諸宗室、鄉紳暨提鎮兵民眷船,悉於浯嶼灣泊。經與洪旭、王秀奇等率舟師在大擔、烈嶼觀敵、接應。
十月十九日,相遇於金門烏沙港。全斌以紅毛船大,必在深港。督其舟師,由邊而進,互相攻擊。忽楊富諸船至,斌首先直沖■〈舟宗〉內,富與戰,少怯。斌喝曰:『楊富叛賊,今日是汝死日』!逼之,富眾傷死殆盡。情急,從舵後扳肚帶下水(肚帶即船下勒肚)。馬得功見楊富船被奪,隨轉船來援。全斌望其尾樓後寫是「雄鎮金湯」四字,發令曰:『前面一船,乃是鄭開的,當為吾擒之』(開系鳴駿乳名,全斌曾受鳴駿誹,心恨之。今既對敵,欲報宿怨,故發令圍攻。不知駿船於出征時被馬得功換坐,是以馬得功遭難)。遂揮船合攻。得功四面受敵,火罐、藥矢咸盡,兵士傷死,僅存二、三;度不能免,恐遭擒受辱,遂投海死。全斌過船,問降卒,方知是得功。嘆曰:『何報者誤也!吾欲擒獐,乃中一虎。是此賊之未該死』。遂反船趕與夾板攻打。守高崎將陳昇遣人密獻款於黃梧、施琅,琅、梧許之,整舟師以待。琅謂梧曰『潮落矣,可督眾船出』!梧曰:『然』。琅將船百只先行,梧繼其後。黃廷見琅船出雞嶼,亦起碇帆發斗頭熕迎敵,矢石如雨,姻焰蔽天。奈風與水俱不順,即退。琅得勝,率其眾奪廈門;飛報李率泰,大隊接應。徐而守高崎陳昇亦至。林順正在高崎一帶禦敵同安各港船,忽快哨飛報『黃廷敗陣、陳昇投誠,廈門失守』,無心戀戰,出與全斌合■〈舟宗〉。
經見黃廷船失勢坐遁,欲令王秀奇督熕船往救。而水正退,風又逆。旭曰:『且浮碇;看水轉,必有風,方可進兵』。未幾,快哨報:『高崎守將陳昇投誠,廈門已失』!秀奇曰:『如此,即有風潮,亦徒費其勞。且暫退銅山,再作商量』。旭亦勸經下銅山。經從二人議,遂率諸船下銅山。而陳永華、馮錫范保護董夫人暨諸宗親、紳矜兵民眷口,亦到。獨全斌一旅敵住夾板、泉州、同安諸師,至,日將暮,二十船無一失者。知廈門失守,全軍從容退泊浯嶼。林順寄灣鎮海,金門亦破。夾板與諸船集廈門港,率泰方知得功陣亡,大慟哭。紅毛登岸,凡庵觀廟宇神佛諸像俱被損壞,以為鬼也;惟有達摩存之(東旭曰:莫訝人民遭難,豈知神佛依然!失意必定如是,地理故致播遷)。
二十六日,黃梧勸率泰,乘得勝,令夾板為前導,引大隊攻銅山,則鄭經可擒。率泰曰:『雖金、廈已破,奈昨日之役,提督新喪,彼師無傷。況「窮寇勿追」,追之則逸臺灣。諒彼此時人心風鶴,可差人到銅山,宣布朝廷德意,並四處招降,以散其黨羽。倘計窮受撫,亦免士卒勞苦;如再頑抗,移師未遲』。將所有夾板船隻盡停廈門,令梧與琅差人往鎮海、銅山招降。
鄭經知全斌擒得功,船又無失。遣鄭斌齎銀牌幣帛,往浯嶼犒賞,大加褒獎。令其暫守浯嶼,相機恢復廈門。耿繼茂、李率泰差官咸至銅山,傳宣朝廷德意招撫。又密通忠振伯洪旭,若生擒鄭經,許請封為同安侯,鎮守泉州,如海澄公樣。旭笑而郤之。經仍執高麗事例;若欲削髮登岸,雖死不允。送其差還。
康熙三年甲辰(附永曆十八年)正月,援剿右鎮林順原與施琅善,琅差蔡(徐?)媽持書招之。順統全鎮從鎮海投誠。
二月,忽報守南澳護衛左鎮杜煇勾通潮州鎮海將軍王國化從揭陽港投誠。洪旭見日報諸將叛去,謂經曰:『金、廈新破,人心不一,銅山必難保守。況王、院差官僕僕前來,非為招撫,實窺探以敵人心。今各鎮紛紛離叛,日報無寧晷。當速過臺灣!苟遷移時日,恐變起肘腋,悔無及矣』!經是之。令陳永華、馮錫范送董夫人眷口先行。然後請宗室暨鄉紳商議:如欲相從過臺者,速當收拾,撥船護送;若不願相從者,聽之。時有寧靖王、瀘溪王、魯王世子、巴東王諸宗室等同鄉紳王忠孝、辜朝薦、沈佺期、郭貞一、盧若騰、李茂春,悉扁舟從行;惟徐孚遠駕船歸華亭。馮澄世船至東碇外,有僕利其財,謀眾船,逼澄世赴水死,入泉州投誠(後甲寅之變,鄭經入據泉州,其僕尚在,被錫范所獲。范親剖其心肝,奠祭澄世)。
三月初二日,盧若騰至澎湖有微恙,不二日死。遺命題其墓曰「自許先生」。後人有詩吊之曰:『世外孤崖托老身,從來自許漢朝臣。十年後死非無意,三代完名信有真!避地寧為浮海計?絕周不作採薇人。殘黎在在同聲哭,想像閒時舊角巾』。經馳令周全斌、黃廷二人斷後。
經同洪旭、楊祥等初六夜放洋。初七日午,到澎湖。聞鄉紳盧若騰死,親往哭祭。遂與洪旭踏勘諸島。旭曰:『澎湖乃臺灣門戶,上至浙江、遼東、日本,下通廣東、交趾、暹羅必由之路,當設重鎮鎮守,不可苟且。倘被占踞,則臺灣難以措手足』。經然其議,就媽祖宮設立營壘,左右峙中置煙墩、砲臺,令薛進思、戴捷、林陞等守之,以四閱月更代。初十日,經率大隊過臺灣。
全斌接經諭:『同黃廷斷後』,思與廷、旭有宿嫌,恐過臺為其所嫉,遂遣心腹將沈吉送其子周智與率泰為質,泰許封伯爵。吉復命,斌統眾從漳浦鎮海衛投誠(吉字世貞,漳之詔安人。後征雲貴功,官河南參將)。黃廷在銅山接黃梧差陳克竣密書,虞臺灣新闢荒陬,水土不服,亦於是日從漳浦雲霄投誠。耿繼茂、李率泰合疏題請,封周全斌承恩伯、黃廷慕恩伯。
率泰知鄭經已遁臺灣,即移舟師到銅山。馳令各島暨沿邊百姓,盡移入內地。逢山開溝二丈餘深,二丈餘闊,名為「界溝」。又溝內築牆,厚四尺餘,高八尺(一丈),名為「界牆」。逢溪河,用大木樁柵。五里相望,於高阜處置砲臺,臺外二煙墩。二(三)十里設一大營盤,營將、千、把總率眾守護其間。日則瞭望,夜則伏路;如逢有警,一臺煙起,左右各相應,營將各揮眾合圍攻擊。五省沿邊如是。時守界弁兵最有威權:賄之者,縱其出入不問;有睚眥者,拖出界牆外殺之。官不問,民含冤莫訴。人民失業,號泣之聲載道;鄉井流離,顛沛之慘非常!背夫、棄子,失父、離妻,老稚填於溝壑,骸骨暴於荒野(有詩為證:東旭曰:『堂空野鶴呼群立,門蹋城狐引子蹲。墜鈿莫思悲婦女,路隅何處泣王孫』?『盜殘兵慘頻相連,一旦徒移意外傳。鳥雀啄場農事少,麥黃生土主人遷』。『屋殘鬼亦無家哭,煙冷鴉應忍饑過;計卻當年籌畫者,書生無淚代悲歌』。附紀:為書遷移本者泉人張雲章也。不三月,兩目遂盲)。
六月,荷蘭揆一王見諸島既平,徙百姓於內地,嚴立界限以守;而總督又班師回省,是無意渡海攻臺。一時情急,領諸夾板盡入福州港,謁耿繼茂、李率泰,陳其有功前導,用力爭戰,原約合師代彼恢復臺灣。今諸島既平,何不合師?便爾回兵,豈不失信?茂與率泰咸覆以『平諸島,原議合師;但進兵大事,出在朝廷,非我二人敢專也。前曾有約,自當代爾合疏題請。俟命下之日,然後可興師』以慰之。水師提督施琅以『鄭經遁臺灣,若不早為撲滅,使其生聚教訓,而兩島必復為竊據。當乘其民心未固、軍情尚虛,進攻澎湖、直搗臺灣。庶四海歸一,邊民無患』,詳請耿繼茂、李率泰。泰與繼茂見琅詳議妥確,籌畫有方;兼之紅毛又議其不合攻臺灣爽信,遂合疏請題進剿。
七月,鄭經分配諸鎮荒地,寓兵於農。又在承天府起蓋房屋,安插諸宗室暨鄉紳等。
八月,改東都為東寧,天興、萬年二縣為州。
揆一王守候無期,仍率夾板盡上浙江。順次普陀,登山入寺。見觀音菩薩、羅漢金相,詫曰:『鬼也』!開拔所佩劍砍壞。群居於內。十月,揆一王引諸夾板欲去舟山。船將出港,忽天昏地黑,雷電閃爍,暴風震雨,波濤淜湃,海中突出「鐵蓮花」,將荷蘭所有夾板刺沈於海,死無遺類(今鐵蓮花遺蹟尚存)。
十一月,部文到,允水師提督施琅統諸投誠官鄭鳴駿、鄭纘緒、黃廷、周全斌、楊富、陳蟒、楊來嘉、林順等進攻澎湖。琅差快哨,於海外尋揆一王夾板為先鋒。
十二月,北路土番阿狗讓反。鄭經遣勇衛黃安平復。
康熙四年乙巳(附永曆十九年)正月,鄭經率文武朝賀永曆於安平鎮。
偵哨回復施琅云:『夾板因上普陀山,獲戾觀音菩薩。菩薩顯聖,於出港日,突出鐵蓮花刺沈夾板,盡沒於海』。琅聞,嗟異之。遂在泉州、海澄二港,修造船隻,擇日興師。
二月,偵報:『施琅將船欲出攻澎湖』。鄭經會洪旭、黃安、陳永華、顏望忠、馮錫范、楊祥等商議。旭曰:『前者紅毛失守,因恃其港路紆迴,砲臺可恃,而不把守澎湖,致先王一鼓而下。今日紅毛已沒,諸將未曾經到此地;獨周全斌兩次進剿,暗曉情形。可速將赤嵌密築砲臺,設大熕船十只把守鹿耳門。再令一將,督舟師往澎湖禦之。澎湖固守,則東寧可以高枕』。錫范曰:『督熕船守鹿耳門者,非楊祥不可』。經從錫范請。第出禦澎湖,未有其人。顏望忠曰:『望忠受恩兩世,當此危急之際,敢惜微驅而不向前乎』?經大悅,撫忠背曰:『今日得公前去,余復何慮?到澎,當相地擇險,據要設備以待』!忠領命。經令洪旭抽各鎮屯田者十之三,又撥勇衛、侍衛各半旅,共萬有餘人,分配大熕船二十只、鳥船、趕繒各十只,合戴捷、薛進思、林陞、林應等舟師禦敵。又令劉國軒帶一旅守雞籠山,何祐帶一旅守大線頭。
三月,顏望忠至澎湖,就娘媽宮屯設大營;於左右峙各整砲臺,令戴捷、林陞二鎮守之。
四月,施琅見船隻已備,遂會藩、院,調諸投誠官鄭鳴駿、黃廷、鄭纘緒、何義、陳煇、楊來嘉、陳蟒、林順、楊富等兵分配,飛題報出師日期,將大隊舟師出銅山。十五日,開洋。是夜三更,至清水墘(即澎湖港),忽煙霧四合,颶風大作,狂濤疊至,橫湧沖擊。琅等舟師不能成■〈舟宗〉,各飄散靡定。天明,周全斌、陳煇、鄭纘緒諸船,或漂碣石、甲子、南澳、銅山者不一。斯役也,失船雖少,損壞甚多。琅等陸續仍收回廈門。具文申報,請藩、督院會題再請寬限:俟修葺船隻,然後興師。
五月,琅等悉回海澄。顏望忠列船澎湖,後偵知琅等船隻被颶風打散仍收回廈門,申文寬限;亦即報經。六月,經馳令薛進思同林陞守澎湖各島。調顏望忠所帶諸軍與戴捷等船隻班師回臺灣。經大犒賞。令勇衛、侍衛之半旅仍歸伍。其各鎮調撥之三者,仍歸屯所耕作。劉國軒、何祐等陸師亦令其回。
七月,勇衛黃安病故。經大悲慟,厚葬之,以其子為婿。
八月,以諮議參軍陳永華為勇衛(永華,浯洲人,陳鼎之子,同安學弟子員)。初,兵部侍郎王忠孝與談時事,大有經濟,遂薦於成功。功用之。迨至敗兩島,退守銅山,遁回臺灣。患難之際,與洪旭籌畫相從,剖心不貳。故鄭經毋論大小,悉諮之。其舉止翩翩,有輕裘緩帶之風。迨授任勇衛,益加心思,不惜勞苦。親歷南、北二路各社,勸諸鎮開墾:栽種五穀,蓄積糧糗;插蔗煮糖,廣備興販。於是年大豐熟,民亦殷足。又設立圍柵,嚴禁賭博。教匠取土燒瓦,往山伐木斬竹,起蓋廬舍,與民休息。以煎鹽苦澀難堪,就瀨口地方,修築坵埕,潑海水為鹵,暴晒作鹽;上可裕課,下資民食。華見諸凡頗定,啟經曰:『開闢業已就緒,屯墾略有成法,當速建聖廟、立學校』。經曰:『荒服新創,不但地方侷促,而且人民稀少,姑暫待之將來』。永華曰:『非此之謂也。昔成湯以百里而王、文王以七十里而興,豈關地方廣闊?實在國君好賢,能求人材以相佐理耳。今臺灣沃野數千里,遠濱海外,且其俗醇;使國君能舉賢以助理,則十年生長、十年教養、十年成聚,三十年真可與中原相甲乙。何愁侷促稀少哉?今既足食,則當教之。使逸居無教,何畏禽獸?須擇地建立聖廟、設學校,以收人材。庶國有賢士,邦本自固;而世運日昌矣』。經大悅,允陳永華所請。令擇地興建聖廟,設學校。於承天府鬼仔埔上,鳩工築豎基址,大興土木起蓋。
康熙五年丙午(附永曆二十年)正月,建立先師聖廟成(今臺灣府府學是也),旁置明倫堂。又各社令設學校延師,令子弟讀書。議兩州三年兩試,照科、歲例開試儒童。州試有名送府,府試有名送院;院試取中,準充入太學,仍按月月課。三年取中式者,補六官內都事,擢用陞轉。
三月,經以陳永華為學院、葉亨為國子監助教,教之養之。自此臺人始知學。
六月,謠傳水師提督施琅船隻修葺完備,業已咨請靖藩耿繼茂、總督李率泰,又欲出師進攻澎湖。鄭經令林陞遣偵探入內地細查飛報,以便備禦。
七月,偵報:『水師出船,日期無定』。忠振伯洪旭(字念藎)曰:『南風將過,西風迅烈,今歲決未敢東顧。但諸島失守,幸得東來。雖土荒蕪,賴復甫材幹,勤督開墾,集眾煮海,調度井井,業已就緒。茲又建聖廟、設學校,大興文教。將來之昌盛,可指日而待也。但文事武備,兩者不可缺一。慎勿以天塹足恃,遂爾偷安忘戰!況琅素抱韜略,心懷怨恨,加之周全斌兩次過臺,水務地方諳熟,必能自請東征。當勤訓練操演,一旦有警,便可禦敵』。經曰:『念藎言出金石,自當銘佩』!隨通行各鎮營:『凡農隙時,務教習武藝弓矢。春秋操演陣法』。旭曰:『地方已定,船隻第一緊要。況東來已有數載,諸熕船、戰艦悉將朽爛。速當修茸堅牢,以備不虞』。經是之,即檄南北路各鎮,著屯兵入深山窮谷中,採辦桅舵含檀,令匠補茸修造。旭又別遣商船前往各港,多價購船料,載到臺灣,興造洋艘、鳥船,裝白糖、鹿皮等物,上通日本;製造銅熕、倭刀、盔甲,並鑄永曆錢,下販暹羅、交趾、東京各處以富國。從此臺灣日盛,田疇市肆不讓內地。
八月,呂宋國王遣巴禮僧至臺貢問。經令賓客司禮待之,以柔遠人。巴禮僧求就臺起院設教(即天主教)。陳永華曰:『巴禮原名化人,全用詐術陰謀人國,決不可許之設教』。經笑曰:『彼能化人,本藩獨能化彼』。賜以衣冠,令巴禮僧去本俗服飾,穿戴進見;如違,梟首。巴禮僧更衣入,行臣禮。經諭:『凡洋船到爾地交易,不許生端勒擾。年當納船進貢,或舵或桅一。苟背約,立遣師問罪』。巴禮僧叩首唯唯,不敢提設教事。遣之歸。
忠振伯洪旭偶沾寒疾,經令醫調治,朝夕巡視。奈年老,憂勞過度,遂不起。大慟曰:『經何不幸,喪此元老』!親為治喪祭奠,擇葬盡禮。以其子磊為吏官、永華之姪繩武為兵官、楊英為戶官、葉亨為禮官、柯平為刑官、謝賢為工官、馮錫范為侍衛、劉國軒為左武衛;薛進思為右武衛、柯祐為左虎衛。
九月,陳永華安插已定,船隻整備,又加年豐;但寸帛尺布,值價甚高,皆由設法未稠,故不流通。啟經曰:『諸島沿邊,遷移業已三載;清朝亦知我們株守而無西意。然臺灣遠隔汪洋,貨物難周,以致興販維艱。當令一旅駐劄廈門,勿得騷擾沿邊百姓,善與內地邊將交,便可接濟,並無偵探邊事。且澎湖不用重兵把守,只留一鎮汛防,飛報可矣』。經曰:『此論誠是。第未知差撥何將』?華曰:『撥將即當撥兵,今日兩衛之軍,不可移動;分屯之眾,恐失農時。前有鎮海太武山江勝(乳名欽,漳浦人。紫面長鬚,勇略可人),聚集數百人,曾差親信江棟來納款,未曾啟請。藩主可用此人,令鎮廈門交通,庶免撥將調兵之煩』。鄭經允請,即以江勝為水師一鎮,駐劄廈門。勝接印劄,隨整船到廈。
時廈門有陳白骨、水牛忠等,招納亡命千人,侵掠沿邊內地。勝令人招之,不從。督兵與戰,勝失利,遁泊銅山。思難與敵,聞粵東之潮陽人邱煇(綽號「臭紅肉」),年少猛勇,糾眾出踞達濠,結茅為屋;造八槳船、■〈舟古〉艚,與蛋家(蛋家即同庚船)漁船交好,引港搶掠潮陽、揭陽、惠來、海豐、澄海、饒平一帶地方,乘潮往來,出沒無常,官軍莫禦,人眾強盛。遂率船往達濠依煇,訴告戰敗,請助一旅。煇曰:『當如命,安敢辭』?勝拜謝煇。朝夕盤桓,情誼相契,結為兒女姻。
十月,邱煇整船同勝師至廈門。勝從崎尾登岸,水牛忠、陳白骨共敵勝。戰未幾合,忽邱煇大隊就水仙宮登岸,突出圍擊。白骨同水牛忠大敗,搶船遁去。勝收其眾,大謝煇;煇仍回達濠。勝踞廈門,斬茅為市;禁止擄掠,平價交易。凡沿海內地窮民,乘夜竊負貨物入界,雖兒童無欺。自是,內外相安,邊疆無釁。其達濠貨物,聚而流通臺灣。因此而物價平,洋販愈興。
十二月,經撤守澎湖薛進思等兵回臺灣開墾。
康熙六年丁未(附稱永曆二十一年)正月,有河南人總兵孔元章在京候補,陳情願往臺灣招撫立功。奉旨:『準其馳驛入閩,與藩、院商配招撫』。
五月,元章至福建。航船過臺,傳宣朝廷德意招撫。經厚待元章,以『臺灣遠在海外,非中國版圖。先王在日,亦只差「薙髮」二字。若照朝鮮事例,則可』。元章回,水師提督施琅憤甚,上疏曰:『為邊患宜靖,逆賊難容,謹陳蕩平機宜,以效忠款,以奠永安事。竊照鄭賊負嵎海上,久阻聲教,致干剿討。遁竄臺灣絕島,恃險負固。雖戢翼斂跡;而蜂蠆有毒,沿邊將為不軌。堂堂天朝,萬國賓服,豈容餘灰以滋蔓患?日者朝廷廣開鴻仁,遣官招徠,德至寬大。茲總兵孔元章招撫回歸,只稱有「的確公議」。臣密詢押船官林元勳,渡載孔元章往臺灣,探賊中情形,未必歸誠實意。使果傾心向化,則海靖邊寧,無庸計論。今使命兩次到彼,並無的當偽官同來輸誠;惟聽口傳,豈可憑信?倘復頑梗如故,似難中止。臣荷恩深重,與賊仇不共戴,視此逆賊跳梁,能無扼腕!雖躬履險阻,身歷波濤,亦必滅此朝食。伏思賊黨盤踞於臺灣,沃野千里,糧食匪缺。上通日本,下達呂宋、廣南等處,火藥軍器之需、布帛服用之物,貿易備具。兼彼處林木叢深,堪於採造舟楫,以致窮島一隅,有煩南顧。為今之計:順則撫之,逆則剿之。若恣其生聚教訓,恐養廱為患!且此時經制船隻,尚堪遠駕過洋,舵梢現有可選。遲之數年,船隻久壞,再造則損內帑之金;舵梢撥散,召募安得慣洋之人?萬一蠢動,實費驅除。以臣愚見,不如乘便進取,以杜後患。夫興師所難,在於招兵、措餉、製器、造船。今欲大舉,所不庸計慮者。閩省水師官兵共一萬有奇,經制陸師及投誠閒曠官兵,為數不少,皆為防海而多設也;就水師中選撥精銳者,可得六七千;海澄公臣黃梧標下慣海並壯練者,可擇選二千有奇;乘投誠尚未撥散,內多有慣海舵梢及精銳者,可選擇數千。此數若未敷足用,就與陸師中酌選,湊共二萬,便可為勁旅,兵在精不在多也。閩省全轄,大小戈船共二百只,選撥一百七十只;小快哨一百只,選撥七十只;其餘留為防汛及載糧糈、傳報往來軍情之用。應再造大水艍船十餘只,以充前鋒;另造渡馬船二十餘只,便於配載。計此新造三十餘只之船,為費不多。其經制大小戈船,現在題請例應大修。伏乞敕部給此應修銀兩,發付修茸。不用溢額增加,舟楫業已堅牢。將豫備之兵糧船器,充東征之戰勝攻取,無煩徵召,不事蕩費。戮力討平,海甸永清,誠長便之舉也!惟是航海遠征,後先抵岸,各兵湊集,非親征訓練,臨時難以信恃。兵額既定,分撥八千為水,在船以接戰;一萬二千為陸,登岸以進取。臣將此二萬之師分為水陸,躬督擇練。加之數月,將得兵心;兵知將意,方可渡海遠征。至於選任將領,疇堪前矛?疇堪後勁?必其經歷戰功,身先士卒,夙有成效者,乃堪委任。臣於閩中經制及投誠將領,稔知有素。另俟命下之日,會議選撥定數,具冊報聞。臣矢志報國,敢遺餘力?第思任維艱而責綦重,伏乞皇上賜臣稍以便宜,得於軍中申嚴號令,庶膚功克奏。當密敕督、撫、提諸臣,會商妥確:催督修造戰船,備足糧餉,選調官兵,付臣整練完備,相機進取。居者行者各盡其力,則動出萬全。前次東征,兩阻風濤之險,逆賊雖未撲滅,人謀亦未允臧。投誠官兵眷口多在彼處,新附人心,參差未一。鳩烏合之眾以事敻海之表,其未至誤公者,誠賴國家之福。臣奉有成命,勉應擊楫,固逆知其難也。今臣思選撥將士,修茸船隻,操練習熟,紀律嚴明,成算在胸,故敢慮勝而動。蓋澎湖為臺灣四達之咽喉、外衛之藩屏。先取澎湖,勝勢已居其半。是役也,當剿撫並用。舟師進發,若據澎湖以扼其吭,大兵壓近,賊膽必寒,遣員先宣朝廷德意。如大憝勢窮,革心歸命;抑黨羽離叛,望風趨附,則善為渡過安插,可不勞而定。倘執迷不悟,甘自殄絕,乃提師進發,次第攻克,端可一鼓而收全局矣。但遠征外島,風信靡常,當假以歲月,不可限以定期。臣整備舟師,枕戈待時,或急據以掩襲,或慎重以制勝。奏捷遲速,雖難預定;然滿腔血誠,賊一日未滅,臣一日未安。籌度時勢,定當掃餘氛而拯黎元,義不可以賊遺君父之憂。且數年以來,沿邊江、浙、閩、粵,多設水陸官兵,布置錢糧動費倍增,皆為殘孽未靖之故。如臺灣一平,防兵亦可裁減;地方益廣,歲賦可望,民生得寧,邊疆永安。誠一時之勞,萬世之逸也。若以臣言可採,伏乞皇上敕部議覆施行。
十月,孔元章至京復命,以其無定局而中止。
十一月十六日,施琅「請剿疏」上。
康熙七年戊申(附稱永曆二十二年)正月初十日,奉旨:『渡海進剿臺灣逆賊,關系重大,不便遙定。著施琅作速來京,面行奏明所見,以便定奪。並召鄭鴻駿、鄭纘緒、周全斌、何義等入京,分陳煇、黃廷、楊富、陳蟒、楊來嘉等於各省屯田』。施琅接報,即欲登程;第分撥未定,志切進剿,又盡陳所見,密奏一疏曰:『密奏為遵旨盡陳所見,緣系克取海上情形面奏難盡,謹詳瀝披陳,仰祈睿鑑事。竊照鄭成功倡亂二十有年,恃海島為險,蔓延鴟張,荼毒生靈,故當時不得不從權折地,絕其派取之路。嗣而皇上廣開德意,招徠撫綏,漸散其黨。鄭成功疑懼,乃遁臺灣,以為兔窟。又幸天心厭絕,遂促其亡。康熙元年間,兵部郎中党古里往閩公幹,臣備將逆島可取之勢,面悉代復上疏密陳。荷蒙俞旨,仰藉天威,數島果一鼓而平。逆孽鄭經竄逃臺灣,負嵎恃固。去歲期廷遣官前往招撫,未見實心歸誠。從來順撫逆剿,大關國體,豈容頑抗而止?伏思天下一統,胡為一鄭經殘孽盤踞絕島,而折五省邊海地方畫為界外以避其患?自古帝王致治,得一土則守一土;安可以既得之封疆,而相割棄?況東南膏腴田園及所產魚鹽,最為財賦之藪,可資中國之用;不可與西北長城塞外風土為比。倘不討平台灣,匪特賦稅缺減,民困日蹙;即防邊若永為定例,錢糧動費加倍,輸外省有限之餉,年年協濟兵食,何所底止?又使邊防持久,萬一有懼罪弁兵及冒死窮民以為逃竄之窟,遺害匪淺,似非長久之計。且鄭成功其子有十,遲之數年,長成群強,假有一二機覺才能,收拾黨類,結連外國,聯絡土番,羽翼復張,終為後患。而我沿邊各省水師雖布設周密,然臣觀之,亦只區守汛口。若使之出海征剿,擇其精銳習熟將兵,實亦無幾。況後來慣者老、練者往,何可恃禦?臣蒙皇上逾格擢用,恩澤深重,分應圖賊以盡厥職。每細詢各投誠之人及陣獲一二賊夥,備悉賊中情形,審度可破之勢,故敢具疏密奏。蒙旨宣召微臣進京面奏,謹將臺灣剿撫機宜,為我皇上陳之:查自故明時,原住澎湖百姓有五六千人、原住臺灣者有二三萬人,俱系耕漁為生。至順治十八年鄭成功新帶水陸偽官兵並眷口,共計三萬有奇,操戈為伍者不滿二萬。又康熙三年間,鄭經復帶去偽官兵並眷口約有六七千,為伍操戈者不過四千。此數年來,彼處不服水土,病故及傷亡者約有五六千,歷年過來窺犯被我水師擒殺亦有數千,陸續前來投誠者計有數百。今雖稱三十餘鎮,多系新拔,俱非夙練之才,或管五六百者、或管二三百者不等。為伍賊兵,計算不滿二萬之眾,船隻大小不上二百號。分為南北二路,墾耕而食,上下相去千有餘里。鄭經承父餘業,智勇無備,戰爭匪長。其各偽鎮,亦皆碌碌之流,又且不相浹協。賊眾散處,耕鑿自給,失於操練,終屬參差不齊。內中無家眷者十有五六,豈甘作一世鰥獨,寧無故土之思?但賊多系閩地之人,其間縱使有心投誠者,既無陸路可通,又乏舟楫可渡,不得不相依為命耳。鄭經得馭數萬之眾,非有德威制服,實賴汪洋大海為之錮禁。如專意差官往招,則操縱之權在乎鄭經一人,恐無率眾歸誠之日。若用大師壓境,則去就之機在乎賊眾;鄭經安能自主?是為因剿寓撫之法。大師進剿,先取澎湖以扼其吭;則形勢可見,聲息可通,其利在我。仍先遣幹員往宣朝廷德意,若鄭經勢窮向化,便可收全績。倘頑梗不悔,俟風信調順,即率舟師,聯■〈舟宗〉直抵臺灣。拋泊港口,一股往北路笨港(蚊港)、海翁窟港(海尫窟港)口,或用招誘、或圖襲取,使其首尾不得相顧,自相疑惑,疑則其中有變。賊若分則力薄,合則勢蹙,那時用正用奇,隨機調度登岸,次第攻擊。臣知已知彼,料敵頗稔,率節制之師,賈勇用命,可取萬全之計。倘賊踞險固守,則先清剿其村落黨羽,撫輯其各社土番。窄狹孤城,僅容二千餘人。用得勝之兵而攻無援之城,使不即破,將有垓下之變,賊可計日而平矣。夫興師,惟慮募兵措餉。今沿邊防守經制及駐劄投誠閒曠官兵,皆為臺灣而設,聽臣會同藩、公、督、伯、提、鎮諸臣挑選調撥:慣海者,撥為舵梢;慣戰者,練為戰兵;擇其精銳有腳跟者,方可用充征旅,無事徵募動費之繁。此等兵餉,征亦用、守亦用,與其束手坐食於本汛,孰若簡練東征於行間?至修整船隻,就於應給大修銀兩內領修,可無額外動支。船隻未夠用,則浙、粵二省水師亦為防海設立,均可選用。仍行該督、提選配官兵,各舉總兵一員,領駕協剿。然遠征絕島,所謂浙、粵二省船隻海船,須用慣熟澎湖、臺灣港路舵梢數人,就於福建投誠官兵內挑選分配。如投誠兵中選配不足,則將投誠兵查其老弱者汰退,別募慣洋之人頂補糧額。因此現在兵額糧餉不須分外加增,無煩夫役挽輸。安配定妥,等候風期。毋論時日,風信可渡,立即長驅,利便之舉,誠莫過於此者。茲既調用浙、粵二省船隻,則臣前疏請造水艍船十餘只、渡馬船二十餘只二項,俱就於二省中船隻改修應用,可省新造之費。但水路行兵,出海水深,則用大船;進港水淺,則用小哨。今當新造小快哨一百只,以為載兵進港及差撥哨探之用。又當新造小八槳二百只,每大船各配一只,到臺灣臨敵之時可以盤載官兵,蜂擁而上。其小快哨每只新造只用價銀四十兩,小八槳每只新造只用價銀十五兩。二項共該用銀七千兩,為費不多。若臺灣一平,則邊疆寧靜,防兵可減,百姓得享昇平,國家獲增餉稅,沿邊文武將吏得安心供職,可無意外罪累;臣前疏故曰:「一時之勞,萬世之逸也」。臣荷國厚恩,職任閩疆水師,平賊報稱,分所宜然。且目擊遷民之困、心切父弟之仇,故靡刻不以滅賊為念,少盡臣、子之職。然航海遠征,調兵遣將,乃國家大事,出自皇上睿裁。其餘興師應行事宜,臣前疏已經奏明,仰祈睿鑑,俯賜全覽施行』。疏上,留中。
四月,部文到閩,催施琅進京,琅即進京陛見。授琅內大臣,裁水師提督缺,悉焚諸戰船。設總兵一員鎮守海澄,以馬化騏任之。次第催撥各投誠官兵,分配外省開墾。
六月,水師提標遊擊鍾瑞(原同郭義、蔡祿獻銅山投誠者)見琅留京,水師缺裁,而移駐信到,乃與中軍守備陳昇謀劫海澄,遣人出廈門通江勝。勝代瑞轉請於經。經接啟大喜,即遣統領顏望忠帶熕船十只到廈門,同江勝接應鍾瑞。瑞謀不密,業為陸路提督王進功所知,密召騎步,星夜來海澄擒瑞。瑞知謀洩兵至,情急棄妻子,只身奔出界外,登太武山放火。適有透越船,載瑞過廈門見江勝、顏望忠。忠知事不可為,同瑞過臺灣面經,陳其「負恩叛銅山」之罪。經曰:『此乃萬二、萬七奸謀,非爾所能左袒者。今誠心來歸,竭力相助,切勿疑二』!瑞叩首稱謝。經與瑞改其姓為金,名漢臣;授援剿後鎮。王進功知鍾瑞只身逸去,會藩院諱其謀叛,報瑞出禦海賊陣亡,蔭其二子守備。
廣東巡撫王來任巡視邊海,見流民顛沛,屢欲會疏開復,苦無同心。迨病危,嘆曰:『此表未盡,不但負吾民,且深負吾君』!遂書遺疏曰:『題為微臣受恩深重,捐軀莫報,謹將臨危披瀝一得之愚,仰祈睿鑑,臣死瞑目事。臣以一介庸流,荷蒙皇上不棄葑菲,簡拔茲任。才不稱官,事多叢脞。頃接邸報,蒙部院考臣不能興利除害,奉旨革職。臣負委托,實當其辜。臣接邸報之日,正臣沈痾之時。臣所患之病,在胃不得受食,茹則復吐。初擬尚可救藥,少緩須臾之死。不意病勢日篤,危在旦夕;生還闕下,無得望矣!伏念臣蒙世祖章皇帝豢養之恩,由通政司參議陞補參政,陞補西城監察御史。奉差巡視陝西茶馬,陞大理寺少卿、陞順天府府尹。康熙元年二月內,蒙皇上升臣勳襄撫治。適值會剿西山房縣郝堯奇等賊,奉旨,敕臣雇夫肩運糧草。爾時房竹一帶久為賊踞,路徑不通,民夫裹足不前。臣躬自開闢山徑,疏通河路,直抵上龕,再至砮石、安塘傳遞,始得轉輸接濟。又兼圖、穆兩將軍統領滿、漢大兵駐發進剿,夜以繼日,不遑安處。遇巖澗險峻之地,卒多步行。籌慮勞瘵,實傷心脾。及事竣凱旋,臣亦奉命裁缺,回京候補,即患病臥治數月,復蒙皇上補臣粵東,力疾赴任。自康熙四年八月十三日,受事兩年,錢糧鹽課等項,俱幸全完。地方民生利病,雖不能盡除;然臣曾陳六大害,請旨永禁。其有不便於民者,臣不憚殫厥心力,整剔而安全之。而民困若猶未甦者,皆短於才耳;而心則不敢自安也!臣自九月舊病復作,因當大計與京察而並舉,不敢入告。由是而病入膏盲,至此已追悔莫及矣。臣上有六旬之老母、下有黃口無知之諸孤,均不足念。惟臣自勳撫以至今日,虛縻大官之俸約四年有餘,受恩未報,死不暝目!臣在粵兩載,地方之情形,臣頗深悉。皇上孜孜求治,臣有真知灼見,至死不言,不幾仍負罪於地下乎?謹披瀝為皇上陳之:一、粵東之兵各宜速裁也:省會平藩甲兵與四翼總兵官,有城守都司兵丁,順德有水師提督兵,又有水師左右二路,與高、雷、潮、廉、饒、瓊等各鎮兵;潮州又有續順公兵,此外各州縣又有城守兵丁:是無地非兵。每年計費糧餉二百四十五萬,本省起存地丁鹽課雜稅共計一百二十餘萬,尚需外省協濟一百餘萬。是朝廷實有此疆土,不能有其賦稅,而且用他省之銀以養兵。且養兵不在沿海邊界,而盡在腹裏之地,兵多更無益也。臣謂國用耗蝕全在兵,而民生困苦亦擾於兵。省會之兵既有平藩雄師坐鎮,已得居重馭輕之勢。其餘九府,不過聲勢犄角,酌其要害,量設防守。如遇小盜竊發,城守一旅便可消弭。若山海巨盜,有平藩之師可以隨時進剿:是兵不貴多也。廷議不肯減兵,不悉地方情形。恐議裁兵,一旦有事,首尾不應,不肩其過。今粵東山海之伏莽已靖,所有者,不過朝聚暮散雞鳴狗盜之徒耳:兵實貴減也。一、粵東邊界急宜展也:粵負山面海,疆土原不甚廣。今概於邊海之地,再遷流離數十萬之民,每年拋棄地丁錢糧三十餘萬兩。地遷矣,又在在設重兵以守其界之地;立界之所,築墩臺、樹樁柵,每年每月又用人夫、土木修整。動用不貲,不費公家絲毫,皆出之民力。未遷之民,日苦於派答。流離之民,各無棲止,死喪頻聞。欲民不困苦,其可得乎?臣謂將原遷之界,急弛其禁,招徠遷民,復業耕種與煎晒鹽斤。將外港、內河撤去樁柵,聽民採捕。將腹內之兵盡撤,駐防沿海州縣,以防外患。於國用不無可補,而祖宗之地又不輕棄,更於民大有裨益也。如謂所遷棄之地兵雖少而禦侮之患甚大,臣思設兵原以扞衛封疆而資戰守,今避寇侵掠,慮百姓而資盜糧,不見安攘之策;乃縮地遷民,棄門戶而守堂奧,臣未之前聞也。臣撫粵二年有餘,亦未聞海寇侵掠之事。所有者仍是內地被遷之民相聚為盜。今若展其疆界,即他盜亦賣刀買犢耳。舍此不講,徒聚議以求民瘼,皆泛言也!一、香山之橫石磯口子宜撤也:當年遷立邊界之時,以香山不可棄,議設官兵防守此土。香山外原有澳彝,以其言語難曉,不可耕種,內地既無聚剳之地,況駐香山數百年,遷之更難,昨已奉命免遷矣。是縣與澳,皆為內地矣。所宜防者,防其通外海耳。當時奉行者,乃於橫石磯立一口子。食糧米計口而援,每幾日放一關。其一切用物,皆藉奉禁稽查,留難勒擾不許出。縣與澳共口數萬,斷絕往來生業,坐食致困,愁苦難言。若論其地未遷,則為界內之人,其橫石口子似宜免設,使其人得貿易於內,以通有無。惟於澳內設兵,防其通海接濟,庶民彝可以長活。若仍立口子,即有糧米出糶,彼地之人即絕生業,何處有銀買米?臣謂不過數年,則其人皆枯槅矣。以上三事,皆功令所甚嚴,諸臣之所忌諱。臣屬纊之謀,毫無所私;總以身在地方,目擊情形,為此仰體皇上子惠元元至意,以盡公忠一念之誠,不得不瀝血上言。臣雖生不能報國,死亦可以無憾矣。伏乞皇上敕部議施行』!是時四海無事,天子厭兵。閱王來任遺疏暨李之芳諫「勿遷移」疏,上惻然,深知邊疆遷斥流亡之慘,隨差都統特等巡視會勘。兩廣總督周有德同特等睹邊民執香跪接道路,喜皇仁之踊躍,見棲止失所,憫流離之顛沛,即去溪河樁柵,便民採捕資生。其近界外之民,準出開墾。隨具疏曰:『題為展界設防,既奉特旨,遷民望恩甚切,亟懇復業,早濡皇仁事。竊惟粵東沿海地方,設立邊界,將界外之民遷之界內。今蒙特遣都統特等前來會勘海邊,安設兵將,防守封疆。粵民聞之,遠近悅服。臣等自潮城抵惠、嘉,所過都邑,黃童白叟無不焚香頂祝。遷民千百成群,歡呼載道,擁臣等馬首號訴云:「自立界以來,盡失舊業,乞食無路。今聞皇恩開界安民。小民可望復業,有如甦生。但懇早開一日,早救一日之命」!立隨泣下,處處皆然。臣喜見其歡呼之情,又不忍見其愁苦之狀,隨加意撫慰,宣佈朝廷德意;莫不踊躍。臣思前此之界,原以絕接濟之弊。我皇上仁同天地、明見萬里,遷民失業,久在睿鑑之中。臣今身任地方之責,目睹流離之慘,若候會勘之後方請安插,恐時日尚緩,不能待命。臣歷行界外,一望青草,徑路阻蕪,即令民皆復業,力難一時開墾。又須早示招徠,預備牛種,需之歲月,方可資生。臣不得不陳情形,為民請命!伏乞皇上憐憫遷民望恩之切,敕下臣等勘過地方安設兵將後,一面即同該管府縣,查照遷民舊籍,給與前業,親行安插;不許豪強隱佔欺凌,亦不許無賴匪類影射混冒。及今急為料理,明春庶可耕種。遷民早還故土,即救旦夕之危,地方早得安靜,錢糧亦得起科。臣仍申飭郡縣,嚴行保甲,時加稽察。其有官兵設防於外,亦不患有奸人交通接濟之弊。至於無主荒田,列冊彙報,酌議屯兵,統候臣等會勘事竣另疏外,仰體皇上愛民之心,從地方起見,特先籲陳,伏乞睿鑑,採擇施行』。聖祖仁皇帝隨允周有德之請,並裁二路水師暨饒鎮等兵。
康熙八年己酉(附稱永曆二十三年)二月,奉旨展界,民賴復業。各省督、撫雖依例題請開復,然臺堡之禁未若粵地之便。王來任、周有德,粵之邊民感頌建祠,春秋祭祀。
六月,上復命刑部尚書明珠(滿洲人,後官拜相)、兵部侍郎蔡毓榮(後官雲貴總督)入閩,與靖藩耿繼茂、總督祖澤沛議撫,齊集泉州府。加興化知府慕天顏卿銜(顏字扶極,號鶴鳴,順治乙未進士,陝西靜寧州人,後官至總漕部院)同都督僉事季佺齎詔書往臺灣招撫鄭經。十二日到澎湖,守澎總兵劉憲忠、安撫司薛常霖將天顏等船移入雙頭港灣泊,飛報鄭經。二十二日,經差鑾儀陳慶駕大鳥船來接,因阻颶風,至七月初三日方到澎湖。初四日揚帆,初六日抵臺灣,經令協理刑官柯平、協理禮官葉亨延接館驛。平曰:『荒蕪海區,波浪險惡,有辱降臨。但此番敕書,定是孔元章有甚麼妝點處』?顏曰:『元章復命,力奏臺灣風景與內地無甚懸殊;且貴藩主向化之心有日,所以皇上大悅,特命內部重臣齎敕前來泉州,遣弟渡海,代宣德意,以安五省邊民。諸大人各有書致意』。平曰『苟能如老先生所言,則百姓幸甚』!著禮官都事黃策奉陪。平、亨持明珠等書回經。經雖禮待二使,而不肯接詔。惟開明珠書曰:『嘗聞安民之謂仁,識時之謂智。古來豪傑,知天命之有歸,信殃民之無益,決策不疑,委身天闕;慶衍黎庶,澤流子孫。名垂青史,常為美談。閣下通時達變,為世豪傑,比肩前哲,若易易耳。而姓名不通於上國、封爵不出於天朝,浮沈海外,聊且一時,不令有識之士為惋惜耶?今幸聖天子一旦惻然,念海濱之民瘡痍未復,其有去鄉離井,逋流海嶼,近者十餘年、遠者二十餘載,骨肉多殘,生死茫然。以為均在覆載之中,孰非光復之責?稅車閩甸,會同靖藩、督、撫、提宣諭宸衷,禮當先之以信,耑遣太常寺卿慕天顏、都督僉事季佺等聞於左右。閣下桑梓之地,無論聖天子痌瘝至意,所當仰體不遑;即閩之黃童白叟,大都閣下之父老子弟,而忍令其長相離散耶?況我國家與人以誠、待人以信,德意咸孚,遐邇畢達。是以車書一統之盛,振古無儔!窮荒絕域,尚不憚重譯來朝;閣下人中之傑,反自外於皇仁者。此豈有損朝廷哉?但為閣下惜之耳!誠能翻然歸命,使海隅變為樂土,流離復其故鄉;閣下亦自海外而歸中原,不亦千古之大快,而事機不可再得者乎?我皇上推心置腹,具有璽書。閣下宣讀之餘,自當仰見聖主至仁至愛之心。佇候德音,臨穎神往!……』云。
初七日,經大會文武,與天顏二使會議,曰:『本藩豈不能戰?因念生靈荼苦,故傚張仲堅遠避海外。一自癸卯東來,業已息兵。又何必深求耶?苟能照朝鮮事例,不削發、稱臣納貢,尊事大之意,則可矣』。天顏曰:『朝廷頻頻遣使招撫者,亦是憐貴藩忠誠,不忘舊君。若翻然削髮歸順,自當藩封,永為聖朝柱石。不然,豈寡樓船甲兵哉』?經曰:『先王在日,前後招撫者,亦只差「削髮」二字。本藩焉肯墜先王之志』?住旬日,各執意見,議未定。天顏欲其遣使報命,經令禮官葉亨、刑官柯平二人齎復明珠書曰:『蓋聞麟鳳之姿,非藩籠所能囿;英雄之見,非遊說所能惑。但屬生民之主,宜以覆載為心,使跂行啄息,咸潤其澤;匹夫匹婦有不安其生者,君子恥之。頃自遷界以來,五省流離,萬里丘墟!是以不榖不憚遠隱,建國東寧。庶幾寢兵息民,相安無事。而貴朝尚未忘情,以致海濱之民,流亡失所,心竊憾之!閣下銜命遠來,欲為生靈造福,流亡復業,海宇奠安,為德建善。又所傳「免削髮,不登岸」等語,言頗有緒。而臺諭未曾詳悉,唯諄諄以迎敕為辭。事必前定而後可以寡悔,言必前定而後可以踐跡。大丈夫相信以心,披肝見膽,磊磊落落;何必遊移其說?特遣督理行營兼管刑官事柯平、監軍兵部郎中葉亭等面商妥當。不榖躬承先訓,恪守丕基,必不敢棄先人之業,以圖一時之利;惟是生民塗炭,惻焉在懷。倘貴朝果以愛人為心,不榖不難降心相從,尊事大之禮。至通好之後,巡邏兵哨,自當吊回。若夫沿海地方,俱屬執事撫綏,非不榖所與焉。不盡之言,惟閣下教之!俾實稽以聞』。令天顏與季佺渡海入泉州。
顏與平議見明、蔡二位禮,天顏見其書,出語平、亨曰:『貴藩主書內有「麟鳳之姿,非藩籠所能囿」;人生天地間,惟昊天之子可云「不囿」。若貴藩主不囿於藩籠,是臺灣尚非其寄托也。又云:「英雄之見,非遊說所能惑」,此乃戰國之時,朝秦暮楚,非今日大一統之論也。茲九重之上,特布恩綸,遣大臣賫敕前來。余又以三品京秩啣命渡海,而以遊說視之,所謂擬人不於其倫也。至於「通好之後」句愈謬矣!夫兩大相偶,力敵勢並,始可謂之通好;通好者,議和之實。今我朝廷以四海萬國之尊,九夷八蠻,莫不來賓,而臺灣乃海外一隅,欲匹夫行抗,強弱之勢,毋論智愚咸知;今形於書內,是紙上甲兵,夫復何益?總之:今日之事不成,於朝廷無所損,成則於貴藩主有所益。而明、蔡諸大人是善體皇上之心,雖不深加過問,倘一朝上聞,則大事決裂,而不可挽回。大事不成,五省濱民,莫不歸咎於貴藩主,上干天和,端在此也』。平起謝曰:『老先生所教甚明,此掌椽者之過也』。天顏曰:『此姑置之。然明、蔡二位大人欽差入閩,雖公、督、撫、提見之,皆由角門而入,偏坐。汝二位報使,亦然』。平曰:『國有大小,使實一體』。執行客禮。如是數日未會,天顏乃設議於聖廟相見。柯、葉二人不敢抗,由角門而入。明珠大悅天顏有應變之才。柯平總執『朝鮮事例,不肯薙髮。世守臺灣,稱臣納貢而已』。議未成。明珠會耿繼茂、祖澤沛,許其「藩封,世守臺灣」題請。但既受封稱臣,豈有異其制、別其服乎?此是彼之使者,未通融耳。繼茂專書有曰:『國家欲延攬英雄,以安邊民,故不惜詔使前來。今既允藩封,予守臺灣,其侈已極!殿下既然稱臣,又何異制?大丈夫當誠來誠往,不必過於拘泥,徒費筆舌,僕僕於波濤之間也。……』云云。明珠合督、撫、提共書曰:『承臺教所示及使員所陳,並即上達宸衷。聖天子明見萬里,曲體其情。但以閣下為中國之人,不宜引朝鮮之例。閣下以荒外自居,朝廷以一體相待;九重至意,高厚何如?恭錄頒賜不佞等諭旨,閣下誠為捧繹,豈非大哉皇言,千載希遘者乎?夫稱臣納貢,既已遵國制,定君臣之義,譬猶父子。從無父子而異其衣冠,豈可君臣而別其章服?此薙髮一事,所當一意仰從,無容猶豫者也。況守臺灣,今恭蒙皇上不吝曲從閣下之孝,而尊一王之典制;閣下何不隨臣子之分?忠孝兩全,在此一舉;得失利害,決於片言!我皇上英明神武,事無輕發。今日之事,既允其留住臺灣,又許以高爵厚祿。聖主特出之恩榮,閣下以彈丸之地,躬逢其盛,而不以此時見機速斷,即循國制以副聖心,竊恐坐失機會,時不再來!不佞等披肝瀝膽,不惜盡言。仍遣太常寺卿慕天顏、都督僉事季佺,再渡海廣宣德意。願加三思,臨穎翹切』!仍令慕天顏、季佺同柯平、葉亨再往臺灣,勸鄭經遵制削髮。
經執不薙髮。天顏曰:『貴藩乃遁跡荒居,非可與外國之賓臣者比。今既欣然稱臣,又欲別其衣寇制度,此古來所未曾有。伏冀裁決一時,安享萬世』!經曰:『朝鮮豈非箕子後乎?士各有志,苟能如朝鮮例,則敢從議;若欲削髮,至死不易』。天顏見其辭嚴切,遂辭回。經復明珠書曰:『蓋聞兵刃乃不祥之器,其事好還。是以禍福無常倚,強弱無常勢;恃德者興,恃力者亡。曩歲思明之役,不佞深憫民生疾苦,暴露兵革,連年不休,故遂全師而退;遠絕大海,建國東寧,於版圖疆域之外別立乾坤。自以為休兵息民,可相安於無事矣。不謂閣下猶有意過督之,驅我叛將,再起兵端!豈未聞陳軫「蛇足」之喻與養由基「善息」之說乎?夫苻堅寇晉,力非不強也;隋煬征遼,志非不勇也。此二事,閣下之所明知也。況我之叛將逃卒,為先王撫養者二十餘年。今其歸貴朝者,非必盡忘舊恩而慕新榮也。不過憚波濤、戀鄉土,為偷安計耳。閣下所以驅之東侵而不顧者,亦非必以才能為足恃、心跡為可信也;不過以若輩叵測,姑使前死,勝負無深論耳。今閣下待之之意,若輩亦習知之矣。而況大洋之中,晝夜無期,風雷變態,波濤不側!閣下兩載以來,三舉征帆,其勞費得失,既已自知。豈非天意之昭昭者哉?所引夷、齊、田橫等事:夷、齊千古高義,未易冷齒;即如田橫,不過三齊一匹夫耳,猶知守義不屈!而況不佞世受國恩,恭承先王之訓乎?倘以東寧不受羈縻,則海外列國,如日本、琉球、呂宋、廣南,近接浙、粵,豈盡服屬?若虞敝哨出沒,實緣貴旅臨江,不得不遣舟偵邏。至於休兵息民,以免生靈塗炭;此仁人之言,敢不佩服?然衣冠吾所自有,爵祿亦吾所自有;而「重爵厚祿,永世襲封」之語,其可以動海外孤臣之心哉?敬披腹而言,仰祈垂鑑』!復繼茂書曰:『捧接華翰,有「誠來誠往,延攬英雄」之言,雖不能從,然心異之。殿下中國名豪,天人合徵,金戈鐵馬之雄,固自有在;然諄諄所言,無乃襲遊說之侈談,豈猶是不相知者之論乎?東寧偏隅,遠在海外,與版圖渺不相涉。雖泥落部曲,日與為鄰;正如張仲堅遠絕扶餘,以中土讓太原公子。殿下亦曾知其意乎?貴朝寬仁無比?遠者不問,以所聞見之事,如方國安、孫可望,豈非竭誠貴朝者?今皆何在?往事可鑑,足為寒心!殿下倘能以延攬英雄休兵為念,即靜飭部曲,慰安邊陲。羊、陸故事,敢不勉承?若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勝負之數,自有天在。得失難易,殿下自知,亦毋庸贅也』。明珠、耿繼茂等知經恃波濤之險,未可招撫,遂同蔡毓榮進京復命。
九月,招撫之議不成。江勝據廈門,以不騷擾為事,輯和邊界;守將亦以寧靜是安。雖汛地謹防,而透越不時可通:有佩鞍穿甲追趕者,明是護送;即巡哨屢行,有耀武揚威纔出者,明使迴避。故臺灣貨物船料,不乏於用。時邱煇自踞達濠有年,橫行無忌,官軍無奈之何。所有擄掠婦女,悉系臺灣船隻販買,因而室家日多。煇欲以其眾歸鄭經,遺人到廈,謀之江勝。勝許為汲引,煇具啟投,勝為轉陳稱:『邱煇少年猛勇,船只廣多,兵士精壯。今踞達濠,實為粵東南面之勁旅。願投藩前,效力圖報』。經得啟,下六官酌議。陳永華曰:『招降納叛,自古皆然;況邱煇能糾眾備船,獨踞達濠。今傾心向化,舉眾來歸,理應收錄,庶可以鼓舞豪傑』。經是之,以為義武鎮。遣人齎印劄,到達濠授煇。煇集廣、惠亡命以相助,且善為交通接濟,貨物興販,而臺日盛。
康熙九年庚戌(附稱永曆二十四年)三月,鄭經以廈門、銅山、達濠諸島業有鎮將;而舟山、南日一帶守者系初附之將惠安人阮欽為,但其心未敢深信,況烏合而未經操練,當遣一將統之方可。陳永華舉原奇兵鎮黃應老練諳熟,堪為將以制之。經令應統柳索、呂勝、藍盛、楊正數健將,配船前來,與欽為協守。欽為見應等到,陽為交好,心實貳焉。每欲投誠,尚懼呂勝猛勇。值會約分船巡哨,欽為與其眾密計乘清晨勝起梳櫛,欽為讓勝先,勝又讓欽為先。欽為遂起椗帆,詐作拖流之狀,礙勝船。眾各執器械頂船,一槍刺死勝,並收其船,入泉州見提督王進功投誠。授部劄副將,移駐四川(後以平臺功,官南澳總兵)。
康熙十年辛亥(附稱永曆二十五年)沿海豐熟,而臺灣秋禾大收。鄭經飭諸島守將,勿得侵擾百姓,與邊將相安。
康熙十一年壬子(附稱永曆二十六年)正月,統領顏望忠、楊祥會啟:『願領兵船征呂宋,以廣地方』。馮錫范曰:『呂宋乃黎國埠頭,其地並無所產;況年已納貢桅舵。今若征之,有三失焉:一、師出無名,有失遠人之心。二、殘擾地方,得之不足為吾臂指。三、欲守之,有鞭長不及之勢。況年來安守,幸爾豐熟,豈可妄興無益之兵』?遂止其議。
康熙十二年癸丑(附稱永曆二十七年),廣東平南王尚可喜疏請「歸老遼東」,朝廷允之。平西親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忠,繼茂之子,茂於壬子歲死,忠系襲封)亦相繼奏請如平南王例;俱報可。
八月,精忠密與麾下諸將謀欲於遷行日反,密請漳浦人黃鏞(渾號「六匏朥」)為翻譯,賫書過臺灣通鄭經。其書略曰:『孤忠海外,奉正朔而存繼述;奮威中原,舉大義以應天人!速整征帆,同正今日疆土;仰冀會師,共成萬世勳業。……』云云。經大喜,隨整船隻,調撥各屯屯佃,歸伍分配。
十月,經舟次澎湖待之。時臺省言:『三藩並撤,供應浩繁,當漸次舉行』。部覆未上,而雲南欽差大臣與馬寶不睦,寶性暴,殺大人,禍及總督、撫、提,三桂遂舉兵反。長驅至楚,楚撫棄長沙。湖南郡縣,望風叛。報至京師,即停移兵平南、靖南二處。詔至,精忠與眾謀稍定,令鏞過澎湖止經。經亦以其愛嬖死,回臺灣。
浙江巡撫范承謨陞福建總督。抵任後,見閩地百姓無依;雖曰「開界」,而堡臺限守,嚴禁依然。遂上疏曰:『竊惟古今之時勢,有常必有變;人臣之謀國,有經必有權。茲當滇南告警,變起倉卒。一切關係疆場之事,有斟酌權宜、可濟時變者,則不得概執守經之說,以疏於事先而忽於未然也。臣就閩省目前情形,為我皇上陳之:閩人活計,非耕則漁。一自遷界以來,民田廢業二萬餘頃,虧減正供約計有二十餘萬之多。以致賦稅日缺,國用不足。而沿海之廬舍畎畝,化為遷外;老弱婦子,輾轉溝壑;逃亡四方者,不計其數。所餘孑遺,無業可安、無生可求,顛沛流離,至此已極!邇來人心遑遑,米價日貴。若不安插,倘飢寒逼而盜心生,有難保其常為良民者矣。我皇上停止海界之禁,正萬民甦生之會;而閩地仍生以臺寨為界,雖云展界墾田,其實不及十分之一。且臺寨離海尚遠,與其棄為盜藪,何如復為民業?如慮接濟透越,而此等遷民,從前飄流忍死,尚不肯為非;今若予以恆產,斷無舍活計而自取死亡之理。即釘麻油鐵、絲綢布帛,皆奸商、巨賈、勢豪、土棍有力者之所辦;窮民亦無此資本,何由而濟?如慮逼近■〈舟宗〉侵掠;夫海賊可以登岸之處不過數所,餘皆海潮湧入之小港,時湧時退,不能停泊。若設防兵,守禦要害,則寇亦無隙可乘。設立水師,原為控扼岩疆;未有棄門戶而反守堂奧之理。目今多事之時,海逆不無窺伺。伏乞皇上允臣相度形勢,應仍舊者,照舊防備;應更換者,奏請更移。務使將領不得偷安,自無以糧齎寇之憂、無透越接濟之弊。兵既衛民,民不失所,此扞外安內之要著也。從來富國強兵,莫有過於漁鹽之利。閩自禁海以來,利孔既塞,是以兵窮民困。目下青黃不接之際,追呼雖頻,輸將仍緩。兵丁乏授食之需,引領協濟。各省處處添兵、在在索餉,安能及期協濟乎?今惟有請照「木筏取魚」事例,容漁戶沿邊採捕。每十筏,聯一甲,行以稽查、連坐之法。遇開港之時,止許隨帶乾糧,不許多攜米榖等物。令就近將領,率防兵巡哨,督押漁筏,朝往暮歸,仍照編甲次序,灣泊內港,聚集一處,以便稽察。其採捕之魚,十取其一。以充國課。此項錢糧,或接濟兵餉、或借給遷民;如有盈餘,或存貯備修船隻。一舉而數善備焉。事有可行,臣則相繼設施;如不可行,決不致貽邊疆之患。此兵餉裕而國用自足,荒田墾而流離可輯,催科緩而人心共安矣』。
十一月,因雲南、貴州、四川三省及楚南有事,通行各直省督、撫增修武備。耿精忠心不自安,疑有所圖。況其部下惑於圖讖之語,有曰『七星再拜真天子(時福州火災,布政司直街七井,一望了然),分明火從耳邊起(火、耳,是耿字也);殺盡三山牛出血(三山,福州別號也),身騎白馬軍中止』。……之句,以惑精忠。忠心動,意決。遂招集亡命,積蓄糧糗,私造器甲。范承謨窺忠有異志,業差人往河南聘進士王子玉、驍將王進(即王老虎);又探尋河南充軍進士郭景汾,來閩備用。王進途次浦城,為精忠所知,差人截候,輿藏藩府,謨茫然也。
康熙十三年甲寅(附稱永曆二十八年)二月,精忠逆形頗露:部曲整齊,門守嚴謹。有勸承謨『不可同城,恐遭其害。當借出巡以避之,據延、建、汀、邵上游,號召七閩之師於峽西,可以制之』。謨曰:『若如此,是逼其反也,使彼有名』。不聽。三月十五日,各官應赴藩衙,謨欲託病不去。而巡撫劉秉政到署邀同往,謨不疑,偕行。甫入大門,砲響,甲兵突出執承謨。守備廖有功見有變,拔刀挺衛,獨力難支被殺。承謨遭擒,罵『負國逆賊』不去口,秉政直奔入府內。福州知府王之義、建寧同知喻三畏、閩縣知縣鞠維謙、侯官縣知縣劉嘉猷,一時失驚,慌忙無措。欲馳出避難,悉為甲兵砍死。時精忠有密令:『凡文武官員走入府內與不動身者,活!奔出者,斬』!故秉政奔入。遂反,令軍民剪辮,自稱「總統兵馬上將軍」。囚承謨於幽室,四環重壁嚴兵以守之。精忠復差黃鏞過臺灣,請鄭經會師,且以全閩沿海戰艦許之。『貴藩將水、吾將陸,江、浙唾手可得也』。
經得書,以陳永華留守東寧。令侍衛馮錫范督諸鎮船隻先行。經統左武衛薛進思,右武衛劉國軒同六官等,繼至廈門。
精忠以巡撫劉秉政為總制使,提學道張文韜為吏曹,陳望雷、廖廷雲為戶曹,金鏡、林日光為禮曹,蔣得宏、王子玉為兵曹(子玉號東珣,藩下參領也。好翰墨。薦高兆,號雲客,為樞密院博士。至乙卯,子玉卒,精忠乃用蔡紹儀為吏曹,即郭景汾也),李似桂、鄭章為刑曹,夏季旺為工曹,蕭震為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呂應斗為兵備道。以其叔耿繼美為左將軍,星夜兼程趣浦城,奪踞仙霞關。以曾養性為左軍都督,出溫州。以叔耿繼善為宣威左將軍,星夜兼程趣邵武,奪踞五福、杉關。以馬九玉為饒騎將軍、江元勳為中軍都督、王進為左都尉、徐光武為中都尉、朱鴻弼為右都尉、福州城守副將王可就為前都尉、楊明為前將軍、郭秉興為總兵、原黃岩鎮總兵武狀元武灝為錦衣衛正堂。差官持令箭,於十七日到興化府,興化總兵馬惟興搶掠剪辮反。十八日,到惠安縣,守將提標前營守備郭維藩同知縣彭翼宸剪辮,劫城中百姓反。十九日,至泉州,提督王進功剪辮反,縱兵焚劫。郡中大亂,南、西兩街並譙樓,搜掠徹夜。次日,遣標員呂彪齎敕印,赴省納款。精忠授進功為平北將軍、何可化仍為興泉道、王者都仍為泉州知府。起南安知縣劉祐為行人司、用福州隆武舉人林之木為晉江縣。獨同安城守張學堯與晉江水師營李尚文約束所部,無犯百姓草木,亦剪辮反。泉屬諸邑皆下。
二十二日,到漳州府。海澄公黃梧時背生疽。汀漳道陳啟泰聞之,即單騎馳中軍吳淑署,商議守禦之策。淑曰:『有公臺在上,非弟所能主』。啟泰是之。馳見黃梧,梧曰:『兵民嗷嗷思亂,恐制馭不得』。泰會其意,知無同志之人。遂回衙,差役市棺二十二口,舁入衙內。將二子交託李倫,以為宗祧計。其妻、妾、眾女、嬖倖者,悉令其更衣自縊。有幼女哭不肯死,泰抱之上弔,且叮曰:『兒爾先走!爺隨後就來』。悉入於棺,虛一柩以自待。令傳漳州知府胡獻琛、同知張全、通判賈登科、龍溪知縣利在三等入,獻琛等以『時勢使然,奉勸老大人姑暫順從以待時』。泰笑曰:『大丈夫苟能竭力與有心人共事,是為臣子之職分也。既無同志之人,而又力不能禦,惟有各盡其事而已!本道無他,傳爾輩言別』。令人開川堂門,諸屬員見其棺橫滿屋,咋舌嗟嘆。泰從容自若曰:『諸君姑待之,煩為吾收殮』!望北叩頭起,以手中縐巾自縊,面不改容。胡獻琛等哭拜地下,為之收殮(泰字大來,遼東蓋州人。鄭經登岸,聞其忠貞慷概,令屬縣設祭。備儀仗鼓樂,禮葬於漳州東之坂。迨康熙丁巳年平復,聖祖仁皇帝賜祀其廟。越戊午,聖祖再行福、漳二府祀典。謚曰「忠貞」。蔭其二子,長汝器,官至安徽巡撫。(東旭評曰:從容盡節,慷慨成仁。甲寅殉難,惟公一人)。是日黃梧剪辮反,遣員齎印敕赴福州納款。
當吳三桂之將反,差祝治國、劉定先齎書二、札一、諭二,於二十五日到海澄見趙得勝。勝開三桂諭,有曰:『將軍臨行之時所陳言語,至今寤寐不忘。北方奸謀叵測,行調余等歸旗,內中未免有不善之處。特差該員祝治國、劉定先齎來耿藩書一封、鄭藩書一封、黃海澄札一封、興化總兵馬惟興諭一封,將軍斟酌鄭氏之書如何送出、耿藩之書如何送投,黃海澄之札不妨直與之,馬惟興將諭差人送去。速會馬惟興起兵,會師錢塘。耿藩顧戀不決,但渠甲兵不願北行,將軍一呼,自能相應,此機不可失。將軍勇略過人,毋庸余之籌瀆再酌也』。勝覽畢,大喜曰:『正逢其時!但鄭藩即欲到廈,不須渡海。且先往漳州何如』?治國、定先從得勝議,隨入漳州見黃梧。梧閱三桂書,有曰:『柯敞一疏議撤,所以不敢即撤者,以鄭人尚在耳。清朝非有真心愛公,公亦何必戀戀而愛清朝乎?趙將軍乃不佞心腹舊將,忠誠可以貫日月。當與之戮力同心,共伸大義,以享茅土……』云云。梧厚待治國、定先。亦即送二人抵福州見精忠。
四月,黃梧因前月署中被雷震,心不安,出居於橋仔頭墟園亭。入門少頃,雷從地又起,愈懼。不數日,背發疽,延諸醫不能治,而瘡大潰。梧忖不能免,令其子芳度拜中軍吳淑為叔父;曰:『耿藩復明,鄭賊寄寓,虎視眈眈,其實可憂!小子年輕,藉公念夙昔之交,善為照顧。余往九泉,亦瞑目矣』!淑頓首曰:『爵主安心,天必多相。苟有不幸,淑自當披肝瀝膽以扶公子,爵主毋多慮焉』!遂與度同拜。梧令左右腋淑先起。次日,梧疽疼發,難堪而死。淑恐城中乘虛有變,嚴整隊伍,令其胞弟潛、族弟智,文、友,分守四門。又令朱武、蔡隆、陳驥(即陳甲也)、賴陞等,斂兵守公署。又以黃翌、黃芳各帶親信健將,腋芳度左右,然後發喪。而耿精忠以平和公封梧印敕至,淑率諸將護芳度,拜襲受封,統領全軍。淑又教芳度出家帑招兵,收拾城池,製器甲、蓄糧糗。
海澄總兵趙得勝、漳浦總兵劉炎俱剪辮繳印敕反。精忠加得勝為威遠將軍、劉炎為定遠將軍(炎戊戌武狀元,由內侍出任汀協,後擢漳浦總兵),仍檄炎差員出接鄭經。炎隨遣胞弟煜往廈門接經。經雖優禮煜,煜見廈門瓦礫滿地、茅草盈野,船隻散處停泊,民居寂寥,心甚輕之。歸對炎曰:『海上兵不滿二千、船不過百只,安能濟事』?炎以其弟言報精忠,忠信之。即通行各沿海邊界,照前禁例:「寸板不許下海」!絕鄭經來往。
祝治國、劉定先至福州,見精忠。忠復書會師,令二人歸國。治國等仍回海澄,齎三桂書出廈門,見鄭經。有曰:『令祖舉全閩投誠,大有勳勞;橫遭俎醢此百世必報之仇也。令先王存心大義,九死靡他,誠大丈夫特立獨行!每言及此,未嘗不嘆為偉人也。己亥進圍金陵,徒以聲援不繼而還。欲揚先人之名、雪家門之恨,惟此時為然。殿下少承先志,練兵養威,知為觀釁而動。今天下大舉,正千載一遇,時不可失。殿下速整貔貅,大引舟師,徑取金陵;或抵天津,斷其糧道,絕其咽喉。此奇兵乘虛,乃捷奏萬全;復累世大仇,洩神人共憤,何快如之』!經厚賞治國、定先,答其書曰:『聞殿下忘家為國,不顧其子,欲伸大義於天下,不禁雀躍。既慶朝廷之光復,又喜所懷之不謬,故獻一言:自古成天下之大業,必先建天下之大義。以殿下之忠貞,而擇立先帝之苗裔,則足以號召人心,而感奮忠義。不佞所以區區道及,亦欲依日月之末光,早建匡復之業。枕戈待旦,以俟會師之舉爾』。遣監紀推官陳克岐、副將陳文煥同祝治國、劉定先往湖廣報命。經遂訓練士卒,修整舟師,密令黃興、楊信入泉、漳各處招集以為援。又差兵都事李德,駕船往日本,鑄永曆錢,並銅熕倭刀器械,以資兵用。戶都事楊賢回臺灣,監督洋船往販暹羅、咬■〈口留〉吧、呂宋等國,以資兵食。另諭與留守東寧總制使陳永華:『調土番暨佃丁六分之四,前來廈門聽用』。
福寧州總兵吳萬福聞精忠反,差官至,拒之,不放入城。遂整飭部伍,繕修城池,以便禦敵。但萬福平日貪克寡恩,部卒咸怨之。精忠知萬福拒使不從,遣曾養性統兵攻萬福。福登城督禦,其眾鼓噪殺福,迎性入。
於是全閩皆下。但精忠欲反時,慮漳、泉下游文武不服,故遣黃鏞渡海,請鄭經以作聲援。迨見不數日,馳數騎片檄,而得全閩。且曾養性出寇浙右,平陽總兵蔡朝佐剪辮反,應之,共屯兵飛雲渡,窺瑞安。守瑞安副將吳三畏(武狀元)斂兵守備,請救於溫州總兵祖弘勳。奈勳業與養性通,按兵不動。性據江劄營,密遣一旅從沙園渡江,犯溫州。祖弘勳聞提督塞白裏同黃岩總兵阿爾泰提師至北岸溪灶,遂令其眾鼓噪乏餉。六月朔日,集道、府、廳、縣登華蓋山大觀亭議事。弘勳曰:『行兵當以糧餉為先。今糧餉不足,眾譁然而起,誰能制之』?溫處道陳丹赤曰:『賊將臨城,戰則在公;餉則在我,再不致有一日缺食』。永嘉知縣馬玠曰:『提督現報屯溪灶,我們率兵民共守此城,俟賊勢稍衰,窺其隙而破之。至於糧餉,自當策應,毋煩鎮臺過慮也』。弘勳曰:『諸公有所不知:今三藩並舉,四方響應,識時務者當體天順人,立功業以垂不朽』。丹赤以手中扇指曰:『公出此言,豈不負朝廷委託封疆重任乎』?勳大怒曰:『豎子無狀』!左右揮刀斬丹赤手。從役林義出扶,被砍。馬玠呼曰:『似此,豈不反了』!遂遭殺。二公罵不絕口而死。玠姪穎姿、家人張亦寶出衛,俱遇害。府、廳諸屬,咸跪下,願從弘勳剪辮反,接養性入城。飛騎報喻三畏。畏計窮,遂降(丹赤字獻之,別號青城,辛卯科鄉薦。福州府閩縣人。丁巳恢復,以其事上聞。贈通政使,謚「忠毅」,建祠溫州府華蓋山,春秋祀之。而永嘉知縣馬玠不與焉。至康熙四十二年,聖祖南巡,詢當時事,方贈玠布政使司,謚「忠勤」。又御書「旌勞葵忱」四字扁額,賜建「雙忠祠」,合祀於華蓋山上。玠字奉璋,登順治甲午科鄉薦。陝西武功縣人。子逸姿,恩蔭江蘇布政。丹赤子一夔,恩蔭浙江運使)。養性大合其眾,寇黃岩。黃岩總兵阿爾泰亦剪辮反(按養性侵犯浙江,提督塞白裏接應蔡朝佐反,會同黃岩總兵阿爾泰,提師至溫州北岸溪灶地方。忽而祖弘勳反引養性過新橋,攻樂清縣。白裏恐截其歸路,退守寧波府。八月十九日,養性進屯海坑,又令水師張拱垣率船二百餘號,入泊海澳。白裏遣寧波城守遊擊任惟我同其本標左營遊擊王英,領兵往援。迨養性密通阿爾泰,泰亦剪辮反,遂進踞椒山、小梁山、蔡嶺、白塔山諸處,連營數十里,窺迫臺州,勢甚猖獗。時,隨征福建提督段應舉領師戰浮橋頭,失利,臺州危急。白裏率其中營遊擊洪元、前營遊擊胡鏖同王英、任惟我往援,屯師雙門,離臺州八十里,相拒。十月,鑲藍旗貝子王富喇塔提師至,兩相對壘。越次年乙卯六月,象山副將羅萬里反,合養性斷臺州、寧波糧道。七月十五日,富喇塔命副都統吳申、巴圖魯李爾塔布等八旗,集仙居縣。用王英計,假收毛坪,暗渡烏岩。於八月初八日奪涼坪,踞半嶺,救援臺州。(按:王英,本姓吳,泉之晉江人。投誠,隨標浙江,見知於提督塞白裏,保英為中營遊擊,屢立戰功。後召平閩,任同安總兵。題復本姓。繼從施琅平台有功,歷任提督,掛「威遠將軍」印)。又耿繼善同易明、朱飛熊、羅尚之等出江西,陷廣信、徽州二府。尚之陷徽州,驕悍橫虐,肆惡難堪;又強佔民間聘女。百姓憤甚,遂密請大師,乘夜入擊。尚之勢虛,棄城遁,出仙霞。江元勳有江山縣之捷,追至衢州府清湖。有行家毛念一者,凡藩院差官來往,悉住行中,因而精忠亦知其名。癸丑(去年)十月,精忠密諭毛念一,令其招集亡命,以作取仙霞關計,未免招搖。杭州將軍同知差夸蘭大帶騎兵五百,前來擒拏念一,時未知精忠之變。精忠慮杭州探知來奪仙霞關,即差耿繼美同江元勳領金槍手一千,限其十日兼程搶關。繼美駐劄浦城,江元勳督眾出關。至江山縣東岳廟前,遇我師。遠望手執排鎗,誤為紅棍,直沖而來。被元勳發槍攻打,傷失僅存二三。勳乘勢追至衢州府,未敢奪城,只踞銅錢嶺。後將軍喇哈達、都統賴塔提師到,奪回。元勳退屯九龍山,康親王駐劄金華府。元勳屢爭銅錢嶺,哈達與塔力禦之。後精忠又遣馬九玉至衢州,與元勳不睦。忠以中軍都督權交九玉,以右軍都督與元勳,召勳帶本部兵回閩,守興化拒鄭經。於是聲勢大振,有悔請經意。迨接劉炎啟云:『鄭氏附居廈門,孤懸海外,一片荒蕪。負犁既無其人,採樵又乏其山。兵不過數千,船僅數百只而已。藉舟楫以為居,乘波濤而剽掠,安能成其大事?當擯絕之,切不可與通往來!聚集亡命,擾我邊疆,為害不淺……』云云。精忠意愈決,通飭邊汛,不許往來。
經見精忠禁嚴,差協理禮官柯平入福州見精忠,責其背約。精忠謂平曰:『歸道爾主,各地自守,毋作妄想』!平回報,經大怒。令侍衛馮錫范督右武衛劉國軒、左虎衛何祐、戎旗一鎮林陞、戎旗二鎮施陞等,攻同安。時精忠差員請王進功入省,諮詢機宜,召同安城守張學堯協防泉州,又令水師遊擊華尚蘭守同安。故錫范至,尚蘭開城迎降。學堯聞報,自泉整旅反救不及。其眷口已送廈門,計窮亦降經。經授學堯為左先鋒鎮掛盪鹵將軍印。以同安知縣鄭麟彩有廉名,復知縣事。同人施鳳亦帥舟師來降,經授鳳為元宿鎮(鳳即施亥,後改名明良)。尋而施琅子施齊亦至,改姓王,名世澤,授為女宿鎮。精忠徵興化總兵馬惟興出仙霞關,以右都尉王進代之。又徵平和公黃芳度兵,度遣原同安總兵黃翌率步兵千人應命。復徵海澄威遠將軍趙得勝兵,勝不應調。精忠檄至,趙得勝虞有不測,差陳自良出廈門降經。經令宣毅前鎮江勝入海門,會得勝。表封得勝興明伯、左提督。經調劉國軒、何祐回,以鄭畛為思明知州,將同安、海澄二縣屬焉(按:經承父例,總兵以下皆自委任,如公、侯、伯及提督,必修表請封,然後出印諭)。
王進功至福州,謁精忠。忠禮待甚厚,撥中尉徐光武書室與居。周旋繾綣,總不令回泉。進功思忖忠意不善,必欲一網打盡。即密買鄉民,馳書夫人並子藩錫,囑其『謹防圖謀,速當為計!爾輩若在,吾可不死。爾輩若所為失算,則無噍類矣』。夫人與藩錫隨謀之總領王如虎。虎為夫人計,當傳五營商議,夫人是之。密傳五營兼管中營事葛天英、右營張漢相、前營魏其志、後營王耀,告以將軍來書意。天英等雖然陽許,心甚狐疑。適精忠羽檄徵五營兵將出仙霞關,文書疊至。繼報王進領兵即到,五營將領意方決,協力扶夫人。精忠以王進勇略夙望,將吳萬福眷口家資配之,以結其心,命鎮守興化,代馬惟興出仙霞關;因欲圖王進功,馳諭令其兼程抵泉,與城守賴玉謀抄進功家。王進隨率所部千人至,屯劄城內南教場,縱橫威福。朝夕與賴玉、戴國用、李尚文往來,計議甚密。葛天英等五營見進有覬覦意,亦督兵提防。如虎甲不離身,率所轄親隨,日夜護衛衙門。進與玉計:『五營兵馬繁多,難於下手』。又差人飛啟精忠。忠隨撥右都尉朱鴻弼帶騎兵五百、步旅一千,前來泉州接應。夫人聞報,隨請葛夫英等四位入內謀曰:『將軍被困在省,賴玉與王進二賊共相謀圖。今又報朱都尉領兵即至,其禍不遠。吾聞先發者制人,當速下手!不可遲延,坐受其害』。天英曰:『夫人毋慮,籌之熟矣。就在明早初一,英等上王進衙門回,同城守等順上夫人衙門,可令王領旗帶兵埋伏左右,以砲為號,先殺賴玉,然後分兵攻王進』。夫人許之。即令出,各自為備。王進接精忠檄,知朱鴻弼領兵將至。忙與賴玉議曰:『五營將士心大疑惑,恐朱都尉兵至必生變。當先下手為是』。玉曰:『兵無主帥,五營雖各調遣,亦是各自為備,無能為也』。進曰:『非此之謂也。形跡已露,若不速舉,必為所算。今朱都尉兵一二日必到,可於初二日與公合兵攻之』。玉曰:『可』。六月初一早,葛天英等上王進衙門回至南街,賴玉欲別英等分路回署。葛天英曰:『可到大衙門走走』。玉辭不去。天英正色曰:『將軍雖不在家,夫人、小主尚在,豈有不投手本之理』?玉聞天英言,揆於禮有缺,遂勒轉馬,同天英往提督衙門。藩錫知玉到,差人出請。玉等甫至二門,而外砲響,伏起,砍死賴玉,擒戴國用、李尚文等。即會兵分道攻王進。進聞賴玉被殺,五營兵至,隨令餘丁搬百姓椅棹門板諸物填塞各巷。親督所帶健勇,據南教場與戰。王如虎首先沖入,被王進一箭傷額,幾乎墜馬,眾軍趕上救回。其餘各將,緣督調乏帥而無號令,沖突相持,至晚按守而已。進登塗門樓,遙望泉港船隻如葉,疑請海師來合攻。是夜,以羊弔之點鼓,剪香長短而放砲,令軍士飽食,結束啣枚,開塗門逸去。朱鴻弼騎步兵將至,聞賴玉等被殺,王進逸去,其隊亦各散回。六月初二早,天英等知王進乘夜逃回省城,藩錫遂出戴國用絞於市,而將及李尚文。泉人感尚文聞變日束兵有法,並無擾害,齊赴轅門請救。夫人從民請,釋尚文。葛天英等恐王進往省必請師整甲復來,隨與夫人謀降鄭經,夫人許之。藩錫令監生吳公鴻往廈門納款投降。
耿精忠聞同安之失,繼報海澄復歸於鄭經。即遣馮國銓到廈見鄭經,索地請和。欲以沿邊海島屬經,不禁往來,通商貿易。經笑曰:『天下乃我太祖之天下,與爾主何干?況漳、泉系本藩父母之邦,又是爾主請本藩渡海,戮力匡勷,共扶明室,故本藩不惜跋涉,提師前來。豈墨跡未乾,遂爾背約?本藩蓄精銳,屢欲西問,恨未有便。以前日之全盛,尚欲與之爭衡吳越;今爾區區一旅,何足道哉』?國銓無以對。議不成,銓回省。
經接公鴻請,仍以江勝守廈門。令左先鋒鎮盪鹵將軍張學堯為帥,督角宿鎮華尚蘭、亢宿鎮施鳳、女宿鎮王世澤、戎旗四鎮馬成龍、戎旗五鎮高明等,從同安陸路進,會師泉州。經統侍衛馮錫范、左武衛薛進思、右武衛劉國軒、左虎衛何祐、宣毅右鎮吳世德、戎旗一鎮許耀、戎旗二鎮林陞、戎旗三鎮林定並六官等,從大擔,由泉州港而入。王藩錫聞經提師至,親率葛天英等五營甲兵,迎鄭經入城。經出示,稱永曆二十八年,安民。表封藩錫為錦衣衛指揮使,管理提督事務。以何可化、王者都、林之木仍居原職。用漳浦縣知縣喬甲觀為泉州府同知(甲觀,進士。漳浦知縣。與劉炎不睦,炎反,恐炎害,托往鄉徵糧,遂遁廈門依鄭經)。擢魏其志為大監督。以王如虎為提督前鎮、盧仁為提督中鎮、戎旗三鎮林定為泉州城守。其餘各官,照舊供職,次第陞擢。又令劉國軒、何祐等,督兵平七邑。
忽陳克岐、陳文煥同祝治國、劉定先使荊州,復同其禮曹錢黯回,呈上吳三桂書,略曰:『舉兵大義,進取情形,屢書已悉,不復贅及。茲五月十一日貴使陳文煥等到不佞軍前,獲讀華函,忠義之氣凜然,故國之思彌切!不佞積憤三十年,困心衡慮,有不可盡白於人者!殿下能洞見本懷,萬里精神,孰意其契合如此!先朝盛德,何日忘之?然藉擁戴以呼召人心,乃草創故智;不慎於始,後必終凶。項氏之於義帝、諸劉之於更始,可鑑也!使大勢既定,親賢自不乏人,與天下公議之。一德同心,宣化之例何必遜古人耶?倡義除暴,首當削號,故改為「周」。且列國即位改元,春秋正例,師古正名,竊附斯義耳』!經覽畢,嘆曰:『吳藩萌念已差!不但不能取信天下,號召英雄;實為後世羞耳』!厚待錢黯,令回報命。
平和公黃芳度,雖墨絰視事,少年勇猛,又能推心置腹,不吝獎賞,故士卒樂為之用。見同安、海澄二處歸鄭經,遂與吳淑謀曰:『鄭人原系世仇。今既逼近,未可與絕。當暫負屈交好,再作商量』。淑曰:『此論誠當』!遣黃恩齎啟往廈門修好,有曰:『芳度荷恩早世,依蔭今茲,宜負弩以前驅,敢乘塵而後至?緣罪在誅殛,非喪面不得自寬!即量加優容,然捫心安能無愧?既為天壤間無所逃之罪,竊比魚鳥之飛潛;自計百十口凡有生之年,總望雷霆之生育。進盡忠、退補過,豈敢比於事大之小國?生捐軀、死結草,冀稍圖乎贖罪之微愆』。經厚待恩。手復慰諭,有曰:『茲際光復,事屬而父。果能傾附,當棄前愆。…!』之語。時精忠以張全為汀漳巡海道。全從福省回,曾繞道抵廈門謁馮錫范,然後到任(四月時,經尚未到廈,故謁錫范),又與城守副將劉豹善。芳度疑全密有所謀,召淑議曰:『豹轄三營,同居一城。倘有外意,將奈之何?當急除之,絕去內患』!淑得令,越日黎明,率賴陞、陳驥、吳智、吳祿、吳友、翁火、孫許連、楊仁、許開、李英等攻其營。劉豹不及召兵,自率親丁,據門與敵。手刃十餘人,眾寡不敵,被殺。淑令割其首,而劫其家,妻、女、子婦俱溺園池死。並擒其左營遊擊程士然、海道張全,斬於市。芳度統其眾而轄之(附記:劉豹曾在四川,殺姜總兵一家投誠。姜最善一大師。是夜,師夢姜來囑曰:『我欲往福建漳州府平和縣黃家投胎報怨。煩師二十年後來相望』!師於甲寅正月間雲遊至漳,謁劉豹出。忽門外喝聲,避道旁。仰觀芳度相貌,與姜總兵無二。隨詢店主人:『此何官』?主人曰:『乃海澄公大阿哥黃變舍也』。師又問曰:『何處人氏』?答曰:『平和人』。師點首,隨到公府轅門打坐。適芳度出,見之,即延師入書室。談吐如舊識,又供午齋。送之出,依依攜手,至北街頭方別;況變舍素不喜僧,眾大異之。後豹果為芳度所殺。迨芳度被經磔於市,而師復至,立於臺畔,朗誦經懺。觀者問之,師以前事詳述,飄然而去。漳之人士多聞此段因果)。迨見經入泉州,勢愈熾,心甚憂之。吳淑曰:『鄭經之政悉出於馮錫范,當多賄賂,以結歡心。暫且歸附,徐作後圖』。度從淑議,密遣人致意錫范,願附門牆。范大悅,收納珠幣,許之。差者回覆,芳度方遣朱武齎印敕請降,並送錫范厚禮。范果為芳度說辭,經折矢為信,允其降,表封芳度德化公、加前提督,仍鎮守漳州。范答芳度鹿銃一百門。以葉亨為漳州知府。
潮州總兵劉進忠與續順公沈瑞同城。瑞年十一襲職,部議以瑞年幼,未諳軍旅,所有一切諸事,暫聽副都統鄧光明主決;俟長成日,交與瑞。光明秉權驕傲,薄視進忠,每事相忤。迨至甲寅正月,因吳三桂變,各自為備。光明全旗居南,而進忠與民居北。遂於城中立柵為界,日則開市;夜則關鎖,撥兵守禦。平南王尚可喜聞知,遣員排解者再;雖陽為好,陰各懷憤。至三月間,進忠心腹旗鼓楊希震從福州回,於念六日即聞精忠反。進忠以漳、潮接壤,恐有不虞,調兵操演。光明疑希震回,有成約,愈提防。進忠又以同城不睦,終非善計,託瑞表兄金四轉求瑞之姑為次子媳,則兩家可以釋然。瑞母許可;與光明言,明曰:『彼一匹夫耳!世爵之女,安肯與偶』?遂止。進忠聞之,心愈恨。光明結城守參將張善繼、領標左營兼管中軍遊擊事李成功二人,約於四月二十一日進忠父壽誕(先一夜必與父煖壽)無備,功同善繼欲率兵從北門金山抄進忠衙後放火殺出,光明砍柵相應。因謀不密,為進忠所知而預防。於二十日申刻,功與善繼上晚衙門,入川堂坐未茶,進忠喝:『擒之』!二人稱『何罪』?忠曰:『罪實無。汝印與兒子呢』?二人無以答(成功恐光明不信,遣其子並印為質),隨禁於幽室,令左右看守。是晚,進忠披甲督兵,加意備禦。光明令甲士飽食,選健勇餘丁,執利斧以待。守終夜,闇然不見火起。至天明,探知謀洩,張、李被擒。乘其方開柵,揮兵沖殺。進忠立斬成功首級,號令李雲、林天貴、張煇、蔡大茂、趙承業、曾成、洪經邦、劉玉、鄭廷選、曹應鳴、毛興等,分街與戰。又令楊希震砍城之北門,渡溢溪(今惡溪是也),奔分水關劉炎處請救(按:曾成後投誠。隨施琅平台澎,官碣石衛總兵。應鳴後投誠,征吳三桂有功,官山東總兵。又按:潮州雖設總兵,城守城禁以及城門鎖鑰悉系光明主收)。光明沖殺數十次,終在街衢艱於馳射,總不能勝。至晚各罷兵,取百姓椅棹木料堆列柵邊,防夜間沖突,以絆馬腳。二更劉炎兵至,登華架山,焚燬店屋,砲聲轟天。次早,從北門入城。光明勢孤,自縛同其義子岱、子于國璉,跟沈瑞露頂捧印敕,步行詣進忠轅門投降。忠以瑞年幼未諳,收其印敕,仍尊上座;親與光明解縛,罪歸國璉,令斬首。出瑞眷口於韓山,從劉炎往漳浦,聽精忠命,進忠遂剪辮反。精忠加進忠為寧粵將軍。其餘文武,照舊供職。
平南王尚可喜接潮州反報,隨飭提督嚴自明修備,訓練士卒。一面題請進剿。進忠知粵省整師,即遣人往精忠處請救。忽報同安、海澄二縣歸鄭經,繼報漳、泉亦降。忠思粵師將動,閩援已阻,如之奈何?亦遣葛天魁往泉納款。經表封進忠為定鹵伯右提督,加潮陽協鎮馬應龍為殄鹵將軍,黃岡協鎮武弘謨為破鹵將軍,馬興隆為潮州城守,蔡茂植為澄海鎮,江德中仍任惠潮道。黜知府魏魁祥、海防仇昌祚。用程鄉知縣王仕雲為潮州知府,鎮平知縣張弘算為海防,擢經歷童士超為海陽知縣。其餘原職視事(興隆即楊希震。收復後,被朱天貴所害。植字錫朋,澄海學生員。後投誠,任達濠副將。雲字望如,江南進士)。
尚可喜以潮州之變題報。奉旨著其征剿。可喜令次子將軍之孝同都統聶包督騎兵二千,到惠州會提督嚴自明調全省綠旗官兵合剿。七月,師至蔡潭,用遊擊高亮楨為先鋒,列營揭陽之新墟。
進忠聞粵師將至,與諸將商議禦敵。蔡茂植曰:『前日郝鎮被圍,因不守葫蘆山之故。今當豎柵葫蘆山,以作犄角』(葫蘆山近城之西北)。進忠然之。隨督眾拆西北南三隅民居,圍柵葫蘆山。自西至北,外開濠二道,深一丈,闊七、八尺。設立砲臺與城相顧(丁巳恢復,潮州總鎮一等侯馬三奇會提督侯襲爵,題請築城垣)。進忠知之孝等雲屯新墟,令李雲帶騎兵三百,每日瞭哨,伏部兵以待。之孝偵其有備,未敢突進。初十日,之孝差人與進忠說:『廣城王爺有信,亦欲剪辮。都是一家,明日班師』。進忠賞其使,尚在疑信間。十一早差李雲往探,果空其城,營壘尚在,寂無一人。詢之附近,云:『夜半去矣』。雲回覆進忠,忠亦以為是。迨至午刻,突見竹篙山兵馬雲集,砲聲不絕。進忠方知之孝詭計,從楓洋小路偷過。即斂眾守城。十四日,進忠令李雲、趙承業、林天貴、張煇、蔡大茂、洪經邦、劉玉等督眾六千,分隊而出,沖搶營盤。奈大雨傾盆,水深二尺許。之孝以兵營未固,恐乘雨沖突,不許騎步卸鞍甲。遠依岸林園圃埋伏,虛豎旗幟。而李雲等率眾沖入,見是空營,知中計,遂抽出。被之孝揮軍合擊,互相砍殺。雲等傷死千有餘人,收其眾,入城堅守。二十日,聶包謂之孝曰:『欲攻賊城,先當奪葫蘆山』。之孝是之。包率輕騎十餘匹,環視其可破之處,以便進攻。不虞城北金山上發一門冷砲,聶包傷死。之孝大悲慟,收殮。飛報尚可喜。喜嘆惜之。令固山王國棟督兵前來。
鄭經時方與耿精忠爭泉州,接劉進忠請救,即遣殿兵鎮楊奕、援剿後鎮金漢臣,航船進援。復遣宣毅右鎮吳世德來援。於八月初二日到,劄東面燕子山上(時之孝自北溪埏圍至南溪埏,其南中央有鳳凰洲系進忠據守,故東面一路尚可通往來)。
初四日,世德與進忠、漢臣約:『於二更渡河,三更劫營』。忠與漢臣各肅隊伍,出伏河邊以待。至三更將盡,不見世德至。時秋天氣涼,將士腹飢。漢臣會進忠,以世德不果來,遂抽其眾入城。世德於是夜宰豬羊犒賞,效甘寧法,挑選一百二十人執掌號,故失其更約。渡河,業已三更將盡。四更,至濠邊,偵者探回云:『闃無其人』。世德疑漢臣從別道先進奪其功;不然,豈有爵主相約,而不出兵之理?即著鄉導引路,越濠砍柵,喊殺掌號而入。國棟果無備,人不及甲、馬不及鞍,連失營盤十餘座,退至羊陂岡之孝大營盤,天色微曙,騎兵屯集山上,見賊夥無幾,齊下禦之。世德見無兵接應,遂不敢前。發令曰:『宜退兵!執掌號與失軍器者抬有傷軍士先行,餘徐徐而退,不可造次』!世德抖擻精神,奮勇接戰。退,則國棟揮騎兵進。世德按隊止,則騎兵亦各猶豫而止。城東守將趙承業,忽聞西南角有喊殺聲,馳報進忠。忠忙披掛率眾,開西門欲出應,世德退至濠邊,無失一人。國棟見有援師,亦即收兵。世德此役恨漢臣之賣己也。初六日,進忠移世德全師入城。
廣東巡撫劉秉權督師至潮,巡視諸柵,見東南水中央鳳凰洲一營截據。回謂之孝、國棟曰:『鳳洲若不奪,東路難圍。宜合攻鳳凰洲。固山汝督一旅禦城中出援,弟與將軍率所有之師,並取鳳凰洲』。之孝各自為備。劉進忠偵知劉秉權到,即會金漢臣、吳世德、楊奕諸鎮議曰:『秉權素有韜略,今統師至此,必奪我鳳凰洲。此洲若為所奪,則東路不可通。敢煩一位統兵出守,方保無虞』。進忠之言,意屬世德。奈世德因前劫營之役不接應,憤於懷,默而不答。俄而金漢臣起應曰:『弟願出守』。進忠遂揖曰:『公若去,弟誠有幸矣』!漢臣即帶所部眾並親隨一營鄭廷選、二營鄭添等,出據鳳凰洲。十六早,劉秉權乘天微明,率傾國之兵,渡河搶奪。然鳳洲沙地,豎柵難固。權督步兵以「不空歸」拋上,一拖即倒。漢臣與添等力戰死。廷選見勢不敵,忙向南洋脫去,鳳凰洲遂得。進忠見兵奪鳳洲,親督精銳騎步,出沖數十次,總為王國棟勁旅堵禦,不得救援。後見柵破失守,即斂眾入城。
續順公沈瑞聞之孝督兵至潮州,與詔安巨族沈家梓聯宗室(梓,進士起津之子。後瑞兵退黃岡,王一新率莊卯等攻其樓,家梓被殺);又密結詔安遊擊邵良臣,欲據詔安縣相應。瑞提師至黃岡,詔安營兵偵知,盡披甲上城。良臣聞兵擅自登城,亦上敵樓喝曰:『蠻子可惡!未得吾令,敢擅專披甲上城』?大旗莊卯應曰:『賊兵業報到關,不得不披掛防守』。良臣愈怒,罵不去口。卯憤向前,眾兵從之,良臣遭砍,及其家丁王春等。都統張夢吉、宋文科提兵至,知良臣被殺,圍其城。雲霄營參將劉成良令千總王一新領眾來援。夢吉與文科抽回,據黃岡,進兵潮州。適鄭經又遣右虎衛陳寵航船從拓林登岸,遇文科兵於停福舖,大戰。寵少怯,退筆架山,而破鳳凰洲兵又到。寵無壕柵,不敢據守,即抽其眾入城。進城,急斷浮橋,遂困潮州。
王進自泉州奔回,駐劄興化府,飛報精忠;以孤軍深入,眾寡不敵為辭,請益兵同馬九玉取泉州自效。精忠許之,益騎兵三千、步兵二萬餘。又令兵曹王子玉同都尉朱鴻弼統兵一萬,由汀州入漳會劉炎師,克期合攻。王進得兵,聲勢大振。九月,隨率眾進屯惠安。然進素輕南兵,以泉州之役,孤軍城中,尚且戰終日而逸出;況今兵多將廣,益驕橫無忌,任眾焚掠。鄭經聞報,遣右武衛劉國軒為帥,統兵出禦。國軒嚴陣以待,相持逾旬。
忽吳三桂差禮曹員外郎周文驥齎解和書到,有曰:『頃接大章及錢黯回口述,知與耿殿下大有異議。耿殿下乃殿下唇齒之邦、輔車之勢,分兵速進,則兩相資也;持疑拒守,則兩相斃也。釋仇人而凌與國,忽遠慮而爭目前,利害相懸,奚啻什百?且大仇未滅,何以家為?以天下之大,犁庭漠北之勢,普天率土,皆我輩所並建;而寧於擒虎逐鹿之初,矰■〈矢敫〉未施,遂於門庭先分畛域,示仇人以隙耶?伏惟殿下,鑑我愚忠!不佞刻期定荊武,本擬誓師北渡;但念先朝,便當揚帆建業,期與殿下、耿殿下縞素三軍,展拜孝陵。一切大計,期賜指南者甚多。殿下智勇絕倫,當不待余辭之畢,而兩家早為親睦矣。將軍趙得勝,一生忠直,不佞之所深知。已諭其善為調停,務期兩地和好,速爾進兵,示義於天下後世非淺也』!經厚待文驥,送之福省見精忠。
十月,王進屢出騎哨,偵望國軒營壘。見軍威嚴整,未敢逼戰。退屯楓亭,列營二十餘里,作長蛇勢。軒聞進退兵,笑曰:『王進老無能為,非是矯兵,實懼敵也』。自率輕騎往覘,令大隊繼進。猝遇於塗領,戎旗一鎮許耀奮勇與戰,國軒督所鎮分股從中擊之,進大潰。至叮噹關復戰,耀抖擻再鬥。進不能敵,奔興化府。軒追至郭外,進閉城。軒仍引師還屯楓亭,報捷。以許耀首功,擢陞右虎衛。
十一月,經以漳州黃芳度既降,潮州圍久,而漳浦劉炎從中截據不附,又結連兵曹王子玉、都尉朱鴻弼師,欲從中興兵(按子玉與鴻弼統眾至平和,被德化公守將賴陞邀擊,故從間道抵漳浦合劉炎);即令侍衛馮錫范為帥、興明伯趙得勝副之,督左虎衛何祐、宣毅前鎮江勝、宣毅右鎮許貴、前衝鎮洪羽、元宿鎮施鳳、女宿鎮王世澤、奎宿鎮鄭國選、戎旗一鎮林陞、戎旗二鎮林應等,由海澄進攻漳浦。得勝遣趙山到漳浦說劉炎,炎不聽。
耿精忠聞王子玉等兵敗於平和,乃遣蒲日興到泉州與鄭經修好;書曰:『日者諸藩建議之舉,原從中原大事起見,共圖恢復,以協天人。弟之所以勉力興師者,雖為吳王,亦以踐臺約也。今事當創始,而每有爭地爭城之釁!夫閩地縱是殿下父母之邦,亦先王世守之土也。前以恢復中原為重,故彼此曾有成言。今中原尚虛逐鹿,而釁端突起鬩牆,殊不可解。方今西北連兵,望救甚切,非我輩游移觀望之時。惟冀殿下俯念吳藩及弟前約,捐小忿而圖進取!勿使海內豪傑,謂我輩自相矛盾,怯公戰而勇私斗也』。經厚待日興而報書曰:『天下乃我太祖之天下。侈言天下,豈不羞乎?且請弟渡海者誰?令弟毋作妄想者誰?絕不與弟來往者誰?夫子有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勇私斗而怯公戰」,弟亦不得已耳!如果欲修好,當踐前約』。精忠自知理短,又遣董一年、王世翰再來泉州修好。議未定,劉炎知鄭師由海澄而來,調雲霄營遊擊劉成良同中營遊擊馮友魁率眾守羅山嶺。
十八日,錫范師次不孝嶺。成良與魁列陣嶺下,與敵。錫范令何祐、江勝二將擊之,殺其千總杜養體、戎旗龍得雲等,大勝。祐、勝尾追過嶺,至打石山,又敗王子玉軍。直沖至北門,門幾不及閉。劉成良已從東門過渡,帶所部回雲霄矣。錫范督眾用天砲銃打入三門,悉落衙中,滾壞房屋數十間。炎母大懼,逼炎。炎無奈,請降。錫范報捷,經授炎前鋒鎮,掛蕩虜將軍印。另修書並幣帛,遣使到漳浦縣,令錫范親詣灶山,聘隱士張若仲並弟若化二人(若仲字聲玉,號決巒,庚辰進士。官益王長史。若化字雨玉,丙子舉人。官御史。甲申聞變,兄弟結茅隱於灶山,躬耕治圃,足不下山者三十餘年)。其聘書略曰:『天地閉而賢人隱,時固當然;龍彲絀而太公興,會亦無失。二位先生,強不變塞,智足周身。避亂何須遼東,養晦無煩土屋。先王雅相慕尚,不佞猶深景仰!紫色蛙聲相對,寧免窮民之哭;雲收霧罷乍開,應啟浴陽之顏。請同鴻冥以翩來,得就龍光而乞言。昔段干偃息,猶輔魏主;子房留侯,尚扶漢嗣。小子雖臧否之未知,先生其教誨之不倦可也』!二人竟以老辭,送錫范下山(東旭評曰:明月清風只自吟,高牙大纛非吾心)。
經擢趙得勝為總督,督諸軍救援潮州;錫范回泉州。劉秉權既得鳳凰洲,隨督兵渡河奪筆架山。會沈瑞、張夢吉、宋文科師,合困潮州。又令潮州知府閻奇英(原潮州府督捕廳,因解顏料入京方回,委任知府事)築砲臺河之上,下設柵二重攔之,並置鉤釣於水底,提防周密。因而焦勞太過,不五日得病死。王國棟於潮之西南用籧篨堆土遮衛馬士,上架大砲,日夜攻打。城崩百餘丈,進忠與陳寵、吳世德、楊奕等極力守禦,隨崩隨築。國棟架雲梯齊上,悉被葫蘆山上橫身砲所打,並城上大砲、火槍、火箭、火桶、噴筒齊下,死填溝濠,傷者不計。如此者三四次,城終不得破。迨報『漳浦已降,賊援將至』,國棟提騎步萬人,同嚴自明屯劄黃岡,出迎於石壁庵下。得勝令何祐、江勝、林陞三將出敵,祐奮勇爭先,連砍數人,國棟將高亮楨敗遁。棟遂棄黃岡,屯劄浮山。但以師老援強又虞城內劉進忠出而合攻,二十九日棄浮山回潮。得勝揮軍尾追,劄黃山坑。三十夜,之孝與國棟、自明等焚諸營盤,遁守普寧縣,連營新墟。
十二月初一日,潮州圍解,劉進忠出接趙得勝等軍。得勝師屯溢溪之後山,報捷。經得捷,調趙得勝提本部軍回,以劉國軒為劉進忠副。允留守東寧總制使陳永華薦,聘故明鄉紳癸未進士倪俊明(漳州人)、壬辰進士李其蔚(同安人)二人為參軍。以鄭省英為宣慰使,督錢糧;原昌密道吳慎為屯田道,清查屯田等租稅、爐稅、渡稅、酒稅、豬牙等項。又令各縣照臺灣事例,人有丁銀,每月每人五分,名曰「毛丁」;船計丈尺而納餉,名曰「樑頭」。以陳廷守督理泉州鹽務,馮錫圭督理漳州鹽務並雜糧,以給兵食。有永春縣馬跳寨呂華,見其剝削難堪,遂殺所差據寨。凡避科派者,悉往投之,用為羽翼。經遣中提督中鎮盧仁同後鎮張漢相統兵往剿,華設險守禦,不能破,傷失甚多。經又遣左武衛薛進思督兵合圍,未得下。
續順公沈瑞,當其與王國棟合兵圍潮,以其必破,故將全旗眷口於詔安搬出,隨安頓饒平縣。俟城開日,仍回鎮守。不意趙得勝一到,黃岡戰北,國棟撤圍遁去。瑞因眷口累,不得已遣人詣得勝軍前請降。勝許之,代為請經。時饒平土著人詹四,原饒鎮吳六奇標下為旗鼓,狡獪機智。恃族人多,境連大埔,諳熟可通;知瑞叔母系平藩尚可喜女,遂獻策於瑞曰:『海賊初到,潮郡方開,正歡喜倉忙之際,未暇及此。況固山駐劄新墟,計程不遠。可速差人星夜往省請兵,從大埔間道可達此,並會新墟之師,則潮州仍可圍困矣』。瑞用其謀,即差心腹將兼程抵省,見可喜。又令詹四招健勇充伍,修整城池砲臺,蓄積糧餉。進忠果以久圍新解,兵馬雲集,未暇旁掠諸縣。後用澄海鎮蔡茂植奪澄海縣、英兵鎮李虎奪揭陽縣、宣毅左鎮邱煇奪潮陽縣。進忠正在犒師之際,忽報沈瑞在饒平縣招集好漢,修整城池,必有異謀。忠即遣人往饒平請瑞來潮議事,並窺探虛實。沈瑞禮其差而虛應之。差者出,即薙髮據城,遣人往廣東催援。進忠接沈瑞據城報,令何祐督施鳳、鄭國選、馬成龍、李雲、趙承業、鄭廷選、洪經邦等先入攻圍。又慮新墟進兵,令中鎮陳璉、揭普鎮張朝瑞與水師鎮毛興守揭陽縣。楊奕率其部眾會達濠丘煇、將軍馬應龍等守潮陽縣。劉國軒等列營於桃山。以左鎮何鳴鳳、右鎮曹應鵠(後投誠,征雲貴功,歷山東總兵)同驍騎營張煇、領旗營劉承恩、親隨營楊樑等,守潮州府。自督林陞、江勝、林應、武弘謨、王世澤、王一新、劉成良、周鵬雲、朱纘、林天貴、蔡大茂、王繼邦等兵繼進,圍如鐵桶。用天砲銃打入,但城中池塘甚多,悉打落於水,不為害。進忠又令於西北、西南二角築臺駕砲,日夜不絕攻打。雲梯齊倚,悉被夢吉、文科督矢石藥桶擊打,不得上,方退,惟困守而已。夢吉、文科雖得一時獲安,但救兵不至,則將奈何?而又每每攻打,計絀待救。
●臺灣外記卷之七(康熙乙卯年至康熙丁巳年共三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康熙十四年乙卯(附稱永曆二十九年)正月,原任福建總督范承謨,被耿精忠禁於幽室,罵賊不去口,絕粒已十餘日。守者勸曰:『公達書明理,不見宋丞相文天祥乎?徙作小丈夫餓死,泯泯無聞何益?不如延以待時,作郭汾陽、李光弼』。公信以為是,強進水漿。茲逢元旦,身帶械索欲尋死,而守者謹防。遂望北九叩曰:『臣負罪深矣!不即死者,正欲圖報將來耳』!起,尋無毫楮,用炭畫壁上,詩曰:『遙瞻北闕申華祝,獨稱南薰憶舜琴。弱骨倩人扶拜舞,不禁揮淚五雲深』!
鄭經率文武,拜賀於泉之承天寺,稱永曆二十九年。
耿精忠稱乙卯年。用福州人項四為總鹽商,按月按家給鹽;如不領者即以食私論罪。又以戶曹主事林亦善兼管錢法司,鑄「裕民錢」,有一文一分者、一文一錢者、一文一兩者、數兩者,且有十兩者,以充兵用;不遵用者斬。亦善執法媚權,啟其姪捷使抗違,立斬示眾。
精忠見鄭經現據漳、泉、潮三府,兵馬強盛,而王進又屢敗,故汲汲求好。遣吏曹張文韜抵泉,與經賀年;並送大戰船五只,以踐前約舟師之助。議和,經許之,遣禮官鄭斌、刑官柯平入福州答禮。精忠令禮曹金鏡、林日光接待二使。次早,斌、平欲進謁精忠,鏡與日光問二使曰:『今日入見我主,欲行何禮』?平曰:『非天子不議禮』。鏡與日光無復難之。斌、平入,行客見禮。與精忠約:『從楓亭為界限,通商貿易,有事相援,毋得侵伐』。議遂定。平、斌回復,從此鄭、耿交好。
安達公尚之信奉可喜令,提兵至大埔縣,用千總朱樑為鄉導,從扶膠(一作湖寮)白濠(一作白堠)私過平和縣進援。偵探飛報進忠,忠知之信從間道兼程將到,隨遣曹應鵠同施鳳、林陞、鄭國選、王一新、林天桂、蔡大茂與何祐統領進據百子橋,截粵東援師。進忠督江勝諸鎮,日夜攻打。夢吉、文科率眾百計禦之,死傷過半;而城不下。尚之信大隊繞道,已到饒平近境,偵報百子橋賊兵列營。之信知其有備,亦屯劄,著騎兵四探。何祐聞粵師到,令王一新出哨,相遇於百子橋之東。交戰未分勝負,各斂兵回。祐發令曰:『兵貴神速,乘其初到,土地未熟、民情未洽,敗之必遁。若縱其結營,深溝固壘,則難搖動矣。明日,施鳳、蔡大茂,爾二人帶本部將士,埋伏於百子橋左。王一新、林天桂,爾二人帶本部將士,埋伏於百子橋右。國選,爾前引戰詐敗,俟騎兵齊至,方出合擊』!諸將領命而去。祐與林陞、曹應鵠等列陣以待。次早,之信以步兵火攻為先鋒,騎兵為左右翼,進攻百子橋營壘。國選接戰,之信令火攻齊發。國選難當,退下。之信見國選敗,揮騎兵合左右齊沖。祐奔出陣,陞舞牌佐之。祐連砍數騎,騎兵稍怯。而王一新從左喊殺出、施鳳從右喊殺出,之信勢虛,遂潰,死騎兵二千餘人,不敢結營,星夜遁大埔縣。祐追三十餘里,方鳴金收軍。後探之信回大埔,亦班師。經令進忠攻城,沈瑞見外援兵不到,糧餉已匱,殺馬掘鼠以食。後聞之信敗遁,計窮,仍與夢吉、文科商議投降,遂遣人詣進忠軍中請降。忠許之,代請於經。經以其降而復叛,降一等,表封沈瑞為懷安侯,徙其家於廈門安插。
二月,鄭經毀經略洪承疇祠,祀銅陵黃道周、江門蔡道憲於內。又竄承疇姪士昌、士恩暨故明癸未翰林泉州晉江縣人楊明琅二眷口共百餘人於雞籠、淡水。且責明琅曰:『爾身為詞臣,當甲申煤山之變,既不能死難,反敢於賊隊中揚揚得意,策馬過梓宮而復睨視之』!旬後,明琅亦死於竄所。
永春知縣鄭時英遣人入馬跳寨說呂華,許以不死。華亦以人眾乏食,不得已降。英代之請,經不允。磔華一人,籍沒其家;餘者令英厚恤之。
四月,劉進忠以平南兵屯普寧,實有窺探意。我師雲集潮州,日費數千金,與其坐老其師,不如進取可廣其地。啟請經,許之。授進忠為正總督,國軒副之,何祐、江勝為先鋒,督諸鎮進屯新墟,與王國棟營壘相對。經又以吏官洪磊為潮州宣慰使,李景督理潮州鹽政,徵計軍前糧食。
五月,經自泉州回廈門,旋又入居海澄。黃芳度雖奉鄭經約束,實出於勢之無奈。每登城北望,嘆曰:『孤軍力短,何日得伸己懷而傚桓彝也』?即遣黃藍賫密本,從間道入京;並書與兄芳世,囑其速為啟奏,請師出援。又差人密持書仙霞關與黃翌,令其撤師回漳自衛。翌接書,不請命於精忠,將所部兵從建寧、寧洋山道回漳。芳度忽聞經回廈門,又驟入海澄居住,心不自安,密整軍旅,繕修城池。遣其中軍朱武齎啟海澄接經,並請謁見,以覘虛實;經厚賞武而允芳度入見。武回報,度益不自安,延月餘未敢進謁。經遣協理禮官鄭斌入漳,同知府葉亨慰撫之云:『既不晉謁,須出兵從征』!度禮待斌,許即帶兵南行;而終不遵其令。又慮經統師圍城,與吳淑計議,欲率親信護眷口從小溪、平和間道遁粵東。淑曰:『出遁粵東,脫離虎口,其策甚高;但恐兵心利輜重,中途不測,悔之無及;不如速差人往平藩處請援。倘有緊急,據城堅守以待救援』。芳度是之,遣兄芳泰從平和越大埔抵粵東見尚可喜借兵。可喜即令安達公之信整兵往救,並令之孝、王國棟進兵潮州,以分其勢。
劉進忠等列營新墟,見之信、國棟深溝寨柵,設險固守,而騎兵精銳,未敢進擊,相持日久。可喜以芳度之請,再益騎步兵一萬與王國棟,令其攻潮以分賊勢,庶漳州可援。進忠偵國棟進兵,恐其逼戰,與國軒謀曰:『國棟添兵,不日必來吾營。但此處平坦,非險要之地,不可與戰。且退守潮州,以避其鋒』。國軒曰:『避之誠是。若退潮州,必不可也』!進忠曰:『退而後戰,不但保城,而且可以束兵』?國軒曰:『公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凡事當審時度勢,今與昔不同;昔日之圍可救,今日若圍,必不可援也』。進忠曰:『願聞其說』。國軒曰:『去歲之援,我師平耿回戰,而軍心雄壯。廣兵圍久師老,故望風披靡。今日廣兵大隊而來,必有成算。兼之,邇來漳州勢欲薙髮,廣師一到,漳州必應。漳州若應,福州亦背盟南下。四方鼎沸,若再圍困,則不可援也。且暫退鳳塘寨之左鱟母山,列營以待,與之決戰』。進忠曰:『公籌之詳,拜服』!遂約是夜退軍。次早,哨探報國棟曰:『海賊昨夜已退』。國棟曰:『烏合草寇,必有漳州之信,故退。宜速追之』!即率騎步尾後齊進,屯劄新墟。發令曰:『海寇怯戰而退,明日當奮勇破之!不可畏縮,使彼深溝固守,以作潮州犄角』!國軒謂進忠曰:『王國棟提兵追趕如此之速,必有所恃。明日當嚴陣以敵,出奇兵破之』。進忠曰:『然』。以何祐、江勝為先鋒,林應、林陞為左右伏兵。三更造飯,四更飽食,五更在伍。進忠與國軒率曹應鵠、李雲、鄭國選、施鳳、王世澤、王一新、劉成良、洪經邦、劉成業、洪羽、周鵬雲、林天桂、曾成、蔡大茂、朱纘等,作長蛇勢迎敵。國棟以進忠退兵之速,疑為漳州信急,兼恃兵將眾多,以騎卒為先鋒,步旅與鄉勇為左右援,遍野滿山齊進。豈期騎兵未到,左援步旅從間道山頂先出,與氐宿鎮萬燾陣相遇。火器齊發,燾少怯退下。我師迫之,燾又退。又逼之,燾遂退山下。何祐望見燾敗,令火攻營萬功領眾往援,軍甫出營,而進忠業發號砲三聲,眾軍齊沖,伏兵亦起,咸殺轟天;左右步旅與鄉勇俱星奔,騎兵遂無鬪志,亦遁。進忠兵追至二十餘里,方鳴金收軍。國棟風聲鶴唳,直奔至普寧縣,方收軍安營。是役也,道宗萬和尚於戰場收屍駭,計三千有餘,葬義塚者五;尚有不能遍及者。進忠、國軒報捷,仍進屯新墟。
六月,黃芳度以兄泰入粵請援,恐一旦被圍,外無接應,又遣後鎮賴陞帶兵出守平和、小溪一帶地方,並嚴謹城門出入,虞有細作。知府葉亨忖芳度有異志,借出城拜訪,遁回海澄,度遂薙髮據城。經接亨面啟,繼報芳度薙髮據城,笑曰:『此賊自作之孽,死期近矣。我師有名也』。迨進忠、國軒鱟母山之捷,決意進剿。率侍衛馮錫范、左虎衛薛進思、右虎衛許耀、左先鋒鎮張學堯、前衝鎮洪羽、戎旗三鎮林定、戎旗四鎮董侃、宣毅後鎮黃雲、井宿鎮江仰聖、援剿中鎮蔡文、金武鎮陳侃、中提督中鎮李印,過石尾,從萬松關而進。令興明伯左提督趙得勢,督其中鎮馬騰龍、左鎮陳昌(後投誠,從施琅平澎臺功,官狼山總兵,漳之平和人)、右鎮陳大烈、奇兵鎮黃韜、援剿後鎮萬宏、土武鎮黃良驥、正兵鎮陳梓等,從石碼、古縣而進。又令安東將軍劉炎督其左鎮徐德澤、右鎮陳子龍、揚威後鎮陳福、木武鎮馮友魁、信武鎮張國傑、英兵鎮劉成良、牛宿鎮曾偉、火武鎮施廷等,從馬口、木綿而進。俱會師於漳城。
芳度探知鄭經各處調兵,虞為所困,即令呂孝德星馳粵東求救(孝德後為廣東左翼總兵)。經見諸師齊到,合圍劄擊;芳度、吳淑督兵守禦。經以小溪、平和一路尚系賴陞把守應接粵師者,馳諭潮州,令何祐統施鳳、鄭國選、林陞、林應等,由饒平攻賴陞。祐得令,兼程進兵。賴陞聞祐至,率兵屯百松關,設伏守禦。祐知陞備禦於關,未敢突進,令鄭國選、施鳳偷小路,繞陞之後合攻。陞見祐師不前,忖祐地理諳熟,必有別謀,遂退守平和。祐見升退,率軍尾追,進圍。陞以城低兵寡,又無援師,不敢守。是夜開北門,走據割竹寨。祐次早入城安民,令鄭國選鎮守。分一軍與林陞、施鳳守小溪,以通漳州;自領大隊圍割竹寨,伏險要。將至五十餘日,陞糧盡乞降,祐許之代為啟經。經授陞為後衝鎮。仍令祐回潮州。
鄭經屯劄楊君嶺,令馮錫范率眾屯東嶽廟督攻東門,趙得勝攻北門,劉炎攻南門,許耀攻西門,掘壕開塹築垣列柵,以為久計。芳度以吳淑、吳潛、戴蟒、陳士凱守東門,吳文、陳驥、許毅、吳智守西門,朱武、洪方名、陳獻、蔡隆守南門,黃翌、史良臣、許元、吳友守北門。芳度置火藥數十桶,密環府內,苟有不測,可以自焚,免致遭辱。又屯一營於開元山頂,甲不離身,日夜巡督。經令於高埠安沖天砲打入。淑傳令:見砲從天落者避之。經以天砲不濟,令架龍熕攻之。發三砲,城垣崩百餘丈;芳度與淑督兵民負土填石,立崩立築以禦。經令四面環攻,雲梯齊倚。度見勢危迫,懸重賞以鼓勵士卒。士卒各殫力,用火箭、矢石、藥桶、斧鑿,擊燒其緣城者;擊死援剿後鎮萬宏並兵將填滿溝壕,乃退。度以援師不到為憂,陳驥、吳智向前曰:『驥等受兩世恩養,並無寸功以報。今當此大難,敢惜其身!與其受困坐斃,不如臨敵,雖戰死沙場,亦大丈夫也。願與智領一旅,密啟西門沖殺』!芳度壯之。驥、智二將挑選五百健勇,銜枚而出。智謂驥曰:『前面營盤是許耀的,當先攻之,以挫其銳』。驥與智奮勇齊劫耀營,耀忙出敵,死者不計數,幾大北矣;忽洪羽、秦文二將,率眾救至。驥、智不敢貪敵,遂收兵入城,無失一人。芳度大賞陳驥、吳智二將,勒督諸軍甘苦與共,日夜提防。
七月,鄭經見屢攻不下,且損兵將甚多,而計謀亦拙。又發令:『諸軍四面再協力齊攻,有能先登城者,以「德化公爵」賞之』。砲聲不絕,雉堞崩壞,芳度、吳淑百計禦之。忽報:『吳智為砲傷甚重』;芳度親詣其家,令醫調治。不數日,死;芳度大為悲慟。
八月,淑弟吳潛見城自六月被圍,粵援絕無影響,遂與中營陳士凱謀曰:『此城雖堅固,奈被圍日久,恐全省悉復明;而大埔山道崎嶇,苟有一旅,據其險要,援師亦難飛至』。士凱曰:『依公所言,不如獻城』(後士凱投誠,官延平副將)。潛曰:『吾亦有心久矣,但未知吾兄意如何』?凱曰:『汝試往探之』。潛曰:『然』。是夜,潛督眾巡城,至東門,見淑按劍踞胡床。潛以言挑之曰:『城圍日久,廣東援師不至,軍心惶惶然,虞有異謀』?淑厲色喝曰:『誰敢如是?汝勿妄言』!潛遂退。復士凱曰:『吾兄志壯,事未可行』。凱曰:『且識於心,見機而動』。黃芳世已授為福建中路總兵,同將軍尼雅漢奉旨至廣東,欲會平南王尚可喜合兵恢復;正逢黃芳泰在粵請援救漳,可喜令之信治師。
九月,芳度恐援師遲至,糧餉不繼,徵派鄉紳富民助餉,城內惶惶。馬辰到廣,芳泰、芳世急詢之;方知漳城於六月被圍,望救甚切。芳世請命可喜,喜令之信兼程而行。
十月,芳度出黃金並環珥作是月兵餉,諸軍不知,以為餉盡,各竊竊偊語。潛見兵心欲貳,乃乘機說淑曰:『援師如此遲緩!月餉已發金與環珥,是內帑已匱,軍心將變!兄不可守婦人之仁以禍身』!淑不應,嘆氣轉身而入。潛會意,是夜即遣人縋下,往東嶽,見錫范,約獻城。范啟經,經大喜,授淑平鹵將軍後提督、潛為戎旗二鎮。陳士凱為木武鎮;印、劄、旗幟並金龍黃纛,悉藏入城。潛將所謀告淑,淑駭然。潛曰:『事已成矣;約在明晨』。淑不得已,從之。
初六早,潛於東門城上發空砲三聲,開門迎降。錫范揮軍分兩隊入,緣城而行。又一隊,從大街進圍芳度衙署。度忽聞東門砲連響,以為賊將臨城。即披掛上馬,從北門登開元山。望之,見東南城上,悉系經旗號,環旋而行。知城已破,遂跳馬下山,欲回府自焚。方至開元街頭,突見前面賊旗出,不敢前,仍轉轡奔入開元寺內。呼左右曰:『爾輩當殺吾首級以獻』!左右悉淚下。芳度曰:『既不殺我,亦當各自為計』!左右四潰。芳度下馬,扳開元井上橫石,倒首栽下(芳度至丁巳恢復,追贈王爵,謚忠勇,立祠,世襲十二代)。鄭經入城安民,出令:『有藏黃氏一人者滅族』!尋芳度屍於開元井,收其二弟眷屬並其將黃翌、黃芳名、朱武、蔡隆、陳驥、陳猷、戴蟒、張濟等,羈海澄縣。出黃梧屍於棺,與芳度屍磔於市,報發塚也。初十日,馳令至海澄,斬其二弟暨朱武、蔡隆、黃芳名、黃翌、陳驥、陳猷、戴蟒、張濟等示眾,拋其各屍於海。有請經發黃梧諸祖塋者,經不許,曰:『罪止其身,與死者何預』?尋而勒令芳度妻李氏等自縊。發其親族渡海,淡水充軍。陳繩武曰:『今者福州業已連和,漳州既平,宜移鎮於此,從中調度』。經從之。移嬖倖於黃梧書室居焉。
黃芳世同尼雅漢、尚之信提師至大埔縣,偵平和業有重兵,況山道崎嶇險峻,車馬難行;隨轉從永定大路,進次永定,兵民閉門不納。之信遣人招之,不從。婉言招之,又不從。之信大怒,發令攻城。芳泰曰:『漳州被圍日久,望救切如雲霓,不如舍此進兵,救漳為急』。之信曰:『公言差矣。豈有提師向前,而容賊兵從中隔絕乎?此城不順,譬如咽喉生物耳,當督兵急攻之』!即分軍屯營山頂,作疑兵。初四日下午,架砲攻破其旁寨。初五日,發各隊備雲梯,以候次早環攻。初六日,之信揮軍以木牌遮矢石,賈勇登城,城遂破,出示安民。初八日,進兵。芳世、芳泰由苦竹星夜抵梅壟張窖,忽偵者至,報『漳州於此初六日吳淑兄弟獻城,公爺閣門死難』。芳世、芳泰聞之,擗踊呼天曰:『是吾二人之罪也』!遂停師。次日,之信到,芳世、芳泰哭陳其事。信慰之曰:『如此,前進無益;且暫回師』。世與泰不得已,從之信歸。因恨永定之阻,任兵擄掠婦女,空其城,回粵東之程鄉縣(世、泰二人回粵依可喜。迨之信剪辮降吳三桂與鄭氏和,懼鄭氏相索,走依馬雄,雄以廣寧縣與之駐劄。丁巳四月間,大師至,芳世逸出江西,投和碩康親王)。
鄭經允陳繩武之請,以漳州居中,便於調度,遂駐劄。令趙得勝仍回海澄縣,遣林陞、林應、劉炎、洪羽、許貴、黃韜、蔡文、王德、鄭國選、施鳳、吳潛、吳友、張國傑、馮有魁、陸大烈、劉成良、曾偉、馬騰龍、王一新諸鎮,次第下潮州,隸劉進忠、劉國軒二人統轄南征。
尚可喜接之信飛報,知漳州已破、芳度死難,咨嗟嘆息;即代為始末詳陳題報,並馳令芳世、芳泰帶所部兵回粵東,仍檄之信督苗之秀等師從程鄉縣而進,之孝督王國棟、嚴自明等從普寧分道而進,合攻潮州。又痛漳州救遲,致芳度閣門遭禍,悉系劉進忠反潮從中間隔之故;今雖依附海上,未知其為人始末,即修書,遺使至漳見經。其書曰:『不榖聞之;擇地而處者,立身之經;擇人而與者,友儕之義。去歲春夏間,八閩倡亂,將軍率臺灣之眾,來據閩土。說者謂將軍與耿逆爭權,不意其來我潮援劉進忠也。
進忠為詔安參將,屢以斬將軍士卒之功,授為潮州專閫。不思堅守臣節,乃敢附從耿逆,攖城據守;及遣兵擒剿,進忠向不榖請撫,遂蒙朝廷恩宥,又竊將軍威福。三姓家奴,反覆變幻!異日探將軍之虛實、竊將軍之首領,又向他處倖功,皆其必有之事。何將軍不察,而自殘士卒以救仇敵,以長肘腋之患耶?至耿逆,乳臭之子,輕率妄躁;三世受國厚恩,一旦反顏倡亂,不忠不孝之尤者!初以將軍為附庸,賢喬梓素抱忠義之名節,奈何忍而受之?若謂目前諸逆正在雲擾,不妨乘機煽亂,其計尤左!自古殷憂啟聖,歷朝三四十年之內,必有變亂征討之事。今禁旅四出,捷音頻聞;將軍豈不知乎?苟英雄豪傑識時知命,於此為一猛省,建非常之勳、收不次之爵,光及先祖、榮被子孫,詎不偉哉?乃將軍計不出此,竊為將軍惜之!伏思順治年間,賞爵厚封,令先君既納降而順受;後以要請不諧,遂致棲身無地,是令先君之負氣寡謀也。倘一念轉移,即與不榖會合;將軍自泉州進發,不榖從汀州夾攻,則耿逆腹背受敵,必不能支;八閩之地,可指顧而定。果有此成議,朝廷必深嘉之,不榖當極力保奏。閩粵封疆,分茅列土,永為二姓之歡,計無善於此者矣!若執迷不悟,必欲爭衡;主客之勢、強弱之形,昭昭在人耳目,豈有倖耶?令先君在日,亦嘗破揭陽、澄海、普寧三縣,毫未得利而回。況昔日之精兵宿將,今為我朝公侯;其餘烏合萍聚未見大敵者,安能濟事?將軍年少,或未深知。其左右舊人,可以詢問;正知不榖非謾語耳。茲因壁壘相對,不忍擯絕,故屢屢陳之如此。統祈鑑照,惟望德音』!經得書,笑謂錫范、繩武曰:『老邁昏瞶,不知死期之將至』。賞其使,而復以書曰:『明朝有中興之祚,天意當一變之期,亦識時應世者之所深知也。將軍昔與吳藩密約反正,諸郎君兵將皆有叛志。乃衰敗昏瞶,觀望未舉,不佞正鄙笑之!頃者書來,竊喜悔心之萌,必有成說。及發翰,大謬不然。夫將軍固明朝毛帥之役卒也,常受國恩,下喬入幽,甘飲大牢,斯亦前事無足責者。幸未就木,值天道往復,正群雄義舉之日,假令棄邪歸正,並力王事,猶可盡洗前愆,生超醜類之名、死無背負之惡,猶未失計也。乃昏耄迷惑,恬不知返!反責耿、劉為叛逆?如將軍之背明者,為非叛逆耶?我家世篤忠貞,持正朔於不墜。事濟之日,萬代信史,難逃董狐之筆。分茅列土,我自有之,無煩將軍過計也。若邀天之靈,我師水陸直搗羊城,主將不識避忌,取將軍首級,懸之藁街,天下聞之,誰不欣然?將軍至老尚未識忠叛順逆之名義,亦何足論主客強弱之形勢?即所云烏合萍聚未見大敵,前者黃岡之役、鱟母山之戰,將軍自稱饒勁,一鼓而敗衄幾盡,恨此小敵不能卻耳。來書驕謾,本不裁答;冀有平旦,自愛身家,故敢矢口以俟後悔。幸見原諒』!
十二月,鄭經屢檄催進忠、國軒進兵。進忠於二十八日督諸鎮出攻王國棟於普寧縣。時,尚可喜年邁,兼病目睧瞶,人事彷彿;又報『吳三桂遣將軍楊雄、郭義等寇廣西,廣西將軍孫延齡業已剪辮投降,不日即分旅從梧州出擊肇慶,由高、雷、廉迫新會』。因是,王國棟與嚴自明將兵各無戰志,遂連夜退守葵潭、海豐。國軒謂忠曰:『兵貴神速!速攻之,國棟必走也』。
康熙十五年丙辰(附稱永曆三十年)正月朔清晨,原福建總督范承謨被耿精忠禁於幽室,身帶械索,望北九叩。起,又將炭燼書於壁上,題詩曰:『春回兩鬢復霜侵,愁病翩翻次第尋!餐雪三年如一日,傾葵百面結同心。遙依北斗同陽雁,何日南薰待舜琴?拜舞但能長叩首,糢糊淚眼白雲深』!
初三日,劉進忠合國軒、何祐、江勝等軍逼戰。國棟果不敢敵,惟有退師而已。於是進忠軍威大振。鄭經得進忠兩次捷報,又令邱煇、楊彥敵、洪邦柱、李虎等水師大小船五十餘號,揚帆從碣石衛合攻碣石。總兵苗之秀奉之信令,提師駐劄程鄉縣。其守碣石將見之信屢敗,又舳艫遍海,隨脅其夫人鄭氏降。夫人無奈,詣進軍前納款。進忠允許,令夫人馳書以與之秀。秀接書,舉眾剪辮降;之信遁河源。忠請於經,經授之秀為滅鹵將軍。程鄉一路,盡為鄭有。
進忠既得碣石,分一旅,以吳六奇之三子振義鎮吳啟鎮,六奇之六子奮義鎮吳啟宮為前導,引洪羽等從通判府,由蛇坑而出,合苗之秀師,攻興寧、長樂等縣,同會於惠州府。又令何祐督一旅,從惠來縣而進。進忠與國軒整大隊至海豐。國棟聞忠師至,不敢與敵,遂焚營盤,即與嚴自明退守羊蹄嶺。甫堅柵結寨,飛報『海船由靖海、甲子所登岸,欲從平山出抄其後』。國棟即棄羊蹄嶺柵寨,與自明星夜遁入惠州府。進忠偵知,兼程尾追,列營將城圍困,差人說之。國棟賞其差者出,各分城守禦:自明守惠州府,國棟守歸善縣;列柵安砲於水當街,兩邊提防,玲瓏相通。忠與國軒亦分諸鎮,開壕,築砲臺,日夜攻擊。但惠州府二面環溪、一面是湖,惟西南角是路;其歸善縣三面是水、一面是山,其城環在山上,故難攻打。況水路可通廣省,糧餉火藥不時接濟。進忠謂軒曰:『今惠州雖圍,而水道尚可通,須當進攻博羅縣。若博羅一得,斷其水路,惠州自危也。公督諸鎮困二城,俟弟提一旅渡河攻之』。軒以為是。正欲分師,值洪羽、苗之秀等由平和、連平州、龍州、河源至惠,進忠令羽同行。迨至博羅,覘其城,半枕山、半環溪;遂取河州,屯眾上下,以扼往來接應。築砲臺攻打。令軍士齊倚雲梯,親隨一營黃經邦與火攻營曾大用二將領先鋒,奮勇奪先,鼓眾而上;被城上矢石藥桶打下,經邦、大用俱為石壓死,將士填滿壕溝,乃退。
吳三桂遣將軍馬雄、郭義率眾寇廣西,總督金光祖從梧州夜遁,報失印。
尚可喜老病不能主事,將兵馬軍務交子安達公之信。信嚴整軍旅,修葺城池。二月,報:『馬雄統眾迫新會』。信遣趙天元、謝厥扶率眾禦之(扶,廣東人,後歸海,被殺於臺灣,並其子冑)。元、扶陰納款,屯三水縣。而邱煇、楊彥敵、洪邦柱、李虎等舟師逼靖海;進忠以博羅未下,隨馳令邱煇以所轄水師由虎頭門而進,以作聲援。邱煇即督諸船至虎門。守東莞總兵張國勳遣人至博羅軍前,見進忠投降。忠大悅,令江勝督李雲、鄭國選、劉成良等眾,屯石濃。其新安、龍門諸縣,望風悉降。進忠飛報鄭經,經授張國勳為征鹵將軍;檄進忠:『速攻惠州,撲滅此賊;庶可水陸並進,合擊粵東』。尚之信見吳、鄭兩處之兵合至,而郡縣兵將咸瓦解叛去;欲分兵出禦,兵寡力單。隨遣官往三水見馬雄、郭義,願剪辮歸降。雄、義允其請,按兵三水。差人齎之信印冊降書,往湖廣見三桂。
三月,桂馳封之信輔德公,又勸其與鄭經連和;並諭馬雄、郭義為兩家排解分界,各守邊疆,無事征伐,會師齊出江右。之信既剪辮降周,遂遵三桂之勸,令人至惠州,檄王國棟、嚴自明撤師回省,退讓惠州之歸善、博羅二縣與進忠。仍遣使通好,並餽送馬十匹、弓百張及幣帛。馬雄將軍亦奉三桂令,隨差官知會尚之信,同到博羅軍前見進忠、國軒,傳述三桂以東莞、新安、石濃為界,退讓惠州歸善、博羅二縣。進忠、國軒從其議,即撤圍;國棟與自明刻將兵馬回廣省。進忠、國軒入城安民,秋毫無犯。飛捷報鄭經。經又接馬雄諸將軍公啟暨勇威將軍秦彝伯郭義私啟有曰:『銅山當日,鷁首業已向東。一時忽被所脅而入,實非己意。告罪圖報將來……』云云。經答以手札,有曰:『銅山之變,實非將軍之意,本藩業已稔知其詳。覽啟,知忠義之氣凜凜,故主之恩戀戀。當努力馳驅,克奏大功!其所以報效周王者,即所以報效本藩也。勉旃!勉旃』!經即以鄭珍英為惠州府鹽政使,以南靖知縣羅士倫為惠州知府、江美鰲為連平知州,改海陽知縣童士超為東莞知縣,以林良瑞為海陽知縣、勞清為詔安知縣(清字靜民,浙江紹興府人)、張芳勝為龍州知縣;餘悉原職。令國軒守惠州,劉進忠同何祐、江勝、林陞、林應、洪羽、王一新、劉成良、洪有魁、曾偉、馮有魁、鄭國選、施鳳、王世澤、劉炎、張國傑、許貴、陳大烈等回潮州,候與吳三桂會師出江西。以許贊為漳、泉二府學道,以潮州知府王仕雲為惠、潮二府學道;且褒仕雲,有『江南宿學,嶺表名臣』之句。差禮官都事林貴齎書並幣帛、倭刀、鹿銃入廣東,答輔德公尚之信禮,知會出師日期。又修書,有曰:『六軍將帥,奮力爭先,固已早褫醜魄矣。今既翻然悔悟,共伸大義,百粵悉入版圖。兵貴神速,未可坐老!惟祈殿下統滇、黔、秦、楚勁旅、不佞率舳鱸入瓜鎮,遣諸將出豫章,共清中原,同拜孝陵。俾史冊垂馨,河山永奠。……』云云。遣監督陳文煥往湖廣見三桂,約會師。耿精忠接吳三桂報『百粵已平,疆界連通,速當會師江南之約』,即令總兵蔡達,帶其本部兵士往汀州協守,代懷遠將軍五軍都督馬應麟督師出兵攻瑞金,與將軍朱飛熊、楊明等合取贛州;並囑相機圖應麟。麟見達到,遂請入城,厚待達暨其所部諸將。應麟思『精忠不以蔡達勁旅從征,而以達代守,必有圖己之意』,密布設伏,防範周至,方率眾出寇瑞金。又令總管周應時從間道往漳州通鄭經,欲獻汀州。
經得應麟啟,與馮錫范、陳繩武商議。武曰:『招降納叛,今正其時。豈有與而不取者乎』?經曰:『業與耿藩和好,取之誠恐為天下笑』。武曰:『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豈耿藩之所自有?惟有德者居之。今耿藩失望,應麟擇主而事,安可棄之,以失天下英雄向慕之心』?錫范曰:『得尺即尺,時不可失!汀州若得,便窺取邵武而圖全閩也』。經依二人議,遣都事林貴齎書報精忠曰:『宇內既平,今欲命將分水陸並進:水者由瓜鎮、陸者從江右,大會吳藩,共取江南。但汀州必經之道,願借以往』。
四月初一日,經令吳淑督萬人入汀州,以觀其變。淑過永定、上杭二縣,約束部伍,草木無動,徐徐而進。十三日到汀州,駐劄東教場,聲言候齊出師,客主相安。周應時得鄭經密諭,是夜馳應麟營,詳陳始末。時,應麟方陷瑞金,即於二十八日回兵。令黃助、趙時可先到汀州報蔡達曰:『鄭師借道,恐其有變,故將軍兼程回師,共守城池』。達曰:『鄭師正是欲與將軍同出江右者,將軍業得瑞金,何得撤師而還?必有別意』。隨督其部將分兵上城,閉門嚴守,不納。
五月十八日,應麟提師報到,知達據城,將兵屯羅漢嶺,謁吳淑請計。淑曰:『將軍兵士眷口悉在城內,彼孤軍決難遏制。速攻之,必有應也;遲,恐援師至矣』。遂約於二十夜,勵兵齊倚雲梯。屢攻,不得上。延至天微曙,麟兵環城叫喊,呼父喚兄,聲震雲霄,忽蔡達前營周雲達開門接麟入。達聞城破,與其右營趙文魁帶親隨百餘人遁去,從黃竹嶺奔回福州。淑入城,與應麟出示安民。飛捷報經,經封應麟奉明伯前提督,仍鎮守汀州;孟熊臣仍為兵備道(熊臣原汀州府,精忠擢為兵備道);擢上杭知縣朱廷燦為汀州知府。其餘照舊供職。
蔡達奔至福州見精忠,哭告『應麟密通鄭藩!鄭師非有意出江南,實假道圖汀州』。精忠大怒曰:『本藩之屈意修好者,欲全力出攻浙右,會師於江南。豈期共誓之墨跡未乾,遂即寒盟背約,收我叛將,侵我疆土』!令宣納司曾福寧同吳三桂禮曹周文驥,下漳州見經。經曰:『汀州馬應麟原約敝員會師江西,不意蔡達突生異念,搆釁於內。若非本藩師旅,今日已屬他人矣』!附會其說以答之。
六月,曾福寧回覆經言,精忠大悒怏。其部下在外諸將,益憂內顧。
七月,中都尉徐光武見鄭師日迫,人心皇皇,密遣人持書到衢州與馬九玉,令其速請親王入閩。
八月,九玉遣心腹納款於和碩康親王。王大喜,許保題厚爵。九玉得命,遂約十五夜退兵。十六早,探馬哨巡,九玉營果空;報親王。王令寧海將軍喇哈達、都統賴塔、一等侯馬三奇、總兵李榮、隨征福建提督段應舉等尾後進兵,以浙江總督李之芳為援(三奇,字乾庵,原福建提督馬得功子。功死於海,襲封一等侯。迨三藩倡亂,奇出家資養兵從征,屢建奇功,官至鎮海將軍)。十八日,九玉率眾不從仙霞回,繞道常山、玉山,由河口分水關入閩。業先遣人並徐光武書,通知守興化後將軍馬成龍。親王至清湖,恐有賊兵,未敢突進,諭喇哈達令巡騎四探。探果無備,進兵石門,次峽口。又虞仙霞有守,屯劄保安橋。原漁梁守備把守仙霞總兵王命庫、原楓嶺把守總兵金應虎二人皆薙髮出迎喇哈達於關下保安橋,哈達用為前導,引師過關。
興化守將馬成龍接九玉書,知眾共謀請親王進關,即遣人往漳州見鄭經,獻興化府。經接啟,表封成龍為殄鹵伯援剿左提督。令許耀馳師入興化府共守,又馳令到潮州,調何祐、江勝、林陞、洪羽、林應、許貴、鄭國選、馬騰龍、劉成良、王如虎、張國傑、王一新、陳昌、陳侃、曾偉、陳烈等,陸續回漳州聽令。
九月,精忠正在憂鬱之際,有王進、王可就二人欲謀福省通於和碩康親王者,命校尉擒殺之。
廣東尚可喜死,之信遣使到漳州鄭經處報訃,並請其妹奔喪(妹系懷安侯沈瑞嬸母,同瑞居廈門)。經允其請,遣回;令禮官林桂入粵弔祭。吳三桂在衡州聞可喜死,晉封之信為輔德親王。
吳淑既得汀州,與應麟又下諸邑,遂瀝情飛啟云:『汀州居萬山之中,實系贛州、廣信要隘。地方遼闊,歧路多雜,恐一旅之師不足以守禦。況邇來偵報:仙霞失守,親王大隊進關。祈迅發重兵,前來協守觀望;倘有別圖,亦足以進取』。經令左武衛薛進思,督果毅後鎮吳祿、井宿鎮江仰聖、女宿鎮毛興、奎宿鎮鄭國選、角宿鎮吳桂、斗宿鎮王一新、牛宿鎮曾偉、木武鎮馮有魁、信武鎮張國傑、戎旗四鎮馬騰龍、戎旗五鎮高明等兵往汀州,並諭吳淑加意防守,相機而行。進思到汀,分各鎮把守隘口。
出寇溫、臺左軍都督曾養性告請糧匱,精忠勒令布政司蕭震捐銀五千,前去給散兵食。震以貧對,精忠大怒。初七日,令校尉擒震,絞於南門甕城;差吏曹鄭章同徐鴻弼抄其家,搜括銀十餘萬。
精忠聞報『仙霞失守,親王入關,延、建將危』,即放平北將軍王進功回泉州治兵應援。進功至泉,往謁鄭經。經表封進功為匡明伯中提督(功於甲寅四月至省,為精忠所困,欲並其家,其子急而歸鄭。至鄭、耿交好,進功之淒與子請於經,經修書與精忠,欲進功回。時,精忠業以女妻進功次子,精忠欲功子入省,方肯放功回泉。經執欲功先回,然後送其子入省完婚。爭執不定而中止。回時計有三年矣)。精忠又與諸將商議,若有緩急,當航船入海;獨徐光武以為不可:『豈有自為王而欲依於王者乎?殿下系皇親,倘能悔悟,皇上必不見罪,不可生疑畏而受禍』!精忠意尚躊躇。光武按兵甚嚴,星馳密啟與親王:『速進兵,恐有變』!
初十日,奉精忠命看守原福建總督范承謨禁卒有徐應虎者,以謨忠義可嘉,百計勸慰待時。後又受泰寧許鼎賄託,愈朝夕慇勤服侍。迨聞『親王逾仙霞,眾議不肯下海,欲薙髮投誠』;密通承謨,為之喜曰:『得見天日矣』!謨笑曰:『如是,吾將不免』。應虎曰:『公何出此言?三年尚不相害;豈至投誠,又起殺心』?謨曰:『爾有所不知,彼必不敢活我,以存形跡』。遂覓炭燼,書絕命詞於壁曰:『一笑襟開萬愁平,龍興有寺葬真卿;執旗厲鬼爭前導,掃盡穿墻穴壁鼪』!
十一日,親王遣官到省溫諭:許為保題,仍授王爵,鎮守福建;精忠方定議。十八日,接詔,薙髮歸正。但虞承謨乃從龍望族,生回闕下,必大彰己過,不如除之以滅口。十六夜二鼓,差呂八帶人至幽室,承謨尚偃臥未睡。應虎報知,謨笑起曰:『今日才畢吾事』!即披衣。將行,而呂八威喝聲厲。謨怒目裂眥,舉手中械索摔之,為左右勸開。遂望北九叩首曰:『罪臣奉職,不能為國家除此叛賊,死已遲矣』!八愈憤,喝從者縊死。又往別室,勒死謨幕客、家人五十三口(承謨,遼東蓋州人,壬辰進士。撫浙,廉正有聲。迨擢閩督,值於甲寅三月望日,禁於幽室。絕粒求死者再,悉為守者防護勸慰。及耿平事聞,聖祖有『智不及展,勇不及施』之語褒之;謚曰「忠貞」,祀福州城內烏石山之南)。精忠於十八夜半,薙髮待罪。親王知忠歸正,提師。十月初四日,到洪山橋。初五日,入城安民,傳檄各郡縣。
其鎮守邵武將軍楊德、邢羽,聞仙霞失守,九玉退軍延平,親王進關,耿藩已薙髮,即遣人到汀州通吳淑,淑將汀州交薛進思、劉應麟鎮守。淑與弟潛暨諸鎮從寧化越望高嶺,兼程趣邵武,與楊德、邢羽共守。親王正在撫綏殘黎,忽報『興化馬成龍舉城歸海』,繼報『鎮守邵武楊德、邢羽亦延賊據城』。
鄭經聞精忠薙髮,與諸文武商議守禦。吏官兼宣慰使洪磊曰:『耿藩勢逼,薙髮投誠;幸興化已歸順,速當治兵固守烏龍江。然當此任者,非磊步將許耀不可』。經曰:『許耀恐非主帥之才,宜令馬成龍督兵把守』。磊曰:『前者惠安之捷,追奔數十里,斬馘數千,遂使王進之宿將破膽,耿藩之強悍乞和。今福州兵士聞耀名,率皆震恐。馬成龍乃新附之將,心腹未足深信,豈可假以重權』?繩武曰:『大凡出禦將帥,當使鄰邦畏懼。許耀名震福州,令之督禦烏龍江,甚得其人。宜委任之』!經即馳諭興化,以耀為總督,督諸鎮兵馬進屯烏龍江。吏官都事陳駿音上啟,有曰:『耿、尚連和,漳、泉安枕。雖未效先王航船入瓜鎮而取江南,亦當速命將鼓勇由興寧而直搗贛州,大會周師以倡義舉。何得聽吳淑煽惑,引師借道;信應麟私意,反兵據城?既敗兩國之好,隨失同仇之義;致耿藩勢窘,我師忙蹙。不知當事者作何主意,不以為怪?而反詡詡榮幸,駿音恐禍不旋踵而至也』。經示錫范、繩武,范、武以駿音老朽誕言(駿音,原隆武中書舍人,石齋先生之弟子。時年七十有四)。
十一月,耿藩左都督曾養性接精忠檄,隨薙髮撤師,自溫、臺航海回閩。其部將朱天貴,不肯從養性投試,將舟師悉附守鎮定海奇兵鎮黃應與水師一鎮蕭琛等,引眾邀擊養性歸師,獲船數十號,報捷。經大喜,授天貴為樓船右鎮,仍協同黃應、蕭琛等拒守定海,分巡南日、烏洋各島,期會師進攻福州(天貴,興化莆田人。後投誠,官浙江平陽總兵。從施琅征澎湖,死於戰)。
康親王接『馬成龍獻興化歸海』之報,恐賊兵窺侵福州,即會靖南親王耿精忠、將軍喇哈達、都統賴塔、一等侯馬三奇、都統曾養性、江元勳、馬九玉等暨提督段應舉、總兵李榮等列營數十里,踞守烏龍江之東。許耀接鄭經令,諭督江勝、林陞、王如虎、林應、張漢相、魏其志、李尚文、盧仁、黃良驥、許貴、施定、華尚蘭等十二鎮屯劄於烏龍江之西,營壘相對。
陳駿音見贊輔荒悖,不急時政,復上啟,有曰:『何其左右無謀,聽信煽惑!歡一時之苟合,構釁鄰邦;棄萬載之良策,失約周師。遂致前門拒虎者,灰心薙髮。今既如此,悔莫可及。速當命將統貔貅之眾,倍道出邵武;督舳艫之師,疾迅攻南臺。然後親統六師,水陸並進,臨江督戰,庶可冀成效。若復優游歲月,委擔他人,恐其禍不遠』!經將駿音啟示六官。陳繩武曰:『凡為人主者,提調六軍,密授機宜,自然決勝千里之外。駿音不識大體,徒鼓狂言』!遂出駿音為漳浦所之銅山安撫司。
將軍喇哈達見賊兵烏合,與賴塔、段應舉會議:『乘沿江砲臺未備,伐木為筏,廣取船隻,渡兵過河破敵。倘遷延日久,沿江布置,督一旅水師從閩安而入,我師聲勢必為彼所分矣』。賴塔是之,令沿江所有船隻,悉取密藏港內;並伐竹木為筏,等候渡江。許耀,泉之惠安人,健漢雄聲,有勇寡謀。依從洪磊之勢、偶同國軒之捷,當事者以為天下莫敵、蓋世謀略。迨授任主帥,至江邊,扼營據守。夜,見東岸連營,火光數十里,心懷疑畏。適過江探者回報稱:『滿漢騎兵步卒十餘萬,首程先鋒,皆系耿藩諸將領馬上金槍手;其次賴塔、段應舉、馬三奇、李榮等;再次將軍喇哈達也。另有別隊,欲從南臺配船,由閩安而過,登岸合擊』。耀聞之,心愈慌。隨撥盧仁、張漢相二鎮,帶本部兵士前往要口鎮守,防閩安一道渡載登岸者。以王如虎領騎兵一千,為先鋒,江勝督步旅三千為副;黃良驥、許貴、林陞、林應四將帶兵八千,為左右救援。其餘防守沿河營壘。隨啟陳『敵師十餘萬,非十二鎮之力可禦。速當益兵固守』!又請辭,以『材非總督,不敢任此重擔,恐誤封疆大事』。又一啟:『當此大敵,非侍衛馮錫范督領諸軍,亦當遣中提督王進功、左提督趙得勝糾率勁旅前來相機料敵,方可』。日出啟三、四,接踵告急。經示繩武、錫范。武曰:『誇張敵勢,乃邊將故套,方以顯其功。耀之辭不敢任總督者,示其謙也。此敵正欲觀耀之雄略』。遲遲不為意。經懦而無斷,亦為姑息。耀見屢請援師不至,外雖誇張『在彼前來,不足吾一擊』,內實乏策指揮,空費踟躕耳。
十七夜三更,有耿藩隨征副將陳英,帶兵三百餘人,竊船渡江相投。江勝與如虎接之,隨報耀。耀令其眾暫過山後屯劄,俟明晨見之。如虎曰:『本督當此兩軍相對,敵情未曉,幸有歸誠,急當見而詢之,庶便畫策;豈可以俟明日乎』?耀方召陳英入見面詢,英曰:『領先鋒者,耿藩之將金槍手也;其賴、喇為二、三程,不日即欲渡江。又有一隊,從閩安而來』。所陳與偵者無異。耀懷益亂。十八日,會議沿江設備。陳英請曰:『最重者,蕭嶺腳砲臺。彼船欲候流退風順而齊過。此砲城上下可防五里。英蒙收錄,無微勞報效,願領守此城立功』。耀以初附之將,未敢信任,隨擱之未定。
二十日四更,潮退風順,馬九玉等領諸軍船筏如葉,乘月微明,蔽江而下。耀得報,一面令諸鎮至江邊禦敵,一面飛調堵閩安路二鎮回師助戰。九玉等登岸,與王如虎、江勝等死戰。雖未分勝負,江元勳率金槍手從蕭嶺後砲臺邊登岸橫擊,銃如雨點,稍卻。徐而江勝被傷倒,軍遂亂(勝倒在眾屍內,至二更回魂,帶傷強行至鄉;鄉人藏醫,送之歸)。耀見如虎等陣亂,急督兵援之;亦敗,退守蕭嶺。日將亭午,忽報『下麵騎兵飛奔雲至,是從閩安來者』。耀急令林陞、盧仁等領兵往敵。甫離營,而九玉、江元勳等騰湧前來,矢銃交至難當,遂大潰。曾養性守烏龍江之東清涼山上,望騎兵已登岸廝殺,喜曰:『背水陣成矣,賊可破也』!江元勳等追至宏路,方收軍。是役也,草木皆兵,殺賊六千餘級;獲輜重軍器,不可勝計。許耀等抱頭而竄,至三更,抵漁溪,不敢安營,掠食而遁。天明,至涵江,神稍定,方敢駐足。鄭經知耀大敗,即令趙得勝為帥,領何祐、陳昌、陳侃、陳大烈等,星馳守興化禦敵。又馳諭潮州,調進忠帶兵救援;進忠不聽命,有自踞意。
康親王以邵武乃上游要地,今為賊所踞,若不遣將平復,恐從延、建煽惑奸民,貽害地方;令都統穆黑林、胡兔同中路總兵劉又昭,帶騎步兵一萬,進攻邵武。鄭經得邵武捷,加楊德為平鹵將軍後勁鎮、邢羽為折衝鎮;並諭吳淑:善覷方便,進取延、建,以合取福州。淑正在撫綏地方,分守隘口,忽報穆黑林領滿漢師進剿。十一月二十五日,淑率諸鎮劄長橋,以作犄角之勢;奈雪滿山頭,嚴凍難堪。十二月初三夜,偵報:『穆黑林大隊即至』。淑恐其驟來沖突,令兵士據橋,守險以待。其弟潛請曰:『水到土壓,兵來將禦。尚欲進征,今反坐待?當抵新亭迎敵』!淑曰:『非爾所知也。新亭曠野,便於馳驅。長橋一帶,有水可恃,據險以待,我逸彼勞,徐觀其變,用計破之』。潛不聽,必欲過新亭。時陰風蕭颯,大霧迷漫。潛眾渡河,河水沒脛,軍士登岸,肌膚凜冽。胡兔領滿騎突至沖殺,箭如飛蝗,潛奮勇揮軍死戰。邵武鄉導閻進功已先款通於黑林,正酣戰間,率其部伍反攻。潛軍自亂,死傷大半,急欲退守長橋。天明,淑知潛進兵,虞其有失,遂統軍前去接應。甫至中途,突遇潛敗,未及述而滿騎追至。淑兵遂無鬪志,咸退。楊德聞報,亦即統眾出援,悉為敗兵沖散,不敢進守邵武,退據建寧縣。黑林入城安民。
其薛進思在汀,科斂虐民。接報:『許耀烏龍江大敗,滿漢兵十餘萬追逐甚緊,已調趙得勝、何祐馳守興化』;驚疑靡定。至初七日申刻,塘兵又飛報『吳潛兵潰新亭』,再報『淑與楊德等已棄邵武,追師即至』。進思愴惶,急收輜重,馳傳各守隘諸將士,抽回漳州。劉應麟聞進思欲去,率騎見進思曰:『本督何忙甚而欲旋師』?思曰:『烏龍江大敗,是長江失恃,興化必難守。今邵武又失,當速退兵,共守漳、泉!若遲,滿漢雲至,行不及矣』。麟笑曰:『本督奉令守城,敵人離此尚有四日之遙;況吳本督踞在建寧縣,乃萬山之中,速會師進援,固守險要,以觀其變,邵武尚可恢復。何本督自為主帥,而驚潰若此,豈不令三軍瓦解?弟願出家資,養兵守城。倘萬一緊急,即飛請救援,安可未遇敵人而自棄遁乎』?進思曰:『公不識時務。此城不可守,兵心已潰,公勿多言』!應麟見進思言語舉動全無大丈夫之氣節,頓足曰:『豎子誤人,吾死無葬地矣!不可與伍』。進思大隊乘黃昏出,蹌踉猶如喪家之犬,奔回漳州。應麟亦令人備船隻,將眷口家資載下潮州,依劉進忠。搥胸嗟嘆,飲恨氣塞,數日而死。
十二日,黑林提師至建寧縣。淑曰:『城孤不可守,明日與之決戰。倘不能勝,然後退保汀州』。德是之。淑五更率眾出,雲蔽雨霖,雪滿山頭。黑林領騎兵,巳時方至。淑守候已久,眾兵餓而兼凍,不敢接戰,遂退三十里,安營炊食。淑撫慰諸軍曰:『爾等若再辛苦一夜,便到汀州,有城可守。大會諸師,然後設計破之』。眾軍欣然,食而即行。天明,至汀州。淑望城曰:『旌旗無色,金鼓寂然』。駭曰:『守者何在』?隨問鄉人,方知進思聞戰敗之信而去,業已五日矣。淑與德等計絀,亦領眾軍兼程回漳。
康熙十六年丁巳(附稱永曆三十一年)正月,趙得勝與何祐奉令守興化,會馬應龍、許耀議拒敵之策。得勝仍令應龍守城,自與何祐悉出,據險列營,作聲援。耀請曰:『邇偵有小路可達方口,耀願帶原統鎮將,抄出其後。本部鎮兵進攻,使彼首尾不顧,破之必矣』。得勝許之,耀率其眾行。但山路崎嶇,適又淋雨,日行不過十餘里。喇哈達接親王諭其乘勢追趕,勿使喘息;隨督賴塔、段應舉、馬三奇、曾養性、江元勳、馬九玉、徐光武等騎步兵,至興化。趙得勝急謂何祐曰:『滿、漢雲至、城危旦夕。右虎前往之兵已虛其行,速當調回,合師與戰』!祐曰:『公見最高,須急召之』。耀接得勝令,遂反師。時,各寨戒嚴守禦,因而軍士乏食,悉有飢色。喇哈達見賊分營據守,恐有別謀,令段應舉、江元勳等列陣逼戰。何祐欲出兵迎敵,勝戒之曰:『初到勢銳,暫守以避其鋒。候右虎回師,方合兵與戰』。祐恃勇不聽,鼓眾而出,為曾養性所敗。勝見祐潰,急督諸將援之。九玉、元勳望勝出師,引兵合擊。勝亦敗,退據其營。祐因勝救,養性眾稍虛,乘勢並出,奔入興化城。勝營被圍三匝,督眾死拒;見無援師,謂諸將曰:『吾奉周王之命,傾心歸藩,指望分茅列土。誰知中途同此牧豎輩共事征伐!勸而不聽,奔而不援。噫!天耶!命耶!大丈夫只可死於沙場!豈可搖尾乞憐,為天下英雄羞』?隨大開營門,督所部憤不惜身,首先沖陣。左馳右逐,不得出圍。忽坐馬中排槍,得勝棄馬步戰,連砍數人,人莫敢攖。何祐登城遙望,擁眾不救。得勝孤軍無援,被段應舉、曾養性、元勳、三奇等環繞攻擊。勝左右死傷已盡,雖賈勇步戰,身中十餘箭,力竭遭砍,全軍覆沒。祐四門緊閉,逃回軍卒,亦不放入。是夜二更,祐開南門,遁泉州。
二十九日,鄭經在漳接『興化趙得勝陣亡,何祐棄城,敵師將至惠安』報,與馮錫范、陳繩武相顧失色。二月朔,弛城禁,悉放婦女出。百姓鼎沸,絜男女,載道號哭,避匿山谷。時,何祐、林陞、林應、蔡文、鄭國選、沈誠、陳昌諸鎮渙散,無術約束,聽其所之,不敢駐泉。或挾舊人數夥從安海、貫口、沙溪而渡廈門者;或招諸黨散眾,入長泰烏山、天保而為寇掠者。
初九日,喇哈達大隊至洛陽橋。參宿鎮謝貴統其所部,出新鋪接戰被殺,餘黨四潰。追騎搶城而進,城守林定走不及,匿於人家。哈達安民,分禦隘要。
初十日未刻,經接『泉州敗績,失城』報,忙與馮錫范、陳繩武登舟,順流出廈門。
哈達既定泉州,謂賴塔曰:『師不可停,宜乘破竹之勢下漳州』。塔曰:『公論甚高』。隨率馬三奇、段應舉、曾養性、江元勳等騎兵。二十日,抵江東橋。探無阻,即統大隊直進。甫至關,父老彩旗羊酒以迎喇哈達入城。達安民。三月初二日,分師到海澄,令馬三奇守。賴塔督兵南下浦、詔二縣,人民薙髮恭迎。至章朗分水關,有連營把守者,乃潮州劉進忠別將也。塔屯詔安、雲霄,候令進取。
鄭經、繩武、錫范等到廈門,諸文武乘其懷疑未及周防,各星散;如潮惠道江德中、碣石總兵苗之秀、漳浦總兵劉炎、漳浦營城守張國傑,竊船投誠。獨有建威中營吳桂全師歸廈門,軍威甚壯。繩武、錫范勸經歸東寧,經將欲行,廈門百姓沿岸哭留,聲如海濤。經亦惻然,乃暫住廈。遲數日,諸鎮陸續逃歸;如泉州城守林定削髮為僧,亦至。江勝被創匿於屍中,亦乘夜歸。又各整隊伍,人心稍定。繩武以吳桂原系漳州守備,今兵威太重,恐其有變,密啟經;經擢桂為五軍都督,解其權,以其子領兵吳天祿為箕宿鎮(後投誠,改名郡,官至浙江水陸提督)。又調北汛水軍黃應、朱天貴、蕭琛、蕭武等回船防衛,經與錫范、繩武將輜重、玩好絡繹載過臺灣。留守東寧總制使陳永華將敗七府始末上陳董國太,國太大怒曰:『豎子無能,傾覆桑梓,辱及先王』!下令切責,並究喪軍之魁者許耀、擅棄城池者薛進思,斬首示眾;又追祭趙得勝暨陣亡諸將。經拜奉母命,欲正許耀等法。進思俛首無言,耀大呼曰:『此藩主負耀,非耀負藩主!耀承委總督,恐誤軍機,不得不星夜馳赴。迨至烏龍江,觀敵勢浩大,力不稱職,前後共七十二啟請兵調將,辭職解權。藩主默然不應,致耀獨力敗績。今欲斬耀,耀罪安辭?請出七十二啟示眾,耀死亦瞑目』。經無以難之。洪磊出啟曰:『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耀誠勇將,磊願出家資製甲造器,養兵二萬與耀,恢復漳、泉』。經遂允磊保立功贖罪;出進思斬首,號令諸將。親詣江邊,遙祭趙得勝暨陣亡將士。遣禮部都事林桂往臺灣,復國太命。耀得不死,磊即交銀二萬二千兩招兵製器。耀心急氣憤,忽染痢疾,不數日死。經聞之,亦為惋惜。經以百姓攀留,且承國太下責,與陳繩武、馮錫范不敢言歸。
四月,諸鎮聚集一島,軍資不給。繩武啟經:『分諸鎮沿海駐劄,就地取糧』。經允其請,分前虎衛林陞駐東石、留南地方;水師一鎮蕭武往湄州,守興化地方;水師四鎮陳昇、水師五鎮蔡沖琱、七鎮石玉、八鎮陳勝,分撥蚶江、祥芝、崇武、獺窟、以隸晉、南、惠三縣沿海地方;水師二鎮江元勳、三鎮林瑞驥守海澄芝陰,凡福清、長樂濱海,聽其管轄;總制親隨協王一鳴,守鎮橫嶼;樓船中鎮蕭琛,守定海地方;危宿鎮陳起萬,守福寧州地方;總制後協林日慧、前協吳兆綱,分劄福安、寧德地方;樓船左鎮朱天貴、右鎮劉天福,督師往浙江寧波、溫、臺、舟山等處;援剿後鎮陳起明守同安港■〈氵丙〉洲地方;後提督吳淑駐劄廈門大石湖,兼轄同安;揚威前鎮陳昌、左鎮陳福,分劄謝村、澄海地方;戎旗一鎮林應守井尾、連江、漳浦地方;左衝鎮馬興隆、昭義鎮楊德(原名楊樑)、奇兵鎮黃應、英兵鎮李隆、楊奕、房宿鎮楊興,分屯銅山、五都、詔安、南澳、潮州、淺山等處;宣毅左鎮邱煇仍劄達濠,以遏潮、揭、惠來地方。布置周密,以作聲援。
康親王以漳、泉既平,鄭經尚在廈門,船隻一時未得應付,況惠、潮尚是劉進忠所據;遣僉事道朱麟、莊慶祚往廈招撫。其書曰:『嘗聞大賢有言曰:「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又曰:「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國家定鼎,風教所被,四海賓服。此固曆數之有在,而億兆所歸心也。適因吳、耿煽亂,貴將軍乘間竊據;獨不思尺土豈能與天下抗衡?而執迷絕島,非識天命之君子。特遣弁員,用布腹心:倘轉禍為福,歸順本朝,共享茅土之封,永奠山河之固,傳之子孫,豈不世世食報無疆哉』?經禮待朱、莊二使,答以『先王在日,屢承招撫,只差「薙髮」二字。若照高麗、朝鮮例,則可從議』。送朱、莊二使回,並復書曰:『夫萬古正綱常之論,而春秋嚴華夏之辨。此固忠臣義士所朝夕凜遵,不敢刻忘也。我家世受本朝厚恩,每思克復舊業,以報高深;故枕戈待旦,以至今日。幸遇諸藩舉義,誠欲向中原而共逐鹿。倘天意厭亂、人心思漢,則此一戎一旅,亦可轉禍為福,何必裂冠毀冕,然後為識時務之俊傑哉』?親王以其言語狂謬,議竟不成。遂飭府縣取辦船料,修整戰船,以便進剿。時有漳州人蔡寅,以左道惑人。
乘鄭經漳、泉之敗,收其餘黨,詐稱「朱三太子」,交泉州人許挺為內應。於三月十九夜半,寅領八十二夥頭,各書符一道;潛至泉州城下,魚貫緣堞而上,鳴鼓揚旗,直至開元寺前。將軍楊鳳翔聞報,發令曰:『此必有奸人作亂。各守堆之兵,勿動』!俄而提督中營參將馬勝擒挺,殺之。寅見無應,隨轉身砍西門逸去,無一失者。自是人益信其術神。盧世英、紀朝佐、鄭不越、吳金龍、歐九、王鼎等群然尊奉,眾至數萬,駐南靖、長泰、同安等縣山谷,聲勢益盛。其眾皆裹白頭,眾咸目為「白頭賊」。官軍屢為所敗,故此親王調滿、漢兵,集於貫口,而未暇平海(蔡寅住龍溪縣之馬口鄉,奉素種園。與漳浦僧道一最善,往來言歡有年。道一庵中蓄一白狗,老而斃,因葬寺左之埔。久而成怪,遇晚變為秀士,衣白衣,遊戲兩旁。左右鄉人悉見,詢道一:『庵有何客』?道一曰:『無』。眾口一詞,道一疑是狗變幻,意欲遷毀。狗隨託夢蔡寅,求其庇護,後當重報。寅覺詫異。是日,道一欲往漳,順途顧寅。寅延入室,加意繾綣,隨叩其故。道一曰:『實有是事』。寅求之曰:『業已相託,求大師勿遷』。道一許之,別去。是夜,又夢狗來說,遂附焉,有事先報知。寅遂生計,供奉哪吒太子,靈驗無比,祈禱者接踵。適泉、漳鄭經遁廈,寅往同安路次,招集餘黨,詐稱曰:『我乃朱三太子』,倡亂惑人。道一知寅勢盛,親往十八保山,見寅索謝。寅以『兵餉尚無措處,安有餘囊堪以遺贈?俟日後作報耳』!道一辭歸,寅亦不留。道一憤回庵,將狗掘開,其體如生。以火焚之,燃揚其骨灰。從此,寅無所聞,術亦不靈。被總督姚啟聖所敗,奔歸鄭經。經授寅蕩鹵將軍,改名蔡明文)。
潮州總兵劉進忠曾於乙卯年八月單騎至海澄面鄭經,見經語言人品平常,心遂輕之。迨烏龍江許耀敗歸,經馳諭調進忠入援,忠不聽。續聞興、泉、漳三郡已歸正,即遣將列營,據分水關以自守。修書與國軒:『約束粵東一旅,吾弟當之;閩省之師,愚兄自任』。國軒應允。進忠遣潮州城守陳文嵌(一作文韜)入閩,謁康親王及耿藩,窺探虛實。親王、將軍至督撫,賞賚加厚。獨耿藩錫進忠袍褂各一、靴一、珍珠一顆(剖為兩片,用綿裹之),交文嵌。適往隨征署福建布政司姚啟聖,素與文嵌相交最善,文嵌勸啟聖入潮招撫。啟聖恐忠心未決,難以口舌動之。文嵌教以得伊小主馬三奇書,則事濟矣。啟聖隨啟親王,王允之。以隨征通判王綸部為副,順取一等候馬三奇書,同陳文嵌回潮。嵌告啟聖耿藩所賜物件始未,聖教文嵌匿其珠片,做帽一頂加之(啟聖初除廣東香山縣,因盧總督揭平南王通海接濟,悉由香山■〈山奧〉出,章連啟聖。本出三日,送稿與王,王遂參總督虐民數十款,星馳兼程進京。本上,在總督前二日。總督聞報,懼王勢力,投繯。時,陳文嵌在總督處為旗鼓。二比俱發,拏問,啟聖、文嵌均繫獄,故善交焉)。
五月,劉進忠正在操演士卒,堆積糧餉觀望。忽陳文嵌從閩回,備述親王之意,出馬三奇書曰:『憶昔溫陵聚首,親愛彌深。緣搆先嚴之變,鴻雁南北,揆違已十餘載矣。每一引領,不禁重為悲悵也!老兄臺智勇絕倫,威名遠著,節鉞潮、惠,原為廊廟之股肱。因閩疆兵變以來,勢孤莫挽,遂使封疆重臣,俱被屈陷。然初心豈敢為從逆而弗顧耶?良以一木難支,惟有隱忍以圖後日之舉耳。今和碩親王奉詔撫閩,凡一應去逆歸順之人,不特盡釋前非,更置高爵厚祿;必誠必信,以待歸誠。耿藩系首事者也,一經悔過,即復王爵,恩禮更加疇昔。下至脅從,亦皆照舊供職,毫無猜忌。況原為王臣,因逼於勢力不加,而聞風惑亂者乎?其赦過復用,斷斷無疑者也。弟以手足摯情,已將兄臺訴之親王前;而親王亦無不諒兄臺之心,而慕兄臺之望者。倘得翻然倡順,均有同心,必有從風而起者。是王師不折一矢而成膚功,皆兄臺一人之倡成。王自當特疏題請,破格優錄。不過一反手之勞,而朝廷之爵祿隨之矣。況興化、邵武先復,汀、漳、泉業已蕩平;師旅所加,無不披靡。即不言干戈相向也;區區濱海邊隅,豈兄臺展足之地乎?以兄臺之明,成敗吉凶洞若觀火,奚待弟之喋喋?但休戚相關之誼,不忍漠視,故不禁言於兄臺之前。弟今蒙親王之命,執統前矛,則弟非同虛謀之辭,罔聳聽聞。當念今日簡命之重,並思先嚴優渥之誼,潛布腹心,改正歸誠。為上游之首事,是功既優於特等;為九重眷注之隆,必有過於尋常萬萬者。語云:「識時務者為俊傑」。正今日千載一時也。願兄臺熟察而果行之!弟不勝南向翹瞻之至』!進忠觀畢,喜曰:『吾當遵勸為此方百姓造福,死生聽朝廷之命』。文嵌密遣人來漳報,啟聖即行。
六月初五日,姚啟聖、王綸部至潮州勸降,進忠安二鎮於城東韓文公之祠。是日,諸鎮將士群然偶語。左鎮何鳴鳳入見進忠曰:『兵心未安,眾口嘵嘵。二使在此,恐有不測』。進忠曰:『非子言,幾乎誤事』。即移啟聖、綸部於潮州府署內,令知府王仕雲款陪(綸部,仕雲子。以招惠、潮功,補授惠州府興寧知縣)、何鳴鳳率親信饒將守護。初六早,劉進忠薙髮歸正,拜授征逆將軍征逆伯。遣中鎮陳璉,帶兵星馳往惠州。
劉國軒聞興、泉、漳、汀、邵連失,嘆曰:『豈有前門人為之拒虎,可以高枕無虞,反輕聽左右而為狼假道?竊恐失信天下,逼人於無可奈何,一旦共為瓦解』!迨接進忠書,約共守禦惠、潮,遂飭東莞、石濃、新安各將加意提防。十二日,陳璉至惠,令軍民薙髮。國軒謂璉曰:『原與貴爵主共約守土;若欲投誠,亦當通知,同作計較。豈有陽為指畫,而陰謀獻地,陷人於不義哉?今將全城交與貴鎮,吾單騎東歸矣』。璉曰:『本爵亦有成言:若統領允共歸順,則敝爵主當啟王,飛章題報,系出自裁。苟若不允,欲回臺灣,亦任統領之意』。國軒曰:『多承貴爵主厚道,倘異日相逢,當避三舍以報德』。隨即修啟,馳辭輔德親王尚之信並同城諸文武。將所有輜重、衣甲、馬匹、軍器等物,悉送陳璉;僅帶親信二十餘人,單騎出城(時非無兵馬,因無船隻故也;軒以其眾多,必滋擾地方)。兵民聞國軒欲去,俱送之。軒下馬,共相揮淚,依依不忍。
沿途百姓,咸餽其食。從靖海所下船。尚之信接軒告辭啟,亦差員駕船趕至表裏送之。二十四日,國軒舟到銅山,遇何祐從廈來亦到。各相候問,而敘近事。祐入雲霄港,由下河庵後陷平和縣,徵派糧餉,收拾舊黨。二十七日,國軒至廈門面經。經大喜曰:『虞公之難脫虎口也』。軒曰:『恃藩主威庇,軒處虎口,安如泰山』。忽報:『吳淑破天成,空其寨而回。又欲統師前往德化』。軒啟經:『召淑回,共商進取。何必滋擾生靈』?經允軒請,馳諭調淑回。
親王欲催造船隻,克平諸島;奈白頭賊蔡寅詐稱朱三太子,煽亂於同安之十八保、長泰、南靖等處,甚是猖獗,官軍屢為所卻。故以鄭經之狂悖,而寢其議。迨查『己酉年七月間,慕天顏曾使臺灣招撫。欲照朝鮮事例,稱臣納貢』;親王循例,遣泉州知府張仲舉、興化知府卞永譽,各加卿銜,會泉州鄉紳黃志美、監生吳公鴻再申前議,令其讓回各島,許為題請,以息兵、安民為詞。入廈見經。經與馮錫范、陳繩武、劉國軒、吳淑等會議。錫范執以『欲安民必先息兵,息兵必先裕餉。果能照先藩之四府裕餉,則各守島嶼而民自安矣』。張、卞不敢主,辭回復命。親王以其無定局,又無報使,寧海將軍喇哈達曰:『徒以言語僕僕往返,未盡曲折以啟其衷』。會內院覺霍拓修書,再差吳公鴻往廈見經,其書曰:『愚聞:興滅繼絕者,聖世之深仁;保國全名者,賢豪之至計。朝廷定鼎三十餘年,南徼北塞,盡混車書;獨海濱一帶之區,未得波恬浪靜。致使士卒疲戰爭、人民轉溝壑,仳離愁苦之狀,慘目傷心!伊誰之咎?年來使旌往返,議撫、議貢,幾於舌敝唇焦矣。而至今迄無定論者,總由貴君臣挾一「盡節為明」之見,而逆計數年來之汲汲議撫,為我朝廷自圖便利耳。噫!竊嘆貴君臣之計左也!夫議撫者,為全貴君臣名節計也,非為墜爾君臣名節計也;為我國家培萬年根本計也,非為我國家圖一時便利計也。願執事大破拘攣,俾得竭殫愚衷,聽貴君臣之自擇可乎?夫明季遭闖賊荼毒之後,社稷坵墟,生民塗炭。我世祖章皇帝大興援師,弔民伐罪;不數月而國賊授首,流寇銷亡。然則,覆明祚者誰乎?滅闖賊而殄明仇者誰乎?此天下之所知,非獨執事知之也。迨夫有明之天命既去,四海人心歸於本朝,然世祖章皇帝蓋嘗親祭明懷宗之墓,御撰哀誄,灑淚酬觴。今我皇上又復大舉博學宏詞之士,纂修明史;命執筆之士,搜剔褒揚,勿避興朝忌諱。此可謂巍巍聖德,度越古今,雖征誅而同揖讓者矣。而貴君臣僻處一隅,負固馮陵,欲圖未盡之天數!所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命將出征,實朝廷應天順人萬不得已之計也。天下已定,東西南北悉入版圖。而貴君臣獨自竄窮荒,守明正朔,三十餘年不忘舊君,此與吳三桂自稱「大周皇帝」,為兩朝之亂臣賊子異矣!我朝自以忠勸天下,何忍驅爾君臣豪傑之士,盡出於忘君負國之所為。所以從來之議撫者,必曰「削髮」耳、「登岸」耳、背舊主而臣服於朝耳;不惟墜爾君臣三十餘年尚義之名,且損朝廷千百世勸忠之典,豈熙朝盛世所喜談而願見者哉?乃今不忍不披陳利害於執事之前者,憐爾君臣之苦節,而樂為爾君臣計安全也。大凡丈夫之建大功而謀大事也,必審時而揆勢。時勢之所可為,而縱橫四海,建非常之業而不為難;時勢所不可為,則當承順天心,為保國全名之計。今執事試思:兩島之區,孰與夫四海之大也?烏合之眾,孰與夫鐵騎之雄也?濱海漁鹽之所出入,孰與夫九州田賦之所貢稅也?謀生求食於風濤之間,孰與夫深溝高壘以逸待勞、以飽待飢之利也?以勢不均、以力不敵,而欲以區區蕞爾之土與天下結怨連兵,不已惑乎?昔甲寅之變,天下騷動;當此之時,貴君臣有兵十萬,聯郡跨州,好亂之民翕然歸之。然大兵南下,旬日瓦解:將無斗心、士無戰志。何則?天命有所歸!而且皇上布昭聖武,閩、粵、秦、楚之地復歸輿圖。吳逆以十數萬之眾,盡覆湖南;滇、黔之餘魄,望風遂款。執事既不能乘風破浪,相與拒衡於三吳大江之上;而徒沿海剽掠,出沒無常,流殃爾桑梓、播虐爾鄉鄰,寡人之妻、孤人之子,賊人室家、戕人墳墓、荒人田疇!不惟乖我皇上好生之德,即爾明三百年流風餘惠,亦剝削消磨殆盡!貴君臣區區忠義,恐不足以蔽其暴亂之辜矣。爾君臣同心共事,中間智謀之士,豈無計及此哉?然隱忍觀望,所以遷延未果耳!噫,此又惑矣!昔箕子,殷之忠臣也;殷祚既滅,不得已就封朝鮮,以存殷祀。田橫,齊之義士也;恥於臣漢,與百人刎於洛陽,客死島上。夫田橫雖義,非箕子比也。願貴君臣同於箕子,勿徒蹈田橫故轍。則何不罷兵休士,全車甲以歸保臺灣,自處海外賓臣之列?其受封爵,惟願;其不受封爵,亦惟願。我朝廷亦何惜以窮海遠適之區,為爾君臣完全名節之地。執事如果有意於此,傾心相告;愚雖武人,忝為勳戚,當為特請於朝,命所在有司,以歲時護貴君臣之先世墳瑩,恤其族姓宗支,不許兵民侵謀欺暴。行三代之曠典、成千秋之美談者,此亦我皇上之所不靳也。執事如知感朝廷之恩,則以歲時通奉貢獻,如高麗、朝鮮故事;通商貿易,永無嫌猜,豈不美哉?夫保國存祀,至忠也;護祖完宗,至孝也;全身遠害,至智也;息兵恤民,至仁也。行一物而四善備,爾君臣亦何苦而不為此?如徒悍然不顧,希旦夕之安、忘先機之哲,一遇議撫,則大言誇詞,要地請餉;動云海澄必不可捐、兩島必不可棄。姑待事窮勢蹙,然後回臺未晚也。此皆小人誤執事之謀,甚不足信。夫事窮勢蹙之時,人心一散,事變難防,舟中之人皆敵國也。執事雖欲全師而歸,恐不可得。且事窮勢蹙然後歸,亦何面目見江東父老乎?竊聞執事之臣,每及議撫之時,推委者多、擔當者少。夫小人當危急呼吸之頃,反面圖功名,如翻覆手,宜乎莫以執事之憂為憂也。執事宜內斷於心,與一二親信有識者計議。築室道旁,三年不成,大懼身名之俱喪,以為執事辱也。余蠢直人也,開口見心。奉命專征,義不避難;然感執事區區之義,又欲為海濱島上數十萬元元生全之計,告於神明,然後拜書,覬悟尊心,以回殺運。言盡語極,愚誠竭矣!如終不可復合,則請斷嗣音;一意周旋盛德之事,無復望焉!惟執事裁之』!鄭經得書,大會文武與吳公鴻商議。
鴻曰:『親王、將軍之意,屢著公鴻前來者,正所以重藩主之忠義也。苟擁兵東歸,世守邊土,永為外翰保障,不但沿海居民,得沐其惠;即天下後世,無不稱羨為明哲見幾』。錫范曰:『先王在日,惟有兩島,尚欲督舟師進攻江南;況今加之臺灣,進戰退守,權可自操,豈以一敗為嫌?若苟以生民為念,邊所海島悉為我有,資給糧餉,則罷兵息民』。公鴻見其偏執狂謬,即辭回復命。哈達亦以其迷而不悟、狂悖無定見,真烏合之輩,無足計議。
十月,海澄公黃梧子芳世見全閩已平,而惠、潮、粵亦歸正,以「全家慘遭鄭經誅戮,仇不戴天」上陳。朝廷憐之,遂以芳世襲海澄公爵,兼管福建水師提督事平海。芳世於陛見之日,薦黃藍「諳熟水務」。特旨:授藍為左路總兵,駐劄海澄縣(黃藍系同姓,因度欲據漳,令黃藍帶密本從間道入京;世認為弟,故有是請,以報其功)。
吳淑以得天成寨之糧餉載歸廈門,與國軒相機進取。軒又啟請調何祐等於平和。
十二月,國軒收拾快哨、八槳備用。又親往南北汛,安設各沿海鎮將,嚴防隘口,以便進戰。
●臺灣外記卷之八(康熙戊午年至康熙庚申年共三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康熙十七年戊午(附稱永曆三十二年)正月二十二日,陸路提督段應舉接知「賊犯沿海」報,提師出巡。至日湖,遇賊將水師四鎮陳昇,揮騎與戰。沖突不數合,升大潰,死者不計。二十三日,應舉又督騎步至東石,攻敗賊將前虎衛林陞,方回軍泉州。
二十五日,劉國軒連接陳昇、林陞之報:為提督所敗。軒啟經曰:『前者兩次和議不成,必會師合攻。邇時東石、日湖二處連敗,豈可坐待?宜速進兵入漳,以觀其變』。經允請,調林陞、陳昇等回兵。以國軒為正總督,吳淑副之,令統兵進取。軒啟曰:『古為將者,出師在外,必有閫外之寄,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如前掣肘,則軒亦不敢拜命矣』(軒此言,指錫范、繩武二人在內專權)。經遂表請上方劍與軒,得專征伐;自副將以下,聽其處決。軒拜受,擇日祭江出師。
時總督郎廷相、海澄公管水師提督黃芳世、副都統胡兔俱按兵駐漳,總兵黃藍駐海澄。星羅棋佈:防把玉洲、三叉河、福滸、陳洲、馬洲及彎腰樹、璧湖、石碼、石尾、江東橋等處。二月初九日未刻,國軒辭經登舟。初十日,與吳淑等督快哨、八槳,揚帆泊海澄之海門,金鼓喧天,砲聲不絕。黃藍聞報,意其將來犯城,加意巡防。是夜五鼓,軒乘潮,督船進攻玉洲。守將海澄左營遊擊劉宗邦,見兵勢強盛,不敢戰,遂降。十二日,軒令吳淑徇三叉河、福滸皆陷,分遣屯劄。十八日,軒又乘潮漲順風,揚帆進寇江東。至,即斷橋,親率登岸。守將呂韜、王重標等出敵,國軒揮戰,標等潰退五里許。忽副將朱志麟、總兵趙得壽同統兵至,標等又合兵轉戰。國軒抖擻精神,將士倍勇,首先沖殺。得壽等遁去,軒尾追至萬松關。關上姚儀望見,率騎兵數百飛馳下援(姚儀,啟聖子,有膂力,武藝嫻熟。從啟聖出征,屢著功。後以恩蔭,除山西太原知府。陛見,改為狼山總兵,轉擢鑾儀衛正堂),得壽、重標等又復合戰。軒遙見騎兵奔湧下關,即令『後軍急退,過坡埋伏,俟吾接戰佯敗,引彼過嶺後仲殺』。軒遂督眾向前迎敵。箭如雨點,軒且戰且退。儀以為真敗,揮騎馳趕。不期過嶺,一軍從左沖出、一軍從右沖出,喊殺合攻,儀倉皇大潰。軒追至關下,鳴金收軍,回踞江東;取討民夫,聲言欲搶關,進攻漳州。
關上偵知,飛報郎廷相。相添兵防守。二十三夜,軒乘潮將漲,率其眾下八槳。三更,至石碼。銜枚登岸,倚梯喊殺,緣城而上。守將海澄鎮右營遊擊劉筏與朱洛、楊朝宗等,不及衣甲,隨為所獲。天明,國軒豎柵開壕,以窺海澄;江東橋燒斷,漳、泉隔絕。副都統孟安從潮來援,國軒督兵出戰。未幾合,安揮騎沖突。軒虞其敗,發令曰:『當速前進!如退縮者,斬』!其領兵蘇爵遲延回顧,似欲退意。軒立斬爵,諸將股慄,賈勇殺進。安遂潰,奔入城。軒收軍回營,大賞將士。
提督段應舉聞報,立調馬步,自泉援漳。親王接郎廷相文,即令寧海將軍喇哈達率滿騎,從福州來。軒偵知,遂撤江東守將,讓喇哈達大隊入漳。又平南將軍賴塔接郎廷相移文,即領騎兵從潮州而來。軒計各處援兵咸至,隨整備八槳快哨,挑選健勇,乘潮揚帆,直入江東,攻打營寨。忽隨潮退,進取海澄;忽又以潮漲,突入鎮內,鼓噪往漳,似欲攻城狀;忽又跟潮落,旋泊鎮門之東,上岸欲去搶關。倏水倏陸,而滿漢官兵疲於應敵。
又白頭賊蔡寅亦乘間率其夥盧世英、紀朝佐、鄭不越、吳金龍、王鼎、歐九等,焚掠長泰、天保地方。海澄公黃芳世接總督咨,隨領本標步往天保,剿捕蔡寅。三月初一早,盧世英、鄭不越恃有妖術符驗,率眾前迎。芳世揮騎兵沖突,不越等遂敗;紀朝佐出援,又為步旅截擊,亦潰。寅見二處俱敗,踉蹌奔竄,死千餘人。芳世進至長泰界,方收兵。
初二日,國軒督諸將駕八槳乘潮,從赤嶺港登岸,列陣於赤嶺埔。哈達、耿精忠、賴塔、郎廷相、段應舉悉領滿漢騎步,雲集整隊相對。賊將前虎衛林陞,奮勇奪先沖出,與滿漢騎步鏖戰。自辰至午,未分勝負。國軒密約吳淑,從左右進兵合擊。騎兵咸潰,傷失甚多。軒遂屯營於東嶽。
郎廷相以赤嶺之役,國軒樹柵屯營於雙橋一帶地方,逼城僅數里,旗幟耀日,金鼓喧天,其勢強盛,心甚悒怏。隨接黃芳世天保殺土賊蔡寅捷報,即馳請芳世回師護城。世接文,隨即班師。會賴塔、喇哈達、廷相等商議戰守。廷相曰:『城池為重,公當督兵守防』。哈達曰:『不可,滿漢騎兵悉屯城內,恐賊勢猖獗,一旦為其所困,將奈何?公系閩人,地理諳熟、音語相通,宜在外屯劄。不但可作聲援,且可著人四處偵探,乘機破賊』。廷相是之。芳世將本標騎步出劄水頭山彎腰樹,禦堵石碼。芳世至,環營山頂。前標遊擊呂孝德曰:『豈可全師悉劄山上?宜分其半於山下作犄角,防賊沖突』。芳世曰:『臨高禦下,勢如摧枯』。執而不聽(孝德平和人)。廷相又遣一旅屯劄鎮門,設立砲臺,遏賊船之往來。國軒不知水頭山是何將領兵屯劄,即遣細作入漳打聽。次日,回報:『系海澄公』。國軒喜曰:『吾計成矣』!遂附吳淑耳與議,大笑而起。
十一日黎明,國軒發令,悉焚所有營寨,踉蹌撤兵,各下快哨、八槳。芳世於山頂望見,以軒為真遁也;頃之,潮漲有八、九分,國軒令齊揚帆,芳世以為將待潮而出也。瞬倏乘風直抵水頭山登岸,國軒揮軍,陟嶺逼戰。芳世初不以為意,而不預防。一見蜂擁鶩至,遂錯愕慌張。正欲督兵出禦,又報『賊將陳昌、陳福等駕八槳抄其後』。芳世首尾受敵,陣亂四潰,棄輜重營柵而遁。國軒尾後追趕,芳世馳忙,忽馬失足;幸左右扶,急換馬,奔入漳,幾乎遭擒。軒方收軍,踞水頭山;所獲輜重馬匹,分賞將士,大犒諸軍。何祐、林陞、江勝、陳昌、陳福等稱賀,並請問其燒燬營寨之故。國軒曰:『初虞安營者別將。及探報乃是海澄公,吾諒渠素不知兵,其可取也必矣。故與後提督計議:盡焚營柵者,安其心也,使彼歡喜而懈惰;直抵逼戰者,破其膽也,使彼不及於防備;令陳昌、陳福駕八槳抑其後者,亂其陣也,使彼兵心無鬪志。此兵法之所謂「不厭詐而聲東擊西」』也。諸將拜服。
十二日,國軒報捷。鄭經以國軒江東之役,一日三捷;赤嶺揮軍,連勝數陣;今又用驕兵計奪水頭山而捷彎腰樹,敵人破膽,屢有戰功。擢為中提督,仍總督諸軍,得專征伐。差禮官鄭斌齎印諭,入石碼與國軒。軒拜受,厚待斌。具啟稱謝,擇日開印。
段應舉因江東橋燒斷,賊勢猖獗,自泉州提師入援。恐海寇從中堵截,海澄糧糈為其所絕,與喇哈達、郎延相相議:親統軍列營於祖山頭,接應海澄來往。忽黃芳世水頭山被奪,應舉愈加提防。
十八日,國軒開中提督印,旗幟新鮮,照耀奪目;砲聲金鼓,轟鬨如雷。各將拜賀,絡繹不絕。軒視事畢,即令諸鎮營:『速回,整甲為備。吾將踱營地,誘敵出戰。各宜奮勇,不可疏忽』!諸將得令,急趨回。國軒號砲遂響,自率驍卒出,從祖山頭而進。應舉意其將來攻己,隨督兵下山迎戰。正遇賊將盧仁,應舉揮軍,箭如飛蝗。仁抵敵不住,沈誠、陳起明二鎮齊出援禦,又敗下。適何祐率眾至,接戰;未數合,亦稍卻退。應舉見連勝三陣,督騎兵追殺。不虞吳淑、江勝兩軍繞祖山之背,搶奪營盤。國軒遙見祖山頭應舉營盤被淑、勝所奪,即催眾合攻,飛馬追趕。應舉見賊兵上山劫營,亦即返救。江勝率所部眾從山上殺下,繞其後喊殺。故應舉三面受敵,軍亂,自相踐踏,死傷甚多。其漳路業被陳昌、陳福、林應等把踞,不得進,遂奔海澄。國軒揮眾,追至普賢柵。會日暮,鳴金收軍,回踞祖山頭,以逼海澄。
十九日,國軒大賞將土;責盧仁、陳起明、沈誠三將退縮不前,革職,戴罪立功。
應舉於是日入海澄,副都統穆黑林、孟安與希佛、馬虎、總兵黃藍等共議戰守。藍曰:『燈火寨乃海澄咽喉,宜出兵踞寨,不但可作犄角之勢,且可接應漳州援師。倘為賊奪佔,則海澄危困矣』。應舉曰:『守城為要,何必出據燈火寨』?藍曰:『城小兵多,且無蓄積,況水路已斷;若一旦圍困,糧餉不足,將奈何』?應舉曰:『方今將軍、總督雲集漳郡,自當來援。內外夾攻,彼必走矣。何慮此輩一時之猖獗』?固執不聽。
劉國軒欲逼海澄,恐滿、漢合師救援。令昴宿鎮張雄同牛宿鎮曾偉,帶所部入攻平和。又令副將黃瑞鏖統眾攻漳平,以分其勢。雄、偉至平和,守將與知縣聞報,棄城遁。雄踞其城,分偉出小溪。其黃瑞鏖亦攻陷漳平。
因而各縣羽毛告急,廷相調撥,應接不暇。但海澄城小而堅,半山半水,為漳州門戶。原設水師提督鎮守;迨因施琅同周全斌攻澎湖遇風打回,召琅、全斌入京,裁易總兵,燒燬船隻。丁已秋,黃芳世保黃藍補其缺。前國軒犯江東橋,郎廷相恐其來攻海澄,遣其中軍副將朱應麟同馬虎帶兵協防。至國軒破石碼、踞水頭山,愈恐海澄有失,再撥副都統穆黑林、孟安、希佛等往守。及段應舉祖山頭戰北奔入,共計滿漢兵督提三標暨諸鎮營騎步,計有四萬餘眾。應舉令知縣祝文郁造冊,報城內居民。郁計點百姓胥役,僅有八十三家。應舉欲將此八十三家逐出土城;祝文郁曰:『設城、設兵,原以衛民。苟無百姓,欲城何用?提督若欲逐此數夥百姓出居土城,須給牌照付郁為執』。舉聞言方止(土城,縣城之東,另築一城,名曰土城,原設水師提督衙門在此)。應舉又慮兵眾糧少,令文郁挨查有蓄積米慄者,報出以充兵食。郁曰:『當此擾攘之際,數夥殘黎,自食無力!安有餘粟』?郁慮兵丁暮夜強搜民家,署內立高臺,望夜間何處喊叫,即率役馳衛,百姓得安。國軒以海澄城堅,急猝難攻,度其人眾糧少,必能沖出。雖圍半月,尚虛西門一道通塹山、龍井,聽其自遁。後見應舉築砲臺、修壕柵,是欲待援而無去意,方遣林陞守三叉河,林應、江勝守水頭山、鎮門。其餘諸鎮連營扼守圍困。
親王以海澄屢戰不利,令郎廷相單騎入京,以署福建布政使司姚啟聖為總督(啟聖,號憂庵,浙江紹興府人。中北直隸解元,除廣東香山知縣。緣事革職,永不敘用。甲寅,三藩倡亂,康親王奉命平閩。啟聖投親王軍前,願捐資募兵,同其子儀從征。親王加以「隨征道銜」。屢獻奇謀於浙之溫、處,親王甚器重之。至入閩,親王以糧餉為軍需要務,非賢能籌畫者任之不可,故委啟聖署布政司事。迨往潮州說劉進忠投誠,親王愈愛重之。知有方略,任以總督);又令巡撫楊熙致仕,以署按察司吳興祚為巡撫。飛題,俱奉旨依議(興祚亦紹興府人。降任江南無錫知縣。捐資募兵,從征恢復。親王軍前,事無大小,咸委託焉。入閩,任以刑名。適海氛肆虐,故以祚為巡撫)。親王以段應舉被圍日久、黃芳世嚇傷未痊,乏人料理軍務;因查江南提督楊捷,原在閩省曾任漳浦總兵,歷著戰功,題調入閩平寇。啟聖在漳,催趲糧餉,應濟軍需;忽接親王令諭,委署總督,隨擇日上任。即廣張告示,以海逆蔓延,歷有年所,漳泉何地何族,無與之為黨者?豈可以一人而株連無辜?亟行禁除,以後不許挾怨,指稱與海上鎮營族戚以及瓜葛陷害。又搜羅人材,凡技勇邁眾、並前從逆者,能棄邪歸正,悉委以參、遊、都、守,任管內標統兵;或就地禦侮,或隨行征剿。推心置腹,不似郎廷相之懷疑閩人而不敢用焉。是以政令寬宏,百姓賴安。又計兵馬繁多,誠恐糧餉一時未至,兵食維艱;題請設鑪鑄錢,裕餉便民。
四月,國軒見應舉不肯棄城遁去,遂督其眾重鎮複壘,結營扼險,斷其出入。屢率眾攻城,悉被東北八角樓上大砲所擊。二十八夜,軒密遣健將林龍潛入城內,將八角樓大砲二門名「八面威風」者打壞。次早,報應舉。舉斬放砲五人,搜擒奸細,四門戒嚴。
五月初五日未時,軒率諸將用火攻,攻奪溶洲碼花園柵。應舉於土城上督黃藍、馬虎等兵救援;禦至三更,被軒所砍。初六日,軒將儒山、合浦、通亙新渡塹山四旁浚渠,與海潮通,故應舉、黃藍等欲逼戰破圍,不能展其技勇。而喇哈達、啟聖屢欲進援,無路可通。滿、漢騎兵步卒,惟齊集於筆架山上,連幕洪礁、鱉浦、北峙數十里,相守而已。
初八日,國軒傳集諸將會議曰:『敵兵屯於筆架山上,山南有小寨,懸崖如掛燈,俗名為「燈火寨」。寨下大溪,順流可達海澄。若不守據,恐為彼所鎮,即可援也。但此咫尺敵師營壘,誰敢前去踞守』?諸將默然。副總督吳淑奮然而應曰:『淑願提兵往據』。軒起謝曰:『當此沖要重險,公肯親履,吾何慮焉』?淑於是夜令軍士各攜一鐵鋤,銜枚進寨。平明,柵壘溝壕完備。賴塔、韓大任、曾養性、江元勳等,望見駭然。初十日酉時,塔令養性率連環砲於山上垂下,絕力攻打,以為無遺類;豈知淑令眾各穴地藏身,無一傷者。十一黎明,韓大任等領騎兵下山,合擊奪寨;淑率穴中眾出柵禦戰。大任方訝其眾尚存,戰未幾合,即抽兵回。
淑見大任退師,亦不追趕,仍收其眾入寨嚴守。立差心腹李宏基飛報劉國軒曰:『終夜攻打,砲聲不絕,今旦黎明即督兵搶寨;此是虛張疑計,恐其意不在燈火寨。本督宜迅飭各營堡防備』!軒是之,隨遣人轉傳各鎮營。既而賴塔、韓大任、曾養性、江元勳等,率滿漢騎兵數萬,飛馳齊攻岳廟、祖山頭。賊將張鳳率眾接戰十餘合。鳳被大任所殺,眾潰,大任乘勢奪其營壘。塔再進兵,林彪接戰,亦退,並棄寨柵。大任等復合塔師,齊攻林陞營盤。陞不出戰,據營死拒。國軒遙見連失二營,林陞被困,親率驍勇,飛馬來戰,未分勝負。忽江勝領其眾繞道從中沖殺,將賴塔、韓大任截為兩斷。林陞方開柵,合軒、勝攻擊。塔遂失利,傷捐甚多。自是海澄不可救矣。
段應舉屢聞戰聲,欲提兵出救夾攻,其奈溝渠重重,馬陷環埔而中止。後闐然不見外援,城內乏糧,人心皇皇。且劉國軒以是日大勝,勢愈熾,而圍愈緊。二十一日,遣張應時齎白米一斗、西瓜二個、生煙四包、酒一罈,入海澄說應舉。舉於西門樓見之,問應時『欲何為』?應時曰:『時奉主命,以將軍之孤城重圍,援師屢敗,兵多糧少,豈能久守?況我藩主仁愛,凡北將如馬信、郝文興等歸順者,悉推心置腹而重用。故特來勸降,毋自苦焉』!應舉笑曰:『汝覆汝主:食君祿、守君土,分所宜然。是頭可斷,而心不可易也』。收生煙四包,餘物卻還,揮應時出。舉謂穆黑林等曰:『此非餽遺,是來探糧餉之有無也』。守益堅(東旭曰:任爾儀、秦再世,難說巡遠真心;不讓前賢往哲,獨占盛世於今。將軍此頭可斷,赤心許國無移。寧甘煮皮掘鼠,豈肯剪辮降旗)。應時出,覆曰:『提督惟有死而已,無降意』。國軒曰:『城內兵民糧食如何』?應時曰:『在西門樓上見提督,未曾入城,兵民不知;但觀左右皆菜色』。軒曰:『滿、漢兵馬許多,諒食亦將盡矣』。即令應時特奉令箭並諭,到各營傳示:『不許透漏糧食暨一應蔬菜!如有犯者,察出,該營一體同罪』!加意巡防,而城愈困。
二十四日,署海澄鎮左營遊擊汪明請其鎮主文相公、汪定公密議獻城。定公佯許之;歸語黃藍,藍即轉告應舉。舉收汪明並其弟辰、子集,斬首示眾。與士卒同甘苦,竭力守禦。奈援師無期,糧米已匱,殺戰馬而羅雀掘鼠,繼浸皮煮紙。強者食弱,餓莩遍戶。
六月初十日,軒率眾環城攻擊。眾力不支,軒排闥從菜港而入。計受困八十三日,提督段應舉知勢莫敵,與副都統伯穆黑林謀自縊。行至關帝廟前,舉曰:『廟裏去』。黑林曰:『帝君在上,不便』。遂同上西門樓。舉曰:『守此城,死此城,宜矣』!與黑林相向而縊。希佛聞城陷,發火自焚。海澄總兵黃藍,不知所之;有傳其死於亂軍者,有傳其溺於水者。孟安、馬虎、魏赫、田香五、朱應麟、賴陞、楊壯猷、馮有魁咸投降;惟知縣祝文郁,稱病不出。軒報捷,並請示下(後人有詩贊應舉、黑林曰:『輕生節操自應難,疋練投樑萬古寒!愧殺事仇甘北面,瀟瀟夜雨冷江干』!又贊希佛詩曰:『火坑聊借藏吾身,豈似朝秦暮楚人?於此令名垂不朽,綱常萬古可維新』)!經得捷,令戶官楊英載米馳入海澄,煮粥賑饑。惟孟安、馬虎、田香五、魏赫、朱應麟等降,授銜給劄,並配眷口;其騎兵將士二千餘人,載過臺灣,分配屯田。並勒知縣祝文郁照舊供職;郁賂軒左右暨醫者,報病實重,方准其在家調養,尋而從官船逃回。國軒入城,安民畢,尋應舉、黑林屍於西門樓,著人解下,面不改容。軒嗟嘆異之,備棺厚殮;並希佛骸骨設位,豬羊儀禮祭奠。差人護送應舉靈柩至漳州,交喇哈達、姚啟聖。聖與哈達重賞其使,遣之歸。啟聖見海澄已破,會哈達將筆架山各處兵馬抽回,保守漳郡。
十六日,經令鑾儀陳慶抵海澄,監斬賴陞、楊壯猷、馮有魁三人示眾(陞與壯猷,系海澄公標。有魁,原漳浦鎮中營。今雖為提標左營;甲寅從海,曾為木武鎮。賴陞於丙辰年曾從海,為後衝鎮。經以此輩反覆,故殺之)。
黃芳世得病死。啟聖收其敕印。親王以海澄公原是鄭經仇人,今若承襲,不可令其駐漳。題請移駐汀州。後奉旨;依議。即以黃芳泰襲海澄公爵,削去五標,移其家於汀州居住。
六月,吳淑以海澄既得,勸國軒曰:『宜乘破竹之勢,迎刃而下漳城』。軒曰:『漳城滿、漢騎步計有數萬;況城又堅固,未可急圍。當先剪其手足,則腹心自潰也』。淑曰:『漳城眾雖多,然其氣已奪、膽已破,急攻之,正如摧枯拉朽耳』。議未定。十三日,偵者報:『浙江援兵已到同安縣』。軒遂與淑分其眾;十五日,軒率何祐等勁旅往同安迎敵,淑領一軍入攻長泰。親王以海澄之圍未解,星馳召浙江副都統雅長里,提師入閩救援。長里至同安,接總督主堂筆帖式剛舒報『海澄已陷』;方駐師,俄而飛報『賊兵大隊即至』。長里會守將馮昭京、知縣齊宗孔、懸丞錢鈺、典史金榮,以同安四面受敵,不可守;十八夜,咸遁入泉州。
軒入同安城,飛調水陸齊進,合攻泉州。水師五鎮林日慧接國軒諭,即整舟師,從泉州港入泊御殿頭。提標中營馬勝聞報,督一旅出南門,又分一旅出塗門。互相攻擊,不分勝負。日暮,日慧收其眾,退灣鷓鴣頭;馬勝亦斂兵入城。二十一日,國軒大隊至石頭街,留石頭屯劄。二十二早,攻南門橋。將軍楊鳳翔令同安副將馮昭京,督眾禦之,至未刻方退。二十三日,軒分兵屯桃花山,連營東嶽廟,直亙至清源山。二十六日,攻奪洛陽橋,於是泉州震動。
親王接剛舒失海澄之報,繼聞雅長里退師泉州,隨飛調浙江提督石調聲同副都統吉爾他布帶兵入閩,業於二十四日至惠安。二十五日,報洛陽為賊所據,不敢前。
二十八日,軒令王一繼駕船從塗嶺截斷興化援師。又令江勝攻南安。守南安把總張應虎同知縣宋煜,率兵民守禦。勝乘虛攻東北,密遣驍將整旅從西南角倚梯,喊殺緣城。應虎與煜巷戰,力竭被殺,南安陷(煜遼東人)。
七月初二月,軒令何祐督黃球、林萬侯、高奎、方祁、陳晏、江鎮、鄭士弘等,分寇諸屬邑。永春知縣黃寶善、典史焦文寶聞賊雲至,不敢守,同千總李德棄城走仙遊。德化知縣王之紀、安溪知縣李鈺同千總黃國棟棄城去。調聲與吉爾他布於是日午刻接報:『賊屯盤龍鋪,西楓亭一帶悉系賊艘』。聲隨傳知縣胡雲龍:『速收拾庫藏,即行』!雲龍曰:『安可棄城?罪在不赦』!聲曰:『地平城低,決不可守。如問罪,本軍門與都統擔當』。龍方隨大隊於二更退守興化。國軒日夜遣將攻打,城壞百餘丈。屢欲緣城,悉被火桶、火罐、矢石所擊,死填溝濠,乃退。
姚啟聖初聞『十四日,長泰縣被土人戴蘇(一名符)獻城,降於吳淑』;繼聞『二十八夜,漳平知縣高登聯奔龍巖縣,城遂陷。而寧洋亦被圍。二十九早,守寧把總吳應賓設伏擊退』。慮其進攻漳郡,加意提防。後聞『軒提師往同安,復統水陸攻泉州』乃喜曰:『賊計絀矣』!以漳之兵多而泉之兵少故也;舍近圖遠、棄瑕攻堅,豈能勝乎?迨至永春、德化、安溪、南安諸邑俱陷,啟聖愈喜曰:『徐當用計破之』。哈達問曰:『賊熾盜盛,公喜愈甚!且言破之易,何也?願聞其說』。啟聖曰:『賊兵不過三萬,慮其聚而勢雄。今既得諸邑,必當分眾把守。眾分,則勢弱;勢弱,則破之易也。此兵法所謂「兵多貴分,兵少貴合」者』。哈達服其論。
國軒得泉屬諸邑,分其眾鎮守,勢稍弱。遂啟經,調鄉勇充伍,並移鄉勇之眷口過臺安插,庶無脫逃流弊,緩急可用,亦存寓兵於農之意。經允其請,一時安土重遷,百姓怨望。況泉州被圍日久,水陸齊集,公帑不足、軍需缺乏,因而重科民間。國軒、吳淑同啟時弊,略曰:『為請定畫一之規,以救民生,以甦民困事。軒等奉令進取,就地權宜措餉。凡大師之所至,則此地即有供應大師之費。豈宜重為催科?今府縣之外,設有督糧;督糧之外,設有餉司;餉司之外,設有宣慰內差;而又加之以衛、鎮、義將(衛者:侍衛、武衛等是也;鎮者:凡各鎮是也;義將者:凡招募之兵以應之)。噫!彈丸之地,有限之民,正供之外,又有大餉、大米、雜餉、月米、櫓槳、棕、麻油、鐵釘、灰、鵝毛、草束等項;最可慘者,又加之以水梢、毛丁、鄉勇。民力已竭,科斂無度!伏乞速為裁罷,以甦民困。……』之語,上陳。其宣慰使鄭省英,亦以『民夫煩苦,營房重難』上啟。泉州知府陳廷章,亦以百姓困苦已極,條陳時弊:一曰,畫一政令;二曰,停藉鄉兵;三曰,禁飭招募;四曰,請改餉司。經雖發六官察議,然終不能行。以國軒、吳淑等屢用命,有功,彙敘勳次,略曰:『仲春用兵進取,二月十一日克玉州、三叉河及福滸。十八日,奪斷江東而三捷。二十四日,入踞石碼。三月初二日,大勝赤嶺。十一日,計賺水頭山。十八日,追逐祖山頭。四月十六日,新渡南閘擊退援騎。五月初五日,取普賢木柵。十二日,扼守祖山,截筆架大隊援兵。六月初十日,破海澄。或戮力行間,鏖戰著績;或守禦扼要,凜遵師令。水陸諸將,咸有功次,皆正、副總督調度有方;至以少擊眾恢復海澄,使其兵將而無一遺者,厥功尤懋。其以中提督劉國軒表請晉封為平北將軍武平伯;後提督吳淑,表請晉封為平鹵將軍平鹵伯;左虎衛何祐為左武衛,前虎衛林陞為右武衛,左先鋒鎮江勝為左虎衛,共授左都督,仍統兵進取。特諭』!其餘諸將,各加陞有差。
但泉州被圍兩月,國軒雖百計攻打,而楊鳳翔、馬長里、馬勝與興泉道王育賢、知府張仲舉等文武協心,率兵民堅壘捍禦以待救,洪魏齎臘丸密書請兵。興祚同興化知府卞永譽同題請自捐資募兵,親抵興化府救援。親王又調江南楊捷、福寧總兵黃大來與參贊大臣副都統禪布等滿、漢騎步,於二十日起程,二十六日咸至興化府。
八月初二日,黃元出使吳三桂回,賫三桂偽稱帝函,有曰:『今春,遠近文武官吏軍民,擁戴勸進,至於再三。乃勉從所請,於二月一日已正位號。方擬遺使相聞,用布腹心;而貴使黃元齎函適至。接覽之際,實喜且快。殿下英年壯士,仗挾大義,嘗膽臥薪,天人共鑑!……』云云。經笑曰:『老而反愚,妄僣尊大;英雄失望,恐不能久也』。
喇哈達以泉州受困已久,危若累卵,謂啟聖曰:『乘此秋涼,提師間道出奇兵,破賊解圍。公當善保此城』!啟聖曰:『公欲從何路進兵』?達曰:『大路賊營運環周密,急難沖突。吾欲從漳平山道,私過永春、安溪地方以覷方便』。聖曰:『公大有勝算!須謹防伏兵』。初六日,達領大隊,從天保而進。十三日,次漳平縣。守漳城賊將黃瑞鑣即獻城降。達大喜,用鑣為前導。至安溪,有翰林李光地(同其叔日■〈火呈〉,練鄉勇自衛)出迎,合商援泉(光地,字厚菴,別號晉卿,庚戌進士。甲寅,耿藩反閩,光地居山,與其叔日■〈火呈〉練鄉勇,扼險不從逆。官至拜相。■〈火呈〉以軍功,官歷湖廣永州總兵)。
吳興祚在興化,見大兵咸集,自率一旅,同驛傳道王國泰、隨征總兵李懋珠、余明傑、副將武灝、柯俊、羅萬里等從仙遊白鴿寨出,永春黃大來率一旅從仙遊廣橋、何市出,南安禪布、楊捷、石調聲、吉爾他布等滿漢騎步由楓亭大路,進兵惠安。興祚又啟摺,令水師總兵林賢督黃鎬、何應元,聯絡陳子威、陳向翌等戰艦,由海壇水陸合攻(林賢,字尊一,泉之晉江人。水務諳熟,屢有戰功。以援剿左鎮平金廈各島,授海壇總兵。黃鎬,亦晉江人,以軍功授銅山總兵。陳子威,福州閩縣人。以平海軍功,歷任廣南韶道、莊涼道,又改調隕襄道。何應元,亦閩縣人。以軍功授果北口總兵)。
十八日,劉國軒接偵報:『各路進兵』,繼而報『何祐、黃良驥、王一鵬等戰北,棄永春、安溪、德化諸邑』。計欲分師,而兵勢單薄,遂傳令於二十三日撤圍,合吳淑師。二十五日,禪布、石調聲、吉爾他布、楊捷等大隊至洛陽,見有賊船扼斷橋,守橋之北。調聲令中營參將王英等,從陳三■〈土〈目上大下〉〉渡河,與賊戰。賊將陳昇揮眾死禦。英連砍數十人,陞方遁。追殺六百餘級,溺水者無數。方得渡橋,會師泉州。
其守定海樓船中鎮蕭琛,探知林賢等戰船將出閩安鎮,大會諸將,計議禦敵之策:欲將所有戰船,盡據上風上流牽制之。章元勳曰:『藩主令我等禦敵,今反散居上流?若林賢船隻,一朝順風直下,廈門震動,是誰之咎?且兵法有云:「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今乘彼尚未出港,勳願領大隊前去,寄泊港口迎敵』。琛曰:『未可與戰。彼會水陸,欲解泉州圍,勢甚雄壯,當避之!俟其出港,船隻飄颺,然後從上風沖下,一鼓可收全績』。元勳雖從眾議,終以蕭琛怯敵而計左。回船,密將所轄船隻整頓,乘五鼓潮起,揚帆直從閩安港進發。將至港口,忽然轉風,勳掀髯自如曰:『蕭琛無能!此風是天助吾成功也』!林賢知港口已有賊船,分為三■〈舟宗〉,乘潮落沖出。元勳揮船與戰,全軍覆沒。蕭琛聞元勳不遵議出船,嘆曰:『豎子恃勇,必誤乃公』!即整船往援,已無及矣。退泊海山。報經以『元勳不遵約束,擅自出兵』。錫范議琛「坐視不救,故致喪師」。啟經召琛回廈,斬之。令援剿左鎮陳諒、援剿後鎮陳啟隆,將朱天貴、蕭武、吳兆綱、郭有先等守海山禦敵。
國軒以滿、漢騎步三路齊至,方撤泉圍。次日,至同安縣,令軍士墜其城垣。仍劄營果堂、歐溪、江東橋、郭坑、長泰地方,扼漳泉往來。喇哈達、吳興祚、楊捷師會泉州,撫殘綏黎。飭造同安縣城。
二十二日,鄭經接偵「吳三桂死於衡州,諸將立其孫嗣位。改偽元「洪化」。經向錫范、繩武嘆曰:『老宿若死,權臣悻悻,定不相服。稚子安能成大事』?
九月,報『啟聖發令,欲攻長泰』。軒令吳淑督何祐、江勝等一十二鎮,屯浦南。國軒督林陞、林應、吳潛、陳昌、黃良驥等十七鎮,列陣溪西,直逼至漳之北門外「渴馬飲泉」處交鋒。自辰至未刻,我師稍怯,軒等搖旗揚威。耿精忠揮江元勳督連環炮同金槍手從中攻擊,又分騎兵左右出。啟聖率其中營副將王英、建協右營遊擊藍理同龍山營守備韓進忠、貫口營守備黃富等夾攻,箭如雨下。軒四面受敵,陣遂潰。奔至雲英渡,無舟可過,溺死者萬餘人;旗幟盔甲,布幔輜重,棄滿山野。耿精忠等追至浯浦。啟聖立令海防吳延貴造搭浮橋,克復長泰,乘勝奪江東橋。撥詹六奇劄橋之西山上;督標前營把總林朝、後營把總李近,帶兵劄橋之東山上。遂造橋,以通漳、泉往來。又列營於萬松關頂(王英因解泉圍,啟聖召其從漳平路來漳浦中營。藍理,字義甫,漳浦人。後平台澎功,官宣府總兵。歷舟山、天津,升福建陸路提督。六奇,漳浦人。以平台功,官至贛州總兵。李近,亦漳浦人。以平十九寨功,官浙江黃巖總兵)。
國軒於是日奔回石碼,收拾敗軍。仍扼據澳頭、三叉河、玉洲、鎮門、象鼻、獅山、石尾一帶,與韓大任、賴塔、江元勳、楊捷,曾養性營壘上下相對,不時以大砲互相攻擊。啟聖又以江東重要,令王英、蔣懋勳、詹六奇交相換守。啟聖以漳、泉諸屬邑俱下,獨海澄一縣及石碼、鎮門,國軒深溝高壘,首尾連環,難以猝攻。乃與賴塔、吳興祚、楊捷商議,遣漳之進士張雄齎公書出廈門招撫。其書曰:『昔令先王當國家開創之初,蓬蒿未盡,攘臂奮呼,震動天南!然終識順逆之勢,亦嘗慕義嚮風;祗緣群識搖奪,終不忍父老嗟怨,靜處臺灣。今貴藩能體會先志,念井里瘡痍,翻然解甲解兵,縱數千萬子弟,盡還耕漁之樂;身享茅土之封,歲時祭器陳於寢廟。天和人順,永垂世世,豈非千百年鞏固之業哉?客歲使還,往宣朝廷德意,已識貴藩仁明。獨不能詳達彼此衷曲,致數月以來,徒苦士卒,塗炭生靈,亦何益於貴藩哉?在貴藩既不惜此方之民命;則國家亦安得不調兵集馬、勞師動眾為耶?亦思沿邊之島嶼財用民力,能與寰宇之生眾較長短哉?即從貴藩下遊者,恐今昔人心不同,事勢難測。誰無父母?誰無墳墓?與其涉波濤、爭尺寸,曷若歸鄉閭、受朝爵乎?貴藩寧不顧慮及此哉?近即林達還郡,傳述貴藩大有惻隱桑梓之心。故修章布悃,惟願傾心畢論;並遣蘧使,偕臨漳府』!經禮待雄,而與馮錫范、陳繩武等商議,必以「海澄為廈門門戶,不肯讓還」為辭,送雄歸。復啟聖書曰:『頃承明教,拳拳以生民為念。不佞軫念民瘼,甚於麾下。正以生靈塗炭,不忍坐視,故修矛整甲,相與周旋。誠欲拯民水火之中,愈不得不爾。夫宴安江沱,外視民瘼,古人恥之。有大不得已於其中者,億萬生靈亦所共諒也。天心厭亂,殺運終回,苟可休息,罔不如命。客歲張、卞二使來議,曾以肝膽相告。茲張中書至,前言俱在,即與詳達,必能代布左右也。林達奔走末弁,踉蹌逃去,作何模糊,無事深求。禮應遣員奉教;但貴使之纜未解,而諸將之戈已揮,彼此差池,故未奉命。伏冀鑑原』!啟聖覽畢,笑曰:『真乃無識之夫,不足較議。夫退守疆土,永享藩封,豈不全美?何執拗若是』?十月,復遣泉紳黃志美齎公書,再往廈門勸諭招撫,其略曰:『捧復音,知貴藩惓惓以桑梓為念。息兵安民,實出於惻隱,敢不委婉承命?在仁人君子,披肝露膽,毋事繁文,永締於好』!經仍執前辭,送志美歸,復書略曰:『事欲圖其可久,言當慎於厥初。所述臺意,責人以難行之事,非安民之實心也。惟裁其可行也,而再教之』!
啟聖以招撫不就,查甲辰前例:遷徙人民於內地,仍築「界牆」守望,與親王、吳興祚合疏題請。十二月,奉旨依議。惟廣東平南親王尚之信力爭「不必遷移」,因而粵東無恙。
康熙十八年己未(附稱永曆三十三年)正月,福建上自福寧、下至詔安,趕逐百姓,重入內地。或十里、或二十里,凡近水險要,添設砲臺,星碁羅布,稽查防範。
啟聖雖一時遷徙人民入內地,終以海澄未復為隱憂。坐臥思維,未得良策。忽有海上投誠道黃性震上書平海,內有曰:『鄭經不過木偶,皆由左右之緋彩;國軒雖然桀黠,全賴羽翼以縱橫。總恃阻隔波濤,故歷二世;即有儀、秦,莫可鼓其唇舌。倘能高位厚祿,買散人心,不用干戈,立可收其績效。……』等語。啟聖讀而奇之,與衷相合,切中時弊。隨以漳州衛改為「修來館」,用黃性震董理,招海上文武兵民(性震,字元起,漳浦人。以投誠功,歷官湖南布政司)。文官投誠,即以原銜題請,准照職推補。武官投誠,一面題請換劄,一面保題現任。兵民如果頭髮全長者,每人賞銀五十兩;如頭髮短者,每人賞銀二十兩;願入伍者,立撥在營,給以戰餉;願歸農者,立送回籍,飭府縣安插,不許豪強欺凌,宿怨報仇。且有以先長頭髮投誠領賞者,嫖賭已完,逃出,復以短頭髮投誠領賞者;且有一種屢以短髮投誠者騙賞。給賞者識之,白啟聖。聖曰:『非誑爾銀。他肯來就好。若責一人,則堅彼逃回之心也』。賞而不問。以此,投誠者絡繹相繼。又以江東橋為漳、泉要道,且逼近三叉河而通北溪漳平、寧洋等縣,使無專守,恐防範不及,為賊所踞,遂題設副將一員專鎮,以詹六奇任之。
劉國軒自溪西敗績,退守觀音山,扼把各要處。迨聞江東專設重兵,謂吳淑曰:『姚啟聖足智多謀,今既添設重兵扼守江東,是有欲從北路而進兵。果堂逼近,須為預防。倘果堂有失,則三叉河、石尾等處非我們所有』。淑曰:『公之料敵,審而且詳;自當留意』。軒曰:『不出五日,啟聖必從此進兵』。隨密授方略與鎮將,伏眾守候。啟聖果以相對何日得平,與賴塔、韓大任到萬松關頂觀敵,並巡視各處要口。啟聖向塔曰:『賊營處處相連,一時未可驟破。但觀果堂一寨,逼近江東橋,實為東邊之要口。若得此寨,便可乘勢破石尾諸營』。塔曰:『公算極當。可馳諭與詹六奇,令其駕八槳合攻,並奪三叉河』。聖曰:『如此水陸齊進,可以破賊』。乃調集騎步聽令。
二月十一日黎明,塔與大任率騎兵攻果堂。楊捷、黃大來率步旅應之,而國軒、吳淑於初十夜環伏其眾於壕底,虛掩寨中旗幟,塔等以其無備,將次寨邊,寨上方發砲擂鼓,旗幟森列,四面伏起。軒左出、淑石出,祐、勝從中而出,林陞、陳昌二軍從旁沖出,似欲去奪關、搶橋。大任、大來雖分兵禦戰,終難取勝。又疑搶關,遂退,傷失甚多。詹六奇正督船欲出三叉河合攻,忽聞隨征守備鄧茂公飛馬從岸上急止之曰:『陸師已退,不可遠離,恐賊乘勢奪橋』!六奇是之,遂斂其軍守伏。陳昌等遠望江東旗幟,知有備,不敢前。(茂公,字鼎卿,詔安人,武弟子員,佐六奇,屢有機謀。後從施琅平台澎功,官廣東香山副將)。
二月間,鄭經接偵報水師林賢欲督諸船出,隨委援剿左鎮陳諒為帥,督陳起明、朱天貴等禦敵。諒用心分布,殫力提防。二十九日,見南風大盛,天色晴明,諒令起明領大趕繒一十五只,駛上南日,以作回援之師。又令朱天貴領鳥船一十五只,颺駛圍頭、湄州,以作後援。諒自率大隊熕船,進五虎門。快哨飛報林賢,賢隨督戰艦並陳子威等聯絡哨船,共一百餘號,一齊沖出。互相攻擊,煙燄蔽江,轟聲震天,未分勝敗。徐而南風盛發,陳諒乘風潮,沖入■〈舟宗〉內,左右橫打。賢船回身,自相撞衝。忽朱天貴順風而來,發砲助威。陳起明亦從北逆颺,亦至合打。賢等失船十餘只,又被天貴併一只,陳諒擲火罐燒一只。賢乘潮起,仍收入港內,陳起明見賢船盡退,急於追趕,不防礁淺,觸舵而壞。諒望見,令快哨往救。隨鳴金收軍,回泊海山。報捷,經差鄭斌齎銀幣到海山犒賞。加諒為北路統領,餘各升擢有差。
時水陸浩繁,地方窄狹,糧餉不足。經令思明知州李景,議派殷戶助餉。有孀婦樊門辛氏捐銀三百兩,經嘉獎之。其餘照上、中、下均派不等。廈門因丁巳歲二月初十日,經在漳奔出,踉蹌不敢喘息,即欲登舟東歸。全島百姓遮道留之,曰:『且昔先藩在日,未有臺灣,惟金、廈各島,尚與抗衡。今藩主何去之速,而棄我民也』?經曰:『欲守兩島,恐乏糧餉』。百姓齊應曰:『藩主若肯駐劄,護衛百姓;我們每戶每月願輸米一斗,以佐軍食』。因此經方停駐。豈料日久,百姓各尋勢蔭免。按月徵米無幾。遂令副鑾儀陳慶,挨門逐戶清查,一概不許影藉名色蔭免。且於是日起,每戶每月要徵米二斗。百姓一時怨望,道路側目。國軒見軍糈不足,又屢屢加徵百姓,隨自辭俸祿。並請捐資月養轄兵,啟曰:『軒謬荷俸祿,固出中興隆典;第軍糈繁費,何敢再縻金錢?請辭月俸,願竭微資自給轄兵三月,稍寬百姓萬一』。經允從之。於是吳淑、何祐、江勝、林陞等俱上啟,循國軒例。援剿前鎮施明良捐銀一千兩助餉。水師五鎮蔡仲彫分守惠安沿邊,以其老耄不能約束,經令虛宿鎮王傑統其眾,調仲彫回廈。仲彫駕小船入泉州投誠。巡撫吳興祚用之。各鎮營欲請餉給兵,又不敢;欲捐資養兵,又無力,是以懷疑觀望。折衝左鎮呂韜率眾投誠。(呂韜,原漳州城守營守備。出守江東橋,戰北,陰通國軒。事露,啟聖參拏解省審問。軒偵知,遣英義鎮林彪帶眾伏於同安界牌,截搶歸海),木武鎮陳士愷挈眷入漳州投誠;牛宿鎮鄭奇烈同紀朝佐請入山招募措餉,經允之,亦率眾投誠。啟聖俱委以隨征營將。尋而題請陳士愷為延平副將。鄭經亦以各鎮營分汛橫征,百姓重困,遂通行飭禁;略曰:『水陸鎮營,分疆固圉,就地措餉,實出權宜。近察爾等暴索橫征,苦累生靈;或藉端抗餉,焚掠無遺,殊可痛恨!相應嚴飭,務遵法紀,以副勤恤至意。敢有仍前害民,定以軍法從事。毋違!特諭』。又仍設監紀一員,上自浙江舟山、下至廣東達濠,監察核查各鎮營地方,大小措餉辦船按季造報,不許重為科斂。
鄭經自甲寅歲接耿精忠書,統眾西渡,將臺灣地方委總制使陳永華留守。華胸藏韜略,持己廉正,法嚴約束,夜不閉門,百姓樂業。後見經諸弟微有恃勢,佔奪民田,華雖屢遏止,似若艱於破面執法。遂以『元子年登十六,聰明特達,宜循「君行則守」之典,請元子克■〈臧上土下〉監國』。經允其請。四月初六日,遣禮官鄭斌齎諭抵臺灣,同陳永華立克■〈臧上土下〉監國。■〈臧上土下〉,永華婿,每事悉受華教,明敏果斷。諸叔有欲奪佔,事聞,■〈臧上土下〉讓諸叔曰:『當以國為家,百姓足,則自足矣!何必自有為哉』?必執不可。諸叔不敢橫為,百姓喜有天日。
初十日,啟聖以沿邊地方接濟,皆由臺堡疏防,議欲設砲臺。離泉州六十里,有東石地方者,刻日興工,名曰「靈水寨」。百姓虞其界禁,悉出東石販鹽藏貯。一時鹽價高貴至一兩二、三錢之間。十八日,屯田道鄭時英在東石徵餉,見鹽價高貴,啟請兼理鹽政。經允之,仍設餉司二員,催督官買官賣,漏私者罪斬。又檄林陞:遣其轄下右協副將楊忠,往南北鹽埕掘鹽。將行,陞戒之曰:『鹽埕逼近竿嶺寨,乘潮而搫、乘潮而出,方保無虞。若停住其間,恐生意外,悔之無及』!二十二日,忠不遵升諭,船泊深滬,督掘二日。竿嶺寨防飛報泉州提標中營參將馬勝。二十六日,勝即督騎步千人,星夜往剿。平明而至,四面攻擊。忠奮勇與戰,身中數箭,且戰且退,衛其眾欲登舟遁去。奈馬勝逼之緊,忠計難脫,投海而死,諸賊盡沒。陞聞之,嘆曰:『惜乎!健將不聽吾言,宜其死也』!報經,經亦憐惜之。遂寢掘鹽事,調二餉司回,責時英多事。
五月,啟聖督造堡臺,嚴禁接濟。除國軒所據之處無可奈何,其餘地方加倍設禦防範。國軒亦以『石碼固壘,啟聖必艱於進兵;但同安潯尾與廈門高崎咫尺帶水,且前歲廈門癸卯之役,李率泰提師亦由此入島,宜築臺寨,重兵預防。此實未雨綢繆至計,勿使臨時慌張』,啟請,經從之。令李景抽民夫,並取討磚石、鍬鋤等類,馳諭國軒,到彼處擇築。國軒將石碼營盤交吳淑巡督,坐快哨至廈門見經,帶快哨與陳昌、黃良驥二旅往築「潯尾寨」。同安守將知潯尾欲築寨,率騎步千人,前來攻擊。軒已分布埋伏,騎兵一到,四面齊起,殺傷甚眾,遂退。軒亦收軍,督造石城一座、土城一座,命將守把。又巡至汀州,再築一座。
時有泉之同安人江機,綽號「■〈木咢〉子」;與楊一豹同糾眾,歸耿精忠。忠授機左軍都督,出寇江西。迨精忠歸正,機即統其所部,招集餘黨將萬人,寇閩、浙、江右交界之所。康親王及三省督、撫屢遣官招之,機不從。密令其中軍楊麟,伏行至廈門,納款於鄭經。經允其降,授機為征彝將軍。機率眾欲下海,途由建寧。守建寧副將劉起龍督兵截殺,不期機先分其半,欲去攻城。起龍恐城有失,隨領全師回援。機見龍兵抽回,乘勢掩殺。起龍兵大亂,身中流矢,無心戀戰。回至城中,是夜身亡。飛報親王、啟聖,聖馳令各處隘口,重兵把截。一面差官再招之。機見山路遙遠,而各處守禦又緊,計絀,隨率眾投誠。
康親王見劉國軒布置周密,一時不能即平;中書蘇礦以『邊海殘黎受困已久,欲申前議招撫,息兵安民』,啟請親王,親王許之,遂遣使致書於鄭經,有曰:『謀發盈庭,事歸獨斷。既感貴執事之萬鈞,更欲踐季布之一諾也。惟誠惟決,伏候確示』!經得書,與錫范、繩武議曰:『蘇中書欲申前約和議,以安邊黎,誠盛舉也』!復札略云:『「誠決」兩言,予實嘉納。惟以此致意貴親王:若肯降心相從,則何猶豫之有』?礦閱其書有可為之機,將回書繳呈親王;並請欲遣其胞姪埕往廈,以申所約。親王允請。埕從泉州之安海出廈門,見經。經集六官,埕致親王之命:『若貴藩以廬墓桑梓黎民塗炭為念,果能釋甲東歸,照依朝鮮事例,代為題請,永為世好,作屏藩重臣』。經曰:『當先王在日,亦只差「削髮」二字。今既親王能照朝鮮事例,不削髮;即當相從,息兵安民也』。錫范曰:『海澄實為廈門之戶,決不可棄。今既承親王之命,將海澄為往來公所』。埕曰:『欲照朝鮮事例,貴藩當退守臺灣。凡海島歸之朝廷,以澎湖為界,通商貿易。海澄乃版圖之內,豈可以為公所?此不但親王不敢題請,即埕亦不敢代為轉啟也』。錫范曰:『息兵安民,地方相守,豈有棄現成土地之理乎?當照先王所請,年納東西兩洋餉六萬兩』。埕曰:『既如此,又非埕之所得自專。必當再請於親王,看王如何施行。須得一人同往福省報命;苟有成說,亦免於僕僕往返也』。經是其言,令酌舉一人為使。陳繩武舉賓客司傅為霖有材干,堪為使者(為霖,乃洋商傅參宇之子。前投誠,任松江府通判。有機智巧令,繩武雅重之,薦為賓客司)。經令為霖同蘇埕從安海登岸,由泉州入省,先見蘇礦。礦將經書上親王,有曰:『此蘇中書兩啟,欲息兵安民,故專一介面商。今特遣賓客司傅為霖馳報,仰候明旨』!親王待為霖禮甚隆。議往來事宜,並海澄作為公所。為霖曰:『若千歲永鎮閩邦,則藩主並行往來;倘千歲奉命回京,各設官來往』。親王以地方重務,責任全在總督,未可輕為定議;令為霖順途抵漳見啟聖。聖曰:『寸土屬王,誰敢將版圖封疆輕議作公所?此前院清泰劉公之所謂「無此廟算也」』。遂阻其議,但見為霖應對便捷,加禮相待;且惜其才而不為世用,執手戀戀,餽贈甚隆。為霖感激,亦恨其不能執鞭隨鐙也。為霖回廈復命,兩寢其議。
啟聖以平海非老宿諳練水務者不可,今黃芳世已死,水師提督缺現空懸;苟非其人而任之,難以奏膚功。因查歷任志切平海者,惟有施琅,現在京為內大臣;當此任,非琅不可。遂具疏題請,保琅為福建水師提督平海。奉旨:調鎮江將軍伯王之鼎為福建水師提督,以其曾任漳浦總兵,諳熟閩地。之鼎不敢違旨,星馳入閩到任。後屢疏題請乞休,以未經水戰,海島不熟,恐誤封疆,有負朝廷至意。請調慣熟能員。奉旨:改調之鼎為四川提督,擢湖廣岳州總兵萬正色為福建水師提督。正色接報,遂出謝表,並題請隨帶左部千總署中營守備陳儒等將士共五百員入閩。奉旨:依議(正色,字中菴,泉之晉江人,能使大刀。海上投誠,改姓黃,移駐山東。甲寅之變,歷著戰功,任陝西雲安鎮左營遊擊。征朝天關,破賊千餘顆。困於盤龍山,屢劫其營。正色奮勇禦之,共二十七日。後窺賊勢稍倦,正色持大刀,首先沖殺。手刃十餘猛,眾咸以一當百,破圍而出。敵人聞其名,咸稱「黃大刀」。官山西平魯衛參將,方復姓萬。儒,字孝若,別號雅菴,泉之安溪人。亦海上投誠。有膽略。從正色征戰數十陣。當盤龍山之困,儒亦在焉,與正色首尾禦敵。迨擬沖圍,又令儒殿後。在岳州,曾獨駕八槳船,擊吳三桂巨■〈舟宗〉。殺賊焚舟,仍出毋恙,賊遂相戒云:『當避陳長子』!因其漢高大,故渾名之。後隨正色入閩,平海壇、金、廈等島。至施琅,方用儒中營守備,配坐大鳥船,克澎湖、撫臺灣,始復姓林。官歷貴州安龍總兵)。
七月,啟聖以原漳南道陳啟泰子汝器奉旨來漳搬運靈柩,途次泉州東石地方,被劫解廈門;屢遣說國軒放汝器。軒委之於主命,業送之臺灣,不敢擅請。挨延日久,而部文催汝器回京疊至。啟聖計絀,集文武捐銀一萬兩,贖汝器回。軒許之,啟經:『留汝器無益』。經方馳令到臺,放汝器,送之歸。
八月,啟聖見海賊猖獗,終年對壘,似非善策。一面密咨楊捷暨檄沿邊鎮將,善覷方便,疾速進剿;一面差楊榮出說國軒曰:『當夫三藩並倡,爾主有七府甲兵縱橫之盛,烏龍江一旦塗地。今何必又力爭片土,戕害人民,使豪傑寒心?不如勸爾主,全師退保臺灣,海外自鎮為上策。苟以區區為得計,恐一旦師旅雲集,樓船合攻,斯時欲求自容,且不可得。豈不令天下後世羞』?國軒不聽。
九月,鄭經以各鎮營或分南北水汛者、或應漳、泉守禦者,乏兵扼把要口,虞有不測。議調練廈門鄉勇自衛,得有二千人,以總監營康熊同原協理五軍都督吳桂分督操練。但前癸卯歲亦藉鄉兵,不久而敗;茲蹈故轍,時有識者,知其將亡也。已而果驗。
「東石寨」者,乃林陞地方。國軒調陞攻海澄,委其健將惠安人楊忠鎮禦之(忠,猛勇勤謹)。迨啟聖置「靈水寨」,忠恐啟聖乘勢來攻,啟請添兵,經仍令林陞回軍。及楊忠掘鹽死於深滬,升又奉調督兵石碼,委其部將施廷、陳申二人共守之。因申醉後,鞭撻其健卒楊虎、李萬金,金乘夜逃入泉州投誠。密稟提督楊捷:『東石悉系老弱,寨內空虛。願為前導立功』。捷即調騎步共千餘人,二十六日平明至東石,四面環攻,填平溝壕。自辰至未,施廷、陳申分頭率眾力禦。廷被刺,申為流矢所中,俱死,全軍皆沒。捷得其寨,隨擇地調民夫,再築三寨,分兵鎮守。外汛殘卒奔報林陞,陞欲反師來援;俄報寨已破矣,陞乃停其軍,報經。經令各處提防,恐楊捷繼至。
十月初二日,馬虎、李時春交結搖艍艍仔楊阿德,乘潮渡二人,私從星嶼登岸。原提標左營遊擊郭承隆於破海澄時降經。經又遣人密入泉州搬其妻子出廈,授承隆為監督。魏赫謀逃,被獲;經悉徙海澄降將於臺灣,僅留馬虎、孟安等。迨李時春又逃,承隆恐累及於己,亦棄其妻子,入漳投誠。啟聖用之。
劉國軒得東石寨已破之報,會集吳淑、何祐、林陞、江勝、林應等商議曰:『東石之破,是敵人窺侵之漸。但果堂實系扼要重地,一寨勢孤。萬一姚啟聖統兵雲集來攻,救應弗及;則各處搖動。當於果堂後坂尾地方,再築一寨。諸君以為何如』?淑曰『坂尾寨築,則果堂有靠;公之度勢料敵,真出萬全!若欲興工,必須提防,啟聖必率兵來爭』。軒曰:『煩公率眾督築,弟按兵以待』。淑曰:『謹遵令』。即與江勝領所部眾,悉帶鍬鋤。初六夜,至坂尾,開基址,搬運磚石築寨。初九早,工程將半,耿精忠、喇哈達、賴塔、姚啟聖、江元勳、曾養性等,率滿漢騎步萬餘人,沖突並爭,鋒銳極熾。吳淑、江勝將所部眾,分首尾鏖戰。自午至申,互相攻擊。國軒、何祐、林陞、林應見其鋒銳稍息,方從旁出攻。軒又戒令勿追,惟依寨拒之。耿精忠揮金槍手齊攻,軒令各鎮火攻營鹿銃對打。何祐又遠道統率一旅橫沖,合林陞共擊。忽章京石兔被砲傷死,達見勢難爭,始引師還。而日已西,國軒亦鳴金收軍;撥眾伏路,然後就營安歇。
初十日,軒又分布以待,兼督造。寨成,吳淑毅然領守,軒率何祐等仍回觀音山。啟聖知守坂尾寨者,吳淑也;密遣人說之。許其代為題請,赦其「獻漳」罪,即官以銅山總兵。淑曰:『極感制臺厚愛;但丈夫遺臭一次,豈可再為萬世罵名』?謝絕之。啟聖知淑志堅,非名利可動。惟遣將不時攻打,砲火如星。淑指揮接禦,無失。又逼寨數次,親臨禦敵,身中兩矢,令醫調治,晏然自若。會雨傾盆,連日淋漓。其寨新創苟就,牆垣不牢,隨處散崩塌壞。淑令軍士盡出帳房避之,獨自不移。十一月初八夜二更,墻倒壓下,淑與左右死者七人。其部將按兵秘喪,飛報鄭經、國軒。軒星馳抵寨,列陣伏防;抱屍號哭,三軍墮淚!遂厚殯殮,速回廈門;令江勝修築把守。經聞報,慟傷減食。迨淑柩到,親出海埏接之。撫棺痛哭曰:『天何奪吾輔之速也』!情甚哀。祭葬之。以其子天駟為建威右鎮,統其眾(田單之拒強燕,與吳淑之守坂尾,可謂並肩無二。奈天不祚明,使其早逝。則軒之無輔佐,不能恢復可知。惜夫)。
鄭經以武將不但辭俸而且捐資養兵,何文官無一慕義,樂輸協理?禮官楊賢即先上啟,欲捐資助餉。陳繩武聞而惡之,從中說經曰:『各鎮有地方之派米、派餉,繼派雜戶,故請自養其兵,是有所出也。文官束手辦公,勤勞從事;雖奉差有限,焉得餘資捐助』?經懦而無斷,遂寢其議。
啟聖屢分兵攻擊。國軒設伏,百計禦之。相持兩載,而海澄終不得平。因查癸卯歲前院李率泰攻破廈門,實有荷蘭為前導。與興祚合疏題請,欲照前年事例:『用荷蘭為先鋒,攻克兩島;然後合攻臺灣,還荷蘭』。奉旨:依議。啟聖加隨征知府江南人劉仔道銜(後官建寧知縣),同通事黃鏞、林奇逢配健卒百名,護送敕書,前往荷國封王,並說其『出夾板,前來會師,合擊各島,然後再攻臺灣而還』。王雖拜受詔書,而以前歲失約為辭。劉仔與鏞轉請曰:『當日之克兩島未曾合攻臺灣者,是揆一王自投請行,故前部院未敢擔當,須當請旨。迨奉旨欲共出師,而揆一王諸船已失於普陀港矣;致我師獨往,而未成功。豈有部院許而不行乎?今系部院題請,奉旨專差前來,欲與貴國合兵,克平諸島,攻還臺灣。又非昔日可比』。國王以揆一王已死,乏人統兵,堅執不出夾板。惟厚待劉仔等,送之歸。啟聖見荷蘭不允請,會喇哈達、賴塔、吳興祚商議:就福州造大戰船四百只,又往浙江調戰艦一百只,再令江東副將詹六奇到潮州造■〈舟古〉艚一百只,兼工督成,俟萬正色抵任,大舉舟師,水陸合攻。
但陳繩武雖說鄭經文官無力捐助而寢其事,然於心不安;隨轉囑協理戶官楊英啟請『生財之道,以資軍糈,均養鄉兵:殷戶助餉,並月米、毛丁以及渡載、豬牙、酒稅、鐵、炭、油灰諸類,雖孤寡亦不免』。又令思明知府李景附會其說,倍加派輸。百姓怨聲載道,欲逃無門。國軒見經每事昏憒,政出左右;近又惑於亢宿鎮施明良,終日馳射,酣飲達旦。令人密窺所行,刻為報知(明良,即施鳳也)。明良業與啟聖交通,許以公爵;欲擒經而獻諸島,故曲意奉媚繩武,婉諂錫范。二人咸喜之,屢薦其才,是以日見親幸,不離左右。明良又薦傅為霖『胸藏經略,有國士風。豈但堪為使者,不辱君命而已』;並王世澤為羽翼。世澤曾為女宿鎮,施琅養子也。因風傳施琅仍出為水師提督,故解兵權,以避嫌疑。迨丁巳七府俱敗,世澤叛海投誠,從段應舉隨征。舉受困海澄,城破,世澤復叛清歸經,經仍授為監提督。與明良二人合,密款於啟聖。聖以其能共擒鄭經而獻全島,自當保奏,封為公侯。故明良、世澤媚奉慇懃,不但鄭經墮其術中,即錫范、繩武亦不自覺也;獨武平伯劉國軒時刻窺防之)。
康熙十九年庚申(附稱永曆三十四年)正月初十日,國軒坐快哨到廈門見經,備陳『宿將已沒,禦敵乏人,時事可慮。兵力單薄,藩主當臥薪嘗膽而用全副精神;豈可荒嬉,以一切政事徒委他人?況施明良利嘴劍腹,宜遠之,不可親幸』!經曰:『明良不過一人而已,政事之暇,聊佐談論,餘無他預。且明良之忠肝義膽,種種可愛,君何不相容至此』?軒曰:『自古以來,大奸似忠。軒何不容?恐誤藩主大事耳』!經曰:『我自有主裁。君留心軍旅!廈門之事,勿多慮焉』!軒辭經,仍回觀音山。明良知國軒疑己,遂令心腹將士備八槳,在所鎮之地方高崎,欲賺經巡視海口,擒載渡海。十三日,經偶出,明良從行,乘烏驢,甚是雄壯,經戲之曰:『烏驢肉最佳』。明良歸,立將驢宰烹進上。經大悅,留明良共飲。飲間說『劉總督欲起民夫,填平潯尾港進兵』。良曰:『潯尾港水退雖狹,恐流急難填,藩主明早親到彼地巡勘,便知端的』。經許之。明良次早攜樽酒並所製烏驢肉脯,請經行。經起盥櫛,不通知諸將,即同明良去。適是夜國軒隨潮出,欲入見經。左右覆以『藩主同亢宿鎮去巡海』。國軒駭然曰:『藩主何輕許如是』!隨披貼身甲,持大刀,從者二十猛,飛馳追之。明良喜經墮術中,沿途指揮某處險,該設備;某處最險,該設砲臺;徐徐而行。將至高崎,喜經籠中物也。忽見一騎飛馳而來,英風凜凜。近視之,乃總督劉國軒也;明良失色。軒曰:『巡視邊土,非藩主所可輕身!宜速回駕,會議要事』!經同軒轉轡;而明良大失所望,無奈亦尾隨其後(蜀之安樂公惑於黃皓,雖有姜維之忠心,亦難於制禦。國軒力守兩島,不絕如縷,經當臥薪懸膽,以圖中興。何如此惛憒!但明季當斬,天數已定,何待言乎)。
時國軒衛經回,卻不明言。會議完,即回棹。細忖藩主深墮明良術中,非口舌所能爭;必當提其真情,方可。遂置心腹於廈門各要口盤詰,又密令偵者入內地打聽。倘有風聲,立刻飛報,以便剪除。明良被國軒識破追經回,心亦惶惶,即上啟辭退。經召明良入,慰之曰:『爾之肺腑,本藩深知。爾莫過慮,安心供職』!良叩頭流血,曰:『深蒙藩主眷顧,格外知遇。雖肝膽瀝地無以報高深』!經撫明良背曰:『爾莫過慮』!明良頓首而起。愈加迎媚,經愈親幸之。國軒得內地偵報,施明良果暗通總督,欲獻全島。軒即飛啟曰:『為內患不除,國之安危未定事。有施明良密通賣國;不但明良一人,黨羽甚多。……』云云。經接啟,示繩武曰:『明良不過一人在吾左右而已,何中提督之忌刻若是』?繩武曰:『明良之忠奸,總難逃藩主洞鑑。但既然如此,勢難兩全』。經曰:『不如暫令明良同王世澤過臺灣,以塞口舌』?繩武曰:『此乃藩主始終覆載之恩』!武出傳經意,即撥船載明良、世澤眷口過臺。軒接報,知經不拏明良鞫問,反縱之過臺,隨坐快哨到廈面經。傅為霖陡然見國軒到,疑為底裏盡知,恐累及已,隨出首明良、世澤通姚啟聖始未情由。軒曰:『不除此賊,終為國患』!經思明良、世澤必去投誠,差副鑾儀衛陳慶帶健將三十人,坐八槳船,追斬明良、世澤全家。慶得令,趕至大擔。良等因風信未順,暫泊大擔。守者報陳慶船到,明良嘆曰:『吾命休矣』!慶上船,出藩令,立斬明良、世澤並其子三首級,以歸報經與軒。經亦為之嘆息。國軒以明良之故,順潮出入。今喜內患已除,啟經『宥其同謀,重為整頓一番,設立防禦』。乃坐快哨,安心入觀音山。啟聖聞明良等事露被誅,嘆曰:『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
萬正色舟師次定海,因接上諭:欲待荷蘭船到,然後進攻。色曰:荷蘭無期,即有期,亦在五、六月間,南風盛發,方得揚帆,豈可枕戈以待?不如乘勢取海壇,以挫其鋒』。
二月,萬正色在福州催造船隻已完。隨遣人於漳、泉,知會喇哈達、賴塔、姚啟聖、楊捷諸將:『率大隊舟師,出攻金廈。其陸師,亦各為齊進相應。劉國軒在觀音山,必分兵出敵。彼若分兵,則勢弱;勢弱,攻之必走。不但海壇可得,即海澄諸處,亦可復也。海澄復,賊心自虛,則廈門亦不敢守』。又對吳興祚曰:『弟今督舟師出,占其上風,賊必退崇武。公可督陸路諸將,沿海各港駐劄,施放砲火攻打,勿使賊船得以灣泊取水,則彼自亂』。興祚許之。
鄭經接偵報:『水師即日欲出福州港』!隨馳諭與國軒,調林陞、江勝出廈門。加陞為水師提督,督江勝、陳諒、朱天貴、蕭武等北上迎敵。萬正色督林賢、黃鎬、陳龍、楊嘉瑞等諸戰艦暨陳子威聯絡哨到海壇港口,與林陞相遇。各放大砲,互相攻擊,未分勝負。忽朱天貴沖入,左右橫攻,打沉大船二只,我師少怯。林賢遙望賊勢猖獗,率其本標巨艦三只,轉從上流,坐風沖下攻打。萬正色亦督諸船回頭,相應合擊。天貴等方遁出外洋,正色鳴金收船入港。林陞見正色悉入港內,全隊欲寄泊圍頭;奈沿邊海岸咸被吳興祚率陸路勁旅密佈屯劄,安砲守禦,無處灣泊。隨即寄椗,傳諸鎮會議。陞曰:『今者,邊海地方,砲臺密佈,營盤扼守,舟師不得灣泊,樵汲維艱。意欲全暫退守遼羅,諸公以為何如』?天貴曰:『退守遼羅,萬萬不可!今日之戰,雖未破敵,然敵人之膽亦少遜怯。豈可反避而自搖動乎?可將諸船進泊海壇,分一旅把守觀音澳,再令一旅寄泊石排洋一派地方。倘水師出港,可以互相牽制。不但便於相援,而且可以攻擊。然後密令小哨,窺其疏防之處,樵汲接應』。江勝、陳諒咸以『天貴之諭甚高,宜從之。若退遼羅,恐廈搖動,則陸師危矣』!陞執己為總督,當聽吾指畫,不從眾議。傳令:『全師退泊遼羅』!天貴辭去,仰天嘆曰:『藩主用此輩為帥,大事去矣』!遂諭本部船隻為備。二十三日,林陞率全■〈舟宗〉悉退遼羅灣泊。
劉國軒據守觀音山,馳令:『各營嚴謹把守!如有敵人侵境,立即飛報,以便提師救應。候水師信到日,再作計策』。鄭經亦以啟聖水陸並進,陸有國軒可當一面;未知林陞水師如何調遣。二十四早,忽快哨報:『林陞全軍溜退,俱泊遼羅』!經與錫范、繩武等大驚。繼而升亦差人齎啟至,報『大勝萬正色於海壇地方。茲因沿海營壘密佈,艱於樵汲,故暫退守遼羅……』等語。經疑升為戰北,借言塞責,以安人心。廈門一時震於樵汲,故暫退守遼羅……』等語。經疑升為戰北,借言塞責,以安人心。廈門一時震動,百姓皇皇。且諸六官正慮輸餉之苦,遂各張大其事:『必是戰敗。若戰勝,豈肯退守遼羅乎?當速為備,莫使臨時愴惶』!經是之。即遣人馳諭入觀音山與劉國軒,有曰:『邇海壇征帆業退遼羅,是思明將危,海澄何用?速當回師,以商進止……』云云。軒接諭,氣填胸臆,口不能言。半晌,方令人傳集諸鎮,將藩諭通示;仍相議退兵之策。各鎮曰:『謹聽本督之命』。軒曰:『既如此,不得不回師!爾諸鎮將當徐徐而退,勿得慌張』!各領命而去。獨陳昌一鎮守謝村、鼓浪嶼,知廈門信危,隨遣人密通啟聖;聖即會喇哈達,統滿漢騎步分道進兵。軒知啟聖分道齊來,一時軍士風鶴,無心戀戰,遂棄諸寨并海澄縣城,乘夜出廈門。見鄭經,經出林陞啟示國軒,軒頓足曰:『右武林陞戰勝,尚如此驚怖!倘若大敗,將奈何?亦當遣人細探果否,然後發諭。無故自生疑畏,一旦付之流水!諸君輔理贊畫者,悉如是乎』?錫范、繩武語塞,無以對,惟曰「天意」而已。
二十五日,喇哈達、賴塔、姚啟聖、楊捷統滿漢騎步進攻,賊將康騰龍獻■〈氵丙〉洲。二十六、二十七兩日,分道克陳洲、玉洲、彎腰樹、福河、下滸、三叉河、石碼、觀音山、展旗寨、曹門寨、澳頭、象鼻、虎頭山、馬洲、果堂、太平寨、觀音寨(在果堂寨左邊)水頭、獅子山一十九寨,並海澄縣城。出示安民,禁止擄掠。
鄭經於二十六日接報『康騰龍獻■〈氵丙〉洲,引姚啟聖各道師雲集海澄縣暨海滄地方。不日即會同水師合剿廈門』,百姓震動。軒出示禁止,並兼紅旗巡緝;如有造言煽惑者,斬!二十七日已刻,全島人民鼎沸,攜男挈女,各自逃竄,莫能禁遏。經見人心已變,即令典寶劉陶、鑾儀陳慶將演武亭花園所有輜重寶玩,悉運過臺。時,陳昌業通姚啟聖,偵知經已倉皇登舟,乘虛無備,遣健將楊一彪帶猛漢三百名,駕八槳五只,詐稱本鎮欲請藩令,抽兵同行;欲劫經獻功。適建威中鎮黃良驥侍經,遙見所來八槳,其勢兇猛可疑;急啟經曰:『陳昌請令,用一快哨足矣。何用八槳五只?其中有詐,宜止之,不可與之近船』!經發令開砲,鹿銃齊攻,沉二只於海,三只飛駕而去。昌知計不成,遂率眾投誠。而諸六官洪磊、楊英、謝賢等已揚帆出大擔門,隨經鷁首東向。馮錫范、陳繩武會劉國軒、何祐,懇其引軍為援,踉蹌挈眷口、嬖倖、玩好、輜重登舟。其百姓無船可渡者,遍滿海濱,號啕之聲,與淜湃相和焉!甚至慘遭擄掠,情極赴水者,難以指數。協理五軍都督吳桂同信武鎮黃瑞二人,見百姓狼狽難堪,按其所部,分頭傳諭:『爾等百姓,勿得驚惶,各自回家靜候!本鎮自當差人渡海,飛請將軍、部、院到廈門撫綏』。幸賴以安。
是夜三更,啟聖接吳桂、黃瑞遣人投誠,備陳鄭經、劉國軒已遁臺灣,請大師過廈門,安撫百姓。啟聖立遣陳昌駕八槳,先行接應。即與喇哈達配師在船,二十七日分道出廈門。出示安民,秋毫無犯,百姓樂業。啟聖又遣官分頭駕船,招撫餘黨。
二十八日,經到澎湖,無顏即歸,同錫范、繩武、國軒、何祐等住娘媽宮。監國克■〈臧上土下〉知其父回師澎湖,與留守東寧總制使兼管勇衛事陳永華率諸文武士庶,連啟接踵,請經回臺。經方領錫范、繩武、國軒等,全■〈舟宗〉而回。見其母董夫人,夫人責之曰:『七府連敗,兩島亦喪,皆由汝無權略果斷,不能任人,致左右竊權,各樹其黨耳』!經無以對。仍令侍衛全旅守安平鎮,其餘諸將各歸汛其部卒屯田。
喇哈達、姚啟聖咸集海澄,飛咨往泉州咨會吳興祚、萬正色:『當乘海賊虛危,速出師攻擊,克復諸島!不可稽遲,致死灰復燃,以為沿海生靈患』。
但林陞自退遼羅,諸將不服,各有竊議。迨接經諭,知國軒十九寨並海澄已去,人心虛危,廈門難守。當令各鎮收拾東歸,俟再後舉。陞秘之家,傳其所轄部將於二十八早,駕言『自統本部船隻,前往泉州港口巡哨』。遂遁澎湖。
吳興祚、萬正色二十九日接啟聖咨移。三月初一日,興祚統師從陸路;初二日,渡五通抵廈。萬正色於初一日同林賢、陳龍、黃鎬、楊嘉瑞、陳子威等出港;初二日,到金門會集。朱天貴見林陞巡哨未回,遣人偵探,方知劉國軒已去十九寨並海澄,出廈門矣,即整備諸船觀望。其江勝見陞去,亦託出哨,統其所部船師,出颺遼羅外洋。
朱天貴接偵者來報:『經棄諸島。國軒、何祐等諸鎮,咸回臺灣。陳昌投誠。吳桂業請將軍部院過廈門』。喜曰:『國軒若去,餘者碌碌,不足慮也』。又報:『泉州水師數百號,連■〈舟宗〉出港』。天貴即將船駕上北,截劫東洋船。任眾剽掠沿海地方,纔統大隊舟師下銅山。守將左衝鎮馬興隆同昭義鎮楊德和、中衝鎮鄭添等,初聞國軒棄十九寨出廈,遂戒嚴守望,以虞不測。繼報本藩東回,即整備船隻以待。忽瞭望者報:『有巨艦數十號,悉系我們的旗幟,揚帆而來』。興隆立遣快哨,前去偵問是何船隻。一面金鼓旌旗,嚴肅隊伍,各起頭帆、浮椗備敵。快哨至半洋,『問來者何船』?回曰:『本督下來探哨』。復問曰:『系劉本督麼』?貴著人詭應曰:『是』。哨探轉櫓棹,飛報曰:『系劉本督船也』。興隆以國軒未從經去來此,率諸鎮列船往接。甫登舟見之,乃天貴也。興隆等相顧失色。天貴會諸將意,曰:『諸公以天貴有二心乎?貴無二心。茲因金、廈失守,藩主東歸,弟正撤師至此,欲會諸公覷方便,克復兩島。諸公若不信,吾只有一子,指水與諸公誓』!興隆曰:『本督之心可貫日月,勇略素聞不亞武平。隆等願聽指揮,豈有生疑之理?方纔錯愕者,以其報者之誤。幸是本督,苟他人將誰救解』?俄頃,江勝率本部船亦到,各相見敘時事,悉入銅山澳內灣泊。天貴託言船大,港路未諳,恐犯礁線,將所有熕船盡列一字,拋碇於港口,困諸船於內。江勝夜忖天貴舉動可疑,令諸將士勿棄甲,預備砲火。天微曙,差人坐杉板,至天貴船中請令,欲乘北潮往南澳、達濠,尋邱煇。貴素與勝善,又見其船隻堅牢,甲士猛勇,留之則勢敵,而艱於下手,不如賣個人情許之。勝得回報,隨即起椗飛帆而去。貴見勝船出港,隨傳令諸鎮將到中軍船議事。即將馬興隆、楊德擒下。興隆大罵曰:『天貴匹夫,負義叛賊!吾為厲鬼,亦不恕汝』。天貴又令人擒其子至。隆罵不絕口,天貴大怒,溺興隆父子於海,掠其家。禁楊德等於船,率眾劫諸船暨銅山子女玉帛。
姚啟聖以銅山尚有勁旅鎮守,又報朱天貴全師亦在銅山,征之費力,不如遣人撫之為善。知會喇哈達、吳興祚、萬正色差李榮春、吳英子應麟前往銅山招撫。天貴大喜,厚待應麟等;即遣林君寵同朱光祖入見啟聖,願獻銅山一島,全師投誠。啟聖謂君寵曰:『朱將軍若能如是,本部院自當保題現任總兵』。君寵回覆天貴,貴令另鑄「振遠將軍印」。五月十九日,進海澄港,薙髮投誠;請啟聖到銅山,安撫百姓。聖待天貴禮倍厚;尋而授天貴浙江平陽總兵。
時以諸島既平,議要照前例就界築壁,分兵守禦。啟聖曰:『諸島由來悉系版圖,魚鹽、田土,年計國賦數十萬。前日失策輕棄,致鄭經乘甲寅之變,猖獗橫行,蔓延數載,滋害生靈。令既藉朝廷之威福,一旦克復,得寸守寸,豈可復議輕棄以資賊乎』?吳興祚亦曰:『當留,不可棄!棄之,則賊不日復至矣』。會喇哈達、楊捷、萬正色合疏,題請「展界諸島」。奉旨:依議。自福寧至詔安,盡許百姓復業。以水師提督守廈門,分防沿海;裁內地新設如江東諸營者,設海壇、金門、銅山各總兵一員。
馮錫范同鄭經回臺,見永華把握重權,而諸事方正敢為;且又屢受微譏,心實忌之姑為陽好,陰與國軒謀。軒教錫范解辭兵權以許之。范喜其策善。一日,會永華於公所。
范曰:『自愧扈駕西征,寸功俱無。歸來仍居其位,殊覺赧顏!諸凡檢點明白,即當啟辭杜門優游,以終餘年』。永華信為實焉,歸來即先上啟乞休,經不允;華再加力陳,經意未決,范乘間啟曰:『伏甫勤勞數載,形神已焦!今欲乞休靜攝,情出於真。宜俯從之!但其所部將士,可交武平伯為是』。經依錫范議,允永華告辭,將所轄部旅交劉國軒。軒啟辭者再;經命至三,軒始統永華軍。而錫范仍任侍衛如故,華方悟為范所賣,悔無及也,心大悒怏。
永華退居無事,偶爾倦坐中堂。左右見永華起,揖讓進退,禮儀甚恭,似接客狀;賓主言語,唯唯應諾。徐而睡去。逮覺,即喚左右,將內署搬徙,讓客居。左右問其故,永華曰:『瘟使者欲借此屋,吾業許之』。左右曰:『瘟使者欲何為』?華曰:『到此延請諸當事者』。左右曰:『誰』?華曰:『刑官柯平、戶官楊英等,餘尚有不可言者』。嗟吁而已。數日,永華死,繼而柯平、楊英等亦死,悉如華言(閩頌云:『時有漁人於海底得篆碑文曰:「生女滅雞,十億相倚。庚小熙皞,太平八紀」。蓋指姚滅鄭於康熙時也。或曰:福州陳潤所造』)。
四月,臺灣彗星出,在寅申分野;一更盡,忽生四五腳。至夜半,一股白氣,墮下甚長;俄復收起。如此,一月乃滅。
五月,探報『啟聖修造戰艦,將有征剿意』。經與錫范、繩武、國軒等會議:令天興知州張日曜,按屯冊甲數,每十人抽其一充伍,訓練以備用,得兵三千有餘。其街市商民,十家共輸一丁,每名折價徵銀一百兩。貧富不均,民大怨望。
七月,臺灣彗星再見於西南庚酉分野。有白氣一道,狀如劍,甚長,沖指東方。至十一月,方消。
十月,探者報:『海壇總兵林賢,欲領舟師大隊從福州港飛渡,直過雞籠山,據為老營;漸次進兵,而攻臺灣』。錫范啟經曰:『雞籠山在臺灣之北,乃淡水上游;其澳堪泊船百餘艘。前呂宋用天主教巴禮建院,與土番貿易。因地生硫磺,不產五穀,運接維艱,放棄而去。迨先王得臺灣,縱紅毛歸國,紅毛聽通事楊宗九謀,將所有夾板駛到雞籠山,重修其院為城,意欲窺復臺灣。後系黃安督兵追攻紅毛,紅毛亦以水土不服之故而無外援,棄之。是此地最難居也。今林賢欲統師從此登岸進兵,若遣將固守,必當運糧接應。不但運糧艱難,且虞水土不服。不如遣一旅前去巡視,將雞籠山城墮為平地,棄而勿守。林賢若來,使無安身之處,徒然上山,水土不服。然後興師進攻,一鼓而破之』。經從其議。遣林陞帶兵北巡,兼墮雞籠山城。升奉令至雞籠,見其形勢奇秀、峰巒高聳;而且土地饒沃,溪澗深遠,是未闢荒蕪之膏腴,暫為鳥獸之藏窟。其土番種類繁多,無相統屬,性甚健勇。且山之頂黃金結纍,人欲取而無路可達;惟溪之內流下金沙可取。但金寒水冷,極雄壯之人,入水一、二次而已。況硫磺所產,最盛於夏秋,故五穀不生,難以聚眾。升督兵士,將雞籠山城悉毀為平地,而回復命。
但前江勝於是早令人卑辭說朱天貴,貴以夙好,縱之去。勝隨往達濠,依邱煇合■〈舟宗〉犯石井、潮陽、揭陽、澄海、饒平、惠來等縣沿邊。廣東提督侯襲爵與一等侯潮州總兵馬三奇率騎步沿海堵禦截殺,又差員駕船招撫得曾咸等,以散其黨羽。迨至天貴投誠,啟聖與正色大隊舟師悉在銅山,將欲進剿。邱煇向勝謀曰:『今者銅山、粵東雖無舟楫,而啟聖必移師南澳、達濠,孤軍恐難與敵。欲將埠頭居民悉移東都,何如』?勝曰:『此萬全之策』。煇、勝席捲而去,故達濠、南澳咸平。襲爵改潮鎮中營遊擊蔡植茂為達濠協,以林天貴為左營、蔡大茂為右營。裁潮陽協鎮為遊擊(後至二十三年平台,姚啟聖會兩廣總督吳興祚題建南澳城,設總兵一員,以楊嘉瑞任之)。時,邱煇、江勝至臺見經,經各分配屯地安插。
經以諸老宿如陳永華、柯平等相繼淪亡,不勝感嘆。遂於洲仔尾澤地,令李景監造園亭,種植花木。一日,景報竣。張日曜供設甚奢,請經遊。經同克■〈臧上土下〉、錫范、繩武、進功、國軒、洪磊、沈瑞、何祐、林陞、江勝、曾瑞、林應、陳諒、林順、鄭省英、邱煇、吳潛、楊德、黃良驥、鄭斌等文士武將,圍射酣樂,繼夜而散。經就洲仔尾園亭為居,移諸嬖倖於內,縱情花酒。下令長子克■〈臧上土下〉監國秉政,凡文武啟章一切事宜,悉聽克■〈臧上土下〉決斷。■〈臧上土下〉既承委任,撫緝兵民,剛斷果決,有乃祖遺風。經之親信權倖,莫不畏憚。
經又慮克■〈臧上土下〉年輕,未得其宜,令人默取其所決諸啟章斷事者閱之,條條有緒,心大喜悅。以其後事倚託有人,遂放縱於花酒,不預政事,而竟卜晝卜夜之歡。克■〈臧上土下〉既承父命委理政事,上至董國太、諸叔,下及鎮將兵民,繩以禮法,不肯阿容徇縱。故兵民感戴,權勢屏息。但李景、張日曜諸輩雖各斂跡,然終媚奉於經,而思甘心焉。
●臺灣外記卷之九(康熙辛酉年至康熙癸亥年共三年)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康熙二十年辛酉(附稱永曆三十五年)正月元旦,克■〈臧上土下〉率文武朝賀於臺灣之安平鎮。然後拜賀董國太,方過承天府洲仔尾朝經。經大宴飲,而歸。經欲以是月望日大放元宵,張日曜即傳街市居民構結燈棚,懸掛古董、竹馬故事,煙火笙歌,以供遊玩。克■〈臧上土下〉聞之,上啟云:『偏僻海外,地窄民窮。屢年征戰,幾不聊生!茲屢報清朝整備戰艦,意欲東征,人心洶湧。何必以數夕之歡,而費民間一月之食?伏乞崇儉,以培元氣,以永國祚!………』云云。啟上,經嘉其能固邦本,納之,即為禁止。就於洲仔尾園亭,大張燈彩,與錫范、繩武、國軒、進功等,竟夕歡樂。
經因縱慾過度,痔瘡暴脹,大腸緊閉,醫治無效。克■〈臧上土下〉日夜侍側,衣不解帶,督視湯藥。經忖不能起,傳國軒至床前,指克■〈臧上土下〉而言曰:『與君患難相從,意望中興;豈期今日中途而別!此子材幹,頗有所望,君善輔之!吾死,九泉亦瞑目也』。軒叩首曰:『藩主偶爾微疾,不過理其元氣,順則腫自消而愈。何用掛懷?至於翼贊公子,軒自當竭力以佐,豈有二心』!適錫范入,經又謂錫范曰:『吾不免矣!諸凡全賴君與武平協力,輔此孺子』!范曰:『此不過大腸火盛,散之,則腫消。藩主何多慮焉』?徐而脹痛難堪,叫喊遂卒,年三十九。克■〈臧上土下〉躃踴號哭,令人飛報董國太。國太遂率諸子聰、明、智、柔與次孫克塽等咸至。錫范當於國太前謂■〈臧上土下〉曰:『儲君宜守禮盡孝,視殮節哀』!克■〈臧上土下〉唯唯。范■〈虫柬〉禮官鄭斌等辦理喪事。隨密向國軒謀曰:『監國乃螟蛉子,安得承繼』?軒曰:『此鄭氏之家事,豈外人所預』?范曰:『自有成算,公勿左袒』!軒許之。文武各祭奠畢,用王禮殯殮。
六官會議,擇日嗣位。錫范密向聰、明、智、柔諸公子言曰:『自古承繼大統,嫡庶尚且有分;何況螟蛉』?鄭聰等曰:『公此言,真國之輔佐!克■〈臧上土下〉李氏之子,血抱撫養,人所周知;獨藩主為嬖者瞞眛。且此子狂悖剛強,苟與嗣位,將來有不利於邦家』。范曰:『吾正為此,不知國太如何』?聰曰:『國太,吾之事也。地方兵民,公當主持』!錫范點首而別。聰、明、智、柔共議,齊向國太啟曰:『外面鎮弁將士以及百姓,紛紛鼎沸』!國太駭然曰:『何由致此』?聰曰:『以監國非鄭氏血脈,故人心不服耳』。國太曰:『監國秉政兩載,兵民素所悅服;焉有是事』?聰曰:『監國雖然秉政,是藩主尚在,借其名耳。今藩主仙逝,欲承繼嗣位,人必較正,因此不服。此乃大事,國太不信,當召侍衛中提督問之』!國太隨遣人傳錫范、國軒議事。軒以病辭,不赴;差中軍金榮到安平鎮啟國太曰:『凡緊要事,要請聰二爺與侍衛酌議』。錫范正調換鎮將,更易弁兵,虛為聲勢。忽聞國太傳,遂趨謁。國太詢外面事宜。錫范曰:『兵民嗷嗷者,無他,以監國非藩主真血脈也』。語與聰等同。國太疑信參半,聰與明等又逼之曰:『國太當速主意!倘一旦有變,悔之晚矣』!國太時亦老邁,主意不定,虞其有變,即允易位。范會國太意,辭出。見文武紛紛議論,以『國不可一日無君,況國君晏駕,必有嗣位,然後發喪。豈有殯殮許久,尚虛其位?明系奸臣秘權,當相率啟請國太方可』。范聞言,對眾曰:『業奉國太命,令禮官擇日,奉監國嗣位。爾諸公不必多言』!眾乃散。
范初疑國軒有詐,迨接金榮啟國太之語,意遂無忌。復囑榮曰:『歸覆爾主,當秘之,勿露於陳氏人前(陳氏指華與繩武;■〈臧上土下〉,華之女婿),並禁止各鎮營諸路兵士離汛』。金榮回,以范言覆國軒,軒即按定諸鎮營兵將。但國太受聰、明、智、柔、錫范之惑,信以為然,令儀賓柯鼎傳克■〈臧上土下〉入內庭議事。錫范密令隨協蔡添同聰、明、智、柔等伏於堂之西廂。克■〈臧上土下〉至大門,守者不許其隨從總提轄監督毛興、總兵沈誠等入。■〈臧上土下〉至二門,方履中堂,而二門已閉矣。聰、明、智、柔與蔡添突出,各交口數其非鄭氏血脈。■〈臧上土下〉見情勢兇猛,遂曰:『此非吾所得知。既不是鄭氏真血脈,願見國太,納還監國印璽』。聰、明、智、柔咸笑曰:『今日正奉國太之命,亦不由爾不納還』!以目視蔡添,添持刀挺身出,欲行兇。■〈臧上土下〉大罵曰:『蔡添匹夫!爾膽敢弒主』?而刀已刺入腹中矣。聰、明、智、柔四人各揮木棍助打,■〈臧上土下〉立斃於蔡添、聰、明、智、柔之手(此康熙二十年事。之才幹果斷,可謂中興之賢明矣。國軒既受託孤之重,知錫范之謀意,當為排解遏阻;何乃託病不赴,此亦未為豪傑,不過一武夫耳)!克■〈臧上土下〉既死,聰即令烏鬼將■〈臧上土下〉屍拖於旁院。而毛興、沈誠二將在外守候,聞內有變,即欲率諸驍將奪門救主;云『已死矣』!各嗟恨而散,飛報監國夫人。陳氏突聞,躃踴長號,死而復甦者再。繩武亦馳至,見夫人睧眩倒地,慰勸之曰:『事已至此,且緩悲哭』!夫人曰:『速護吾進府見國太』!武曰:『此是正理。並看監國屍在何處』?夫人曰:『然』。繩武令人護送夫人到府,直入於內。董國太以諸子說克■〈臧上土下〉是螟蛉,不過欲易其位而巳;豈意聰等賺入中堂,當下刺死。正在咨嗟追悔,忽見陳夫人悲號於前,跪請曰:『監國何罪至此』?國太曰:『事已至此,說亦無用!我兒毋自苦焉!亦因兵民不服,以監國乃李氏子,非鄭家真血脈耳』!夫人曰:『既非鄭氏血脈,孫婦亦安得知?既知非真血脈,國太應早遣歸宗!何國太作婆孫一十八載?既不是血脈,不得承繼,亦尚可為平民;何至賺入刺死』?國太語塞。第以永華素為國望,藉以慰勸。詢其所欲,夫人叩首長號曰:『願請監國收殮,相從於地下,為鄭氏鬼!願畢矣』!國太允其請。夫人遂出見監國屍,相抱號哭。國太令舁屍同夫人歸府,收殮,殯之中堂。遂自絕粒,日夜號哭。時夫人有孕,國太遣老嫗勸慰至再:『俟生男女,我自善待之。毋徒過戚也』!夫人曰:『成立之父,尚不能保其七尺軀!何況此呱呱耶』?號泣悲咽!又對國太曰:『我今已矣!供飯三日,聊盡人事。我夫妻子母,自應相從於地下』。繩武、夢球諸兄弟咸壯之,轉請國太。國太嘉之,隨遂其志,令人結臺。夫人登,受文武祭奠畢,與諸兄弟拜別,從容投繯,顏色如生。觀者嗟異,悉為下淚!時有「文正公兮文正女」之歌褒之。余書至此,亦為之破涕!弔之以四絕曰:
欲問天高天不知,千聲血淚暗中啼!人間無意心灰甚,明月當空照冷閨!
一盞明燈一篆煙,傍徨燈影復相連。三朝茶飯盡人事,七尺樑間訂夙緣!
雖然日月有時缺,難算今朝意外愆!自計此身無頓處,甘從地下結良緣!
縱有百年亦是死,何如七尺完吾生。此生了卻人間願,南郭樓臺北郭塋!
馮錫范教鄭聰懇國太,明「克■〈臧上土下〉螟蛉難嗣大位」狀於通衢;兵民嘆息!劉國軒率文武連名請國太命『早定嗣位,以安民心』,國太以經次子克塽承繼(時年甫十二),頒諭臺灣地方。又命經弟聰為輔政公(聰,懦而貪,名為「輔政」,大小事皆決於錫范、國軒二人)。塽以擁立功,表封國軒為武平侯,仍管中提督事,得專征伐;馮錫范為忠誠伯,仍管侍衛,兼參贊軍機。其餘文武,各加一級,照銜辦事。令國太姪戎旗四鎮董騰統船一十五只,前往澎湖設險鎮守,不時巡哨,防備姚啟聖乘釁東征。
細作探『鄭經已死,諸子謀殺克■〈臧上土下〉,錫范立其婿克塽嗣位』情由飛報;喇哈達、啟聖、正色暨楊捷。哈達曰:『天將亡賊,故使內亂。可出示,前去曉諭,以散人心』。示曰:『寧海將軍喇,為閩疆之殺運將除、海逆之氣數當盡,仰遵天討,特布忠言,以感民心,以彰勸化事。照得培國家之元氣,首在安民;起井里之瘡痍,先於除暴。海逆鄭氏,世為國賊。竊永曆之虛號,實非有心為民;竄遠嶼之窮陬,不過僅名為寇。寡人之妻,孤人之子,壞人屋廬,荒人田土!迨至興師問罪,振旅征伐,則正供雜派,既困民於追呼;而運械餽糧,又疲民於奔命。顛沛流離,幾數十年矣!此不特南征將士鞍馬風霜,不無切齒;嗟彼窮黎實受荼毒,更當仇不共戴者也。前者搗其巢穴,餘氛稍戢。乃根株未盡,萌孽復生,遂乘甲寅之變,侵凌州郡,肆為剽掠。天戈所指,兩島蕩平而遠遁臺灣,魂遊釜底,終不免有死灰復燃之虞。是賊一日未滅,民一日未安;本將軍之思憂,亦一日未已也。方今鄭經已伏冥誅;而嫡庶爭立,奸黨竊權。此內亂方深,揆之天時、人事兩端,不可不為敗亡之兆,固不待智者而後知之。是以本將軍相機度勢,會同督、撫、提赴泉商榷,共奉諭旨,同心合意,底定海疆。正在調遣進發間,先委能員前往臺灣宣布成命,無非仰體朝廷好生之德。凡一切往來招撫常談,皆本將軍所不樂道;惟有欲鋤盡根株,為萬年長久之計耳。但念爾等皆吾赤子,豈有生而為逆者?況其中不無懷才負異輩,倘得展其所長,足為天朝佳器;而所以失身入海者,實非得已。或為饑寒所驅,或為賦役所迫;或因誤投於法網,苟且逃生;或受欺凌於勢豪,希圖報復。身雖已辱,志實可矜。故不吝再四招徠,許其自新。所可駭者,賊非生於空桑,不無眷屬在於內地,乃不知極力勸諭,令彼向化傾心;竟聽其助賊為虐,流殃桑梓!所稱文物禮教之邦,當如是耶?本將軍前駐泉城,將及兩載,其間潛偵密探,無不周知。不欲株連無辜,故隱忍姑待,徐施勸諭。今當大修戰艦,糾臺銳師,不日東征,勢如破竹,正爾民出力報效之時。誠恐未喻德意,不得不反覆開陳,合行曉諭!為此,示仰濱海百姓並島上將弁兵民人等知悉:凡有親屬陷身海島者,不妨密報本將軍,給照前去,勸其及早效命。尚有反邪歸正之路,何苦背鄉井、棄墳墓,置身於風濤不測之中?誠非計之得者。如果翻然悔悟,慕義前來,除將本員立照原銜敘用外,其勸化之人,功亦難泯,定行一體優渥,斷不爾負。若有見機之哲,舉土地而來歸、斬巨魁而獻馘,操舟納款、率眾輸誠,本將軍更當分別具疏題請,從優錄用。爾獨不聞當年歸命人員,悉膺顯秩,甚至有爵至公侯伯者。我朝之待投誠,不可謂不厚矣!往事可徵,正宜各圖功名,乘時建業。倘猶眷戀蛟宮、徘徊水國,舟師南指,玉石俱焚,悔何及焉!嗟嗟!賊氣將盡,民困已極!乘此長風破浪之時,直抵島嶼,盡掃餘灰,除東南數十載之殺運,救海濱百萬戶之生靈;將見波濤不興、烽煙無警,與爾民共遊於光天化日之下。豈非一勞永逸,得長享太平之福哉?本將軍滅寇安民,苦心至深且切,故不覺其言之長也!各宜猛省,毋違!特示』。遂刻刷,張掛沿海地方。另裝二箱並禮物移文,差船送到澎湖;一箱交守澎將弁轉送到臺,付劉將軍收拆。差者果送至董騰行營投交,騰禮待其使,將文示遂過臺與劉國軒。軒惡騰多事,何不卻之去,尚代之轉遞?騰得回報,即送其差回廈。
五月,鄭明、鄭智二人欲捐資募兵,請於錫范,范不允。復謀之國軒,軒曰:『公子有志,為國捐資募兵,此誠盛舉!有何不可?軒當代為轉請』。明、智謝之。軒啟克塽曰:『屢聞姚啟聖欲興兵東征,正臣下效命之日;何況至親骨肉。明、智招募,宜允其請』。塽從之,遂以明為左武驤將車、智為右武驤將軍。但一旅未成,騷擾難堪,軒與范又啟塽止之。
六月,國太以監國死非其罪,且非己意,輒積鬱於懷,遂染疾。於二十九日卒,克塽率文武掛孝,兵民莫不嘆惜(國太董氏,原與成功不合。因辛卯歲馬得功陡然率騎兵從高崎渡廈,守將芝莞聞報,收拾輜重,棄島下船,且不顧董氏;董氏聞報,獨懷鄭門神主出奔,金珠寶玩一無所取。以此,成功嘉其大有見識,遂敬重之,並預兵旅事。迨至孀居,每深戒子孫:當撫恤百姓,厚待將士。至於丁巳,敗七府,棄諸島,嘆曰:『若輩不才,徒苦生靈耳』!凡臺灣有被擄與孤貧丁役,咸受其惠)。
有惡董騰者,以前喇哈達差員送告示至臺灣時,曾餽騰禮物,不卻之去,反留在澎,而為轉送;又著親隨一營王一豹款待,將有一月。其中雖無交通情弊,然搖動人心,其實可惡。令右武衛林陞往澎湖代董騰鎮守,著騰回臺。一豹懼有禍,發火藥,自焚其船而死。
啟聖屢接臺灣偵報,知鄭經已死,群子爭立,奸黨弄權,經母亦卒,是天之將亡鄭氏。但平海之將,未得其人;私計當此任者,非施琅不可。遂與吳興祚合疏,保題施琅。聖祖允之,即召施琅陛見,密授平海機宜,出為福建全省水師提督;調昭武將軍楊捷仍為松江提督,改萬正色為福建陸路提督。琅遂陛辭出京。
七月,賓客司傳為霖原與施明良共謀,欲生擒鄭經而獻諸島。因見國軒提防周密,慮事難成,遂先出首以掩己罪。迨經奔臺,獨藉永華一人;後華解權,經死,克■〈臧上土下〉遭害,陳氏之望稍衰。而輔政公鄭聰屢向人言:『傅為霖是從鳴駿開爺投誠的人,曾授松江府通判。今雖來歸,不念其惡而用之;若論藩恩,不可謂不厚矣。前首施明良,是慮事之難成,非是本心。吾細觀此人,面帶冷笑,心藏不測,速宜遠之』!為霖聞知,心不自安,偶與令史陳典煇談衷曲。典煇曰:『公原任清朝,且姚總督又甚重公,前謀不成。乃天耶?何不再密通繾綣,令整舟師攻澎,以便接應』?為霖曰:「吾亦有心久矣。因前有破綻,不便差人以生疑端。公如有心,共指天心,吾即出稟到省,何如』?典煇首肯,遂插劍盟誓。霖修稟交煇。
煇有族姪榮,善貿易,往來接濟,甚熟沿邊,港口周知。煇將霖稟交榮,榮借生理為名,密泊其船於遼羅外洋。覓漁船入漳州,見啟聖。聖大悅,立傳陳榮入見。榮叩首具陳『為霖與叔典煇仰慕德化,欲傾心投誠』。啟聖曰:『爾叔與為霖悉系文官,欲謀舉國來降、豈不是難?爾既有船在外,本部院令人裝貨一劄並銀萬兩、劄付數百張,爾可載到臺灣,密囑為霖:當結有兵符總鎮,同謀共舉,方能濟事。大者公侯、次者提鎮,文職布、按隨補。爾應打扮生意,往來傳遞,運載接應。功成之日,本部院決不爾負』。榮叩首而出。次日,即領回諭並劄付、貨物、銀兩到遼羅。仍歸臺灣,與叔典煇備述,並交所帶劄付、銀兩。為霖大喜。隨密結副將蔡愷,受銀劄等事。愷又招總鎮高壽,亦受銀劄,僉名畫押。壽對為霖曰:『謀人之國,大非細事。必得同心者四、五人,方可成事。今再當遣榮過廈門,通知姚總督,令其大整舟師前來。臺灣聞知,必令國軒提兵出守澎湖,然後我們方可舉事接應。此實萬全之策』。霖曰:『此計甚妙!奈無同心可謀,將奈何』?壽曰:『建威後鎮朱友,與吾交頗厚。俟吾往說之,再作商量』。霖曰:『若得「火燒豬」共事,何懼不成?但當善覷方便,不可造次。倘有漏洩,身家難保』!壽曰:『公且安心!自有斟酌』。是晚,壽到朱友家。與友談吐間,忽長嘆曰:『昔日先王以禮待士,今日以親用士』!友曰:『親者如果才能,甘心拜服;悉系庸碌之流,徒作威福,以禍生靈,心實不甘』!壽曰:『公之念及生靈,真有良將風度!但不知生靈何日得脫苦海耳』!友曰:『吾和盤打算,無一能拯救生靈於苦海者』。壽曰:『此惟劉武平一人已耳』。友曰:『武平若方正,亦不至於此。吾思誤鄭氏者,武平也』(友此言實譏日前國軒假病,以致克■〈臧上土下〉被害)!壽曰:『依公所言,生靈終於沈淪;公亦當策畫拯救之!豈可袖手旁觀』?友聞壽「策畫拯救」之語,其中有因,遂順應之曰:『極欲拯救,惜乎無遇與時耳』!壽曰:『公特無真心救民耳!若有真心,何患無遇與時』?友起身曰:『謹奉教』。壽曰:『奇遇與時,豈易輕道』?友曰:『爾我摯交,何得作此矯言』?壽曰:『當誓而後言』!友與壽指天誓畢,壽方將交通姚啟聖始末情由,一一詳陳。友大悅,約明早到為霖家計議。壽別去。次日,壽將昨夜結朱友之事,與為霖、典煇細述,俱各大喜。忽守者報友至,霖等迎入。延之密室,各吐衷曲。隨出單,令友僉名畫押。大設筵宴,盡歡而散。為霖見事有八九,即與典煇商議:『乘十月小陽春有南風,可通知姚總督率師前來』。典煇然之。又令榮過廈門通知。友自從是日畫押回家,細思:「事成,吾與高壽乃清朝平海之第一功臣也」!日間不敢時常往來,恐人生疑。每定更後,友欲到高壽家,至中途,似有人推跌在地,茫然不得前;回去則安:如此者三四夜。友自思,此必天未滅鄭氏之故,遂出首『為霖、高壽、蔡愷、陳榮等私受姚總督銀劄,買散人心。不日舟師到澎,為霖等即為內應』。克塽大怒,即遣馮錫范帶兵士,擒為霖等勘問。鄭聰曰:『為霖相貌,不出吾之所料也』。
時,懷安侯沈瑞自到臺灣,閉門靜坐,因人口浩繁,所有糧米,養贍不足;其太夫人金氏屢出黃金兌換,或出元寶燒鏨。左右每每密告錫范。范以瑞家充裕,欲禍之無由,承勘問為霖案,令霖稱謀成欲扶瑞歸清,瑞有預謀焉。馮錫范錄為霖供,啟塽曰:『懷安侯陰與為霖有謀,諸下六官鞫問,果否有無通謀之事』?塽信之,即令陳慶傳沈瑞暨其胞弟珽交錫范會勘。瑞至,見霖供,曰:『瑞從到臺灣,南北音語不通,惟有兢業自守;並未曾私交一人,預謀一事。至於結親,特出於先藩主婚,非瑞之所敢過求也(瑞妻鄭斌女,是經主婚,故云)。今日為霖攀扯,真覺平空陷害。但瑞之生死總出藩恩,夫復何言』?錫范令陳慶帶瑞、珽出,暫看守。復與六官議。六官以『瑞果於外事無預;且為霖之供,不過云「事成之日,欲扶瑞為首」,豈可以「莫須有」之事,而置瑞於死地乎』?范曰:『凡事不可參破,參破將來必為祟;此人將來久必為禍,宜除之以絕後患』!眾默然,議遂定。
鄭斌啟塽曰:『瑞妻乃斌之女,乞藩主恩赦斌女回家』!塽許之。斌馳回,令婢嫗到瑞府中,請夫人回家。夫人不知其故,即上轎。至斌家,甫入門,見父母咸立堂上。即問曰:『今日何事,接兒回家』?斌將瑞始末細述,因念骨肉,啟藩主宥汝,故差人接汝回家。夫人曰:『爹言差矣!兒雖父母所生;但今日之身,乃沈門之身,非父母所得愛惜者也。況當此存亡之際,夫、叔被戮,姑妯在堂,兒若偷生,豈不被人恥笑?生為沈家婦,死為沈家鬼,理所宜然。爹莫愛兒以貽笑』!即轉身欲出。父母兄弟以及婢嫗號哭挽留,不啻三四。夫人決意不從,毅然隨轎而回。余書至此,拍案贊曰:
南北姻緣豈偶成?死生今日別離情!不從父母歸寧詠,願賦終天一路行!守一曾聞保母言,不因生死離侯門。黃泉旅次暫相待,公案共完禮至尊!
錫范啟克塽,出為霖、高壽寸磔,斬蔡愷、陳典煇等示眾。盡收其家屬發配,獨為霖妻蔡氏與子婦黃氏(系泉州東石黃堂壯之姪女),不辱自縊。又差陳慶持白練二,勒瑞、珽兄弟死。瑞聞命,解汗巾一條帶荷包,囑慶曰:『此物乃吾夫人所繡。帶此汗巾,煩爾持回與吾夫人作別記,生死異路,永從此辭!並再為我代稟岳父,不必繁禮,只用布袍、桐官足矣』!珽曰:『亦煩老兄,代吾致意鄭姻家並吾丈人,一如吾兄之言,殯殮只此足矣』(珽乃陳大烈婿,未娶)。語畢,二人各上凳欲投繯。而珽在左、瑞在右,珽慌下凳。瑞問珽:『何為』?珽曰:『人以五倫為重。今雖就義,亦不可以弟而先兄。況吾兄身居侯爵,又兼兄長,豈反居右而滅倫』?瑞曰:『當此之際,焉用儀文?既如此說,背禮了』!珽方上凳。兄弟二人相向而縊。軍民聞之,無不流涕(東旭曰:不因以死故,混越禮儀文;遜讓言南北,從容惟有君)。
夫人抵家,見瑞之祖母金氏、姑太夫人滿氏業已就縊死,跪哭曰:『老太太與太太先行,媳婦隨後即來』!忽陳慶奉令抄瑞家,並持瑞汗巾、荷包至,述瑞、珽遺囑;並傳藩令:『欲將所有家屬,盡收發配』。夫人接荷包,稱謝。時瑞之妹大姊、三姑娘、于氏、李氏、崔氏咸曰:『毋被辱,願相從於地下』!各奔入,自縊而死。夫人令慶搬盡其家之所有而去。乞收瑞、珽屍駭,克塽允其請。夫人與父斌市棺,收殮老太太與姑太太並瑞、珽及姑姐等柩於中堂,另收諸氏柩於別室,虛一柩於旁以自待。斌夫妻同其婦女眷屬咸勸曰:『夫人孝義備至,可謂無愧!毋自戚以損其身』!夫人怒目曰:『毋亂人意!兒己許之久矣,豈可辜負地下?況兒已無意於人世,乞割愛,勿以兒為念』!遂絕粒,奉列位飯三日,從容謝別父母與兄、妹、弟、侄諸親眷屬而自縊。官民無不感嘆。斌夫妻痛哭收殮,與瑞等棺安頓一所(後至癸亥年平台灣,姚啟聖以其事題請:誥封鄭氏一品夫人。都統張夢吉差防禦張國柱搬諸柩入京,擇地安葬。東旭曰:願棄人間煙火食,相從地下魄魂依。雙雙攜手歸天府,細雨霏霏冷釣磯。又曰:莫言荒服地!十室有忠良。慷慨直辭父,從容即別娘。忍生三日飯;就死一鑪香!泡幻真同夢,聲名日月光)。
十月初六日,施琅抵閩視事。即咨會姚啟聖修造戰艦。但未知澎湖情形如何;忽傳聞有同安高浦人陳昴,其母在廈,邇日從臺來。十三日,琅急召入密室,詢問澎、臺情節。昴詳陳『鄭經已死,長次爭立;權臣執政,悍將恃威。自聞大老爺奉旨出京,兵士莫不膽戰心寒』。琅曰:『彼胡得知之速也』?昴曰:『八月十五日御筵寵召之日,都門偵者星馳膠州,快哨飛報。業於九月初一日劉國軒已知矣』。琅曰:『狡賊伎倆,可謂精細。如今作何防範』?昴曰:『將所有熕船、戰艦一概修整。鎮將有眷口者,皆移於安平居住,令其統兵來澎禦敵。其無眷口者,撥守不緊要地方。且年情欠收,米貴如珠。災異頻見,訛言肆起。大兵一臨,澎湖可取。若得澎湖,則臺灣自危矣』。又畫澎地形勢呈上。琅曰:『彼將可灣泊之處設立砲臺,我師豈不艱於停泊收■〈舟宗〉』?昴曰:『劉國軒必緊守娘媽宮、東西峙、內外塹諸嶼;至於八罩、花嶼、貓嶼等雖有哨船,亦是無幾之兵。大兵一至,彼必自走,則任我們寄椗收■〈舟宗〉』。琅曰:『宜用何風信』?昴曰:『澎坐東北,當用西南風可去』。琅見昴言語誠恪頗有經濟,遂用為督理坐駕外委把總(昴字星華,平澎、臺功,歷任粵東碣石鎮總兵,後轉粵副都統)。昴又舉伙長曾福識認澎湖各港礁線翁尾。
十五日,報『傅為霖等機謀不密,全家籍沒;累及續順公沈瑞等』。啟聖嘆曰:『豈天之未欲濱民安於衽席,而使是謀之不成也』?
但澎湖自鄭經庚申年回臺,未曾設禦。迨經死,塽繼立,雖董騰、林陞,不過輪流防守而已。因籍沒為霖之家,搜出與啟聖來往密書,有陳其『澎湖無備,可速督兵前來,一鼓可得。若得澎湖,臺灣即虛,便當起兵相應』之句。又探報施琅出為水師提督,專征澎湖。錫范恐鎮守不及,則臺灣危矣;啟克塽,令國軒出汛澎湖,相地設險。一時軍需戰艦未備,以水師鎮林亮督修,改洋艘為戰船。徐而擢林亮為右虎衛,更名曰「豪」。工官楊賢條陳『生財裕餉:凡所有村落民舍,計周圍丈量,以滴水外,每間每丈寬闊徵銀五分』。克塽允啟,令李景、張日曜清查徵比。百姓患之,毀其居室甚眾。劉國軒到澎湖,駐劄媽祖宮。坐快哨巡視三十六嶼,相地設險:於風櫃尾築砲臺一座,四角山築砲臺一座,雞籠嶼築砲臺一座,東峙、西峙、內外塹砲臺各二座,牛心灣砲臺一座,虎井、桶盤嶼各設砲臺一座。媽祖宮置城一座,外加女牆、壕溝,安設大砲。星羅棋佈,提防周密。其八罩、水按澳等有礁石沙線,四面受風無水者,俱不守禦。又啟薦援剿左鎮陳諒為右先鋒鎮,提調各嶼與陸路諸師。以右武衛林陞為水師總提調,左虎衛江勝副之。宣毅右鎮邱煇、援剿後鎮陳啟明二人為先鋒。克塽、錫范悉如國軒請,遂拜軒為正總督,督水陸諸軍,自副將以下許其先斬後奏;又以征北將軍曾瑞、定北將軍王順二人為副,共守澎湖應敵。
軒又以海壇總兵林賢前欲率舟師從雞籠山登岸,進攻臺灣;今施琅既出為水師提督,水務諳熟,詭計甚多;此處應急為設備,切勿疏防以貽後悔,啟請克塽與錫范商議。范舉左武衛何祐為北路總督,以智武鎮李茂為副,往守雞籠山。總鎮如蔡文、鄭仁、黃良驥、沈誠諸宿將,不服茂所統;范聞之,憤甚。旋又啟塽,擢茂為右先鋒鎮以壓之。眾屈於威,不得已從之行。祐至雞籠山,與諸將踏勘地勢;不外舊址,會議仍興工築城。蔡文嘆曰:『以現成金湯永固之城,無故毀為平地,如兒戲然!今又重勞兵民再築。謀國者,固如是乎』?祐立驅土番同諸兵士負土搬石,照舊址築城。仍於可泊船隻登岸處,築砲臺防禦。祐於旁山上結一大營,周圍開壕,築短牆以作犄角勢。但士卒疲勞,不服水土;兼手足沾潢水,箇箇發癢,抓破即腫,縻爛難堪,兵士怨望。
錫范以諸鎮或分澎湖,或出鎮雞籠山,臺灣空虛,恐一時有變;隨啟克塽:抽鄉兵,令諸監督操演,分轄防守要口,悉裹糧露宿,百姓嗟怨。後聞施琅進剿展於來春三四月,信稍緩;陳繩武啟『毋失農時,請暫撤鄉兵以甦民困』。塽允之。各回家安業。
十二月,劉國軒偵知喇哈達、吳芳春、姚啟聖、吳興祚會師於定海。琅以北風大硬,難以連變,各回福省。軒遂將水陸事務託交陳諒、林陞二人料理,自歸臺灣報鄭克塽。
康熙二十一年壬戌(附稱永曆三十六年)正月,劉國軒以澎湖重地,恐乘新春,宵小不測有變,遂辭克塽。初三日,領載糧餉並大隊,揚帆出守澎湖。
二月,施琅以渡海東征,出於乘機,便可進取。苟事事欲馳會督、撫,恐失其時。忽報翰林學士李光地請假送母回閩,琅馳至興化黃石,恭請聖安。光地與琅密議機宜,逾時而別。琅遂密請專征,疏曰:『為密陳航剿海務機宜,以收萬全事。竊照臣駑駘庸才,謬荷我皇上特恩起用,以臣深知水性、賊情,專畀進剿海逆之實。臣思滇、黔弄兵,悉皆底定;惟有臺灣四十餘年殘孽逋誅未殲,致廑聖懷。臣敢不殫心籌畫,滅此朝食?受事以來,練兵整船,靡敢刻懈,業巳就緒。然用兵之法,不得不熟審詳慎。即古者行兵,多用奇計,聲東擊西,兵不厭詐,非可直道而行。去冬具疏展限,請以今年三、四月乘北風進兵。蓋為鄭逆奸細頗多,使賊知我舟師必用北風而進;然後出其不意而攻之。臣在在密用間諜,亂其黨羽,自相猜忌。自去年逆艘糾集澎湖,欲抗我師,據險以逸待勞。設我舟師到彼,必由澎湖西嶼頭,然後轉帆向東北而進。正值春夏之交,東北風為多;我船盡是頂風頂流,斷難逆進。賊已先站立於外塹、內塹接應娘媽宮,俱是居我上風,上流禦敵,其勢甚難衝擊,故不可不慮及此也。所以前議北風之候,猶恐未能萬全。且水道行兵,專賴風信潮水;非比陸路任意驅馳,可以定計進止。臣日夜焦心熟籌,莫如就夏至南風成信,連旬盛發,從銅山開駕,順風坐浪,船得連■〈舟宗〉齊行,兵無暈眩之患,深有得於天時、地利、人和之全備。使賊縱有狡謀,斯時反居下風下流,進不得戰、退不得守。澎湖既得,便知賊勢虛實,直取臺灣,便可克奏膚功。倘逆孽退守臺灣,死據要口;我師暫屯澎湖,扼其吭、拊其背,逼近巢穴,使其不戰自潰,內謀有應。不然,俟至十月,乘小陽春時候,大舉進剿,立見蕩平。此乃料敵制勝,所當詳細一一披陳者也。然臣竊有請者:督臣姚啟聖調兵製器,獎勵士卒,精敏整暇,咄嗟立辦;捐造船隻,無所不備。矢志滅賊,國爾忘身!堅圖報稱,非臣所能力企。惟是生長北方,雖有經緯全才;汪洋巨浪之中,總非所長。矧撫臣吳興祚陞任,新撫臣初到視事,恐未悉閩疆情形?臣之鰓鰓謂督臣宜駐廈門,居中節制,別有調遣。臣得專統前進,行間將士知有督臣後攢,糧運策應;則糧無匱乏之患,兵有爭先之勇,壯志勝於數萬甲兵。今若與臣偕行,征糧何以催趲?封疆何有仰賴?安內攘外,非督臣斷難彈壓!臣故密疏入告。使督臣聞知,必以臣阻其滿腔忠藎。仰冀皇上密行溫諭督臣,免其躬親偕行。今臣同督臣操練水陸精銳官兵充足三萬,分配戰艦,儘可破賊。但臣僅掌有水師提督印信,未奉有征剿臺灣之敕諭,伏望迅賜頒發,以副轉睫師期,俾得申嚴號令,用以節制調度。所有督臣題定功罪賞格,賜臣循例而行;則大小將士咸皆凜遵。至於師中參酌,見有同安總兵官吳英,智勇兼優,竭力自許,可以為臣之副,尤望恩嘉獎。又有興化總兵官臣林承、金門總兵官臣陳龍、平陽總兵官臣朱天貴、海壇總兵官臣林賢、留閩候補總兵官臣陳昌、江東副將臣詹六奇、隨征左都督臣李日埕等,俱堪衝風波浪,勇敢克敵;共勷搗巢,藉我皇上天威丕著,醜類遊魂,何難殄殲?航海滅賊,關繫臣之一身承當責任,何等綦重!以故凡賊之形勢、風之順逆、事之區畫,亟當十分詳審,以圖萬全。況出汪洋大海之外,匪敢輕舉妄動,苟且從事,致負眷顧之隆。臣當會商將軍,合詞具題;而將軍海務情形,非所諳曉,又恐奸細窺探洩漏,是以自將戰略師期,密疏上聞,仰聽睿鑑』。三月初一日,到京投進,留中。
十五日丑時,臺灣忽滿天昏暗,有白氣三條,從西北直貫東南。十八日丑刻,又如前昏暗,白氣從東南起,貫入西北。出汛雞籠山諸軍士,大發疾病。
五月,施琅見船隻齊備,遂咨請喇哈達、姚啟聖至銅山,欲乘南風當令,進取澎湖。啟聖曰:『南風輕軟,候北風,方可出師』!琅曰:『南風雖軟,在銅山放洋,居於上風上流,我舟師可得成■〈舟宗〉,兵士又無暈眩之苦,勢如摧枯朽』。啟聖曰:『劉國軒久年積寇,詭計甚多。我師欲據上流上風,安知彼不以上風上流而來迎戰乎』?互相爭執。喇哈達勸曰:『平海事關重大。奉旨「督、提同心」,豈可各執己見?當請展限,以候進取』!琅不得已,聽啟聖主稿展限。琅曰:『如此相制,海寇何日得平?邊民何日得安』?無奈,仍操演待時。
雞籠山因有重兵鎮守,故起沿途土番搬送糧食。土番素不能挑,悉是背負頭頂。軍需繁雜,不論老幼男婦,咸出供役,以致失時。況土番計口耕種,家無餘蓄,而枵腹趨公,情已不堪;又遭督運鞭撻,遂相率殺各社通事,搶奪糧餉。竹塹、新港等社皆應之。塽聞報,詢錫范。范舉其左協理陳鋒督率將士,與宣毅前鎮葉明、右武衛左協廖進等督兵征剿。但土番性情輕佻,男婦成群,所用鏢槍竹弓而已;各社各黨,無專主約束之人,故不敢大敵,只於夜間如蛇行偷營沖突。一聞進剿,各挈家遁入深山。吏官洪磊啟陳,其略曰:『土番之變,情出無奈。苟專用威,則深山藏匿,難搗其巢穴。當柔以惠,則懷德遠來,善撫而駕馭之。況當邦家有事之秋,豈宜震動?伏翼遣員招撫!……』云云。克塽允從,遣各社通事往招,並令葉明等進兵谷口,撫剿並用。通事雖奉令入山說之,奈土番各樹黨羽,俱不信其說,每突出谷口剽掠。明於各隘口樹柵,日則帶銃手巡哨攻打,設備困之。土番伏則無糧可食,出則咸被截殺,計窮乞降。明轉啟克塽,塽允之。再令通事入山,領其眾仍回原社耕種,然後班師。
七月十一日,施琅接邸報,讀將軍喇哈達疏,內有『提督稱南風不如北風』之句,駭然曰:『此說何因?急當密告』!十三日遂上疏曰:『為欲靖海逆根株,全在嚴旨決計進剿,以收實效事。竊惟我皇上御極以來,宇宙廓清,無思不服;惟鄭逆抗拒橫行,深費皇上宵旰南顧之憂。臣茲復荷聖恩起用,重臣以水師提督之任,責臣平台逆之患。兼面奉天語,溫諭諄諄:「剿滅臺灣,以免生靈塗炭」;何等嚴切!故銜命以來,兼程疾趨,即於去歲十月初六日抵廈門視事。點驗船兵,全無頭緒,焉敢妄舉進剿?時欲具疏入告,恐傷寅恭和衷。故日以繼夜,廢寢忘食,一面整船,一面練兵。兼工製造器械,躬親挑選整頓。至今年四月終,方稱船堅兵練,事事全備,移請寧海將軍臣喇哈達、侍郎臣吳芳春,到廈門看閱。此時將士摩拳擦掌,人心思奮;將軍二臣,交口稱贊不已。臣即於五月初三日會同督臣姚啟聖,統率舟師開駕至銅山。以俟夏至南風當令,聯■〈舟宗〉進發。第督臣以五月初一日准部咨進剿海賊關係重大之旨,隨轉意不前;而三軍側聽,一盡解體。臣自初七日起與督臣決計進取,力爭十餘天。至十六日,將軍二臣抵銅山,到臣營所,臣面懇將軍轉勸督臣,乘南風進剿,無不摧枯拉朽之勢。奈督臣終執旨意,以「督、提同心合意」為辭。臣不便違抗,姑聽督臣主疏展期;實非臣之本意。此二將軍臣親到銅山所目擊而共悉臣衷也。本月初七日,承准兵部劄付內開:「寧海將軍喇哈達等疏稱:總督、提督稱南風不如北風」;臣深為駭異!竊思臣當日在銅山,與將軍二臣並無言及「南風不如北風」之語。日與督臣爭執「南風進剿」;不惟三軍皆悉其情,即通省士庶,亦皆俱曉。且督臣日遣各總兵、海道,勸臣權依督臣之議。今將軍二臣具疏,竟不分晰明白,一筆混入,陷臣推執不前。若非皇上寬置不究,則臣先後疏章自相矛盾,欺誑君父,罪當萬死矣!夫南風之信,風輕浪平,將土無暈眩之患;且居上風、上流,勢如破竹,豈不一鼓而收全勝?臣見督臣堅意,難以挽回,故聊遣趕繒快哨三十二只,令隨征總兵臣董義、投誠總兵臣曾成、提標署左營遊擊事臣阮欽為並各鎮千把等官,領駕前往澎湖,瞭探賊息。據其回稱:「義等奉令領駕,遵於六月初四日午刻,從古雷洲開船。至初五日未時,到澎湖貓嶼。時,船未便徑進花嶼前澳泊。至初六日黎明,率各船由虎井過西嶼頭,瞭見劉國軒賊艘盡■〈舟宗〉俱泊娘媽宮。賊見我船,大船概起頭帆,小船盡起大帆。賊遂出趕繒三(一作二)十餘只駕出西嶼頭,又有八罩賊船十餘只由南面而來。我船恐眾寡不敵,本日未時,傳砲收回各船歸■〈舟宗〉。初七日,到大擔。初八日,到廈門港歸汛……」等情。據此,則此行遣發巡哨船隻,來去無阻,現有明據矣。若決乘南風進取,豈不可見成效乎?業將瞭探情由,遂已咨報將軍二臣並督臣知照在案。乃坐堂筆帖式譚木哈圖具題「大兵水面度日,逆賊探望空隙」之疏,殊非真知灼見為證,臣全不解其故。然臣生長海濱,總角從戎,風波險阻,素所履歷;且荷簡命前任水師提督,閱歷至今,豈有海面形勢、風信水性猶不暢熟胸中,而筆帖式乃更識於臣乎?蓋賊中情形,臣有屢得舊時部曲密寄通報。有稱;「臺灣人心惶惑無定,兼以劉國軒恃威妄殺,稍有嫌隙,全家屠戮,人人思危,芒刺在背。間有慕義內應,奈隔絕海洋,難以朝呼夕應,豈敢公然謀舉」?此便是可破、可剿之機。又此六月二十八日,巡守海口兵丁遞送澎湖長髮賊柳長勝、林斗二人,赴臣軍前投誠。詢據林斗等供稱:「原坐杉板頭船過來投誠。澎湖新舊熕船、鳥船、趕繒船、雙帆艍各船,共有一百二十只。劉國軒、林陞、江勝等,共計賊眾六千餘。內有家眷舊賊,約二千餘名;其餘俱系無眷口新附之眾。私相偶語提督不嗜殺人,只等大軍到,便瓦解歸順。有偽蕭一鎮下將領謀議:候出娘媽宮操船,乘勢駕船過來投誠;被其知覺,登時殺其頭目九人。因探聞我兵船自銅撤師回汛,彼故調賊二千餘名回臺耕種,以作糧食。今止留賊四千名在澎湖,配船防守」等語。據此,則賊中虛實又得其詳矣。且臣更以賊中之情形言之:昔之偽鎮營蟻附脅從,皆受鄭成功、鄭經父子結恩舊人,籠絡相依;今劉國軒舛戾操權,動輒殺戮,以威制人,誰肯甘為魚肉?是我舟師未到澎湖,權猶在劉國軒一人之主持。我舟師若抵澎湖,勢難遏各汛偽卒之變亂;則踞守澎湖逆賊縱有萬餘,內多思叛。驅萬心之眾,以抗我精練勇往之師,何足比數?雖劉國軒輕命死敵於人猜忌之際,靡有不潰。則可破、可剿之機,又無過乎是。今我皇上若以俟有可破、可剿之時,溫旨下頒,則汪洋巨浪之中,誰肯效命七尺之驅,而殫力三窟之險?勢必藉旨意為居奇,遷延歲月,虛縻浩費。所謂「築室道旁,三年不成」,是賊終無可剿、可破之日矣。矧夫按兵不動,若以撫諭;劉國軒沐猴鴟張,操縱自若,志得意滿,斷無輸誠向化之念。雖其中偽鎮營賊眾有心歸正,奈邇來各港嚴密,一船不許出港,縱有謀叛隱情,亦難通報。故非聯絡進發,疾行撲擊,安有自甘獻俘?坐待賊亡,竟在何時?在督臣滅賊之念實切!惜乎生長北方,水性海務非其所長;登舟之際,混心嘔吐,身體惟艱。所以前疏懇留督臣居中調度,蓋為此也。中有一、二視此畏途,未免低迴,以致督臣疑惑不決。臣雖庸愚,料敵頗效。前於康熙二(一作三)年間,海逆猖獗,皇上特差兵部中黨到閩,問臣機宜,當即決意攻廈門。時督臣李率泰亦以臣過於擔當,然兩島竟為臣克平。旋於康熙六年十一月,為「邊患宜靖,逆賊難容」等事具題,未奉諭旨,乃使逆孽於甲寅年有燎原之變。今鄭經雖死,留此餘黨,負踞絕島。臣丁年六十二,血氣未衰,尚堪報稱。今不使臣乘機撲滅,再加數年,將老無能為。後更恐無擔當之臣,敢肩渡海滅賊之任!是以臣鰓鰓必滅此朝食。惟是臺灣殘孽未殲,故設許多鎮營官兵,糜費錢糧,貽累生民。所設水師鎮營,原為航海搗巢之用。今就中挑選精兵二萬有奇、大小戰船三百號,儘堪破賊;可以無用陸師。倘相牽制,卒難成功。若陸師之中,間有勇敢效忠、熟練海務能將,容臣調選一、二,以為臂指,共勷大舉之需。伏思臣累受國恩,奉召晉京,即寵擢內大臣之列,豢養十餘載。今復謬荷起用,寸功未效,又叨更晉官銜,特賜御膳金榻!亙古未有受君恩如是也!即赴湯蹈火,臣志所不辭。倘荷皇上信臣愚忠,獨任臣以討賊,令督、撫二臣催趲糧餉接應;俾臣整頓官兵,時常在海操演。勿限時日,風利可行,臣即督發進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何難一鼓而平?事若不效,治臣之罪。臣樸質武夫,一片圖報微忱,惟知欽遵天語煌煌,責臣必破臺灣,克奏膚功。臣以君命為重,故當克盡臣節,不禁煩瑣,激切瀝陳;斷無浮言飾辭,冒昧於君父之前。伏乞皇上睿鑑,俯將臣疏留中,大賜乾斷決策,嚴旨速命!事必見效,民生幸甚!封疆幸甚!緣系密陳「欲靖海逆根株事理」,字多逾格,貼黃難盡。伏乞寬恩,全覽施行!為此具本,謹密陳請旨』。
十五夜四更,臺灣彗星再見於申卯方,至二十夜方滅。八月初一日申刻,復現於西方,光芒指北。至初五日酉刻,芒又轉指東方。初十夜二更,大小星數百墜下雞籠山。不日,守將總兵鄭仁、沈誠、副將黃明等病歿。其弁兵士,死者過半。
九月初一日,施琅統五營官兵船隻,就廈門開駕,至泉州海口臭塗,寄泊操演。又咨檄海壇、金門、銅山、興化各總兵、協鎮、營將以及聯絡趕繒等船,至平海衛會齊進剿。
十月二十日,施琅在平海衛接旨,有『進剿海逆,關係緊要,著該督、提等同心協力,催趲糧餉,勿致遲誤!前姚啟聖具題「功罪定例」,交與施琅遵行』。二十八日,又接旨:『若有可行機會,提督施琅等應遵前旨,統伊所派船兵,毋失機會而行可也』。琅連接旨意,進剿權咸歸己,遂咨請啟聖剿撫事宜,以便主決。啟聖覆以『賊之果否誠心投誠,難以逆料,未便遽行。遣官往撫,俟有機會……』之文。琅笑曰:『遣撫既不敢逆料懸揣,豈可虛縻錢糧?則當決計進剿』。但平海一澳土地荒蕪,所有井泉俱被沖壞;惟剩一井,又淤淺鹽澀,兵士雲集,取水惟艱。琅思昔日耿恭拜井,尚得甘泉。今我奉天子命平海,以救生靈,當效恭禱告。琅遂虔誠禱祝畢,令軍士將井淘淨,而泉水突湧。嘗之,其味清甘。日夜挑汲不竭,三軍是賴。遂勒石,名其井曰「師泉」(贊曰:海島已無泉,三軍幾斷煙!貞誠虔拜禱,汲引任回旋)。
十一月,琅因北風太硬,未敢進剿。令各鎮協營暫歸汛,自統船回廈。
十二月,啟聖以琅未敢渡海,查與劉國軒有舊好者革職副將黃朝用,即差往臺灣招撫,許其「不削髮,只稱臣納貢,照高麗、朝鮮事例」。至澎湖,見國軒。軒轉送過臺,其馮錫范、陳繩武總恃波濤,議未定。軒偵知琅撤兵各歸原汛,二十六日,亦回臺灣。
康熙二十二年癸亥(附稱永曆三十七年)正月,黃朝用見國軒、錫范等猶豫,無意投誠,連日辭回。劉國軒啟克塽:『和議大事,當遣能員入省報命』!洪磊舉天興知州林良瑞,材堪為使。塽加瑞總兵,改名林珩,同黃學、黃朝用往福州見啟聖;國軒囑珩密探船隻虛實。珩二十五日舟次遼羅,令快哨入廈報施琅,欲進見;琅卻之。二月初一日,黃朝用等船,泊惠安縣獺窟澳,馳報啟聖,聖令黃朝用同林珩等馳驛。初八日,到福州見啟聖。聖與喇哈達、金鋐禮待珩。會疏題報外,另知會施琅:遵剿撫之旨,以撫為善策。琅覆以『奉旨專征,撫不敢主。如果有真誠向化,當必遵制削髮』。啟聖等亦未能決,惟暫留林珩於貢院。十三日,劉國軒辭克塽,仍到澎湖調度防禦。但啟聖欲撫而琅欲剿,兩議未合。啟聖遂送黃學、林珩二人回臺。
四月十六日,澎湖狂風暴雨,濤湧翻天。次日,波息浪恬,一魚長二丈餘,四足,身上鱗甲金色,邊有火焰奪目,從海登陸。兵民見而異之。國軒率諸鎮暨澎湖安撫司陳謨等,各燒獻冥寶紙錢,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乘夜登山,死於百姓林英之廚下。天明,報國軒,軒令■〈疒〈癶上土下〉〉之(成功踞金廈,震動濱海。有問黃蘖寺隱元禪師曰:『成功是何星宿投胎』?元曰:『東海長鯨也』。再問:『何時得滅』?元曰:『歸東即逝』。辛丑,成功攻臺,紅毛望見一人峨冠博帶,騎鯨魚從鹿耳門遊漾而入。後功諸船果從是港進。癸卯年四月間,功未病時,有副將楊明夢成功寇帶騎鯨魚,由鯤身之東出於外海。覺而大異,與人述之。不數日,而成功卒。正符隱元「歸東即逝」之言。按隱元住黃蘖寺,德行精修。曾遣其首座報師過日本國。至港口,舟覆而死。越歲,元往。將至港口,夢首座領眾來迎。次日,風浪大作,群魚千萬。船眾咸恐慄,共請於元。元曰:『毋慮』!令侍者出紙筆書「免朝」二字於水仙門外焚之。頃而風息魚散。元居日本,國中人奉如活佛)。
五月,施琅以平海甘泉之湧,臺灣可收之兆,是天之將亡鄭氏,宜乘機進剿,不可違時。遂密題疏曰:『為海逆形勢將滅,不可少寬,自解賊危事。竊惟臣奉命專征,調集舟師,俟機進發,總期必滅此賊而後已。茲正月十六日,准督臣姚啟聖送到會題疏稿「為選將挑船,安頓上風等事」,內開:「選其善識水性,勇往敢戰,挑趕繪船六十只,佔踞上風灣泊。出其不意,直鼓奮擊,俾其驚疑莫定;則洋販無資、糗糧不給,一、二年間剿撫皆宜……』等因到臣。臣聞之,不解其意。督臣凡所有會同章疏,未嘗移稿議定,先已列名入告,然後知會,故臣不得不瀝陳緣由。照臺灣逆孽情形,臣籌度之甚悉。自去年出海,至十一月杪,各官兵船隻方得齊集平海衛澳;取給糧餉,僅領至十二月止。惟官兵渡海應得俸餉,必須預備隨帶。臣在平海,舟師時駕,出洋操演。若風可進,即直取澎湖;若風未便,則仍獲收回。故於十二月二十三日出洋,忽轉東南風,乃止。二十七日開駕至青水墘,風輕又轉東南順風,再收平海。雖未及直抵,使官兵屢涉汪洋之中,衝風顛浪,愈練慣熟,賊聞知亦自驚惶不暇。蓋大■〈舟宗〉之船,必藉風勢順利,自可直搗賊境,始克成功。若風勢未順,零星不齊,何能協力撲剿?茲於正月初七日據臣署左營中軍守備黃復謙報稱:「初二夜有原偽將劉秉忠等,在澎湖挈眷八十二名口,駕雙帆船一只,前來廈門投誠」……等情。據此,隨於正月十二日准同安鎮臣吳英咨送劉秉忠等到,臣詢問,據供:「去年五月間,劉國軒知我師往銅山,東南風進發,甚是驚慌莫措。後偵知撤回歸汛,劉國軒乃放心自回臺灣料理要口,將大小戰艘百號、賊眾七千餘名,交鎮將林陞、陳諒等,現在澎湖扼守。賊中人人思危,多有離叛之心」。口供在案。臣於本月隨將劉秉忠、洪貴二名,轉送督、撫二臣查訊去後;今督臣疏稱;「賊欲改砲船為洋販,聚眾耕種;請挑趕繒船六十只南北灣泊,一、二年間自然困疲,剿撫皆宜」。臣不解督臣如此主持不定,似非善策。臣今日水師齊集,在海操演,以制賊眾,譬若人焉:有扼其吭,氣將垂絕;一為稍松,即其氣舒而復起。矧以六十船之南北灣泊,北風,平海可灣;南風,則將軍澳、林景嶼豈可灣泊之處乎?臣之操演,所以俟機俟風進發。又屢奉溫旨:「進剿海逆,關係重大」。臣所統官兵二萬有奇,大小戰船二百餘號,責任甚重。大■〈舟宗〉舟師,渡海宜慎,不得不籌出萬全,豈敢輕舉妄動?又水師在海操演,皆出本分,行坐均各給糧,船兵又無額外添設之費。總以賊一日未滅,則臣一日未敢偷安。且此賊伎倆,臣熟籌深算。力任剿滅,矢志不移,寧敢有片語虛飾於君父之前?而督臣止欲仗趕繒船六十只可為困斃賊勢,誠恐一、二年後復張聲勢,其費力尤甚。臣素知海逆始終虛實:初時猶然疥癬;皆因彼時當道泛忽姑息,不亟攻治,養成廱疽潰壞,負抗四十餘載,荼毒數省,致煩聖慮,屢動大兵征討,縻餉不計。今若再一寬縱,又蹈前轍!故臣惟俟風信之便順,必無不破之理;斷不復遣此賊,以廑宸衷。緣系密題海逆形勢事理,貼黃難盡,伏乞皇上全覽乾斷,敕部議覆施行!為此具奏,謹密題請旨』!
劉國軒安設澎湖各島停當,集諸將商議戰守之策。林陞、江勝、邱煇、吳潛等皆願竭力死守,第患糧餉不足耳。軒遂公同啟克塽,塽下六官會議。錫范曰:『有土便有財……再勻派百姓車稅、毛丁等類』。國軒聞之,即飛啟云:『當今百凡皆出民間,五穀不登,米價騰貴,百姓困苦極矣。若再為搜括,恐人心搖動,則外侮立至。須出內帑或捐助,庶可萬全』!啟上,克塽示錫范。范曰:『兵原以衛民,民自應養兵。今內帑空虛,百僚蕭條,不取之民,將何所出』?鄭聰亦以范之言為是。克塽不能主決,拱手唯唯而已。上淡水通事李滄獻策,取金裕國,安撫司林雲為之轉啟。克塽令錫范問滄取金情由,滄曰:『從上淡水坐番邦小船蚊甲(蚊甲,番小船名)向東而行,行至方浪、石灣,轉北而南,溯溪直進,此水路也,可取金沙。陸路當從卑南覓社而入,內有強梁土番攔阻,須整師列隊,護而前行方可』。范允其議,啟塽。塽令監紀陳福,宣毅前鎮葉明統所部,護衛入番取金。明等至卑南覓社,見土番刺身箍肚,硬弓操槍,扼險以守,不得前進。即驅其土魁繞別路,到力踞社,連殺數番,亦不肯指其出金之處,無奈引還。鄭聰與智、明等牙爪顏臨、李郡、李靜等橫為肆虐,道路側目。禮官都吏林敷地見百姓不堪,上啟,有曰:『顏臨力能回天,道路側目!李郡奸能惑主,睚眥必報!李靜財足通神,犯之必死!……』等語。克塽批與錫范審報。雖諸公子關情,而懲儆頗各斂跡,百姓稍安。
五月十一、十二兩夜,臺灣有大星四、五箇從西北墜下,又有無數小星隨之。二十八日大雨傾盆,至六月初六日方晴。山川崩裂,溪澗沖陷,田園悉為沙壓。萬年州瀨口地方突有水牛一只,冒雨奔下海,漾過三鯤身登陸,由安平鎮過海;又從柴橋頭再跳下海,向大港出而死。
姚啟聖與施琅各執剿撫。萬正色陳「三不可行」,佐啟聖當撫;同啟聖合疏有云:『一曰、十年生聚,十年教養;況於數十年之積寇乎?二曰、汪洋萬頃之隔,波濤不測之險。三曰、彼船隻堅牢,水務精熟。……』之語。琅見主撫者眾,遂密陳可取疏曰:『為海逆有日蹙之勢、航船有可破之機,密陳情形,仰祈睿鑑事。竊惟臣奉命征討臺灣,於康熙二十年十月初六日抵任以來,一面整頓船兵,相機搗巢;並遣心腹三、四人,漸次密往臺灣、澎湖賊中,通達臣之舊部在彼現為鎮營管兵,令其就中謀叛取事。自去年亦有通信數次,俟大兵臨境之時,方敢內亂倒戈迎降。至今年正月初三日,有偽副將劉秉忠等坐雙帆艍船一只,帶眷八十三口,在澎湖前來投誠。正月二十二日,偽總理李瑞等奪民船一只,帶兵二十一名,亦自澎湖前來投誠。三月十一日,有偽兵許福等十四名駕小船一只,自臺灣猴樹港前來投誠;帶有臣前所差之人,要緊潛通,內有叛亂相應消息。並稱:「彼處米貴,每擔價銀五、六兩;七社土番倡反。形勢甚蹙,人人思危」。此乃天心厭亂明矣。臣前差之人,尚在臺灣謀結黨類,以待內應。其許福等,臣只移明督、撫前來投誠之辭,不敢直言,恐洩事機。將人現收軍中養活。又三月十六日有偽民許六、吳阿三等奪漁船一只,在澎湖帶眷一十九口,前來投誠。四月初三日,有海賊鄭才等一十八名,於四月初一日從淡水港奪破柴船一只,前來投誠。是此賊中今日之形勢,滅在旦夕。雖劉國軒復差偽官黃學、林珩再來言撫,致書一封,求見於臣;臣卻之不見,令其自赴督臣轅門主議。以么麼海賊,非可視為敵國;我以彼為輸誠,彼直以我為和議,徒褻國體。藉此妄稱祗安賊心。臣惟祗遵奉命,搗剿滅逆為念;議撫之事,臣不敢預。及今臣在水陸官兵中挑選二萬有奇,操練有日,可稱精熟,足以破賊;攻澎湖宜水兵,破臺灣則當用陸兵也。但糧最宜預備給足,以鼓士氣。乘夏至南風當令,當即進發搗剿。蓋北風剛硬,驟發驟息靡常,難以逆料;南風柔和,波浪頗恬,故用南風破賊,甚為穩當。臣大■〈舟宗〉舟師航海,責任綦重,自當相機度勢,期出萬全,以仰慰皇上宵旰之懷。臣每自思:維膺軍旅之任者,必虛張賊之聲勢,乃表見己之大功;臣愚性戇直,荷皇上面諭諄諄,從不敢一字粧飾,自干欺誑。緣系密陳海逆可破之機,其中所有來稟,關係機密,只略陳其概。貼黃難盡,伏乞皇上睿鑑全覽,留中勿發;恐剿撫之議不相入,或有漏洩以害成也。為此具本,謹密題達』!
六月,施琅將大隊舟師齊集銅山,咨請姚啟聖至,共商給發糧餉及犒賞銀兩。十一日,琅大會各鎮、協、營、守備、千、把隨征諸官,將「先鋒銀錠」排列,傳令:『征剿澎湖,誰敢為先鋒者,領取!以便首先沖■〈舟宗〉破敵』。遍示諸將,未有出應。獨提標署右營遊擊藍理挺身出領「先鋒銀錠」,琅允許。十三日,祭江。十四日辰時,琅統諸船從銅山出師東征,於是晚即放洋。
劉國軒雖各島築臺提防;每與諸將論『六月風波不測,施琅是慣熟海務者,豈敢故犯突然興師乎?不過虛張聲勢,如甲辰年出船,復請旨寬限做官而已』。忽十五日辰時,八罩巡哨船了見青水墘一派帆船如葉,順風直向澎湖來;想系施琅舟師,隨飛報國軒。軒駭然,忙差領兵吳略持令箭與右先鋒鎮陳諒,著其嚴督陸路諸將謹守。遍傳守獅嶼頭戎旗一鎮吳潛、守風櫃尾平北將軍果毅中鎮楊德、守雞籠山遊兵鎮陳明同中提督前鎮黃球、守四角山果毅後鎮吳祿同侍衛後鎮顏國祥、分守內塹璧宿鎮楊章同右先鋒鎮領兵李錫、分守外塹右虎衛領兵江高、侍衛殫忠營王鯉、守東峙後提督中鎮張顯、守牛心灣前鋒鎮黃顯等,各移大砲大熕羅列海岸,橫截攻打,勿使彼得灣泊寄椗。又傳集水師總提調右武衛林陞,督征北將軍曾瑞、定北將軍王順、左虎衛江勝、援剿後鎮陳起明、宣毅左鎮邱煇、護衛左鎮黃聯、後勁鎮劉明、折衛左鎮林順、斗宿鎮施廷、中提督中鎮洪邦柱、中提督右鎮尤俊、中提督後鎮楊文炳、中提督前鎮陳旭、中提督左鎮李廷桂、水師一鎮蕭武、水師二鎮陳政、水師三鎮薛衡、水師四鎮黃國柱等諸鎮營,督駕大熕船、鳥船、趕繒船,環泊娘媽宮前口子並內外塹、東西峙各要口守候。邱煇向前請曰:『乘彼船初到,安澳未定,兵心尚搖,煇願領熕船十只,同左虎江勝前去沖殺』。建威中鎮黃良驥曰:『宣毅左鎮邱煇此論,正合兵法「先發制人,半渡而擊」也』。國軒曰:『砲臺處處謹守,彼何處灣泊?當此六月時候,一旦風起,則彼何所容身?此乃以逸待勞,不戰而可收功也。諸公勿慮』!煇等怏怏而退。
琅統侍衛吳啟爵、吳英、朱天貴、林賢、楊嘉瑞、陳昌、陳龍等各鎮營船隻,至申時方到澎湖地方。即令快哨前去探望,回報:『各島悉有船隻把守,砲臺相望;惟貓嶼、花嶼、八罩、水垵澳賊船無幾』。琅發令:『天色將晚,所有船隻分■〈舟宗〉,暫寄貓嶼、花嶼諸澳』!
水師二鎮前鋒營李富同防守貓嶼中提督中鎮左營王顯、守水垵澳左虎衛領旗協楊武,見琅大隊舟師將至,寡眾不敵,隨將船駕回娘媽宮,報國軒。軒知琅船到。邱煇復挺身請曰:『俟今晚潮落,沖■〈舟宗〉攻擊,自然潰散。不可使彼窺探形勢』!軒笑曰:『公堪稱勇將,竭力報國!但我自有成算。施琅徒有虛名耳!今當此日日颶報之期,敢統舟師越海征戰』?遂即發令馳告:各守把要口提防!如夜半風起,則彼無噍類矣。
次早十六日,琅督舟師齊到澎湖。國軒坐快哨如飛,於娘媽宮前澳內,督諸鎮迎敵。林陞、江勝、邱煇、曾瑞、王順、陳起明、楊文炳等,將熕船、戰船、趕繒船排列攻打。我舟師鎮營各欲爭先,互相衝撞,不得前。會潮落,風不順,邱煇、江勝首爭追擊,遂少卻而退。適琅船被流挽下,兼遇頂風,林陞率前鋒鎮姚朝玉、智武鎮陳侃、戎旗五鎮陳時雨與林順、施廷、洪邦柱等船,結大隊合攻琅。琅正在尾樓上督兵禦敵,伴儅馮苓見戰船鹿銃直指琅,急呼曰:『大老爺』!琅回顧,苓已穿胸膛死矣。忽流砲過,餘燄燒著琅右面,跌倒,子世驥、世驃、世驛、族叔芳、弟朝勳、侄世忠、世驤等大驚。琅曰:『無虞!火氣耳』;強起指揮。提標署右營遊擊藍理望見琅船受困,將自坐戰船逐浪沖■〈舟宗〉,高叫曰:『將軍勿憂!藍理在此』。遂發斗頭熕,攻穿陳侃船一只,登時沈沒;又發左邊橫砲一門,攻中提督前鋒營陳昇船,壞裂半邊。理入■〈舟宗〉督眾,揮擲火罐,陳時雨船發火,咸赴水死,故諸船稍退,琅令船眾擊櫓略進。風微起,正轉帆行,亦發右邊橫砲,攻中侍衛右協蔡智船,折頭桅,方與理■〈舟宗〉合攻打,打壞姚朝玉船一只。林陞不肯退,揮諸船與理死戰。理正酣戰,為流砲餘燄所傷,掩身甲燒透及腹,跌倒,肉裂見腸。其裨將等忙舍戰救理,理搖手曰:『不妨』!令其仲弟瑤『督戰速進!莫因我一人而誤大事』!眾急取藥敷腹,裂旗幅緊裹。理起整甲奮呼曰:『今日諸君不可怯戰!誓與賊無生還』!戰愈酣,陞身連中三箭,終不退。金門鎮千總游觀光乘風趕到,發一砲,賊眾死傷甚多;忽左腿被理砲所傷,遂倒。船方散開,琅乘勢趕入。適江勝、邱煇督熕船復合,琅與理、觀光等引師還,退出外洋。
國軒望見琅舟師已退,而江勝、邱煇揮船尾追,恐其貪敵,遂鳴金,打招旗。二人聞收金,亦即轉船,仍回娘媽宮前口子下椗。各坐杉板,見國軒曰:『正欲乘勢追趕,何本督鳴金之速也』?軒曰:「彼船隻眾多,我恐汝二人貪敵,倘有別隊舟師乘虛而入,豈不欲巧反拙,是以收金』。煇又曰:『乘彼戰北,軍心必虛,煇與左虎今夜督熕船十只,直抵貓嶼、花嶼、八罩攻打。料彼必不自安,決然逃回』。軒曰:『今日已挫其銳氣,不必追趕。但謹守門戶,以逸待勞!彼船許多,所寄泊垵嶼,悉無遮攔之澳,咸是石淺礁線,早晚風起,定不戰而自潰』。煇曰:『兵法有云:「半渡可擊,立營未定可擊,乘虛可擊」。今敵人患此三忌,而不乘勢趕殺,若早晚無風,合萬人一心而死戰,將奈何』?軒曰:『子多慮焉。俗云:一六月三十日有三十六颶」。今日乃十六、明日十七,十八、九就是觀音颶、洗蒸籠颶,安有無風之理?暫且養精蓄銳,扼險守隘,以觀其敗』。隨撥蔡明船,載右武衛林陞回臺調理砲傷,兼報大捷。煇、勝等雖不敢違令,但怏怏而退。
琅到洋中,聞國軒鳴金、收船歸■〈舟宗〉,嘆曰:『何狡獪若是!正欲賺散其船,出奇兵以旁邊沖入,直搗其穴。豈期其收軍也』!會潮落流急,琅問陳昴曰:『安得收』?對曰:『俟晚潮轉,便可』。至旁晚,昴請曰:『可傳令收■〈舟宗〉矣』!琅發砲,將大隊舟師,收寄西嶼頭,各照■〈舟宗〉暫泊浮椗,不許御甲,弓上弦、砲入子。另馳令著配坐一號先鋒大熕船金門鎮左營千總遊觀光守把中路要口(光字用賓,漳浦人。以克澎、臺功,官粵東虎門頭副將);海壇鎮中營遊擊許英,配坐三號大熕船,守把左路要口;同安營右哨千總林鳳,配坐三號大熕船,守把右路要口(鳳字岐山,南靖人。以克澎、臺功,官北直蔚州參將),以防劉國軒夜間乘潮沖出。
十七日,琅號令全■〈舟宗〉,仍收八罩、水垵澳諸嶼,方傳諸鎮協營將千備隨徵等官到中軍船議事。吳啟爵、吳英、林賢、朱天貴、楊嘉瑞、陳昌、陳龍、何義、陳蟒、林實、詹六奇等齊到,琅曰:『賊船無幾,爾等俱不協力向前,互相觀望,延至潮落,使彼縱志攻擊。若非藍理,本軍門豈不危哉』?令筆帖式常在,將欽頒功罪格填明:賞藍理銀二千兩、游觀光銀一千兩,餘照有功、有傷者,輕重分賞;撥船載藍理等並帶傷者回廈調理。次將詹六奇、方卻、許應麟、葛永芳、方永、劉管、蔡斌等官一十二員,綑縛請王令,以臨陣退縮,斬首示眾!吳啟爵等七人向琅請曰:『昨日之怯,亦由我們船隻叢雜,各欲爭先,以致互相沖撞,使賊得以肆志用砲攻打,非諸將故違軍令。今在用人之際,求寬其罪,令彼等立功』!琅曰:『賞罰乃朝廷法令,本軍門安敢自私』?英等復懇之曰:『賞罰固出自朝廷,而行法者實我公也。公苟寬恩,使彼立功,自必奮勇鼓勵,以一當百』;各為懇請。琅見諸總鎮慇慇求保,即曰:『姑看諸鎮情面,暫且記過。倘仍前觀望,兩罪俱發,決不宥恕』!英等拜謝,琅令釋其縛。諸將叩首起,琅復面諭用命,苟不竭力,悔之莫及!吳英獻策曰:『國軒所恃者,不過數隻熕船而已。我們船只,可分開列陣,不必齊進,當用五梅花破之』。琅曰:『何謂五梅花』?英曰:『彼船少、我舟多,以五船結一隊,攻彼一只。其不結隊者,為遊兵:或為奇兵、或為援兵,悉遠駕觀望,相機而應。則無成■〈舟宗〉沖撞之患,又可以各盡其能,奮勇破敵』。琅大悅曰:『據公妙論,破之必矣!先以三疊浪而進,變以五梅花』!諸鎮將得令,遂各回船候期出征。
●臺灣外記卷之十(康熙癸亥六月至十二月)
九閩珠浦東旭氏江日昇輯定
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六月十八日,琅與吳英、朱天貴等坐快哨,從虎井過桶盤嶼、內外塹,遙觀賊城各處砲臺並賊船灣泊安所;未時回■〈舟宗〉。奈船多人眾,咸憂無水;偶兵士上八罩,就沙中挖開見水,嘗之味淡,遂挖開數窟,悉是淡水。貓嶼等處亦然。眾大稱異,遂不乏水。十九早,北面黑雲滾滾而起,且風亦微北,浪聲渰動,眾各懷疑。琅仰天祝曰:『皇天當憐沿海人民,受困已極。琅奉命進剿,切不可起暴,祐琅成功』。忽然雷震,眾軍大喜(語云:『六月一雷止九臺,七月九臺從雷來』)。琅加額曰:『皇帝之威靈也』。琅又帶羅士珍、張勝、何應元、劉沛、曾成等各坐趕繒船,從澎湖外汛,由內塹細察形勢。邱煇、江勝見琅船在外颺駛,亦即浮椗起頭帆。琅望見賊船搖動,立即轉舵放砲,收諸船回■〈舟宗〉。
二十、二十一兩日,琅再申軍令:令各船將所配坐鎮將營備以及隨征千把等官姓名,大書帆上,以便遙觀,知其進退。
二十二日,琅命令其六子世驃同隨征都督陳蟒、魏明、副將鄭元堂,同領趕繒、雙帆艍船共五十只為一股、從東畔峙內直入雞籠嶼、四角山,為奇兵夾攻;又令七子世驛同隨征總兵董義、康玉、外委守備洪天錫等,領趕繒、雙艍帆船共計五十只為一股,從西畔內塹直入牛心澳,作疑兵牽制。又將大鳥船五十六只分為八股,每股七只,各作三疊。琅自居中,以便調度,為一股;令四子世驥同黃勇、陸臣、楊林淳、程道明等為中股之末,作一股;同安總兵吳英領一股,居左;平陽總兵朱天貴,領一股,居右;金門總兵陳龍領一股,居次左;提標後營遊擊曾成同提標遊擊何應元,合領一股,為次左之右;銅山總兵陳昌同提標中營參將羅士珍,合領一股,居次左之左;海壇總兵林賢領一股,居末右;廈門總兵楊嘉瑞領一股,居末左;其餘八十只,分為二大股,以為後援。直從娘媽宮前而進。國軒聞外塹山頂瞭望砲連發,立即掌號。各船齊起帆碇,發砲吶喊,從娘媽宮前而出迎戰。互將斗頭熕交打,飄揚攻擊。朱天貴站在尾樓上高叫曰:『親家!汝看我現任總兵!爾可棄邪歸正!速來投誠』(天貴與戎旗一鎮林應是兒女姻家;應又與江勝、勝與邱煇,俱是婿門親家,故天貴系四門親家)。邱煇應曰:『天豈容汝此等背義之人』!發令施砲直庫將左邊熕安好(直庫乃船中施砲之名),喝舵公轉舵,順勢開打。天貴不防,被砲穿脅而死。林賢在末右之右,遙見天貴傷砲船潰,遂衝■〈舟宗〉入援。正逢劉國軒坐風之上,督邱煇、陳起明、江勝、蔡明、王隆、施廷、林應、張顯、林德、莊起、廖義、陳政、蕭武、洪邦柱、楊文炳、黃良驥、陳士勳等船,環圍攻擊;其火箭、藥罐、矢石、砲火,好如星雨。賢督眾環敵,力戰逾時,左臂貫甲,連傷三箭。將士死者傷者,悉無完膚。藥罐、矢石、砲子三者咸盡,無奈將船中鐵鍋打碎,入砲以禦。自分必死,正在酣戰危急之際,欲取火擲藥自焚,幸其中營遊擊許英、左營遊擊吳煇、右營遊擊江新同隨征遊擊施應元、隨征遊擊紀功廳、李廷彪(元字乾長,別號統齋,泉之同安人;後官四川建昌總兵。彪,武舉,晉江人;後官果北口總兵)遠從外攻救,賢奮勇督擊,內外夾攻。忽蔡明船被攻沈碎,而王隆船又被江新火罐擲過發火,諸船方潰散,國軒亦退。賢方合賢追殺。賢斯役也,琅親登其船視傷痕,並詢其力戰禦敵情由。撫賢背曰:『今日得澎湖者,公其魁也!他日侯伯勳爵,琅當讓之』。惜其旋師未久即逝,贈太子少保,世襲。國軒見琅等今日戰陣諸船各用命爭先,復令劉明督其右鎮尤俊龍、驤左鎮莊用、侍衛中鎮黃德、右鎮蔡智、驍翊協蔡添、領旗鎮林亮、勇衛前鎮曾遂、中提督總理陳國俊、右武衛隨征二營梁麟、水師二鎮前鋒鎮營李富、左營張欽、水師三鎮右營許瑞、水師四鎮右營林耀、折衝鎮左鎮左營陳勇、右提督後鎮左營王受等戰船、熕船、趕繒船、鳥船、雙帆艍船,合■〈舟宗〉齊擊。正遇在左吳英督一股舟師進,英令總領旗黃登、副領旗湯明(登,漳之漳浦人,官粵東提督。明亦漳浦人,字德侯,官至海壇總兵)在船頭,己在尾樓督戰力敵。明身中數箭,而英被鹿銃飛過右耳,為火氣傷裂,負痛死敵。忽船又被潮退擱淺,眾咸慌焉。登等喝『無恐』!急拔■〈木超〉,連■〈木超〉數■〈木超〉,乘微風,船方逐浪移流。而邱煇、江勝合諸船亦至,鋒勢愈銳。琅見,急揮羅士珍、曾成、何應元、陳昌等暨浯嶼營遊擊王朝俊、閩安協副將蔣懋勳、海澄營副將林葵、烽火營遊擊王祚昌、江東協副將詹六奇、平海營遊擊李全信、海澄城守左營遊擊卓策合陳龍、楊嘉瑞、銅山鎮右營遊擊阮欽為、左營遊擊曾春龍、江東守備韓進忠、灌口營守備黃富、海壇中營守備李琦、提標中營千總林顯達、提標左營千總胡泮、後營守備戴名芳、督標左營參將林寶、海壇鎮中營遊擊許英、提標右營守備方卻、金門鎮中營遊擊許應麟、金門鎮右營守備林芳、督標左營署守備千總葛永芳、提標右營千總鄧高、海壇標右營千總林正春、提標前營千總林鵬、千總蔡琦、鳳園頭遊擊陳義、隨征加功守備李光琅、隨征左都督何義、二等侍衛吳啟爵、隨征遊擊施世騄、隨征外委守備陳玉路、隨征副將黃昌、都司黃勇、外委守備施世■〈马龍〉、隨征參將許光遠、陳致遠、隨征遊擊方鳳、外委守備施世驃、隨征副將湯貴、隨征參將鄭雲、外委守備施世忠、隨征參將洪雲、隨征遊擊廖程、外委守備施世驤、隨征副將林元應、外委守備施世輔、李雲、隨征參將鄭英、金門鎮左營遊擊曾榮、廈門鎮右營遊擊陳蘭、廈門鎮左營游擊朱明等合攻,砲如雨下,煙燄蔽天,諸船各奮勇圍擊。忽同安城守右營遊擊趙邦試被江勝一砲,碎腦而死。勝亦被陳儒、廖程、朱明、林鳳等環圍,傷死者半。而陳蘭、遊觀光、韓進忠、黃富合至奮擊;勝見勢危,難以脫遁,恐遭擒,將兩邊大砲齊發,登時沈沒(懋勳,浙江人,官溫州總兵。葵,漳之漳浦人,官至鶴慶總兵。泮,泉之惠安人,官浙江溫州總兵。寶,漳之詔安人,官河北總兵。芳,江南人,官至粵東黃岡副將。爵,粵之湖州海洋人,六奇第四子,官天津總兵。騄,字逸園,泉之南安人,系琅第五子(一作琅侄),陝西榆林總兵。玉路,漳州人,中浙江武進士,官湖廣副將。勇,漳之詔安人,本姓沈,官粵東順德總兵。驃,字怡園,琅之第六子,官歷閩粵提督。雲,官潼關參將。程,漳之詔安人,字希南,官定海鎮中營遊擊。明,興化人,官南澳總兵。按凡水戰,彼此望見,即發斗頭熕。將近,或發左邊砲;轉舵,發尾送砲,再發右邊砲;不敢兩邊齊發。如遇緊急,左右齊發,則船隨即沈沒矣)。其陳立、林順、陳政、黃國助、何有德、莊用、施廷、薛衡、林德、張顯、廖義、楊文炳、陳士勳、洪邦柱等船,我師果以五船合圍一只,或被火罐所燒、或被砲擊沈,跳水自焚,不可勝計。惟邱煇一船,往來接應,揮砲亂擊,其勢雄猛,而江新、陳儒、曾成、陳義、施世驃、黃勇、許英、李光琅等合攻。儒搭鉤鉤住煇船,煇一刀砍斷開去;其左足被觀光砲打斷,尚抖擻精神,船中跳舞,督其左右拋擲火罐、火桶、火箭、矢石以禦,負痛死戰。迨見勢迫,遂自拋火於官艙,藥桶齊發,焚死。國軒率曾瑞、黃德、尤俊、林亮、吳福、吳遜、陳昇、陳國俊、梁麟、李富、林欽、林耀、陳勇、王受諸船,橫攻直擊,往來死拼。然琅有令在先,遇賊船一只,即會數只合攻,又連打沈曾瑞、黃德、吳遜、吳福、王受等船。而陳蟒、鄭元堂、康玉諸船從東西畔咸進,琅復催齊進。軒見諸軍喪沒七八,欲乘勢沖出遁去。我師船隻如葉,塞滿各港,即插翅難飛;惟吼門一港無船堵截。軒合黃良驥、洪邦柱、林應、尤俊、林亮等殘敗船隻,順流而退,終為死地。乃謂舵公楊福曰:『急走吼門』!福曰:『吼門礁線甚多,從無船隻敢過』。軒情急,免冑跪於戰棚上禱曰:『國軒今日奉命守禦澎湖,師敗不得脫,欲從吼門而出。果天命有在,國軒壽數當終,船過,立礙礁線,登時沈沒!如有後福,乞皇天假我潮水,俾軒得以東歸』!祝畢,喝舵公從吼門出。福見追兵將近,勢在危急,隨勒舵向吼門行,果水漲風順無礙。黃良驥、林應等殘敗船隻餘船■〈舟宗〉,悉尾後遁臺灣。琅望而奇之,令陳蟒率快哨追擒。蟒港路不熟,趕弗及,遂率眾回師。時日將西,鳴金收軍,打旗招降。並撥小哨,沿海撈救跳水未死之賊。其守娘媽宮砲城者,乃將軍果毅中鎮楊德、遊兵鎮陳明、中提督前鎮黃球、右先鋒鎮領兵李錫、遊兵鎮前營薛勇、中軍施辰、前鋒鎮黃茂、遊兵鎮左營劉斌、提督後鎮領兵徐其昌等,以孤島無援,遂各卸甲投戈,出海請降。琅望見,即令杉板差官持令箭上山,招降薙髮,並造報花名冊呈繳。又差官坐快哨,各持令箭,分撫諸島。其守外塹果毅後鎮吳祿、右鎮林韜、中軍嚴澤、親隨營阮恢、管理大砲衝鋒營林武、中提督右鎮右營蔡穆等暨守內塹侍衛後鎮顏國祥、果毅右鎮左營林新、遊兵鎮中營周烈、管理大砲衝鋒營吳陞、守四角山璧宿鎮楊章、桶盤嶼果毅中鎮領兵曾勝以及守風櫃尾果毅後鎮左營林和、內峙果毅後鎮領兵洪陞、鐵線尾征營徐秋、將軍澳果毅左鎮右營邱膚等,各豎降旗。獨有守把西嶼頭戎旗二鎮吳潛,遙望眾師已敗,欲率神威營林好、管理大砲衝鋒營李德等下救,又苦無舟楫;惟督諸砲手發砲亂打,虛作聲勢而已。及見國軒退從吼門遁去,滿港悉系施琅船隻,嘆曰:『若聽江勝、邱煇之言,亦不致有今日』!時林好勸曰:『事既如此,莫非天意』?潛曰:『余不恨事之不濟,恨大丈夫不能死於疆場耳』!好曰:『諸島悉降,此處難守,速當為計』!潛曰:『大丈夫既不能為國驅馳;豈可偷生苟活』!遂拔劍自刎。好率其眾降。
於是,三十六島咸歸順焉。琅大悅,悉令薙髮。造報偽鎮將,共一百六十五人,賞以袍帽;偽兵四千八百五十三名,給以銀米。出示安民;即飛報澎湖大捷於督撫。
琅繕疏露布,遣吳啟爵齎馳進京。正值八月十五日,上大悅,遂解所御之衣賜琅。又御書於卷一軸曰:『海氛不靖,艨艟出沒,波濤震驚。濱海居民,魚、鹽、蠶織、耕耯之利,咸失其業,朕心恆憫惻焉!邇者,滇、黔、隴、蜀、湖、湘、百粵,悉底敉寧;蕞爾臺灣,險阻負固。爾施琅銜命徂征,決策進取。樓船所指,將士一心。遂克島門,逼其營窟。勇以奪其氣,誠以致其歸。捷書到闕,時值中秋;對此佳辰,欣聞凱奏。念瀛壖赤子,獲登衽席,用紓南顧之憂,惟爾丕績!即解是日所御之衣馳賜,再褒以詩曰:島嶼全軍入,滄溟一戰收!降帆來蜃市,露布徹龍樓。上將能宣力,奇功本代謀!伏波名共美,南北盡安流』!此諭即交吳啟爵齎回以賜,另賜吳啟爵御衣。又授琅為靖海將軍,晉封靖海侯,世襲罔替(余曾於甲子冬,欲觀新闢之地,浮海過臺灣。舟次澎湖,登其地,偶成一律曰:煙霞蕩漾漁人處,已作霸圖保障關。退守聚成雄海國,進窺釁隙動華山。百千萬士咸空壯,三十六峰險亦閑。南顧將軍誠有賴,德流教化逮荒蠻)!
六月二十二日,劉國軒等幸脫出吼門,又苦風微不順,二十三晚方到臺(一作至二十四日午刻到臺灣)。見鄭克塽、馮錫范、陳繩武、洪磊等,陳其喪敗情由。臺灣兵民聞知,各懷戒心,市井風鶴。錫范即馳令守鹿耳門鎮將:嚴加謹防!又諭禁:不許兵民越出村落!大會文武,相議戰守之策。建威中鎮黃良驥曰:『今日澎湖失守,臺灣勢危,不如將大小戰船暨洋船配載眷口兵士,從此山邊直下,取呂宋為基業』。提督中鎮洪邦柱挺身向前曰:『建威中鎮所言取呂宋者,誠當!柱與良驥願領為先鋒』。塽猶豫未決。錫范曰:『以全師取呂宋亦易事;但不知人民土地如何』?中書舍人鄭德瀟曰:『議取呂宋以避鋒銳,此策甚妙!有地圖在此』。並陳可取事宜,略曰:『呂宋者,南海之外國也;橫亙數千里,當中國丙離之位。山川綺麗,中包巨湖。四序溫燠,盛夏南風發則微涼。田禾四時皆可種,亦產木棉。其水土和甘,人民白晰,百姓繁生,不亞中國。從閩、廣舟行七十二更,順南北風來往,僅七日程耳。前代不載王會圖,至萬曆三年,國王遣其臣隔老察朝賀,上嘉納之。閩、廣人數貿易其地,云山有金,亦未曾見;惟有大小銀錢,亦佛郎機酋從其祖家干系臘載以來用也(按佛郎機,在西南,干系臘在東北。其用大小銀錢:最小者四分半,次者九分,又大者一錢八分;三錢六分者,名曰中錢;七錢二分者,名曰大錢。以中錢為一個錢用,不論大小輕重)。其人貓眼鷹準,拳髮赤鬚,諸國中之最桀黠者。四海行賈,不至則已;至則圖謀人國。呂宋亦為其陰謀併奪焉(按佛郎機人互市得利,遂奉黃金為呂宋王壽,向王乞地得一牛皮大。王許之。佛郎機酋陰截牛皮細條,相連圈圍,已逾百丈。王有難色,但業許之。佛郎機酋立將其地築城,城內置樓臺、城上列大砲以自固。後殺王兄弟,並其眾)。用巴禮僧天主教,稱天日「寥氏」,用其術鼓煽四方,名為化人。日本國曾受其害,至今國人深惡絕之。漳、泉逐利之夫多往焉。城外仍廬舍置市,名曰「墹」。貪色輩亦娶妻置產,雖生子,不許讀中國書。禁鐵器,無深閨高閣。三、五載,借事殺唐人,名曰「洗街」;恐其大盛生事也。平時毆詈,不敢回手;殺傷,從無抵償。諸島番,惟呂宋待我中國人最無禮。先王在日(指成功也),每欲征之,以雪我中國人之恨,因開創無暇。至世藩,業已興師,因接耿藩之變,遂移兵過廈。細查呂宋,其兵眾不過千有餘人;所恃者,城上數門大熕而已。然佛郎機之得國,非有信義,守國又無材武,徒藉巴禮僧。廣設禮拜寺,七日一會。男女自赴,燃燭羅拜,凡七日內所行事及陰私必告;不告,則瞞寥氏,罪在不赦。告之,則為懺悔,名曰「解罪」。初入其教,誘以銀錢;既墜其術,惑以登天。人死其地者,有子則請巴禮僧當面開數財產,半入廖氏;無子,則盡沒入禮拜寺。耕植雖不徵賦稅,而每丁月有票例。是憑無稽之梵唄,罔愚蠢之生靈,役使如牛馬,斬芟又如蓬蒿。竊據茲土,已百四十餘年矣。漳、泉人積骸其地者,何啻數十萬;羈魂厲魄,痛恨何極!夫積怨者,神人所共憤;而叢貨者,興盛所取資也。呂宋初無重寶,故不炫於外國。自干系臘舶銀至,而後貿販富饒甲於諸國。今之積於公班、巴禮者數十百萬,是皆昔所誘惑貪愚,死而括藏之物。天下安有久積而不散,虐侮而不復之理乎?又安知非天之鐍其藏,以待興王之探取也哉?觀天運,自北而南,漸啟文明之象。稽古聖威武四方、有截海外之權,欲建非常之功,當與非常之人謀之。昔司馬錯、張儀爭論秦惠王前,張儀欲攻韓、司馬錯欲伐蜀,謂:「富國,務廣其地;強兵,務富其民;王者,務崇其民德。三者備,而王隨之矣」。原夫秦之所以雄諸侯,由司馬錯之計得也。愚謂:今日時勢有似於此,故以議取呂宋為上策』。錫范閱其圖及其條陳,大悅曰:『公何留心之細且詳也』!即啟克塽,令鄭明同黃良驥、洪邦柱、姚玉等領前隊為先鋒;其餘船隻分配眷口,陸續待行。
何祐守淡水,接二十二日失澎湖之報,密遣其子何士隆從淡水港坐船往澎湖軍前,納款獻臺。不俟克塽令,悉徹所統師回。其林亮、董騰、蔡添等,亦密與偵者通謀;請琅速攻臺灣,願為內應。
閏六月初四日,馮錫范與諸鎮商議,欲往征呂宋,兵弁遂恃強橫為,訛言四起:『當大搶掠而去』。是以百姓驚惶,晝夜不安。國軒聞知,向范曰:『欲攻呂宋,雖是良策,可行於澎湖未失之前。今澎湖已失,人心懷疑,苟輜重在船,一旦兵弁利其所有而反目,尊公之前車可鑑也』(范父澄世,於甲申年在銅山欲過臺,其僕利其財,遂與諸船眾謀殺澄世,別往投誠)。范曰:『如此奈何?應分兵死守』?軒曰:『眾志瓦解,守亦實難;不如舉全地版圖以降?量清朝恩寬,必允赦宥』。范曰:『公言差矣!我二人受寄託之重,一旦請降,豈不為萬世羞』?軒曰:『公當細思,戰則難料,降則易安』。議論未定,忽琅遣國軒原副將坐營曾蜚前來招撫,許保題軒現任總兵。軒意遂決。啟克塽,命禮官鄭平英等詣澎湖軍前納款。范撓其事者再,軒攘之曰:『昔者張、卡二使至島議撫,則議不稱臣,以致兩島流離!今春黃朝用至臺再撫,則議不削髮,又致澎湖喪師。皆系公之操持不定!當此之際,尚且狐疑;倘一朝變起蕭牆,將奈何?從來識時務者為豪傑;大事已去,當速順天』!錫范無以答。時臺中諸將密納款獻臺者,不止一、二人。
軒啟塽,命禮官詣澎湖納款。范撓其議,塽曰:『本藩年稚,未諳軍旅;第承繼不久,一旦降人,捫心歉然。揆之天時人事,悉已順於清朝,若不見機,恐有不測,反為大丈夫之羞。今全舉版圖,清朝寬恩仁慈,未必深加罪譴』。軒立調鄭明等登岸,撥兵監守鄭氏子侄親疏,恐其漏脫遺禍。即令鄭德瀟修進降表曰:『延平王佩招討大將軍印臣鄭克塽謹奏:論域中有常尊,歷代紹百王為得統;知天意有攸屬,興朝宅九土以受符。誠五德之推移,為萬彙所瞻仰!伏念先世自矢愚忠,追懷前代之恩,未沾盛朝之澤。是以臣祖成功,蓽路以闢東土;臣父經,■〈革未〉韐而雜文身。寧敢負固重險,自擬夜郎?徒以保全遺黎,孤棲海角而已。茲伏遇皇帝陛下,高覆厚載,仁育義懷!底定中邦,如旭日昇而普照;掃擴六宇,雖浮雲翳而乍消。苟修文德以來遠人,寧事勝心而焚海國?乃者舳艫西下,自揣履蹈之獲愆;念此血氣東成,無非霜露之所墜。顏行何敢再逆,革心以表投誠也。昔也威未見德,無怪鳥駭於虞機;今者誤已知迷,敢後麟遊於仁圃?伏願視天地民物為一體,合象胥寄棘於大同。遠柔而邇寧,形民固無心於醉飽;貳討而服舍,依漁自適性於淵泓。夫且問黃耇之海波,豈特誓丹誠以皦日已哉?臣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進以聞』。又修書與施琅曰:『側聞大將軍擅蓋世之名久矣,愚懵無從攀仰!遠避外荒,株守先祀,初未嘗妄生釁端!不虞樓船迅烈,震我門庭,僕知過矣!即不敢期將軍之深為布護,獨不為桑梓生靈繫念耶?順天之命,謹奉國制而遵敕諭,永為屏翰。蓋東寧遠在炎荒,若服而舍之,使守先祀,猶足以昭大同而靖南徼。茲遣協理禮官鄭平英、賓客司林維榮齎表赴轅門,祈鑑真誠,奏達宸聰!倘邀俞眷,實荷大德!更有不逮,惟祈指南。臨楮曷勝翹瞻』!劉國軒亦致書與琅曰:『澎湖之捷,已知天意有在矣。敝員曾蜚荷恩釋回,誦老親臺盛德諄諄,為萬靈造福,感念不淺!今藩主不憚屈折,繕表以成鴻勳。老親臺標名銅柱,其立威甚遠,而持心甚厚,此又伏波所不逮者也!茲耑員以聽提命,其中款曲有未合節,煩為指示,尤所厚望!臨楮無任依馳』!
初八日,即差鄭平英、林維榮齎降表暨與琅書,劉國軒差朱紹熙、曾蜚同行,坐雙帆艍船二只,過澎湖見琅,欲削髮稱臣,仍居臺灣,永為朝廷屏翰。琅曰:『此議若澎湖未戰之先,傾心向化,本軍門自當與督、撫合疏題請。今門戶已破,勢窮事逼,始著爾等前來求撫,明系詭譎,非出真誠!況本軍門奉命專征進剿,汝主果有真心,當令劉武平、馮忠誠二人親詣軍前,將臺灣人民、土地悉入版圖,候旨定奪。如有別議,惟有誓師而已』。即將鄭平英、林維榮咨送督、撫,立遣曾蜚、朱紹熙二人仍回臺灣傳諭。遂上疏曰:『為偽藩專差齎書求撫,據情具題,仰祈睿鑑事。竊照臣奉命專征,整頓舟師,於六月十六至二十二日在澎湖,連日與賊鏖戰,砲火雨點。仰賴皇上威靈、官兵用命,渠鎮賊夥,俱被焚殺殆盡,遂克取澎湖三十六島。業於六月二十六日繕疏恭報外,擬乘勝長驅,搗入臺灣,如摧枯拉朽。惟大小戰船被砲打損,破壞甚多。臣姑將次號之船可以補葺者,載送砲傷官兵,回廈調理;將船整固,令其順載柴米火藥弓矢,前來澎湖,以急軍需。至打壞鳥船,見泊澎湖,即當用工修葺。所需木料、油灰、釘鐵、棕麻等項匠作各項,為數不少,刻在要需,誠難稍緩。臣治師遠島,祗恐呼應不靈,隨於閏六月初三、初六等日移咨督臣,亟行採備;仍備八槳船料一百只,一並檄委漳州海防同知王錫九督運,解到澎湖,以應整葺製造,用濟我師到臺灣穿淺入港,渡載官兵登岸之用。至於臣標水陸鎮營被砲傷死官兵三百餘員名、熕傷一千八百餘員名。陣傷之兵,雖給資醫治,未能痊可荷戈。臣計進剿臺灣之時,宜留大鳥艍船二十只、趕繒雙帆船三十只,共五十只;應用官兵四千員名留守,屯劄澎湖,以為兩頭聲援策應。然新附投誠兵眾,未便遽用;而征兵不足,禦剿乏人,業並咨移督臣,選調精壯陸師官兵四千員名前來補用,聽命調遣去後。臣雖殫力疾呼,尤慮汪洋風濤遠隔,實為獨力難支。惟分撥船兵在於八罩、將軍澳、南大嶼、東西甘吉、龍門港、吼門、吉貝嶼等島,倍加巡瞭,以扼其吭。乃殘孽敗遁之餘,見臣水陸官兵逼臨門庭,安插投誠,撫綏地方,民人樂業,雞犬不驚。臺灣兵民,聞之俱各解體。此閏六月初八日,偽藩鄭克塽、巨魁劉國軒差偽禮官鄭平英、偽賓客司林維榮、偽員曾蜚、朱紹熙等賫具降表一道並與臣書二封、另致督臣書二封,駕趕繒雙帆艍船二只,到澎湖臣軍前納款,請降待命。惟馮錫范與鄭克塽欲求原居臺灣,承祀祖先,照管物業,懇臣指示。臣思此議未妥。若在未進師撲剿之時,逆孽早歸來降,當為題請。今澎湖既得,窮逼之際,始差鄭平英等前來求撫,明系詭譎緩兵之計,難以遽信。臣任專征,止宜主剿、不宜議撫。將鄭平英、林維榮二員並書二封咨送督臣看守,候旨定奪。查鄭克塽年尚幼稚,未諳大體;操縱指揮,權皆出於劉國軒、馮錫范二人。茲特令曾蜚、朱紹熙回臺灣傳諭:若果真心投誠,必須國軒、錫范二人來臣軍前面降,將人民、土地悉入版圖,其偽官兵遵朝廷安輯。若偽藩等悉如臣言,臣當體皇上好生之德,以拯數十萬之生靈,具疏題請我皇上赦其前罪,畀之新恩,敕行督、撫二臣撫綏安插。臣因船隻被砲擊壞,暫在整葺,未得乘勝搗剿。其所要需船料匠作,俟解到,即晝夜兼工整造。若船隻修備,風信稍利,殘孽若不從臣之議,即督師進發。當此國軒一戰敗遁,魂落魄喪,臺灣人民風鶴草木皆兵之際,無難殄滅,淨盡根株,以慰宸衷。謹將偽藩鄭克塽原具降表及鄭克塽、劉國軒致臣原書進上御覽,恭聽睿裁,迅賜敕旨!其鄭克塽所致臣書,茫然拆閱,乃臣之罪!緣系恭報偽藩求撫事宜,貼黃難盡,伏乞皇上全覽施行!為此具本,謹密題請旨』。
十六日,曾蜚、朱紹熙二人回帆,到臺灣見塽、國軒、錫范,備述琅言:如有不依,惟當誓師決戰。塽茫然而躊躇。七月初五日,軒啟塽曰:『人心風鶴,守則有變;士卒瘡痍,戰則難料。當請降聽天,勿貽後悔』!塽從之,令鄭德瀟再修降表曰:『延平王佩招討大將軍印臣鄭克塽謹奏:為舉國內附,仰冀聖恩事。竊臣生自海邦,稚懵無識;謬繼創垂之緒,有乖傾向之誠。邇者樓船西來、旌旗東指,簞壺爰迎於周旅,干羽煩舞於虞階。自省重愆,誠為莫贖!然思皇靈之赫濯,信知天命有攸歸。逆者亡,順者昌,乃覆載待物之廣大;貳而討,服而舍,諒聖王與人之甚寬。用遵往時之成命,爰邀此日之殊恩;翼守宗祧以勿失,永作屏翰於東方。業有降表具奏外,及接提督臣施琅來書,以復居故土,不敢主張。臣思既傾心而向化,何難納土以輸誠?茲特繕具表章,並延平王印一顆、冊一副及武平侯臣劉國軒印一顆、忠誠伯臣馮錫范印一顆,敬遣副使劉國昌、馮錫韓齎赴軍前,繳奏版籍、土地、人民,待命境上。數千里之封疆,悉歸土宇;百餘萬之戶口,並屬版圖。遵海而南,永息波濤之驚;普天之下,均沾雨露之濡。實聖德之漸被無方,斯遐區之襁負恐後。獨念臣全家骨肉,強半孺呱;本系南人,不諳北土。合無乞就近閩地方,撥賜田莊、廬屋,俾免流移之苦,且獲養膽之資;則蒙高厚之生成,當誓丹青以啣結。至於明室宗親,格外優待;通邦士庶,軫念綏柔;文武諸官,加恩遷擢;前附將領,一體垂仁。夙昔結怨,盡與捐除;籍沒產業,俱行賜復。尤當廣推寬大之仁,明布維新之令。使夫群情允愜,共鼓舞於春風;萬彙熙恬,同泳遊於化日。斯誠微臣無厭之請,邀望朝廷不次之恩者也!為此激切具本奏聞,伏候敕旨』。十一日,差錫范胞弟兵官馮錫圭、工官陳夢煒、國軒之弟國昌,錫范又遣其胞弟錫韓同曾蜚、朱紹熙,坐趕繒船再到澎湖。
時有寧靖王朱術桂,字天球,原分封荊州,因避張獻忠亂入閩依成功。迨至癸卯年十月,兩島俱破,又從鄭經之銅山。繼而渡臺,建府於府西赤嵌城傍。人品雄偉,美髯、弘聲;善書翰,喜佩劍;沈潛寡言,勇敢無驕。鄭氏將帥以及兵民,咸尊敬之。迨聞澎湖敗績,仰天嘆曰:『主幼臣強、將驕兵悍,又逢此荒亂,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咸失!將來托足,正不知在於何處』?迨至議降,復嘆曰:『是吾歸報高皇之日』!遂將所有產業悉分賞其所耕佃戶,所居之府舍與釋氏為剎供佛(後琅抵臺,設天后宮;前祀天后,後奉佛祖,旁祠王護法)。其元配羅氏早逝,惟有侍姬袁氏、蔡氏、荷姑、梅姊、秀姑五人而已。術桂諭五人,聽其自擇配。袁氏、蔡氏同請曰:『妾等侍殿下有年,殿下既毅然盡忠,妾雖婦人,頗知大義,亦願盡節,相隨殿下;豈易念失志乎』?荷姑、梅姊、秀姑亦不肯再事他人。術桂奇之曰:『汝等莫非矯言,作一時之雅觀』?五姬齊聲曰:『殿下如不信,願先死殿下前,九泉相待』。桂大喜,即各制新衣以候。十一早,見馮錫圭等賫降表出鹿耳門,即對五姬曰:『是死日矣』!備棺六,各沐浴更衣,設席環坐歡飲。飲畢,五姬向桂叩首曰:『妾等先死以候殿下』!起而自縊。桂各為放下收殮,虛一棺以自待。冠服乘輿出,與鄭克塽、國軒、錫范、繩武、洪磊等諸當事言別,又與左右鄰老辭。遂大開門戶,命僧人守候,遂望北叩首二祖、列宗。起,又向東拜謝父母。畢,援筆書曰:『余自壬午流賊破荊州,攜家南下,甲申避亂閩海。總為幾根頭髮,保全遺體。遠潛外國,今已四十餘年,歲六十有二。時逢大難,全髮冠裳,歸報高皇!生事畢矣,無怍無愧』。又題一絕云:『艱辛避海外,總為幾莖髮;於今事已畢,祖宗應容納!宣宗九世孫術桂書』。書畢,鄭克塽率劉國軒、馮錫范、洪磊、陳繩武等咸至。桂延入,謂克塽曰:『承令先祖、先尊之庇有年,茲非桂輕爾言別,奈天寬海闊,無可托足,不得不回報高皇、列聖之在天』!克塽與國軒等惟咨嗟耳(當時應俯首負慚也)。桂又謝曰:『有勞相送』!即與塽等作揖。投繯,顏色如故,雖死猶生。塽命禮官鄭斌並所囑僧人收殮。越十日,擬與原配羅氏並殉節袁氏、蔡氏、荷姑、梅姊、秀姑葬於竹滬(今鳳山懸長治里);斌以其地窄,將袁、蔡五人別葬於大林(今臺灣縣仁和里地方)。通國聞之,悉咨嗟嘆息。先是初十日夜,有星如斗殞於東南方(余書至此,贊以二絕云:『天地乾坤無可寄,飄然海國全其身;於今天命誠如此,不負朱家一偉人』!『四海飄蓬何處棲?廈傾一木總難支。願留數莖白頭髮,歸見高皇喜有子』)。
十五日,琅在澎湖修葺船隻,以便進剿。忽報馮錫圭等船齎降表並書至,而何士隆亦到。琅細詰情由,知其真誠無偽。十六日,遣侍衛吳啟爵、筆帖式常在同馮錫圭、陳夢煒、曾蜚、朱紹熙帶告示往臺灣曉諭偽官兵民等遵制削髮,並令其齎繳印敕。示曰:『為安撫輸誠文武官員兵民,以廣聖恩事。照得聖朝定鼎以來,法素從寬,恩恆惟厚;撫順剿逆,區宇咸寧。臺灣未靖,本提督奉旨專征,蓋欲拯絕島之生靈,俾海疆於奠安。茲偽延平王及武平侯識天意之有在、樂皇仁之無偏,遣協理兵工二官、副使二員,賫具表章敕印前來歸命;土地人民,悉入版圖。本提督體朝廷好生之德,念至誠求撫之心,現為題請:仰邀浩蕩洪慈,安輯咸宜,合就曉諭。為此示仰臺灣地方軍兵士庶等知悉:示到,各兵民立即削髮!本提督刻日親臨安插,軍紀素嚴,秋毫無犯。今既革心歸誠,官則不失爵秩之畀,民則皆獲綏輯之安。兵丁入伍歸農,聽從其便;各自安生樂業。無事徬徨驚心!俞旨下頒,新恩遍及。本提督言出金石,決不爾負。須至示者』。琅即題報臺灣就撫疏曰:『題為恭報臺灣就撫事宜,仰祈睿鑑事。竊照澎湖克捷,海逆已失其險。康熙二十二年閏六月初八日,偽藩鄭克塽、渠魁劉國軒差偽官鄭平英、林維榮,曾蜚、朱紹熙等齎送降表並書,來澎湖軍前來撫。臣慮其詭譎緩兵,難以遽信,遂令曾蜚、朱紹熙回臺灣傳諭:若果真心投誠,必須劉國軒、馮錫范來臣軍前面降,將民人土地悉入版圖;其偽官兵遵制削髮,移入內地,悉聽朝廷安輯。若偽藩等悉如臣言,臣當體皇上好生之德,以拯四海之生靈,題請赦其前罪,撫綏安輯。業於閏六月十一日將降表並書具疏進上御覽在案。茲七月十五日鄭克塽復差偽兵官馮錫圭、偽工官陳夢煒、劉國軒遣胞弟偽副使劉國昌、馮錫范遣胞弟偽副使馮錫韓同曾蜚、朱紹熙賫送降本稿前來澎湖軍前回話,一一依臣前言。其防守南北淡水偽左武衛將軍何祐、偽左先鋒鎮李茂等所帶賊眾,今俱弔回臺灣,南北淡水已無防守矣;何祐等差齎密稟到臣納款。是臺灣南北地方,俱已效順。又據曾蜚等稟稱:鄭克塽、劉國軒及兵民人等,咸懇臣發給告示張掛,諭令削髮,俾得遵依;早發一日,則民早獲一日之安。臣因仰體浩蕩洪慈,服舍來安,乃敢給示撫綏。矧鄭逆自來遠阻聲教,未被聖化,非如吳、耿諸逆受恩背叛者比;諒荷皇上廣開面網,赦其前非,俾沾德意。即將劉國昌、馮錫韓見留軍前;隨於十六日,遣侍衛吳啟爵、六品筆帖式常在同馮錫圭、陳夢煒、曾蜚、朱紹熙帶安插告示五張,先往臺灣曉諭,驗看各偽官兵民等削髮,令其催齎偽藩鄭克塽、劉國軒、馮錫范等敕印並繕謄降本前來交繳,以便臣代為齎進。則此事似可妥當也。臣俟各船修葺齊備,一面統率船兵,親抵臺灣,看其形勢,暫行安輯。其所議造八槳船隻及再調陸師官兵,已移咨督臣停止矣。第查臺灣土地千餘里、戶口數十萬,地在敻海之表,或去或留;偽官兵戶口繁多,當作何安輯?事關重大。所當亟請皇上迅賜睿裁,敕差才能戶、兵二部迅速前來,會同督、撫主裁料理,安置得宜,畢此大事,俾臣得即勾當班師。從此金甌永固、玉燭常調,可無廑南顧矣。此番澎湖克捷、臺灣就撫,實賴皇上洪福齊天、威靈遠暨,乃克見成效。但臣鹵莽武夫,性質愚戇,直道行事,不肯遺賊以為君父憂。荷蒙皇上豢養之恩,特加之遇,無足稱報;誓必掃靖海氛,少效涓埃耳。今臣年逾六十,筋力衰邁,難勝封疆大任。但孤忠獨立,既不肯苟合,又不能彌縫;征剿臺灣之舉,乃面奉諄諄,俞旨專征,是以臣竭力死效,堅不可徇,務期蕩平。極知深拂人意,災必逮身!茲賊島既平,臣職已盡,早不引退,將來必為禍階!伏乞皇上恩賜,召臣回京,俾得時覲天顏,臣所深願也。謹將偽藩抄來疏稿恭進御覽。緣系恭報臺灣就撫事宜,貼黃難盡,伏乞皇上全覽乾斷,迅賜敕旨施行!為此具本,謹密題請旨』。
十八日,皇上接督提捷報,大悅,敕兵部停天下選期,與征剿澎、臺有功者先選。
十九日,吳啟爵同馮錫圭到臺灣,鄭克塽率劉國軒、馮錫范等諸文武,齊集海埏迎接。相見各致意外,啟爵曰:『諸公識時順天,我皇上寬仁大德,自當高爵厚祿,以為國家柱石。且提督誓為安輯得宜,保舉重用,決無負諸公之一片真誠歸順也』。遂出提督告示五張,遞與克塽。塽交國軒,通衢張掛。於二十二日,克塽令兵民悉遵制削髮。塽與國軒等諸文武官,候面琅削髮。
姚啟聖於六月十四日在銅山送施琅出師,隨回漳州。越三日,往福州。甫至南臺,即接澎湖大捷之報,頓足曰:『皆林寶之誤我也』(寶原海上宿將,啟聖題為左營;凡平海事,悉以詢之。當欲出師先,啟聖問寶,欲與琅同去。寶以六月颶風不測,澎湖山嶼低矮難攻,故啟聖中止)。迨至鄭平英等至省城見啟聖,請願就撫;聖大悅,與巡撫金鋐計議,檄參將洪範同傳宣楊俊功齎咨文到澎湖與琅,將督標左營參將林寶所帶官兵配坐船隻,悉行吊回。又差候選同知林昇同撫標官頭鄭瑞生、遊擊孫熙駕船二只,從福州港放洋直過。奈南風頂頭,延至二十日申刻方到臺灣,而鄭克塽已令兵民於是日向午(一作是早)剃頭矣。克塽、國軒亦厚待督、撫各使。
二十七日,塽差馮錫圭、陳夢煒、吳啟爵、常在齎降本,並繳延平王冊一付、金印一顆、輔政公鄭聰印一顆及武平侯忠誠伯左武衛等印,前到澎湖見琅。琅細詢啟爵與常在在臺灣情形,二人一一詳陳,果兵民真誠無偽;又備述督、撫差林昇、鄭瑞生、孫熙三人於二十日下午到臺,見兵民悉剃頭髮矣,各嗟嘆悔遲。琅嘆曰:『均是為朝廷辦事,何不通知而直往?豈不貽笑於劉國軒乎?從來大將不能成功於外者,即此可知也!今臺灣得平,實我朝威靈與生民之福』。即將齎到冊印咨移督院主稿轉繳;又密囑啟爵、常在曰:『本軍門有一另疏,汝等同劉國昌至省,倘督院固執己見不肯代繳,汝等即將本疏速齎進京』。其疏曰:『為恭報臺灣兵民削髮,偽藩齎繳冊印事。緣照偽藩鄭克塽差偽兵官馮錫圭、工官陳夢煒、劉國軒遣其胞弟副使劉國昌、馮錫范遣其胞弟副使馮錫韓,齎降本稿到澎湖軍前,一一悉聽臣言。臣察其真誠向化,於本年七月十六日差侍衛吳啟爵、筆帖式常在前往臺灣,看驗偽兵官削髮。業將情由並將偽藩本稿於七月二十四日具題繳報外,此番偽藩差官求撫,蓋因澎湖失險,故革心歸誠。臣就近差遣看驗薙髮,無非畢此剿撫大事。乃吳啟爵等於七月十九日到臺灣,而督臣亦差候選同知林昇、撫臣差官頭鄭瑞生、遊擊孫熙駕船二只,於二十日到臺灣,並無到澎湖知會,枉道直去臺灣,懇其就撫。是將軍國之事,故作兩途歧視,毋乃有輕國體而貽笑於逆眾者乎?且臣於閏六月二十一日因偽官鄭平英、林惟榮到處張蓋乘轎,自尊無忌,咨移督臣,有「搖尾乞憐,袒肉求降」等語;督臣所差之員,將此公文並督臣自題疏稿抄送臺灣與偽藩等看閱,致使賊眾危疑,抱恨於臣。其臺灣地方形勢,兵民削髮,安輯事宜,應去應留,頭緒多端,不便繁入疏稿;吳啟爵、常在親履其地,俱悉其情,茲專差二員赴闕披陳面奏。本月二十七日,偽藩鄭克塽復差馮錫圭、陳夢煒同吳啟爵、常在齎具降本一道及繳延平冊一副、印一顆、輔政公鄭聰印一顆、武平侯劉國軒印一顆、忠誠伯馮錫范印一顆、左武衛將軍何祐印一顆;偽藩鄭克塽擬將所繳印冊令偽副使劉國昌親齎進京,臣即令同吳啟爵一齊登程。其馮錫韓適值抱病,不得就道,臣留在軍前。因見督臣如此爭執,是以將鄭克塽奏本一封、冊一付、印五顆發交吳啟爵、常在送赴督臣衙門,聽其主稿具題齎繳去後。倘督臣不為代繳,臣一面囑吳啟爵等即行齎進。臣當即親臨臺灣,先將要緊之人載入內地安插。但偽官兵民戶口繁多,仰祈皇上迅差戶、兵二部前來主裁,料理得宜。臣奉命專征剿,業已勾當,仰候俞旨,以便班師。其安插事宜,悉交督臣自行料理。鄭克塽尚有招討大將軍印一顆,據稱有戶口兵馬各項冊籍俱未攢造,因暫留用候繳。合將偽藩鄭克塽所具兵民削髮奏本一道,繳進御覽。其鄭克塽、劉國軒、馮錫范、何祐等及文武大小各偽官,俱在候旨削髮。緣系偽藩繳印事理,貼黃難盡。伏乞皇上俯賜全覽,並祈敕旨施行』!
劉國軒知督,提二人各執己見爭功不睦,恐臺灣新附,心懷危疑:若有一、二宵小從中鼓煽,其咎誰歸?一面差紅旗官巡輯,密布提防;一面遣曾蜚同何士隆過澎湖,請琅速到臺灣彈壓。琅接軒書,即整備船隻,令何士隆、曾蜚回覆鄭克塽、劉國軒預接王師。八月初九日琅拜疏曰:『題為恭報微臣先抵臺灣安輯,仰祈睿鑑事。竊惟澎湖克捷、臺灣求撫,兵民俱已削髮,臣業經前後具疏齎繳偽藩鄭克塽降表,進上御覽,應當候旨,欽遵奉行。兼以出征官兵所需糧餉,督臣即於六月十一日回省,悉皆臣撥船過洋,來往載運發給。今各鎮營官兵秋季糧餉,過四十餘日尚未運到,故未得前去臺灣。如督標所撥付朱天貴等坐趕繒船、雙帆艍船,於六月二十二夜內,朱興即帶一十三只徑不請令,私自逃回;尚有五十一只,配載官兵二千二百五十六名,督臣於閏六月十二日差參將洪範、傳宣楊俊功齎咨文到澎湖守候,盡行弔回矣。茲本月初八日,偽藩鄭克塽修書差副使何士隆同曾蜚齎送前來偽武平侯劉國軒、偽忠誠伯馮錫范各致書一封到澎湖臣軍前,稱說:臺灣兵民數十萬,恐人心危疑不一,事久生端,請臣速去安輯。臣立即會同行間各鎮臣酌派各船留守澎湖,以為接運糧糈之用;臣統率水陸官兵船隻,擬於十一日開駕,前抵臺灣彈壓,暫行安輯,將要緊之人先載入內地。仍移咨督、撫或親臨安插、或酌委有司前來料理。仰候敕差戶、兵部臣到時,與督、撫二臣商酌,安插得宜。臣到臺灣,察閱人民土地情形,另疏題報。更有請者:臣右眼自六月十六日衝擊賊■〈舟宗〉,被銃打傷,醫治至今,兩月有餘,猶昏昧未明,勉強在軍調度。剿撫之事勾當,臣職已盡,伏乞俞旨准臣班師回汛調治,俯賜睿裁施行!為此具本,謹密題請旨』。
十一日,琅統吳英、林賢、陳昌、楊嘉瑞、陳龍等鎮協營守備,配坐船隻,從澎湖開駕進發。鄭克塽得何士隆、曾蜚回信,知琅將到;乃差士隆同禮官鄭斌暨父老彩旗鼓樂,坐小船出鹿耳門迎接。克塽率國軒、錫范、繩武、洪磊、何祐、黃良驥等文武俱列隊,並番民等齊集海埏,恭迎王師。琅等諸船因風輕微,至十三日方到。但鹿耳門港路紆迴,自相撞衝,觸壞船十有餘只。塽令何祐飛駕快哨引港,祐即隨其轉灣處樹青為號(樹青以長木豎海底,上用樹葉縛之,俾駕船者便於觀誌港路出入。今至各港路猶然),方進臺灣,登岸劄營。會克塽國軒等,歡愛倍加。禁止搔擾百姓,士民安堵樂業,農不易畝、工不閉肆。與國軒等談竟日夜,各恨相見之晚。隨分送克塽、國軒等諸文武官員袍、褂、靴、帽,擇吉於十八日薙髮。所有各社土番接踵而至,皆悉賞其袍、帽、銀牌及煙、布之類,皆欣然踴躍。安插已定,遂恭報入臺灣日期疏曰:『題為恭報舟師已抵臺灣,投誠官兵急需糧餉,伏乞敕旨應給事。緣照臣總統水陸官兵船隻於本年八月十一日自澎湖開駕進發,業已題報在案。其澎湖地方,臣酌撥水陸官兵共三千員名、大小船三十餘只,留守山海防禦。臣於本月十三日到臺灣鹿耳門,偽藩鄭克塽遣小船前來接引入港,偽侯劉國軒、偽伯馮錫范率領各偽文武官員到軍前迎接。急隨於本月十八日削髮,臣逐一分發袍、帽、外套、靴全副。其各鄉社百姓以及土番壺漿迎師,接踵而至。臣宣布皇仁,酌量給賞銀牌、袍、帽、靴、煙、布疋,悉歡欣踴躍。其故明監國魯王世子朱桓呈繳金冊一副,同瀘溪王朱慈爌、巴東王朱江、樂安王朱浚、舒城王朱竣、奉南王朱熺、益王宗室朱鎬等,亦赴軍前投見。詢稱:寧靖王朱術桂聞大師克取澎湖,即全家自縊而死。臣就朱慈爌等追取各原受冊印;據稱流落多年,貧窘銷用,見各住草地耕種度活。茲朱桓等宗室數人,應載入內地,移交督、撫,聽其主裁安插。惟臣舟師今抵臺灣,細閱港道紆迴,地勢窄狹,波濤湍息,可謂至險至固。臣雖用兵頗能籌度,及至此觀看周詳,若非皇上威靈遠震,未可力鬪取勝也。顧輸誠向化之舉,在各偽文武官員悉懷疑畏,獨偽侯劉國軒決意傾心,以生死聽命於朝廷,免貽生靈塗炭。此其人毅然慷慨,見機力主歸命,遂使我師不用戰攻而得全國,其功不少。倘荷皇上寬恩,授以爵秩,當有可效之才也。又閱土地肥饒,出產五穀,沃野千里。人民土番雜處,甚為稠密。應去應留,臣經具疏題請,未奉敕旨。仰冀迅賜睿奪,俾得欽奉遵行。更有請者,臺灣偽官兵,聽其歸農者甚多,而入伍者亦不少,當即暫給糧食,以安新附者之心。若承交接管,此項糧餉何從以應?臣於本年八月初八日承兵部劄付:覆奉俞旨:其願入伍投誠兵丁,著即補經制缺額數內,欽遵在案。第查此時額缺零星,查補無幾。再四籌維,閩、粵、江、浙四省溢設營兵,蓋因臺灣負抗、飄突靡常,故增添堵禦。今臺灣既平,海外可以無患。請就福建內地陸營先行酌量裁撤,將所裁溢額之糧餉暫給投誠之兵需,可無外費公帑,亦移緩就急,一時權宜策應之計也。臣一面題請,一面挪撥發給。俟凱旋之日,應撤應留,以聽部議定奪。臣現今出師臺灣,船隻來往,越過兩重海洋,水程遼遠。值茲秋冬,北風盛發,阻滯難行,動經匝月不等,非比春夏可以計期而至。伏乞皇上睿鑑,迅飭部議:或如臣所議裁汰、或應就何項措給,敕下督、撫,著令作速遵行,以應發給投誠兵需,庶免懸空矣。茲在臺灣,如鹿耳門、大港、隙仔港、馬沙港、蟯港、打狗港、上下淡水等處,俱已調撥船兵,分布守禦。臣帶水陸鎮營官兵,一半登岸駐劄,一半在船。至偽藩鄭克塽、偽侯伯劉國軒、馮錫范等及各眷口,應即一併載入內地。緣此時風勁浪狂,舟楫難行,容俟九月杪風浪稍平,即撥載移送督、撫安插。所有偽官印劄、兵民戶口等項繁多,一時彙造,未得就緒。俟其造明,交繳到臣,即具疏齎進。緣系恭報舟師已抵臺灣事理,貼黃難盡,伏乞皇上俯賜全覽施行!謹密題請旨』。
二十二日,施琅奉牲幣,祭告成功之廟,有曰:『自南安侯入臺,臺地始有民居。逮賜姓啟土,世為岩疆,莫可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也!但琅起卒伍,於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於賜姓,剪為仇敵,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是而已』!祭畢淚下。
二十三日,琅率吳英、國軒等踏勘南北二路,見其山川峭峻、土地膏腴,茂林修竹,人煙輻輳,且番民雜處耕種,實海外之雄鎮。若棄而不守,則將來不但宵小竊據,亦必為紅毛所圖;其貽害地方,又不僅吾閩一省。自當請留,以作邊海屏藩。二十六日,琅回。二十八日,即將朱桓等諸宗室撥船載過廈門,咨交督、撫安插。
九月初一日,國軒面琅請曰:『臺灣業已安平,交公料理。軒豈可久居於此,以生外議?宜單騎進京陛見,生死付之朝廷』。琅是之,即撥船與之。初六日,國軒辭克塽、錫范等,先渡海。至省,見啟聖、金鋐,馳驛進京。琅一面發還各省難民,又撥船護送鄭克塽、馮錫范、洪磊、陳繩武、劉國昌、何祐、林陞、李茂等諸文武眷口過廈,聽啟聖安插。國軒至京陛見,聖祖大悅,即授為天津衛總兵。迨鄭克塽、馮錫范到京陛見,授克塽正黃旗漢軍公、錫范正白旗漢軍伯,賜第宅居京師。
十一月,琅見諸凡業已就緒,遂將臺灣地方交吳英總統把守。二十二日,班師。至澎湖,巡視調理。二十五日,親祭陣亡諸將士。二十六日,開船,是夜放洋。二十七日,午刻到廈門。
十二月初一日,琅往福省,與部堂蘇、督、撫會議臺灣棄留。眾以留恐無益,棄虞有害,各議不一。琅遂決意主留,題疏曰:『題為恭陳臺灣棄留之利害,仰祈睿鑑裁奪事。竊照臺灣地方,北連吳會,南接粵嶠,延袤數千里,山川峻峭,港道紆迴,乃江、浙、閩、粵四省之左護。隔離澎湖一大洋,水路三更餘遙。查明季設水澎標於金門所,出汛至澎湖而止,水道亦有七更餘遙。臺灣一地,原為化外,土番雜處,未入版圖也;然其時中國之民潛至生聚於其間者,已不下萬人。鄭芝龍為海寇時,以為巢穴。及崇禎元年,芝龍就撫,將此地稅與紅毛為互市之所。紅毛遂聯絡土番,撫納內地人民,成一海外之國,漸作邊患。至順治十八年,為海逆鄭成功所踞;糾集亡命,挾誘土番,荼毒海疆,窺伺南北,侵犯江、浙。傳及其孫克塽,六十餘年,無時不仰廑宸衷。臣奉旨征討,親歷其地,備見野沃土膏,物產利溥,耕桑並耦,漁鹽滋生,滿山皆屬茂林,遍處俱植修竹,硫磺、水藤、糖蔗、鹿皮以及一切日用之需,無所不有。向之所少者,布帛耳;茲則木棉盛出,經織不乏。且舟帆四達,絲縷踵至;飭禁雖嚴,終難杜絕。實肥饒之區,險阻之域。逆孽乃一旦凜天威、懷聖德,納土歸命,此誠天以未闢之方輿,資皇上東南之保障,永絕邊海之禍,豈人力所能致哉?夫地方既入版圖,土番、人民皆屬赤子;善後之計,尤宜周詳!此地若棄為荒陬,復置度外,則今臺灣人居稠密,戶口繁息,農、工、商、賈一行徙棄,安土重遷,失業流離,殊費經營,實非良策!況以有限之船,渡無限之民,非閱數年,難以報竣。使渡載不盡,苟且塞責,則該地之深山窮谷竄伏潛匿者,實繁有徒,和同土番從而嘯聚,假以內地之逃軍閃民,急則走險,糾黨為祟,造舟制器,剽掠濱海。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固昭然較著者。甚至此地原為紅毛聚處,無時不在涎貪,亦必乘隙以圖。一為紅毛所有,則彼性狡黠,所到之處,善能鼓惑人心;重以夾板船隻,精壯堅大,從來海外所不敵。未有土地可以托足,尚無伎倆;若再得此地,數千里之膏腴,復附依泊,必倡合黨夥,窺竊邊場,逼近門庭。此乃種禍後來,沿海諸省,斷難晏然無虞。爾時,復動師遠征,兩涉大洋,汪波不測,恐未易再建成效。如僅守澎湖而棄臺灣,則孤懸海中,土地單薄,界於臺灣、遠隔金廈,豈不受制於彼而能一朝居哉?是守臺灣,即所以固澎湖也。臺灣澎湖一守,兼之沿邊水師汛防嚴密,各相犄角,聲氣關通,應援易及,可以寧息。況昔日鄭逆之所以得負抗逋誅者,以臺灣為老巢、以澎湖為門戶,四通八達,游移肆虐,任其所之;我之舟師往來有阻。今地方既為我得,在在官兵星羅棋佈,風期順利,片帆可至,雖有奸萌不敢復發。臣業與部臣蘇拜、撫臣金鎔等會議之中,部臣、撫臣以未履其地,未敢造次;臣閱歷周詳,不敢遽議輕棄者也。伏思皇上建極以來,仁風遐揚、威聲遠播,四海賓貢、萬國咸寧!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莫不臣服!以斯方拓之土,奚難設守以為東南之藩籬?且海氛既靖,內地溢設之官兵,盡可陸續汰減,以之分防臺灣、澎湖兩處。臺灣設總兵一員、水師副將一員、陸師參將二員、兵八千名;澎湖設水師副將一員、兵二千名。通共計兵一萬名,足以固守,又無添兵增餉之費。其防守總兵、副將、參、遊等官,定以三年或二年轉陞內地,無致久任,永為成例。在我皇上優爵重祿,推心置腹;大小將弁誰不勉勵竭忠?然當此地方初闢,該地正賦、雜餉,殊宜蠲豁。現在一萬之兵食,權行全給;三年後開徵,可以佐需。抑且寓兵於農,亦能濟用,可以減省,無庸盡資內地之轉輸也。蓋籌天下之形勢,必求萬全。臺灣雖屬外島,實關四省之要害。勿謂彼中耕種,猶能少資兵食,固當議留;即為不毛荒壤,必藉內地輓轉運輸,亦斷斷乎其不可棄!惟棄留之際,利害攸關,恐有知而不言之愆。如我朝兵力,比於前代,何等強盛!當時封疆大臣,無經國遠猷,矢志圖賊;狃於目前苟安為計,遷五省邊地以避寇患,致賊勢愈熾而生民顛沛。往事不臧,延禍及今,重遺朝廷宵旰之憂。臣仰荷皇恩,天高地厚;行年六十有餘,衰老餘生,頻虞報稱末由。熟審該地形勢,而不敢不言。蓋臣今日知而不言,至後世萬一滋蔓難圖,竊恐皇上責臣以緘默之罪,臣又焉所自逭?故當此地方削平,定計去留,莫敢擔承,臣思棄之必釀成大禍,留之誠永固邊圉。會議之際,臣雖諄諄極道,難盡其辭。在部臣、撫臣等耳目未經,又不能盡悉其概。是以臣於會議具疏之外,不避冒瀆,以其利害,自行詳細披陳。但事關朝廷封疆,重大,棄留出自乾斷!外臺灣地圖一張,附馬塘遞進御覽。綠系備陳臺灣去留事宜,貼黃難盡,伏乞皇上睿鑑全覽施行』!聖祖覽琅疏,下部議。議:臺灣偽為承天府、萬年州、天興州,今改為臺灣府,轄三縣:以附郭為臺灣縣,南路為鳳山縣、北路為諸羅縣(一本作『令改為嘉義縣,又於淡水增設彰化一縣』)。仍設道官一員,兼轄廈門地方;又在於一萬額制兵內撥出五百多名、守備一員,轄之,為道標。其營制陞轉額設,悉依施琅所議。議上,奉旨:『依議』。遂收入版圖,設置學官教化,永為海外文物富饒之邦矣(東旭詩曰:新闢天南海外方,人民安堵不須忙;雨順風調昇平福;一統山河帝祚長!附紀:廈門鼓浪嶼當於萬曆甲辰三月初十日雷震一石,其文曰:『草雞夜鳴,長耳大尾。銜鼠干頭,拍水而起。殺人如麻,血成海水。揚眉於東,傾陷馬耳。生女滅雞,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爾。庚小熙皞,太平伊始』。當時人多不解其意。今事後,方覺其「草雞夜鳴,長耳大尾」,湊來是鄭字,應在鄭芝龍也。「銜鼠干頭」,天干之頭是甲、銜鼠是子,成功是甲子年生也。「拍水而起」是應成功之踞金、廈。「殺人如麻,血成海水」,是應成功之征戰害民。「揚眉於東」,是應成功之踞臺灣。「傾陷馬耳」,是應「馮」字,言馮錫范專權。「生女滅雞,十倍相倚」;「十倍」為「兆」、「生女」合成「姚」字,應在姚啟聖。「志在四方,一人也爾」,合之為「施」,應施琅也。「庚小熙皞」,庚小為「康」字,應在康熙癸亥年之平山海為一。而「太平伊始」,實賴姚、施二人之功。觀此,可見沿海遭劫數十年者,莫非天也,人復何憾焉!余甲子仲冬至臺灣,曾有一律曰:霸氣已消王氣興,荒夷圖入版圖名;升沉有數干戈息,禮樂無私教化行。月冷雄魂應墜淚,史香吊鬼豈虛聲。看來世事皆前定,白日寒雲不勝情(吊鬼指寧靖王)。
【台湾文献丛刊·第60种】台湾外记
台湾文献丛刊
【第 60 种】
台湾外记
.作者:江日升
.原书页数: 0448 页
●书籍简介
第六○种「台湾外记」
本书(三册四四八面二六八、八○○字)分十卷,江日升撰。日升字东旭,福建同安人(一说惠安人)。父美鳌,生与郑芝龙同时;尝从永胜伯郑彩翊弘光,督师江上。继而与芝龙福州共事,署龙骧将军印。后迄为郑氏部将,至康熙十六年「改职投诚」,往粤东连平州。日升幼从父游宦岭表,悉郑氏事;二十三年,清廷统有台湾,又尝亲履其地,吊郑氏遗墟,有「白日寒云不胜情」之句。本书记台湾郑氏事,如其「自序」所云:「诚闽人说闽事」。有「凡例」十一则,其最后一则说明就当日所猎闻、事之亲身目睹者以外,并于「明纪」或「本末」、或「编年」、或「遗闻」以及「名臣奏疏」、「平南实纪」等诸书广为搜辑。此外又有「郑氏应谶五代记」、「平澎台诸将姓氏」等前文,并载卷首。本书各版本颇多分歧,今本由方豪先生根据七种版本合校编成。
●序号 篇名
1 弁言
2 自序
3 陈序
4 彭序
5 郑序
6 余序
7 吴序
8 凡例
9 郑氏应谶五代记
10 平澎台诸将姓氏
11 附土音字说
12 误字
13 台湾外记目录
14 台湾外记卷之一(天启辛酉年至崇祯己卯年共十九年)
15 台湾外记卷之二(崇祯庚辰年至顺治丙戌年共七年)
16 台湾外记卷之三(顺治丁亥年至顺治癸巳年共七年)
17 台湾外记卷之四(顺治甲午年至顺治己亥年共六年)
18 台湾外记卷之五(顺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
19 台湾外记卷之六(康熙癸卯年至康熙甲寅年共十二年)
20 台湾外记卷之七(康熙乙卯年至康熙丁巳年共三年)
21 台湾外记卷之八(康熙戊午年至康熙庚申年共三年)
22 台湾外记卷之九(康熙辛酉年至康熙癸亥年共三年)
23 台湾外记卷之十(康熙癸亥六月至十二月)
●弁言
这本台湾外记是根据下列七个本子合校而成的:
(一)台湾外志抄本(甲),四部十卷,加利福尼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藏(摄影)。
(二)台湾外志抄本(乙),五十卷一百回,加利福尼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藏(摄影)。
(三)台湾外记,求无不获斋刊木活字本,三十卷,国立台湾大学图书馆藏。
(四)台湾外记,求无不获斋刊大型本,三十卷,省立台北图书馆藏。
(五)台湾外记,求无不获斋刊小型本,十卷,省立台北图书馆藏。
(六)台湾外纪,上海进步书局石印笔记小说大观本,三十卷,国立台湾大学图书馆藏。
(七)台湾外记,上海均益图书公司铅印国学丛书本,上下两卷,省立台北图书馆藏。
我也参考了黄典权先生以求无不获斋大型本、小型本互校的新刊本。但最近世界书局出版的,只是进步书局石印本的影印本;厦门会文堂石印本台湾外志,曾蒙杨云萍先生借阅,是一个改编得很多的异本,没有利用。香港某君藏有旧抄本「台湾外志」,八十七回,共八册,无撰人姓氏,亦无序,全记刘进忠事。第一回:「刘伯禄上京寻友,沈千岁保举出仕」;第八十七回;「刘青天上京终计,建丰顺潮郡太平」;四十七年秋,余曾在友人饶选堂教授寓邸获睹原本。饶教授考证丰顺置县在干隆三年,断其书作于干隆以后;与江日升台湾外记实非一书,故亦未比勘。
关于台湾外记的版本,我曾写了一篇「台湾外志抄本和台湾外记若干版本的研究」,发表于台湾大学文史哲学报第八期。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能找到两种台湾外志抄本,又能摄影回来,都是房兆楹先生协助成功的。我很感激!
在传教、教书、研究之余,从事此书校订,耗时一年以上;增补八千余字,改正三千余字。但可能是异本的如台湾纪事本末、台湾野记、海滨纪略、台海外史等,仍在悬目以求;希望海内外爱好台湾文献之士,继续惠我以宝贵的意见或稀见的版本。
四十八年七月三十一日,方豪杰人谨识。
●自序
余历稽帝业之正,莫如我世祖章皇帝也。世祖当甲申之变,整提一旅,勘乱除奸;应天顺人,承继大统。以及今上,万国宾服。惟台湾郑氏与二三故老,遵奉旧朔,孤承海外,恃波涛之险,来往倏忽,骚扰边疆,费朝廷无数金钱,以至迁移五省,屡勤南顾之忧者四十年。其间英杰没于王事者,指不胜屈,是杀运之未尽故也。迨至杀运告终,盛世将见,天必生散金之姚公以抚之。施侯六月兴师,果敢在于人谋;一战决计,见机体乎天意。遂将台湾荒服之地,为朝廷收入版图,四海归一焉。但成功髫年儒生,能痛哭知君而舍父,克守臣节,事未可泯。况有故明之裔宁靖王从容就义,五姬亦从之死;是台湾成功之踞,实为宁靖王而踞,亦蜀汉之北地王然。故就其始末,广搜辑成。诚闽人说闽事,以应纂修国史者采择焉。
时康熙四十三年岁次甲申冬至后三日,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谨识于云阳之寄轩。
●陈序
余司铎南诏,于康熙四十八年己丑春,获交珠浦江子东旭,盖循循然重厚博物君子也。嗣出其所辑台湾外志凡十卷,而嘱叙于予;予读其书,起明季拥众,纪我朝归顺,垂六十年。其间岛屿之阻绝、城垒之沿革、镇弁营将忠义背逆,以至朝廷之征讨招徕、沿海之战征区画,靡不广罗穷搜,了如指掌间。洵志乘之大观,班、马之伦匹也。
盖尝论之:作史有三长:曰才、曰学、曰识。非具旷世之才者,不能盱衡千古,驱策百家;非负盖世之学者,不能参稽明备,讨论精详;至其权衡统系,斟酌褒讥之得宜,尤非抱卓绝之识者不办也。故作史难,而作偏隅之史为尤难。考成功以有明赐姓,避窜台湾,奉永历故朔三十有七年。迹其仗义执言,全发守节,庶几齐田横遗风,不可谓非伟男子;然以我朝视之,则固胜国游魂、海隅穷魄也,律以犯边梗化,夫复何辞?作史者当圣朝全盛之时,记边岛窃据之迹,使孤忠遗愤,获伸于光天化日之下,不戛戛乎其难哉!今是编所记郑氏,于其不忘故国也,如睹间关百奥,天威咫尺之诚;于其接遇王孙也,如见相依为命,保护备至之谊。忠肝义胆,赫赫如在目前。至叙今皇帝之殷忧南顾,议抚议剿,六月兴师而郑氏宾服,台湾底定,殆亘古未有一统之天下也。非江子才学素优而抱卓绝之识者,焉能办此哉?他如宁靖王之就义从容、五姬后死,与夫忠臣义士、闺合节烈者,尤惓惓三致意焉!江子岂独备史氏之三长,抑且有功于名教,立顽起懦,不朽矣!
三山弟岷源陈祈永拜题。
●彭序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春正月,余游闽峤,寓芝山兰若,获交山阴余元闻。一日,论有明崇祯帝谥法,遂出其先王父武贞公奏疏暨遗稿见示,中有辨思烈谥号一书,极光明正大;而其谥为毅宗正皇帝者,是先生一人之硕论也。先生讳煌,字武贞,登天启乙丑进士,为殿试第一人;入史馆直谏敢言。捧诵之下,令人想见古大臣遗风。第运丁阳九,不获展其大有为之志,可叹也!
元闻手一书,其标目曰台湾外志,纪我朝新辟台湾,海外从来未有之土地也,识明季海上郑氏事最详。笔力古劲,雅有龙门班掾风。及询作者姓氏里居,始知为江子东旭撰。余因叹曰:『江子负如此才,不获纂修史馆,而乃沦落草野,成一家言以自见,其亦劳瘁矣乎』!江子为瓯闽士,性嗜古文词,不拘章句学;幼从其先人游宦岭表,悉郑氏行事,因编次其所见闻,备他日史官采取,其用心良苦。而因事直书,不置褒贬,积岁月以成,江子原无庸心于其间也。按郑芝龙投诚后,其子成功,据台湾海岛,故明王孙相依为命者,垂数十年;至癸亥归顺,又有宁靖王从容就义,至五姬偕从之死;江子独断以成功台湾之踞,是以宁靖王而踞也。其卓识宏深,且其间忠臣义士、孝子慈孙,与夫闺合之节烈,罔不光如日月;即当日公侯将帅出入其门,不啻数十辈,而郑氏遂应五代诸侯之谶,可谓奇男子。江子今为之表彰,不致海外荒服年久湮没,人皆谓大有功于郑氏,而讵知其有功于忠孝节义者为更多乎哉!故读是编者,可以教孝、可以教忠、可以教义,即闺合闻之,亦莫不油然生其节烈之心;有功名教,良匪浅鲜。异日以之登大廷,备史氏之阙文,江子与是书不朽矣!
畲不敏,谨为数语,以弁其端。汉阳同学弟彭一楷拜手题。
●郑序
天之生才,岂偶然哉?生是才,必有所以用是才。然生才不一,用亦不一:或隆以南面百城,或置之衡门泌水;又甚者,拂乱颠连,无以自立。不可谓如彼者,天生之、天用之,可以见才;如此者,天生之、天未尝用之,不可以见才也。盖必至是,乃所以空、乏、动、忍,使之奋发有为,名当时、传后世,加厚之以无容湮没者也。吾友江子东旭,其先君当胜国之末,尝统数万兵,见天命有在,归诚我朝,改武为文,授州守之职。东旭为幼子,最所钟爱,晨夕左右不离,习知时事,强记博闻,疏财重义,四壁萧然。噫!以如是之才,际用人不次之会,咸谓其必有合也。奈何命与时违,历落牢骚,所如不偶,行多坎壈。缘与友人计画,无如数何!欲为莺鸣义侠,反成雀角谤疑,构讼岁月,后倚县庭,因着台湾外志一书。
其书专为郑氏而作,始于明太祖,非欲着明之始,所以着郑之始也;首志颜思齐,所以志郑芝龙之始,又所以志开辟台湾之始也。成功赐姓,弱冠书生,以半旅师,踞金厦岛弹丸之地,抗天下兵,可不谓壮乎?审时度势,效虬髯所为,遁迹台湾,存明故朔,父子祖孙,相继四十年,终明之世,仅见一人。其间立心之诚伪、谋略之巧拙、部伍之严肃、将帅之勇骁、贤臣隐士之遗踪、胜朝宗室之潜寓,义士、忠臣、烈女、节妇,凡有所见,皆笔于书;及至施侯奏功、郑氏归诚、宁靖王尽节、五姬殉难。东旭此书,以台湾之踞,实为宁靖一人而踞,宁靖王死而明绝;其卓识宏深,诚足千古。
噫!使东旭非构讼感愤,徙倚县庭,安得此书而传于世?太史公称西伯演易、孔子春秋以及离骚、国语、兵法、吕览、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东旭具如是才,成此一家言,岂非天使之名当时、传后世,加厚之以无容湮没者乎?较之南面百城,其见才为何如耶?
余读是书,不能嘿嘿,爰叙其所作之之由。云阳谊教弟郑应发顿首拜书。
●余序
余与江子东旭,计别二十有三秋矣!一旦既见于鹅城水滨,相视,其梦乎?真耶?须已苍、发已斑,幸颜如昨而力尚壮。遂相携登舫,市酒痛饮;索别后著述,出所辑台湾外志一书。展阅「凡例」,内有:『台湾地将灵矣,天必先假手颜思齐为之引子、红毛为之规模、成功为之开辟,俾朝廷收入版图,设为郡县,以垂万世』。则全部了如指掌,又何用细阅纪年章节哉?
但不细加详读,不知其盛衰有数,忠节有人;来脉去路,事迹茫然。是以典春衣、浮大白,竭二日夜之功,方悟太史展成先生西堂集中有『草鸡夜鸣,长尾大耳』之谶,兹卷首应之。展卷绎之,信天有善作文章手段:引子者,破承也;规模者,起讲也;开辟者,二比落题也;收为郡县者,中股结束也。文章成欤!何以见天之善作文章?当成功舍父忠君,其间诚伪,正曹操死于献剑、王莽死于下士,此固未足深论。第其守明故朔,避遁台湾,与胜国宗室故老相守,矢志不贰,亦黄冠故乡,足以风后世为人臣者,且可以佐国朝开辟从未有土地,奠安天南半壁。假若犯江南归而金厦平,是文章之无作手;故战胜于一时,是天之正欲起讲也。台湾辟矣,成功遂死;金厦平矣,郑经即遁。红毛若不沉舟于普陀港、施侯若不遭飓于青水墘,台湾即得,亦是二比之劳。将为我国家乎?抑还之红毛乎?斯时荒芜草创,国家未必留之。还于红毛,台湾乃五省屏藩,地方辽远;红毛者,亦故明之最防范,保无有宵小与合,为祟沿边。故天假之年数,俾水土可服,耕凿已繁,阡陌交罗;村落华美,圣庙兴矣,人物蕃盛。况周之仁,尚有管、蔡;汉之德,岂无彭、陈?又仗彼为甲寅变尾耿之后,为我国家遏闽、浙之炽,得复两粤、湖、楚、滇、黔,特釜鱼之游耳;是文章之顿挫落题也。丁巳(康熙十六年)之败,苟若从喇将军之劝,摇橹东归,退守其间,进贡受封亦可;则文章淡而无奇。必使刘国轩恃其狡黠,猖獗于漳、泉之间,亦灯将灭而光必为焰烈;此文章之波澜也。意将尽矣,自有散金姚督、必剿施侯,六月风涛自然不兴,一战败北,束手是听;圣朝俎豆未必可毁,土地膏腴焉可轻弃?担承题留,设为郡县,诚东南长策;文章之结构也。将来可与粤琼甲乙,文人丘海,出为圣朝柱石;即郑氏数十载抗逆天威、残扰边疆,朝廷亦不深求,且锡以公爵。呜呼!招降不从,谋擒不得,天其相之,圣主赦之,其亦有深得于忠义二字之报哉!外志一书,天直假东旭之笔,发明彼定位乾坤、因时显晦之意。据事直书而无猥谈琐语窜入其中,不致忠孝节烈、贤臣隐士,年久湮没。备采史氏,附光盛世,则凡耕耨于斯、聚族于斯、官守于斯,知其所自来。设置方略,毋放僻邪侈,弃本就末,受天时地利之厚泽;期奠安利益,节用爱人,副朝廷命官致治之深仁。实纪事之正,有益风化,自当垂其不朽。
余读竟,不胜击节。爰书数言,以弁其端。温陵庚弟余世谦子远氏书于鹅城舟居。
●吴序
天下无可轻之人物,亦无可弃之土地。盖土地与人物相表里:人能立节立名,则随其所至之处,皆成乾坤;人因地而杰,地亦因人而灵,如今日之台湾是也。
台湾本荒服,自古以来,未有人民居乎其间。迨郑成功避遁于此,蕈路而开斯土;子经承其基业,志仿田横,假明故朔四十余年。虽抗逆天威,扰害沿海居民,然我皇上巍巍至德、休休有容,怜其忠义、弃其小嫌,历年遣官招抚,义不归诚;成功不失为守志之士,郑经亦不失为承业之子,是台湾因成功父子而重也。迨气运告终,而胜国子孙,有宁靖王朱术挂全家尽节!波涛为之叹声、风雨为之流泪,是台湾又因宁靖王而重也。呜呼!宁靖王死得其名,善矣哉!但郑氏握兵权于海隅,即前犯江南、后犯闽粤,是天下只知有成功与经,不知有宁靖王朱术桂也;设使术桂不死,则其名不传,亦与败叶腐草同寂寂而无闻,不几为台湾之山灵所笑乎?惟其从容就义,无惭胜国遗风,不负成功开辟台湾之壮志,亦不负郑经固守台湾之苦心;且五姬慷慨轻生,气胜男子,而台湾之山川草木,能不因此而增光乎?今东土人心,顺天意而归本朝,遂将台湾之地收入版图,我皇上得此车书一统之盛,大沛恩膏,深加殄恤,俾番、汉生灵各得其所,是台湾又被帝德之光,将来甲于天下而愈添其生色也。夫以穷海远裔之区、有存诚守义之志士、舍生就死之王孙,又有英雄豪杰懋建殊勋,标名麟阁;至于高人隐士,闺壶节烈,又昭昭在人耳目间。则台湾之外志不可不修也。
余与江子东旭,本会于西粤苍梧,阅其所辑台湾外志。其中诛犯顺不屈之人、存亡国尽忠之事,不致荒外年久湮没,诚圣世之公论也。且备录文武职名,详载各官事实,俾后来稽古儒生,知开创台湾者建其业、攻克台湾者显其功、归顺台湾者识其时、死难台湾者彰其节,据事直书,以外名之,深有得于春秋之义,正合我皇上劝忠劝孝之大典,岂非有功于名教之所为哉?则斯志之作堪与经史并传,而东旭之才情识力,直与左、庄、班、马照映先后,同垂不朽。余平日以郑经守义,羡成功之有子;以术桂尽节,欣胜国之有孙。今览斯志,相为符合。
余与东旭未面而意气相孚,既面而倾盖如旧,故不禁欢欣鼓舞,笔一言而弁其端。
螺阳洛水庚弟荩臣氏吴存忠拜书于西粤苍梧署内。
●凡例
一、是编首起明太祖者,因郑氏祖墓穴地不毁于江夏侯而有神护,推其源也。
一、是编叙李闯陷北京、马士英专权误国而又不详其说者,自有明史在;不过引为接脉,作郑氏末节之说。
一、是编多采及故明遗事,有郑氏之因也。如郑芝龙官南澳时,逢宇内扰攘,令各府提抚举将才;黄道周被擒婺源,有争班位;陈子壮、张家玉犯顺,有一介乞援之书;粤西争战胜败,有太监来往之述。故不觉其絮叨,亦取元世祖景炎、祥兴君臣,明太祖录至正以后事实。今上亦命博学鸿词纂修明史,无避兴朝忌讳;诛犯顺不屈之人,存尽忠亡国之事,诚圣世之公论也。
一、是编原为郑氏应出五代诸侯,为故明叹气之前谶;其郑氏将帅,即为郑氏一时用。纪其一时之事,或战或败,书其实也;不似水浒传某人某甲状若何,战数十合、数百合之类,点写模样,炫耀人目,以作雅观。
一、是编当甲寅之变,耿、尚、吴三家有关于郑氏,则为之述;如无关于郑氏,自有国史在,故不预说。
一、是编台湾系海外荒服,地将灵矣,欲入为中国之邦,天必先假手一人为之倡率,如颜思齐者,是为其引子;红毛者,是为其规模;郑氏者,是为其开辟。俾朝廷修入版图,设为郡县,以垂万世。
一、是编历有年所,如国朝从龙定鼎、奉命戡乱诸英杰,不为讳名直书,仿列国、三国体义;非敢亵诸公,益以重之,使著名而垂不朽于万世。
一、是编以外名者,郑氏未奉正朔,事是化外;台湾未入版图,地属荒外。若以化外、荒外弃而弗志,恐史氏訾其缺陷。兹编而以外名之,一以示国家绥靖方略,修荒服于版图之外;一以明郑氏倾向真诚,沾朝廷于教化之内。别外以重内,法春秋之义也。
一、是编郑氏历有年所,所有争战事迹颇多,亦难枚述;今就其关要者纂成,观者谅之。
一、是编旁用句点、人名用旁画、地名旁用空画,以便观者之读。
一、是编于明纪或本末、或编年、或遗闻以及国朝定鼎名臣奏疏、平南实录诸书,又就当日所猎闻、事之亲身目睹者,广为搜而辑成:实学疏识浅,匪敢言书,不过聊以备风采耳。
江日升载志。
●郑氏应谶五代记
郑芝龙,字飞皇,福建泉州府南安县石井人;封平国公,加太师。投诚,封同安侯。其先娶日本翁氏女,生成功;继娶颜氏,生四子:恩、荫、渡、袭。
郑成功,芝龙长子,原名森,字大木,泉州府南安学生员。芝龙引见隆武,赐姓朱,兼赐名成功,欲令其父顾名思义。初封忠孝伯、宗人府府正,照驸马行事,佩招讨大将军印。后永历封漳国公,继而晋封延平王。妻董氏,雷廉道董容先长女。生十子:长经(乳名锦),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发。年三十九,卒于台湾。
郑经,成功长子,字符之。妻唐氏,尚书唐女孙,无出。陈氏生六子,■〈臧上土下〉、塽,以下幼,未详。年三十九,卒于台湾。
郑克塽,经长子。当甲寅之变,经乘衅西渡,仍踞金、厦各岛;允陈永华请,令其在台监国。大有材能,刚正果断,见嫉诸叔。迨经死,冯锡范遂谮诸叔,以螟蛉说于董国太,共谋杀之,年十八,兵民叹惜。妻陈氏,永华女,正白旗、康熙甲戌科进士、官翰林陈梦球(字字受)之妹,正白旗、康熙甲辰科进士陈还(字素亭)之姑;从容尽节,兵民无不叹惜之!
郑克塽,经次子。投诚,封正黄旗汉军公。妻冯氏,正白旗汉军伯锡范之女。
郑芝龙起于天启元年,至康熙癸亥克塽归诚,共六十三年。
●平澎台诸将姓氏
福建全省水师提督一等侯施琅、署中营参将罗士■〈氵〈山上王下〉〉、守备林儒、千总林显达、庄日超、把总朱壹鹏、唐启要、周起元、署左营游击张胜、守备陈元、千总胡泮、把总李瑞、署右营游击蓝理、守备方却、把总陈旺、李俊、署前营游击何应元、守备刘管、千总蔡琦凤、林鹏、把总张汝灏、唐升、黄崇、朱龙、署后营游击曾成、守备沙允新、千总高斌、把总杨凤、陈载、陈大勋。
厦门镇总兵杨嘉瑞、中营千总王腾超、把总郑义、曾斌、韩瑛、薛永、左营游击朱明、守备胡元道、千总游兆麟、把总刘明、陈瓒、翁英、林信、右营游击陈兰,千总曾义、连龙黼、把总施为良、林锡、林闰、刘春。
金门镇总兵陈龙、中营游击许应麟、守备郭新、千总林凤、把总游亦缘、李承光,左营游击陈荣、守备原再怀、千总游观光、曾成勋、把总陈彪、陈凯、王泰、左营守备林芳、千总林正、曾捷、把总王栋、曾维勋。
铜山镇总兵陈昌、中营游击黄瑞、守备林雄、千总蔡启东、萧子发、把总王曰明、林佐治、邱进、左营游击曾春、守备董缵、千总许龙、洪忠、把总陈恕、施贵,右营游击阮钦为、守备方冰、千总施而宽、李好、把总刘起、游大鹏、陈启。
海坛镇总兵林贤、中营游击许英、守备李琦、千总何聚、李振、把总王名、章得贵、林凤、左营游击吴辉、守备胡宗明、千总林恭、把总林光、林应、施宗国、右营游击江新、守备林正春、千总杨士响、把总张荣、陈聘。
同安镇总兵吴英、城守营游击赵■〈匀阝〉、千总林凤。
平阳镇总兵朱天贵。
兴化镇总兵林承、千总任国佐、把总陈吉、左营守备廖国用、千总陈和、把总张介眉、右营把总林禄。
闽安协副将蒋懋勋、中营千总冯正龙、把总郑升、倪昌名、左营千总何美、林信、把总王玉、右营守备王祚昌、千总林生、把总陈一高、庄国用、郑茂振。
海坛协副将林葵、左营游击卓策、守备陈聪、千总蔡盛、右营把总黄崇。
江东协副将詹六奇、浯屿营游击黄朝俊、围头营游击陈义、平海营游击李全信、烽火营游击王昌祚、龙江营守备韩进忠、灌口营守备黄富。
随征总兵董义、康玉、颜立勋、李日煜、都督陈蟒、魏明、何义、蓝■〈土爰〉、郑兴、副将林应元、黄昌、郑元堂、郑章、刘沛、参将林实、郑英、许光远、陈致远、郑云、洪云、游击林翰、方凤、施应元、李廷彪、黄登、汤明、廖程、施世騄、陈良弼、都司黄勇、陆臣扬、陈道明、林淳、守备戴名芳、邓茂公、施世辅、施世忠、施世骠、李寅、陈王路、施世骧、洪天锡、李光琅、千总葛永芳、米得高、邓高。
●附土音字说
以下九字字典所无,仍照原本刊刻,故晰之:
舱:音仓,船中格堵也。
艍:音居,居兵之双帆船也。
■〈舟宗〉:音宗,船队也。
熕:音降,炮也。
礁:音焦,水中凸石也。
埔:音浦,山边平地也。
埕:音呈,土坡也。
■〈氵丙〉:音兵,洲名,即滨字省。
椗:即镇,海中以沉木镇舟。
●误字
筈字误作筈。
琅字误作琅。按九卷:黄梧荐施郎水务韬略兼优,郎即改名「琅」字。贝勒将琅保题为同安副将。原本误作「琅」,至卷之九始改正琅字。
●台湾外记目录
卷之一(天启辛酉年至崇祯己卯年共十九年)………………………………………(一)
卷之二(崇祯庚辰年至顺治丙戌年共七年)………………………………………(四五)
卷之三(顺治丁亥年至顺治癸巳年共七年)………………………………………(九九)
卷之四(顺治甲午年至顺治己亥年共六年)……………………………………(一三五)
卷之五(顺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一八五)
卷之六(康熙癸卯年至康熙甲寅年共十二年)…………………………………(二二三)
卷之七(康熙乙卯年至康熙丁巳年共三年)……………………………………(二八九)
卷之八(康熙戊午年至康熙庚申年共三年)……………………………………(三三一)
卷之九(康熙辛酉年至康熙癸亥年共三年)……………………………………(三七九)
卷之十(康熙癸亥年六月至十二月)……………………………………………(四一七)
●台湾外记卷之一(天启辛酉年至崇祯己卯年共十九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前明太祖,朱姓,讳元璋,字国器(一作国瑞),濠州人(今江南凤阳府)。于元至正七年,自和阳起兵,渡江延揽英杰,驱除群豪。至戊申岁,即位于金陵,改称南京(今江南省)。一十六载,始廓清宇宙;方命江夏侯周德兴设立卫所,安插有功将士。
德兴从山东登、莱、青、曹,由浙江宁、绍、台、温等处,会同有司,酌议踏勘,设置分封。迨入闽,至泉州建永宁卫。过石井安平地方,见龙势飞腾,山环而相顾,水潮而有信,旗鼓显耀。印剑生成,徘徊瞻玩。忆奉命时,曾受密旨:『断沿边孽穴』。今观此地,应为斩断,遂传南安知县杨廷志,取讨人夫,备锹锸。是夜,德兴忽梦二人跪告曰:『公奉旨勘踏地脉,斩除孽穴。适观此处飞腾踊跃,疑惑于怀;欲为开断,以销国患。但此地不然,发脉于临汀,起伏于紫帽,蟠腾隐现,实归安江;其左辅右弼,气象万千。上帝业命余保护此土,以俟后来之有德者葬其中,应出五代诸侯,为国朝叹气。幸勿轻为开断,以违帝命。谨记!谨记』(东旭曰:从古盛衰皆有数,圣明空算满枰棋。虽然识破机关处,三尺冥冥自主持)。德兴惊觉,漏方三鼓。细思此梦甚异,明是此处山神,奉上帝命在此守护,求我勿得擅开,后来当出此五代诸侯,为国朝叹气。辗转思维,当再为审详酌夺。次早,德兴按夫役,亲登岭上。遥望波涛汹涌,山势嵯峨,发迹环绕。不但尖圆秀丽,气概雄壮;及山穷水尽,愈玩愈有意味。再步山巅,见大石镌「海上视师」四大字,旁「宋朱熹书」。讶曰:『先贤业有明鉴!此乃天数,岂可违逆』?徘徊而下,散其夫役。至同安县,设高浦所。浚一井于来龙之白鹤山上,深十余丈。熔化生铁数千斤,倾入井内。其所前有大石二十八块,每石令匠分劈两片(谚云:「白鹤山,珠屿案,谁人葬得着,天下得一半」。故德兴有是举)。渡江置金门所(即浯州)、中左所(即厦门)。又建镇海卫,以及陆鹅、悬钟、铜山诸所。毕,会同军门请旨,分给有功将士。然后从潮、惠、粤东建卫所回京复命(按:此地,宋朱文公讳熹,初除同安主簿,经过此处,观鸿渐山木星挺秀,喜其地。迨至山上,见海潮汹涌,五马脱气,遂令匠勒「海上视师」四大字于石。及江夏侯周德兴建铜山所,城设四门,而塞其北,从未有发科甲者。至巡海兵备道蔡潮点军至铜,见北门不开,哂江夏侯之未全识也,理当开以收逆水。令人挖之,内竖一石,书「遇潮则开」四大字。潮叹服曰:『夏侯真神人也』!从此,铜山文物济济)。
后此地被郑达德遇异人廖明师为之指葬,名为「五马奔江」(达德,芝龙二世祖)。传至曾孙绍祖(芝龙父),充泉州库吏。是年万历甲辰,三月初十日,春暖融和,天气晴明。厦门忽尔云雾四合,雷电闪烁,霹雳一声,海渚劈开一石,中悉隶篆鸟迹,识者文之曰:『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干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人咸不解其语。十八日辰时,芝龙生。其母黄氏梦三妇人引红霞一片堆于怀,徐而采抹地下。取名一官。越戊申,一官五岁,绍祖送启蒙,取名国桂,颇聪明。庚戌,一官七岁。读书放午归于途,戏石过墙,误中太守蔡善继纱帽。继失惊,遣人擒入。绍祖为免巾请罪。善继见一官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赞之曰:『此宁馨儿也』!赏而释之。
天启元年辛酉,一官年十八,性情荡逸,不喜读书;有膂力,好拳棒。潜往粤东香山澳寻母舅黄程。程见虽喜,但责其『当此年富,正宜潜心。无故远游,擅离父母』。一官诡答以『思慕甚殷,特候起居,非敢浪游』。程留之。
至天启三年癸亥夏五月,程有白糖、奇楠、麝香、鹿皮欲附李旭船往日本,遣一官押去。然前日本与今不同:今之日本,凡船只到港,人都入在班中拘束,不许四处散歇。交易只许六十万两,各船匀摊,数足将余货发还,给水米蔬菜驾回。昔之日本,最敬唐人(凡各洋悉唐朝与通,故称中国人曰唐人),船一到岸,只有值日库街搬顿公司货物(公司乃船主的货物洋船通称);其余搭客暨船中头目、伙记、货物悉散接居住,转为交易。妇人虽跣足蓬头而姿色羞花,宛如仙女。且头发日日梳洗,熏以奇楠,不似中国抹以香油也。客至其家,最敬者或茶或酒,杯盏必擦以头发,然后斟而送客,余咏有『奇楠气味生余沥,芗泽尝粘齿颊芬』之句。所以抵日本者,即沾泥柳絮亦欲逐春风而往,况一官正在方刚之年乎?亦是天数该然,赤绳系足。本街有倭妇翁氏(倭日本别号),年十七,夭娇绝俗,美丽非常。见一官魁梧奇伟,彼此神契;第不得即为双栖并一耳。一官遂聘之。合卺后隔冬住下(凡洋船乘南风而去,东北风而回,而未回者即曰隔冬)。
天启四年甲子六月,有福建漳州府海澄县人,姓颜名思齐,字振泉,年三十六,身体雄健,武艺精熟。因宦家欺凌,挥拳毙其仆。逃日本,裁缝为生。居有年,积蓄颇裕,疏财仗义,远迩知名。是岁唐船贩日本者甚多。思齐与大赤般财副(赤般船名,财副管理一船货物)杨天生、陈德(字衷纪,海澄人,猛悍迈众)、张弘(一作宏)交称最好。天生字人英,年三十,泉州晋江人也,算法精敏,最熟大刀;且言语便捷,桀黠多智。朝夕盘桓,遂成水乳。一日偶共饮微酣,思齐叹曰:『人生如朝露耳,若不能扬眉吐气,虚度岁月,羞作骯脏丈夫』!天生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志者亦若是。长兄有此雄略,何愁久困。以余度之,此地可图』。思齐叹曰:『吾亦有心久矣,其奈力微何』?天生曰:『先以得人为要。弟当凭三寸不烂舌,鼓动各船之杰者尊拜我兄为盟主,然后徐徐说之,则事可成矣』。思齐曰:『此非吾弟不可。事成富贵与共。闻李德船中有一姓洪名升,为人慷慨豪迈,甚好藤牌』?天生曰:『与弟最厚』。(升)字杲卿,年方二十六,系兴化府莆田县人。其祖至同安,因而在同住家。藤牌正跳七尺,倒跳一丈。思齐思此人当招之。天生曰:『他亦极慕长兄名誉』。二人谈得投机,直至酩酊方别。
次早,天生邀陈勋同到张弘船中。弘字子大,泉之惠安县人,刚直勇敢,能举五百筋青石,遍行教场一回,面不改容,故号为「铁骨张弘」。适陈德、林福亦在船中。福字振祖,手足便利,浑号「深山猴」,善使标枪火炮,泉之同安人。天生叙谈之际,就提起拜颜振泉为盟主之事,众咸喜焉。林福举李英、庄桂、杨经三人年少义侠,陈衷纪举林翼、黄碧、张辉、王平、黄昭五人。福即同天生往招李俊臣(臣名明,漳之南靖人,风流洒脱,甚精钯头),俊臣许诺。
天生等回,于途遇郑一官与何锦,天生招之。一官举高贯武艺超群,并余祖、方胜、许妈、黄瑞郎、唐公、张寅、傅春、刘宗赵、郑玉等共二十八人,于六月十五日,大结灯彩,香花牲牺,列齿序行,以郑一官为尾弟。祷告天地:『虽生不同日,死必同时』之语。毕,烧化纸钱。众拜振泉为盟主,大开筵席,畅饮而散。
自此之后,亲契友爱,胜于同胞。惟天生每用言挑拨诸人,说日本地方广阔,上通辽阳、北直,下达闽、粤、交趾,真鱼米之乡。若得占踞,足以自霸。陈衷纪、陈勋、张弘、洪升、高贯五人咸动心,向振泉谋曰:『天生所言诚是。大哥不可失此机会』!振泉曰:『公等如儿戏,然夺人之国,岂尔我数人而可』?洪升曰:『非此之谓。未知大哥如何?大哥意若决,则吾会中诸人立呼可就,毋烦周折。其余当徐徐诱之,则大事成矣』。振泉曰:『事当密秘,观人而言。倘一造次,性命攸关』。诸人领诺而去。洪升、张弘、杨天生既得思齐实意,欲往李明船中,途从炮台经过,见守台倭番整肃罗列,火炮齐备。天生猛省一惊,顾升与弘曰:『炮台如此严谨,如此整备,恐难下手』。升笑曰:『炮台严谨,不过见我们船欲起身,加意提防耳。此何必介意』?天生曰:『君既胸有成算,试略陈其概』。升曰:『两台倭兵,不过百有余人,所恃者惟数门大炮。以弟愚见:每台只用胆勇者五六十人,或清晨、或黄昏,乘其交换无备时冲入,将守炮者砍倒,炮车扭转,连放数门。彼知所恃者已为人夺,安有战志。另择一位骁勇者统之,从中赶杀。再分百人两边放火喊杀,则可得矣』。天生点首曰:『所见略同』。遂到明船,与高贯(一作冠)、李英、傅春等商议。英曰:『不乘此时齐集举事,更待何时』?弘曰:『言之诚当!不胜于终年波浪驰逐乎』?天生曰:『还须与大哥决定』。众曰:『然』。同到思齐寓中。天生述众意,劝速举事。齐曰:『凡事当料己料人,方保万全,岂可苟且?倘画虎不成,反类狗耳』。天生曰:『兄所虑者恐人心未一乎』?齐曰:『然』。天生曰:『俟十二日弟设数席请诸位,令其各书名押号,并密约策应备敌之计』。齐曰:『此最要着,贤弟宜亟行之』!十二日,天生治席请二十七人咸至,依次而坐。酒至数巡,天生向陈衷纪曰:『今岁我们船只不知交易几多?货物配搭不知几多?篦金计搭几多(日本出金,样如篦,故曰篦金,色八成)?板银计搭几多?何船得利?何船亏本』?衷纪曰:『别船不知,就弟船中计算,虚头多,大约获利无几』。天生曰:『冒波涛而涉风险,不能得利,亦就难了』。杲卿曰:『生理都好,奈此中抑勒,不与我们亲自交关,凭他当事掣肘,京客尚有三年不得货者』(日本系埠头,其国亦称日京,离日本三个月路)。子大突曰:『我们出于千波万浪之中,反为倭奴束缚,将几间板屋放一把火,大家焚了罢,怕他钱粮不是我们的』(日本之屋悉系木板所为)。天生只管摇头。衷纪曰:『长兄不用摇头。子大之言,大都不错。弟亦有心久矣,恨无首领提调耳。今日大哥在此,众人协力。冲锋破敌之事,弟独任之』。天生曰:『二位酒言!我等至此,顶履别人天地,休作儿戏』。思齐曰:『幸座中都是我们,若有外人,岂不惹出事来』。衷纪曰:『小弟之言,实出肺腑,并非醉语』。杲卿曰:『人生贵适志耳,碌碌何为?凡我在座,听弟一言』!众曰:『谨听钧谕』。杲卿曰:『今日此会,实乃天缘,生于中国,而获聚一岛。况大哥德望,素为人钦仰,共扶为主,乘时踞此,同享富贵何如』?众大喜曰:『是』。天生、杲卿即斟酒一杯祷告天地曰:『座中诸人苟有异心者,天其殛之』!祷毕,又斟酒一杯,共扶思齐上座,环跪曰:『今日之事,大哥主之。富贵与共,生死勿替。若有违约束者,鸣鼓共诛』。思齐曰:『诸位莫非醉语否,何卤莽若是』?天生曰:『大哥勿太执。我们所言,实从心出。今日化家为国在此举、取祸杀身亦在此举,幸为主决,莫作妇人之仁』。齐曰:『贤弟今日醉言,恐明朝酒醒,悉都忘却,岂不误事』?天生曰:『应立个规矩方可』。杲卿曰:『有单在此,众人各书名佥号,以便调度』。众欣然曰:『言甚有理』。遂各按名下书押。毕,递与思齐曰:『愿听约束』。思齐曰:『齐实不才,因一日之长,既蒙推之,凡事当听吾言,共成富贵』。众咸曰:『毋再反悔,即赴汤火,亦不敢辞』。饮至三鼓方散。
甫出门,见天昏地黑,雨箭风刀,飞沙走石,鼓浪兴波,令人震怖。天明,哄说海涛中有物,长数十丈,大数十围,两眼光烁似灯,喷水如雨,出没翻腾鼓舞,扬威莫当。通国集观,咸称异焉。阅三昼夜方息。空中恍有金鼓声,香气达通衢。一官妻翁氏正在肚疼昏迷间,梦同众人岸上观大鱼跳跃,对怀直冲,惊倒。醒来即分娩一男。一官闻之,不胜喜跃,方扶在「毡踏绵」上坐,忽闻四处吶叫『救火』!一官忙启户视之,见众人齐来门首,作踌躇状。问曰:『列位!火在那里起』?众曰:『都见是你家失火,故群来救。至此又无,岂不怪异』?一官曰:『我家那有火起?或是拙荆临盆,灯火射出』。众人方知翁氏生子,俱向一官作贺曰:『令郎后日必大贵!我们眼见光亮达天,非恍惚也』。一官谢不敢,众散去。翁氏忙问一官曰:『外面何故这般喧哗』?一官将众人之言说了一遍。翁氏曰:『此亦奇异,我方才疼绞之时,略定睡去,如日在岸上,看那大鱼一般摇摆腾翻,冲我怀中,惊倒醒来遂产』。一官曰:『想此儿必有好处,当秘之,善为抚养』。正秋七月十四(一作十五日)夜子时也。
一官自生子见火光耀室与梦中之奇,心暗喜焉。思齐率众拜贺。过三朝十二日,思齐遣人请一官至寓叮曰:『此番举事,惟汝年轻,汝须慎言语,切勿轻漏于妇人之耳』。一官曰:『大哥不须过虑。丈夫作事,自有定见,岂肯向儿女嗷嗷』。齐曰:『如此足见贤弟少年练达』。忽天生、杲卿至,问一官曰:『数日忙甚?侄儿想都乖巧』。一官曰:『月里孩子,聊且过日』。天生曰:『这就是好。但弟妇面前此事不可与知』。齐曰:今日正为此特请他来叮嘱,恐其少年失于检点;倒亦老练矜持』。杲卿曰:『如此才是丈夫所为』。一官曰:『事贵神速,恐耽延日久,人多误事』。齐曰:『总在八月间矣』。天生曰:『业已通知各位:一应索路帆席,收拾齐备,乘秋潮将船悉放浮水。所有柴米蔬菜,加倍配足,使倭人不疑。船中军器炮火,全赖杲卿与子大二位调度。其中路统众并上将军衙者,衷纪。西路夺炮台、领人钉炮者,子大。抢入东炮台、督人扭转炮身放炮者,俊臣。由东南率众喊杀者,庄桂。其陈勋从西北角抄入,放火喊杀。大哥与一官领一队沿海接应,小弟与李英统人分路接应。其调度各船杉板预备者,杨经。派定在单,大哥可着人传谕,期在八月十五早』。思齐接单阅完,将单交一官,令他前去密传。一官随到各位通知调度。
八月初四日,各船悉放落港心,整顿收拾,静候十五日举事。
十三日,杨经寿诞,众备礼作贺,经留众饮。独李英酒多,乘醉而归,倭妇王氏接入殷勤伏伺。于情浓之际,英将十五日欲并国王事悉吐露焉。王氏曰:『炮台兵许多,炮又大,如何做得』?英大笑曰:『你真痴妇。我们这些唐船就许多人,又旧唐人多少(来往者唐人,在地居住者称旧唐人),合做几路,放火的放火,占炮台的占炮台。几筒倭兵,何足介意?但你勿惊慌』。王氏曰:『有尔作主,我岂惊慌』。遂与英捶擦,昏昏睡去。至天明,英忘却醉后语,梳洗毕出门,调理诸事。王氏即请伊兄六平到家,将英夜间所言,一一通知。嘱其收拾货物,免临时慌张。王六平者,倭之开巨行,有心人也。闻此言,而自忖度曰:『此辈做起,其害匪浅,出首为是』。就诡应曰:『我就去收拾』。忙转身到值日街,寻值日何必登。六平曰:『尔可知这些唐人做的勾当么』?登曰:『不知。汝何这样慌忙』?六平曰:『唐人结党,约在明朝就欲焚杀并夺』。登曰:『汝有何据而知其详』?六平将李英昨夜醉后对伊妹之言细陈。登曰:『果有是事,速同尔去见当事,以便启王』。必登带六平到当事杨复门首,问守门者曰:『里面谁在』?守者曰:『翁翊皇在焉』。登曰:『可有唐人么』?答曰:『无』。登嘱六平:『汝且暂站。我先去报明,才来叫尔』。六平点首。登入,杨复望见问曰:『尔今日值日,来此怎么』?登曰:『有要话欲回』。复曰:『甚么话这样要紧』?登曰:『可有唐人在此否』?复曰:『只翊皇尔我三人』。登曰:『此就说也无妨』。将六平所言伊妹始末,一一陈说。复曰:『王六平呢』?登曰:『现在门首』。复曰:『叫他进来』。注销叫六平入见。复曰:『唐人是如何做事,尔焉知其详?当确实有据,不可妄生枝节』!六平曰:『我原不知其情。因李英是我妹夫,昨夜乘醉归家与我妹说其始末,嘱勿惊慌,故此舍妹早间叫我过去商量。我知而不言,罪同叛逆,特来出首』。复曰:『然,有之。我此数日见唐人备办对象,收拾器械,与往岁不同。今汝妹之言大约不虚,此乃土地之灵、王上之福。翊皇尔且回去,别日来清账,尔亦外面打听。我领他去启王』。
翊皇就辞出来,忙奔到家。见一官抱孩子同女儿在「毡踏绵」上顽耍(翊皇,翁氏之父,一官之丈人)。忙曰:『一官!不好了!尔们唐人做的勾当被李英妻舅王六平出首,才去启王,就有兵出来擒拿。汝可速下船逃生』!一官听见,魂不附体,飞跑出门。恰转西涧,扑面遇天生、杲卿、子大三人,一官忙■〈揑,忄代扌〉于旁曰:『不好了!事已泄漏,王兵即出,可快传下船逃走!我去报大哥』。三人闻说,分头转传各人。一官奔思齐寓中,正遇陈衷纪、庄桂、高贯、余祖、何锦、傅春在许计议,忙曰:『我丈人来说王六平出首,事已败露,王兵即来擒拿,快些下船』!齐曰:『你们快去传说,各人速速下船』!只陈衷纪、傅春二人同一官、思齐合执大刀奔至海边,见唐人纷纷乱窜。正十四日未刻,秋潮已涨,各船杉板、本处花叶(日本小船名)悉湾泊岸边。思齐忙唤众人下船,都各各争先,急摇到大舡,起碇的起碇、起帆的起帆。当其慌忙之际,遥见倭兵亦四出擒拿。乃是必登随杨复启王,王传镇国将军到,正在疑惑间,欲差人来唤李英说实;而四处值日见唐人鼎沸,飞报造反,王随传兵马齐出,拨将前去,谨守炮台,放打唐船。岸上有走不及者,或至海埏无船者,有群争上船而船覆者,有得上船而急摇者。思齐招吶:『快来』!抽起杉板,开驶出口。
思齐一船正要开头,炮台上大炮连发,倭人亦慌忙。兼之潮落,风又微顺,各船亦悉转头,坐潮缓缓而行。虽炮声不绝,却无坏船。一个时辰,船咸出口。思齐站在尾楼上,见将到洲仔尾,令人放炮,打招旗传令,今晚暂泊此处议事。但思既幸脱虎口,船不急去,而就泊港外,岂不虞倭人出追乎?日本因前犯浙、闽、粤东三省边界(明季之防倭者是也),掳掠陷城。总制胡宗宪令大将戚继光追捕,剿杀殆尽,所剩回者可数。国王从此将大小船只去舵,以绝不肖倭人出洋作反。思齐筹之熟矣,料他船只缺舵,难以追赶。正传湾泊,诸船闻号炮,悉一条鞭停住落碇,各摇杉板到齐船中。齐接众人上船,互相安慰毕,乃曰:『幸脱此险,不知诸兄弟可有失落否?』天生曰:『都下来了,并无失落』。齐着团坐。遂曰:『只差一日,就得成事,莫非天意!若不是一官通知,几乎遭难,此亦列位福气,但不知何由得知』?一官答曰:『是我丈人往杨复班中算账,何必登领王六平出首,说是李英兄被酒漏言,英兄嫂对伊兄六平说,嘱其收拾货物,因此六平得知,正往出首。杨复着我丈人且回,就去启王。我丈人飞跑来家,叫我快走。出门就遇升兄他们三位,方说与知,分头通报,因此得脱』。齐问李英曰:『汝昨晚如何与弟妇说』?英曰:『醉了亦都不知有说甚么话』。杲卿曰:『醉后失言,往往有之。今悔莫及,且速商量退步』。齐曰:『出来共多少船只』?天生起来点数,共一十三只。『当各分配支更,听吾号炮,一齐放洋暂到舟山,再作商量』。衷纪曰:『舟山何用?若到舟山,人都散了。人散则孤立,难以济事。依小弟管见:将此十三只船,乘此秋风,直驶台湾安顿』。天生曰:『此言有理』。齐曰:『就烦衷纪、子大二位为头程,日升号带,夜放火箭,以便观望跟踪』。天生曰:『如此却好,暂且过船料理』。众各告别。十五日天明,思齐船中号炮三响,各鱼贯随行。计八昼夜,方到台湾。即安设寮寨,抚恤土番。然后整船出掠,悉得胜焉,故闽、浙沿海,咸知思齐等踞台横行。一官父绍祖已死,季弟蟒二(后名芝虎)同其四弟芝豹、从兄芝莞附搭鱼船往寻,是以声势愈大。
天启五年乙丑秋九月,颜思齐因往猪朥穛山(一作猪罗山,即诸罗县)打围回来,欢饮过度,随感风寒,自知不起。与天生诸人诀曰:『共事二载,本欲与诸君取富贵。岂期今日染此重病,中途分别』!天生等慰之曰:『疾病人所难免,时加调养自好,何必过戚』?齐曰:『虽然;奈大数已尽,难与诸君扬帆波涛中耳』!言讫,呜咽而死。天生等随即殡殓设位,众军挂孝。完百日,方祭奠除灵。
十二月初二日,天生集诸位商议,再推一人统众方可。杲卿曰:『弟有一言奉告,不知列位尊意如何』?众曰:『所言合当,岂有不遵之理』?杲卿曰:『我们这番所为,虽未得日本,而祸不临身,兄弟们又完全,此乃皇天庇荫。今欲再举一人统领诸军,弟恐新旧爱恶不一,倘苟且从事,自相矛盾,反为不妙。然统军亦非易事,当设立香案,祷告苍天,将两碗掷下,连得圣筊而碗不破者,即推之为首。管见如此,不知有合众意否』?众曰:『此论最当,庶无后言』。随排香案,众各拈香跪告毕,依序向前拜祝,两碗掷下粉碎,无一完者,咸踌躇焉。惟一官尚未掷,又忽其年轻。一官跪祷,将两碗掷下,恰好一个圣筊,碗不破。众皆骇然,一官取起掷下,复如前。衷纪曰:『我不信』。取原碗当天祷告:『我等大哥已死,欲推一人领诸军。天若相一官,再赐两筊,众愿相扶』。又连掷两圣筊,碗不破。间有不信者,祷告掷下复如前。如是者屡,屈指计之,共成圣筊三十。众齐哄曰:『此乃天将兴之,谁能违之?吾等愿倾心矣』!天生曰:『当选吉日』。杨经曰:『初八日大吉,我们尊拜一官为首』(按:猎历明季诸记事多说:『拜剑跃起,遂扶芝龙为首』。又一说:『芝龙与陈衷纪、陈勋等十八人各乘一舟亡台湾为盗,风引桅带,搅而为一。各骇誓曰:「议以三通鼓而开者,立为主帅」。芝龙忽开』。
此皆互疑两可,难为信史。余先君讳美鳌,生同时,从永胜伯郑彩翊弘光督师江上。继而福州共事,署龙骧将军印。至丁巳,改职归诚,往奥东连平州。始末靡不周知,口传耳授,不敢一字影捏,故表而出之。噫!使当时即亡台为盗,既名芝龙,则成功从何而生?于后作何附会「郑芝龙平郑一官功题请」?致崇祯问林焊:『芝龙、一官,是一人耶?或是二人』?焊愕然不能对。奏曰:『臣待罪京师,梓里之事不能详知。容查实回奏』。出,遂服药死。据云:十船相连,尚隔有十余丈、二十丈之间。不知海船难比河船,驾驶相近,则两船必有一船碍伤。湾澳落碇,若相近,则两船亦难独全。两船且难相近,何况十只船之桅带,可搅而为一乎?附辨于末,以待采风者择焉。附纪:芝龙从颜思齐为盗,时名一官。至齐死,结十八芝,渠为首,名芝龙。于招安之日,重赂当道缙绅。独林焊不见其使、不受其礼,反其牍背署之曰:『人有向善之心,而不与人为善者,非也;与人为善,而又因以为利者,亦非也』。遂以义士郑芝龙收郑一官功,题报授职。后焊拜相,一日侍讲,崇祯偶问及。焊以有人密奏其事,不敢对,附会其说。出,即服药死)。众欲以初八日扶一官为首。一官曰:『弟年谱在诸兄末,岂敢越分』?天生曰:『此乃卜之于天,岂可逆也』?一官曰:『既卜之于天,亦当决之于人。前大哥在日,诸公在上,弟不敢置啄。今日蒙举为首,应有一番振顿,上下分明,赏罚虽亲疏无异。倘如从前无上下之别、无赏罚之令,弟决不敢承此座』。天生曰:『不意吾弟年纪虽轻,议论大有经济』。杲卿曰:『经济岂在年纪。周瑜十三岁尚为都督。迨至赤壁专师,程普不服;及观其调度,甘拜下风。今日吾弟所言,众愿折节相事,拱听约束』。一官曰:『既承诸兄以天意相推见许,但初八期亦太逼,恐备办不及;况是戌日,与弟命不合(一官是甲辰年,故戌日与他本命相冲)。我看十八申日,申子辰会合;且备办对象,亦得从容』。天生曰:『如此最妙,今要备办何物』?一官曰:『旗帜者,乃军中威仪,不可不新,当一苲更换;并中军帅旗一面,俾众人咸知所尊。粮饷者,乃众军命脉,不可不积,专主要得其人。船只器械,乃众军卫身以御敌,不可不坚利,而时为修葺。决策取胜,须得筹画佐谋之士;争先破敌,全赖奋勇胆略之夫。鼓励则赏罚当明,荣辱则升降必慎,故令出俾众知所尊。然后进可取,退可守,不但踞此蕞尔之土,即横行天下谁敢与敌?我今择于十八日承接统领诸军,除佐谋、督造、主饷、监守外,另选十八位作先锋』。众曰:『谨受教』。十一日,一官曰:『我今为首,取名芝龙,季弟蟒二为芝虎、四弟为芝豹、从弟莞为芝鹤(后改名为芝莞)、族弟香为芝鹏,余者芝燕、芝凤、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鹄、芝熊、芝蛟、芝蟒、芝鸾、芝麟、芝鹗等,各写就放盒内,告天拈著者,即名之,以应十八日之数』。天生向众曰:『据所言,井然有条』。随分遣备各色旗号,并收拾器械对象候用。
十八日,金鼓齐鸣,三声炮响,中军船上竖起帅旗。一官即以天生为参谋,衷纪、子大为总监军,陈勋、林翌为督造、监守,杨经、李英管理一应粮饷,杲卿为左右谋士。自名芝龙,其胞弟芝虎、芝豹、大功弟芝莞、族弟芝燕;余十三芝当天拈就名数。各拜天地,祭献海岳以及旧主思齐毕,三让然后登座曰:『芝龙菲材,既承诸位推举,惟天在上,可表厥心:外则君臣之分,不敢借私恩以害公;内则兄弟之情,亦不敢假公威以背义。倘有不及,仰赖诸公指示。若在行间,全仗诸公协力。山河带砺,富贵与共』。衷纪曰:『公帅以正,孰敢不正』?天生曰:『众人碌碌,全赖主公提调』。芝龙曰:『凡事豫则立,故天时、地利、人和,得一即可以有为』。众曰:『然』。遂设晏庆贺,尽欢而散。芝龙既为众所推,统领诸军,即料理船只,整顿器械,件件完备。
天启六年丙寅二月,龙集众会议曰:『今诸务颇已就绪,岂可坐老其师?我欲领战船十只、快哨三只,配坐前往金、厦,一以观边境,二可取粮饷。不知诸君意下如何』?衷纪曰:『主君此举甚是。夫人惰则力倦、勤则思奋,刘先主之所以泣髀肉生也』。芝龙即令杲卿、衷纪调拨船只,并选精壮匀配。杲卿二人前去派定,开单送阅:第一号先锋,芝虎、芝燕;第二号先锋,芝鹗、芝豸;第三号援剿,芝彪、张泓;第四号援剿,芝獬、李明;第五号冲锋,芝蛟、芝鹄;第六号中军主帅参谋,天生、杲卿;左右亲军,芝豹、芝熊;第七号护卫,芝莞、陈衷纪;第八号游哨,芝麟、陈勋;第九号监督,芝麒、吴化龙。每船各配六十人。第十号哨探艄仔二只,芝凤、芝鸾;各配二十五人。悉给发口粮一月。择三月初三日出师。其余林翌、杨经、李英、高贯、方胜、傅春等,领诸军看守寨栅。芝龙看毕,曰:『调拨得宜,但不知先往何处』?衷纪曰:『今南风已发,吕宋船以及暹罗、咬■〈口留〉吧之各港皆回。可从澎湖下,缓缓坐风,半逆半顺,挨至甘吉等候』(甘吉海石名,在铜山对面)。芝龙依其议,至初三日连■〈舟宗〉出港。行二昼夜,初五早,龙又令人上桅观望。望者回报曰:『看前面的山,不是南太武,敢是北太武』(南太武系漳镇海卫,在厦门之下,北太武系泉州同安地,在厦门之上)?芝龙曰:『夜来南风,驶上为是』。遂传令各船火炮军器勿得参差。
初十日,犯金门。十八日,犯厦门。四月杪下犯粤东之靖海、甲子地方。
时太平日久,人不知兵。卫所虽有指挥、千百户、水澎金门游击、钦依把总诸官,悉承荫袭,宽衣大袖,坐享君禄。其所辖军士,亦应操点卯而已。故芝龙得肆志,遇船一鼓而擒;登岸抢掠殆尽。其略有纪律者,不许掳妇女、屠人民、纵火焚烧、榨艾稻谷。比乘风横行,羽檄飞报,沿海戒严,当事者咄咄一筹莫展。惟查郑芝龙系泉州府库吏郑绍祖之子,六岁时曾受知府蔡善继掷石不责之恩。即起善继泉州巡海道,招安芝龙。善继抵任,又奉巡抚朱钦相檄,差旗鼓黄昌奇(系泉州府礼房,有口才,与绍祖共事;迨继为海道,委为辕门旗鼓事)委之赍谕,出海招安。时郑芝龙统船随风驰逐,适逢雨水不顺,失于收成,富者遏粜,米价腾贵,游手好闲,悉往投之。芝龙将夺来船只,分配驾驶,因而日盛。边将望风披靡,不敢与敌。偶燀洗诸船于湄洲,忽报海道差官到,芝龙延之上船。昌奇曰:『数载违别,果然一表魁梧,真将军也』!龙曰:『流落海外,久离乡井,凡诸亲友,有失候问!今日何幸逐波涛而屈临至此』?执手至官厅,叙礼献茶毕,昌奇曰:『老拙与令先尊共事时,将军才有六、七岁,顽耍丢石,掷着太守乌纱帽。本府自赞将军非凡,将军尚能记忆否』?芝龙曰:『儿童时事,影响略知』。昌奇曰:『现任海道,即当日将军所掷之太守也』。龙曰:『呵,海道就是当日太府』!昌奇曰:『然。知将军扬名海外,恐为沉迷,专遣老拙前来相劝,有谕在此』。芝龙拆其谕曰:『自你髫龄时,仪表可爱。岂料壮年,海滨寄迹,使闻之恻然,谅情非得已耳!今特遣旗鼓黄昌奇前来宣谕及你部属人等,幸勿久恋迷津,须当速登彼岸。本道当为力请,卖刀买犊,永作圣世良民。从此安插,复业归农;坐享太平,和好室家。言出于衷,幸其听之!此谕』。芝龙观毕曰:『海上弄兵,原非本意。因寄迹东洋(日本在东,故称东洋),受困倭人,迫而成之。今既承道宪严命,岂敢固执,以负德意?自与诸将领商之』。芝龙心感善继之德,遂传集众头领曰:『我想飘飖海外,虚度岁月,总无了局。今道宪招安,意欲就抚,不知诸位心曲何如』?衷纪曰:『主公就抚,道宪决然垂青。我等并无夙昔之交,虽今日藉主公余庇:倘后来道宪升转,官势罗织,有司不谅,那时进退维谷。乞假我船只,仍回台湾。同李英等观看主公得意,纪等再来相寻未迟。不知主公允否』?龙曰:『衷纪兄所言亦是一着,岂有不听之理』?杲卿、天生、子大、陈勋等一十三人,齐向前请命,欲与衷纪同去。龙即拨大小船六只,粮饷薪蔬、布帛器械俱各满足,分支过台。
芝龙统船十二只,计八百余众,同昌奇入泉州港。诣辕门,去衣帽,龙与芝虎、芝豹等二十人背捆,泥首阶下。蔡善继令释其缚,慰抚之曰:『你原是有家子,生在公门,况又容貌堂堂;虽你父已死,汝应立志,以图上进,光耀门闾。何忽作乱阶,飘流海外,而暴弃至此?倘非本道,岂能瓦全?今既翻然而悟,贵于自新。本道应为汝详请上宪,通行府县安插得所』。芝龙曰:『此实迫于倭番,不得已也,非芝龙敢萌此不肖之心』。善继曰:『谁能无过,第患知而不改。今你能改,自是完人,将来功名未可量也』。龙等叩首称谢出,守候军门安插回文(东旭曰:昔日高牙剑戟尊,今朝低首叩辕门。一书非是能饶舌,欲报当年掷石恩)。
岂料巡抚朱钦相染病甚重,一切事务悉暂搁起。月余方愈,检阅文书,见郑芝龙已招安,立批该道即为安插,并将船只军器追存,造册报缴。善继见批,即着昌奇将郑芝龙所带人众,开造籍贯住址,以候发文行县安插。一应军器船只另造册,以便缴报。龙许诺,造完即缴昌奇去。芝虎说龙曰:『虎不可失威,人不可失势。今当事举动,不过欲散我们党羽耳。党羽散,将来祸福未定,不如乘今夜潮退,扬帆而去』。龙闻言俛首不答。芝豹曰:『三哥所言诚是;不可错过,追悔莫及』!龙曰:『难负道宪一片好意』。芝虎曰:『不提道宪还可,若提道宪早该去了』。龙曰:『何说』?虎曰:『道宪书呆,如此安插我们,以为恩莫大矣。安望其有格外乎?况汝又未授有官职,倘后来有事,衙门深远,那时呼应不灵,将奈何』?龙顿悟曰:『若非吾弟提醒,几乎为其所误』。遂嘱芝虎等,密传收拾。于是夜三更,于船上放炮三声,随潮而去(东旭曰:因无薄禄难羁絷,顿使英雄脱笼飞)。芝龙即将船只人众等驶到围头外湾泊。善继闻报,知龙仍逸去,愤曰:『这辈小人,反复不测,真难凭信!既不受德化,则当以法处之』。随发文行各卫、所、府、县整备,以防劫掠;另具文申请军门。时朱钦相内擢起程,新抚朱之凭尚未莅任,剿抚之议,因此耽延。郑芝龙得以从容将各船燀洗,整顿帆席索路军器旗帜。八月,乘北风,下粤之海丰,攻打嵌头村。又犯甲子、靖海二所。
天启七年丁卯正月,芝龙从粤回闽铜山。沿海戒严,全队泊漳浦之旧镇。朱之凭檄骁将都司洪先春,会把总许心素、陈文廉等合剿(之凭字勉斋,进士,大兴人)。芝龙侦知,令芝豹领船五只敌先春,芝虎领船三只敌文廉,芝彪领船三只敌心素。龙与芝凤等率大队从中接应。又着芝鹏各领快哨三只,作游兵救援。遂进师,相遇于连江将军澳(漳浦县属)。先春挥船合进,互相攻击。自辰至酉,冲突数十次,未分胜负,会潮泛涨,风起流逆,心素、文廉二船被流所脱,不能成■〈舟宗〉。先春首尾受敌,无奈,收入旧镇。檄铜山、悬钟、陆鹅、镇海指挥、千户、把总,调拨精壮军士前来配驾;另调附近沿海乡勇各出备捕。芝龙以先春收入旧镇,亦不追赶,就鸣金收军,泊陆鹅外屿。忽细作报:洪先春调各卫所军士配船并乡勇齐御,不日即出兵。龙亦整船拣将,欲决雌雄。芝豹向前献计曰:『洪先春奉巡抚差遣,便于调拨,何不将计就计破他』?龙曰:『计将安在』?豹曰:『乘彼在旧镇调拨军士、乡勇,我带一旅,分为两队登岸,扮作乡勇,前去策应,哥哥即统大队攻击。俟将交锋时,我在岸上两师杀起,彼则水陆受敌,一鼓可擒』。龙曰:『此计甚妙。可乘今夜人静,悄悄带众登岸,须要小心,不可露出圭角』!豹曰:『自然相机而行。哥哥亦速整舟师来』。豹将海丰抢的乡壮旗帜竖起,挑选二百人,乘黄昏带芝麟上岸。
时洪先春调来铜山、悬钟二所军,即配在船;其附近乡勇,令其按队屯札候齐。日则放炮升旗,夜则定更伏路,提调周密。芝豹于是夜领师登岸,天明至盐墩,造饭食毕,缓缓而行。至黄昏到旧镇,见调乡勇先至者,咸安顿无混。分其半与芝麟,曰:『汝往洲尾屯札,我在此安营。若问你是何乡来的,汝可应是「浮南桥」;若再问你镇海卫军可来否,汝可应他「随后亦来了」;若问汝姓名,说是「杨德」;若问汝同来者是何乡,汝说是「湖西黄默」。倘外面有信,彼船出港,当看我这里连珠火箭起,便一齐喊杀,寻岸边船只,毋论大小,抢并合攻。须谨慎在意,不可孟浪误事』!芝麟依令往洲尾,凡所过问者,悉照前答之。
二月,先春见船只收拾完备,诸军陆续将齐,惟镇海途远未到。正调拨分配间,忽瞭望炮响,快哨飞报贼船至。先春即发令:『各起碇乘潮落冲出』!再至港口,即遇芝虎。虎站尾楼上高叫:『洪先春!今日誓必擒汝』。春见虎船只,语言狂妄,随趱各船围攻,曰:『先擒此贼,以挫其锐』。指挥间,听见岸上炮声不绝,响杀连天。快哨飞报,有贼从岸上杀来。先春疑惑未定,而芝龙大队至。春无奈,向前督战。芝豹、芝麟杀散乡勇,抢拼鱼船、艋仔,摇旗擂鼓,从旧镇港出,随先春船后,合攻杀来。春首尾受敌,坐潮而遁。诸船无帅,咸星散焉。芝龙大胜,会同豹、麟,亦不追赶,鸣金收军。令芝虎领船五只湾白石头,以作犄角(白石头在旧镇之南)。又令芝豹领船五只泊港口,以备先春复来。自领全队舟师,随潮至旧镇,犒赏诸军。另着芝莞登岸,安抚附近乡民,禁饬骚扰。先春走到甘吉,回望芝龙不追,其神方定。见南风微起,即令驶上金门,投卢游击,再整船剿捕(游击卢毓英,字宁侯,原籍山东卫,荫袭百户。少年猛勇,箭有穿杨之能,兼精武艺。因日本倭番统船犯闽、浙沿海地方,总制胡宗宪题山东参将戚继光前来征剿。继光素知毓英猛勇,详请随军。由浙入闽,屡建奇功,升千户。迨兴化陷,继光奉令恢复,即着指挥使马飞龙统船,毓英副之,从福州港出,水陆合剿。光由陆路至埔尾安营,选百人带「临时硬」欲去偷城。「临时硬」者,系竹打通锯断,每节共串以绳索,头上另缚一横梁。未用时,放松则软;欲用时,将索推紧则硬,如一枝竹然。将头上横梁挂住城垛,人可攀援而上。光带此,令大队掩旗息鼓,随后而进,看火箭为号,便倚梯攻打。行十余步,光将手按百人胸前,内脉浮跳者,即发回。如此数按,至兴化府城下,只有自己与大旗李明二人。侧听谯鼓三更二点,遂将「临时硬」挂住城垛,口含刀爬上。伏候巡更来,擒刺之,取其衣帽穿戴。敲锣击柝,缓步挨巡,凡遇者悉砍死。抵府署前,鼓方交四,倭番酣饮,咸熟睡焉。二人偷登鼓楼,将打更者杀倒。令李明下去附近处放起连珠火箭,将所带火药点烧房屋喊杀。自把楼上大鼓刳孔,爬进在内。李明火号放起,火药亦发。倭番睡梦惊醒,不知兵从天降,朦胧中互相砍杀,不攻自乱。城外大队见城内火箭连发,光焰烛天,掌号放炮,喊杀蜂起,云梯齐泊。倭番两难相顾,惟争开四门逃窜。继光复得城池,扑救余火,安抚百姓,立即整军追捕。倭番奔下夹板,乘潮而遁。将出口,又逢马飞龙督舟师至。夹板炮声轰天,哨角蜂斗。飞龙挥诸船,且避其锋。毓英向前高叫曰:『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调我们前来,原是合剿,岂有陆师杀来,水师反纵其走。他如今是伤弓之鸟,速当进兵,以火攻之,再无不胜。好汉者跟我前进』!其船首冲。飞龙闻英言,遂不敢退。亦即发令鼓噪助威,一齐攻击。毓英将火箭喷筒火烺尽放。倭番虽精炮火鸟枪,其奈山上日夜被追,下船又逢此劲敌,终有胆战心惊,炮发悉不准,故各船无不失措。兼之毓英坐上风,乘势所攻,火器咸粘船上。况倭番船系「打傌油」造的,粘着者火尽发,火借油力,风助火威,首先二只火起,倭人救之不息,各跳水死。其余夹板望见,无心恋战,惟逃而已。此役毓英首功,擢指挥,转升游击,大有声名。召守金门)。
五月,巡抚朱之凭接洪先春初败请兵,立飞檄令卢游击带船与洪先春合征。毓英正在遣员知会,忽洪游击奔投,哭诉致败情由。英曰:『量此游魂小丑,无难平也。长兄宽怀』!随整顿本辖舟师,同先春进剿。侦者报芝龙,龙集诸弟曰:『卢游击虽称宿将,素未逢劲敌;况今老矣,无能为也』。谓芝虎曰:『汝带双帆■〈舟宗〉船五只,扮作商船,陆续寄泊岛美、浯屿』。芝鹏!汝带小鱼船三只,前往东椗一带钓鱼哨抹(东椗,海中石名,在镇海卫前)。若卢游击船出,即飞报芝虎,以便合攻』。分拨去后,龙带战船八只,出泊陆鹅候敌。其余船只,令芝鹗、芝燕等尽藏散处,看我退师,出冲击,则彼可擒。
七月,毓英自负昔日威名,大意欺敌。一见芝龙船仅数只,即挥军冲击。芝豹率二船接敌,未几合即退。龙鼓全■〈舟宗〉齐进,互相攻打,来往冲突。奈风稍逆,龙亦退下。英见其连败,乘势追赶。芝虎得芝鹏报,尾其后顺风而来,大叫:『勿赶!有吾在此』。龙见虎船已到,即挥诸船转战。英闻后有贼船,遂同先春御之。芝鹗等见龙师退至港口,亦合出齐冲,毓英船■〈舟宗〉遂散。芝虎、芝豹环击英船,英身中五箭,负疼死战。豹将搭钩搭住,芝虎一跃过船,连砍数人。豹亦乘势跳过,大喝落舱者不杀,毓英遂被芝虎所获。龙见二弟俱跳过毓英船,随合拢前来,鸣金收军。龙忙过船,喝虎曰:『休得无礼』!改容向英揖曰:『舍弟卤莽,误犯威颜,冀将军宽宥』。英曰:『败将惟有死而已,将军何必加礼』?芝龙曰:『将军朝廷命官,龙安敢不敬礼?非龙敢拒将军,实不得已耳』!英曰:『曾闻将军业已招安,而又逸出。今将军不杀毓英,意欲何为』?龙曰:『某之受招安者,实感蔡道宪前日之恩,故不论轻重,谕到即归。但道宪书呆,奖励无别,不过分散安插而已。因此大众失望,不得不逸去』。英曰:『以将军之才貌,应为干城重寄,岂肯碌碌无闻,难怪将军其然』。龙曰:『苟一爵相加,应为朝廷效力,东南半壁,即可高枕矣』。英曰:『英不才,无力保奏,当为将军荐扬』。龙致谢,带芝虎等过船,令众船鸣金鼓送卢将军回师。英当被获之际,自知必死;不料芝龙加礼相待,心实感激。次日,船进厦门,见都督俞咨皋(大猷之子),陈说战败情由以及芝龙始末衷曲。咨皋曰:『老将军所言虽是;但我们武将只管征剿,至招安非所职掌。况将军被获发回,愈难言矣』。英闻「被获放回」之语,羞愧无地;曰:『末将老而无能,故此被获。但彼惓惓申意,又不得不为之言,正古人所谓知而不讳也』。咨皋曰:『将军奉令征剿,今既如此,亦算失机。本都督未便擅议,应自赴省听候军门处分可也』。英作谢而起曰:『谨遵谕』;退去。咨皋即飞移军门,毓英亦起身。
途次泉州时,蔡道宪已内转,仅留太守王猷(字允〔原作胤〕方,粤之东莞人,丙辰进士),毓英谒叙。猷问胜负,英备述始末,称『芝龙将才,因前受抚无职,空为安插,恐势官欺凌,故此逸去。倘当事假以一命,决可再招。弟细思若招此人,年少英勇,尽可用也』。猷点首曰:『将军所言,甚得权宜抚恤用人之要法』。英遂赴省。但朱之凭已接俞咨皋报文,内有云『卢游击舟师战败,被获放回,辱身辱国,莫此为甚』之语。
八月,之凭正欲修文覆咨皋;而皋已亲至三山(福州别号),会见之凭。凭责皋:『须会师刻期扑灭,岂可延纵贻害地方』?咨皋即飞檄千户马胜、百户杨世爵,统船二十,前去剿捕。胜与世爵出泊镇海卫,爵谓胜曰:『芝龙在旧镇。我们二十只分为两队,明早我乘潮起,直入海内捣其穴,彼必然情急死战。俟潮退,诱其出港,公督十只合击,彼必星散,一战可以成功』。胜曰:『此议甚妙』!遂与世爵分船,各叮照应。芝燕、芝鸾适在东椗,瞭望镇海有许多战舰,即着两个能干军士作渔父,坐小艇带鲜鱼数觔混入■〈舟宗〉内,以卖鱼为由,侦探消息。尚隔里许,各相唤争买。二人望尾楼上插五方旗者,拢卖之,故意叫苦:『海面不宁,难作生活。今幸大师进剿,我们就有性命;但不知老爷是谁』?军士曰:『我这船是马老爷、那船是杨老爷,极出名、会打仗』。始末皆说。二人听毕,收了鱼钱,飞驾从连江还旧镇回报。芝龙方知是马胜、杨世爵奉令前来。芝虎闻说,大怒曰:『亦不必烦哥哥动身,弟自领船十只,擒此二贼』。龙曰:『马、杨二人是千户、百户中之最骁勇者,吾弟未可轻视』!虎曰:『哥哥何长别人志气?若不生擒此贼,誓不为人』。龙曰:『吾弟既欲前去,须着芝豹同行。凡事要相机而动,不可徒恃血气之勇』。虎应诺,即领船十只,同豹乘潮落出港。天明,到将军澳前,摇旗擂鼓而进。马、杨二人遇之,笑曰:『狂奴来寻死』。发令迎敌。自巳至未,火烟蔽空,往来冲击,不分胜负。龙见虎悻然而去,虞其有失,自带船六只前往观敌。马、杨二人正在酣战之际,忽见虎后添船,未知几多,遂尔怯战。被芝虎冲过,持火罐掷去,火遂发。世爵同军士救无及,俱赴水。马胜见世爵船中起火,转舵欲救。芝豹尾后赶击。虎又迎敌与战,发斗头炮将胜船打穿,延着火药桶发火。马胜情急,抱铜炮沉于海底。虎、豹挥船攻击,龙又合击,连沉船三只,余舰星奔。龙方鸣金收军,仍回旧镇。马、杨所统之船烧沉五只、败坏六只;其余伤残者,回报失机情由。
九月,俞咨皋知杨、马二将阵没,即咨副总兵陈希范刻日进剿。侦卒探报芝龙,龙曰:『希范酒徒耳,一鼓破之』。遂整船出,相遇于杏仔。芝虎首冲其■〈舟宗〉,豹继之,人莫敢御,范坐潮遁。芝莞、芝豹等合攻,杨六、杨七船不敢前(杨六、杨七系受招之盗,后复叛去,被龙所斩,有刻杨略、杨速者误也)。百户洪应斗四面受敌,势窘发火自焚;百户张选举抱■〈舟宗〉铳赴水死焉。俞咨皋接报,飞调闽安、兴化、永宁、铜山、陆鹅、悬钟、镇海、金门众指挥千百户诸船齐到,听令出师。龙侦知,集诸弟会议。芝蚊劝龙且避粤东。龙曰:『咨皋膏粱纨裤,徒读父书,虚有其名。何必远避』?芝虎曰:『弟愿为先锋』。龙许之,整船以待。俞咨皋调军已齐,以指挥张挺桂、千户林盛二人领船各五只为先锋,指挥杨国柱、李应龙、千户吴虎、傅圭各领船五只为合后。咨皋自坐大-船,竖一帅旗,为中军提调。又令指挥黄胜、胡如海、黄庭、李廷圭、千户周之士、何世雄、林勋、姚应科、百户王飞熊,李梦斗等各坐船一只,为中护卫冲锋。以游击商世禄领船五只,为监督接应。调拨已定,择日祭江出师。
芝龙在旧镇,日则差芝虎、芝燕等轮流驾大船十只、快哨二只,于陆鹅将军澳瞭望。如有敌情,即便飞报。忽厦门细作探俞都督于六月初八日出师。龙即谕诸弟曰:『明日此敌,惟王飞熊、林盛、李梦斗三人深识水务,兼有胆略,当先除去!其余碌碌群鸡,不足介意』。令芝虎为副将、芝彪驾船十只为先锋。又着芝豹、芝凤、芝豸、芝獬、芝鹄、芝鸾、芝鹗八将,各坐一船,乘夜潮驾出青水墘,然后回头,约明日午时从东椗杀来。又令芝莞、芝麒、芝燕、芝蟒四将,领船各四只,作左右救护。自领芝熊、芝鸾共船六只,居中策应。是夜三鼓,龙统众出泊陆鹅。天明,咨皋大队至,列阵飘扬,炮声振天,烟焰如云。芝虎恃勇,率诸众冲■〈舟宗〉,与林盛、李梦斗等互相攻击。自辰至午,虽各损伤,却未分胜负。芝龙见不能取胜,又望芝豹之船未见影响,无奈亲督■〈舟宗〉船一齐冲入。忽孙雄船被芝熊尾送一炮打沉。咨皋见雄船失,亦催船齐笼围攻。将及酉时,芝豹大■〈舟宗〉已过东碇,闻炮声不绝,顺风潮赶来。咨皋见后面又有贼船将至,急传令与商世禄带领船只分御。世禄奉令,方指挥转舵欲去迎敌,别船诸将不知是要分军,误为退师,各转舵,一时全■〈舟宗〉哄动大乱。咨皋制按不住,被芝虎、芝熊、芝莞、芝燕四将乘虚奋击。王贵、林盛二船发火。芝豹、芝蛟等又从后杀来。皋首尾受敌,兼之潮起风逆,各星散而遁,咨皋亦退。芝龙挥军急追,又连击坏船三只。至浯屿天昏,方鸣金收军。
崇祯元年六月九日,俞咨皋遁入厦门,船不得连■〈舟宗〉,而军失纪律。快哨又报芝龙大队咸屯岛美、浯屿,急传指挥傅圭领船十五只,前去南山边青崎一带湾泊,防其突入。厦门百姓,惊慌逃窜。咨皋亦不登岸,即停船水仙宫前。芝龙至五更水涨,吹角进师,圭整船迎敌。芝虎擂鼓首冲,圭船稍怯。龙乘势趱其大队齐攻,圭大败。皋急催师进接,已无及矣,悉回舵星奔。龙追至海门收军(海澄旧水口),号令不许登岸抢掠,即退出厦门港宿夜。天明,仍将舟师收回旧镇。咨皋走至三叉河停泊,申报欲再大会师合剿。工科给事中颜继祖疏参俞咨皋有曰:『郑芝龙生长泉州,凡我内地之虚实,了然于胸。加以岁月所招徕,金钱所诱饵,聚艇数百,聚徒数万。城社之鼠狐,甘为爪牙;郡县之胥役,尽属腹心。乡绅偶有条陈,事未行而机先泄;官府才一告示,甲造谤而乙讹言。复以小惠济其大奸,礼贤而下士、劫富而施贫,来者不拒而去者不追。故官不忧盗而忧民,民不畏官而畏贼,贼不任怨而任德。一人作贼,一家自喜无恙;一姓从贼,一方可保无虞。族属亲故击楫相访,虚往皆得实归,恍若向现任官抽丰。偶或上岸买货讨水,则闾阎市里牵羊载酒、承筐束帛,惟恐后也。真耳目未经之奇变,古今旷见之元凶也。谁酝酿以有今日?则大将军俞咨皋无所逃罪矣。咨皋七尺魁梧,自是将种;奔驰水陆,效有微劳。只因与吴淳夫为儿女婿(淳夫晋江人,庚戌进士,为工部尚书),线索相通,狼狈相依,遂至藐简书如弁髦,视桑梓如秦越。丙寅招抚之议,实倾贼囊以充私橐,敢于孟浪主张。尔时按臣周昌晋及藩、臬诸臣,多讶其非策。而旧抚朱钦相怜地方疲困,不乐观兵,姑听其言,收杨六、杨七以为用。岂知抚寇者,必未抚之先,晓以利害、示以兵威,使彼摇尾而乞怜;又必既抚之后,散以原籍、领以保约,使之乐业而安生。而咨皋招之海,仍置之海。首从无分别,商民任劫掠;故今日授抚之职,即明日作贼之人。且也杀人可以不死,家享巨室良田之福,而身被黄盖腰金之贵,人皆有所利而为贼,何所惩而不为贼乎?去年春间,羽书络绎,咨皋抱头三山,趦趄观望。及标船标兵陆续先发,咨皋始出。副将陈希范嗜酒有癖,占风无智。泊舟铜陵之内港,流连杯酌。哨探报警,屈被鞭笞。贼已迫而缆未解,无怪九十余之战舰、千余人之壮丁,尽投烈焰而葬鱼腹也。最可痛者,把总洪应斗、张选举奋不顾身,手刃贼级数十颗。贼以火攻,应斗、选举以火攻贼,贼锋稍挫。奈希范之扬帆远遁,杨六、杨七之袖手旁观,应斗自知不免,发火而自焚死。选举势穷,抱铜铳自沉于海底,有心人咸为流涕。希范既以身免,犹诬应斗以未知着落。天日在上,将谁欺乎?此恤典宜急,以慰忠魂。至抚臣朱之凭严檄杨六、杨七而杳然无踪,咨皋始缩舌无辞。抚臣劾希范并及咨皋,人皆谓二将必伏斧钺之诛。而财神有灵,冰山是倚,白简已入长安,希范尚扬扬自得,仪从鼓吹,放铳开门。咨皋则掩耳偷生,听强寇蹂躏内地,游戏于同安、海澄、石码之间;以至贼突入镇门,离漳郡仅咫尺。非县令曹履泰、刘斯泝卧薪尝胆,保障于外,巡道朱大典发令指挥,弹压于内,斗大孤城,几乎断送;而漳亦岌岌不保矣。闽事尚忍言哉!粤艘不通,岁荒米贵,小民枵腹,莫必其命。而咨皋反委官驾船买谷,名为给食于兵,而实则赍粮于盗,漳民争欲脔其肉而寝其皮。淳夫虽一手障天,曲庇咨皋;而先帝明旨于抚臣疏中,直以攻堡烧船伤兵损将,诘其招抚之效安在,并究其酿祸之责,安所逃罪矣。后复于按臣疏中专责咨皋,以策后效,偿前失矣。荏苒居诸,于今八月,不闻咨皋有尺寸之树立,岂谓贼稍离汛地,遂可骄语驱除之功乎?贼避北风,非慑咨皋。闽粤辅车唇齿之势,粤危则闽不得独安,贼若再顺风为阵,臣必料咨皋之束手无措。此在咨皋之罢斥宜早、希范之逮问难宽也』。疏上,下廷臣会议。俞咨皋即解任,陈希范听处分(后二人咸问斩)。于是芝龙纵横沿海,当事者莫敢问焉。
秋七月;新巡抚熊文灿接泉州府王猷条陈时事称:『郑芝龙两次大胜洪都司而不追,获卢游击而不杀;败俞都督师于海内,中左弃城逃窜,约束其众,不许登岸,不动草木:是芝龙不追、不杀、不掠者,实有归罪之萌。今一时剿难卒灭,抚或可行。不若遣人往谕退船海外,仍许立功赎罪。俟有功日,优以爵秩』。文灿即批巡道邓良知酌议。良知接批;即传王猷问曰:『贵府所详招安郑芝龙一事,抚台业已批下,着本道酌议,遣人招安。但查旧按前道系差黄昌奇去的,今者昌奇已死,不知欲差何人』?猷打恭曰:『卑府此详,原有其故:前日卢游击被获,郑芝龙业将衷曲一一吐告。迨后历观芝龙行事,实有受招之意。今剿既不能行,日见猖獗,将为东南所患,故卑府详请。今抚宪既批允,以卑府管见,还该令卢游击去的,其事方济』。良知曰:『贵府所言诚是。但卢游击此时在省候旨,如何得去』?猷曰:『须宪台禀请,一可以救援卢游击之危,二可以造生灵无数之福,一举两得』。良知是之,随飞禀巡抚文灿。文灿接良知禀,内称:『芝龙就招意既已吐露于卢游击之耳,今可着其前去。成功之日,许赎前罪』等语。文灿立调卢游击面询曰:『卢毓英!查汝履历,屡建劳勋,堪称宿将。为何反遭此小寇所获』?英禀曰:『罪弁奉令出征,敢不竭力?奈郑芝龙年少猛勇,船只最坚牢。毓英所统军士,未经战阵,一见即溃,故罪弁独力难支,所以被获。此等情由,还求宪天救援』。文灿曰:『今有泉州王知府详文招安,巡道禀请委汝前去。若能招安芝龙,本军门自为汝救解』。英曰:『招安芝龙,固是不难;但芝龙以前抚未加官爵,恐遭势宦凌辱,是以逸去。今欲再去招安,若无官爵,恐不能服芝龙之心。宪天为国为民,必须酌议妥当,庶罪弁好去』。文灿曰:『芝龙不过一小寇耳,欲加大职,难以题请;若与之职小,他未必如意』。毓英曰:『凡事当相经权,苟有利于社稷,「春秋」许之。今日招安郑芝龙,不但安民生,且为国家得人用』。文灿曰:『本军门给尔令牌,前到泉州与道府相议,酌量而行』。毓英叩谢,出领文牌。下泉州,先见知府王猷,致谢提拔大恩,次及招安事。猷曰:『将军此去,自然成功』。英曰:『芝龙自然受招。第去招抚尚有一事最要者未妥』。猷曰:『请明其说』。英曰:『前见抚台,弟亦面陈,若无官职,难买芝龙之心。抚台着弟前来与公祖并道尊商量』。猷曰:『弟前文业已详明,着其退师海外,将功赎罪。俟有功之日,另优以爵秩。况今李魁奇(有刻李芝奇者,误也)。并了陈衷纪,杨六、杨七叛去(有云杨禄、杨策者,误也),肆行乌洋,褚彩老劫掠沿海,刘香老扰害惠、潮及南澳地方。将军此去谕其招安,擒灭诸盗,抚台自然特本加以重爵,为朝廷股肱。岂不胜于游荡波涛乎』?英曰:『公祖所谕极是,足以服芝龙之心』。遂随王猷谒巡道。猷入,将所议招安始末陈明。良知大喜,立传毓英。英谢救援毕,良知曰:『抚台发文前来与本道同知府商议,王知府所回之话甚然有理,汝可前去。事妥之日,本道自然申请为解前愆』。英曰:『今日得起白骨而肉者,皆老大人之赐,世世衔结』!遂辞起身,竟往旧镇。先差人通知芝龙,龙随遣芝鹏引接到船,各相致意。龙曰:『今日何幸得将军驾临,实慰芝龙素愿』。英曰:『弟老而无能,前荷将军不杀。回到中左,被俞都督申报失机。迩蒙泉州王府尊详请抚台,抚台委弟前来招安。业将将军衷曲一一剖明,甚是欢喜。着将军退师海外,立功之日,定然保题,决不负将军归诚之意』。龙拱谢曰:『此皆将军游扬之德,异日自当厚报!须烦将军婉回,通行各处,庶使将士便于采买粮食』。英曰:『此自然之理。但将军亦当严饬诸人,登岸毋得放纵,以累名誉』。龙曰:『谨受大教』。尽欢而散。
九月,芝龙举其众降。差芝燕、芝凤带金银币帛,同毓英入泉州城。先见王猷,次见邓良知,代芝龙陈始末,愿拜门下,缴上厚礼。各大喜,即行文本府沿海卫所,许芝龙军士登岸采买。又为申请军门,内称:『芝龙倾心向化,情愿自新立功赎罪,从此沿海地方得以宁靖』等语,交毓英上省。英至省投缴文灿,文灿即传英进问。英一一代芝龙禀上:愿充辕门犬马报效,所有福建以及浙、粤海上诸盗,一力担当平靖,以赎其罪。并呈重礼。文灿大喜,收之。立即通行全省,准芝龙招安,候旨定夺;遂以义士「郑芝龙收郑一官」功题,委为海防游击。又委毓英为监督,督芝龙军平诸盗。立功之日,再为题请(按芝龙与思齐为盗时,名一官,迨齐死,问天筊时,改名芝龙。当道缙绅受赂庇护,无可为辞,故以「芝龙收郑一官」题请)。
毓英赍军门檄谕同芝凤回泉,见府道。府道亦为英喜,嘱其速督芝龙立功。英星驰到旧镇,会芝龙。龙询凤、燕,同道府口气,并观军门题禀,大悦,致谢毓英。即整顿船只,以便征剿。英曰:『将军此行先平何人』?龙曰:『陈衷纪等原有八拜之交,今为李魁奇所并,当誓师先除此贼,则公私可以两尽』。英曰:『将军情义深重,调度有方,真令人感激敬服』。龙随差快哨出洋,侦探魁奇住处(李魁奇者,渔父也,泉州惠安人。从幼出入湄洲沿海。深识水性,身藏水底,半日不起,口能转气,眼见诸物。年二十九,两臂有七百斤之力,纠合诸渔船,劫掠商艘。适会集澎湖,候截吕宋洋艘。其陈衷纪等自与芝龙分别,复往台湾。因众咸沾疫症,及知芝龙逸出,不能前进。后诸人略痊,方统船过来聚首。不料至澎湖遇李魁奇,奇即挥船围击。陈衷纪、杨天生、陈勋等原虽猛勇,终是新病才好,安能敌奇新出之犊,随为所伤。仅存李英同通事何斌一船,仍回台湾。故此李魁奇独霸横行,目空群盗)。
崇祯二年四月,奇正率诸船在辽罗地方候劫商艘。郑芝龙得报,令芝虎、芝豹为先锋,芝彪、芝鹏为应援,自领芝鹗、芝豸等同卢毓英为合后。时彪、虎、燕、豸四船齐到,各逞夙威,两相攻打。守金门之哨船忽听炮响,亦驾船从城仔角出,而芝龙大队亦至。魁奇寡不敌众,就转舵欲遁。适南风起,龙一船牵舵乘势冲下。芝蟒持火罐拋过,魁奇忙将木棍打落水中。芝豹藉风合击,赶将搭钩搭住,被魁奇一刀洗断开去。芝麟又将火烺喷筒烧来,魁奇遂将船舵摆开,悉为横风吹散。不提防芝虎船从后赶杀,声如巨雷,大喝:『死贼!今日决难饶汝』!搭钩搭住,执牌跃过。魁奇接敌,互相交鬪。奇伙合并,虎逞力支御,势已危迫。幸陈霸、陈秀亦跳过。霸砍散环众,秀一枪刺倒魁奇(陈秀,海澄人,后封武功伯。献仙霞关投诚。陈霸,南安石井人,吕姓,为陈氏养子。人品肥矮,浑号「三尺六」,踞南澳。入粤东投诚,封忠勇侯)。芝虎乘势连砍二人,余悉伏舱或赴水者。龙见魁奇被砍,遂大呼:『降者不杀!你等原是良民,投顺自然重用』。是以所有船只咸落头帆降,龙收其众。令割魁奇首级,设位哭祭陈衷纪等。然后回师,申报军门。文灿接捷,知龙阵斩李魁奇,收其全伙。差旗鼓张彬赍谕帖银牌,前到辽罗犒赏,并许转题参将。巡道与泉府,亦差知事林旭赍银牌羊酒犒赏,并安插魁奇党。芝龙大悦,各答厚礼,具禀伸谢。
六月,芝龙斩叛贼杨六、杨七于浯洲港(浯州,金门别名),收其众。
八月,褚彩老掠闽安,文灿檄芝龙。龙追于南日,灭之。
崇祯三年庚午夏五月,芝龙因忆火光梦中之异,修书遣芝燕驾船往日本,迎接翁氏并其子回来。日本国王因颜思齐集船谋夺不成,从此加意防范唐人。而翁氏与芝龙倏尔别去,虽屡翘首云山,其奈盈盈带水何;惟日抚其子。喜子颇可人,又举止异众。一日报唐船到,父女正在计念间,突闻呼叫之声。翁翊皇出接,两未谋面;询其由来,方知为芝龙差,欲接其女与甥回也。芝燕曰:『奈与国王再三说无此例,岂不徒费其劳』?翊皇曰:『国王见书欢喜,抑有怒色』?燕曰:『国王见书甚喜』。翊皇曰:『见书若喜,再作商量』。燕曰:『自然还要恳求国王,难道就回么』?唤从人将所带对象行李悉迁上翊皇家,住下。
然芝龙自遣芝燕去后,偶闲谈间,见南风大盛,屈指芝燕到日本矣。旁有日本旧唐者到芝龙面前言曰:『到,谅到矣,恐国王未必允从』。芝龙曰:『汝何所见』?旧唐者曰:『日本从来未有妇人入我中国,国王焉肯特破此例。必用一计服他,然后可』。芝龙猛省:『尔言有理。可觅画师画我形图,驾统无数艨艟,旌旗飞扬,军威雄壮。令芝鹗带好汉六十名,新盔亮甲,器械坚利,乘此南风尾过去。声言若不依允,即欲兴师前来』。鹗领命行,八昼夜到日本。芝鹗入港,将旗帜器械摆列整齐,金鼓喧天。一时日本骇然,恐是侵犯之船,炮台预放,以观动静。迨至落椗,其疑方释。芝鹗上山,将画图送入。国王收阅,集诸文武会议曰:『郑芝龙连发两书,遣人前来,未知作何发付』?辅国将军(日本之权,全在辅国)启曰:『迩闻郑芝龙兵船甚盛。今连发两书前来,欲依他,从无此例;若不依他,恐一旦加兵,亦是费事。以臣管见,不如将儿子送还他,其妇女说从无此例,则一举可以两得矣』。国王大喜曰:『此议甚当』。立传翁翊皇面谕。皇领命回家,与燕、鹗及女儿说知。
九月北风起,国王回郑芝龙书,送其子交芝燕、芝鹗载归。翁氏临别之际,悲喜交集(喜者,喜其父子相会;悲者,悲未得见夫君,今反失其子),牵衣恸泣。芝燕、芝鹗共慰之,劝曰:『归去商量,自当设法再来迎接』。随解缆。顺风十月到安海。芝龙望见其子仪容雄伟,声音洪亮,屈指已七岁矣。追忆生时奇兆,甚喜。延师肄业,取名森,字大木,读书颖敏。但每夜必翘首东向,咨嗟太息,而望其母(日本在东)。森之诸季父兄弟辈数窘之;独叔父郑鸿逵甚器重焉(逵字圣仪,别号羽公,庚戌进士)。每摩其顶曰:『此吾家千里驹也』!有相士见之曰:『郎君英物,骨格非常』!对芝龙称贺。芝龙谢曰:『余武夫也,此儿倘能博一科目,为门第增光,则幸甚矣』。相者曰:『实济世雄才,非止科甲中人』。性喜「春秋」,兼爱「孙吴」。制艺之外,则舞剑驰射;楚楚章句,特余事耳。事其继母颜氏最孝。于十一岁时,书斋课文,偶以小学「洒扫应对」为题,森后幅束股有『汤、武之征诛,一洒扫也;尧、舜之揖让,一进退应对也』。先生惊其用意新奇。
崇祯六年癸酉冬十一月,刘香老焚劫小埕,芝龙统船击之。香败,遁粤东。时诸贼咸称其「香老」。姓刘,漳之海澄人,五短身材,性极骁勇。勾引无赖,驾小船出金门,劫掠商舡。突起猖獗,聚众数千,有船大小百余号,杀伤官军,横行粤东、碣石、南澳一带地方。
崇祯七年甲戌夏五月,熊文灿擢两广总督。十二月,文灿檄惠、潮分守道洪云蒸、巡道康承祖、参将夏之木、张一杰,亲到香船招安,被香留困。
崇祯八年乙亥春三月,文灿会同闽抚邹维琏檄郑芝龙,统所辖船收刘香老。芝龙将新旧船只分为三程:第一程芝虎、芝豹为先锋,领船十只,快哨四只;第二程中军坐驾芝龙同卢毓英、芝鹏、芝蛟等,亦领船十只;第三程芝彪、芝凤、芝麟、芝豸、芝鹤、芝鹗、芝獬、芝鸾等,各领船一只为援剿。择日祭江出师。
四月,南风已发,芝虎等船不顺,行稍缓。刘香在甲子,闻芝龙奉两广令牌,统船会粤师,不日即到。刘香大怒曰:『一样皮毛,素无仇敌,何苦为人作鹰犬也!他见我们前岁小埕之役稍避其锋锐,彼就洋洋得意。吾誓必擒此,方快我愿』。即令李虎三、杨韬、陈玉、林武带船前去田尾洋防御。又令其弟金同康钟、李飞熊、张斌带船来往救援,自领大队胁洪云蒸共船迎敌。
芝虎船行至十日,方到田尾洋,与李虎三相遇。自巳至申,互相冲击,军士各损伤,而未分胜负,遂两收金。次日又战,适香督船至,合击,芝豹、芝虎受困几危,幸芝鹏、芝豸、芝麟、芝燕船到,冲■〈舟宗〉救出,退十里停泊。是晚芝龙大队到,询问情由。天明,芝龙率诸船列阵分击。香出洪云蒸退敌,云蒸大呼曰:『吾矢死报国,亟击勿失!亟击勿失』!香大怒,立刃云蒸。各飘扬互攻终日,会天晚罢战。
芝龙大队泊赤湖,谓诸弟曰:『今晚我们船泊在下风,半夜水转,刘香必乘潮水冲来。芝豹汝可带船往来飘驶,以防不测。芝虎汝可带船五只,在前椗寄椗。如遇有警,可放起连珠火箭,以便前来接应』。又发令:『凡有船只浮水寄椗,头帆勿落,火炮预备,军士衣甲在身』。刘香船仍收田尾,虎三过船见香曰:『郑芝龙恃强,不识水性,今晚在赤湖。主公可点齐船只,多设火器,俟夜半水起乘潮顺风冲去,芝龙可擒』。香曰:『此计甚妙』。遂各预备。至二更时分,潮起,风果微来,香加额曰:『此天助我诛此狂奴』!即统全队行。甫至半途,忽前队瞭望报曰:『前面一派黑影,恐是船来』。虎三曰:『他船泊在赤湖港,何得此处有船?令各船提防,听我炮响一声,齐赴杀进』!芝彪见水涨二分,即令椗起浮水,徐行而进。远望前面摇动似船,乃曰:『不出所料,今果来矣。椗帆俱起,安炮守候。听吾掌号,一面攻打。一面放起连珠火箭』。虎三一船先到,即喝:『前面何船』?芝彪不应。令掌开炮,直冲过去。芝虎、芝豹望见火箭连起,炮声轰天,随督轰前来。刘香大队亦至。浑杀至日午,稍停战。芝龙曰:『刘香调度有法,虎三真个勇猛』!芝虎听见,大喊曰:『此贼有甚难破?俟吾擒他』;一船破■〈舟宗〉直入。手执藤牌,口含大刀,爬在船末。望香船将近,一跃过去乱砍。香即接战,众又合鬪。龙遥见,忙督船往救。芝鹄一船从横冲去,被香横身熕发出,裂开沉下。芝蟒船逼进,踮在斗头上,拋过火罐,香船着火。虎三见香船发火,急来救时,不防芝豹从后赶来,发一门斗炮,竟穿虎三船尾楼,打死舵公,透入官厅碍火桶而药发,直从桅边斗头出,其船亦发火。虎三救不及,情急抱铳沉于海底。芝虎与刘香见火炽,难以脱身,互相乱砍,一并焚死。芝豹、芝彪又连击沉船数只,方挥招旗招降,遂鸣金收其部众,仅走刘金三船投琼州去。送康承祖、夏之木、张一杰等回粤,并发还掳掠妇女,具文申报。大痛哭芝虎、芝鹄身亡,令人广捞尸首,五日不可得。停甲子所,延僧建七昼夜梁皇宝忏,祭奠二人暨阵亡诸将士,然后班师。刘香既灭,海波不兴,鲸鲵屏迹,实赖芝龙之威制(附记:芝虎,龙胞弟,胆略猛勇,浑名「蟒二」。因听龙夸刘香、虎三好汉,心忿跳船,并香同死。常显圣零丁洋;今粤东虎门外,群奉祀之,甚然灵感)。
崇祯十一年戊寅五月,郑森进南安学弟子员。
崇祯十二年己卯夏六月,荷兰国郎必即哩哥驾大夹板船九只,犯闽、浙地方。郎必即哩哥者,荷兰国之健将也,力能举鼎,兼精剑术。其国之人,白面红须,鹰鼻猫眼。原无船只。因永乐差太监王三宝下西洋,偏历诸国,声言取宝,实侦建文。船到其国,国人恳求船式。三宝虑其有船,则可渡海,骚扰边疆;故意持一管坏笔,画一个扁圈,中间首尾直竖二、三节,将笔毛刷开,乱画几画,与他。岂知荷兰人性乖巧,就画样打造,所有笔毛,一画安绳一条,为船中索路(俗云:夹板船索路多也),造成船只驾驶,比中国船加倍坚牢,且火器甚精。屡到中国,带哔吱、哆啰呢等货物贸易。回则停舟海中,一人坐在桅斗上,持千里镜,四方遥观。有商艘,则将所佩小船五、六只放下,每船坐六、七人,俟船将到,围笼。如我们伸头御敌,他将鸟铳吹打,一鎗一个并无虚发。是以海上最畏遇他,所谓「来商去盗」,明季之「防猫儿眼」,即此。是岁统夹板船九只,犯闽、浙地方,官军屡为所败;军门仍檄郑芝龙平复。芝龙接文叹曰:『卢宁侯毓英惜已死矣!使其今日若在,则破此易易耳』(毓英于十一年死,曾平倭,故云)。遂着芝豹、芝彪为先锋,芝凤、芝蟒为左右援,自领芝麟、芝燕、陈秀、郭仪、陈霸等居中调度。临时又叮彪、豹曰:『夹板利害,非比我们的船。凡事当先觑方便,可战则战,勿得恃勇;徒自损灭耳』。豹领令去。至湄洲外洋相遇,互相攻击。将及申时,芝龙船到,环围迫战。奈夹板船只高大,两边遮盖坚固,火炮利害,无计可施。反失芝蟒、芝鹤二船,伤者甚众,方鸣金收军,入泊枫亭港口。即唤芝豹、芝彪等,嘱咐曰:『夹板坚牢难破,须用火攻,方得取胜。汝可选带惯水者五、六十人,小渔船七、八只,将大竹锯筒,每人腰间带两个,船中麻棕灌油,并硝磺引火之物,船头以铁链带钉。他船高炮远,渔船小而撑快,直冲到彼船边,将斧钉住发火,人跳下水,浮漾走回』。二人随选惯水好汉,备办起火诸物暨小船停当。龙即整师出敌,往来攻打。芝豹即发小船依计而行。果夹板船高炮远,小船撑快如飞,到即钉住发火。悉跳下水,或沉、或浮走回。芝彪又令快哨捞救,连烧夹板船五只,余败遁去。
●台湾外记卷之二(崇祯庚辰年至顺治丙戌年共七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崇祯十三年庚辰,天下贼寇流横。虽每有斩获,屡报招降;然经略无方,不能解散,降而复叛。故张献忠煽聚于榖城,罗汝才并起九营应之,合于房州,连陷湖南、湖北岳、鄂等处地方,复至澧阳。守道周凤岐求救于七省参军陈璸。璸即檄蜀镇总兵温如微领本辖兵五千,共万余人,于十一月十九日进援澧阳,与周凤岐共筹制敌之策。二十夜,忽接常武告急,即发凤阳兵三千往救;又发卫营游击刘以泗领兵札新州,以御水路;发茅冈营副将刘时早领兵札公安,以拒襄郢,分布已定。二十四日,张献忠大军至常武,温如微不敢守,弃城而遁。三湘亦随失。陈璸等孤军腹背受敌。
十二月初八日,璸将沅标兵三千、土司兵五千、牙兵五百、新募弓弩手六百,进复常武。初九日,过城子鳌山铺,献忠用骄兵计,凡三战而璸三捷。献忠合其众再战,璸大败,死亡殆尽,惟有苍头刘光瑞率兵数十人,护璸逃遁六十里。而贼又至,光瑞同牙兵死战卫璸。光瑞被杀,璸奔新斗铺,为贼所擒。澧阳遂陷,周凤岐亦被执。二十四日,解至公安马驿桥孙家园,见献忠。忠劝璸降,璸怒目叱之曰:『堂堂宪臣,肯从反贼』?献忠大怒,断其手足;骂不绝口,割舌剖肝。凤岐亦大骂贼,咸被杀。时贼或携药囊着蔡、或卖卜星相、或为缁流黄冠、或为乞丐戏术,分布四方,侦觇虚实,互为接应。流毒焚掠,势若燎原。过天星等七股,尽分道入蜀,陷大昌,犯夔州。河南瓦罐子、一斗粟诸盗,尽归李自成。有黄梅贡士吴卿上言曰:『流贼奸宄,出没尤甚,侦走日驰二百里,酗酒耽色,渴睡不醒。若得能将勇敢,衔枚夜袭,贼不及觉也。今兵不杀贼,反以仇民,穷乡男妇,匿林逃难。割头献功,以愚主将;主将以愚监纪。监纪不知,遂奏其功。此弊踵行久矣,所当痛惩者也』。崇祯览疏,是之,令朝臣各省抚按举将才。是以芝鹏赍军门荐本至京,恰合其机。先赂本省势权缙绅,如吏部丁启浚者(字哲初,泉州人,壬辰进士),然后关通阁部,相互会于崇祯之前,准授郑芝龙南澳副总兵,以靖海疆。
崇祯十四年,荷兰郎必即哩哥统船前来(有刻归一王者误也),被郑芝龙烧坏五只。其余船率领逃回,捆缚见王请罪。王曰:『胜负乃兵家之常,卿不必过于自损』。遂赦其罪。有国王之弟揆一王向前启曰:『我国船只,兵粮俱足,俟臣带领一旅,前去与郎必即哩哥报仇』。王曰:『御弟欲领兵前去甚好;但唐朝人物不少,未可恃勇。卿欲去,须相机于附近地方先踞一处,安顿船只,收拾人心。蔗得通知来往,积聚兵粮,养精蓄锐,窥其衅隙,进可攻、退可守,不致孤军有覆败之虞』。揆一王曰:『谨领谕教』,即挑选精壮,配驾夹板船十五只,辞王出师。王率文武饯行,临别又嘱其『步步小心,唐人多诈』。揆一王顿首拜命。顺南风,不论日月而行。亦是天意使然,一日看前面山甚高,揆一王问左右曰:『不知此处是中国否」?内有旧跟郎必即哩哥军士答曰:『看此处水色,不是中国。我们船尚在洋这边』。王曰:『既是这边地方,将船驶入,去看是何国』。众船得令,乘风而入。王持千里镜,照观岸上,并无城郭。嘱咐『将船一条边湾住,预备火炮以防意外』。传幺子同兰带好汉一百名(幺子、兰咸是官名,幺子有总兵职,兰亦官衔,有守备职),每人长铳一、短铳三、腰各悬剑,驾小船巡看,侦问是何国。幺子随带人上岸,见鲲身有些旧址,却无乡村,仍下船过江登岸,行里许,方见有人,篷头跣足,赤身箛肚,佩弓负箭。幺子令人招他,他亦就来;语言不谙,徒以手相比画,引到社。适通事何斌同李英在澎湖被李魁奇追赶,船只走到鹿耳门打破(鹿耳门,台湾口子),两船人咸淹死,仅存何斌与一二水手,被水漂至大线头救起。身被海石蚝壳伤坏,调养才好,而又染病在社里。随出来与幺子相见。幺子问何斌,『此处何处』?斌曰:『名台湾』。幺子曰:『有国王无』?曰:『无。悉是散居』。幺子闻言大悦,就邀斌同往船中,见揆一王,把终始陈说。王喜,厚待何斌,用为通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又问斌:『此离中国多远』?斌曰:『此处到澎湖四更、到厦门七更,共十一更』(海里行船论更,亦似陆路论里)。王曰:『如此甚妙,此处既无统属,我今就安顿在此』。朝夕与斌踏看地里,起筑城池。为永远计,择于七鲲身首,置城一座,名安平镇是也,又名「七星赶月」。用糯米和灰,磨砖堆砌,外附炮台。对面赤嵌,亦起小城。王将带来军士悉与新港社土番结姻。即差夹板三只回国报命,并请给粮饷。迨工竣,又虑港门宽阔,船只易入,防患难周;随将旧夹板六、七只,乘巨石湾曲回旋,打船沉焉。凡船只入台者,必由炮台前经过;若从别处,则触沉坏夹板,其船必破。余处水浅招多。如此策画,固若金汤。
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郑森赴福省乡试。
但台湾乃海外穷岛,为荷兰国揆一王筑城所踞,未足为奇。乃有一座锦绣江山,普天人民,已受二百七、八十年恩泽,误用庸臣,重文轻武,门生同年互相表里,只知市私恩有家致富,那肯布公心为国培元;朋党凌嚼,民不聊生,致四方盗贼蜂起。当事尚不知悔,上下蒙蔽,有钱贿赂者,则保题之。当时有出粟赈济者,则咸指他沽名市义,必有异志,合疏交攻。是以最英明之君,被几个草寇摆弄得昏迷。大众相视,束手而待毙耳。
时崇祯十六年癸未七月,闯贼李自成设酒请草天王贺一龙,就席间斩之。随驰马至罗汝才营。汝才不知就里,出来迎接,亦被砍死。遂得两部人马,共有百万,据西安府为长安府。进攻榆林,破庆阳,连张献忠为唇齿,还师西安过年。
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兵科给事中曾应遴荐山东登州副总兵郑鸿逵缓急可用。诏益南赣兵三千,命逵镇守。又擢南澳副总兵郑芝龙为福建都督。是月贼伙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共尊李自成为帝,僭号大顺,改元永昌。遣刘宗敏、李过等攻破大同,巡抚卫景瑗(字带黄,进士,韩城人)骂贼,被贼碎剐。敏驰报李自成。成曰:『此关一破,便可长驱直抵』。留贼党李友等守西安城。率众从禹门渡河,巡抚蔡懋德领应时盛巷战死。临晋、河津、垣曲、绛州皆陷。
二月十八日,进攻代州,镇将周遇吉(三韩人)退守宁武关。率二百余人从城上缒下,杀入贼营。贼大败,退二十里。相持半月,阉宦按兵不救。
三月初一日,城陷。遇吉统兵民御敌,连砍数十余贼,力竭被擒。劝降不屈,大骂遇害。妻白氏尽节。全城屠戮。自成叹曰:『使守者尽如周遇吉,吾安得至此』!即投牒于兵部约战。
三月十五日,自成至黎城,崇祯皇帝征天下勤王。御史李邦华劝上南迁(华字懋明,进士,江西吉水人)。帝怒曰:『朝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国家至此,无一忠臣义士为朕分忧,而谋及南迁。夫国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决,毋复多言』!又请太子抚军。江南给事中光时亨大声曰:『奉太子南行,将欲效唐肃宗故事乎』?诸臣遂不敢言。帝复问战守之策,众臣无一对者。帝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实亡国之臣耳』!遂拂袖而起。钦天监奏帝星下移。总兵姜环通叛将白广恩与太监杜勋降贼,巡抚朱之凭自刎。自成愈逼,帝召诸臣,相对泣下,并无他策。忽报昌平失守,崇祯色变。是夜贼犯平则门。早朝帝对诸臣无言,惟相向哭泣而已。须臾贼大至,报过芦沟桥。俄报攻彰义门,城外三大营皆溃,火车巨炮、蒺藜鹿角,悉为贼有。反转炮攻城,轰声震地。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国桢匹马驰阙下,汗浃沾衣。内侍呵止之。国桢曰:『此何时也?君臣即求相见,不可多得矣』。召入,国桢跪奏:『守军不用命,此城难守』!叩头欷歔。帝命内臣协力守城。内臣咸哗曰:『诸文武何为?我们甲械全无,焉能守城』?
十八日申时,彰义门启,闯贼率群伙而入。帝召阉臣问曰:『卿等知外城破乎』?曰:『不知』。帝曰:『事急矣,今出何策』?俱曰:『陛下之福,自当无虑』。是夕,帝不能寐,同王承恩幸南宫。登万寿山,望烽火烛天。徘徊逾时,回干清宫。朱书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夹辅东宫。命进酒,连沃数觥,叹曰:『苦我民耳』!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令妃嫔各自为计。忽报皇太后自缢,帝捶胸悲楚;继报皇后亦自缢。入见公主,叹曰:『何生吾家』!左手掩面,右手挥剑断其臂而去。少顷,去靴换朱履绫袜,手持三眼枪,出中南门。至朱纯臣第,阍人辞焉,仍回宫。登万寿山之寿皇亭(煤山,宫内深处),咬指出血,书诏于衣袂曰:『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菲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遂自缢。太监王承恩亦缢于旁。
城陷,太监王德化率内宦三百人迎自成于得胜门,令仍旧职。时有官民进表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之句。自成受朝贺,毁太祖庙。铸永昌钱不成。寻崇祯于煤山,命以双扉舁帝后于东门侧,殓以柳棺,覆以蓬厂,莫有敢哭者。襄城伯李国桢踉跄奔跪梓官前,放声大哭。贼党执桢见自成。桢大哭不止,以额触阶,流血满面,贼众持之。自成好言劝降,桢曰:『三事从我即降:一、祖宗陵寝不可发;一、葬先帝后以天子之礼;一、太子、二王不可害』。自成允诺,为易梓宫,帝戴翼善寇,衮玉渗金靴;后袍服如之。以丹漆殡帝,以黝漆殡后,葬田贵姬墓侧。桢一人斩衰徒步扶送,葬毕自杀。时自成下令搬仓库,向户部主事范方取仓钥。方怒,令斩方。方神色不变受刑(范方字介卿,号雨雨,泉之同安县高浦所人。辛酉解元。因自成欲向方讨仓钥,方怒目叱之曰:『此钥乃朝廷之物,非尔贼所可问者』。成怒,斩之。时人嘉之曰:『生为真解元,死为真主事』)。又拘国丈嘉定伯周奎,三夹不死,搬出银七十余万(先时崇祯令各官助饷,奎以穷对。皇后私出银五千与奎助饷,奎只出三千,其余二千私自肥己)。陈演献银三万、金三千、珠三斗。其余拷掠凌辱者甚众。又胁宁远总兵吴襄(掌中军都督事)写书,遣降镇唐通往山海关招伊子总兵吴三桂。
时三桂守山海关,接邸报,见陕西总督余应桂上疏言曰:『贼众百万,非天下全力当之不可。请调左良玉,吴三桂、高杰、唐通、周遇吉、黄得功、曹友、马科、张天禄、马岱、刘泽清暨王国宝、刘良佐、葛汝亮及副将邱磊、惠登相、王光恩、孔希贤、金守亮等会师津定之间。督辅之外,加一督师,如史可法、王永吉其人者,赐以尚方。悬公侯之赏,以鼓励之,庶几可灭』之疏(东旭曰:古来命将出师,未有二其权可以成功者也。如唐之裴晋公,宪宗委以都督军外事,予以便宜讨吴元济,故雪夜深入于蔡。宋太祖命曹武惠南征李煜,命之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故武惠得抒其胸中秘略,遂定江南。故明之坏,限以资格,动以掣肘,如用太监,又用监纪,此辈误人不浅。际此紧急之时,尚欲督辅之外加一督师。噫,苟督辅可用,何必督师?若督师可用,则又何必督辅?故韩信之拜、诸葛之师,未闻尚有别人。宜乎天下瓦碎,上下蒙蔽;大势已去,别无长策,徒有相对垂泣已耳)。吴三桂既见邸报,恐不日旨下,即欲起行,遂操演兵马以俟。后又见一报:廷议『山海关重地,若召吴三桂入卫,则山海关谁守?弃地亦非善策』。知不果行。迨接三月十九日报:『贼陷京师,皇帝死煤山』。顿足望南恸曰:『庸儒误国至此』!谋欲勤王。
四月初二日,唐通至,出其父襄书,并夸奖新命,犒赏银四万两。三桂疑惑未定,通说以『运数既终,大事已去,父命当尊。且择木而栖、择君而事,弃暗投明,历代有之;魏征、尉迟,皆名臣良将。史册昭然,非自将军始』。桂意颇顺。送通回,自调兵马缓程入京。自成望通不至,疑三桂违命,将吴襄三千余口尽行诛僇。仅走其侄吴勋,中途传襄凶信,三桂悲号切齿,遂驻军。单骑奔辽东,见清世祖章皇帝请师。世祖允诺。即调摄政王、豫王、肃王同洪承畴统八旗兵马,长驱而进,军声大振。
唐通见李自成,言:『陛下何杀吴襄之太骤也!通费多少唇舌,说其归降,业已拔营而来。今已杀襄,三桂闻之,岂肯甘心;必定关外乞师,将奈之何』?自成令秘之,遣人急促三桂。至中途,侦知三桂已出关求师,遂不敢往,驰回告自成。成忙令刘宗敏、祖光先、谷大成、白承恩等立十二大营于城外,首尾相顾,以备御敌。又令李岩与唐通、李牟等统兵八万迎敌。二十一日,相遇于一片石,通列阵招降。三桂咬牙指通,骂不绝口。参将徐有容出马逼战,通迎敌。未几合,遂被有容刺死。李牟见唐通被杀,飞马出救,被马宝旁射一箭。牟伤额,几乎坠马,贼大败。三桂急飞军追赶。至永平复战,杀贼万余级。李岩丧胆奔回,宗敏等不敢屯营,悉退城内,各自为计,咸无战志。摄政王督诸师环札城外。
李自成与牛金星、宋献策等相议守御。金星曰:『满洲人马强壮,弓矢娴熟,况吴三桂少年猛勇。我师连败两阵,已无斗志。不如暂退陕西,养精蓄锐,再来恢复。今若迟疑,恐变起肘腋,悔之莫及』。其侄李过亦曰:『丞相之论极是。十个北京,不如俺一个陕西。退守为上策』。自成意遂决。二十六日,诛陈演、朱纯臣诸勋戚,空御库珠宝。自成先行,令祖光先、谷大成等断后。
二十八日,大肆掠出城。夜焚五凤楼。清世祖见连胜两阵,又逢初夏,恐马力疲倦,暂传安养。忽见城内火起,哭声轰天,知是贼溃。即令三桂追赶,满兵副之。亲统诸王额真等,分九门入。扑灭余火毕,下令安民。收拾仓库图籍,追谥崇祯为「怀宗端皇帝」,皇后为「烈皇后」。吴三桂追李自成至三十里,大杀一阵,夺其辎车无数。谷大成见桂追到,布成阵势。三桂奋勇冲过,大成队乱,被杀。自成闻大成已死,趱军从西北遁去。
桂至定州报捷。京中臣民劝进,于五月初一日拥戴世祖皇帝登极,国号大清,改元顺治元年。封吴三桂为平西王,洪承畴为经略,招抚江南。
但江南诸臣于三月二十五日闻京师陷、帝后殉社稷,齐集魏国公徐弘基第,以太子、二王不知存亡,天下岂可一日无君,议立亲藩讨贼。时潞王、福王、周世孙各避贼淮上,凤阳总督马士英言:『福王是万历神宗之孙、泰昌光宗之侄、大行皇帝之兄,伦序当立』。可法、大器执不可。屡议未决。四月二十七日,右都御史张慎言、户部尚书高弘图、詹事府詹事姜曰广、吏部给事中李治、河南道御史郭维经、诚意伯刘孔昭、太监韩赞周等会议。可法、大器后至,而孔昭、赞周力主如士英言,遂迎福王于仪真燕子矶。
五月朔,至江南。初四日,监国。御史祁彪佳曰:『先受监国,其名极正,使海内闻之,方知无幸位心,示谦让也。今既发丧,宜登大宝,布告天下,为先帝报仇』。诸臣与魏国公皆然其议,乃于十五日即位。诏以明年为弘光元年,上崇祯谥「思宗烈皇帝」。后易为「毅宗正皇帝」(王讳由嵩,万历第三子讳常洵之长子。附记:礼部尚书余煜上言曰:『闻先帝谥「思宗烈皇帝」,窃以为未妥。按谥法:道德纯一日「思」,追悔前过日「思」。先帝英明天纵,神武性生,忧勤十七年,念念欲为尧、舜者也。时遭家不造,乱阶频起;而所用之人,又皆忍于欺君,率致误国,于先帝何咎焉?道德纯一,则似泛;追忆前过,则似讥,于觐扬无当也。且唐、宋以来,从未有谥「思」者。唯周之思王己则弒君,而弟又杀之。汉之后主闇弱任奸,以亡其国,何足述乎?谥法:有功安民曰「烈」。今国破家亡,以身殉难,何烈之有?若激烈之烈,又非谥法之谓也。周之烈王、威烈王、汉之昭烈、魏之烈祖宗、唐之光烈帝,未尝殉难也。他日书之史册,将按谥法乎?不按谥法乎?故曰「思」「烈」二字举误也。然则谥宜云何?先帝英明神武,人所共钦;而内无声色狗马之好,外无神仙土木之营;汲汲皇皇,临难时,则又慷慨必合「国君死社稷」之义。千古未有之圣主,宜尊以千古未有之徽称。恨考订古今,未足以奉扬其美,不得已而拟其似,当谥曰「毅宗正皇帝」。虽于内外宾服,亦未甚切;然先帝懿美及临难一段不负宗社之气,庶足尽之』。忻诚伯赵之龙亦言:『「思」非美字』)。
弘光设四镇,晋黄得功靖南侯,驻庐、和。得功字浒山,京营名将也。每战身自冲突,劲疾若飞,江淮呼曰「闯子」。曾为群商执鞭往都,经山东,值响马,众商俱逃遁,得功独手提两驴蹄御贼,贼无不披靡,其勇如此。时高杰兴平伯驻扬、滁,忌得功威名,伏兵劫功于土桥,屡战。事闻,以太仆寺少卿万元吉监军江北解之,始各罢兵。按高杰字英吾,系降将,曾从孙廷傅子曾头犘破贼。越次年,郏县溃,潼关不支,率其部下李成栋、杨绳武等十三总兵统众四十万渡河,大掠晋中,鼓行南下,顿师邳、泗间。既位列四镇,忌黄得功威名,且得民心,率三百精骑袭得功。功甫至土桥,解鞍下马作食,杰伏骑猝起。功角巾缓装,出其不意,亟擐甲,而飞矢雨集。所乘马值千金,俄而矢中蹄,腾而上他马驰去。杰即遣兵,戒之曰:『必生擒得功』!时有枭卒十七骑,追之且及。得功大喝反鬪,发腰间所余七矢,杀七人,遂挥长刀复砍三人,幸其军到,获免;从行百骑皆殁。杰又将千人袭黄仪真城,被黄守将邱钺、马岱设守,不得入。岱开门出击,尽歼之。于是怨愈深。万元吉偕伊将张文昌、李楼凤调停两间,意未解。会得功有母丧,元吉乘间说之曰:『土桥之衅,无论智愚俱知其非。今将军以国故、亲故遂蠲盛怒,是归其曲于彼,而将军收名于天下』。得功稍和。元吉又令杰出千金为黄母赙,二憾之构始释。杰虽为人抗暴,然慷慨识机变,可说而动。平日折节事僧德宗,曾问德宗以终身之事。宗曰:『居士起扰攘,今归朝廷,为大将、为通侯,此不足为居士重。惟率众从史居士(指可法也),儒家称圣人,我法所谓菩萨,居士与之一志并力,可谓得所归矣』。杰之妻邢氏饶有权智,一见史公,出至诚相待,亦劝高杰倾心。史公亦喜杰驯扰,大事有赖;命王相业监其军,加李成栋、贺大成、王之纲、李本源、胡戎桢为大将,连骑之任,专制河南。高曰:『杰既以身许公,再无乱心』。
封刘良佐广昌伯,驻凤泗(佐字明宇,东抚朱大典旧将也);封刘泽清东平伯,驻淮、徐(泽清字鹤洲,为人好声色,无将略)。又调郑鸿逵、黄蜚、郑彩为总兵(彩字羽良,泉之同安人),加鸿逵镇海大将军,守镇江;彩守三叉河口,为釆石、芜湖备。
六月,史可法、马士英奏:『北京李贼,系吴三桂出关请师攻破』,遂封吴三桂蓟国公,遣中书阮廷扬海运米十万石、银五万两,济其军。继报大清定鼎燕京,高弘图等会议为中国复仇,宜遣使通好,而难得其人。应天巡抚左懋第请行,加兵部右侍郎,以太仆寺少卿马绍愉副之。并命懋第经理河北,联络关东诸军。懋第曰:『臣此行致祭先帝后梓宫,访求东宫、二王踪迹,并通两国之好,责不敢辞。至于封偪重寄,非使臣之职,乞解臣经理职衔。且马绍愉前臣曾劾罢,今岂可共事?请停其行』。皆不许。懋第又请:『臣此行生死未卜,敢效一辞:臣望者,恢复;而近日朝端行事,似少恢复之气。愿陛下时时以先帝仇耻为心,瞻高帝之弓剑,则思成祖、列圣之陵寝何存?抚江上之黎民,则思河北、山东之赤子谁恤?更望廷臣时时以整顿士马为事,勿以和议为必成、勿以和成为足恃。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河而安』。众韪其言。赍白金十万两、币帛五万匹,左都督陈弘范带兵三千护行。(附记:懋第八月渡淮。十月朔,次张家湾,止许百人入都。懋第衰服往馆鸿胪寺,以不得赴梓宫,即于馆遥祭。是月二十八日遣归。甫出京,至沧洲追回。改馆太医院,懋第处之怡然。一说系弘范密通,欲身赴江南招降,故追懋第回。迨至乙酉闰六月,闻江南失守,拊心恸哭。其从弟懋泰先为吏部员外,来见劝降。第曰:『此非吾弟』。叱之出。是月十二日,与从行兵部司务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刘统、王廷佐俱被杀。懋第,莱阳人,辛未进士。父丧,三年不入内;事母极孝。其绝命词云:『峡折巢封归路回,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七月,报山东济宁薙发归顺。马士英荐阮大铖知兵,有旨赐冠带陛见;举朝皆骇。高弘图请下九卿会议。士英曰:『会议,则大铖必不得用』。弘图曰:『吾非阻大铖。旧制京堂必会议,于大铖更光明』。士英曰:『吾非受其贿,有何不光明』?弘图曰:『何必言贿?一付廷议,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士英疏言:『魏忠贤之逆,非闯贼可比。弘图、曰广诸人护持局面,于所爱而登之天者,曰先帝原无成心也;于所恶而坠之渊者,曰先帝定案不可翻也』。姜曰广疏言:『臣前见文武纷竞,既惭无术调和;今见钦案掀翻,又愧无能豫寝。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陛下数日前之明诏竟成故纸。梓宫未冷,增龙驭之怨恫;制墨未干,骇四方之观听。惜哉维新乃有此举!臣所守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公议而已』。郭维经、罗万象、詹兆恒、陈良弼、王孙蕃、左光先、怀远侯常延龄、太仆少卿万元吉、兵部郎中尹民兴等,各疏谏不听。大铖召对,陈「联络、控扼、进取、接应」四策,又陈「长江两合、三要、十四隙」,称旨,用为江防兵部侍郎(寻而升兵部尚书,构衅,欲诛东林党)。
礼部尚书黄道周请祭禹陵,出杭州。
济宁飞报:檄各处地方薙发投诚,甚急。可法请督师淮、扬,诏其即行。可法抵白洋河,行文四镇备御。招抚江南副将唐起龙赍摄政王书与可法,有云:『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严整貔貅,驱驰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皇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郡王将军以下,仍其故封,恩典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犯。拟天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以报汝君父之大仇,彰我朝廷之厚德。不意南中诸君子,苟安旦夕,不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祸,余甚惑之。夫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得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主,辱及先人。国家不惮征缮之劳,代为雪耻。万世仁人君子,当如何感恩报德耶?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即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乐。岂江淮以南,天堑足凭,遂不能飞渡耶?况闯贼为仇明朝,未曾得罪于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共伸大义。今若拥号称尊,是天有二日,复为劲敌。余将简西征之锐兵,且释彼重诛,令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败之数,无待着龟矣。至于南州诸君子,贲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自有平西王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史可法得书上闻。复其书云:『突闻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殿下为我先帝发丧成礼,梓宫归葬;抚辑群黎,且免薙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罔不长跪北面,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报德」已耶!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并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推而言之: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其君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世子,玉石俱焚,宫殿飞灰,山陵鬼哭,宗社苍生,数月无主,是瞻乌逐鹿睥睨神器者,当不知有几人?若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势不能支,乃举祖宗之天下,拱手而掷之他人;不独上以贻二祖、列宗之羞,下以快乱臣贼子之志。是守经泥古,徒为宋襄不擒二毛之仁;其重遗贵国之忧,当不知又何如也?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莽移汉祚,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绪。是皆于国仇未复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与之。甚至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又有『若乘我国运中微,一旦欲移鼎东下,而以前导命元凶;义利兼收,恩仇倏忽,奖乱贼、长寇雠,不惟孤本朝藉力复仇之心,亦甚违殿下仗义扶危之初志矣。且契丹和宋,只岁诸输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兹乃手足之难,实同秦、越,视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也』云云。
高杰发总兵李朝云防守泗州,参将蒋应雄、许占魁、许茂荣、李玉防守徐州。
九月,遣都督陈谦赍敕印封福建都督郑芝龙「南安伯」。
十一月,豫王进师宿迁,史可法赴援,拔营去。
十二月,往北使陈洪范南还,称『清兵旦夕即南下』。马士英恶之曰:『有四镇备御,何患焉』?
顺治二年乙酉(附明福王时在江南,称号弘光元年)正月,高杰率兵防河。至睢州,总兵许定国享杰,谋杀席上。以其众薙发投诚(高杰于前岁九月之十日祭旗,疾风折其旗,西洋炮自裂。应廷吉私谓其友曰:『明年太乙在震,角亢司垣,始击掩逼寿星之次,法当蹶上将。吾惧阻众,不敢直言』。许定国,太康人,故总兵。赦罪出,毁家养士,大掠京城,负其功不得封土,出恶言诋高为贼。高由是怨许,常曰:『我见必杀』。定国闻之,遂惧)。正月十一日,高兵至睢州。定国匿其军之壮者,率羸卒于数十里外跪马首迎。高扶起之,曰:『许总兵奈何行此礼』?定国顿首曰:『知公怒,请死』。高曰:『公累疏指我为贼,何也』?许曰:『定国目不知书,咸假手于记室。入公之名,定国不知也。若以此杀定国,不亦冤乎』?高索记室者姓名。许曰:『彼知公之怒,先期已遁,寻之不获。他先去,而定国不知,可见易公之名者,非定国意也』。高粗人,见其屈服,不但不憾,且怜之,遂信无疑。中有千户马说定国有谋。高于马前笞五十,送许诛之。遂杀牲约为兄弟。定国饰美妹进,高屏不御。笑谓之曰:『军中未可事女子。且蓄之,俟功成以娱老乎』?高屯大营,离城二十里。仅随骁健三百人,十三日入城。是日,定国张灯盛席厚礼兴平伯,令其少弟饮诸将于别所,妇女宾客杂坐欢饮,酒至半酣,许弟动静失常,众颇疑焉。对高密语曰:『定国有谋』。高推之以手曰:『去!夫何敢』?众意亦遂坦然。三百人皆醉,别所休息。寝兴平伯于睢人甲第内。夜半,壮士数十人踰垣而入。杰忽觉,索卫身铁杖,已失。犹夺人枪力鬪,伤胁被执。定国喋血南坐曰:『三日来受屈辱于尔,今如何』?杰大笑曰:『吾为竖子所算』!呼酒来,痛饮而死。明日,日中城不开,李本深、王之纲等攻东门入。定国已渡河北去。吏部闻高实信,有「中原不可复」之痛(定国少年猛勇,手攀檐前椽舍,全身悬空,能左右换手,走长檐数遍,颜色不变。曾定河南属邑,值流贼奄至,箭发如雨,定国立敌楼,以刀左右挥,箭尽两断,无一矢能伤其身者。有贼持版自护,定国射以铁枝箭,贯入于版,死焉。贼惊遁。高欺其老,听其谩语,遂坠术中)。
左良玉愤马士英窃权误国,称天子密旨讨之,传檄云:『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黥面为奴,剪发为僧。重荷三代之恩,从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权,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夫子闭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祗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意,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才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臣,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檇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斗北有朝彗之星,谓英客实应图谶。又有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欲食其肉?敌国向化之士,咸思操盾其家。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而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并命……』之句。随分兵做三队南下。士英惧,调刘良佐、黄得功、方国安、郑彩、黄斌卿同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共御于釆石矶。史可法疏言:『良玉原不敢与君父为难,岂可调各镇离汛?若北兵一至,宗社危矣』!不知士英蒙蔽,至此不报。
四月二十二日,豫王会肃王各进兵渡淮。史可法请救,弘光召诸臣问方略。诸臣皆请救淮扬。弘光亦以淮扬宜守,不可撤江防之兵。马士英厉声曰:『吾君臣宁死于清,不愿死于左良玉之手』!
二十四日,豫王师猝至扬州,攻新城。可法督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等御之。二十五日下午,撤围,退二十余里,诈称黄蜚提兵来援。可法缒人出询,诡说:『拨兵一千,入保城池;余屯外作犄角』。可法信之,开西门;遂中计,可法自刎。
时左良玉正挥兵欲前,忽病死;子梦庚为黄得功所败。豫王屯扬州,沿江设渡,郑鸿逵帅水师御于京口。豫王令众编筏,张灯向镇江;别队从老鹳河渡龙潭。探马飞报:『北师编筏,将乘风而南』。又报:『江中一炮,京口城坏四垛』。杨文骢来报:『江中有数筏,因架炮城下,火从后发,震倒城半垛。早发三炮,江筏粉碎矣』。士英将前二报捆打,而重赏杨使。自是,警报寂然。
五月朔日,弘光召对,诸臣无一言。王铎请经筵讲期。弘光曰:『且过端午』。至夜半,有人书一对于长安门之东西柱云:『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绉;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初九日,豫王令开闸放舟,蔽江而南。郑鸿逵、郑彩弃镇江而遁。初十日,放三宫淑女还家。午后,召优人入内演戏,与内宦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杂坐戏饮。至二鼓,弘光率一姬,韩赞周随之,开聚宝门出奔,百官无一知者。十一早,马士英诈称奉太后旨,召守陵黔兵自卫奔浙。百姓共出王之明于狱,即位武英殿(之明即士英所指为伪太子者)。
十四日,豫王至。忻城伯赵之龙以之明出降。安民毕,封之龙为兴国公。弘光是夜仓卒至太平府,百姓闭城不纳。奔芜湖,总兵黄斌卿已遁,匿于中军翁之琪舟中,往就黄得功。功泣奏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借势作事。奈何听奸臣之言,而轻出至此?今进退将何所据?此乃陛下自误,非臣等之负陛下也』!居两日,将谋幸浙。刘良佐奉豫王命追至,且招黄得功降。功大怒,单骑驰出,大骂:『良佐背主匹夫!鼓唇舌以说他人。我黄将军,头可断而膝不可屈』。良佐大恨之,立令众军发弩,中得功喉。功叹曰:『吾恨无力擒尔,当为厉鬼以杀贼』!遂拔剑自刎。良佐挥军劫其营。翁之琪战败,投江而死。副将田雄(后为浙江提督)挟弘光投诚。光至江南,豫王置酒于灵璧侯之第,坐弘光于太子之下(太子即王之明)。酒半,王问弘光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何自立?既已自立,而不遣一兵讨贼,于义何居?先帝遗体逃难远来,既不能让位,又磨灭之,于心何居』?光不能答,终席俛首,汗流浃背。
六月,豫王命世子贝勒罗托同总督张存仁(字完五,父中冲公,同进士,被戍辽东,遂籍广宁卫学)、抚院萧启元、总兵田元等平浙江。马士英奉太后至杭,浙抚张秉贞迎太后入城,士英屯兵城外。潞王谒太后,礼甚恭。英欲立之,潞王辞不可。礼部尚书黄道周奉祠禹陵在杭,劾马士英疏略云:『大臣幸从,早夜图维;宸陛承欢,起居定省。何至三辅远于六飞,龙车遥于凤辇?间关载道,险阻多尝;此诚臣子之积愆,黔黎之巨创也!自五月十一日,距今越二旬矣,士林未知行在。而首辅马士英拥兵自卫,迎憩西湖。士民诘问,空言圣驾在靖南黄得功军中。马辅诚知圣驾所在,而轻离左右,则有不臣之心!诚不知圣驾所在,而托言厚载以保其家人;则罔上苟偷,神人所共愤也』!太后览表,欷歔而已。忽报驻防豆腐滨总兵吴志逵、黄蜚战败被擒,俱不屈而死。贝世子统兵至江阴,进兵嘉、湖。马士英仍自带黔兵,潜奉太后渡江。至绍兴,原任九江佥事道王思任请斩马士英,疏云:『士英独掌朝纲,知利而不知害,知存而不知亡。朝廷笃信,以至于此也!今事急矣,政事阁臣可以走乎?兵部尚书可以逃乎?不战不守,而身拥重兵,口称护太后之驾;则圣驾独不可护耶?一味欺瞒,满口妄说。英雄所以解体,豪杰所以灰心也。及今犹可呼号泣召之际,太后宜速趣上照临出政,断酒绝色,卧薪尝胆;立斩士英之头,传示各省,以为误国欺君之戒』。又遗书与士英,有:『叛臣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而先期已走。致令乘舆播迁,社稷坵墟。阁下谋国至此,即啄长三尺,亦何以自解?以今上计,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又有:『吴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士英得书,愧愤不能答。贝世子至,浙江鼎沸,各自为计。独潞王不去,曰:『御者无力,逃者非策,适足以残生灵。不如降为上策,庶百姓得安』。六月十三日,举城降。贝世子厚礼之。入城安民。率师至江边,见波浪滔天而无舟楫,难以飞渡。徘徊之际,见一白须翁,手执藜杖,竟从水中渡过。世子讶曰:『人既可渡,岂我师不可渡耶』?遣人下探,水仅没胫,即挥全军渡过。登岸,往试其深险,汪洋弗可言。当时有『火烧六和塔,沙涨钱塘江』之谶。贝世子遂分兵追赶星散余师。绍兴将空其城,独郑之尹子遵谦出家帑,纠集乡勇,会张国维。维曰:『事急矣!无主不可以号召天下。鲁王在台州,宜迎监国』。遂与方逢年、林厦卿、宋之普、陈函辉、熊汝霖、孙嘉绩、郑之尹等,于闰六月望日迎鲁王监国于绍兴府(王讳以海,字巨川,别号恒山,又一号常石子。太祖第九子檀,封山东兖州府,为鲁王。王其十世孙也。崇祯六年七月,封王为镇国将军。十五年,兖州陷,兄鲁王,以派、以洐、以江及王长子、三子同日遇害,镇国夫人张氏以磁器触喉死。抚臣题请,下部议覆,应继王位。册使甫出门,而北京陷。弘光立,移封浙江台州府)。封方国安荆国公,守严州;张鹏翌永丰伯,守衢州;郑遵谦义兴伯;王之仁武宁伯。赐张国维上方剑,便宜行事,督师江上。维见诸师主帅各治其军,疏请于王,略曰:『克期会战,则彼出此入,我有休蕃之逸;而攻坚捣虚,人无应接之暇,此为胜算。然必连诸帅之心化为一心,然后使人人之功罪,视为一人之功罪』。遂会方国安率王国斌、赵天祥、汤斌、李应世等与贝世子大战于草桥门。忽风雨暴至,火炮弓矢俱湿,各收兵。贝世子沿江筑木城下营,对江相拒。
夏五月,大清兵至杭州。黄道周、曾樱、何楷、郭朝汾、黄景昉,蒋德璟、路振飞、张家玉、朱继祚等逃入闽。镇海将军郑鸿逵、总兵郑彩俱陈师江口。而唐藩从河南逃难至,逵、彩请见。语及国难,泣沾襟袂。二人奇之,令副将江美鳌(字龙弼,泉之同安高浦所人。复改文职,任广东连平知州,投诚)、郑升带兵卫之入关。逵、彩闻杭城降,撤全师回至闽省。会巡抚张肯堂、巡按御史吴春枝、礼部尚书黄道周、南安伯郑芝龙,议立唐藩监国(唐藩,讳聿键,性刚直,喜读书,善文翰,洒洒千言。初封南阳,以父騕失爱于祖端王,两姬谋夺嫡,未得请名。及端王薨,守道陈奇瑜、知府王三桂始为请嗣。后以统兵勤王,擅离南阳,被锢。会被难,逃于江口)。黄道周执笔为谕曰:『孤闻汉室再坠大统,犹系人心;唐宗三失长安,不改旧物。岂独其风俗醇厚,不忘累世之泽哉?亦其忠义感愤,豪杰相激,使之然也。孤少遭多难,勉事诗书;长痛妖氛,遂亲戎旅。亦以我太祖驱除群雄,功在百姓;方十三叶,而属彝骜然,睥睨神器。为子孙者,诚不忍守文自命,坐视其凌迟也。二十年来,狂寇荐惊,孤未尝兼味而食、重席而处。北方二载,两京继陷,天下藩服,委身奔窜。孤中夜卧起,尝涕纵横。诚得少康一旅之师、周平晋郑之助,躬率天下,以受彤弓,岂板荡哉?今幸南安(芝龙)、定卤(鸿逵)二大将军志切匡复,共赋无衣。一二文臣,以舂陵、琅琊之义过相推戴。登坛读誓,感动路人。呜呼!昔光武、昭烈,皆起布衣,所遭绝续,与大敌为仇;而能正言举义,躬承旧业。况今神器乍倾,天命未改。孤以藩服感愤,间关逢诸豪杰,应节投袂。知明赫之际,神人叶谟,上天眷顾我太祖绍其子孙,犹未有艾也。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传曰:「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得道者多助」。自六月初二日监国伊始,一切民间利病,许贤达条陈。孤将悉与维新,总其道揆,以副海内喁喁之意焉』。
唐藩监国正议出师,有艳翊戴者,咸请正位,方可号召天下。诸臣多言监国名正,出关尺寸,建号未迟。李长倩亦有「急出关,缓正位,示监国以无富天下心」之疏。惟郑芝龙、郑鸿逵亟请正位,不正位无以压众心以杜后起。遂定议。于闰六月十五日,共奉唐藩即位福州,改元「隆武」。命礼部尚书黄道周草诏曰:『朕以天步多艰,遭家末造,忧劳监国,又阅月于兹矣。天下勤王之师,既已渐集;向义之心,亦以渐起;匡复之谋,渐有次第。朕方亲从行间,鼓舞淬励,以观厥成。而文武臣僚咸称:「萃涣之义,贵乎立君;宠绥之方,本乎天作。时哉不可失,天命靡不胜」。朕自顾觖然,未有丕绩以仰对上帝,克慰祖宗;而临安委辔,尊让无期,大小泛泛,如河中之水。朕敢不黾勉,以副众志,而慰群望?稍稽载籍:汉光武闻子婴之信,以六月即位鄗南,即以是年为建元元年,诞膺天命;昭烈闻山阳之信,以四月即位汉中,即以是年为章武元年,立宗庙祖稷。艰危之中,岂利大宝?亦惟是兴义执言,系我臣庶之故也。以今揆古,即以是年为隆武元年。其承天、翼运、定难功臣,悉以次第进爵,分茅胙土。稍俟恢复,以勒勋猷。其翊运、宣猷、守正文臣,亦以次第进级,别需表章。孝秀、耆宿军民人等,俱依前谕优给。所在山川鬼神,除淫祠外,皆遣官祭告,以示朕缵绪为天下请命之意焉』。以布政司署为大内,改福州府为天兴府。以黄道周、何楷、蒋德璟、苏观生、黄景昉、路振飞、曾樱、陈洪谧、林欲楫、黄鸣俊、朱继祚为大学士,入阁办事;张肯堂为吏部尚书,李长倩为户部尚书,曹学佺为礼部尚书,吴春枝为兵部尚书,周应期为刑部尚书,郑瑄为工部尚书,马思理为通政使,郑英为锦衣卫都指挥使,郑芝龙为平卤侯,郑鸿逵为定卤侯,郑彩为永胜伯,林察、张明振、周鹤芝、陈霸等各为伯。分天、建、延、兴为上游四府,汀、邵、漳、泉为下游四府,合两浙、两粤、滇、黔、晋、楚地方。隆武凡有批答,皆亲为之,不假阁臣。且曾皇后性亦贤敏,颇知诗书;群臣每召对,辄于屏后听之,共决进止。隆武同廷臣共议战守,定兵二十万。自仙霞关起,宜守者一百七十处,每处兵多寡不同,约计十万;其余十万,演习操练,以便出师。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赍诏往浙。熊汝霖曰:『吾知奉吾君而已』。不受诏。国维曰:『同是高皇子孙,当此之际,岂可异视,而受前龙后虎之迫乎』?遂勒手疏驰上隆武曰:『国当大变,凡为高皇子孙臣庶,所当同心并力。成功之后,入关者王。监国退守藩服,礼制昭然。若以伦序,叔侄定分,在今日原未假易。且监国当人心奔散之日,鸠集为劳。一旦南面正朔,鞭长不及,猝然有变,唇亡齿寒,悔莫可及!臣老矣,岂若朝秦暮楚之客也哉』?隆武览疏,虽止问罪之师;然闽、浙水火矣。马士英欲谒鲁王,张国维参其误国十大罪。英惧,不敢入,依方国安。
时张国维督师夺富阳。八月,复夺于潜。虽兵马云集,而各治其军,地方反受骚扰。
隆武以翊戴功,晋郑芝龙为平国公,加太师;郑鸿逵为定国公;林察、周瑞、张明振、周鹤芝、陈霸等,各为侯;陈秀、郭曦、杨济时、施天福、刘全、张进等,各为伯。以御史郭承汾巡按贵州(陈秀、郭曦系芝龙旧将,命守二关。刘全系香胞弟。承汾字懋衮,别号有水,泉之晋江人、癸未进士。至己丑岁,被可望所执,不屈而死。尸弃东郊,历月余,颜色如故,诸兽虫不敢犯。总兵许尽忠暗称奇,阴令家人黑夜瘗之)。隆武召黄道周、何楷、曾樱、路振飞、黄景昉、苏观生、何吾驺等诸文武入朝,会议战守策。郑芝龙首站东班。楷让之曰:『文东武西,太祖定制。今郑芝龙妄自尊大,不但欺凌臣等,实目无陛下』。龙曰:『文东武西,虽古来定制,然太祖已行之,徐达业站东班首』。道周曰:『徐达乃开国元勋。汝敢与达比乎』?龙曰:『以今日较之,我从福建统兵恢复,直至燕都,功亦不在徐达下』。楷曰:『俟尔恢复至北京,那时首站未迟』。遂互争殿上,隆武亦无奈何,各为慰解罢。自此文武不睦(东旭曰:余读摄政王之书,『中华全力受制潢池』;又『南中诸君子,苟安旦夕,不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祸』。阅崇祯血诏:『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实亡国之臣』!又:『贼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则未死之臣独无耳目心思乎?应须猛省,志切匡君报国。若天命有在,人事不臧,然后如文相国也可。乃尺寸未建,空慕虚名,共相推戴,既正大位,身为宰辅,当如萧相国筹饷关中,以佐军需;否则,如狄梁公汲引人才,以巩皇国。何计不及此?徒以区区班位,互讦廷陛,此愚之所不解也!然何楷、黄道周、蒋德璟、黄鸣俊、黄景昉、林欲楫、朱耀祚、陈洪昆、王忠孝、唐显悦、林兰友、沈佺期、郭贞一等,皆与芝龙梓里,当痛哭流涕,导以忠义,感以贞诚:今日之事,不但东班首位,且薄天子而不为也。抑鄙芝龙出身绿林,非资格正途,不屑教诲耶?即不屑教诲,不应比肩事主;既已比肩事主,宜效蔺相如朝而称病、遇而避舍,先国家而后私仇。顽石尚可点头,况于人乎?诸君子不顾其君以全国,徒重其礼以使气,互相讦激,一旦芝龙拂袖,不接粮饷,群然计绌;不得已,请师募兵,请从海道。且有甚者,急而散去,致隆武孑然一身,挈后而奔。噫!是谁之咎欤?诸君子有知,不但不敢再阅崇祯帝诏语,且亦不敢再读摄政王书也)。
九月,隆武听知于潜、富阳之捷,即仿淮阴故事,令人筑坛郊外,拜郑鸿逵为大元帅,率周鹤芝、张明振、杨济时、陈秀、郭曦、陈霸、郑升等领兵五万,诸葛倬等为监军,出仙霞关,往严、衢接应张国维、方国安等恢复浙东;郑彩为副元帅,率施天福、郑联、郑斌、张进、朱寿、刘全、江美鳌等领兵五万,以张家玉为监军,道出五福、杉关,连江抚杨廷麟,会楚抚何腾蛟合师。
同月,张国维、方国安等与贝世子对江相拒,屡战未分胜负。王之仁上书监国曰:『事起日,人人有直取黄龙之志。乃一败后,遽欲以钱塘为鸿沟。天下事何忍言?臣为今日计,惟有前死一策。愿以所隶沉船一战。今日死敌,犹战而死。明日即死,恐不能战也』!鲁王览毕,计无所出,遂遣都督陈谦入闽,启称「皇叔父」,不称陛下。隆武不悦,下谦于狱。芝龙力救。监察御史陈邦芑密奏:『谦为鲁王心腹,芝龙至交。今日若不除,恐为后患』。隆武信之,夜半出片纸,斩谦于狱(弘光时,曾差陈谦为使,赍印敕到闽封芝龙「南安伯」,敕内误写「安南伯」。谦教龙留印换敕。谦回至浙,弘光已蒙尘。故龙与谦厚。谦系狱,芝龙力救不得。以为有虞必经门首,然后免冠请救;岂知夜半斩于狱中,有『我未曾杀伯仁,伯仁实为我而死』之句哭祭之)。
郑鸿逵引其子肇基陛见,隆武赐姓出。芝龙闻知,次日亦引其子森入见。隆武奇其状。问之,对答如流。隆武抚森背曰:『恨朕无女妻卿』!遂赐姓,兼赐名「成功」,欲令其父顾名思义也。封为御营中军都督,仪同驸马、宗人府宗正。自此中外咸称国姓。
十月,日本国王惧芝龙威权,认翁氏为女,妆奁甚盛,遣使送到安平,即成功生母也。
郑鸿逵、郑彩各提师逾关,未及百里,上疏请饷,逗遛不前。大学士黄道周、何楷因与芝龙争班位不睦。楷辞回,过乌龙江,被劫,截其耳而去。道周愤诸将不前,以其坐而待亡,不如身自出关。奏请『以师相募兵江南,江南多臣门生故吏,必有肯效死力者。且可连杨廷麟、何腾蛟等,伺动静作进取计』。隆武允请,朝饯启行(东旭曰:拚他七尺酬千恨,何必三年卧一楼)。道周率诸门人中书蔡春溶(有刻蔡绍谨者,误也)、赖继谨(有刻赖雍者,误也)、陈骏音、兵部主事赵士超、毛玉洁等,并子弟可千人。次芋源,作责躬诗一章:
『天地何高深!日月犹循环;星宿陈其巅,动静恒无端。举翼不能翔,而作醯鸡观。大命一以至,不能复研钻。鬼神欲告之,翕吸近古难。伤哉草木颓,不得留朱颜』!道周沿途招征。至延平乏粮,驻军上疏请饷。隆武命芝龙助资。龙奏曰:『现今两师进兵,动以千万。饷且不足,焉有余粮接应此未经操演之众乎』?不与一粟。隆武无奈,惟给空札数百道应之。道周亦以空札付,鼓励劝进,又得百人。进师建宁,札崇安县,遣人通杨廷麟、万元吉等为声势。寻有以「外交诸藩」蜚书闻于隆武,武遣使驰示道周。周自陈疏曰:『臣耕无半亩,居只一椽。幸以是见悯于主上,见信于亲友;然不能以是见谅于犬豕豺狼。臣于二十九日退居后堂,有人持小书云:「是旧按臣陆清源的,呈上手拆」。臣错愕展玩,有云:「东南立主,臣当元勋」。臣惊欲死。念清源生平谨慎,何至有此。臣行年六十,无险心酖语,为凶人所仇;无奇功异能,为要人所嫉。独恃一片肝肠,为高皇、列宗与天下黎庶共对白日耳。臣虽庸下,亦读书至老。遭逢陛下,鱼水相期,犹一月之内,四疏乞师。何至以元勋微腥,为狭邪所谤?至若子弟慕义勤王,虽天性使然,亦恐臣孤身只手,陷身绝域,每一相见,涕泗涟洳。当二十六日以前,溽暑未收,毒水四下,臣兵自延过宁,渴而谷饮,病者八九。一日下操,十队之士,呼半不起,遂损去健将陈伯舆。念其雄略,十射九破;千筋之力,尽于盆水。四顾环堵,何能不哀!今稍稍平复,遂相对强颜劝臣出关。呜呼,此喟喟者亦臣子也。顾曾读书,受朝廷之宠眷,而摅愤至此。今在廷诸臣,不涤肠剖胸,誓同将卒分胆共薪;而■〈言翕〉■〈言翕〉訿訿,望影射沙,欲何为者?陛下不屑为昭烈,臣亦不屑为孔明;陛下不屑为宋高宗,臣亦不屑为李伯纪。取法不高,则庸佞狎来;视人太卑,则奸豪肆志。古今谗贼,偏中于高明;近代人才,沈沦于苟贱。惟陛下垂察』!隆武览表,驰手札慰之。道周遂出崇安分水关。
秋七月,道周师至广信府。闻徽州破,遣将守马金岭。集绅衿父老,谕劝捐助,得万人。乃整部署,分道进兵。游击黄奇寿战捷于牛头岭,遂营之。其出婺源者,参将王加封失防伏兵,战死;游击李忠被擒。黄奇寿闻报,援之莫及。参将李瑛、倪彪出童家坊,被马步冲突,亦溃。参将应士瑛从间道出援,屯高偃桥。道周遂驰疏请兵,略曰:『臣今年六十有二,才能智勇,不过中人。而自请行边,拮据关外,譬之鸡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有不寐之人,起而刀俎之,亦无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学道,于物无竞,于人寡尤。直以出师之故,为异志所排。寡识之人,群起和之。千端百出,以阻其成;旁勾曲引,以幸其败。或叩关门,数日不达。饥疲之众,宁死中野?臣何所营而坐困于此哉?臣遭会风云,甫及一月,五疏求去。直以皇上英武洞烛遐迩,尝鉴臣于言语形迹之外,所以荏苒焦哓,瘁毛铩羽,以为朝廷守一日藩篱。非曰能之,亦各尽其义而已。今敌之来者,日以压境;众之附者,日以携志。蠢冥何知?惟利是视。贪生怖死,则前后异致。信州闾巷,鸡犬方集,今复翻然欲舍而去已。据徽人来者咸云:敌一百六十骑守婺源,又五百骑守婺境,自海口暖水焚掠殆尽。暖水距广信百余里。臣师屯八都者仅千五百人,皆村落新募,月食一两之卒。其东出马金岭者,仅七百余人。又千二百人西去饶、抚,驰收未回。所余帐下千二百人而已。臣自八月以来,东弭台、宁之衅,西消金岭之孽;精力疲于文告,岁月驰于期会。未有一智一谋佐于其内,一膂一力助于其外;空以老瘁,一意报主,为爱己所怜、异己所笑。今事势甚急,可亟命方国安以一万之众,从严州出老竹岭,直捣徽州,乘其西驰,可以破敌。即不然,亦可解信州之危,成牵制之势』。隆武览表,无以应之。道周计穷。
十二月,集门人诸将议曰:『敌人虽众,虚声耳。若延来春,则彼弓弛马懈,即可破也。奈粮饷不足何?与其半途溃散,废却前功,不如决战以报朝廷』。相持泣下。复进兵攻婺源。至童家坊,忽报乐平已破,信州士大夫各致书迓道周。道周以成师既出,义不反顾,遂鼓励诸门人帅义师千余人以前。次明堂里,仅三百人,马十匹,粮三日。又移军婺城之十里。天微曙,报提督张天禄率兵四至。道周策马挥赖继谨等督师鏖战。参将高万荣请于道周曰:『当引兵登山,凭高可恃』。道周从之。正移师间,一队骑兵,从间道突出,箭如雨。军遂乱,道周被执。舆至婺源,张天禄亲至劝降。道周骂不绝口。继而门人蔡春溶、赖继谨、赵士超、毛玉洁亦解至。道周绝粒断浆,作自悼诗八章:
『昔时为柳下,今日见薇阳;此道原无可,于生亦不伤。云霓人绝望,金石鬼剂香。莫信惠连后,遂无日月光』。
『乐毅未归赵,鲁连不入秦。两书传白璧,只手动青苹。行止吾何憾?微名世所亲。苍茫樵采者,不易写啼麟』。
『自我甘重茧,为谁赋鼓刀?全生怜七获,结侣失同袍。此事不经见,于心良独劳!长年耽正则,垂老重离骚』。
『已发英雄叹,仍多亲戚怜。经营文谢后,可在殷房前。夫子宁欺我?长文尚有天。春秋二百载,研泪纪新编』!
『求仁何所怨?失道未忘愁。故主日初旭,余生乌自投。断崖千尺网,一苇大江舟。狂稚看吾独,驰驱答众尤』!
『天步凭谁仗?狂澜失一壶。麟心冲驷铁,凤掌落雕弧。干羽柔无力,旗常冻自枯。逍遥河上老,颇忆郑大夫』。
『匡坐惭颜闵,抒筹负管萧。风云生坐次,毛羽合飘飖。大厦难栖燕,江横却断桥。可怜委佩者,晏晏坐花朝』!
『闻言谁敢信?屡卜转多疑。截指留军令,开心割子期。千金修骏冢,三尺断鍪旗。射兕当熊意,君王安得知』?
左右承贝勒、洪承畴命,命侍者跪进茶一杯。道周接在手,踌躇未饮。左右恳曰:『求相国用清茶一杯』。道周因听「清茶」二字,遂掷杯于地,亦周薇、周粟之义也(俗无果泡茶,名曰「清茶」。东旭曰:余戊午岁会陈骏音于粤之韩江,年八十有奇矣,问及石斋先生事。骏音涕泗沾襟曰:『我,先生之罪人也。死无以见先生于地下!当先生至明堂里,知事不可为,志决来朝。恐一生事业泯灭,遂将所有禀疏诗文书札悉交骏音,令连夜从间道还家。夫人侦知往索,诡应无有。辛卯夏,携出姑苏,欲梓行世。不意至杭之江口,是夜邻家失火;骏音惊惶逸出,行李灰烬。既不得同时受难,名流后世;又不能表扬遗烈以阐师德,诚先生之罪人也』!语毕又哭。余亦恻然。故余知先生甚详,且惜先生一腔真血之不尽传也)。
原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傅冠从江西入闽陛见。询方略,条陈称旨。诏为湖南总督,赐上方剑,便宜行事,督师恢复。至邵武五福关,饷告匮,军不得前。屡疏请,不报。兵部职方清吏司江随疏言:『傅冠拥兵糜饷,玩敌扰民』。寇连四疏称不才,告辞解权。隆武诏杖,随免冠谢事;遂住于泰宁县(傅冠字符辅,别号寄庵,江西进贤人。初名元范,中万历丙午举人。改名冠,中壬戌进士。至崇祯己卯,乞休归里。弘光乙酉,闯党王得仁入进贤,拔其家,取其积藏,杀其嫡孙傅鼎,故冠入福建)。
鲁王大犒将士,每早银二钱,责限过江,攻取杭州。张国维、方国安、王之仁等于五更,从朱桥、范村、六和塔、张家山、五云山、入盘岭等处,列队进攻。熊汝霖、孙嘉绩、郑遵谦等从牛头堰,列队合进。张存仁同抚院萧起元分拨朱马喇、脑因多利、合托几什哈、田雄、张杰、马得功、常进功、王进功、王之纲、巴成功、杨佐、孟全胜、徐登华等分路迎敌。脑因多利阵斩王明义,诸军咸遁。
豫王遣朱术珣、邵承尧、陆万治、故翰林陈于鼎、总兵王所召、黄兆龙到浙招抚张国维等。张存仁以术珣系明宗室,姑不论,但观其人才干不足称其使,且嫌疑亦不可不慎重。其王所召等,与之面谈,竟无奇谋远大之见,尚虑阴怀投闲之宄。借端遂其归志,纵奸如其所愿,倘偾厥事,不反胎群逆所笑乎?独陈于鼎看破局面,仰体天意,忠肝义胆,足贯金石,不特饶苏、张之舌,而且擅班、彪之才,使于四方,诚可谓不诬其人矣。今可将王所召等撤回另用;安抚之事,留陈于鼎一人任之,庶无众多掣肘之虞,亦免互相推诿之端。语云:『千人牧羊,不如一人驱而走之』。言其有专责也。启豫王,王遂召诸人回,独于鼎在浙,后为浙学院。
顺治三年丙戌(附明唐王时在福州称号隆武二年)正月,贝勒檄至,调道周赴江南。周复进水浆。临发,作「婺源诗」三章示赖敬孺(继谨字也)、蔡时培(春溶字也)。
『火树难开眼,冰城倦着身。支天千古事,失落一时人。碧血题香草,白发逐钓纶。更无遗恨处,■〈火参〉发为君亲』。
『搏虎仍之野,投豺又出关。席心如可卷,鹤发久当删。怨子不知怨,闲人安得闲?乾坤犹半壁,未忍蹈文山』!
『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为谁分板荡?不忍共浮沉!鹤怨空山曲,鸡啼中夜阴。南阳归路远,恨作卧龙吟』!
途至新安,上元灯节,作三章:
『为世存名教,非关我一身。冠裳天已定,得失事难陈!姓氏经书外,精神山海滨。高悬崖上月,偏照夜行人』。
『世尽遗君父,我何爱此生?焚香烧藁本,拔剑割薇蘅。苦乞西山士,远辞东海滨,荷锄与卖药,难作古人情』。
『羹沸犹余鼎,鱼空守暮矶。依然城廓在,仿佛人民非!溪浅须眉照,山深薇蕨肥。黄冠黄海里,望望未曾归』。
又见鱼龙百戏,世事不竞,再绝粒。十八日,过新岭,吊金正希诗四章:
『爱尔才名盛昔时,欲依麟阁共匡持。萧萧风雨鸡鸣日,千古令人诵饫支』!
『续经溪口万重山,捄尔尚差旬日间。自是岱华须破碎,岭云终古不开颜』!
『旋听滩头飞鸟斜,伤心何处动悲笳?英雄运尽无良算,身亦轻来陷左车』。
『残棋垂手已难工,又是论人成败中!但说丹心无所用,一时张眼念臧洪』(正希讳声,原字子骏,休宁瓯山人。随父客嘉鱼,遂籍焉。戊辰进士,授庶常,官历修撰。乙酉,古城起兵抗王师,被擒。送江南,与参军江天一同日斩。天一,字文石,歙之寒江村人。晚年有澄清志,与正希举义师败,天一呼曰:『吾与金公同举,不可使公独死』!挺身追及金翰林,自呼曰:『我参军江天一也』。遂并执之)。
众廷臣与诸当道帅师不前,不但恢复无期,且恐失备御。蒋德璟疏请行关,确察情形,相机督战。隆武听之。璟至关,竟以疾去。
二月,隆武下诏亲征,以兵部尚书吴春枝留守。吏部尚书张肯堂与郎中赵玉成同籍金陵,疏言:『臣等生长海滨,请以水师千人,从海道直抵君山,袭取金陵,以迎陛下』。隆武大喜,亟催芝龙造艘。龙佯诺,亦不果。隆武行,驻跸延平。
道周至金陵,幽于禁城。既而改系尚膳监。诸当道与故知者,悉承贝勒意劝降。周曰:『吾既至此,手无寸铁,何曾不降』?劝者曰:『欲降须薙发』!周失惊曰:『君薙发了?噫!幸是薙发国打来,即薙发;若穿心国打来,汝肯同他穿心否』?劝者惭退,道周闭目。次日,见玉梅盛开,索被袜不得,怆然作诗四章,示诸子。洪承畴承贝勒命,亲诣尚膳监请见。道周喝曰:『青天白日,何见鬼耶?松山之败,承畴全军覆没。先帝曾设御食十五,痛哭遥祭,死久矣!尔辈见鬼,吾肯见鬼幺』?遂闭目。有欲南回者,蔡、赖、赵、毛各有家报。请命道周,周不作书。但署蔡书皮:『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又署赖书皮:『纲常万古,性命千秋。天地知我,家人何忧』?又断粒,计有十四日,复进水浆。夜闻钟声,感诸旧事,书十二章。
吴炳从江西至延平,陛见。擢吴炳为福建布政司,提调棘闱。以编修刘以修为主考,诏如两都例,各省士子得与试。取中举人叶瓒(福州府人,原姓万)等二百一十七名。
三月,赐姓成功条陈:『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隆武叹曰:『骍角也』!封忠孝伯,赐上方剑,便宜行事,挂招讨大将军印。鲁王遣柯夏卿、曹维才入聘。隆武加夏卿兵部尚书、维才光禄寺卿。遣都御史陆清源赍手书出浙东报王曰:『吾无子。王为皇太侄。同心僇力,共拜孝陵。吾有天下,终致于王。取浙东所用职官,尽列朝籍,无分彼此』。
贝勒诸王见道周抗节不屈,益重之,令人再劝。承畴亦遣门生往劝。道周书一联:『史笔流芳,未能平卤,忠可法!洪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承畴』!粘畴署前。畴见笑曰:『庸儒不识时务!毋使彼沽名而反累我』。遂启诸王,出道周于曹街。周从容自若,望南谢君恩、望东谢亲恩,坐于旧红毡,引颈受刑;乃壬子日也。同时受难者漳州赖继谨与蔡春溶、侯官赵士超、六合毛玉洁等(黄道周字幼平,一字石斋,漳之诏安县铜山所人。以易登天启壬戌进士。阁部路振飞至其地,勒铜山三忠臣于风动石上:一黄道周、一陈璸、一陈士奇。奇字平人,任四川上川南副使。士奇率兵屡败张献忠,迁淮扬巡抚。徐而朝议,恐奇懦不知兵,以龙文光代之。已交代,出重庆,忽献贼大至。瑞王素知奇名,留共守。奇毅然应之曰:『四川乃我旧抚。今日献贼大至,岂尽新抚之事?推委以负朝廷乎』?遂与瑞王督军民共守。城陷,奇骂贼不屈而死。璸字亶州,事见前。东旭曰:有客过余庐,余叙石斋先生事,见而叹曰:『先生忠则忠矣!若为人谋国旋转乾坤,则未敢为先生许』!予骇然曰:『公何言?先生举动光明,柏节松操。千万年后,流芳青史者,舍先生其谁』?客曰:『子独未闻魏征「宁作良臣,莫作忠臣」之语乎?况甲申之变,天崩地坼,此乾坤何等时?先生何不麻衣痛哭四镇之庭,贞诚以感,使若辈知有君?先生何不连进谏章,痛哭流涕,请除君侧之奸,以回弘光庸主之心?至其自序,召至江南,见杂沓无可共事,请祭禹陵,出居浙东,寂无一言。任马、阮蹂躏,徒作梦高皇语谓「卿舍我去」;且对曰:「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之语。又制一衣,刺「大明孤臣黄道周」于裾,语弟子「南都必败,当以识吾尸」。噫!东南半壁,多士济济,何谓孤臣?果识其败,明系袖手旁观,蹈文人舌笔欺愚后世。继又失策,不奉其君于豫章,居中调度,同杨廷麟征湖南之何腾蛟、东川之曾保英、两粤之丁魁楚、滇黔之李定国,运筹备御,策画粮饷。而如在蜀者请入蜀,在吴者请入吴,乃姑息从事,偏安闽土,正苏老泉所谓「惟贤者能致不贤,非不贤者能致贤也」。故能容人者,然后能用人;虽污身降志,士君子亦当先受其过耳。何不降志相从,以保其社稷,而为过激附会作老道学?杀陈谦不出一言,致中渔人之利;议亲征不决其行,作离盗跖之渐。辅佐王猷,未有其人;折冲御侮,未有其人。以出师为儿戏,称江左多臣门生故吏,必有应之。是薄其君父,德泽不施于天下;重其缙绅,恩惠可结于门党。一木欲支大厦,毛锥欲去御敌。过建水,称五月渡泸;弭金衅,仿六出奇能。又表称「不屑为孔明、伯纪」,不但不能曲突徙薪;抑且不能作焦头烂额。春秋责备,是谁之咎?故张国维激愤曰:「误天下者,文山、叠山也」』!予曰:『公之论固是;但时势不同,亦责人所难。先生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况天命有在,亦不得已之极,思惟有尽其臣衷而已』。客曰:『子之言谬矣!夫武王伐纣,夷、齐叩马而谏。谏不听,然后去首阳。闻讥周薇,不食而死。未曾以不谏而去首阳也。尽臣节者,夷、齐耳』!予曰:『不然,公之评先生若何』?客曰:『先生特博学鸿儒,继道统,寻干净死地,完读书之名,全生平之节而已』)。
贝勒世子大驱舡只,开堰入江。张国维遣王之仁统水师,半渡袭战。会南风大起,之仁扬航奋击;国维又督诸军渡江以应,大捷。适陆清源赍手书报王,并赍诏至江犒师。时马士英依方国安,唆国安杀清源,且为檄数隆武罪。国维闻之,叹曰:『自相戕毒,祸不远矣』(隆武曾斩鲁使陈谦,国维故云)!
忠孝伯赐姓成功叩陛,辞回安平。隆武曰:『卿当此有事之际,何忍舍朕而去』!成功顿首曰:『非成功敢轻离陛下。奈臣七岁别母,去秋接到,并未一面。忽尔病危,为人子者心何安?以其报陛下之日长,故敢暂为请假。稍愈,臣即兼程而至』。隆武允成功驰驿省母,准假一月。成功谢恩,出归安平。
贝勒因江上之战不得取胜,悒悒不已。招抚江南经略洪承畴与招抚福建御史黄熙胤献策曰:『唐藩虽然称帝,但兵马钱粮,悉出郑芝龙手。不如密书赂彼,若全举版图,许以王爵,则彼自弃暗投明。福建可不劳一矢,浙中诸丑俱散』。贝勒大喜曰:『二公所论极高,计成,开国第一功也。宜速行,勿滞』!一面按兵;一面着熙胤同承畴修书入闽(承畴号亨九,壬辰进士;熙胤辛未进士,皆泉之晋江县人)。芝龙因廷争拂意,虽奉诏谕,口应心违。
四月,隆武见诸帅不前,责芝龙揽权逗兵。龙免冠顿首曰:『臣武夫,赋性戆直,不能逢迎。今既见疑陛下,安敢负此重担?情愿角巾私第,以终圣世』。隆武曰:『朕之大事,悉以委卿,岂疑卿乎?但人有言,不得不为卿道耳』!固留之。下诏切责两帅:『倘畏缩不前,有国法在』!郑鸿逵、郑彩虽出关,仍上疏请饷,逗留如前。
芝龙接承畴、熙胤书许以三省王爵,决意投诚。不通其弟鸿逵、子成功,即驰札泉州,召熙胤子志美(乙卯举人,后官粤东南海知县)谋复书,有『遇官兵撤官兵,遇水师撤水师。倾心贵朝者,非一日也』之句,交志美。美密遣老苍头送出浙江与承畴、熙胤。廷臣会议出江西会杨廷麟,未果。郑芝龙疏称:『海寇猝至。今三关饷取之臣,臣取之海。无海则无家,非偏征不可』。拜表即行。隆武手敕留之曰:『先生稍迟!朕与先生同行』。使者奉敕至河,芝龙已飞航去矣。且密谕与守关将施天福(字昆玉,泉之同安人)、郭曦(漳之龙溪人)、陈秀、周瑞等撤关兵。
贝勒以长江未易渡,遣一旅从绍兴别道夺盘山关,以分其势。守关总兵卢若骥(泉之同安县人)会诸将坚壁死守,屡攻不下。相持两月,适韩固山平左梦庚,用降将刘孔昭为乡导,满汉齐集。若骥兵寡粮匮,遂议决战,大开关门出敌。后营副将周茂首先冲杀,被箭伤死,若骥复收残兵入关。诸将见势逼援无,请投诚。骥忖人心已离,夜半率子弟亲随三百余骑,弃关从温州渡舟山。固山统大军定台、温、福宁,会师福州。
鲁王知国安杀清源,恐闽发兵问罪,遂抽师令国维西御。起礼部尚书余煌兼兵部尚书,代国维督师江上。因此江上之师单弱(余煌字武贞,浙江山阴人。天启乙丑状元。入史馆,直言忤时,以礼部尚书假归;弘光屡征不起。贝勒世子平浙时,整衣冠欲死;为义师郑咸一救之,劝其共事鲁王)。
五月,招抚经略洪承畴、黄熙胤接芝龙复书,遂启贝勒。贝勒挥南北岸军齐进,用火炮攻方国安营垒。适国安食,一炮击碎其席,并厨灶无有完者。安叹曰:『此天夺吾食也』!又见北岸兵势强盛,于五月二十七夜与马士英、阮大铖潜劫鲁王而南。次日,诸帅闻知,各溃散。郑遵谦移资入海,独王之仁一军不动。国维与之仁相议抽兵五千,分守各营。之仁泣曰:『坏天下事者,方荆国也(国安封荆国公)!北岸屯师数十万,倏然而渡,孤军何以迎敌?之仁有舡可入海。公兵无舡,速自为计』。国维不得已,乃进旅追扈鲁王。王为国安、士英所困,欲挟入关献功。适守者病,王得脱,遇张明振、张斌卿,安于普陀寺。明振等船泊穿山港,后被总兵张杰同援剿总兵王之纲所击,始扬帆遁入舟山。登海舶,闻国维至黄石岩,傅维遏防四邑。维提师行,凡欲过之桥,业为国安断矣,不得进。
六月,贝勒师将至绍兴。督师余煌放城中妇女,出匿山谷。正衣冠,北向叩首,出东门渡东桥,赴水死。陈函辉、郑之尹、王思任、吴存鲁、陈潜夫、叶汝衡、高岱等皆死之。张国维闻义乌破,众劝维入山。维曰:『误天下者,文山、叠山也!一死而已』。报贝勒师至七里寺,国维正衣寇,南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作绝命诗曰:『艰难百战戴吾君,拒敌辞唐气励云。时去仍为朱氏鬼,精灵尝傍孝陵坟』。从容赴园池死。兴国公王之仁载其妻、妾、二子、二妇、幼女、诸孙,尽沈于蛟门下;捧所封敕印,北向再拜,投之水。独至松江,峨冠登岸,百姓骇愕聚观。之仁从容入见内院洪承畴,自称:『仁系前朝太师,不肯身泛波涛。愿来投公,死于明处』。劝薙发,不从。于二十四日慷慨就刑。
七月,贝勒、张存仁统满、汉平服绍兴诸处,有原吏部尚书商周祚、兵部尚书邵转忠、太仆寺卿姜一洪、兵科给事中谢秦宗等薙发投诚。惟阁部朱大典据金华府,贝勒用元真勾合红衣炮攻击。十六早,城破,大典同其子万化纵火自焚死。师至衢州,永丰伯张鹏翼守衢州,部将秦应科为内应,鹏翼战死;乐安王、楚王、晋平王、督学御史王景亮、知府伍经正、推官邓岩忠、署江山知县方召皆被杀。马士英、阮大铖、方国安、方逢年等拥兵数千,疏请入关。隆武以其罪大,不许。走台州,韩代追之,总兵叶承恩、李发叩马迎降。士英计穷,遁入台州山寺为僧。阮大铖、方逢年同新建伯王业大、总兵陈学贯、任和、高犹龙、黄明卿、高懋明、徐大锦、邵思绩等皆薙发投诚。徐而士英被获,同总兵赵体元解至,与刑部尚书苏壮,贝勒俱令随内院办事。
守关将施天福等接芝龙密谕,遂声言乏饷枵腹,难以御敌,尽撤兵四溃。掠至建宁,按院郑为虹与科道黄大鹏闭城,发仓库犒赏,欢声而去,一郡得全。
八月十三日,挂征南大将军印贝勒罗托、总督闽浙张存仁、抚院佟国鼐统满汉,从衢州拔营平闽。师次渔梁,郭曦、陈秀献仙霞关,贝勒从容渡岭。郑为虹按浦城,百姓请降。虹曰:『不可』。再请,虹执决不可。众背虹献城,拥为虹见贝勒。令之跪,虹仰天大笑,不屈。贝勒嘉其从容节操,不忍害,劝其薙发。为虹曰:『负国不忠,辱身不孝,忠孝俱亏,生我何为?宁求速死,发不可薙也』。明日复令见,责其输饷;虹曰:『清白吏何处得金』?百姓争欲代输,虹以民穷财尽答之。大骂,夺刀自刺胸膛见杀(虹字天生,江都人,癸未进士,百姓哀之,为立祠)。时有民谣曰:『峻峭仙霞路,逍遥军马过。将军爱百姓,拱手奉山河』(将军,指郑芝龙也)。
隆武知仙霞失守,芝龙又去,独立无靠,遂决意幸赣。于八月二十一日启行,从者惟何吾驺、郭维经、朱继祚、黄鸣俊而已。二十三日,贝勒至延平,知府王士和缢死。询土人,知隆武由汀州欲遁江右,遂遣总兵李成栋领师追之。贝勒提大师至福州。礼部尚书曹学佺(字能始,乙未进士,福州人)奔鼓山,向佛前问休咎。甫拜下,见绳一条。佺急取袖之,驰回家。将书案四,立改为棺。整衣寇题壁云:『生前一管笔,死后一条绳』!投笔自缢。通政使马思理缢死,侯官县贡生元纶不食死,闽县民赵节拜辞父母自缢,指挥使胡上琛饮药死,一妾同死(琛字库公,福州人),齐巽不屈被杀(字望子;时有『八闽齐望子,金鸡第一声』之称)永福武举赵子章死。
贝勒入城,安民毕,遣韩代、提督赵国祚、总兵孟全胜、王之刚、副将杨佐、王进功、王邦俊等领兵平兴化、泉、漳等府。守兴、泉总兵陈天榜、茅一经,薙发投诚,守漳总兵刘文谦同黄光辉、武刚伯陈秀、靖安伯郭禧、亦薙发投诚。独安平为郑芝龙所踞(安平即安海),军威甚盛,船只齐备,不肯投顺。
有原巡抚刘中藻,乘贝勒全师入闽,起兵破庆元县,声势大振。萧起元同提督陈雄,知会张存仁,仁飞檄驻防总兵马得功、副将李荣、杨虎,合副将袁仲等星驰进剿。中藻率总兵叶司孔等列阵三十余里迎敌,我师奋勇杀胜,追至城下,闭门固守。得功传令,乘其未备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杨虎、袁仲分头夺上城,生擒叶司孔,中藻自缢。
黄斌卿乘潮犯宁都东门江口,张杰亲督副将常进功、参将阎进功,自巳至酉,大战未分胜负。后因副将李让被杰阵杀,遂败遁。韩代驰报,贝勒遣投诚兵部尚书郭必昌持书招之(昌字太徽,己丑进士,泉之晋江人),其略曰:『吾所以重将军者,以将军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尽不胜天,则投明而事,乘时建功,此豪杰事也。若将军不辅主,吾何用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令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欲见将军者,商地方故也』。芝龙得书大喜,厚待必昌,遣员同必昌进降表。其子成功劝曰:『吾父总握重权,未可轻为转念。以儿细度,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然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然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进取不难矣』。龙曰:『稚子妄谈!不知天时时势。夫以天堑之隔,四镇雄兵,且不能拒敌,何况偏安一隅。倘画虎不成,岂不类狗乎』?成功曰:『吾父所见者大概,未曾细料机宜;天时、地利,有不同耳。清朝兵马虽盛,亦不能长驱而进。我朝委系无人,文臣弄权,一旦冰裂瓦解,酿成煤山之惨。故得其天时,排闼直入,剪除凶丑,以承大统。迨至南都,非长江失恃,细察其故,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多庸禄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饮恨,天堑难凭也。吾父若藉其崎岖、扼其险要,则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龙曰:『识时务为俊杰。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礼我。苟与争锋,一旦失利,摇尾乞怜,那时追悔莫及。竖子渺视,慎毋多谈』!成功见龙不从,牵其衣,跪哭曰:『夫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吾父当三思而行』!龙见成功语繁,厌听拂袖而起。成功出,适遇鸿逵于途,告以始末。逵壮之。功遂密带一旅,遁金门。鸿逵入,芝龙语及成功少年狂妄轻躁,不识时务始末。鸿逵曰:『夫人生天地间,如朝露耳!能建功立业,垂名异世,则亦时不可失也。吾兄当国难之际,位极人臣,苟时事不可为,则弟亦不敢虚鼓唇舌。况兄尚带甲数十万,舳舻塞海,饷粮充足,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必委身于人?此弟深为兄所不取也』!芝龙曰:『吾弟所言,眼前之事,非长远计耳。甲申之变,天下鼎沸,亦秦失其鹿,故清朝得而逐之,业已三分有二。若以小丈夫之气,振一旅而敌天下兵,恐亦不量力也。不如乘其招我,全军归诚。正弃暗投明,择主而事,古来豪杰亦往往有行之者。清朝正未必忍相弃耳』!鸿逵曰:『既吾兄志决,亦不可不为之虑』。芝龙曰:『人以诚心待我,我即以诚心应之,何疑焉?吾弟静听,俟吾单骑往会贝勒;看他如何相待,再作商量』。鸿逵曰:『吾兄已有成算,弟亦将奈何?惟有洗耳听佳音耳』!龙令李业师、周继武等挑选好汉盔甲鲜明者五百人随从,刻日往省面贝勒。又差往金门,寻成功同行。功不从,上书有『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吾父不听儿言,后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之句。芝龙见之,嗤其狂悖。即唤季子渡同行。
贝勒得必昌复命,随敕府县接应,凡所过驿站,供奉威仪甚壮。塘汛飞报贝敕,即差官过乌龙江,递茶远接,又令文武郊外相迎。龙见贝勒相待殷勤,满心欢喜。进城见贝勒,贝勒握手,欢若平生,且恨相见之晚。龙请以擅立唐藩之罪。贝勒再三安慰曰:『此足见将军之经权有方,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则择主而事。况两粤未平,海滨地方非仗将军熟识,未可一旦而奏肤功。今日得见,实朝廷之福,将军休疑虑焉』。龙顿首称谢,遂薙发。大开筵宴,赏赐倍厚。贝勒密与诸内院议曰:『闻芝龙平生桀黠多智,好持两端。今大队不来,而单骑至此,实有观望之意。古云「擒贼擒首」,若纵之去,恐有意外之虑,以贻生灵忧。不如乘夜召其陛见,挟其北上;则蛇无首,其余碌碌,无能为也』。诸内院曰:『殿下所见甚明』。张存仁曰:『不可。四方未定,当以诚信待人;芝龙今既真心相向,一旦挟之北去,恐失后来慕义向化之心。贝勒不听,命督抚连日筵宴。至第三夜,内院到郑芝龙寓所,传:『有旨意,欲公陛见,面询方略,以平两广』。守至天曙,即与芝龙同上北京。
总兵李成栋奉贝勒命,领兵追隆武。隆武驻跸顺昌,侦报延平追骑将至,遂率曾后等仓皇上马。惟忠诚伯周之藩从驾,给事中熊伟率兵五百余随行(伟字文江,江西南昌府人,癸未进士)。中途后鞭坠地,之藩不令士卒,自下马检献,亲为帝后前驱。帝后不名其官,惟呼我儿,权同父子。适隆武口渴觅茶,之藩以小桶伋之进,曰:『愿陛下一统』。隆武喜饮,至袍袖俱湿。抵行在。
二十七日薄暮,之藩辞欲出教场提调备敌。隆武不允,令其护卫,至三鼓回宿。五鼓上朝,到行在门首,忽闻嘈咶声,未敢突进。停足听之,方知帝后口角。叹曰:『此何时也?倘敌兵突至,将奈何』?天明,隆武出视事。见之藩勤劳,加之藩总督御营。问诸辅臣,仅黄鸣俊、朱继二一人,何吾驺、郭维经悉逸去。至关帝庙前,成栋追兵到,群呼问曰:『谁是隆武』?之藩挺身应曰:『我即是也』。问:『欲何为』?之藩诡认,殆欲脱主难耳。群矢齐射,之藩鏖战,胸膛连中八箭,随中随拔去,手击死数十人。忽脑后中两箭,坠马被杀。时秋暑正盛,群尸败腐;独之藩越九日夜面如生。乡人奇之,收葬于汀之罗汉岭。
隆武与后等奔至三元角,成栋追兵又至。熊伟抽剑督二十余人向前与鬪。伟为箭伤喉,坠马死。隆武与后逃入汀州府堂。腹饥,从者市汤员二进。方举筋,成栋领骑兵冲入,挥箭齐发,隆武与后嫔诸人悉为射死。朱继祚、黄鸣俊俱遭掳(东旭曰:隆武帝后死于汀州府堂,乃顺治三年八月二十八日。诸家纪事,悉书隆武被执,送福州斩于市。但时有锦衣卫陆昆亨从行,眼见隆武帝后戎装小帽,与姬嫔被难。昆亨脱出。百姓收群尸葬于罗汉岭,竖其碑曰『隆武并其母光华太妃讳英忠烈徐娘娘之墓』。后昆亨归郑,继而为僧,年八十有奇,为口述云。故特表出)。搜龙杠,书万余卷而已。书内夹有马士英、阮大铖、方国安、方逢年连名「请驾出关,欲为内应」疏,按其月日,在已降后。驰送贝勒,擒士英、国安父子与逢年,皆斩。大铖时方游山,闻信,自投崖下死;亦戮尸。李成栋平汀、邵等府,示令:『如有不遵制薙发者,灭族』!傅冠寄泰宁门人江亨龙家。龙子养源见示严切,劝冠薙发。冠不从。养源惧百口为冠累,遂将傅冠舁出。冠自如吟曰:『愤血已成空,往事空回首!国难与家仇,永诀一杯酒。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义重如山,此身弃如土』。夜宿溪头,冠私起欲投渊,为守者觉而止。又次石牛关,欲抢头死,为送者拦护。过罗汉岭,见新坟,问舆者。曰:『忠诚伯周之藩墓』。下拜之,泣曰:『闻道延津簇羽骑,翠花飞越五云迷。汀州草色空迎辇,谁覆周郎裹革尸』?至汀,见李成栋。栋亲解其系,延之上坐。劝曰:『公大臣也,若遵制薙发,栋当保公攀麟』。冠诧曰:『自冠裳以来,曾有秃头宰相否』?栋曰:『公发种种与秃何异?但稍加薙,以掩众目,便可报文』。冠厉声曰:『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我乡先进也。我头可断,而发不可薙也』。栋自是不复言。然礼待甚厚,饮食与共。
广西巡抚瞿式耜与两广总督丁魁楚、兵部尚书吕大器、李应茂等闻隆武受难报,设位以哭。并会议立君,承继大统。式耜曰:『桂王相貌雄伟,举动端严,贤而当立』。于冬十月十四日立桂王监国(王讳由榔,封永明王,寻晋封桂王)。以肇庆府为行宫,丁魁楚兼大学士、吕大器兼中枢大学士、瞿式耜吏部右侍郎兼内阁大学士掌铨事。正会议战守,防设险要,忽太监王坤趋桂王暂还梧州(坤,崇祯十六年间曾督饷宣府,甚作威福。北京陷,依弘光,欲督饷闽粤,改名肇基。不果行,而弘光遁。坤入闽,隆武不用。奔粤,依桂王,奉迎趋媚,王信惑之。后为定闽王刘锡胤所逐)。时有隆武旧相何吾驺、苏观生遁至粤东,亦闻桂王贤而貌奇,欲到粤西以元老共立。舟次三水县,闻为式耜所立,耻不预其议,即返棹羊城。适辅明侯林察载唐、邓诸王航海至广,观生与吾驺、黄士俊会布政使司顾元镜等共议,迎立隆武之弟讳聿■〈金粤〉入城即位,改元绍武,颁诏布告。桂王亦遣兵科给事中彭耀至广宣谕。观生恶之,遂潜杀耀,令陈际泰率兵攻肇庆。
桂王亦遣兵部右侍郎林佳鼎督师出御,相遇于三水县,战而佳鼎失利。是晚韶州兵至,合广兵复攻佳鼎。鼎平地未有沟栅之固,惟与佥事道夏四敷分头鏖战,全军覆没(佳鼎,兴化府人,甲戌进士)。报到,丁魁楚议不即位无以压人心而号召天下,乃自梧州迎桂王,于十二月十八日即位肇庆府署,改元永历。以晏清为吏部尚书(辛未进士,黄州府人),瞿式耜为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掌铨事,何三省为户部尚书(癸未进士),黄奇遇为礼部尚书(戊辰进士,潮州府人),曹烨为兵部尚书(进士,河南人),黄日晟为刑部尚书(辛未进士,同安),井济为工部尚书(辛未进士,河南人),郭之奇为詹事府正詹加巡抚御史(戊辰进士,寻亦擢为大学士。后永历奔贵州安隆,奇不及同行,削发为僧,死于绣花针,即今花县也),王澄化为兵部右侍郎,督师至三水,连营守峡口,以拒广兵。何腾蛟为总督,镇衡州。吕胤锡为巡抚,治长沙。焦琏、陈邦传各督兵,分守粤西。孙可望镇守云南。李定国镇守贵州。太监王坤为司秉笔。
当芝龙暗撤两关守兵,永胜伯郑彩遁踞厦门。迨闻隆武亡,随率舟师会阁部熊汝霖迎原监国鲁王于舟山。王封彩建威侯、弟联定远伯。进取福宁诸县,并陷兴化府。王进彩为建国公,联为定远侯,季弟斌镇南伯。建宁乡绅密通接驾,踞城起义。原吏部主事林垐(字子野,号耻庵,福清人,癸未进士)潜匿山中,散家资募兵,夺据福清县。贝勒遣副将满进忠领兵征讨。垐率众迎敌,战败奔入城。追兵紧,门不及闭,回身复战。中箭数十死,立不仆。进忠见而奇之,拜乃仆。平和县人曾庆等,与诏安人合议起兵,立德化王朱慈烨据将军寨,陷大田、顺昌、将乐三县。郑联陷漳浦县,知县洪有祯不屈死。贝勒督舟师出攻海坛,郑彩率众迎敌。战北,遂奉鲁王退居厦门。徐而复上舟山。阁部熊汝霖死,疑为彩害。
赐姓成功潜师浯洲,闻隆武帝后凶信,设位令军民挂孝望北祭。继又突报其父被贝勒挟而北上,从浯洲回安平,会阁部路振飞、曾樱、万年英等,择日起兵誓师,有『本藩乃明朝之臣子,缟素应然。实中兴之将佐,披肝无地!冀诸英杰,共伸大义』之句。用「招讨大将军印」,称「罪臣国姓成功勤王」,出家帑犒师。以洪政、陈辉为左右先锋镇,杨才、张进为亲丁镇,郭泰、余宽为左右护卫镇,林习山为楼船镇,柯宸枢、杨朝为参军,兼统领围随征;杜辉为总协理(振飞字太平,北直人。乙丑进士。原为闽抚。依成功。后从永历死于粤东之陈村。年英字静斋,湖广黄州府人,原台州通判。隆武诏至台州,浙右张国维方辅鲁王监国,各官迟疑,而诏不开。英挺身曰:『此吾君也,岂有不开之理』。遂开读。隆武闻其事,擢英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迨隆武亡,依成功为参军。宸枢,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隆武曾授以参军。督军出关,屡有奇谋。杜辉字功参,泉之同安马銮人。后投诚,授粤东水师总兵。甲寅之变,又从吴三桂为湖广水师左将军。谋再投诚不密,被三桂侄应奇所觉,夜驰兵至,围擒绞死)。但时金门乃叔父定国公鸿逵所据,厦门为建国公郑彩同弟定远侯郑联所据;其上海坛、南日、南北二茭、舟山等岛,悉系鲁王遣万安侯周瑞、平彝侯周鹤芝、定西侯张名振、阮美等分守;其下诸岛如铜山系南昌伯朱寿所踞,南澳系忠勇侯陈霸所踞。惟安平块土,莫能展其所为,徒训练士卒,整饬船只,飘游于鼓浪屿,或入海澄、或出镇海卫,以观其变。
●台湾外记卷之三(顺治丁亥年至顺治癸巳年共七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顺治四年丁亥(附明桂王时在肇庆称号永历元年)正月,路振飞、万年英误闻何吾驺、黄士俊、苏观生、顾元镜等,同隆武逃遁于粤东,辞成功欲泛海往就之。功曰:『先帝当日在汀州业已受难,故众散。何能脱身至粤?恐是好事者假此为名,未可深信。但公既有所闻而欲去,余安可阻以失为臣子一片孤忠热血』?遂令备资斧、船一只送之。时同行有北直进士朱昌时、原金山卫指挥使常寿宁等。后舟次粤之虎门,遇辅明侯林察,方云『是隆武之弟,何吾驺等共立为绍武。被两广总督佟养甲同总兵李成栋由惠州昼伏夜行,于去年十二月朔日破城,绍武被擒。非隆武也』。振飞等不敢前,复随林察回厦门依成功。
二月,韩代奉贝勒世子命,统满、汉骑步突至安平。郑芝豹、芝鹏等惧兵威,不敢战;敛其众,挈家资、子女于巨舰,弃城出泊外海。成功生母倭妇翁氏手持剑不肯去,强之再四亦不行。大兵至,翁氏毅然拔剑割肚而死。成功闻报,擗踊号哭,缟素飞师前来。而韩代见船只塞海,亦不敢守,弃之回泉。功殓其母,收整城池,与芝豹、芝鹏等守之。
四月,成功复合郑彩、杨耿等众,入海澄,破九都,攻漳平、龙岩等县。孟全胜发都司王玉等进剿,大破之,彩仍遁厦。
德化县未薙发千人,号义师,扶郧西王朱常湷,张存仁檄蔡应科堵截,遣罗成良剿平之。
张存仁遣都司倪鸿出舟山,招黄斌卿,卿不从。查卿兴化人,遂拘其眷口,交抚院佟国鼎守。令人出舟山,再招之。又接定海总兵张杰报:松江提督吴胜兆交通鲁王作叛情形,星驰与提督田雄提防。
宜春王朱义术从江西逃入汀州,用李芳泰计,结连新建王等众数万,据归化、清源、延平诸邑。守汀总兵于永绶调兵分途堵截,阵斩议术。
七月,鸿逵见成功远去,虞有鞭长莫及,书说成功曰:『凡事当先固本,而后求末。今汝安平弹丸之地,无长江险要可恃。倘韩代率大队复来,一旦反救不及,将奈何?宜速回师,助汝一旅,合攻泉州,暂作安身。然后蓄兵养锐,窥其衅隙,举兵旁掠』。成功令其族叔看守海澄石尾港(时成功年二十四岁)。
八月,从九都回。二十二日,会鸿逵师于泉之桃花山。乡绅沈佺期、林乔升、郭符甲、诸葛斌等相率起兵应之(佺期字云又,别字复斋,泉之南安人。癸未进士,屡迁都察院御史。后以医行世,依成功,卒于台湾。乔升,丙子举人,屡迁光禄寺卿,泉之晋江人。符甲癸未进士,晋江人,南京主事;战死,七日不变色,乡人异而葬之。斌字士伦,监纪推官,泉之晋江人)。
泉州提督赵国祚,每轻视成功,率骁骑五百、步兵一千五百人,分为两队,一出涂门、一出东门,直冲营垒。成功令洪政、陈新二将统众御之。自辰至午,冲突相拒。鸿逵料不能胜,遣林顺夹攻;功亦令余宽出奇兵截杀,祚兵遂溃。追至城下,鸣金收军。成功每合鸿逵众攻城,咸为溜石寨参将解应龙所援。成功请于鸿逵曰:『解应龙在溜石寨作犄角势,此城难攻。叔父可督兵攻城,应龙必来援。侄遣水师一镇桑一筠同杜辉暗袭其寨。另着郭新、余宽暗伏其寨中途,俟彼回救,齐起夹攻,擒之必矣』。鸿逵曰:『可』。随掌号进兵。应龙果来援。至中途,忽流星马飞报『贼攻寨甚紧』。龙即回师,伏起战死。而溜石寨亦为杜辉所破,军声大振。国祚加意防御,日夜巡督。城内已故乡绅郭必昌之子显欲为内应,谋泄。国祚差兵往擒,惟有空室,众骇异。显有爱姬春姊,利显母黄氏珠珥,投国祚乞拣所藏皮箱一,愿首告。国祚许之,遂指后园井中旁石是门。祚令人下扳开,果一大穴,全家在焉,共一十三口,收而杀之。春姊拾皮箱,亦为众所杀;并累及原阁部黄景昉。又西门守将杨义与诸葛斌通为援,适国祚召义守东门,斌不知。是夜率众临城,斌与副将蔡参等全军俱没。祚于是夜禁益严,不敢喘息。功督炮环攻,又令洪政、陈新、余宽、郭泰等领众架云梯齐上。国祚百计御之,不得下。漳州城守王进(浑号老虎,河南人。甲寅之变,从耿精忠为都府,被忠勒死)闻泉被围,继报溜石寨失,解应龙战死。顿足曰:『城危矣,吾当往救』。漳州总兵杨佐阻之曰:『各有汛地,且未奉总督令,胜败干系是谁担之』?进曰:『公言差矣。贼今从中截杀,制台之檄安能飞过?倘徒坐视,一旦城破,贼势愈炽,吾城其能保乎?此谓唇亡则齿寒也。公善守城池!吾当往救』。遂将骑兵五百、步卒千人,分为三队。『第一队令总领旗赵英,同左哨千总杨得功,会同安营游击廉郎,声言攻取安平。安平是彼巢穴,势必回救。此效攻魏救韩,以分其势。吾自领一队,相机而动。其余一队,着右哨千总李玉同、游击祁光秋作援兵』。先遣人称『本镇统领大师,合潮州援兵数万,即日抵泉郡破贼解围,并直捣其穴』之句。
成功闻报,见鸿逵曰:『王进接连潮师救援,不日即到。泉郡坚而未易破,倘以一旅扼五陵而攻安平,则首尾受敌』。鸿逵曰:『如此奈何?当且暂退』。成功曰:『安可退师?可令杨才、张进先去莿园守据。林习山与杜辉整备舡只泊浔尾,以防不测。叔父可督林顺、洪政等急攻其城,侄领郭泰、余宽据营五陵,作两边救援』。逵曰:『可』。王进至大盈,侦知各处联营把守,大路不得进,进一时计绌。继探有小路从南安县出发,令遣人夫备草束接应。诈称欲取安平,着杨德功董之。自带马步,乘夜由冷水井过何坑,出南安,突至泉州城下。与洪政战,政败。国祚于城上遥观,知救兵到。以此亦四面吶喊,虚作相助势。鸿逵心虚,急遁金门。而成功亦退安平,泉州围解。入城,进见国祚,请救迟罪。祚谢曰:『非公来速,此城危矣』!进恐守成功乘势取漳,即辞祚回师。成功因报鸿逵从浔尾遁,亦就不援。即将杨才等兵抽回把守五陵要口,自归安平。后侦知王进仅以一千五百人解围,甚追悔。随唤洪政、余宽二将,领兵从小路埋伏青石宫;又令杨才、郭新二将,领兵埋伏莿园;另令张进带兵接应。五将去后,不日回说王进已过二日矣。
本年,总兵李成栋奉命平粤,以李发代之,待傅冠亦如礼。十一月二十一日,冠与发对奕方罢,发阅文书,谓曰:『今部文到,欲收公』!冠欣然起曰:『早毕吾事,公之赐也』。遂整衣冠向南拜曰:『臣负罪无状,死不足赎』!复回向西拜曰:『祖父暴骨,惟冠之辜,羞见先人于泉下』!取笔题壁曰:『白发萧萧已数茎,孽冤何必苦相寻?拚将一副头颅骨,留取千秋不贰心』。掷笔坐地,引颈受刑。令人执刀,无一应者。又悬赏例,亦不忍下。有从征知府李兰友家丁张福出,受赏施刃,以冠首函寄汀州府狱,观者莫不坠泪。是夜悲风震瓦,暴雨涨河。二十二日,家人傅国祯负骸藁葬于汀之罗汉岭,与忠诚伯周之藩相对(公首在狱中,夜屡吐白光,同囚之有冤者多见之,祈皆验。狱吏朝夕焚香祀之。忽一夜吏梦公辞曰:『两年受尔殷勤,我欲还矣』。吏神其事,白于令。不数日,公之子果乞骸骨归葬。已奉谕旨来汀,始得合身首殓之,遍体皆黄金色。有旧衣二件弃墓侧,风雨经年,帛色尚如故。行道者伤而奇之,咸曰:『此相公衣也』。见者拜之,无敢动;后为宁化无赖子取去)。
绍武于前岁十二月在明伦堂讲书,被李成栋率轻骑,间道昼伏夜行,砍门而入,绍武逾墙匿王应华家。俄而坠城出,为追骑所杀。苏观生题诗壁上云:『人皆受国恩;时危我独苦。丹心佐两朝,浩气凌千古』!题毕自缢而死(观生字雨霖,粤之东莞人,拔贡)。何吾驺、顾元镜等降。
总督佟养甲安民毕,即令李成栋统骑兵到三水。王澄化退守峡口,王坤趋永历西走。式耜奏曰:『土地乃祖宗之土地,守之则可以设计破敌,使英雄志壮。若轻弃而走,不但上负祖宗,且失天下志士之心』。永历不听,遂乘轻舟上西峡而去,从行者惟瞿式耜一人。成栋至肇庆府,进师梧州。永历奔桂林,巡抚曹熠降。瞿式耜请建都设御,令丁魁楚屯兵岑溪。成栋遣人招之,不肯降;乃伏兵与战,矫败退藤江;伏起,魁楚中箭死。成栋挥军逼桂林,王坤请幸楚。式耜请驻全州,疏略曰:『半年之内,三四迁移;兵心民心,无不惶惑。我进一步,人亦进一步;我去速一日,人来亦速一日。若去而不守,愚者亦共知拱手送人矣。请以臣留守桂林』。永历允请。李成栋师至,值焦琏自全州来,督兵合御。成栋逼战,琏奋勇冲阵,栋方退,桂林得全焉。
成功因攻泉不克,回安平。有原浙江巡抚卢若腾、进士叶翼云、举人陈鼎俱至,谒成功。功待以上宾,每事必谘之。又得海澄人甘辉,身材五短,猛勇绝群;漳浦人蓝登,武艺精熟;南安人施郎,机略畅晓;与其弟显贵及邱缙、林壮猷、金裕等朝夕操演部伍阵法。并令堆积粮饷于安平(腾字牧州,庚辰进士,金门人。云字敬甫,庚辰进士,厦门人。鼎字尚图,丁卯乡荐,同安人。郎后执法太严,见怒成功,被收欲杀,计逸内地;为海澄公黄梧所知,遂荐于总督李率泰。泰保题副将,将「郎」换作「琅」字,事绩详见后)。
顺治五年(附称永历二年)戊子夏五月,成功统林习山、甘辉等犯同安。守将游击祁光秋、协防游击廉郎合领骑步会九都乡勇出御。甘辉挺身出战,守备王廷坐马失脚,被斩,兵溃。成功挥军至城下,光秋与郎急抽兵入城。与知县张效龄议曰:『贼兵势大,恐孤城难守。不如与公今夜乘其无备,开门遁去,然后请师恢复。公意如何』?龄曰:『食君之禄,守君之土,分所当然。今贼虽众,吾当与公婴城死守。漳、泉二处,必发兵来救。岂可弃城,以自取罪』?郎曰:『公所言者守经,弟所言者行权。贼兵势大,水陆云至,兵伤已过半。即有一二健勇,亦伤弓之鸟,是兵卒不足恃也。地方平坦,城垣低矮,一旦四面环攻,炮器火药甚少,是城郭不足恃也。纵能御之,而援兵迟至,仓廒无积,是粮又不足恃也。有此数难,当达权暂退,再作商量。弟岂不知食君之禄、守君之土耶』?效龄闻言,如梦方醒曰:『非公剖晰,几乎误矣』。约二更,即率骑兵各饱食,同效龄开西门遁。
百姓知文武弃城去,天曙,迎成功入城。功出令安民,不许骚扰,民赖以安。功以叶翼云为同安知县,劝谕追征,以助军需。陈鼎为教谕,传告诸生,起义勤王。忽报辅明侯林察自广东逃回,因与苏观生等共立绍武,曾御永历于三水,后共镇虎门。广东破,不敢归永历,仍回闽见成功,详陈瞿式耜等拥立桂王始末。成功加额曰:『吾有君矣』!遂设香案望南而拜,尊其朔号。即修表,遣原隆武中书舍人江于灿、黄志高二人从海道入广称贺,并条陈时势。即以邱缙、林壮猷、金作裕三将守同安,自领大队舟师至铜山,候永历旨,以便会合恢复。
提督赵国祚知同安陷,飞报总督转题。奉旨遣佟鼐、李率泰、陈锦三大人督师恢复各处地方。七月初三日,檄到。邱缙等闻报,即与叶翼云、陈鼎议战守策。翼云曰:『今新君登极,我藩主志存勤王。以一城托我等,自当竭力御守。邱、林二将军可督兵守大盈岭,以扼泉师。金将军守苎溪岭,以扼漳师。翼云等督民兵守城。一面通知本爵(即芝豹)出奇兵于五陵,从中截杀,以分其势。一面飞请藩主回军救援。不知诸公意下如何?金裕等应曰:『公筹画得宜;谨听尊命』。即出兵守要口。佟鼐督师至,邱缙、林壮猷列阵以待。被领旗黄有信率骁骑冲突,三大人同提督挥军齐进。邱缙中五箭,林壮猷独力难支,遂遁入城。金裕闻邱、林败绩,空守苎溪岭无益,亦敛军回;与翼云、陈鼎分门死守。三大人于八月十六日晓夜攻击,雉堞平地,城遂破。邱缙、林壮猷、金作裕各巷战力竭死。翼云当城未陷时,谓陈鼎、邱、林三将曰:『余今虽未死于君事,却得死于明土,亦吾辈之幸也』。迨至被擒解见,从容自若,与陈鼎俱不屈被杀。三大人以城内坚拒,伤士卒甚多,发令尽屠戮,血满沟渠,应「同安血流沟」之谶(附记:有泉州同安金门人陈讳世冑,浑称「鱛仙」。善术数,语事多中,举动似狂。于丙戌游三山,途次兴化,闻仙游油潭里有王志章者,能刺阴阳事。人称活阎罗。往见之,志章业已先知,置片纸于砚底,属童子候之曰:『若世冑到,令自取视』。次日世冑到,童子语知。世冑读至『鱛鱼死半途。同安血流沟。嘉禾断人种(嘉禾者乃厦门之别号),安海成平浦』之句,悚然。奔见成功,以志章言上、陈。功怪其妄,不纳。冑辞归,途次小盈岭暴病而亡。功闻之,亦为之讶。至同安戮屠、血流沟渠,功颇信之。后踞厦门,凡有俘者,悉断其掌放归,以『嘉禾断人种』,欲以压「种」字谶也(泉腔:「掌」读作「种」)。癸卯十月,总督李率泰破金、厦,提督马得功战死,请弃诸岛,移民于内地;筑限界守之,犯者无赦。而嘉禾果断人种。安平地在界外,亦遂成平浦焉。其谶悉验)。
八月,成功在铜山,整顿船只,训练士卒,候广西永历信到。忽接叶、陈、邱、林告急请援文,即整大队舟师回救。奈北风盛发,难以驾驶,五日方抵金门。侦报同安已破,诸将战死,叶、陈不屈被杀,全城屠戮。功痛哭遥祭,情动三军,遂移师镇海、铜山。漳浦守将王起俸谋降,事泄,弃家从旧镇入铜山;成功受降,加俸总练使,同柯宸枢联络铜山等处,募兵措饷;诏安县五都人林日灼鼓众拒之。功令甘辉往征,日灼旋灭。
十月,江于灿、黄志高同太监刘玉赍永历诏到,晋封成功威远侯。功拜受毕,厚待刘玉。遂兴师从云霄白塔登岸。守云霄将张国柱迎战,被施显贵所杀。遂率众攻城。中军守备姚国泰拒守。城陷,国泰巷战,重伤被擒。功惜其忠勇,令医治,用为监督。
粤东原大学士陈子壮、兵科给事中陈邦彦同起兵,船千艘,合攻广东。因故指挥杨可观、杨景烨为内应,谋泄被杀,悬首城上。邦彦战死。子壮遁据高明,遣家人陈荣赍书赴成功处请救。又原兵部侍郎张家玉,会故南海指挥安弘猷、训导张治亦起兵袭东莞县,杀典史张元鼎,知县郑鋈自缢。李成栋闻报,率兵至,击斩安弘猷。家玉走龙门纠众,遣闽将杨可梁亦赍家书至。成功即整师欲从虎门入援。至靖海,闻二家俱遭难,乃止(子壮字集全,号秋涛,万历已未探花,东莞人。守高明六个月,城破,被执不屈,引颈受刑。同时受难刑部主事朱实莲,字子洁,天启辛卯举人;邑庠生黄英元、旻元。家玉字贤子,东莞人,崇祯癸未进士。佟养甲遣巡道张元琳至其家劝薙发,玉冠带出见,不允。元琳去,玉遂与师林洊谋起兵破东莞。韩如琰自惠州来会师。成栋至,弘猷战死,张治、张恂、尹斌咸自缢。玉祖母陈氏、黎氏赴水死。妻彭氏大骂被刃。玉又率龙门众拔博罗,粮尽众溃。玉复走十五岭,集三万余人攻增城。成栋往援,挥骑冲突。玉阵乱,死战,项中三矢,伤一目,赴水死。割其首,颜色不变。其师林洊被执在狱,临刑吟诗曰:『愿续当年李侍郎,遗言谢世报高皇。独怜一片忠精骨,不死沙场死法场』!张恂字士和,壬子乡荐。张治字台玉,潮之程乡人。安弘猷,字叔壮,灵壁人)。
李成栋奉总督佟养甲令,提师攻桂林。后合平南、定南、靖南三藩劲旅,直趋武冈。刘承胤令其弟承祖辅永历从间道奔靖州。大学士吴炳被执,不屈死。三藩围武冈,折矢招承胤,胤举城降。部议以其放永历西去,杀之。永历自靖州奔柳州,得何腾蛟、郝永忠、卢鼎兵俱至防御,始安。佟养甲督兵攻全州,何腾蛟率焦琏、郝永忠、卢鼎合滇师赵印选、胡一清分道夹攻,养甲遁。
永历仍还桂林,诸帅不和,兵哗争构衅。成栋侦知,乘虚潜师至北门。式耜守城,腾蛟召诸将合击,栋方退师。栋负平粤有功,而耻受制于总督。偶演戏,其妻张氏见而笑焉。张氏系陈子壮之妾,成栋抄其家,见张氏美丽遂娶之。相从年余,未见欢颜;今日之喜,必有由也。栋诘之,氏曰:『为见台上威仪,触目相感』。栋令人取冠服自穿,氏起取镜照之。栋跃起曰:『真威仪可观也』!遂萌反念。密属标兵哗索粮饷,齐集教场,然后请养甲出城抚辑。甲不知是计,同栋行。甫坐下,众兵鼓噪,同时剪辫,即飞书通粤西。巡抚耿献忠亦剪辫,江西提督金声桓同副将王得仁杀童巡抚,剪辫反,应之,共尊永历朔。声桓、得仁咸是左良玉部将,李成栋隶高杰标下,且交好,故片纸至即从。永历命兵部侍郎万翔、兵部职方司揭重熙监局铸印,封成栋惠国公、养甲襄平伯、声桓豫国公、得仁建武侯、献忠两广总督。成栋遣原翰林院检讨蔡之俊赍表前往桂林,请驾幸粤。永历下廷臣会议,未定。瞿式耜疏言有云:『驾若东幸,军中将帅谓朝廷乐新复之土;而成栋亦有邀驾之嫌。号令既远,人心涣散,臣恐不能制也』。遂不果行。之俊还报成栋,栋具疏再请曰:『天下乃太祖之天下。今日光复旧业,何为乐新土?陛下若欲中兴,须亲统六师,行间指挥,俾诸将士奋勇僇力;四方咸知有君,自当响应。岂可偏安粤西,优游度日,令天下豪杰寒心乎?此臣鳃鳃至计,非冀邀驾之功』。遂令原给事蒙正发,再往南靖请驾。永历方至肇庆,李成栋率文武跪接如礼。永历抚成栋背曰:『朕今日中兴,全赖卿力,决不吝分茅列土之封』。栋叩首曰:『军旅之事,毋烦陛下深忧,臣自当竭力前进。第运筹帷幄,策应粮饷,岂可乏人?必须元老方可,请召瞿式耜』。永历允奏,随加成栋子李元胤为锦衣卫指挥使,提督禁旅。栋复上疏,速当发诏通成功,连兵恢复。召式耜使者三四去,而式耜固辞;且连上五疏乞休,不允。成栋无奈,陛辞回粤,出师。诏至厦门,成功拜接,遂大整军伍,令芝莞统舟师从虎头门进。
顺治六年己丑(附称永历三年)春三月,成功留黄廷、洪政守浦之罗山岭,柯宸枢守盘陀岭。自统兵马下诏安,师屯分水关。修书遣杨干生入潮州,通总兵郝尚久。久乃成栋健将、郝永忠族侄。前因总兵车任重杀惠潮道李光垣、知府凌犀渠、海阳县桂岳等,横苛肆虐,百姓怨望,成栋侦知,密令尚久声言援漳,假道潮州,屯兵城南。时值元旦,尚久轻裘缓带,从者仅数人,入城拜贺。任重接见,尚久礼益恭,尊为前辈;并陈闽省求救之切,祈为策应,夫役已备,刻即起行。任重许之。尚久见任重不为备,辞出。嘱亲信于寓所之转湾抹角,虔礼款散其左右。藏甲兵于内,整部伍于营,约听炮响,立即抢门。任重果不疑,出城回拜,中计被擒。并其众,报成栋。栋会总督修养甲,题为潮州总兵。栋反,驰封尚久新泰伯,久迟疑观望。迨干生赍书至,尚久拒之。成功大怒,率众欲攻潮州。值施天福引土著黄海如来见,海说成功:『潮州有备,急则难取。不如旁掠诸邑,以缓其心;然后反击,一鼓可得』。功从之,分师旁掠。有海澄人陈斌(其掌有人之贰,人浑号为「大巴掌」。曾从永历于粤东。师败回海澄,与杨广不睦,广率众围之。斌负其三岁子于背,外掩以甲,腰插铁斧,手执大力,突出杀,至城门,门闭不得出。一手持斧砍门,一手执刀御众。众逼之,斌怒,刀起人伤,人无敢近,碎门逸去。其勇如此)率众来降,成功授斌为后劲镇,合击许龙。时张礼踞达濠、霞美二寨,粮甚足。杨广、朱尧、唐玉劝功舍龙击礼,愿为乡导。功于是撤师攻礼。礼闻大队至,弃二寨走青林,遣人乞降。功允之,授为援剿右镇。又令黄山为帅,督诸军从靖海破惠来县,以汪汇为知县、正兵镇卢爵守之。黄山复破黄山寨。成功回揭阳,会鸿逵。闻逵沉死张礼,心甚怜焉;以其无罪遭杀,载其妻子归安平府中,养之。
顺治七年庚寅(附称永历四年)正月,成功至潮阳,知县常望凤投降。令洪旭督征粮饷。和平寨不服征,遣右先锋镇杨才往攻。才破其寨,屠戮无遗。才不日亦暴病死,成功以林勇代领其众。陈斌引黄亮釆来降。
三月,以施郎为左先锋镇、弟显贵为右先锋镇、黄廷为援剿右镇、王秀奇戎旗镇、甘辉亲丁镇。
四月,成功复至揭阳,攻新埠寨。寨长乞输饷,许之。
五月,诏安九甲万礼从施郎招,领众数千来归(礼即张要,漳之平和小溪人。崇祯间乡绅肆虐,百姓苦之;众谋结同心,以万为姓,推要为首。时率众统踞二都,五月来降)。
六月,成功引舟师击苏利,风逆,反师围潮州。陈斌烧断广济桥,日夜攻击。尚久死守,乞救于漳镇王邦俊。俊亦奉恢复浦、诏檄,随统大队骑步至长桥,把守罗山岭。黄廷、洪政不战弃城遁。俊安民毕,侦知守盘陀贼众,据险扼守,不得进。邦俊以骑兵往来诱敌,令副将王之刚从盘龙小路度岭,又令游击张胜由杜浔而过云霄,合围攻击。宸枢分头迎战,至炮矢尽,全军皆没。邦俊复云、诏,进师黄冈。成功得报,不恨浦、诏之失,大伤宸枢之亡。知救援至,遂退潮阳。黄亮釆乘虚同陈拔五、李英等叛攻行营。甘辉迎击,斩釆父子与拔五等,方定。
八月,芝鹏至潮阳,说成功取厦门为家。成功曰:『彼船只倍多,部将老练。取之不得,反结为仇』。芝莞曰:『建国(即郑彩)远行,惟联在厦。迩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取之正当其时』。施郎曰:『征之未见为是,当设计图之』。功曰:『试陈可图之计』。郎曰:『联乃酒色狂徒,无谋之辈。藩主可领四只巨舰,扬帆回师,寄泊鼓浪屿。彼见船少,必无猜疑。其余者陆续假为商船,或寄泊岛美、浯屿,或寄大担、白石头,或从鼓浪屿转入崎尾,或直入寄碇厦门港水仙宫前。藩主登岸拜谒,悉从谦恭,然后相机而动。此吕蒙赚荆州之计也』。功曰:『此计甚当!但吾欲善取之,庶免杀兄之名』(彩、联与成功通谱,故称兄)。芝莞曰:『不杀之,恐其部卒恋主;不如杀之为是。建成、元吉岂非亲兄弟乎』?成功点首。选健将五百,令甘辉、施郎、洪政、杜辉四将统之,配船四只,其余依计而行。成功于中秋夜舟到鼓浪屿,联方宴客于万石岩,作彻夜欢。次早,成功登岸拜谒,联尚宿酒未醒。迨起梳栉毕,出会。成功曰:『师屡败绩,赧颜相见。倘吾兄见怜,以一旅相助,得片土栖身,终不敢忘大德』。联曰:『吾弟何出此言?军旅相助,分所当然』。随留小酌,快谈雄剧,终日无倦。成功辞出,见联不为备,密令诸船陆续进港,与联舰比。且约部署,听炮为号,争先过船。成功设酒于虎坑岩还礼,联即赴席。是日投壶角胜,酣畅倍常,至戌刻,方掌灯回。途次半山塘,杜辉等伏起刺联,取其首级匿之,飞报成功。功于岩顶放炮,即勒兵入城。佯搥胸顿足曰:『谁杀吾兄?仇不共戴』!哭甚悲哀。令兵守联与彩宅门,云:『非吾令不许擅入』!出示晓谕,有人报说者,赏千金。并即安民,市井无惊。其诸将船业为施郎、洪政、甘辉等所困。知联死,陈俸、蓝衍、吴豪等咸归焉。继而彩将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等率全队舟师来降。功以栋为义武镇,胜为水师统总。旧将蓝登来见,授为援剿后镇。又遣洪政持书折矢出招郑彩。当彩欲行时,曾嘱联曰:『国姓航船来往,宜备之』!联曰:『少年乳臭,虚名而已,何足介意』?彩曰:『弟言谬矣,切不可以少年轻之!细观调兵,甚有经济』。联掀髯大噱曰:『吾兄行兵半世,何作此懦想?兵船粮饷,胜彼十倍,彼安敢正视』?彩曰:『「饥虎不可为邻」,吾提师远出,弟当留心防范,切不可以为戏』!迨至接联被杀之报,叹曰:『是吾之咎,托非人也』!迨洪政至,彩曰:『吾年老气衰,细观诸子弟,能继志者,大木耳(大木成功字)。吾愿全师解付』。令弟斌同政回厦复命。成功大悦,遣官往接。及相见,欢爱如初。言及联事,成功大恸。彩将兵船悉交成功。功见彩诚实,永无猜疑,待之甚厚。卒于厦门。
苏利侦知功航船回厦,率众攻破惠来。守将卢爵战死,知县汪汇不屈自刎。成功差洪政招闽安、铜山、南澳诸岛,咸听约束。功以辅明侯林察为左军、闽安侯周瑞为右军、定西侯张明振为前军′平彝侯周鹤芝为后军,自为中军元帅,用蔡福为内司中军镇。每军大小船一百号,凡有原镇各分隶之。泉州人冯澄世(字亨臣,隆武举人,有机略)、潘庚钟(字道宣,壬午举人,善谋策)、纪举国(壬午举人,同安人)、林俞卿(武举人,漳州人)、林奇昌(隆武举人)、蔡鸣雷(晋江人,庠生)、诸葛倬(字士年,隆武恩贡)、蒋德璟(荐授翰林待诏,迁光禄寺少卿)、薛联贵(字忠达,乙酉举人,广东潮州海阳县人,后投诚任江西粮道)、郑擎柱(丁卯举人,后投诚)、邓会(福州人,后投诚,授太原知府)等为参军。整备操演,以俟进取。忽黄文从广西间道赍永历诏至。因何腾蛟攻长沙,命马进忠由益阳出,为李赤心所杀。腾蛟不屈死。又南昌破,王得仁伏诛,金声桓赴水死。守赣将高进库为前导,直趋信丰。诸将劝李成栋且退师,栋不允。相持,会久雨,多叛去。栋愤甚,命酒,痛饮大醉。水涨甚,左右挽之上马。马失足,人马俱沉。三日水退,栋立泥中,始知其死。杜永和举全粤投诚,广西危迫,召成功舟师从虎门入,李定国督骑步兵由三水出合攻。成功谢恩毕,用原总兵黄斌卿将黄大振为援剿前镇,守海坛;拨水师阮引、何德、陆师蓝登等属芝鹏,镇守厦门;自率诸镇,配船百余号,南下勤王。
十一月,至潮阳。时施郎与陈斌不睦,功因未进师。有首黄海如通尚可喜,成功遣林习山袭杀之,宥其余党,分配各镇,一时乃安。
顺治八年辛卯(附称永历五年)正月,成功舟师回南澳。以萧拱宸为中冲镇,沈亲为护卫右镇。令洪政、施郎、陈埙、郑文星等回厦门。
二月,成功引舟师至白沙湖,遇暴风,收入盐州港。擢蔡进福为内司水师镇,施举为水师右镇。
三月,至大星所,杀败惠州援兵,攻其城,下之。时福建巡抚张学圣按泉郡,侦知成功往粤东,立咨驻泉中路总兵马得功,统兵乘虚袭厦门。得功随统辖骑兵,先从五通渡过。水师镇阮引不战而遁。芝莞闻报,席卷珍宝,弃城下船。岛中鼎沸,成功妻董氏怀神主出,步行海滨,见船仔招之曰:『我董夫人也』!舵工林礼泊岸,背夫人落船。夫人曰:『那只船是莞爷的』?礼指以重载者是。夫人令泊其船。芝莞见夫人,忙请曰:『此战舰也,不便居。请夫人到家眷船中,有人伏伺』。夫人知此船系芝莞积藏,识破机关;乃曰:『媳妇喜乘此船。今战征时候,非此不可』。莞再三相强,夫人坐而不动。得功领五百余骑往来驰骋,百姓奔窜石洞。原阁部曾樱,人劝其出遁。樱笑曰:『吾今日犹得正命清波,幸也!遁何处』?自缢死(曾樱字二云,江西人,丙辰进士。隆武亡,依成功。门人阮文锡、陈恭以僧龛抬下船,至金门王槐家收殓)。
张学圣与兴泉道黄澍、原同安县张效龄督大队至,适潮大涨,遂登五通山。一望波涛万顷,而岛屿孤悬海外,险地也。顾谓澍曰:『此乃绝地。我若过去,船只不继,缓急岂能飞渡?实用兵之忌』。即下山,引师返。得功知后军已退,不敢坐镇,走篔筜港,遇郑鸿逵将杨杼素、吴渤与战。得功奋勇,射死吴渤,杼素不敢迫。施郎闻知,率陈埙、郑文星等从厦门港登岸追赶至,得功战少怯。计穷,遣人驾小船见鸿逵曰:『虽彼此间隔,各尽其职;然亦无时不悬念公也。今得功奉令过岛,未曾扰一草一木。奈欲退无舟可渡,得功必死于此。得功死,分所当然;但恐此岛人民万不能全耳。且公兄在京,眷口在安平,其能安乎?不如宽得功片刻,假渡而归。一举两得,得功幸甚,即公亦幸甚。乞熟思之』!鸿逵动昔日之情,亦以为然,放松高崎守,假渔船数只,渡得功回泉(鸿逵初除天津抚院郑宗周坐营,转隶都督孙应龙麾下。登莱之役,应龙失机,逮系天津狱;复与大同巡抚张廷拱同事。未几,与芝龙平红毛功,勋荫锦衣卫掌刑千户。继晋指挥使。癸未,授登州副将。甲申正月,曾应遴荐副将郑鸿逵缓急可用;诏益兵三千,命鸿逵镇守南赣。至弘光嗣位南京,檄守釆石矶,以右军都督挂镇海将军印。时得功为标下守备)。
当得功渡厦时,都督郑德、副将周王臣坐快哨,飞奔大星报成功。功即率大队舟师于四月初一日到厦门,计得功已去五日矣。成功大愤鸿逵卖情,令一应镇将不许赴鸿逵衙署,逵遂移师出屯金门之白沙。成功亲历各要口,亲祭阁部曾樱。改厦门为思明州,以郑擎柱为思明知州。督民夫筑炮台数处,拨劲旅防守。将董氏所乘芝莞船积藏金银,搬充军饷。
初十日,成功大会文武,议厦门功罪。实施郎银二百两,陈埙、郑文星银各一百两。芝莞以失机论罪当斩。莞欲辩;而成功已冠带请旨,出隆武所赐尚方剑,斩莞示众。诸将悚然。顷献首阶下,功令悬之街三日,方许收葬。并有『本藩铁面无情。尔诸勋臣镇将,各宜努力。苟不前进怯敌,本藩自有国法在;虽期服之亲,亦难宥之』。谕阮引、何德各捆责五十,蓝登姑宽其罪立功。吴勃遣知州致祭,厚恤其家。于是众军股栗,无敢犯。
鸿逵在金门,见成功举动威严,执法无私,亦将船只悉付之。择白沙地方筑寨,广构亭沼,艺植花木,额曰「华觉」;笙歌自娱(后患足疾。至丙申,王进功攻白沙寨,成功合芝豹往救,进功退。功移鸿逵居金门)。成功见鸿逵谢权归隐,擢万礼为前冲镇,陈朝为后冲镇。洪旭守厦门,族兄泰守金门,季叔芝豹同施天福守安平,张进代李寿守铜山;陈霸守南澳,拒南洋许龙、碣石苏利(苏利,粤之饶平东界人,流落海丰时,有闽之同安人苏秦,浑号「大目公」,标掠海上。利与碣石卫民构衅,争杀不休。民潜出海外请秦为援。秦纠党飞船而入,合民击利。利败,秦遂入碣石。利依秦为裨将,所战必胜。秦喜利同姓,益亲信重。秦偶沾疾,利刺秦自代:明末「五虎乱潮」之一也。后虽投诚,心怀不轨。迨奉旨迁移入内地,利不遵,遂反;为平南王尚可喜用参将高亮福、守备高亮祯兄弟为前锋,一战而灭。考之碣石卫旧志,花都司有记曰:『卫地二十五步,有强龙入海,必有隗嚣、公孙述辈踞此二十秋』。计利兴灭足二十载,时日无多寡,其应验如此。亮福字玄素、亮祯字履初,海丰赤坡人。玄素当明季之时,潮民苦于缙绅,众共举刘公显为首,玄素其次也。余马茂素、黄文锦、鲁瑞、黄义、吕云璧、傅君祯、曾十千等,为九军。玄素投诚,授参将。许龙潮之澄海人,亦明末「五虎乱潮」之一,踞南洋横行无忌。后投诚。迨迁移,奉旨入京,官内大臣)。
五月,成功见布置得宜,将师移于金门之后浦,操演阵伍,整顿船只,以俟兴师。
七月,太监刘九皋赍永历诏航海至,成功跪接。宣读请安毕,询帝行在,方知驻跸浔州。九皋又说:『去岁曹志建战败,新虎关失守;马进忠又战败于瓜里,师退武冈州,桂林大震。督师于元华、滇镇赵邦选、胡一清、焦琏在平乐,怀私情,按兵不前,以致全州不能守,严关亦失。十月,宁远伯王永祚与胡一清俱乏饷,入桂林,榕江一带咸空壁。留守瞿式耜,命赵邦选出城御敌,选不遵,再促之,挈家去。杨国栋、马养麟出小路,兵溃,一清亦奔窜。独式耜危坐署中,总兵戚良勋率五骑至,劝式耜速出,再图后举,耜不允;曰:『汝去!汝去!我去不过多活几日。自古及今谁不死』?挥良勋出。总督张同敞亦自灵州逃回,闻城空,惟留守在,入见式耜,曰:『将奈何』?耜应以『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子无留守责,盍去诸』!同敞愿同死。耜回顾左右,惟一老兵而已。令老兵于城上召中军徐高入,将敕印付之,令驰行在。遂张灯取酒,相向而饮。天微曙,数骑至,执耜与同敞去见定南王孔有德。德举手问:『谁是瞿阁老先生』?耜曰:『余是也。欲何为?城既陷,惟求一死』。德曰:『吾断不杀忠臣,先生何自苦』?耜曰:『天朝大臣,岂你所可说乎』?德曰:『本藩亦先圣苗裔,天命所在,岂有逆乎』?同敞厉声曰:『你不过毛文龙下走耳,毋辱先圣』!德大怒,喝左右缚之。耜曰:『此官詹司马张同敝,不可辱』!德笑而释之,还其衣寇。二人坚请死,德令暂出别居,遣官劝之薙发,二人不屈。又令为僧,曰:『为僧乃薙发之渐。发短命长,不为也』。绝粒。十一月十七日,受刑(给事中金堡已为僧,僧名「金释」。上书定南王,请葬瞿式耜、张同敞。吴江杨艺,为具衣冠葬于北郊之原)。帝闻报,自梧州趋浔州。陈邦传谋劫驾,帝遂冒雨而走,诸臣在后,多被劫掠。至南陵,从行者惟严起恒、王化澄、马吉翔、庞天寿等。并议调孙可望、李定国,合师恢复。因此特差九皋从龙门渡海,来求藩主,督全师从虎门而入,攻粤东,以分其势』。成功曰:『君父有厄,焉敢坐视』?即择日整舟师行。甫趋过粤之表里,遇飓风,船各飘散。成功收入潮阳港。篷索损坏,不果行,回师金门后浦。
左先锋施郎从将曾德犯法当死,脱逃赂匿成功左右,郎侦擒之。功驰令勿杀。郎曰:『法者非郎敢私,犯法安能逃?使藩主自徇其法,则国乱矣』。促令杀之。但持令者乃德挚友,回而不述执法前言;徒诡说『尔欲以藩令胁吾,面叱杀之』之语。成功大怒。次日,传诸将入船,令右先锋黄廷收郎,并父大宣、弟显贵,交林习山守于巨舰。习山令副将吴芳看之。是晚有到船访郎者。曰:『命不保矣,随登岸去』。郎急谓显贵曰:『危在旦夕,兄弟岂可俱毙?弟年壮,速当计脱』!贵曰:『兄雄略胜弟十倍。且我有子,兄尚无嗣。吾与父当之,兄急行,勿多语,恐有漏泄』。郎起,佯喜语吴芳曰:『吾以藩主欲杀我,谁知欲令我备铠甲。此易事也』。取酒与芳欢饮毕,恳芳曰:『伴我登岸,往见当事』。芳见郎举动雀跃,又以父与弟在船,遂信焉。令人随之登岸。郎曰:『大路恐遇人不便,由小径行』。芳之随者是之。至草仔埯,郎出铁锥锥死芳之伴者三人,走匿曾厝埯石洞中。是晚,成功闻报大怒,捆林习山欲杀。拘吴芳妻子,令芳侦寻赎罪。二十一日出令,收大宣、显贵,斩之。严禁船只,晓谕搜索。郎匿数日,饥饿难当,乘昏,奔其部属左营苏茂署(时茂顶郎左先锋镇缺),茂方晚食。郎见激之曰:『闻藩主千金高爵购我,细思贤弟与我最厚,特来相寻,免被他人邀功』。茂曰:『茂虽不肖,岂肯卖镇主以求荣乎?且公投生非投死也。茂虽死亦不肯为,公幸勿疑』!饬守门者秘勿扬,随饮郎,藏之。次夜,令心腹备小船载郎去安平,投施天福依芝豹,求为排解。俄而成功知,往召,郎已逸内地。成功得回报,愤其叔父市恩放郎(郎于顺治四年依成功,至逃,共住四年耳)。
五月,成功擢戎旗中协林胜为援剿右镇。整大队,领中提督甘辉、左先锋镇苏茂、中冲镇蓝登、宣毅左镇杜辉、援剿后镇陈魁、左冲镇郭义、右冲镇蔡禄、后冲镇林明、前冲镇统领余新、奇兵镇杨祖、智武镇蓝衍等,从南溪登岸。漳州总兵王邦俊率骑兵一千、步兵二千,列阵于磁灶以待。杜辉、蓝登奋勇夺先,率众用藤牌厝抵箭迎敌。骑兵不能胜,矢将尽,少却。余新、杨祖出左,蔡禄、陈魁出右,合击。邦俊势孤,遂溃,入城坚闭不出。
六月,成功回厦。旧将黄兴投见,授兴中权镇。平和人黄梧来归,即授副将。以监督陈六御为北镇,管骑兵。
九月,成功复率众入攻漳浦。王邦俊来援,被甘辉所败,追至马口始收军。提督杨名高接王邦俊「海逆猖獗」报,统兴、泉各镇营进剿。成功侦知,令蓝衍、杜辉为先锋,以苏茂、郭义私过小盈岭之左埋伏,杨祖、蔡禄衔枚伏于小盈岭之右,听号炮三声,各抄出夹攻,使彼首尾受敌。又令甘辉、余新为监阵接应,陈魁、黄梧为救援。自领林明、刘巧、林胜等,登山顶观战。名高知成功兵屯小盈岭,即以骑兵五百为先锋,分步兵三千为二队以应之;又以骑兵六百作二队,为左右救援;自领骑步三千迎战。时冬十一月,天气严寒,名高谓诸将曰:『海贼赤脚,可乘今日冻栗击之』。遂进,遇于岭下,两相交锋,胜负未分。成功令林明发炮。明连发三炮,而杨祖冲出。高分兵接御,苏茂、郭义从后抄杀。高队大乱,死者甚多。名高退回泉州。
十二月,成功乘胜旁掠诸县。漳浦守将杨世德、陈尧策(字邦缵,系功之旧将)献城投降。授世德英兵镇,尧策护卫前镇,林其昌为漳浦知县。成功见士卒繁多,地方窄狭,以器械未备、粮饷不足为忧,遂与参军等潘庚钟、冯澄世、蔡鸣雷、林俞卿共会议。澄世曰:『方今粮饷充足,铅铜广多,莫如日本,故日本每垂涎中国。前者翁太夫人国王既认为女,则其意厚。与之通好,彼必从。藩主何不修书,竟以甥礼自待,国王必大喜,且借彼地彼粮以济吾用。然后下贩吕宋、暹罗、交趾等国,源源不绝,则粮饷足而进取易矣』。成功是之。令兄泰造大舰,洪旭佐之(旭字念尽,同安人)。以甥礼遣使通好日本。国王果大悦,相助铅铜;令官协理,铸铜熕、永历钱、盔甲、器械等物。以原县户掾黄恺(号龙剑,有口辩材能)为征饷官,以督征泉、漳、福、兴沿海地方,以资军饷。阮骏、阮美自舟山来归,令原船听用。海澄守将郝文兴遣人密款于成功。功允之,授兴前冲镇。
顺治九年壬辰(附称永历六年)春正月初二日,成功乘潮大涨,航船直抵中权关。郝文兴迎成功入城安民,以黄维璟知海澄县事。有同安浯州人周全斌投谒(斌刀笔吏,有文武才。浯州,金门别号),功问恢复进兵策。斌对曰:『若以大势论之,藩主志在勤王,必当先通广西、达行在,会孙可望、李定国师,连■〈舟宗〉粤东,出江西,从洞庭直取江南,是为上策。奈金声桓、李成栋已没,广州新破,是粤西之路未得即通,徒自劳也。今且固守各岛:上踞舟山,以分北来之势;下守南澳,以遏南边之侵。兴贩洋道,以足粮饷。然后举兵取漳、泉,以为基业。陆由汀郡而进,水从福、兴而入,则八闽可得矣』。功大悦曰:『此诚妙论』!授全斌房宿镇。初十日,功遣各镇从江东入攻长泰。王邦俊率兵援之,相遇于溪西,俊失利。二十三日,俊复来援,败回。
二月初三日,功督令攻城,游兵镇吴世珍奋勇先登,被炮打死,城不得下。成功密遣火器镇何明凿地道击之。甫开凿,报总督陈锦提兵至。
三月初七日,功移营江东。初十日,锦师札牛蹄山,相去仅五里。锦欲进兵,提标右营游击张玉谏曰:『海贼国姓,少年英勇,诡计甚多。现札江东,未可陡进。且踞守于此,遣人密通漳镇,另调一旅,由长泰小路出,从中冲出,使彼首尾不顾』。锦喝曰:『皆是尔这班怕死的,虚糜君禄,养成祸胎。这样蝥贼,何足挂齿?本部院前在小盈岭一鼓破之。本该割尔头以儆慢战之罪;姑念用人,暂且记罪。如若再犯,决难轻恕』!锦实狃于同安之胜,不以成功为意(陈锦曾同佟鼐、李率泰为三大人,督提督赵国祚攻邱缙于小盈岭复同安县有功,是以擢福建总督)。
十三日,锦率诸军冲营逼战。功令苏茂、林胜迎敌,杜辉、吴豪旁出合击。锦军大乱,退札于同安之凤尾山。羞惭愤怒,偶食不如意,大鞭挞其奴库成栋。栋恨,夜携匕首刺锦,割其首级,潜奔献成功。功佯喜厚赏之。次日,会文武,令收栋。栋称『无罪』。功曰:『尔杀主求荣,天下之大罪人也。本藩决不用此不义罪人』。令斩首示众(有记锦于七月,误也)。长泰守将李清闻锦失利被刺,十八夜弃城遁。功入城安民,以冯澄世为知县。擢黄廷为前提督,黄山为后提督。
四月,成功督大队出围漳州,札南院。凡各县钱粮,征解军前。陈锦当被库成栋刺死,将首级盗去,次早方觉,追之不及。众军无主,各星散回汛。抚提会题,又得漳州紧报,随驰调浙镇马逢知(原名进宝,浑号金衢马)率兵援漳。成功会诸将集议。甘辉曰:『逢知至,辉愿领兵御之』。功曰:『不然。凡行兵之道,岂可全恃勇力?当明彼此之情。今陈锦新丧,提调无人,抚提以素称饶勇之逢知,着其前来,必以一当百。勿战,纵之入城,然后围之。城内多添人马,粮食易竭。外调既迟,内势窘促,破之必矣』。诸将拜服。即驰令『自万松关以及龙江一带,悉撤避。援兵至,勿阻他。但扬威而已,纵之入城』。逢知果恃勇猛,率精锐马骑一千、步卒三千,飞驰至灌口、深青地方,无人敢敌,悉避之。待欲安营,忽四面摇旗吶喊,似逼战状,终夜如是,兵马不敢卸甲。后路漫山遍野,连营屯札;惟有往漳一路无阻。甘辉前来邀战,逢知因一夜不宁,人马咸倦,不敢恋战,且敌且退,走入漳城。成功袭其后,仍将城围困。马逢知退入城,养精锐数日,领所带精骑,开东门,直冲成功营垒。功令陈胜、陈斌、苏茂、萧泗四将迎战,自领甘辉、周全斌、陈尧策、郝文兴等四面云梯临城。逢知无心恋战,弃阵回衙。邦俊出兵接应,死伤甚多;而外援遂绝,势益危蹙。成功百计攻击,昼夜不绝。逢知、邦俊悉力堵御,功不能克。巡抚宜永贵先接塘报,屡称马逢知所向无敌,统兵入漳,以为围解。迨后羽檄踵至,知成功用赚兵计,赚逢知入城,连逢知俱围在内,攻打甚急。永贵遂集船二百余号,效击魏救韩法,出攻厦门。功令甘辉为帅,督水师御之。相遇于崇武,辉大胜,报捷。成功急攻城,逢知虞内变,将所带之兵杂守陴堵,随坏随筑。功屡犯,损伤甚多,而计亦拙。
八月,时值秋霖,张名振献计曰:『离城三十里有镇门者,两山夹岸,可将木石塞满,激水灌城』。功曰:『此计诚妙』。令甘辉、周全斌、陈尧策、陈斌等,督诸镇监攻四门。自领张名振、黄廷、黄山、萧泗等至镇门,令兵士将大木于象鼻列栅过狮头(漳城有狮、象把水口),用坏船装石,沈水堆塞。奈溪流澎湃,终不能蓄水,塞此崩彼,徒费众力,百姓遭苦。但城内人民繁众,蓄积无备,客主之兵既多,仓廪之储告匮,遂夺民食,至不敢举烟。徐而各户断粒,金珠宝玩,贱加瓦砾;纸皮树叶,寻取殆尽。弱肉强食,死亡塞户。独有一家,见城被围,不能脱出,虞有夺食,将所剩米舂粉,做成块,晒干,叠起,外抹以泥。俟更深人静,逻卒巡更过后,私敲一块,煮烂如糊食之,得保焉。又有公姑饿甚,欲杀其媳食。媳知,逃归母家。其父母问以归之故,女述公姑意。父母曰:『吾生汝,且不得食,反与彼食』?随杀其女食之。
九月,固山金砺奉命入闽,会新任总督刘清泰统满汉官兵驰救漳围。砺屯同安,与诸将议曰:『成功行兵有法。若以大队齐进,恐坠术中。当分一旅,由小路出长泰,将步卒为先锋,从中杀出。吾统骑兵从大路攻击。彼师已老,能略挫其锐气,则势如破竹矣。此围可解』。诸将服其论,依计而行。成功知金砺领兵至,攻愈急。令周全斌为帅,督苏茂、吴豪、黄梧、杨祥等镇前去御敌。相遇于龙江之东。吴豪、黄梧首先冲阵砍杀,全斌率诸镇应之。忽左右骑兵出,箭如雨下。全斌分兵而御。正酣战间,流星马飞报,有兵暗渡长泰小路,抄出江东矣。斌惊为其所截,急鸣金收军。砺飞卷而追,斌退阵乱,桥关悉为砺夺。成功知全斌败,即令甘辉、陈尧策、杨祖、萧泗等守关踞桥。甫至瑞香亭,接全斌军,云关已失,辉不敢前,急报成功。功传令撤围,辉殿后,屯古县(离潭三十里〔乙本作二十余里〕,皆郑姓所居)。金砺入城,见残黎饿莩,令守道周亮工(字栎园,江南进士)发府县仓米,煮粥赈济。但饿死者十有其三;而就赈者下咽立毙,又十有其七。枕籍街衢,横列闾巷,发收骸骨,计有七十三万余众,瘗三大穴:一碑「同归所」、一碑「万安所」、一碑「万公所」。其收不尽、落沟陷阱及自埋者,不可胜计。
金砺休息数日,与马逢知、王邦俊议曰:『郡围虽解,而海贼现在古县,尚有觊觎之心。倘再率众由三叉河截踞江东桥,一队从赤岭港登岸,岂不复如前辙乎?当急除之,以复海澄。公宿将,与士卒同甘苦,仍守城池。俟吾统一旅之师破之』。逢知曰:『公妙算宜速行,莫使余灰复燃』。
十月初三日,金砺督骑兵作三队而进。成功令提督黄山领右先锋镇廖敬、护卫右镇洪承宠、礼武镇陈俸、亲丁镇郭廷等,率火攻迎之。是早西北风,凡火筒、喷筒、鸟枪、营炮,其烟被风回反阵中,军士一时眼迷。砺乘势冲杀,诸军皆没;非辉与廷力御,几无遗类。成功退屯海澄,仍以郝文兴、王秀奇二将守之。成功出厦门,金砺回漳郡报捷。
顺治十年癸巳(附称永历七年)三月,成功遣张名振率水师船二百余号北上,陈辉等为援。
四月,金砺奉部文取海澄,刘清泰调水师出福、兴二港合攻。成功令林察、周瑞、周鹤芝、阮骏、黄大振等前往海坛迎敌。察船泊湄州,遇飓风飘入兴化港,被擒。二十八日,金砺全师出,札祖山头。郝文兴飞报成功。功率大队于五月初一日至海澄。令王秀奇、郝文兴、陈尧策、万礼分守镇远寨;甘辉、黄廷守关帝庙木栅,连接相应。就天姬宫起将台,亲登观兵督战。初三日,金砺率骑步数万,连营与天姬宫相对,安火炮数百门,日夜攻击不绝。木栅倒坏,士卒损伤。后劲镇陈魁、后冲镇叶章请成功令领兵冲营,功许之。初五日辰刻,魁等乘炮烟冲出。被金砺伏骑齐起,叶章奋勇冲击,战死。陈魁箭伤,全军受困。甘辉、黄廷望见,急开栅,突围救回。功令魁出载厦门医治,以杨正暂统其军。擢周全斌为后劲镇。初八日,金砺督众攻营垒,炮声振天,城垣随坏随筑。成功坐将台,张盖指挥。砺望见,令炮对台齐攻。诸将见炮如雨点,劝功下台。功曰:『炮避吾,吾岂避炮』?又劝功去盖,功亦不允。甘辉情急,亲掖功下。甫离台数层,而座已被炮碎矣。砺欲攻城,悉为镇远寨所援。议不击镇远,其城终难攻。随往取镇远,王秀奇等死拒之。短墙皆陷如平地,士卒无可容身,奇令掘地窝藏之。功乘夜遣火器镇何明率洪善等,将河沟边尽掘地道,埋火药,留药心于外以待。砺将老弱者率民夫为势攻击;别选精勇二队饱食,乘五鼓,听营中号炮三声,齐攻填濠,缘城扳栅。成功令按兵守御。忽砺营建发三炮,郝文兴请曰:『是欲临城』!功不信。王秀奇曰:『果是号约,宜防备之』!甫传令,而喊声轰雷,云集风拥,填平沟壕,齐倚登城,文兴、秀奇、尧策、全斌等勒兵执斧木棍火桶火箭交击,凡争先登者,悉死城下栅边。砺督后者再登时,东方将白。功令放地道,一声霹雳,烧死无数。砺方退,又遇苏茂、甘辉等截杀。砺弗敢停鞭,领师回漳郡。自是,海澄功守益固。十五日,成功回厦门,大赏有功将士:以甘辉为第一。
六月,监督池士绅奉成功令,以腊丸赍帛疏,由陆路诣广西行在,报「杀陈锦、败杨名高」捷;回同兵部侍郎万年芳(江西人,崇祯兵部左侍郎)赍永历诏至,晋封成功漳国公。功受封毕,仍遣士绅与年芳从海道进谢表,并请诸将会议恢复。功令冯澄世督修海澄城炮台濠沟,以便出师。
七月,固山金砺回京。成功率船犯海澄,用土人杨广为乡导,攻乌丁坝。寨主陈铁虎者善用兵,寨又坚固。功督诸将用力填壕,为飞弹伤足,遂退师。出港口见海水红光闪烁,有大熕二门浮起。功急令捞之,名之曰「龙熕」;以副将杨廷统五百人翊卫。
八月,功屯揭阳。洪旭遣员报其父芝龙差李德来报,封「海澄公」劝其归降。成功回厦。
九月,潮州总兵郝尚久差心腹将杨清时至厦门请救。成功恶其前至潮州通伊叔南安侯郝永忠,欲令其会师接李成栋,而尚久不从,致失机会。今一旦无故而杀道府,计穷请救,意不欲援。周全斌请曰:『倡义原当纳降。虽尚久有前日之拒,今已悔过来归,若不往救,恐失天下勤王之心』。功令陈六御为帅,统杨祥、江龙、黄梧、萧泗、吴豪等镇先入揭阳港,自督大队继进。但郝尚久自恃杀车任重有功镇潮,而肆行无忌,百姓苦之(按顺治六年,潮州总兵车任重杀惠潮道李光垣、知府凌犀渠并海阳县桂岳等,横虐百姓,李成栋遣尚久用计杀之)。惠潮道沉时、潮州知府薛信辰见其凌剥妄为,每事与抗,久心愤甚。迨报刘伯禄代之,尚久集诸将议曰:『本镇屡建奇功,而守此城。前者国姓来通,本镇若稍易念,则全粤去矣。今日太平,文官欺侮我们。况本镇世受国恩,永历现在广西,举义以应,岂不垂名万世』?诸将唯唯,毋敢逆者。于三月十五日执沈时、薛信辰剪辫,会黄锦、邹鋈、梁犹龙等,奉永历朔,移新泰伯,踞潮属各县。惟吴大奇、许龙(龙,潮之澄海人,据南阳,横行无忌,后投诫,奉旨入京,为内大臣)各治兵不附之(黄锦字纲庵,壬辰进士,南京礼部尚书。鋈字□□,辛未进士,官拜襄阳知府。犹龙字临海,戊辰进士,福建参谋。俱潮州府人)。奉旨,以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总兵刘伯禄、郭虎、班志等合剿。尚久侦知,虞城中有变,大兴土木之工,于北之金山城顶再筑一寨,高耸坚固。中挖两井,深百丈,源通韩溪,可饮万人不竭。又起盖仓库,堆积粮饷、薪炭、食物诸类,以作永远计。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调高、雷、廉、韶以及南雄、肇庆等营暨饶平总兵吴大奇(奇字葛如,福建汀州人,海阳籍。明末踞大埔、程乡、饶平等处,亦「五虎乱潮」之一也。后投诚,授饶平总兵,平潮有功,挂印加少傅衔)、碣石总兵苏利、南洋总兵许龙,合围潮州。尚久见围紧援绝,惑信巫术。而巫者每降神语:『自当佑庇』。会天雨暴涨,尚久虞灌城,请于巫。巫者降神:『常用大铁锁数百觔锁蛟龙,则安』。尚久立令制造铁索。巫曰:『神退』。诸巫让之曰:『何事不可言,而言此险语?汝当自下海,勿累他人』!铁索成,尚久鸣锣击鼓,与诸巫送前巫者沈之江。顷而起,尚久见,令人救之,侥幸不死,愈深信惑,遂疏提防。亲信领旗王安邦见尚久昏迷邪术,不亲军旅,忖其必败,密遣人投降。约书悉投南门外关帝君袍袖里,各以瞭哨往来相通。十一日,可喜督兵攻城。夜二更,从西南角云梯上城,城中大乱。尚久知城破,急抽兵入寨。而大队突至,门弗及闭。情急跳井,其子尧亦随之下。潮州平。陈六御舟师甫至南澳,闻潮已破,不敢进援而还。
十月,原浙江监国鲁王逃舟山,阁部熊汝霖与建国公郑彩辅之。迨汝霖死,彩解权,周瑞等悉归成功,兵微船少,而浙江舟师又出,张定国纠众与御,大败。吏部尚书张肯堂、巡按朱天佑死之。鲁王不敢守,与泸溪、宁靖王及益王孙等航船至厦,遣黄门通知成功,成功集冯澄世、潘庚钟、林俞卿、郑擎柱、薛联桂,邓会诸参军议接鲁王礼。庚钟曰:『鲁王虽曾监国浙右,而藩主现奉正朔,均臣也,未可以监国言』。成功曰:『此是朝纲。且论今日相见之礼』。庚钟曰:『相见不过宾主』。成功曰:『不然,若以爵位论之,鲁王尊也;况经监国。若用宾主礼,是轻之。轻之,是纲纪紊乱矣。吾当以宗人府府正之礼见之,则合祖训,于礼两全』。诸参军拜服其论,成功竖宗人府府正旗,请鲁王相见,各安慰叙情。出,随给屋请住,月送俸薪。又有乡绅王忠孝(字愧两,泉之惠安人,戊辰进士。初除户部主事。至弘光,授绍兴知府,擢副都御史。隆武升兵部侍郎,总督军务,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后依成功。至丁未岁,卒于台湾)、张正声(戊戌进士,泉之同安人,官兵部职方清吏司)、郭贞一(庚辰进士,泉之同安人,官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谢元汴(字途野,癸未进士,粤之潮州揭阳县人。永历授为兵部给事中,寻削发为僧)、辜朝荐(字在公,粤之潮州揭阳县人,戊辰进士。崇祯朝,官兵科给事中。后依成功,至甲辰年卒于台湾)、许璟(字得璟,戊辰进士,兴化府人,官潮广参议。依成功,卒于厦门)、唐显悦(兴化仙游人,壬辰进士,官尚书。以长女孙妻功长子经。后依成功,卒于厦门)、张煌言(字玄箸,浙江鄞县人,壬午进士)、李茂春(字正青,漳州龙溪县人,隆武举人。后依成功,卒于台湾),蔡国光(字观之,同安人,甲原进士)、林兰友(仙游人,辛未进士,官副都御史)、许吉璟(泉州人,癸未进士)、万年英(荐漳浦县生员刘玉龙有才学经济,成功用之),其安插供给,与诸宗室礼同,悉以前辈重之,军国事辄咨问焉。
成功遣李德回京,惟嘱复以『不听吾言,致有今日。然既误之于前,本藩岂有明知故蹈,再误于后乎』?德不敢复禀,遂行。功令甘辉督率诸镇下粤之揭阳,以措兵饷,以足兵食。
●台湾外记卷之四(顺治甲午年至顺治己亥年共六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顺治十一年甲午(附称永历八年)正月,成功因李德述其父芝龙所嘱『如未投诚,先献监国鲁王』之故,乃令杨致护送鲁王,从海道诣广西陛见以避之。王踌躇不欲行,功强之再四,王始扬帆。至海表遇风,回居南澳。
二月,芝龙复遣李德同郑、贾二使赍「海澄公」印敕来闽招抚。总督刘清泰亦致书成功,其略云:『幸一时旷荡之恩,出自宸聪怀柔之略,真千载一时矣。今大势所在,不待智者而决。川、湖之捷屡奏,两粤之叛尽归。近而舟山遁迹,远而全姜覆车,徒有荆棘在。足下以孑然一旅,孤悬海外,纵使楼橹是凭,亦无分茅割地之实际;将谓踞岛而守,终属依山傍海之游魂。今固山开镇于漳滨,江南劲旅、北地满兵,络绎奔赴。余波一日不靖,全师一日不班。无论扬帆击楫,可以灭迹犁庭;即安坐以折窥岸之谋,密布以塞通津之径。想足下此中之生聚教养,万不得以暂持久、以劳待逸、以不足待有余;不几望洋而成竭泽,遶树而致焚林?此非不佞震喝之言,而确乎理势之谈也。若肯乘此毅然来归,翻然号泣,召族党部曲而谕之,各鼓化其心,以了立命安身之局。既不辜令亲万里衔书之苦;亦以慰尊公数年欲断之肠。上而朝廷之德意,下而不佞之苦心,可谓不相负矣。然更有为足下思者:将惧投诚而孤注,何妨拥卫其子弟以归;倘怀赴阙为畏途,何妨请命于桑土而守。以不佞半生忠朴,久见谅于圣明,皆能一一代足下剖心呼吁者。从此树奇勋以酬遇,拜爵禄而分藩矣。殊为足下望之』。成功至安平,款待二使。以未有地方安插兵将为辞,复二使,并不受敕印。郑、贾回京。功乘招抚按兵,就福、兴、泉、潭四府征追粮饷,备办船料等项。
三月,定西侯张名振、忠靖伯陈辉帅舟师突入长江,夺船百余只。犯天津,焚粮艘;次金山寺,设祭崇祯而回。
四月,有谤黄大振欲献海坛投诚者,功信之。领甘辉、黄廷、陈尧策、周全斌等镇,声言巡视,假道海坛。大振前接,功执之归。赐鸩,饮不死;绞杀之。以泉人戴捷为援剿前镇,统其众。
五月,督饷官黄恺,才能滑稽,任意科克。沿海受其凌剥,百姓情急,相率匍控成功。功抚慰之,立收恺,杀以示众。众乃安。
六月,大清封郑芝龙同安侯、郑鸿逵奉化伯、郑芝豹左都督。遣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同芝龙第四子(名渡)赍四府安插兵将敕命入闽。
八月,总督刘清泰再修书赍到,云:『赍到敕印,不佞既庆其事之确遵令尊于君之间、父子之际,实费大力苦心。但敕印久为虚悬,其事势既已垂成,何必稍存芥蒂?且敕中「归顺人数,具奏安插地方,会同督、抚详细报闻」。何不斟酌,次第商及乎?今一拜诏,不但足下可以特疏,不佞亦当补牍。倘必缓成命以俟议、待家书而入告,在足下多一番形迹,在尊翁多一番踌躇。此不佞半夜代筹,至愚至笃之论,想英雄豁达之见,亦不以为其意之迂且浅也?不佞濡笔以俟裁决,万勿游移耳!所言取饷事,不佞亦效一得焉。今日联异姓于同舟、化国家于骨肉,则地方者各有关系之地方也、人民者各有联属之人民也。留得一人,他日多一豢养;留一土地,他日多一生聚。况足下于桑梓姻友之间,更须调护者,又无烦不佞之谆恳矣。不佞以侍从之旧人,偶莅封疆,去就裕如;但得始终此事,自不贪以为己功,但可告无罪于尊翁握手时,则厚幸矣!余何计哉』?差官杨茂同李德、周继武来厦见成功。功询其父平安毕,随问此来情由。继武曰:『叶、阿赍四府安插部文。太师差武等求藩主:早归顺一日,则太师早受一日安福』。成功点首而已。即差吕太同周继武、李德入泉州,请叶、阿二大人面议。
九月初七日,渡舍到厦门。功出接见,抱痛分离之苦,自极诚切。次早遣渡舍先往安平候二大人。随调甘辉、王秀奇、陈尧策、万礼、蓝衍、苏茂、黄梧、周全斌、杨文灿、吴豪、萧泗、林明、杨祥、黄山、黄廷、萧拱宸、黄昭、蓝登、黄六御、郑文、蔡禄、郭义等镇并水师诸将,咸往安平。列营数十里,旗帜飞扬,盔甲鲜明。密布锹黎鹿角,设伏据隘,好似铁桶。成功同诸参军然后进发。
十七日,叶成格、阿山到安平,住报恩寺。其随从精骑数千、步旅万余,漫山遍野札营,瞭哨四出,各相提防。成功请先开读诏书酌议,方肯薙发。成格与山欲成功先薙发,然后接诏。互争数日未定。二十二日,功以叶、阿无定见,再约二十五日面会确商。二十四日清晨,兵马悉撒,二大人不辞成功而回泉。功接报,笑曰:『忽焉而来,忽焉而去,举动乖张。但因一人在北,不得不暂作痴呆耳』。即差林候同渡舍尾后抵泉,请二大人示下,并送厚礼。成格坚欲先薙发方许接诏;未薙发,非臣也,焉肯轻出诏书?功又差史谠入泉,再请二大人,问其『诏书未开,未知是何意见?且未知诏书中是何说话。薙发之事,发落岂能易长乎』?成格立逐史谠出城;令拨什库看守郑渡,随即取讨夫马上京。谠回详陈。成功与诸参军议曰:『观叶、阿二使,便知清朝无真心待我。盖欲效前日勒太师故态,赚吾接旨,乘其不意而擒。后见本藩布置周密,甲兵雄壮,无计可施,拙然归去。岂真有敕书哉』?
其奉差黄六表,闻叶、阿二大人已回京,即辞成功,功亦不留。表乞回书,功不允。六表跪恳再三曰:『太师朝夕南望!岂有表等回都,竟无只字,可乎』?功意稍解,信笔报其父曰:『儿戊子年差王裕入京问候父亲福履,以致父亲被围、王裕被擒。从此而后,只字不敢相通,恐有贻累也。至壬辰年杪,忽周继武等赍父亲之信,儿且骇且疑。既而李业师等赍书继至,儿疑信参半;乃差李德入京,实前传闻父亲不讳,试往觇之果在与否?修禀聊述素志,和议非本心也。不然,岂有甘受招抚,而词意如彼?岂有欲尽忠而又能尽孝,此不待明言而可知矣。不意海澄公之命突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接诏以示信。至于请益地方,原为安插数十万兵将,固图善后至计;何以曰「词语多乖,征求无厌」?又不意地方无加增,而四府竟为画饼!欲效前赚吾父故智,不出儿平日所料。遽然薙发,三军为之冲冠。嗟嗟!自古英雄豪杰,以德服其心;利不得而动之,害不得而怵之。清朝之予地方,将以利饵乎?儿之请地方,将以利动乎?在清朝罗人才以巩封疆,当不吝土地;在儿安兵将、绥民生,将必藉土地;在清朝总以削发为是,在儿总以不薙发为是。天下间岂有非其臣,而轻从其利者乎?天下间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此以实应者乎?天下间岂有未相信以心,而先信以发者乎?天下间岂有事体未明,而可胡涂易貌者乎?大丈夫作事,磊磊落落,毫无暧昧。清朝若能信儿言,则为清人,屈于吾父为孝;若不信儿言,则为明臣,尽于吾君为忠。人生在世,不过此忠孝二字而已!此八月十九日,李德,周继武等自京回至中左,诏使抵省,渡弟同李德、周继武等与叶、阿相议:「欲照前郑、贾例,俟儿差人去请,然后下来」。正欲差官往省敦请,报诏使已于念四日到泉矣。侦其到泉,的确九月初四日辰时。即差李德同吕太往泉送礼。渡弟初七日来见,十一日即回。儿嘱其致意叶、阿,约期相面。而叶、阿于十七日随到安平,盛设供帐于报恩寺。乃叶阿不敢信宿,哨马四出,布帐山坡,举动十分疑忌。敕书委之草莽,成何事体?且奉敕堂堂正正而来,安用生疑?彼既生疑,儿安能无疑乎?儿再差林候送礼,回称「叶、阿二大人,念五日的的相见」。继而周继武来报:「叶、阿二位决欲先薙发,然后接诏」;其诏亦安在安平署中。且薙发万分大事,非容易苟且,须与叶、阿二位面议十分妥当,奉旨命下,然后可。儿犹恐周继武传述失实,各书一藁为据,再差史谠同渡弟进城,再请叶、阿来安平面议。念九日叶、阿逐史谠等回。又接周继武、李德来禀云:『武等念九早见二位大人,被他兜留。仍差拨什库管押渡弟,催迫起身,不容刻缓。于午刻,二大人先出东门,立唤德等齐行。德等称说夫役未便,限三十早起身。三十日酉时,李春、吴文榜等来报:「叶、阿二位大人于九月念九午回省去矣」。盖叶、阿身为大臣,奉敕入闽,不惟传宣德意,亦将以奠安兆民。今百姓如此困苦、将士如此蕃多,在泉月余,目睹脱巾情形,未曾与儿商榷,徒以「薙发」二字相逼挟。儿一薙发,即令诸将薙发乎?即令数十万兵皆薙发乎?即令千百万百姓俱薙发乎?一旦突然尽落其形,能保其不激变乎?叶、阿二位不为始终之图,代国家虚心相商;而徒躁气相加!即李德亦儿差也,不令之来,而挟之去。使臣尚如此行动,朝廷可知也;能令人无危乎?能令人无惧乎?况儿名闻四海,若使苟且从事,不特不见重于清朝,亦贻笑于天下后世矣。大抵清朝外以礼貌待吾父,内实以奇货居吾父。此番之敕书,与叶、阿之举动,明明欲借父以挟子;一挟则无所不挟,儿岂可挟之人乎?且吾父往见贝勒之时,已入彀中。其得全至今者,大幸也。万一父一不幸,天也!命也!儿只有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耳!又据都督府行文各府,备办马料,策应大兵。李德、周继武来禀:「孟兵部领兵已到仙霞」。此即是前日之部院、金固山一攻一和;叶、阿此番布置,一剃一挟,前后同一辙也。儿此时惟有秣厉以待,他何言哉?儿本不敢具禀,缘黄六表痛哭流涕,必欲得儿一字回复。姑详悉颠末,统惟尊慈垂照』!书毕,又与其弟渡书曰:『兄弟隔别数载,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谏,继以痛哭,可谓无所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持,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相加,亦不能少移吾志也。何则?决之已早而筹之已熟矣。今兄之心绪尽在父亲禀中,弟阅之,可以了然矣。夫凤凰翱翔千仞之上,悠悠于宇宙之间,任其纵横所之者,超超然脱乎世俗之外也。兄名闻四海,用兵老矣,岂有舍凤凰而就虎豹者哉?惟吾弟善事父亲,厥尽孝道,从此之后勿以兄为念』!书毕,交黄六表启行。功遂添设炮台,大整舟师,以备征战。遣林察督王秀、苏茂等五镇,配战舰五十只,护送监督林云璇赍勤王本,从海道诣广西行在;并书会李定国合师。
十月,漳州总兵张世耀营中有楼总刘国轩,说其左营游击林世用归海。用许之,轩至厦门,先见参军冯澄世。世喜轩材貌雄伟,遂留与谈时事,大有经济。世甚器重之。轩感世之知己,拜世为义父。世引轩见成功,功大悦。令轩秘之速归,看东门浦头若有连珠火箭起,便是兵到,即当应之。轩回报世用,复说合魏其志、杨标合谋(国轩,汀州府长汀县赖坑人,面带枣色,雄伟魁梧。胸藏韬略,不得志于世。见知于漳镇左营游击林世用。用委为漳州城北门楼总。楼总者,端司城门也。后轩投诚,授为天津卫总兵)。
十一月初一日,成功令洪旭、甘辉、林胜、陈尧策、陈斌、戴捷等坐快哨,入海澄。连夜至浦头,放号箭,国轩应之。世耀仓卒乃降。功得捷报,于初四日亲到漳州。以刘国轩为护卫后镇、魏其志为火武镇、林世用为木武镇,张世耀为监督。礼待知府房星烨、龙溪县知县周琼、县丞李馥等,各原职办事。时同知、通判缺空,后诸县悉附成功,功以南靖知县李奇为同知、漳浦知县范进为通判。
成功既得漳州,遣甘辉、周全斌、陈尧策、郝文兴诸镇分道统众,旁攻属邑。诸邑惊惶,咸归附焉。而泉属诸邑亦望风投降,独泉州城守韩尚亮与施郎结为刎颈交,即教其开壕筑台,拥兵坚守。成功令人说之,不下。郝文兴请为先锋领兵攻击。成功戒之曰:『善战不如善守,彼恃其城坚固。若使四方悉归,谅彼亦在囊中物耳。姑置之,毋损士卒』。令甘辉统诸镇取仙游。辉至,仙游县知县陈有虞与城守率兵民拒之。辉令架云梯四面交攻,城上用炮石火罐打下,一时不能克,反伤士卒甚多。辉大悒怏。有神器镇洪善献计曰:『此城乃葫芦穴也,可用滚地龙破之;不可以精壮之兵驱之攻城,徒损士卒』。辉大喜,即揖问洪善求计。善曰:『乘此年杪,元旦在即,且缓其攻,而懈彼心。可令各镇挑壕筑堑,堤防周密,作久困计。此城东门外有三官堂一座,甚大,可以堆积余土。就其内暗开地道,作葫芦口,直通城下,安放火药、火桶诸物在内。再用大竹通其节目,藏药线作心,而达于外。然后堆土填石,以塞其口。将兵马撤开,烧着火心,火然药发,城立破矣』。辉大喜曰:『此计大妙,烦尔监督』。善领命,就于三官堂内调度开凿地道。
顺治十二年乙未(附称永历九年)正月初四日,洪善回复『地道已经完备,请元帅发令』。辉遣中协陈谦领兵马为先锋,看今夜火发城崩,其势稍止,乘便而入;其余将士悉撤开埋伏。是夜辉令周围掌号吶喊,城内疑为攻城,各饱食登城,以备守御。至二更,善烧着火心。少顷,霹雳一声,如天崩地裂,烟灰蔽天,飞石遍野,城裂百有余丈,兵民死者不计。少顷稍止,陈谦督兵进城。辉亦领各镇砍四门而入。知县陈有虞闻城破,自缢而死。天明,甘辉安民毕。先是,甲午年十一月朔日,有个不衫不履丐者,左手持双筷、右手执一碗,将筷打碗,从东北走过西门,又从北门走过南门。如此者三日,忽然不见。人咸不解,多以为狂。独有林姓一人,忙挈家逃匿山中。及城破之后,方忆前日之丐者乃异人也。持筷打碗,犹旋东西南北而走者,明是指人「快快走」也。但时人愚不知,惜哉(附记:右都督黄廷统十八镇攻粤东潮之饶平县乌石楼。其石楼小而且坚,内请平和人朱亮为师,指画守御之策。廷百计攻之,不下,反失镇将江龙。是时洪善亦在其间,廷令善开滚地龙。亮观其攻打少缓,举动可疑,讶曰:『必用滚地龙法也』!楼中人民惊惶。亮曰:『毋忧!可周围放缸盛水,他若果用滚地龙,其水必动』。既而,果见东南角缸水不时摇动。亮就动处令人凿去,就地将所填火桶、地雷尽行搬出;然后填塞其道。迨及发火,寂然无声。不但不破其楼,而且助其许多火药。廷知内有能人,遂撤师而回。故为将者不在兵多,实在算胜。观朱亮之调度料敌,可见为将之一斑。惜其不用于世而泯没也)!
甘辉既得仙游,遣人报捷,屯札城中。闻油潭里活阎罗王志章有先知识,斋戒往谒,行弟子礼。叩问其平生、功名、寿算如何。志章书一帖示之,乃『位至崇明,寿至崇明』八个字。辉拜受而宝藏之(辉后果位至中提督,永历封为崇明伯。从成功犯江南,由崇明县而入,被梁化凤所执,不屈而死,功痛惜之)。辉措征粮饷船料,携尚书唐显悦全家出厦门。
二月,太监刘玉自安隆所奉永历诏,从粤东龙门航海到厦,成功率文武恭迎跪接。宣读毕,遂请帝安,并询:『迩来恢复事体如何』?玉对曰:『定南王孔有德征粤西,分师从衡州、宝庆、永州而进,旋为李定国所败,帝于是稍安。但孙可望与李定国二人恃功,骄悍不睦,终非国家之福』。成功曰:『当此之际,内无贤相匡其君,而运筹帷幄乏其人;外有骄将,兵无纪律;又不积储粮饷以足兵食,谋扼险阻以图恢复;而乃恃功立党,致使英雄失望,人心瓦解,将何以望中兴哉』?玉顿首曰:『藩主所言,可谓明见万里』!功又问:『龙门一路,行走阻滞若何』?玉曰:『乘间道,乡人相引,尚可往来』。功时以事繁,而无专责,随设六官董理:用潘庚钟为吏官、郑擎柱为礼官、洪旭为户官、陈宝钥为协理礼官(钥字蓼屏,隆武举人,系泉之晋江人),以张光启为兵官、程应璠为刑官(璠,浙江人,武进士,官都督,甚有机略经济之才),以冯澄世为工官、常寿宁为察言司。又设「储贤」、「育材」二馆。令思明州知州邓会劝学取士,得黄带臣、洪初辟等四十人,次第转六官之内办事;或外为监纪,或为推官、通判不等。
四月,擢郝文兴为左提督、万礼为后提督。改王秀奇为右提督、林胜为戎旗镇、黄昌为援剿左镇、黄梧为前冲镇。筑浯州新城。
五月,南征勤王,总督林察、周瑞等舟师次虎头门。侦知李定国战败、梧州失守,不敢进兵,还师。功责其迟滞失策,各戴罪立功。加都事吴慎为户官。议北上恢复,拜定西侯张名振为元帅,忠靖伯陈辉副之,统二十四镇入长江。加户官洪旭为水师右军、北镇陈六御为五军戎政同行,相机进兵。又遣中提督甘辉为总督,王秀奇副之,领二十镇,为北上应援。前提督黄廷为帅,后提督万礼副之,领二十镇南下。甘辉舟师将至舟山,遇暴风,收入温、台地方。台州总兵马信遣心腹将王英驰书币交好约降,未果。辉仍将舟师出,令拱旭于舟山由岑江口登岸。守兵无几,不敢交战,弃垒遁,报镇将巴臣功(功,山西人,勇猛机谋),遂分兵守御,遣人请援。既而张名振、阮骏、陈六御、周瑞等咸顺风毕至,分道堵截,攻击不息。六御遣监督李化龙招臣功,臣功忖不能守,遂降。迨至回师,甘辉引见成功。功授臣功为铁骑镇,改名「臣兴」,授定北将军。令陈六御等统师至舟山协守(六御,都督陈谦之子,颇有勇略,后卒于战功。用其弟陈为言为总兵)。
六月,孟兵部至福州。总督李率泰遣官赍书至厦门说成功曰:『激切再书,无非早定海上之议、早报圣明之念,以早结尊公父子忠孝之局耳。何足下举动依然毫厘千里耶?天下事,情理与势耳。尊公位列大臣之上,令祖母年迫风烛之期!念漳、泉寸土,为足下胞胳所■〈疒〈癶上土下〉〉,即祖宗庐墓所依,足下咫尺弄兵,荆棘其上;在尊公之魂梦一刻未安,令祖母之寝食一刻不乐!足下将泰然波涛之间,自谓功名富贵之计得乎?此情理之绝无者也。更有虑者,固山枕戈久矣。今大师驻马于漳畔、劲旅露刃于泉南,有不能顷刻待。盖不佞意主于抚,固山力主于攻。在足下夸浮恍惚,不佞焉敢执为必抚而止于攻?倘一攻而缓,抚局之成犹可言也。一攻而遂,成抚局之变;则尊公前此之绸缪与不佞后此之挽回,俱无所用矣。此又势之了然者也。足下家报所陈,皆足以启群疑之诽而激圣明之怒。缮疏而入,几费踌躇。然一片苦心,不得不为足下所言再为披沥。所云「不知有父久矣」;此言一出,不但伤天性之恩,且贻后世之刺。尊公身为明季重臣,国亡而择主,非背国而事仇也。足下前无顾命、今无共主,何得灭不可易之亲,而从不必然之议也?古之求忠臣于孝子者,几无据矣!至今犹屡执此「三省相畀」之说,胡为乎来哉?今天下中外,帖然十载。而足下身羁海甸,犹欲招徕之。以大一统之势,谁敢取臣服之版图?惟正之赀赋而轻议畀乎?且从来无此庙算、无此边筹也。即如足下所云,亦可笑矣。无三省,则舍我而忠于彼;将有三省,即弃彼而忠于我。此皆拂情影借之言,知非足下之心也。但念朝廷加恩一番、尊公经营一番、不佞来此区画一番,天下事宁可瓦全,勿为玉碎?足下或谋之族党、或谋之老成,务为开心见诚,勿得藏头掩面!勿再以必不可告之言、必不可为之事,徒费口舌、徒滋议论,而终于坐失机会也!不佞言至此,力已竭矣。他日见尊公于班联之间,亦可告无罪矣。至进止之事,则有固山并诸大人。成败之局,则关乎足下一门父子兄弟。不佞虽膺其职,其肯尽任其咎乎?惟足下裁之』!功览毕,掀髯而笑曰:『彼欲以劲旅挟吾。吾岂惧一固山哉』?厚待其使,答以『叶、阿二大人至京复命如何,然后再作商量』。不报书。前提督黄廷师从揭阳港登岸,屯札桃花山。潮州总兵刘伯禄进兵救援,列营于鹰嘴浦。左戎旗林胜密令军士每人要沙土一袋,填塞壕沟,砍栅破垒。伯禄果无备,二更仓卒而遁。廷遂合南澳忠勇侯陈霸等众,围揭阳,守城、知县弃城去。普宁亦继陷。
叶、阿二大人至京复命。部议以成功骄兵无状,反复不定,置其父同安侯芝龙于高墙、戍其胞叔芝豹于宁古塔(豹封澄济伯。因护庇施郎,成功怒之。后见成功以马得功事杀芝莞,其令太严,不私其亲,于是乘招抚,挈龙妻颜氏自安平入泉州投诚,移居京都)。又令贝勒世子罗托统满、汉官兵平海至闽。
成功侦知,遂集参军并诸提镇议曰:『今日招抚不就,贝勒统兵已到,有何良策』?左提督郝文兴挺身曰:『自古道「水到土压,兵来将当」;此不易之理。今贝勒师来,焉可坐视?兴虽不才,愿为先锋,前去破敌』。陈尧策曰:『策自来愧无寸长,既左提督肯去,策愿同行立功,以图报效』。冯澄世曰:『二公所言,领兵破敌,其气可夺三军,固是为将本分。但彼弓马娴熟,若欲陆战,人马驰驱,诚恐胜负未卜。况彼粮饷充足,四方云集,万一失其锐气,不特人心摇动,而且军威难振。以世管见,不如全师暂退厦门,坚守各岛,养精蓄锐,修备战舰,南北巡视,以待彼军。若论彼兵,水战非其所长。况波恬浪静之时,彼犹有头眩晕吐之苦,安望其能御敌?此乃保全军士,以逸待劳之法也。未知诸公以为何如』?成功曰:『战者譬如逐鹿,未知得于谁手。退者可保无虞,澄世之言实乃料己料人之至论,深合吾意』。遂飞檄与兄泰:先将安平家资,尽移过金门安顿;毁其居第,坠其镇城(芝龙置第安平,开通海道,直至其内,可通洋船。亭榭楼台,工巧雕琢,以至石洞花木,甲于泉郡。城外市镇繁华,贸易丛集,不亚于省城)。又令杜辉传谕泉属士民:『有愿相从者,悉渡金、厦两岛居住,令黄昭拨船接应。如不愿从者,速远避山中,恐遭兵马蹂躏』。空其库藏,坠惠安、同安诸县城为平地。又驰令与林俞卿、林世用等移家眷于海澄,摧漳州府城。成功领兵回厦门,仍遣郝文兴统其所部守海澄。擢海澄知县黄维璟为察言司(察言司者,稽察各文武得失,即如通政司也),以丙戌举人林昌为海澄知县。差张英督造高崎、竹坑一带沿边炮台烟墩,修拾熕船战舰。通行南澳陈霸,防备碣石苏利、南洋许龙二处会师。又令铜山张进整船宫仔前,以作南澳救援。令陈六御、阮骏、张名振等把守舟山乌洋。调洪旭、甘辉、林胜诸提镇回师。旭次台州港,总兵马胜献城降;同旭回见成功,功授胜中权镇、征卤将军印。
九月,左提督祥符伯郝文兴病故。功哭祭甚哀,厚恤其子。令王秀奇代守海澄。
十月,张名振自长江直抵定海关,守关将张鸿德降,功授德前锋镇。
十二月,贝勒提师至泉,大奖韩尚亮坚守功,寻而擢尚亮海坛总兵。贝勒知成功退守金、厦,坠倒诸城,笑曰:『海贼无伎俩矣』。即令府县兼工修筑城池,督造战船。遣使赍谕到厦招成功。功拒而不纳,使者回。贝勒复易函致书,令再往。功厚待其使,以叶、阿前议复之,不报书。
顺治十三年丙申(附称永历十年)正月,平南王尚可喜拨左翼镇右营徐有功统步骑,合潮镇刘伯禄,恢复揭、普诸邑,师札揭阳城西。屡遣骑哨挑战,追之,即退。二十二日,援剿右镇黄胜、殿兵镇林文灿、前冲镇黄梧适在埔上操演,伯禄率骑兵过西门,左先锋镇苏茂欲出兵与战。金武镇郭遂第曰:『列阵过桥,胜则犹可;倘若少怯,其桥又狭,难以退,其将如之何』?黄梧曰:『战则必胜,何用退兵』?茂以为然,发令前进。对敌逾时,忽徐有功从旁冲出合击。茂阵大乱而溃,溺水死者不计其数,黄胜、林文灿二镇咸亡焉。独郭遂第全镇近桥急抽回,无失。前提督黄廷时守东门,闻报,出兵欲夺伯禄营。禄方抽回兵马。苏茂、黄梧才收残兵。廷即申揭阳失机事状于成功,功遣兵官张光启按揭察访战败情由。
二月,又令五军总制张英,再督杜辉、林胜诸镇往助黄廷。伯禄闻知,乃截港为营,严禁各乡接济;如违,罪同叛逆。廷等兵众食难。正踌躇间,忽成功谕到:调苏茂、黄梧、杜辉回厦门,黄廷、林胜下粤东,往侦永历信,以便勤王。廷至碣石,攻苏利。
三月,陈六御报定西侯前军总督张名振病故,成功以陈六御统其众。水师前镇阮骏侦定海关造船五百只,欲攻舟山;请援。功遣张鸿德、马胜协守。
四月,贝勒得各澳船只已备,令韩尚亮为先锋会攻。成功令林顺、陈等、萧泗、杨祥、林明、陈泽七镇,领大熕船十四只,前往围头,坐上风以待。又令陈魁、苏茂、陈辉、陈斌四镇,共配大熕船十二只,出泊辽罗。令兄泰率舟师应援。再令万礼、黄梧、黄安、蔡文、林逊五镇带船十只、快哨十只,巡哨高崎、浔尾及圭屿一带,以防海澄诸港。仍檄南澳陈霸、铜山张进为备。又令翁天佑、王秀奇巡视厦门。韩尚亮等师出泉围头,相遇大战。援剿左镇王明同信武镇陈等冲■〈舟宗〉入击,沉船数只。林顺又合攻,尚亮急退,泊围头。贝勒闻尚亮失利,亦率诸船而出,寄碇于围头。是夜忽狂风大作,凡满、汉配在船者,咸受颠播之苦,眩晕颠倒,支持不住,每迫舵工拢船近岸。舵工告以海船不比河船;况明日就要打仗,所有杉板业都佩起。今如此波浪,虽放得杉板,亦拢不得上岸。看风若稍止,自然无眩吐之苦。既而风愈狂,大雨又淋漓,涛浪滔天。船不成■〈舟宗〉,或断碇者,或拖碇者,声遍海上,各为飘散。船■〈舟宗〉相触,损坏过半。天曙,回南方定,贝勒乃率韩尚亮等而退。时有船被风飘出金、厦各岛,被获见成功,功令割其耳鼻、断其手掌,差船渡过沿岸放回。盖欲压其「嘉禾断人种」为「断人掌」之谶也。
贝勒遭风打回,船只损坏,而厦门一时不能急攻。正在烦躁,有为其说者曰:『金门白沙寨,系国姓胞叔鸿逵筑隐之处,积蓄甚多。可统舟师,乘其无备,抢夺其寨;则金门难守,厦门自孤矣』。贝勒大喜,令王进功为帅,督舟师出攻。进功恐泄其谋,传诸将曰:『此去攻打白沙寨,将士各宜用力争先。如得此寨,其中子女玉帛,咸锡尔等;若不用命者,斩』!将士得令,个个欢悦,旧跃上船,扬帆出港。甫到洋中,适遇洪旭领船巡哨,遂相迎敌。又遣快哨飞报成功,功令林顺、杨祥、陈斌、黄昌、陈等、蓝衍、杨祖八镇出援。进功甫与洪旭酣战之间,忽见贼艘齐至,恐被所困,随挥诸船退入泉港。
五月,黄廷等至碣石卫,攻苏利。利据险坚壁,廷因粮匮回师。
六月,成功集文武会议揭阳败绩:以苏茂擅自出兵,不听郭遂第之谏,以致黄胜、林文灿诸军覆没,应以失机论罪当死。苏茂斩首示众,责杜辉戴罪立功,罚黄梧铠甲五百领。擢周全斌为先锋镇,郭遂第(改名为华栋)为后冲镇。拨黄梧入守海澄代王秀奇,出厦门议事。茂因纵施郎,成功侦知,久蓄于怀,欲杀之而无由。今偶有揭阳之失,借此斩之。诸将士不知其故,咸有微言曰:『论茂揭阳之败,无非天意;岂战之罪?虽不从郭遂第之言,其气可以吞敌,何至于死?况茂战功难以枚举,非他人所可比。藩主如此旅行,岂不令人寒心』?成功知众心不服,即令厚殓设灵,养其妻孥。自作祭文,遣礼官陈瑞龙(瑞龙字仁孝,湖广武进士,原铜山参将,官至都督,依成功,卒于厦门)致祭。其文曰:『维永历十年四月望越二十有七日,遣礼官陈瑞龙谨以柔毛牲仪,致祭于统领左先锋镇苏提督之灵曰:王恢非不忠于汉,然误国家之计,虽武帝不能为之赦;马谡非无功于蜀,然违三军之令,虽武侯不能为之改。国有常法,余无私恩,断不敢以私恩而亏国法。今废私恩而行国法,卷言酬之,神其格之。哀哉尚飨』!于是三军始定。
贝勒虽恢复漳、泉诸邑;独海澄一县枕山依海,炮台坚牢,烟墩密布,帆船可援,因是屡攻未得下。多方诱降,而王秀奇等终不受招。忽成功以揭阳失利斩苏茂,而黄梧虽受铠甲之罚,于心终不安,乘其拨守海澄之便,于六月十一日遣心腹将赖玉(玉,平和人,投诚,官至泉州城守游击。甲寅从耿谋王进功,被提标五营所杀)密通总督李率泰,欲献海澄投诚。率泰转启贝勒,贝勒大善,檄提督马得功接应。玉回报梧,梧因说茂之族弟苏明曰:『君知危乎』?明曰:『不知也』。梧曰:『本藩刻薄寡恩:百战之功,毫无厚赏;偶尔失利,悬首竿头。尔兄揭阳之败,实乃天意,今已被杀。尔能保其无事乎』?明曰:『如公所言,将奈何』?梧曰:『我已差人纳款于总督,公若不去,祸必旋至。为今之计,莫若相从投诚,方为上策也』。明曰:『公戏我耶?抑有实事耶』?梧曰:『尔不信,我免冠示尔』。明见梧鬓发果剪,愕然曰:『公毋乃太急乎』?梧曰:『提督差官昨夜到此,我已将印札缴去,并当面剪两鬓示信。今乘王秀奇往厦之便,约今夜四鼓,马提督到便献城。迟则难于下手矣』。明曰:『果如是,吾当相从。但老母在厦,今若从公投诚,本藩岂肯干休?必然累及老母受刑,明诚千古罪人也』!梧曰:『智者达权,不可守经。公如不决,悔无及矣』。明见梧左右雄壮,似欲相挟状,无奈许之。同梧回署,出其印札,亦剪两鬓示信。乃诈为巡视城垣,勒兵以待。至五更,城外果报骑兵云集。左先锋镇后协康忠领众督御,被黄梧一刀砍落城下,遂同苏明开门迎降。提督总领旗刘进忠带领骑兵首先入城(进忠,后为潮州镇。甲寅从耿藩,丁巳投诚,磔于京师)分守四门。天曙,梧、明出见提督马得功,功厚礼相待。出令安民,而市肆不惊。飞报贝勒并总督李率泰,泰与贝勒各赍袍帽褂靴,令薙发以待。贝勒以既得海澄,则厦门可图,而收两岛无难事也。率泰亦云:『海澄系成功储蓄粮饷之所,为金、厦门户。今黄梧既弃邪归正而献海澄,足孤其势。不日漳、泉会师,以合攻两岛,易易也』。即将前欲封成功「海澄公」留下之印,会题授黄梧。命下,准授黄梧为「海澄公」,皂旗白钺。七月,设公标五营,驻漳州平海。梧荐「施郎水务精熟,韬略兼优。若欲平海,当用此人」。郎遂改名为「琅」。贝勒与率泰合疏保题施琅为同安副将,寻而擢为总兵。安插苏明于漳平。后以明母在海,调明入京,授精奇尼哈番内大臣。成功亦以明为梧所胁,非明本心,不杀其母,且月给以养之。
当其时,王秀奇之领兵张协,于晚间见黄梧出伏路之兵悉系贴身亲随,而且举动慌张,心甚疑之。遂乘潮落,差快哨往厦密禀王秀奇,说梧情状,患有外变,当速为备。秀奇接禀,业已三鼓,遂袖禀叩辕门,请见成功。功即遣甘辉、林胜、陈斌、陈鹏、黄安、杨祥诸镇,驾快哨飞入海澄,又令洪旭、马信、王秀奇、陈魁、张鸿德、林世用、刘国轩等驾赶缯船接应。甘辉舟师甫至海门,天色微明,见沿海人民奔窜,顿足曰:『事不济矣!海澄必失』。时张协等望圭屿一带航船而入,急招呼相救。辉令拢船,张协下船哭诉,请速救援五都土城。时土城内副将林明与领兵康熊闻海澄有变,坚壁守御。忽见满、汉齐至,进退维谷。忽闻甘辉来援,即开门接应。辉令林胜等分伏要道,令陈斌、陈鹏二镇列阵候敌,令林明、康熊搬运蓄储粮饷下船。既而洪旭大队亦至,议欲乘彼人心未定,进攻夺城。得功见海船如叶,又合土城余党,摇旗吶喊,似欲攻城之状;遂分遣精骑暨枪手据险堵御。旭与辉曰:『土城器械、粮食既已搬尽,咫尺孤寨,守亦无益。不如乘其潮退,督兵出厦门,以图后举』。辉曰:『此论最当。黄梧之谋已久,非陡然献降。徒伤兵卒,无益于事』。遂鸣金收军,下船回厦。得功见海船已去,亦分兵据守隘口,布伏防范。
辉等回厦见成功。功见土城粮饷搬尽,擢林明为右戎旗镇、康熊为左戎旗镇。又遣兵官张光启、兵都事黄璋下狱,以其扶同黄梧瞒借杨琦衣甲器械应点之罪;后又不能善为抚驭,反惊挟他,以致心惶叛去。
七月,成功令黄元、郭华栋二镇领本部将士下铜山,同张进协守。遂大会诸提镇参军商议曰:『本藩正欲刻期北上,争衡吴越,只因海澄一失,遂尔中止。现今贝勒与总督咸提师驻漳,其省城必然空虚,不如乘南风直抵闽安,入取福州。若得福州,则漳、泉下游悉为我有。他若救应,疲于驰驱,是彼劳也。然后假一旅,从中截杀,必自乱矣。未知诸公以为何如』?诸将曰:『藩主神算,非诸将所能及』。即以中提督甘辉为元帅,后提督万礼副之,统杜辉、陈斌、陈魁、林明、巴臣兴、林胜、蓝衍、魏其志、杨富、黄安、刘国轩、杨来嘉、郭义、蔡禄、蔡文等一十五镇,坐配大船四十只、快哨二十只,北上取闽安。辉至湄州,戴捷来迎。辉命捷为引导,进攻闽安。闽安守将见海航云集,不敢迎战而遁。辉得闽安,勒兵报捷。功以前提督黄廷率陈鹏、周全斌等守厦门,释张光启、黄璋仍掌事,洪旭同兄泰守金门,陈辉领熕船二十只泊南山边圭屿,以防海澄舟师之出。亲领王秀奇、林明、张英、萧泗、林雄、黄昭、萧拱宸等往闽安。值中权镇马信自舟山遁回,见成功,陈诉『定海关出水师船五百只合攻。信与阮骏、陈六御、张鸿德等分熕与战,终日未分胜负。是夜二更,南风大发,水师用火船纵焚。阮骏同陈六御、张鸿德咸阵亡焉』。功大痛哭三将勇烈,令优恤其子。即将大队舟师入南台,夺据其桥,进围福州。分诸镇:东守乌龙江,以御泉、漳救援之师;西据洪塘水口,以截延、建上游粮米;北守连江北岭,以遏温、台接应之兵;惟南面近水不为备。拆毁东南隅一带房屋,竖栅,安置炮台,与乌楼相对。日夜攻打,轰声震天。时贝勒与总督之兵在漳州,城果空虚,兵民人等一时为之震动。仅有巡抚宜永贵在内,接闽安已破之报,正欲请兵防范,忽而楼船塞港,兵临城下;与城守副将田胜(河南人,善用标枪)督兵守御。又分一旅出守乌楼,以作犄角。但城大兵寡,乃会绅矜,按家甲,拣选民壮,日夜轮流守御。差人飞递贝勒、总督,回师救援。成功一时骤至,未知虚实,未敢临城。只调各镇安营,深沟树栅,以为久困计。每率众倚梯攻城,即被乌楼横炮击退。功集诸将议曰:『乌楼乃系城中之犄角。不夺乌楼,此城难破。明日必须并力攻夺,方许收军。如退缩者,斩』!是日,炮火不绝,合攻乌楼,楼悉崩坏,兵士生无二三,遂为成功所夺。
城内见乌楼已破,人心愈惶。独有巡抚旗鼓参将张国威请于宜永贵曰:『威观在城诸将,只堪守城。至于田副将独自一人,焉能分身破敌。现有原任布政司周亮工与副将王进(进即王老虎)缘事在狱,宜调此二人出来计议,必有方略,庶其围可解也』。贵曰:『二人乃系钦犯,若纵之出,倘有他变,谁任其咎』?国威曰:『亮工、王进二人,忠心无二,威愿以全家四十三口保其无变』。宜永贵见国威恳切,又当危急之际,即允其请,立召亮工、王进入辕门,许以立功赎罪。二人叩谢而出,致谢国威。威曰:『今日之事,非市私恩。可速登城观敌,用计破之』。亮工与王进忙登南楼。遥望毕,即回复宜永贵曰:『贼势方锐,未可与敌。虽乌楼被其所夺,料贼一时未敢临城。俟其稍懈,当出奇兵破之』。宜永贵曰:『何谓奇兵』?亮工曰:『遍观城外,营垒相连,难以骤破。独东南近水一角略尔疏防,可令王进带骑兵三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偷过鼓山后,转出六通桥,冲杀南台,焚其船只。再令田胜领骑兵一百五十人、步兵五百人,伏南门;李武领骑兵一百五十人、步兵五百人,伏西门。遥观王进出兵,二处起伏冲杀。其余兵民守城者,悉令吶喊助威。破之必矣』。遂戒严防守。
八月,贝勒知成功犯福州,与李率泰相议:一面拨梅勒章京阿格商统领骁骑救援福州,一面遣提督马得功带兵由云霄八尺门渡江袭取铜山,效击魏救韩之法。
十六夜三更,宜永贵依亮工之计,令兵衔枚、马摘铃,开水部门而出。王进领兵从鼓山后绕转,天色微明,鸣螺喊杀。城上见王进兵出,遂发大炮,大声吶喊。西南二处,伏兵齐起。成功诸营不知兵从何处来,一时不及列阵,各慌忙奔窜,相争下船,乘潮而去。杀伤溺水,死者不计其数;旗帜器械,弃满山海。是日围解。成功出札闽安,度势踞险,筑炮台围寨,并罗星塔亦筑土城,令诸镇轮流守御。功将大队舟师,移屯螺口江、定海凤埔。
九月初六日,马得功领兵至八尺门,排渡攻铜山。张进侦知,遣黄元、郭华栋统众来敌。得功屡挥军欲渡,悉被华栋等踞险攻击,死伤甚众。得功见其有备,遂抽师回。郭华栋报捷于成功。
十月,成功修表,遣太监刘九皋同内司镇中营副将江王振,航海从粤东龙门间道见永历,请会师恢复。擢右提督王秀奇为五军总督、中权镇马信为右提督。礼官陈宝钥(官至山东青登莱道)假托修茸船只,密载眷口,入泉州港投诚;以黄开泰为礼官(泰,丙戌举人。投诚,官至□□道)。原兵部侍郎王忠孝荐举同安殉难陈鼎之子陈永华有经济之才,成功用为参军。
十二月,成功督诸舟师犯罗源、宁德等县。诸将飞报贝勒,贝勒令阿格商、巴都、柯如良等率骑兵往援。
初十日,郑芝龙差家人谢表到闽见贝勒、佟巡抚、李部院,欲劝其子成功投诚,时总督在漳。佟巡抚修书曰:『我皇上定鼎以来,不专用兵,德威所迄,无远弗届:东至高丽、漼儿哈、鱼皮诸国,西至插汉、缅甸诸国,南至土苗、洞蛮诸国,北至河套、海西诸国,率皆慕义向化,稽颡恐后;至于孔、耿、尚、吴诸藩封,躬膺茅土,任专一面。君臣之情,亲于父子。迩来惓惓于诈信之间,是自疑贰也。天时人事,侈口而谈;骄蹇满纸,殊堪愤恨。不佞略一析之:大凡开创之初,久而后定。如周武一戎衣,犹因小腆未靖,作多士、多方八篇以晓告之。楚越弄兵,不过地方杀运未终,敢烦王师戡定耳。近报执馘献俘,风飘箨卷。至西人入河州一事,全无影响。而台台伏处海隅,见闻不远,一二浮食之辈,生事造言,以相簧鼓;此乃山野村落传说称奇,而不知其无稽也。至如河北水溢、关中地震,事实有之。董子谓:天之仁,爱仁主,故时出灾异不一,以见天之绝爱人君也。自古殷忧启圣,毋论尧、汤之世,水旱尤甚;汉文帝日中有王字。然贞观之治,千古最称;宣帝时凤五出、麟一至,究仁慈不振,卒以短祚。灾异之验,果何如乎?从来窃发海上者,不乏人矣。其不能离于海者,犹鱼之不能脱于渊也。庙堂妙算,以为兴师动众于烟波浩渺之中,劳民而费财;不若收其英杰,使相统驭,居民得以永逸。此不过以海治海之策。今恩纶频颁,诏使叠至;而台台错认以为穷洋孤岛,洵足为万里长城,艟艨樯橹可作边隅,而意益骄、念益侈,不亦疏乎?圣天子车书一统,海宇率宾,犹温诏慰勉,推心置腹。台台倔强于鹭岛之中,期期不奉诏,偃蹇恣肆,真夜郎王问汉使者曰:『汉比我何大也』?若夫豪杰举动,似不如是。不佞以为尚可与言者:台台不反复于既抚之后,而徘徊于未抚之先,洵倔强男子哉?今若敛兵而退,以待天朝之命;不佞亦当代刘制台担其事,补牍上请,全天伦之恩、膺带砺之锡:铁券金章,如取如携;尔公尔侯,爰及苗裔。不特珥笔文臣不敢望,即从龙诸勋策血战数十年未易致者,台台一旦得之,此诚布衣之极致、匹夫之伟业矣!若夫拥乌合之众,逞螳臂之势;九重之上,赫然一怒,六师南至,岂有逆施顺行者哉?抑或悬五等之赏,以待海滨之士,而肘腋之间,岂无怀我好音者乎?存亡利害,间不容发,愿高明熟思而审处之!语出由衷,并无欺饰。仰祈裁察,不胜企翘』!差员送谢表至宁德见成功。表曰:『太师受禁,无非为藩主不肯薙发耳!今天下已定,徒劳无益。父子天性,焉可弃绝?若早投诚一日,则太师早得一日之安』。成功喝曰:『尔辈但知保身,岂知误国为大?天下事安能逆料?滇南、川、贵、楚、越、荆、襄之地,豪杰辈出,皆怀恢复之心。尔辈小人,焉敢鼓唇舌而妄谈天数?若不急退,当枭尔首』!表悚然不敢复言。功恐借抚为由,而总督在漳乘间出攻厦门,遂令甘辉殿后,自领舟师载谢表同差官回厦门。
二十一日,阿格商接侦卒报:成功大队已去。随挥军追赶。至护国岭,遥望后军,队伍整肃,不敢进迫,即屯营相对。二十二日,格商率轻骑突阵。甘辉与战,终日未分胜负,各收军而回。马信曰:『藩主回厦议抚,命公殿后,非专于战,公何过劳』?辉曰:『虽然议抚回师,但所积贮实关诸将命脉。彼来追迫,不得不御』。信曰:『素闻公善战,明日观公退敌』。辉曰:『当先催各营搬运粮米在船,然后抽兵过桥。奇兵韩德、前冲刘巧二镇,可带本部将士,埋伏在西北山谷。后冲黄昭,汝可带本辖军将,往桥之东北埋伏。火武镇魏进功,汝可同中协陈谦前去诱敌:轮流接战,当徐徐诈败,且战且怯,赚过桥之东北,听连珠炮响,齐冲合攻。又令金岸、康熊领本部偷过西南,作欲去攻城之状。其余咸下船』。诸将悉依令于四更造饭,五更各衔枚埋伏等候。格商回营,与众相议。柯如良曰:『甘辉伎俩甚是高强,未可轻敌』。商曰:『赤脚毛贼,有何伎俩?除之甚易。明日当各用力,俟吾擒之』。次日饱餐,结束而出。见沿岸群然搬运粮米下船,商即挥骑赶杀。将近至桥,火武镇魏进功接战,未及数合而退。陈谦出敌,而进功已渡桥矣。既而谦亦退,格商迫之。谦分二队伏于桥之左右,复出进御。格商望见有伏,不敢追。谦乘疑亦抽过桥。商见贼尽渡过桥而去,遂尾其后而追之。将至东北角,忽闻连珠炮响,勒骑四望,而黄昭突出,格商奋勇冲杀,昭败走。未半里,韩德、刘巧二伏齐起,商又分骑接战,德与巧亦略战数合而退。商挥诸骑急追,柯如良骤马高叫:『贼兵卖阵,当速退!勿追』!商弗听。甘辉踞高按刀,视格商至,从高驰下,斗商。辉用「金龟脱壳」之计,格商被杀,巴都救之无及。辉勒兵转战,死失甚多,弃马匹、布幔、辎重不计其数。辉收军,信迎曰:『今日始信公之真勇略也』!
巴都飞报贝勒。贝勒大怒,而抚局又搁矣。成功送谢表归,表乞回书,功不允,表叩头流血,方取笔援书曰:『嗟嗟!曾不思往见贝勒之时许多好言,竟尔不听,自投虎口,毋怪乎其有今日也。吾父祸福存亡,儿料之熟矣。见其待投诚之人,有始无终,天下共晓。先以礼貌,后遂鱼肉,总是「挟」之一字。儿岂可挟之人哉?固已言之于先,而决于早矣。今又以不入耳之谈,再相劝勉。前言已尽,回之何益?但谢表日夜跪哭,谓无可以回复为忧,不得不因前言而详明之。盖自古治天下,惟德可以服人。三代无论矣。汉光武恢弘大度,推诚窦融;唐太宗于尉迟敬德,朝为仇敌,一见而待以腹心;宋太祖时,越王俶全家来朝,二月遣还,群臣乞留,章疏封固赐之。皆有豁达规模,故英雄感德,乐为之用。若专用诈力,纵可服人,而人未必心服。况诈力之必不能行乎!自入闽以来,丧许多人马、费许多钱粮,百姓涂炭,赤地千里,已验于往时。兹世子倾国来已三载,殊无奇谋异能,只是补葺破城、建造烟墩而已。一弄兵于白沙,而船只覆没;再弄兵于铜山,而全军歼灭;扬帆所到,而闽安便得;罗源殿后,而格商授首。此清朝之尚诈力,果有损耶?益耶?此不待析而明矣。今欲别顺逆,而不知顺逆在于心,不在于形。试观姜壤、金声桓、海时行岂非薙发之人哉?大丈夫磊磊落落,光明正大,皎如日月,肯效诈伪之所为,苟就机局,取笑当时?试思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损无数之兵马、费无稽之钱粮、死亿兆之生灵,争区区数根头发,不特大为失策,且亦量之不广也!诚能略其小而计其大,益地足食,插我弁将,何难罢兵息民。彼无诈、我无疑,如此则奉清朝为正朔,无非为民生计也,为吾父屈也;文官听部选,钱粮照前约,又无非为生民计,为吾父屈也。将兵安插得宜,则清朝无内顾之忧;海外别一天地,儿效巢、由、严光优游山林,高尚其志耳。儿志已坚,而言尤实,毋烦再报,乞赦不孝之罪』!书毕,付谢表同差官回福州而入京。
顺治十四年丁酉(附永历十一年)正月,成功督舟师北上,住三都。
二月,令总制张英、后提督万礼统诸镇攻温州金乡卫。守将翟永寿降,收其粮食而回。
三月,拨万礼、韩英、洪善、杨朝栋等轮守闽安罗星塔寨栅。成功舟师至镇下澳,遇雨,回厦门。定国公郑鸿逵卒于金门。成功乘丧,恐其有变,戒严防备。
四月,成功因地方频得频失,终无了局,何时得望中兴,询诸参军。吏官潘庚钟曰:『边地虽得,亦不足以号召天下豪杰。昔太祖起义濠州,若不得俞通海、廖永忠等水军,安能夺釆石而得金陵,以成一统之基?以钟管见:漳、泉沿边,数载争战,民亦苦极。不如将数百号战舰,直从瓜镇而入,逼取江南。南京一得,彼闽、粤、浙、楚以及黔、蜀之豪杰志士,悉响应矣』。甘辉曰:『江、浙地广,非数十万之师不可。倘大队前进,而贝勒侦知,会合水师出攻两岛(金门、厦门),岂不危乎?不如就退,窥其衅隙攻取,进可战、退可守』。庚钟曰:『公所言,眼前常见,非长久计也。今若不取,是自老其师。倘一旦会天下之兵以窥我,两岛岂能独全乎?所以未暇全师及此者,尚有滇、黔、粤西孙可望、李定国等牵制。刻下藩主统貔貅之众,入据长江,截其粮道,则江南半壁悉为我有。彼自顾不暇,奚暇攻我两岛哉』?工官冯澄世曰:『潘参军之论,正是舍末而就本。若今日坐老其师,不取江南,清朝之志未必便忘两岛,亦理势使然也』。甘辉坚执以为不可,恐邯郸学步,反失其旧。参军陈永华曰:『倘徒在闽争野争城而望中兴,此亦甚难。今日潘、冯二参军持论师从江南,号召天下,其见甚高。盖取江南而两岛自安。若偷安岁月,一旦合攻,虽使诸葛复生,亦难措手矣』。成功曰:『吾亦有心久矣。正武侯所言「势不两立」,清朝其肯每饭忘我耶?当先遣人从间道抵粤西请旨,令孙可望、李定国集滇、黔、粤、楚之师出洞庭而会江南,以分其势。俾天下英雄跂足相从』。庚钟曰:『藩主所见最明。但恐粤西孙、李不睦,稽延而未得进。可差能员请旨,并说孙、李忠君爱国之心,忘私愤而伸大义,分道出师,立功者王。才可摇动,庶得万全』。成功曰:『此论最是。但苦无人可为使耳』!永华曰:『杨廷世极有口才,差往决能成事』。功允华请,即修表并书,遣杨廷世同刘九皋泛海,从龙门间道往粤西。
四月,令水师后镇施举同李顺往浙江,招抚松门一带渔船为乡导,以便进取长江。
五月,察言司常寿宁启郑泰私盗洋船银一万两。成功着六官会议,查常寿宁失实,以其离间左右亲信之人,罪当死覆。成功念其起义,一家四十余口被杀,姑以老耄误事,休致之。施举至定海关遭风,收入港口,遇水师力战而死。
时有台湾通事何斌者,因侵用揆一王银二十余万,恐王清算,谋之小通事郭平。平曰:『不过多开条目而已耳』。斌曰:『银至二十万,亦非多开可以了当』。平曰:『不然,将奈何』?斌曰:『语云:「三年水朝东,三年水流西」,所以有桑田变沧海之语。我想鹿耳门一带沉坏夹板,屈曲之处,乃系深港。其赤嵌郡边虽沙泥污浅,宁无冲崩滩激,流水更变?汝可密驾小船,作钓鱼状,顺鹿耳门至赤嵌城边,打探水道。尚如前浅污,或亦有变更移易,回来再作商量』。平即寻小船,蓑衣斗笠,鱼饵钓竿,顺流荡漾。至潮涨,又顺流而入,暗将竹篙打探,果于污泥中冲流一条港路,自赤嵌城直入鹿耳门,水深有四尺余。归来,密报何斌。斌大喜曰:『果有是事,此乃天助我也。尔其秘之』(东旭评曰:非关沧海变,多是地将灵。若不假诸辈,何由入典型)!
七月,成功以洪旭、陈辉督水师诸镇防守金、厦。自领大队舟师北上。初十日,至兴化黄石,令甘辉驻札涵江,征催粮米。十三日,出屯狼崎,坐快哨巡视,闽安令黄霆把守。霆曰:『闽安迫近内地,恐一旦有虞,援之不及,诸军危矣』。成功曰:『尔且暂守,当着人代汝』。功回狼崎,拨护卫前镇陈斌、神器镇卢谦、右提督右镇余程等守闽安罗星塔,代黄霆从征。
八月十二日,成功至海门登岸逼攻黄岩县。守将王戎率兵与战,战败议降。知县刘登龙(辽东人,监生)劝戎坚守,戎执献成功。功嘉其节,令人说之,不从。乘守者睡,投江而死。功怜之,葬其尸于江滨。十八日,进围台州。马信单骑招降。总兵李泌同知府齐维蕃、临海知县黎岳詹献城降。
九月,天台、太平诸邑降,海门卫坚拒不纳。功遣万礼攻之,不得下。功亲到察阅地势,见城坚险,遂按兵,令监督宗继宁入城劝谕。守将张捷从继宁出见成功,功优待之。乞禁骚扰。前所刘崇闻捷献城,亦遣人投降。
永春县林永伪称起义勤王,聚众数万余,陷永春县。总督李率泰征各标兵将平之,乘胜议攻闽安。密遣标下投诚总兵张蕴玉、随征副将刘升耀带兵三千,驾船潜渡长乐港,过罗星塔,截其归路,方进兵合攻。贼将余程战死,闽安复失(蕴玉,字云路,湖广武冈州人。业儒,有澄清志。时流寇猖横,率众卫乡,奋勇截杀,寇戒莫犯。后隶安国公刘承胤麾下,屡有战功,授总兵官。投诚,随征福建。性极聪明,凡经水程,便记忆礁线浅深。后平金门、铜山之功,官至粤东澳门副总兵)。
陈斌等死守罗星塔待援,总兵施琅遣人招斌。斌率卢谦等薙发投诚全师至福州。泰令大厅按册内花名领赏,五人一队,从东辕门入,由西辕门出,即收其器械,枭首千有余人。斩讫,方收斌与谦等,并杀之。但时呼传甚急,有出玩赌博、患病者,倩人代之,尚活有数十余颗。成功接陈斌请援文,恐闽安有失,两岛难保,遂弃台州南下。至狼崎,报斌已投诚,随拨陈尧策守狼崎,御闽安水师。功回厦门。
杨廷世、刘九皋赍表至粤西。时值起冷孟■〈金在〉为兵部左侍郎(孟■〈金在〉后为贵州巡抚。永历十二年四月,备御安隆,马进忠引兵入贵阳,冯收礼弃平越,大兵云至,孟■〈金在〉为叛兵所执献功,谕薙发,骂不绝口而死),王应龙为司空。永历忽接成功本称:『欲躬督舟师从瓜州、镇江而入,直取金陵。请命李定国、孙可望等领兵,由楚泛洞庭,会合恢复,以迎圣驾』。永历随宣杨廷世、刘九皋入见。问成功兵船钱粮。二人对以『舳舻千艘,战将数百员,雄兵二十余万。粮饷虽就地设取,尚有吕宋、日本、暹罗、咬■〈口留〉吧、东京、咬趾等国洋船可以充继』。永历大喜,下廷臣会议。冷孟■〈金在〉奏曰:『成功执大义,不肯从父投诚;远隔海滨,岁岁贡问不绝。今有大志,欲亲统舟师入镇江,直取金陵,与陛下恢复中兴,实有桓文尊周之义。宜加封晋秩,以鼓豪杰响应之心』。永历又问:『成功部下,所隶何爵』?皋奏曰:『悉系先朝侯伯』。永历又问:『尚有宗亲否』?皋曰:『有监国鲁王、宁靖王、泸溪王、巴东王、益王世子、周世孙……宗戚甚多』。永历又问:『待诸宗亲、侯、伯之礼如何』?皋曰:『凡诸王宗亲,成功以先帝所封宗人府府正之礼相见,月送俸禄。诸难臣逃归者,悉以先辈敬之。或授以参军,预谋军政。其侯伯来归者,有兵者,听其提调。执法无私,待人不贰,不让唐之汾阳也』。永历顾冷孟■〈金在〉曰:『所属部伍,尚有侯伯,卿当酌议加封何衔』?■〈金在〉曰:『太祖祖训,外臣无封王例,故徐达以死后追赠王爵。今在扰攘之际,理应从权,不可徒守以经。如李定国不过以战胜定南王孔有德之功,遂封西宁王爵。成功系先帝赐姓,其与祖制无违,亦应封王,以便统众而收人心』。永历曰:『卿所奏甚合时宜,当议王号』。孟■〈金在〉曰:『当以廷平一府封之。俟江南有功日,再进封「一字亲王」,方见次第』。永历依议,着礼部铸「延平王印」,并册一道。另着杨廷世、刘九皋举成功部下将官有功者奏闻,以便加爵。廷世即举左提督王秀奇、右提督马信、中提督甘辉、前提督黄廷、后提督万礼、五军都督陈辉、兵官洪旭、户官郑泰等;永历遂封王秀奇为「祥符伯」、马信为「建威伯」、甘辉为「崇明伯」、黄廷为「永安伯」、万礼为「建安伯」、陈辉为「忠靖伯」、洪旭为「忠振伯」、郑泰加少傅;其余侯伯印数十颗,以锡有功。另以六部郎中各一员,随师纪录。赐上方剑,便宜行事。又自书手诏,令其速进师江南,伸大义于天下;号召英雄,勤王迎驾。遗漳平伯周金汤、太监刘国柱赍印册,同杨廷世、刘九皋从广西间道,由粤东龙门航海来厦。
十月二十八日,成功统舟师南下。十一月朔日,到南澳。忠勇侯陈霸曰:『欲攻惠、潮,须防苏利、许龙。不如先取鸥汀,此寨粮足,当先取之』。左戎旗林胜愿为先锋,功允之。令黄廷为帅,又分拨诸镇入揭阳、潮阳、澄海,以分其势;功遂回厦门。时值冬旱,壕寨悉干。廷令造木牌遮身,以铁锹掘寨脚,堆积火药地雷。火发,寨崩十有余丈。林胜督众乘势冲入;因恨其屡次率船截劫,屠戮殆尽,活者仅存百有余人而已。
十二月,周金汤、刘国柱、杨廷世、刘九皋等到厦门。成功率甘辉等诸文武,恭迎海埏,拜受延平王册封。请安毕,厚待周金汤、刘国柱,详询粤东进取情形。金汤曰:『恢复在于人心。苟人人如贵藩之心,则中兴指日可俟。奈诸将各心其心耳』!功是之。遂拜谢表,并「会师江南疏」,差参军徐孚远、太监刘之清、刘九皋同周金汤、刘国柱航海龙门复命。功设长史、审理、典宝、典杖、典仪、典膳等官,悉照王府行事。
顺治十五年戊戌(附永历十二年)正月,成功调南北征各提镇舟师回厦。
二月,挑选各提督壮勇者为「亲军」,厦门港筑「演武亭」操演。各以五百觔石力能举起遍游教场者五千人,画样与工官冯澄世,监造坚厚铁盔、铁铠及两臂、裙围、铁鞋等项,箭穿不入者。又制铁面,只露眼耳口鼻,妆画五彩如鬼形,手执斩马大力。每人以二兵各执器械副之,专砍马脚,临阵有进无退,名曰「铁人」。每人月给饷银三两。有功者,擢为营将。令左虎卫陈魁统之。
三月,遣右虎卫陈鹏统兵船南下攻许龙。龙率舟师出御,失利。鹏掠其边民而回。
四月,擢杨来嘉为亲丁镇,属前提督永安伯黄廷统辖,同忠振伯洪旭共商机务,守金、厦。擢思明州知州邓会为监督粮饷。又以薛联桂为思明州知州。修表遣杨廷世往粤西,报出师日期。独甘辉心中犹豫:以其恰封崇明伯,今欲往江南,必由崇明县地方经过,则前日活阎罗所示『官至崇明,寿至崇明』之句,不亦有验乎?因复请于成功曰:『辉闻瓜镇限以铁链,此则船之艰于前进;两埏炮台密布,此则陆之难于登岸。况江南地方辽阔,以辉愚意,未可深入。不如俟李定国、孙可望二人会师信到,然后进兵,庶首尾相应,战守有方,可以一鼓见效』。功曰:『会师之举,不过欲牵制其势耳。岂不会师,而即不进兵者乎?况兵马云集,日费万金,岂可稽延,自老其师哉』?遂大整兵船:以中提督崇明伯甘辉为前部先锋,统左虎卫陈魁铁人五千、护卫兵一万,并宣毅前镇陈泽、宣毅后镇吴豪、前冲镇刘巧、右虎镇陈鹏、后劲镇杨正、左冲镇郭义、后冲镇刘进忠、水武镇林世用等兵一万,配坐大熕船二十只、鸟船二十只、快哨十只,为首程;又遣右提督建威伯马信,统右先锋镇杨祖、援剿左镇林明、殿后镇黄昌、亲兵镇黄应、智武镇蓝衍、木武镇黄昭、正兵镇杨世德、火武镇魏标等兵二万,配坐大战船三十只、赶缯船二十只、快哨十只,为二程接应;又令后提督建安伯万礼,统援剿右镇贺世明、右冲镇蔡禄、宣毅中镇李化龙、神器镇杨祥、援剿中镇蔡文、宣毅左镇黄安、宣毅右镇巴臣兴、奇兵镇张魁等领兵二万,配坐大熕船三十只、船艍二十只、快哨十只,为第三程接应。成功自领侍卫陈尧策、五军都督张英、左武卫林胜、右武卫周全斌、吏官潘庚钟、户官林俞卿、礼官黄开泰、行营刑官程应璠、兵官张煌言、工官冯澄世、闽安侯周瑞、辅明侯林察、定西侯张名振、平北侯周鹤芝、忠定伯林习山、亲兵镇杨好、中权镇李泌、祥符伯五军戎政王秀奇、援剿前镇戴捷、援剿后镇刘猷、护卫右镇杨衍、参军林奇昌、纪许国、蔡鸣雷、监纪柯平等,配坐水师前镇阮美、一镇洪善、二镇蔡福、三镇林德、四镇毛玉、五镇陈瑞等船共一百二十只、兵四万,为合后。号称舟师一十万众,航船北上。
六月初七日,率众登岸犯平阳,守将单任暹降。十三日,瑞安县守将艾诚祥亦献城降。宣毅右镇兼管铁骑巴臣兴病故,功以黑祥云统其众。十六日,成功至温州,镇将坚守。功细度其城险固,惟征木料、粮饷出往舟山。
七月初二日,成功问引港官李顺:『此去羊山多少水路』?顺曰:『西南风一日便到。其山皆羊,故名之。山上有「大王庙」,极灵显。海中有独眼龙,系孙真人医治,嘱其养性,勿得动气。故凡过往船只,暗献纸钱,暗着更鼓,不敢放炮鸣锣。若惊起发性,兴波鼓浪,船只难当』。成功曰:『此乃里巷之言。本藩尚欲驰驱天下,百神宾服,奚畏此一孽龙乎』?不听,遂传令开船。初九日午时,到羊山,而各提镇咸至。随放炮鸣金,金鼓响天。不移时,风声徐起,浪叠千层,暂尔淜泙。忽而波涌翻江之势,搅海欲狂,船难收■〈舟宗〉,互相触坏,弃碇破桅,遭浪遇礁,呼救遍海,不可胜计。护卫都督陈德、太监张忠跪请成功拜祝。功笑曰:『此不过风时偶然耳,岂真有龙之发性耶』?不听。奈风愈狂,电愈烁。忠等再求:『跪恳藩主祷求!再无不息』。成功方允冠带礼祝曰:『成功统率三军,恢复中原。果天命有在,登时将诸船沉灭。如中兴有日,祈即浪恬风静』。甫祷毕,随即天色晴明,江山如旧。功失四子睿、七子裕、八子温暨兵士数千人。其所存之船,亦各损坏,乃收回舟山修葺。诸提督咸劝功暂回厦门,功以业已出师,理无再还。
九月,修葺诸船报竣。成功督舟师至象山。初十日,知县徐福率父老出降,功安民毕。时各镇兵士逃者甚众,悉系北上新附。且讹言『北将尽欲投诚,故援剿右镇贺世明船桅妆以粉色红色为号』。功亦疑世明船桅之异,遂令姚国泰替世明统其众。又遣张英谕林世用、魏标、李泌、张魁,悉解兵权,为监督。世用大愤,不日死。擢总理监营翁天佑署左提督事。
十月初二日,后冲镇刘进忠率其众入黄岩海门所投诚。功闻报,驰令周全斌追之。全斌督快哨二十只,星夜飞赶。至海门,将城围困攻打,进忠御之。忠恐成功大队齐至,于半夜乘斌无备,开西门突围而去。斌亦不追,拔其城,报成功。功擢黄昭为后冲镇。
十一月初七日,成功破盘石卫,分诸提镇就汛养兵。
十二月,成功率众札沙关取粮。
顺治十六年己亥(附永历十三年)二月,成功仍回盘石卫,调各提镇至盘石听令。
四月,成功众至定海关。二十九日,入宁波港焚船。
五月初一日,退出。初四日,抵舟山烈港。
十八日,到崇明县。守崇明总兵梁化凤(系陕西西安府长安县人)敛兵坚守,功欲顺风入瓜州。冯澄世曰:『欲进兵瓜州,必当先取崇明,庶可流通蓄积以为外援』。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迟延日月,反使瓜州有备,不如先取瓜州镇。若得瓜镇,则江南门户已破,先截其粮道,是腹心有疾;然后乘势取江南,则崇明不攻而自破』。外则修书遣监纪刘澄,密通江南提督马进宝。又差罗蕴章同张煌言为长江乡道使,命顾忠前往探乌喇、宁古诸港路(顾忠,浑名瞎子,去八个月方回。时成功已入长江,败绩回厦。忠是以不果行)。随问:『谁敢领先锋印,以取瓜州』?建威伯右提督马信向前曰:『信蒙藩主眷顾,爵居人上,并无寸功。今瓜州之地方险要、兵马之多寡虚实,颇知其详,愿为先锋破敌』。成功壮其勇,喜曰:『公肯效力,此城必破』。即拨黄安、蔡文、黄昭、蓝衍四将与统辖。又分四队:周全斌居中,甘辉居左,翁天佑居右,万礼居后;陈瑞龙诸镇为接应,或取木营、或断拦江坝、或取谈家州(在瓜州镇之中,与瓜州柳堤炮台相对)、或抄瓜州之后,而攻其城。
六月十四日,成功至焦山。时有镇江操江军门朱衣佐,虽然防范,不意功突至,又恃江中有「滚江龙」之拦,故马信等一时舟师扬帆吶喊,旌旗蔽港,金鼓震天,惟有标下巡江营都司罗明升督兵五百守谈家州瓜镇之中列炮与瓜州柳堤炮台相对以待之。信督众环攻,明升分头死拒力战。至炮尽矢绝,全军覆没(明升,山西人。丙戌岁,敕建祠于谈家洲。今上南幸,念其忠勇,御书「奋勇致身」四字。令有司春秋祭祀)。信拨蔡文守之。乘胜,合周全斌师飘扬大进,悉为拦江坝所阻,不得前。全斌、张亮、陈大胜等令善泅水者十余人,漾去斩断,遂无阻碍。扬帆直进,登岸列队。朱衣佐闻报海贼至,即率游击左云龙出御。全斌奋勇冲阵,连斩十余人。而马信从其后攻城,韩英、杨祖以藤牌护身,首先上梯,江防同知徐腾鲸弃城遁。衣佐知城已破,无心恋战,同左云龙欲走扬州。陈泽尾追至大表桥下,斩云龙,活擒衣佐。
十七日,陈瑞龙督诸镇焚夺木浮营三座,长江与共(木浮营者,用大杉木结排,另用木为栅,内架大炮十余门,从上流压下,船遇之,一击立碎)。
十八日,成功移屯瓜州,纪马信、周全斌第一功。押朱衣佐见成功,功曰:『此腐儒也,杀之徒污吾剑,释之足见我们宏度』。去缚,与衣服,放之归。周全斌曰:『今瓜州已得,可乘势速取镇江,反掌之易。倘若迟缓,彼得深沟固守,徒费士卒』。成功然之,以援剿后镇刘猷守瓜州,柯平督理江防事。
十九日,成功亲督诸军,进泊镇江南岸七里港。二十二夜二更,直抵银山下。寅时,传令列阵,分为五队而进。陈魁统铁人逼栅,守银山将见之,骇然不敢出战;惟齐射之,箭不能入。铁人冒死而进,栅遂破。全斌呼曰:『时不可失,乘此破竹之势攻夺其城,必可得也』!即转身首先向前,连砍数人,众军随之。守镇江总兵高谦闻贼攻银山,领兵出援。遇全斌赶杀势雄,不敢战,敛兵入城。斌见谦怯,乘势尾追,抢门而入,高谦与知府戴可进亦即投降。成功入城安民毕,加高谦为破虏将军。以工官冯澄世为常镇道,兵部主事李征为镇江知府,监纪林若霖为理刑。荆州卫粮船十四只来降,功大悦,擢其首李文正为卫指挥,其余各授以千百户之职。太平府守将刘世贤遣人献城,功加为镇南将军,令罗蕴章带所部去太平协守。扬州文武各遁,城空;百姓彩旗羊酒,前到镇江请师。功受其款献,厚待父老,给示严禁与之归。
六月二十七日,成功议兴师取江南。参军潘庚钟曰:『今既一鼓而克瓜镇,是则江南门户已破。虽军声大振,天下摇动,未可骤然进兵。当暂住瓜镇,遣将分据淮阳诸郡,扼其咽喉,收拾人心,窥其衅隙,然后大队齐进。况北都满、汉兵民人等不下百万,一旦粮道断绝,待哺不足,两月之间,其兵必溃、其民必乱。如此可不劳而定,此正曹公之所以取胜于官渡也』。冯澄世曰:『江南城池广阔,进攻不易。不如且听庚钟之谋,驻札瓜镇,据其险要,断其粮道。一面收拾人心,一面遣人从间道报捷请旨,命李定国等合师,乃为上策』。成功曰:『不然,时有不同耳。昔汉祚改移,群雄分据,袁、曹争胜,故曹操常以算胜。我明朝历年三百,德泽已久,不幸而有甲申之变,以致百姓遭殃,庸臣剥削、乡绅欺凌,四海鼎沸。彼得假其时,排闼入关,鼠窃乌合,狐假虎威。今大兵一至,自然瓦解。若不进兵,恢复旧业,呼召天下豪杰,是自老其师。倘征各省兵马齐至,首尾合击,我势岂不自孤?况太祖昔日一得廖永忠、俞通海等水师,乘势夺釆石而并金陵。破竹摧枯,正贵神速耳』!遂不听二人之言。周全斌同镇江降将高谦守镇江,遣人招抚江南、江北。二十九日,义师陈文达等统船二百余号归成功,功授以指挥向导使,句容、仪真、六合、浦口、宁国、池州、滁州悉遣人纳款。
七月初二日,功用太牢祀天地,并告太祖、列圣曰:『成功痛恨中原陆沉,不敢偷安,请命恢复,重兴故土。伏祈在天之灵,默加佑相』。初三日,祭江。初四日,扬帆直犯江南。初七日,至观音门,以黄安为水师总督,督洪善等船泊三叉河口,御芜湖、釆石诸隘。
十一日,功由凤仪门登岸,领甘辉、马信等数十骑、侍卫亲随数百人,绕观钟山,采踏地势。潘庚钟曰:『如此山川形势,龙幡虎踞,真帝王之邦,太祖所以一得而兴。今天资藩主瓜镇,神速进兵,倘一鼓而下,迎驾西来,中兴指日』。功点首曰:『然。我于昔日苟徇诸将臆见,日事争战于边海,何日得望中兴乎?尔等诸将,各协力齐心,千载一时!得此,居中调度,便可号召天下英杰,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十二日,成功率诸文武祭太祖,哭奠列宗毕,令甘辉、余新札狮子山;万礼、杨祖札第二大桥山上;以翁天佑为救应,御凤仪门要路;马信、郭义、黄昭、萧拱宸屯札汉西门,连林明、林胜、黄昌、魏雄、杨世德诸营垒。又令陈鹏、蓝衍、陈魁、蔡禄、杨好屯札东南角,依水为营;刘巧、黄应、杨正、戴捷、刘国轩屯札西北角,傍山为垒,连周瑞、林察、张名振等营。又令张英、陈尧策、林习山屯札岳庙山,连诸宿镇护卫成功大营。各设鹿角瞭望,深沟木栅防御。江南一时震动。
总督管效忠初闻瓜州失守,继报镇江又陷,正在调集各处兵马,忽闻海寇临境。登城观望,见旌旗闪烁,金鼓闹轰,未敢出敌,闭门避锋。陡报操江军门朱衣佐单骑至城下,随开门延入,细询始末。衣佐曰:『海贼虽是猖獗,其众不过数万、其船不过数百。瓜镇之失皆由一时无备,故遭所破。今可速遣人卑辞宽限,以骄其志。然后设守御之策,征援兵破之』。管效忠然其言,即遣能言者前往成功营中,限期纳款。成功督诸镇据险开壕,参军潘庚钟曰:『细观城内,必然空虚,可令四面攻击,齐倚云梯,此城必然可得』。成功深以为然。正发令各提镇预备云梯、木牌、布袋,以便攻城,忽报王秀奇送城内纳款人到营请见。功令之入,其人叩禀曰:『大师到此,即当开门延入。奈我朝有例,守城者过三十日,城失则罪不及妻孥。今各官眷口悉在北京,乞藩主宽三十日之限,即当开门迎降』。功允其请,而厚赏之;复谕之曰:『本藩攻此孤城,不过一脚尖耳。既然来降,姑准其宽限者,盖欲取信于天下也。若至期不降。攻入之时,寸草不留』!差者叩首而去。潘庚钟曰:『此乃缓兵之计,不可凭信。可速攻之』!成功曰:『自舟山兴师至此,战必胜、攻必取,彼焉敢缓吾之兵耶?彼朝实有定例,尔勿多疑』。庚钟曰:『孙子有云:「辞卑者,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欲降则降,岂恋内顾?决是城中空虚。速为进兵攻之,乃为上策』。功曰:『古者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既来降,又准其约,若骤然攻之,彼心不服。俟其不如前约,然后急攻,莫谓城内人心悦服,且使天下皆知我行仁义之师。况太祖皇陵在此,亦不宜震动也』。功实以江上两次之捷,遂不听庚钟之言。发令诸提镇,严防谨守。日则瞭望,夜则伏路,金鼓之声,日夜不息,守困以待其降。管效忠得差回报允限之言,喜曰:『此乃朝延之福』。随密檄附近救援。
十八日,有漕标副将梁化凤率援剿骑兵五百经过,探知海寇犯境,遂入城请见。愤曰:『谅此狐鼠之辈,妄自猖横;且彼孤军深入,焉能久住?俟其锐气稍懈,一鼓破之』。效忠抚其背曰:『此贼之破,专赖将军』。化凤跃然曰:『食君之禄,当死王事,岂敢临难苟免』?忠留其协守(凤,陕西西安府长安县人)。惟化凤日夜上城观望,见其营垒,步步相关,首尾相应,无计可施。偶巡到东北角,见一营人马屯札在白土山下,稍疲可破;奈不得即至。忽思此处原有城门,名曰「神策门」(今此门改为得胜门),因出入者少,故垒塞之。不如将此门乘夜挖开冲出,方为胜计。二十一夜三更时分,化凤率兵挖开城门。天色微明,率骑兵五百突出。果然此营以非冲要之地,无甚关防,其伏路、瞭望俱各疏略。忽轻骑直至,疑为天降,披挂不及,遂大溃。化凤率众追杀,至余新营前。新督兵出战,各营列阵以看。因前在镇江,周全斌夺城,各镇争功,互相攻讦,功怒,有『不得吾令,擅自进兵者,罪之』之语,不敢向前对敌。俄而新败,投萧拱宸。凤乘势冲入,萧拱宸接战,当不得箭如雨下,亦败而遁。时万礼在桥头山,欲来救援,而化凤已收兵矣。总督管效忠接『梁化凤乘夜挖开城门通贼』报,效忠曰:『梁将军素心忠贞,决无是事,其中别有隘情』。乃差人侦看。随即亲率将士登城,飞报东北角厮杀,随开门接应,出札城外。
二十二日,甘辉、林胜、潘庚钟等劝成功暂抽兵将出观音门,相机以图再举。功曰:『小挫锐气,便欲思退;明日正欲观诸君建功耳』。令万礼诸军勿动,调马信、吴豪、韩英由水路抄其后,姚国泰、杨祖、蓝衍、杨正抽屯山上,甘辉、张英伏在谷内,林胜、陈魁列于山下,陈鹏、蔡禄往观音门接应救援。
二十三日,化凤率骁骑直逼左先锋镇杨祖,祖奋勇力战。诸将见成功,张盖在山观敌,未有号令,不敢擅出。俄而祖败,蓝衍战死,功方令蔡禄、陈鹏往援。奈山高行迟,而化凤又从山上驰下,鹏与禄军亦大溃。效忠另遣别将,绕山之背,合化凤之师。时甘辉、张英伏谷内,未得号令,遂为所困,乃分头御敌。英伤箭而死,独甘辉力战不退,手刃数十人,左右咸亡,乱箭齐集,乃大叫曰:『我甘国公也,勿射,可擒去请功』!遂被擒。化凤挥骑乘虚冲杀,诸镇营垒咸皆摇动,万礼力御,被乱箭射死。未及战者,见山上黄盖尚在,不敢救援,亦不敢奔走。林胜见蔡禄败下,遥观黄盖尚在山上,又不发号令,急唤中协金岸、领兵康龙曰:『敌人虽胜两阵,实无多骑,藩主之不发号令而齐击者,谬也!尔二人可统兵出敌,我自督后军接应』。岸与龙二人飞奔出营,与化凤大战,未分胜负。忽东门骑兵突出合攻,林胜(粤之澄海人,最雄伟多武艺)转头御之。而魏雄战死,众溃,胜不能止,全军皆没。成功在山上观战,见蔡禄等败,嘱庚钟曰:『尔立盖下,代吾指麾,不可去盖。吾下山,催水军从后抄杀』。随带健将十余猛,下快哨,欲催水军。时值潮退,无奈驾至江心,遥望诸军披靡不堪,随飞帆出镇江矣。化凤合城内诸军,见山上黄盖,指曰:『擒贼当擒王』!随挥军杀来。奈矢石如雨,不得上。陈魁因林胜受敌,抽兵绕道而退。见骑兵逼成功营垒,即趋援。魁中箭死,诸军悉赴水死。化凤又合师环攻,山中四面受敌,潘庚钟挥剑督护卫死战,亦皆覆没。
化凤收军奏凯,效忠出迎,问曰:『前夜将军挖城出兵,何不通知,以慰众怀』?化凤顿首曰:『成功积寇,一时猖獗,瓜镇已破,人心摇动。桀黠狡狯之徒,多有异念。安保城内无有为之侦探者?故不敢请命者,恐泄其机也。今日之胜,正所谓「出其不意,而攻其无备也」。其擅出师之罪,望乞赦宥』!效忠曰:『古者大夫出使,苟有利于国家社稷者,专之可也。况此大捷,自当奏闻。但乘摧枯拉朽之势,恢复瓜镇,非公不可,公勿卸甲』!化凤即领兵而行,并请顺途欲归崇明,以防余炽;效忠然之。即奏:『江南之捷,破成功者,乃崇明总兵梁化凤也』。世祖大悦,欲召化凤陛见。因海疆未靖,命下令画工图形进览,即擢为江南提督。
二十四日,功至镇江。令全斌驾快哨载败兵,捞救残卒。再令柯平,亦着快哨沿江救载。忽报黄安全队至,所有残败将士,悉赖载归。继而马信、陈尧策、王秀奇、林习山、张德、周鹤芝、张名振、周瑞、姚国泰、刘巧、林明、黄昭、郭义、蔡禄、杨祖、陈鹏、吴豪、杨正、冯澄世、萧拱宸、黄应、程应璠、张行、李缵元、蔡鸣雷、蔡政等,陆续俱回。死事者:甘辉、潘庚钟、万礼、张英、林胜、蓝衍、陈魁、李泌、杨标、魏其志、林世忠、张廷巨,洪复、吴赐等十四大将;其余标下将,不可胜计。功大恸,谓三军曰:『是我欺敌,非尔等之罪也』!
二十六日,报『骑兵云至,沙船亦出』。功令刘猷与周全斌殿后。二十八日,功先行,出泊排沙屿。诸将弃瓜镇,或居三盘山、或往舟山。
八月初一日,成功师回狼山上沙。初四日,泊吴松港。初八日,至崇明港,议攻崇明城,遂架大炮攻击。城崩数十丈,镇将梁化凤于随崩处随筑备御;并造木马钉,叉排置崩处。十一夜,齐倚云梯,击死正兵镇韩英、监督王起俸等数十人,方退。
十三日,议欲再攻崇明。周全斌曰:『城小而坚,难以骤破。虽得亦无用,徒损士卒耳』。适蔡政同马进宝差刘秉忠回师。成功见谋不遂,乃回师。
十八日,至浙江,擢杨富为正兵镇。分派各提镇就温、台、舟山各港地方屯札征饷。
九月初三日,成功开驾。初七日,到厦门。以江南出师,损兵折将,无尺寸功,修表遣李明世从龙门间道达行在,自贬王爵,仍用「招讨大将军印」。
甘辉力战,见陈谦等尽亡,自称「甘国公」被擒,见总督管效忠。忠令辉跪,辉不屈。效忠责之曰:『为将自当战死。不能战死而被擒,即当投顺;何敢抗礼?岂以吾剑不利乎』?辉曰:『吾岂不知大丈夫当死沙场?但大厦已倾,非一木可支。若默默与士卒同偃卧于荒坵,是所不愿耳!吾今声言而来者,正欲知我之死处也』。效忠见其抗壮勇烈,欲其降,乃令降将余新劝之。辉见新至,裂眦大骂曰:『余新匹夫,枉生天地之间。兵败投降,有何面目见我?尔今虽降,亦不能久活!我甘国公,头可断而志不可易也』!伸脚便踢,骂不绝口,遂见杀。徐而余新亦被害。
十月,报『援剿镇刘猷在温州征饷,水退,船搁浅,被温州总镇督骑兵突至,力战全军覆没』。功大叹惜,令恤其家。
十二月,报『逮提督马进宝入京勘问,又将军达素督三省水师会剿两岛』。
●台湾外记卷之五(顺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顺治十七年庚子(附永历十四年)正月,侦者飞报:『将军达素满骑首程已到福州』。成功集诸提镇、参军议曰:『彼因江南之败,欲乘我喘息未定,前来攻击。候彼整船调兵,必于五月。斯时南风正盛,江、浙沙船未必敢出;惟虑粤东而已』。周全斌曰:『粤东船只,六橹、八橹只好守港。若出汪洋,非彼所长。至于碣石之苏利、南洋之许龙,虽然阳奉,亦恋栈之马耳,岂敢离其巢穴?若漳、泉之师,分头敌之,必可破也』。功曰『尔料诚当』。随驰檄南澳忠勇侯陈霸,准备船只,防敌苏利、许龙。又另檄铜山忠匡伯张进出熕船于宫仔前游扬,以作南澳援师;谨守八尺门炮台,以备陆路渡江。
二月,成功令工官冯澄世兼工修整诸战舰备敌,又调南北汛各提镇到厦门听令。
三月,将军达素到泉州,会总督李率泰、提督马得功、海澄公黄梧,就泉、漳各港之石码、海澄造鸟船、熕船,捣剿两岛。又知会两广总督李栖凤、碣石总兵苏利、南洋总兵许龙、饶平总兵吴六奇。又调宁波、温、台各港船齐下。
时有总督旗牌张应熊密领率泰孔雀胆一枚往厦门与其小功弟张德。因德在成功处为厨子,谋欲乘其会诸将议事,要用点心时,一齐毒死。德虽喜富贵之陡然,奈心中终怀疑畏,遂将其事转托徒弟王四。四大喜,许之。德随告病在家等候。王四于成功会议取点心时,每欲下药,则浑身寒战。候捧者环立迫催,下之弗及,迨其取去则心安。如此者屡,四甚恐怖,乃归告其父耀。耀大惊曰:『事主而害之,不忠也;受托而背之,不信也。宁为负信,不可不忠。覆宗灭嗣,岂可为之?宜速首无罪』!即同四持孔雀胆告成功。功曰:『吾乃天生,岂人能害』?重赏耀与四,即差护卫擒德全家。德到,低首无言,惟叩首称『该死』!欲擒其兄应熊,供称『已去三日矣』。功令发出教场,令武士万箭射死。后应熊侦知,报率泰。泰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不虚也』。厚赏应熊。火催各港速整船只,以候会剿。
四月,成功改建威伯右提督马信为提督骁骑亲军,同忠定伯林习山守烈屿。以辅明侯林察为水师总督,督中冲镇萧拱宸等往崇武,御泉港水师。二十六日,报『泉港水师船二百余号出到祥芝澳,陆兵登岸。其船傍山边而行,来泊围头,兵仍札营』。功随差快哨驰令与林察,将所带战船回泊刘五店御止围头水师,勿使入同安港。戎政王秀奇、杨朝栋总督高崎等处,宣毅左镇黄安协同兄泰守金门城仔角,右虎卫陈鹏、游兵镇胡靖、殿兵镇陈璋守五通、高崎,陆路援剿后镇张志为水师应援,宣毅前镇陈泽、宣毅后镇吴豪守倒流寨,中冲镇刘俊守蟹仔寨,智武镇颜望忠守赤山坪,右冲镇蔡禄守东渡寨,仁武镇康邦彦守神前,后卫镇黄安、左冲镇郭义、前冲镇刘巧、援剿前镇林明往同安港游扬邀敌,闽安侯周瑞、忠靖伯陈辉、援剿右协杨元、援剿右镇林顺、正兵镇杨富、护卫右镇郑仁泊南山边以防海澄出来之师,前提督黄廷、右武卫周全斌、援剿左镇黄昌率赶缯船十只,内装硝、磺、棕、麻、火器之类,寄泊狗子屿、刘石,以备烧船。着英兵镇陈瑞保护家眷暨诸提督文武眷口。又晓谕厦门兵民妇女,拨水师洪善等船尽载过烈屿、金门,而空厦屿。功率陈尧策、刘国轩、洪天佑、戴捷、薛进思等在鼓浪屿尾观敌发令,拨洪旭在镇海旗尾接应。
时总督李率泰正知会将军达素、提督马得功、海澄公黄梧、同安总兵施琅各港齐出师,合攻两岛。忽有伪镇右虎卫陈鹏差人密款,奉令守高崎地方,欲放空炮,接五通师渡过厦门;厦门得,则成功游魂易于扑灭。率泰纳其降,即飞催粤师合击。
五月初八日,满汉官兵悉配在船,俱约初十日齐出。是日黄梧督诸船乘潮落出海门。功方遣陈尧策持令箭,坐快哨遍传各镇诸船不许擅自起碇!当看藩主帅船号炮连发,方许起碇迎敌。如违者斩!正传到周瑞熕船,而海门师大至。尧策不及驰去,与瑞督众战。战逾时,被火药所焚,全船沉没。继至陈辉,辉挥众死拚,损伤过半。辉见势危情急,下舱发火。跳过船者,适逢舱中火药冲起,烧死甚众。余卒疑为计也,咸不敢过,辉乘迟疑,砍断碇索逸出。成功见周瑞船已焚沉,陈辉伤损弃碇;而黄梧率舟师云至。功执旗剑顾问左右曰:『流平否』?左右答曰:『流已平矣』。成功曰:『流平则潮转,潮转则风随之,速发火炮,俾诸船起碇迎敌』!遂连发三炮。诸船得令尽起,各发斗头熕。功嘱何义守坐驾,自下八桨快哨,来往催战。时近午,潮涌风发,四处齐进。而郑泰又命水师镇蔡协吉率赶绘船二十只,从浯屿继进,合马信、洪旭、黄廷、林顺、周全斌等诸大船于鼓浪屿后象鼻前,横攻焚杀。梧船风不利,潮又逆,互相触坏,眩吐昏迷,强立不定,遂溃,僵尸满海。有船三只,见圭屿,欲拢岸,舵公不允,众疑有异心,杀之。登岸遥望,乃海中孤屿,是绝地也。欲再下船,成功船已蚁至。无奈抽矢出刀,据岸拒之。功见有四百余众,遣马信折箭为誓招之。诸人计穷,乃投刀矢降。后亦被成功溺于海。
其出同安港将军达素、总兵施琅驾船趋高崎以应陈鹏约。但鹏谋投诚,全镇部将悉佥名号;独不通知其左营陈蟒,以蟒朴实故也。我师恃有约,船未到岸各争先上。值蟒一队站近水,见满汉兵皆已弃船登岸,势急,不俟号令,即率其所部向前。我师意为来迎,不防。蟒发炮,死者过半。殿兵镇陈璋闻炮响,以为陈鹏发令,亦喊声合击。水师吴豪率船抄其后围攻。所有先锋船只悉沈水陷于淖,十仅一、二归而已。鹏愕然计左,亦挥领兵林雄、领旗协刘雄、前冲营刘俊,亦从东击下。遂大胜,报捷。成功知陈鹏有谋,未敢声破,恐其急变。反密遣洪旭前去称贺,以安其心。旭得令,挑选健将二十猛,坐小快哨一只,由竹坑抵高崎,离有里许上岸。鹏左右报旭至,出接,见旭从者二人。旭又深揖恭贺,以得非常勋劳。赞其用赚兵半渡而击之计,虽古名将不过是也;称羡不绝口。鹏以为机关未泄,谈笑自若,设筵款待。酒毕,旭告辞出,而不即行。停步营前,指其所击之处,摇头咋舌,称其功真大焉。又说藩令概不许起碇,致闽安侯五军之死。行三五步止,又大赞藩主料风起必从潮,主问潮平,发炮一战,遂胜,真神算也。又行三五步停止,回顾鹏左右数十好汉佩大刀随之。旭冷笑曰:『吾与尔镇主交最厚,今日到营拜贺大功,不过尔镇主见我远来,步送江边,未尽之谈,再为缱绻。何用佩刀跟随』?鹏闻说,亦笑,退其左右,只存管家一人而已。旭又行,又停步,又高谈,如泻瓶中之水,滔滔不竭。直赚至江边,作揖相辞。而舟中二十猛士飞奔,擒鹏下船,驾驶而去。迨营中望见,欲赶来救,业到半江,军士鼎沸。殿后镇陈璋同刑官程应璠至营,出成功谕,仅数鹏通谋罪状,与众无干;军乃安。旭解鹏至,成功问以纵敌渡江,若非蟒与璋,则今日之地已属他人矣。鹏哑口。成功遂出鹏于教场,令寸磔以示众。擢陈蟒为右虎卫,统其军;何义为左虎卫,陈璋为宣毅左镇。
六月,发诸镇眷口并百姓妇女回厦门。侦报:『粤师吴六奇遣其左营马嵩带兵至潮州,札于韩祠之左,为刺客所杀。苏利、许龙船虽出港,见南澳有备,未敢进前;惟游扬观望。迨报闽师失利,亦各敛军还』。成功虽喜大胜,终苦弹丸两岛,难以抗天下兵。集洪旭、马信、黄廷、王秀奇、陈辉、杨朝栋、林习山、吴豪、冯澄世、蔡鸣雷、薛联桂、陈永华等商议:若得有一处,方可以进战退守。诸人无以应,但持南北固守为对。功曰:『吾闻台湾离此不远,意欲整师夺踞,何如』?吴豪曰:『台湾前乃旷野,故太师曾寄迹其间;今为红毛所踞。现筑城二座:一在赤嵌、一在鲲身。临水设炮台,又打沉夹板数只,纡回曲折于内港。凡船欲入者,必由炮台前经过;若越此,则船必触犯沉夹板而破。坚固周密,将二十余载。取之徒费其力』。成功闻言,亦中止。
七月,成功遣兵官张光启往日本借兵。
十月,将军达素回京。成功欲整师下粤,报原浙江监国鲁王殂于金门,令兵部侍郎王忠孝礼葬于后浦。
十一月,出使日本张光启回称:『上将军以其前出兵损失,坚意不允;仅助铜熕、鹿铳、盔甲、倭刀而已』。
顺治十八年辛丑(附永历十五年)正月,徐孚远从滇归,而粤东路阻,趋龙门之安南,安南国王欲孚远以臣礼见。孚远说系天朝使者,守节不屈。国王亦怀成功威,不敢加害,礼重之,置船送孚远回。见成功,陈说刘九皋、刘之清途中阵亡,惟周金汤与孚远至永安见帝。帝命李定国出师,战败,孙可望投诚。帝被吴三桂所逼,议欲走缅甸。成功闻之,欷歔叹息,而心愈烦。适台湾通事何斌侵用揆一王库银至数十万,惧王清算,业令人将港路密探。于元夕大张花灯、烟火、竹马戏、彩笙歌妓,穷极奇巧,请王与酋长卜夜欢饮。斌密安双帆并艍船一只,泊于附近。俟夜半潮将落,斌假不胜酒,又作腹绞状,出如厕,由后门下船。飞到厦门,叩见成功。功问其来意,斌曰:『台湾沃野千里,实霸王之区。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国;使人耕种,可以足其食。上至鸡笼、淡水,硝磺有焉。且横绝大海,肆通外国,置船兴贩,桅舵、铜铁不忧乏用。移诸镇兵士眷口其间,十年生聚、十年教养,而国可富、兵可强,进取退守,真足与中国抗衡也』。遂出袖中地图以献,历历如指诸掌;并陈土番受红毛之苦,水路变易情形。若天威一指,唾手可得。成功闻其言、观其图,却如六月中暑得服凉剂,沁人心脾,满心豁然。起抚何斌背曰:『此殆天之使公授予也!自当重报。汝勿扬声,吾自有成算』。留斌于内,人莫知焉(评曰:谁料位将尽,翻然一着奇。深藏出意外,昼夜使人疑)。
成功既纳何斌之言,又详阅其画图,知水路不从炮台前经过,胸中已有成算。次日,大会诸侯伯、提镇、参军等文武议事。功曰:『自攻江南一败,清朝欺我孤军势穷,遂会南北舟师合攻。幸赖诸君之力,虽然已败,但恐终不相忘。故每夜徘徊筹画,知附近无可措足;惟台湾一地离此不远,暂取之,并可以连金、厦而抚诸岛。然后广通外国,训练士卒,进则可战而恢复中兴,退则可守而无内顾之忧。诸君以为何如』?宣毅后镇吴豪起身对曰:『前日藩主曾以台湾下问,豪已经细禀;非豪之不用命,怎奈炮台利害、水路险恶,纵有奇谋而无所用,虽欲奋勇而不能施,是徒费其力也』。功曰:『此常俗之见,不足用于今日而佐吾之一臂也』。黄廷曰:『台湾地方闻甚广阔,实未曾到,不知情形。如吴豪所陈红毛炮火,果有其名。况船只又无别路可逵,若必由炮台前而进,此所谓以兵与敌也』。功曰:『此亦常见耳』。建威伯马信曰:『藩主所虑者,诸岛难以久拒清朝,欲先固其根本,而后壮其枝叶,此乃终始万全至计。信,北人也,委实不知。但以人事而论,蜀有高山峻岭,尚可攀藤而上、卷毡而下;吴有铁缆横江,尚可用火烧断。红毛虽桀黠,布置周密,岂无别计可破?今乘将士闲暇,不如统一旅前往探望:倘可进取,则并力而攻;如果利害,再作相商,亦未为晚。此信之管见也』。功曰:『此乃因时制宜,见机而动之论』。豪复执曰:『台湾实豪屡经之地,岂不知其详?既知其详而不阻谏,徒附会其说以误藩主大事,豪负罪多矣』。诸将议论不一。陈永华曰:『凡事必先尽之人,而后听之天。宣毅后镇所言,是身经其地,细陈利害,乃守经之见;亦爱主也,未可为不是。如建威伯之论,大兴舟师前去,审势度时,乘虚觑便,此乃行权将略也。试行之以尽人力,悉在藩主裁之』。杨朝栋亦倡言可行。功大喜曰:『朝栋之言,可破千古疑惑。着礼官择日,命世子经监守各岛。台湾非吾亲征不可』。议遂定。
是夜二更,成功祷天,效俗出听背后言,以决征台吉凶。忽闻一妇人唧譨曰:『国姓好死不死,留这一个长尾星,在此害人』。长尾星是吉兆,就于门上留一记号。次日,差卫兵到号处带其妇人来见。妇人惊怖,魂不附体。功询之,方知是出征兵眷。慰之曰:『莫怨藩主,此乃天也』。赏银四两、白麻五觔,令之去。即行檄南澳陈霸防备苏、许二处。又拨郭义、蔡禄二镇,带本部兵士前往铜山,与张进协守,策应南来之师。又以参军蔡协吉佐兄泰守金门。命洪天佑、杨富、杨来嘉、何义、陈辉,督船守南日、围头、湄州一带,接连金门,以防北来之师。洪旭、黄廷、王秀奇、林习山、杜辉、林顺、萧泗、郑擎柱、邓会、薛联桂、陈永华、叶亨、柯平等,又擢洪旭之子磊、冯澄世之子锡范、陈永华之侄绳武三人,共辅世子经,守厦门调度各岛;时经年二十一。功自领马信、周全斌、萧拱宸、陈蟒、黄昭、林明、张志、朱尧、罗蕴章、陈泽、杨祥、薛进思、陈瑞、戴捷、黄昌、刘国轩、洪暄、陈广、林福、张在、何佑(佑,浑号钻子,漳州平和人。后投诚,征乌喇有功,官襄阳、梧州二处副总兵)、吴豪、蔡鸣雷、杨英、谢贤、李胤并其四弟袭,于二月初一日祭江兴师,兵部尚书唐显悦、兵部侍郎王忠孝、浙江军门卢若腾、吏部给事中辜朝荐、右副都御史沈佺期、御史徐孚远、光禄寺卿诸葛倬、监纪许国、进士郭贞一、林兰友、蔡国光等并宁靖王、鲁王世子、泸溪王、巴东王暨留守各提镇、参军、文武郊饯东征。
初三日午刻,成功舟师齐出辽罗。是夜放洋。初四早,令人上桅看山。报曰:『澎湖山望见』。至未刻,抵澎湖,即收入娘妈宫;诸船悉到,无一失者。
初六日,功祭祷海岳,并巡视附近诸屿。与众将言曰:『台湾若得,则此为门户保障』。随拨陈广、杨祖、林福,张在等带兵三千,留船十二只,守澎湖。
初七日,功下令曰:『本藩矢志恢复,念切中兴。前者出师北讨,恨尺土之未得;既而舳舻南还,恐孤岛之难居。故冒波涛,欲辟不服之区,暂寄军旅,养晦待时;非为贪恋海外,苟延安乐。自当竭诚祷告皇天并达列祖,假我潮水,行我舟师。尔从征诸提镇营将,勿以红毛火炮为疑畏;当遥观本藩鹢首所向,衔尾而进』。
初八早,成功坐驾竖起帅旗,旁列五方,中悬龙纛。发炮三声,金鼓震天。令洪暄引港船先面东而去,诸提镇照序鱼贯。至未刻,遥见鹿耳门。成功命设香案,冠带叩祝曰:『成功受先帝眷顾重恩,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岛危居!今而移师东征,假此块地,暂借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复中兴。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实时发起狂风怒涛,全军覆没。苟将来尚有一线之脉,望皇天垂怜、列祖默佑,助我潮水,俾鹢首所向,可直入无碍,庶三军从容登岸』。祝毕,令人于斗头将竹篙探水深浅。徐回报曰:『是藩主弘福,水比往日加涨』。成功复问曰:『加涨有多少』?曰:『加涨有丈余』(评曰:舟速因风便,好如箭脱弦;于今又有水,凡事在皇天)。成功大喜,放炮、擂金鼓、打招旗与后面船只好看跟踪。又密令何斌坐斗头,按图纡回,教探水者点篙,徐徐照应。转舵扬帆,吶喊从赤嵌城而进(评曰:从来在将德,恃险终然宽;曲折百般计,今朝始见难)。成功即整队登岸。斌请曰:『急围夺仓廒,然后列阵进兵,恐其焚毁』。其守赤嵌酋长猫难实叮见成功大队登岸,军威赫耀,一面遣郎何机从鲲身请援,一面发炮。
初十日,成功令兵士每名草一束,围屯赤嵌城。遣通事吴万、李仲说实叮:『如不降,周围放火焚之』!实叮惧,出降。功厚待之,令过安平说揆一王。成功克赤嵌城,加额曰:『此天哀吾,特赐此土以为安命』。命各镇罗列安营(评曰:方除假面傩仍剧,未了残棋局又新)。
揆一王当于元夕赴何斌之请,灯酒笙歌,酣乐达旦。斌虽乘月逸出,王以斌为困酒。迨次早觅斌无踪,方知其遁,亦只疑其侵用,岂料引师夺国。十八日申刻,忽风雨骤至,潮水冲岸,声振云霄,闻者惮栗,直交子时方息。天明,王率诸酋长登城望海。影见一人幞头红衣,骑长鲸从鹿耳门游漾纡回,绕过赤嵌城而没。王与酋长面面相觑,称异曰:『岂梦耶』?迨至三月初十日午后,遥闻鹿耳门外炮声轰天,急集诸酋长登台,持千里镜照见许多船只,旌旗飞耀。王笑曰:『唐人不知死活,敢犯吾境。着炮台上火炮齐备,候船到时,接连而发,则无遗类矣』。欢笑自若。少顷,见首船转头向北而上,忽而回东,忽而转北,从者悉依首船行,尽不从炮台边过。王顾左右荷兰曰:『此港路从来泥沙浅污,今日唐船何得无碍?岂不异哉』?一面令主炮者发炮,炮远弗能及;一面令酋长黎英三带兵落夹板出去截击。迨至人齐,将申酉起风之时,正值潮起风发(台地每于申酉时风甚大,今亦然)。俄而见大队舟师已达赤嵌,兵士登岸列阵,军威盛壮。王虞其逼城,将拨落夹板者吊起,即令黎英三从鲲身过援赤嵌。甫到三鲲身,遇郎何机,曰:「兵少难援,且回见王。此兵实天降,非倾国往救,安能御敌』?王曰:『此从何来』?遂挑选排枪手,来日过赤嵌决战。
成功早起,闻安平荷兰击鼓吹笛(即掌号)。功知欲出兵,传诸将谕曰:『荷兰无别伎,惟恃火炮而已。黄昭!尔可带铳手五百名、连环熕二百门,分作三队,前往鲲身尾,列阵以待,候他对攻。杨祥!尔可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后绕过鲲身之左,横冲截杀。萧拱宸!尔整铳仔船二十只,看彼队伍将过七鲲身欲与我们交锋,随即摇旗吶喊驾驶,作过去攻城状。彼兵见之,自然慌乱,不敢恋战,破之必矣』。调拨已定,又令诸镇列阵静伏守候。荷兰果行至七鲲身尾,方欲对垒,忽见赤嵌快哨摇动,欲过安平攻城,心遂虚。而杨祥领藤牌又到,跳舞横冲。荷兰愈慌,立阵不住,败下,死者过半,退守其城。成功挥军进围,王死拒之。大炮时打,功亦不敢逼。虽督兵围困,只鲲身硬路,其余悉环水,而荷兰又不时将百余猛突出打铳,诸军多被损伤。功令兵士斩竹作籧篨堆土环栅,七鲲身设立门户,置炮台以防之,于是军稍安。
五月,黄安、刘俊、陈瑞、胡靖、颜望忠、陈璋等六镇统船二十只至台。功擢黄安为右虎卫。改赤嵌为承天府,杨朝栋为府尹。又设二县隶之:一天兴县,以祝敬任之;一万年县,以庄文烈任之。
适世子经差兵部主事杨荣押送粮饷、军器暨诸食物到台,成功闻金厦各岛咸宁;惟有谣传东山蔡禄、郭义暗通黄梧,欲投诚。功随发密谕,交杨荣回厦门与洪旭,令行单调二镇带全师过台。『若遵令,则无他意;如迟延观望,急除之』。旭接谕,差人往铜山传藩令:『着二镇带本部兵,配所坐船只,即往台湾』。郭义遂整船欲东。蔡禄与其部将陈华、罗栋(华,漳之漳浦人,后投诚,官京口总兵;栋,平和人,后投诚,官重庆)谋曰:『不意藩令来如此之急』。华曰:『事已八九,岂可半途而废』?栋曰:『恐二爷不允』!禄曰:『二爷是吾事。尔可速差人往海澄公处为要』!华曰:『今夜即去』。禄遂藏罗、陈二将于内,差人请义。义到,禄曰:『国姓信谗,以大兄之故(大兄指万礼。前礼等同盟,以万人合心,以万为姓。万礼即张礼,死南京。成功回厦,建忠臣庙享诸死者,以甘辉为首,次张万礼。后有人怨礼,言其非战死,是逃履水,忙不及去甲,溺死,岂可与阵亡将士齿?成功信之,遂撤去),怀疑我兄弟二人。我业已遣人投诚。我去,汝能保其无恙乎?不如俱去,何如』?义曰:『大兄虽不死于战而溺于水,实亦没于王事,非同谋叛者等。与汝我何干,而相疑至此』?禄一时无以答。其兄万五(礼小功弟,即长林寺僧道宗也)击榻曰:『君臣不可相疑,疑则必离。今者藩令来召,是疑之渐也。况台湾新辟,荒凉之地,去者多不服水土;此决不可去。若召而不往,非臣子之礼,势难两立。七弟所见甚高,宜从之』。义意尚踌躇。道宗复迫之曰『自古,英雄弃暗投明;若当断不断,乃妇人之仁也』。义方决,禄即出陈华、罗栋二将,插刀立誓。即将船收回,声言杠椇不坚,难以冲过横洋,停泊修整燀洗。义、禄又将军器密带入城,欲谋并铜山,虑忠匡伯张进重兵,难于下手。
六月初一清晨,禄往关帝庙求签,得第十七首,诗曰:『田园价贵好商量,事到公庭彼此伤。纵使机关图得胜,定为后世子孙殃』。即唤庙祝张初向前谕曰:『本镇欲夺一寨,不知此签诗意,胜负如何?尔可解一解』。初接签,读完复曰:『依此签意,随去即得。稍迟,则有备无济矣』。禄闻之,意遂决。传陈华、罗栋并钟瑞等率众哄说许龙兵上山。义、禄分据四门,劫隆武举人忠匡伯张进衙(时有隆武丙戌科举人林沃心在铜山,闻知道宗有「何物释子坏长城,畏死何堪见乃兄」之句)。乃兄指万礼也。(评曰:天意既如此,帝心怎奈何?一签明说破,报应岂蹉跎)。进闻城中哄,急传亲随欲出。而门者奔报曰:『万二、万七反了!兵已围城』。进忙怀其印,即从后门登山,向北而走。陈华尾追,进回顾曰:『尔不念夙昔乎?何相逼也』?华曰:『无他意,请本爵安民』。进曰:『吾将印交汝』。华得印便回。进欲越城,见无船只停步,而禄又差罗栋至,进无奈回见二镇,说之曰:『吾亦有心久欲投诚,奈无人为引。今既二公举事,何不预知,使吾葱忙?今若不弃,愿与偕行』。禄、义大喜,随出牌谕安民。进曰:『凡事尊让之,可称交善』。禄、义信以为然。初四日,进托病不出。禄促原察言司薛联桂至,欲杀之。道宗卫救,禄虽阳许,而心未灰。桂惧,随道宗住于九仙岩,朝夕不敢离。后同禄、义投诚,授江西督粮道。初六日,吕簇请进曰:『公既与二镇合心献城投诚,亦当整备,恐旦夕兵至,去无及矣』。进泣曰:『进海滨一匹夫耳!生逢乱世,受先帝恩重,位至伯爵。复荷藩主深信,共事恢复,委托土地之寄。今日失守,罪不容诛,尚有何面目与之同行再屈膝于他人』?簇曰:『公既如此,即当飞通世子,用计图之』。进曰:『难矣!二贼用意深久,险阻必周。若他人谋泄,为祸愈惨,为丈夫羞』。簇曰:『然则坐以待毙乎』?进曰:『惟尔义侠可托,吾欲密置火药数十桶环布卧室,请二贼入内议事,掷火与之偕亡。他兵无主必乱,尔然后按兵请救』。簇跪泣,受计。初七日,簇趋谓禄、义曰:『本爵恐厦门、南澳闻知,合兵前来,则甚费力。何公爷接应,至今未到,心甚忧焉。奈本爵忽染病畏风,尚有机密事不便传述者,烦二位将军入内计议』。禄、义闻请即行。将至府门,小鹿忽跳,遂踌躇未前,而请者又至。禄、义愈疑,随诡答曰:『尔代吾转覆本爵:原欲入内共商,适有紧急军情难缓,俟明日来会未迟』。即反步回。簇急将语覆进。进叹曰:『计不成矣,天也!吾尽吾心而已』。遂冠带,挥吕簇等左右出。自投火药,发霹雳如雷,黑烟满天,而衙焚,忽进尸自天半下落于街。(评曰:开门误揖盗,共事变为仇。无计堪锄却,从容愿与休)。
初三日,郑经接禄、义叛铜山报,即戒严,整船。初九日,又接张进赚计不成自焚信,遣黄廷、杜辉、黄元、洪天佑、何义、黄昌、杨来嘉等镇,下铜山擒禄、义。南澳陈豹闻禄、义变,亦亲督舟师会剿。禄、义知二处师动,于八尺门排渡通师过铜山。而海澄公黄梧同右路总兵王进功,督兵驻札陈埭,令诏安营副将刘进忠带兵过江接应禄、义(进忠后为潮州总兵)。
十九日,禄、义任众抢掠,空其城,由八尺门投诚。黄廷合陈豹师登岸,遣将分道追弗及;惟谨守炮台,安插余民,飞捷报经。经令黄廷等回厦,陈豹仍归南澳。以洪天佑同黄元相继守铜山。
经自监守各岛,仁慈俭恤,谦恭爱人;虽好学善射,但严毅果敢弗如厥父之风也。经聘尚书唐显悦长子之女为妻,端庄静正而不相得,故外多蓄狡童、骚妇为乐。时经四弟之乳母陈氏,年可二十六、七岁,双眉如远山淡扫,不施粉黛,光彩可人;且窈窕轻佻,语言丰韵。经见之,魂销天外。然其母董氏家规严肃,未由接语。一日,经入内候母安,适从陈氏卧旁过。陈氏初起未妆,拨朦胧眼,娇声曰:『孝哉人子』!经遂停足窗外,曰:『好似睡起海棠初拭目、醉余杨柳不胜衣』。陈氏娇语答曰:『未逢恩宠先流盼,恐惹梦魂湿泪斑』?经逼近门首,以手招曰:『人众非言语所。下午偷空到书院一话,何如』(评曰:野马一时动,真难收住缰)?经请其母安出,广稠之际,惟相视以目,传情而已(评曰:征笑倾人国,含情惹魂飞)。是日,经心不能主,如痴如醉。陈氏亦沾泥柳絮,欲逐春风,遂素服淡妆,下午托抱弟从众于中堂,作匿影藏形之戏,互相躲避,各展其巧。陈氏乘便脱空至经处,经屏左右候之,急搂陈氏于怀,抚其背曰:『真可餐也』!藏于宝帐,共赴高唐之梦,恐人觉之急去。后愈狎昵,恍如佳偶;惟瞒成功一人而已。
是年,世祖章皇帝宾天,而今上即位,以明年为康熙元年,大赦天下。诸辅臣以闽疆连年用兵,倾费钱粮,而两岛何其未平?请旨切责总督李率泰与兵部尚书苏纳海。会海澄公黄梧一本,内密陈灭贼五策:『一、金、夏两岛弹丸之区,得延至今日而抗拒者,实由沿海人民走险,粮饷、油、铁、桅船之物,靡不接济。若从山东、江、浙、闽、粤沿海居民尽徙入内地,设立边界,布置防守,则不攻自灭也。二、将所有沿海船只悉行烧毁,寸板不许下水。凡溪河,竖桩栅。货物不许越界,时刻瞭望,违者死无赦。如此半载,海贼船只无可修葺,自然朽烂,贼众许多,粮草不继,自然瓦解。此所谓不用战而坐看其死也。三、其父芝龙羁縻在京,成功赂商贾,南北兴贩,时通消息。宜速究此辈,严加惩治,货物入官,则交通可绝矣。四、成功坟墓现在各处,叛臣贼子诛及九族,况其祖乎?悉一概迁毁,暴露殄灭。俾其命脉断,则种类不待诛而自灭也。五、投诚兵官散住各府州县,虚糜钱粮。倘有作祟,又贻害地方不浅。可将投诚官兵移住各省,分垦荒地,不但可散其党,以绝后患;且可蕃众而足国也』。廷议:遣兵部尚书苏纳海来闽勘迁。湖广道御史李之芳闻之叹曰:『自古养兵,原以卫疆土;未闻弃疆土以避贼也』。上疏曰:『为冒死条陈,乞俯恤民瘼,以固国家事。山贼、海寇,何代无之?但当制驭有方,使民获宁宇;未闻堂堂天朝迁民避贼者也。夫迁民,事势之至不可者,今窃为陛下陈之:圣朝仁政,以得民为本;万民归心,以输纳为先。五省沿海一带,遭逆荼毒,正供、杂派输将恐后。此足征顺民之大端,而深可怜悯者也。梁惠移粟,孟子短之。今诏谕欲徙五省沿海边民,何以垂训后世?此臣所谓不可者,一也。昔日明政不修,逆闯犯阙,北京沦没。我期兴仁义之师,驱除逆党,救民水火,是以率土归心,满、汉一家。今中左弹丸之地,不思征讨,遽迁以避,其如天朝体统何?所谓不可者,二也。郑成功江南大败,胆破心寒。今已远遁台湾,所有余孽,或剿或抚,呼吸可定;况沿海皆我赤子,一旦迁之,鸿雁兴嗟,室家靡定。或浮海而遁,去此归彼,是以民予敌。所谓不可者,三也。周成王亦有迁顽民于洛邑,当得田宅以优养之、设庠序以教育之,使其民知礼义而无异心。今欲迁沿海一带,当日出示,谕限数日,官兵一到,遂弃田宅、撤家产、别坟墓,号泣而去,是委民于沟洫也。为民父母,岂忍若是?所谓不可者,四也。江南薄土,一夫受田不满三亩;一家聚食,尚捕鱼买贩以补不足。圣谕颁下,欲酌给田宅,安插移民。田宅无所措。当道者未有处置,惟催赶日促,使民而逃。贫者不过数日之粮,富者亦但数月之储,逼处内地,无家可依,无粮可食。饿寒逼而奸邪生,不为海寇,即为山贼。一夫持竿,四方响应,其若之何?所谓不可者,五也。郑成功前年欲抚时,求海滨二府驻防,文武官长听其选择,税赋尽输军国之用,尚欲纳东西二洋船饷数万;时正以为不可。今五省之民,沿海已居其半,当道者不思制插安民,只欲尽以迁移,能使贼自毙乎?是贼未必能歼灭、未必能尽降;而国家先弃五省之地土、人民。所谓不可者,六也。江南鱼盐,为富强之资。沿海一带,鱼盐之利何啻数千万?土产之物,百倍其利。况乃日用之需,盐更五谷之辅,一日无盐,物将日腐。且土产年例解京,从此而止。所谓不可者,七也。夫郡县内地,亦赖边界以捍御,故朝廷设边界为郡县藩篱,亦以卫民。今兵不守沿海,尽迁其民,移居内地;则贼长驱内地,直抵其城邑,其谁御之?不如分守内地之兵,拨一半守边界卫所,联络乡民,以相助战守,使贼不敢睨视边界;如是则内地免守。所谓不可者,八也。当道者,不为深谋远虑,操一朝之权,弃百姓过于反贼。万一不顺,问谁之咎?臣今愚忠,冒陈天听,稍可济元元之命,万死不敢辞。或以臣言为可采,则臣死荣于生;倘以臣言无可用,虽不死何益于国?伏望颁除迁移之令、下哀痛之诏,使民沾恩惠、国享长宁』!疏上,留中(李之芳山东进士。甲寅之变,为浙江总督。江元勋犯衢州,实赖之芳。后拜相国)。
七月,张志、黄明纵管事杨高凌削土番,大肚番阿德狗让杀高反。成功令杨祖征之。祖与让战,中标枪死。其锋甚炽,欲出援荷兰。功复令黄安、陈瑞二镇往征。安设伏诱战,遂斩阿德狗让。抚绥余党,班师。
八月,揆一王尽出其众,分水攻赤嵌、陆攻鲲身。功令黄安统众御陆,亲统陈泽等左右戎旗配船合击。鏖战终日,黄昭获夹板一、小艇三。荷兰大败,仍死守其城。
兵部尚书苏纳海至闽,斥弃海岛,令黄梧拏诸大商贾,毁郑氏之祖坟;惟安海「五马奔江」水葬者,无处寻觅。挖起者,将大杉木锯开两边,中凿孔相连,将各尸合在内,用铁箍箍上,外加封皮。沿途递解,逢郡县收狱。至福州,因差者横肆无状,威喝县官。县官恶之,以其未奉旨,通详中止。
十月,郑芝龙家人伊大器出首龙与子功不时书信往来,谋为不轨,遂收芝龙。寻而弃龙于燕市,并子弟共十一人。
十一月,成功令宣毅前镇陈泽同右虎卫左协陈冲,驾小船数十只,内装硝磺引火诸物,乘北风烧夹板。又令黄安督众鲲身夹攻。揆一王分众御敌。夹板被烧三只,死伤甚多,王大烦躁。功见大胜,时荷兰势窘,功遣通事李仲入城说揆一王曰:『此地非尔所有,乃前太师练兵之所。今藩主前来,是复其故土。此处离尔国遥远,安能久乎?藩主动柔远之念,不忍加害,开尔一面:凡仓库不许擅用;其余尔等珍宝珠银私积,悉听载归。如若执迷不悟,明日环山海,悉用油薪磺柴积垒齐攻。船毁城破,悔之莫及』。王与诸酋长闻之悚然,愿罢兵约降,请乞归国。仲出,覆成功。功允其降,许放归国。随将王库银两、火药、火炮照册缴纳;其余诸物,悉听其搬下夹板。
十二月初三日,成功纵揆一王回国。今安平镇城楼,相传内有红毛火药库,不敢开,虑其暗用火石,恐一动便发也。后被朱一贵打开,内系铜熕、药、铅等项。功以荷兰去,台湾平,遂祭告山川神祇,改台湾为东都。附红毛城置第宅,居焉。
初六日,诸镇兵诣成功辕门,告给发月粮扣克,用小斗。质实,杀府尹杨朝栋、知县祝敬、斗给陈伍等示众。以其叔芝莞之长子郑省英为府尹。令黄安监守安平镇,周全斌总督承天府南北诸路。自领何斌、马信、杨祥、萧拱宸等,带铳手三百、牌手三百、弓箭手三百、大刀手二百,备具口粮十日,从新港、目加溜湾巡视。见其土地平坦膏沃,土番各社俱罗列恭迎(土番俗无跪,蹲下合掌,即跪之礼也)。成功锡以烟布,慰以好言,各跳跃欢舞。观其社里,悉系斩茅编竹,架楼而居。虽无土木巩固,实有疏林幽趣。计口而种,不贪盈余;以布作幔,不羡繁华。诚三代以上人民也。由萧垄、麻豆、大目降、大武垄、他里雾、半线各处踏勘而回。次日,大会诸提镇、参军议事。成功曰:『大凡治家治国,以食为先。苟家无食,虽亲如父子夫妇,亦难以和其家;苟国无食,虽有忠君爱国之士,亦难以治其国。今上托皇天垂庇,下赖诸君之力,得有此土。然计食之者众、作之者寡,倘饷一告匮,而师不宿饱,其欲兴邦固国,恐亦难矣。故昨日躬身踏勘,揆审情形,细观土地,甚是膏腴。当效寓兵于农之法,庶可饷无匮,兵多粮足。然后静观衅隙而进取』。黄安曰:『开疆辟土,垂业万世,诸将自当唯唯。但欲寓兵于农之法何如,愿请指示』。功曰:『古者量人受田,量地取赋。至商虽变为井田,亦是九一之法,兵民无分。迨至秦,井田废,兵民始分:民任转输,兵任征战。后汉、唐、宋、元屡年征战,兵甲蕃众,筹饷者徒为仰屋;故善为将者,不得不兴屯以富兵。如诸葛屯斜谷、司马屯淮南、姜维屯汉屯、杜预屯襄阳,悉是两敌相对,恐转运维艰,土有饥色,故寓兵于农以备敌。若夫元之分地立法、太祖设卫安军,乃天下已平,恐虚糜空乏,故以为农者七、为兵者三,寓农以散兵,非无故也。今台湾乃开创之地,虽僻处海滨,安敢忘战?暂尔散兵,非为安逸,初创之地,留勇卫、侍卫二旅,以守安平镇、承天二处。其余诸镇,按镇分地、按地开垦,日以什一者瞭望,相连接应,轮流迭更。是无闲丁,亦无逸民。插竹为社,斩茅为屋。围生牛教之以犁,使野无旷土,而军有余粮。其火兵则无贴田,如正丁出伍,贴田补入可也。其乡仍曰『社』,不必易;其亩亦曰『甲』,以便耕。一甲三十一戈二尺五寸(豪按:据高拱干修台湾府志及王礼修台湾县志,作一甲二十五戈),一戈东西南北四至长一丈二尺五寸。今归版图,亦以此为则,照三年开垦,然后定其上、中、下则,以立赋税。但此三年内,收成者借十分之三,以供正用。农隙,则训以武事;有警,则荷戈以战;无警,则负耒以耕。寓兵于农之意如此』(评曰:创业农为本,安军食必先;讲求相寓意,海外有新田)。马信诸镇咸起谢曰:『藩主今日不惜辛勤,跋涉兴师,开辟海外乾坤,创业以遗子孙,诚古来之未有也!今又寓兵于农,实万世良法。自当凛遵而行』。即日贴分,各照地方领兵前去开垦(评曰:征诛当有兵,安韩可无耕;筹画寓农计,开疆千古名)。
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壬寅(附永历十六年)正月,成功分遣诸将屯田。忽报其父芝龙凶信,功顿足躃踊,望北而哭曰:『若听儿言,何至杀身;然得以苟延至今日者,亦不幸之幸也』!令文武官员各挂孝。及知毁墓,向西切齿而骂曰:『生者有怨,死者何仇?敢如此结不共戴!倘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尸,枉作人间大丈夫』!每与诸将言及五省沿海人民移徙内地,叹曰:『吾欲留此数茎发,累及桑梓人民!且以数千里膏腴鱼盐之地、百万亿众生灵,一旦委而弃之,将以为得计乎?徒殃民而已!吾若不决志东征,苟徇诸将意,株守各岛,岂不笑吾英雄为其束缚?今当驰令各处,收沿海之残民,移我东土,开辟草莱,以相助耕种,养精蓄锐。俟有衅隙,整甲而西,恢复迎驾,未为晚也』。功在台,令过于严,犯者,虽亲信无赦。马信谏曰:『立国之初,宜用宽典』!成功曰:『此知其一,不知其二。立国之初,法贵于严,庶不至流弊。俾后之守者,自易治耳。故子产治郑、孔明治蜀,用严乎?用宽乎』?信服其论(评曰:海外偏安一小隅,有方立法庶无虞)。
二月,成功檄洪旭、黄廷同兄泰等,陆续载诸眷口过台。
三月,成功以洪旭、祁辟等十人分管社事。时台地初辟,水土不服,病者即死。故致各岛搬眷,俱迁延不前。有伪言:『南澳陈豹不遵令,已密通平南王投诚』。功信之,随手谕与经并洪旭等,令周全斌领大熕船五只过厦门,合杜辉、黄昌等师击豹。豹闻之大惊,急集诸将议曰:『必有大奸人反间,如之奈何』?诸将曰:『请速遣人往辨』。豹曰:『辨不及矣』。诸将曰:『若不往辨,当整船御之』。豹曰:『御之,则情真矣。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诸将曰:『不辨、不御,坐以就擒乎』?豹曰:『本爵自从平公数十载(平公指芝龙),一片肝胆,惟天可表。今既信谗而来,辨之弗能及,御之非本心。此乃藩主相逼,自坏长城半面,非本爵背恩而去。尔等速收拾下船,舍此一块土,入粤投诚,何如』?诸将咸应曰:『本爵所见极是』。豹遂率众踉跄下船,从虎头门投诚。平南王尚可喜为之题请,封豹慕化伯。不数月,豹双目俱瞑。全斌领舟师到宫仔前,知豹已去,惟空城而已。急追之,获其子士鳌并家资,报捷于经。经令斌安插百姓,交护卫左镇杜辉守,然后班师。经因私通陈氏有娠,生男子,跪报侍妾所出,并『陈豹已遁,南澳业令杜辉暂守』之启。功大喜,颁赏台湾诸将士暨留守金、厦兄泰并洪旭、黄廷、王秀奇等币帛。而又加给其妻董氏金六锭、花红六疋;子经四锭、花红四疋;生母陈氏金二锭、花红二疋。孙赏亦如之。
四月,兵部司务林英削发为僧,从云南逃至厦,过台见成功。功问:『云南皇上恢复如何』?英曰:『当时败军之际,李定国请皇上入峒乌。峒乌之车里、里角诸蛮杂处,不相统辖。我今临之,必无所拒。安顿主于峒内,我诸将设御于峒口。胜则六诏复为我用,不胜则境接交趾,召暹罗诸船入海,航船来厦寻藩主,合师进取。沐天波坚请:「当入缅甸。缅甸昔宣力于本朝,而本朝待之甚厚,素怀忠义。患难相投,必倾心相待。且窜处荒外,吴三桂未必相逼」。马吉祥、李国泰咸助天波之议,皇上意决。定国跪泣奏曰:「臣不能挽陛下之驾,罪该万死!请留太子、督臣等以牵制缅甸;则皇上可安寝于内」。上犹豫不忍。定国拜辞,谓天波曰:「明朝存亡,全担在公,公其努力!愿无生后悔,而追忆余言也」。于是皇上入缅甸。马吉祥又请旨撤去戈殳,恐惊百姓。天波请留太子,入茶山调度兵马,庶皇上在缅甸,外有盘罗之固、内有泰山之安。帝与后商,不允请。英见朝政出于奸辅马吉祥、逆戚李国泰,故削发为僧,逃回。甫至粤西,闻吴三桂师攻缅甸。吉祥等酬唱御营,出入无惮。缅人见君臣无礼,遂炽战心;密通吴三桂,云已受辱』。成功顿足曰:『皇上何如此执迷,不从李定国之议』?马信请曰:『皇上既然被难,理应挂孝,去朔』。功曰:『不可。路途遥远,英亦耳闻,事迹涉疑。今若以讹传妄举,倘后来圣驾若在,则将奈何?仍尊朔号。候有日西向询其的确,然后布告中外,推有德者立之』。信、英等咸曰:『藩主所见甚远』。忽经差赍谢启暨诸王、乡绅贺启至。功阅及尚书唐显悦内有『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闻饬责,反加赍赏。此治家不正,安治国乎』?功登时气塞胸膛。立差都事黄毓,持令箭并昼龙桶三、漆红头桶一,过金门与兄泰,同到厦门斩其妻董氏治家不严之罪,并其子经与所生孙、乳母陈氏。黄廷、洪旭、陈辉、王秀奇等,接令骇然。泰与毓、旭等相议曰:『主母、小主其可杀乎?然藩令到,又不得不遵。以我愚意,可将陈氏并孙杀以复命。至主母、小主,我等共出启代为请罪。不知列位以为何如』?旭曰:『此金石至论,拜服!拜服』!随将所议启董夫人与经。经与董夫人曰:『此可于法两尽』。遂出二人斩之,将头付黄毓过台报命。功不允,解所佩剑交黄毓,再来金门见泰,必当照令而行。泰踌躇,送毓先过厦门见经。经急将毓等拘禁,与旭等相议。报蔡鸣雷从台湾来,经传问台信。鸣雷曰:『藩主誓必尽诛。如有违者,将及于监斩诸公。且有密谕往南澳与周全斌』(时鸣雷在台有过失,恐成功见责,故给假来厦搬眷,因而设言吓洪旭等人)。旭曰:『世子,子也,不可以拒父。诸将,臣也,不可以拒君。惟泰是兄,兄可以拒弟。凡取粮饷诸物,自当应付;若欲加兵,势必御之』。遂将此意通郑泰。立遣援剿右镇林顺带领兵船,出守大担。适周全斌征陈豹回归,黄廷虑其有受成功密谕为变。启经:『先下手为强,全斌不可纵』!经然之。全斌入见,执交援剿左镇黄昌监守。功接厦门诸将公启,内有『报恩有日,候阙无期』之句,知金、厦诸将拒命。心大恚忿,即差洪有鼎持谕与周全斌,令其回师监杀。有鼎到南澳,船上铜山,闻全斌业已被执,不敢前。
五月朔日,成功偶感风寒。但日强起登将台,持千里镜,望澎湖有舟来否。初八日,又登台观望。回书室冠带,请太祖祖训出。礼毕,坐胡床,命左右进酒。折阅一帙,辄饮一杯。至第三帙,叹曰:『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也』!以两手抓其面而逝。左右报其弟袭暨黄安、马信入视,信令出红缎盖之,然后通知各文武,祭奠举哀(成功于戊寅岁年十五,补南安学弟子员。屡试极等,而两赴乡闱。至乙酉,年二十二,父芝龙引见隆武,赐姓名。丙戌,年二十三。秋九月,不从父投诚,潜匿金门。丁亥,年二十四。以只身而奉故朔,海岛群雄,拱手听其约束;五省移徙,避其锋锐。且当败军喘息,又能镇定强战。继而,开辟海外乾坤。至壬寅岁五月初八日逝,年三十九岁。屈指统众共计一十六载,以忠义自誓,严治军旅,推心置腹,临阵身先。计策己决,赏罚无私,仇亲兼用。噫!亦可谓人杰哉)!袭始治丧,差人往金厦报讣。
十三日,马信以哭泣伤怀,染病死。一时台中皇皇,诸将举袭护理,以安众心。袭心腹蔡云、李应清、曹从龙、张骥四人谋曰:『护理不过数日而已,岂能南面自尊』?云曰:弟承兄业,理之最正,但苦无援耳』!骥曰:『欲举此事,当谋之有兵权者方可。先达主公,然后候吾探各镇说之』。从龙曰:『此论诚是』。四人遂密告袭,袭欢然许之。骥即往黄安营中,见安曰:『世子乱伦,情急于势,党众拒父。今幸藩主晏驾,可以无虑矣』。安曰:『年少举动,是左右无人耳。虎虽恶,不伤其子,岂可率众相拒』?骥曰:『如公所言,此乃不孝,乌可承统乎』?安曰:『此何说?子承父业,谁敢异心』?骥见安辞色严厉,知不可说,佯曰:『子承父业,理之正也。吾所言者,死恰其时,可以解释父子相仇耳』。遂辞安出。往黄昭营中,见昭曰:『护理知公勤劳,令骥致意』。昭曰:『昭有何能?乃荷护理注存若是』。骥曰:『护理计台湾战功,惟公居最;恐世子不知耳』。昭曰:『世子远隔,乌得而知』?骥曰:『藩主之死,死恰合时,可以免世子拒父之罪名』。昭曰:『观其所行,真不堪为人上』。骥曰:『金厦、台湾,业成水火』。昭曰:『然』。骥曰:『公握重兵,扶护理于台,护理岂肯忘公乎』?昭曰:『护理,仁慈弟也。弟承兄业,未为不可。我非贪涎爵禄,亦择主而事,候与中冲合谋』。骥曰:『此诚妙算,公当速行!吾归,以公言报护理』。骥还回启袭。袭割衣襟,令骥与昭结为姻娅,嘱速通中冲举事。是夜黄昭到萧拱宸营中,对拱宸曰:『岛中世子可治兵以拒父,台湾独不可承兄以继统乎』?拱宸曰:『此亦公论。世子行既不正,护理仁慈,承继大统,名正言顺』。遂合谋。次早,密报袭。袭与曹从龙、蔡云、李应清、张骥商议。从龙曰:『可假藩主遗言,数世子罪状,命弟继统,方可以服众』。袭曰:『此计诚妙!你可速书遗意,付昭等行事』。袭即假成功遗言,出告四方。黄昭、萧拱宸即扶袭为东都主,分兵拒经。其余诸将,阴持两端观望。独黄安心忿,阳为和悦,密遣人坐小哨以报经。请经速治兵过台,迟则安固难动也。
十四日,经接讣音,随欲设位挂孝。洪旭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先嗣位,然后发丧』。经从之。洪旭、黄廷、王秀奇等同诸文武修表达行在,请经就厦门嗣位,称曰「世藩」。布告各岛、台湾,方举哀。十八日,又得提督建威伯马信因哭泣过伤死报,经愈大悲恸,厚恤其家。
二十一日,报诸将奉其叔袭护理。六月初二日,接黄安密陈「黄昭、萧拱宸二贼假先藩遗言,命袭为东都主,业分兵拒险」启,经骇然。旭曰:『事久多变,速出周全斌勒兵过台湾,正位』。经是之。出全斌为五军都督,以陈永华为谘议参军、冯锡范为侍卫,整兵欲东。
七月,总督李率泰(于五月二十七日从福省起程。六月初三日到泉)接效用总兵林忠暨沿海塘报,咸称『成功在台发狂身死』。随飞请靖南王耿继茂暨安辑投诚郎中贲岱、金世德等星驰抵漳,共商剿抚事宜。继茂立差都司王维明、率泰差都司李振华同林忠前往厦门,谕以『朝廷诚信待人,若释疑,遵制削发登岸,自当厚爵加封招抚之』。经因而未果行。与伯泰、洪旭、黄廷、陈辉、王秀奇暨诸参军会议,总欲效朝鲜例:不削发,称臣纳贡而已,复之。送林忠等回漳。
八月,继茂、率泰复差林忠等再到厦门,谕:『欲其将所陷州县等印信送还,并差员入漳酌议。赍本往京请旨』。经复与泰、廷、旭等密商议曰:『东宁初辟,先王■〈徙,阝代彳〉尔仙逝。兹又遭萧、黄二贼构衅于内。藩院闻信,频频遣员招抚。顺之,有负先王宿志;逆之,则指日加兵。内外受困,岂不危哉?不如暂借招抚为由,苟延岁月。俟余整旅东平,再作区处。诸君以为何如』?旭曰:『阳和阴违,俟靖内患,再作筹画,藩主所见甚明。可令杨来嘉、吴荫为使,将前日所得各州县学印共一十五颗,付来嘉入漳报命』。茂与泰厚待嘉、荫二人。泰启茂曰:『海上屡执朝鲜例,迟延观望。兹因成功已死,叔侄争权,势已摇动。其佐如郑泰、洪旭、黄廷等,可用反谍计间之,使自相猜疑。然后剿抚兼用』。茂曰:『此诚妙论』。以所有侯伯印并送回诸印,将杨来嘉改作郑泰、洪旭、黄廷之使,密献两岛题报,倡扬以乱之。继茂首肯而行。
九月初十日,继茂疏曰:『为驰报海上输诚情由,仰祈睿裁事。案据沿海镇将塘报称:「郑成功在台湾发狂身死,海上人心摇动」等情。随经会同督臣具疏题报;一面分布间谍,庶可招徕。维时督臣先赴漳州,相机调度。臣嗣闻确信,于六月初八日,带兵自省起行,冒暑驱驰。至泉州大盈,暂驻秣马。随准督臣差副将林忠赴臣军前云:「海上郑泰等,令伪总兵卢恩差人陈赞前来,据称欲来投诚」等语。并接督臣手书,约臣面商。臣随于七月初三抵漳州。初十日,伪爵郑泰、洪旭、黄廷差伪中军都督杨来嘉、吴荫到漳谒见。据其来议,多有未谙,臣与督臣切直开示。遣发后,复差伪游击姚万前来,求发的当官员到彼,愿缴敕印归顺。臣与督臣并安辑投诚郎中贲岱、金世德会商,仰体朝廷德意,随差臣下都司王惟明、督标都司李振华,同副将林忠前去厦门。谕以「我朝诚信待人,须尽释疑虑,遵制薙发,缴伪敕印,并造投诚各官兵、船只、器械、人民户口文册,选差的员,一同进京,奏请定夺」。八月二十五日,差官回漳。据称:「海上各伪官一时尚未薙发,俟奉旨后,方行薙发。其伪敕印,有现管事者未交,恐失印难以约兵。惟三伪侯先缴伪敕。其官兵、船只、人民册籍,先开总数。俟题请命下,方备造姓名缴报」。又据伪建平侯郑泰、伪忠振伯洪旭、伪永安侯黄廷投到咨呈内称:「为仰承德意,倾心归命,披沥真诚,恭祈疏请事……」等情;「先缴敕三道、现任伯爵银印一颗、原封公爵银印一颗、原取州县铜印一十五颗。仍专差挂印都督杨来嘉赴阙待命,以彰归命之诚。……」等情。臣因全文繁多,不便备录。该臣看得:渠逆郑成功窃踞海岛,纵横有年,思以台湾为兔窟。一旦遽服天刑,宜乎人心悔过。臣等宣布皇上德意,多方开导。今据伪侯郑泰、洪旭、黄廷具文缴敕,差官投诚,此皆皇上宝箓诞膺,德威遐鬯,遂使四海望风,群情效顺也。臣伏睹国家仁恩浩荡,凡属山海余氛,果能真心向化,即拥一旅尺土来归,均荷宠颁爵赏。今三伪侯以全海之兵民土地还之皇上,据其册开:伪爵文武官员二千五百十六员、水陆官兵四十余万名、大小战船五千余号、海上军民籍及流寓人口三百余万。果系真实,其功甚大!所有情节,具悉来咨中。现呈御前,必蒙睿览洞鉴中。以安反侧之心,而慰归依之望,在庙堂自有硕画,无候臣愚为之臆揣矣。事关至大,理合据词奏闻。臣拟九月十二日,带兵回省。谨题』。率泰之疏称:『该臣看得:逆渠郑成功倚海横行,作孽多年。一旦天使殒亡,正致四海清平之日也。适当逆孽报殒之时,人心摇动之际,臣等仰体皇上德意,广布招徕。今据伪建平侯郑泰、伪忠振侯洪旭、伪永安侯黄廷具咨投诚,差伪都督杨来嘉赴阙待命。此实皇上天威远震,庙算遐敷,使海岛渠魁咸思归心归命者也。臣窃见大清开辟以来,凡山海梗化之徒,或率大众输诚、或献一岛来归者,莫不锡之厚爵,委以地方。今三伪侯统率全海之众,据其册开:勋爵文武兵民、船只器械,虽是总约之数,未知果否真实;亦可谓大伙输诚,其功亦甚伟矣!所有来咨并原册,进呈御览,必蒙睿鉴。今皇上宝箓初登,率土宾服。兹伪侯郑泰等闻风效顺,皇上必不靳高爵厚禄,破格赏锡,慰其来归之念,用安反侧之心。庶氛侵得靖,海邦可宁矣』。同题送杨来嘉入京待命。随檄水师提督施琅、左路水师总兵李长荣、右路水师总兵杜永和、福宁总兵吴果福、右路总兵王进功、同安总兵黄翠暨提督马得功、海澄公黄梧,各按兵相机,密布间谍,以乱贼心腹。
郑经亦乘招抚之暇,将金厦各岛交伯泰、洪旭、黄廷、王秀奇等共辖调度。另驰谕铜山黄元、南澳杜辉谨防许龙、苏利。并谓旭等曰:『先王开辟东土,以为进战、退守;曾奈未遂所愿而薨!余今欲整旅正位,而藩院又惓惓致意,故遣杨来嘉前去。回日果能息兵安民,无坠先王一片孤忠苦节,余无不唯唯是从』。旭曰:『历计招抚,总差「削发」二字。藩主东行克捷,则威声复振。藩院虽智,万难摇动。若杨来嘉果有的确旨意,准照朝鲜事例,旭等自然一面飞报,一面料理妥当。其各岛防范,毋烦藩主过虑焉』。
十月朔日,经祭江。初六日,经同周全斌等舟师东去。
初七日午刻,经从澎湖收入娘妈宫。初八日,祭祀山祇,巡视诸岛毕,即欲扬帆。永华曰:『凡事必先以礼,然后加兵,则师出有名。当藩主新丧时,国家无人,诸将请袭护理,弹压军民,亦未为非。今须先通知退避、迎接,看各官如何举动,方可进兵。若不通知,骤然进兵,举动慌张,亦非为人上所宜尔』。全斌曰:『陈参军所言,诚为至论。不通知,是无故自生疑忌,亦非所以待亲亲以服众心。况袭爷明系诸将公请护理,非其自专。虽据黄安片字,岂可全信』?经曰:『若非二公指示,几乎举动轻率,贻笑四方』。即令礼官郑斌赍谕,往台布告『不日世藩亲统六师,抵台奔丧。如各镇分屯守土者,就在本处设位』等语。斌到台,诸将观望,无敢言。独黄昭、萧拱宸二人出争曰:『世子嗣继大统,理之正也。谁敢背主易言?但世子奉命守国而乱伦,致先王大怒,赐死者再。又不能悔过自新,而反统兵据国,此自古以来亦未有是子,使先王日夜搥胸饮恨而死。既明知其子之恶,难居人上,故遗言传位与弟,非诸将敢窃萌异念。况袭爷仁慈勇敢,先王爱惜,不离左右。今承兄遗命,承兄大统,亦是守先王之土地。煌煌遗言,谁敢逆之』?即将所假造成功遗言书付郑斌,回澎湖复经。斌到澎,出其遗言,并陈黄昭、萧拱宸二将拒命之言。全斌曰:『形已成矣,师出有名』。即命诸镇整旅下船,出泊西屿头候风。经于十六日开驾东向。
黄昭、萧拱宸既发郑斌回,遂会蔡云、曹从龙、张骥、李应清见袭议曰:『如今势不两立,郑斌此去,世子必然整师争位。但一不做、二不休,今既拒绝,全肩担子悉在汝我二人。成则为功首;不成,乃罪魁也』。袭曰:『军旅之事,全赖二公,再无敢忘今日』。昭曰:『观诸将之心,实阴持两端,未可重托。但世子诸将未谙地理,不足为虑。惟有周全斌一人,曾随师来进剿,情形周知。大队虽未必从炮台前经过,然炮台实系安平要紧,不可不预防。当此重任者,非曹从龙不可』。龙闻言,挺身出曰:『今日二公不惜身家而扶主,从龙又乌敢惜此微劳,而不谨守炮台乎』?随带兵往守安平炮台。昭曰:『安平一带可以无虑矣。特全斌必从潦港、洲仔尾登岸,非我二人御之不可。潦港,吾带兵往守;洲仔尾,当仗萧公前去』。拱宸毅然曰:『吾独当之。兵法有云。:「半渡可击」。将所有大小熕船尽数列于洲仔尾、潦港岸上。莫说一个周全斌,即有百十个周全斌,亦不能展其技也。另再将大小熕船,令吾左协李成同张骥督从鹿耳门,乘潮涨抄入合攻。他军若不覆没,想所存亦无几矣』。昭曰:『此计更妙』。令蔡云带亲随五百人,同李应清在赤嵌一带,监督诸镇策应。昭与拱宸随带各本部将士,分守潦港、洲仔尾以待。
经舟师至鹿耳门,问全斌曰:『诸将士未曾经历此土,地方情形有所不知。公同先王征战,必然谙熟。今欲进兵,当从何条港路登岸』?全斌曰:『红毛所恃者安平炮台,今安平一路,船只切不可从此入,黄昭必遣人把守。大队仍从赤嵌那边潦港、洲仔尾登岸』。经曰:『潦港、洲仔尾恐有备,将奈何』?全斌曰:『黄昭、萧拱宸二贼,久经历练,又从先王征战台湾,地方周悉,必能设险守固。但斌料护理软懦,诸将咸系逼从,所恃萧、黄二贼而已。二贼必不托人,定然自把守潦港、洲仔尾二处。今可差快哨赍命谕从安平而入,过赤嵌布告云:「叔侄至亲,并无间言。因黄、萧二贼阴谋不轨,乘先王宾天,遂从中构衅,假造遗言,离间骨肉,煽惑军心。尔诸将士悉受先王数十年豢养,岂有相从作此背逆?明系胁逼之故,余自当相谅。亟宜悔过倒戈,生擒二贼!共扶王室,名垂竹帛」。一可以慰众心,二可以乱此贼之心曲』。经从斌议,即差兵都事张宸赍谕,坐小快哨至安平,过赤嵌布告。袭急问黄昭。昭曰:『此不过摇动军心,何足介意?当严整部伍,以决胜负』。经船到港,不金鼓、不旌旗,寂然寄碇,一条鞭湾住。
十七早大雾蔽天,对面不见。全斌急请经治兵登岸。经曰:『如此雾,安可进兵』?斌曰:『此皇天默佑、先王神灵,故有此雾。黄昭机智勇略,提防必周,沿边设炮,半渡而击,安能登岸?今乘此雾,尽将队伍分散而上,昭不及防。沈舟背水,此其时也』。经从之,因誓师曰:『今日诸将登岸背水一战,誓无生还』。遂统兵衔枚而上。经立阵甫定,黄昭闻水声人语,首先督众奋勇而前,连砍数十,经众大溃。适全斌至,大呼曰:『后面是水,大丈夫宁可死于战,不可死于水。吾已将船弃掷,可速从吾前往』!全斌夺先破杀。诸军闻之,悉反助战,喊声震天。黄昭身中流矢死,军士无主,大乱。而雾遂消,天明日朗,已亭午矣。全斌疾呼:『世藩已到,黄昭已死,诸将速倒戈』!黄安向前曰:『此子,吾主之子,当往迎之』!经免盔相示,诸将悉解甲投戈,经抚慰之。全斌曰:『且漫慰问,急据大营,俟斌亲收萧贼』。经是之。全斌率诸将士敌拱宸。宸出敌,全斌高叫曰:『罪在萧贼一人,与尔诸将士无干。悉解散,无得助虐』!宸军闻之,果各星散,拱宸被擒。经令郑斌请袭,袭至,相抱而哭曰:『几为奸人离间』!待袭如初。即收蔡云、张骥、李应清、曹从龙等,同萧拱宸斩首示众。其余不问,众大悦服。
经既靖内难,遂各安插。于黄昭营中,搜出伯泰交通书数封,悉系嘱其扶袭拒经,金、厦他自为之。经藏而人毋知焉。仍以郑省英为承天知府。
十一月,经同周全斌往南北路巡视抚绥。
十二月,杨来嘉从京回厦,报『必欲薙发登岸』。洪旭仍令其镇守崇武地方,遣员过台启经:『招抚不成』。
●台湾外记卷之六(康熙癸卯年至康熙甲寅年共十二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康熙二年癸卯(附永历十七年。按永历于康熙元年二月间被吴三桂追至缅甸,被弒已死,天下咸知。成功以路遥凶信未确为辞,仍存故朔,经遵守之,附称永历年号)正月,经将安平镇交统领颜望忠镇守。其承天府暨南北二路兵马地方军务,委勇卫黄安提调。十一日,经率周全斌、陈永华、冯锡范等大队舟师,回厦门。诸将迎接,暨守各岛将帅咸贺焉。独伯泰在金门,称病不至,经遣礼官郑斌前往金门问病。斌回启:『泰果得寒症未痊』。经密与洪旭谋曰:『吾伯称病不来,必有觊觎之意。金、厦咫尺,如之奈何』?旭曰:『风声勿露,他尚狐疑。容徐图之,未可造次』。有报守崇武杨来嘉与泰时常馈送往来,情甚周密,经心愈疑。密召周全斌、洪旭计议曰:『吾伯有事在怀,难以自安。杨来嘉曾为北使,今无故亲厚,其中决有通谋。将何策图之』?全斌曰:『彼船只倍多,未可轻举。徐窥其便擒之;急,则变矣』。
三月,海澄有密献城者,经欲亲往接应,遂整舟师。泰侦知,疑为图己,将眷口悉下船,出港口湾泊。有劝泰入厦门见经陈明。泰曰:『吾今日惟自救耳!若称兵而入,适重吾愆』。又有劝其『如此终难了局,不如投诚』。泰曰:『先太师业已误矣!泰岂再误乎』?俱不听。后海澄事觉,经不果行。泰仍收回金门,终不自安。经闻泰举家在船情状,心愈惶惑。全斌曰:『事久则变,不如用香饵法饵之,方可』。经曰:『何谓香饵』?全斌曰:『藩主可称台湾新创地方,无人约束,恐生意外之虞,欲眷口尽搬过台安插,然后西向。而金、厦各岛,暂交伯总制。安彼之心,再作计较』。经曰:『此计甚善』。遂铸「金厦总制印」。
五月,率泰以前岁用反间之计无效,兹乘安辑投诚郎中贲岱之报,复再疏曰:『为驰报海上情形事。康熙二年四月,安辑投诚部臣差笔帖式同提臣差官马天禄到省谒靖藩与臣。据笔帖式备云「现差林怀前去招抚伪郑侯泰等。据云:必俟藩院字到,方为真实」等语。靖藩与臣密商:海上诸伪革面革心,难以凭信,总以遵旨登岸薙发为凭。不妨奉扬朝廷浩荡洪恩,以昭诚信。靖藩与臣随各修剀切一札,付部臣来差转赍去后。五月十一日,据伪建平侯郑泰差伪总督杨来嘉、杨洪赍启书赴靖藩与臣军前。阅其书,说向化似殷,但以人众,虑登岸安插难周之意。又据杨来嘉等口称:「三侯遵照前旨登岸薙发,面见藩院。仍回金门、厦门候旨」等语。臣等细思,三伪侯既已登岸,又欲仍回,语属游移。矧今郑泰率众登舟,移泊金门,归诚之心似切。其洪旭、黄廷等,或厦门、或铜山,未必即能齐心一同登岸。随面谕杨来嘉等:「不必拘定取齐。如三侯一同登岸薙发,固不失前议;抑或郑侯先来,洪、黄二侯陆续而来,亦无不可」。总之,郑泰既倾心向化,事事恪遵旨意,既已率众登岸,何必又回厦门?若仍如此议论,不敢遽以入告。必须三侯带领官兵前来安海地方上岸;或郑泰先来上岸薙发;其各官兵并百姓等,但要遵制薙发,差验明原住金门、厦门的,照旧暂住,候旨安插:方敢代为会疏题请,于投诚有功,皇恩浩荡,自当不论爵赏,抚绥得宜。面谕杨来嘉,令其回去海上说明。订以次月初旬,赴省回话。臣等一面申饬严防,一面整率兵马,俟有的期而来登岸,毋论一旅、或全岛、或陆续,随到随收,次第安插。谨将近日情形,会同合疏密题。若夫海上人情叵测,或变幻多端、或观望未决,臣等所不及料者。但臣有闻必告,尽臣谊之当然』。
六月,经令礼官郑斌、户官吴慎赍印谕过金门与泰。且传命曰:『先王新辟台湾,甫一载即遭凶变。今虽底定,无人调度为忧,意决东行。诸岛地方,烦伯总制』。泰喜受印,厚待斌,终未敢过厦称谢。弟鸣骏不知其兄细隐,固请曰:『骨肉至亲,受托土地重寄,何用如此迟疑,而贻笑于人』!泰稍回意。又报:『初四日,经头程载黄安、杨祥、刘国轩等眷口船过台』,而鸣骏力劝其行。初六日,泰往厦见经,经待之如常。语及成功,两相恸哭,礼意倍厚;且嘱其南北固守。泰无疑焉。初七日,经置酒邀泰议事,伏甲兵于内。半席,经掷杯于地,喝左右擒泰。泰言:『何罪』?经出其与黄昭书,泰无可答。经令将泰缢死。即遣周全斌督大熕船随潮往金门,抄泰家。
鸣骏于是夜三更,得其亲随张益同水师镇蔡璋逃回报信(璋即甲老,投诚,后官至粤东顺德总兵),知兄泰被执,号哭曰:『吾负杀兄之名』!时蔡鸣雷回,急止骏曰:『事已至此!哭之何益?恐覆巢难望完卵,速收拾投诚;迟则周全斌统师至矣』!骏顿悟,谢曰:『非先生指迷,必遭毒手』。踉跄举家引舟遁。全斌至城仔角,知骏逸去,追之弗及;抚其余众,把险报经。郑鸣骏称建平侯、郑泰子绪昌称永胜伯,同忠靖伯陈辉、左武卫杨富、左虎卫何义、左镇陈平、右镇许雄、前镇黄镐、后镇林宗珍、水师一镇洪升、二镇蔡璋、三镇曾和、四镇吴泗、五镇张治、参军蔡鸣雷、雷子协吉(官九江道)、蔡协、黄良骥(官山东布政司)、陈彭、陈佳策(官淮安府通判)暨杨来嘉、陈遂等文武大小共四百余员、船三百余号、众万余人入泉州港投诚。李率泰大喜,会同耿继茂合疏题报。命下,授鸣骏遵义侯、绪昌慕恩伯,其大小文武各职有差。
七月,经以黄廷子为辉为思明知州。
八月,迁沿海居民入内地。
九月,台湾揆一王欲在海外再觅一岛安身,希图恢复;但浪游载余,无处可以托足。后闻成功死,通事李瑞献策曰:『国姓已死,诸人不足畏;将船驾入福州港投清朝,请兵报仇,回复台湾』。王大喜,听其谋,将船悉入福州港,见耿继茂、李率泰,哭诉始末,愿为前矛,引攻诸岛,然后借大师之力,共复台湾故址。茂与泰许之,即调一应投诚官兵,会同红毛夹板,平诸岛。黄梧、施琅在石码、海澄督造战舰;马得功、郑鸣骏、陈辉、郑绪昌、杨富、何义、杨来嘉等在泉港收拾战船,以待会师进剿。
时有左右逢迎马得功者语得功,以郑侯海上简练打造自己坐驾,桅舵航席,坚牢好驶。得功遂蓄怀中。将欲出军之日,得功会鸣骏于船厂,大夸奖鸣骏坐驾不去口。骏会意曰:『若不弃鄙陋,奉让何如』?得功谢之,将自己坐驾船与鸣骏换。得功遂先坐其船,往同安港巡视提调。
郑经因鸣骏率其文武投诚,一时乏人。忽内地(时已迁斥,业设界限,故曰内地)侦报:『红毛入福州港投靖藩、总督,愿为先锋引攻两岛,然后代彼攻台湾各港;业整船只,不日兴师合击』。经集洪旭、周全斌、黄廷、王秀奇等商议退敌之策。全斌曰:『红毛在台湾,当时先藩施德不杀,放彼归国。今投耿藩,借兵报仇,亦是伤弓之鸟。斌愿领熕船前往破之』。旭曰:『当此劲敌,非斌不可』。经令全斌督诸镇分御。斌曰:『不可。当差人入内地,探各港分配船只,带兵何人。然后设计御之』。经遂从斌请,随差侦者入漳、泉打听。不数日,侦者回报:『红毛已出福州港。提督自坐一号大坐驾,尾楼后写「澄清海宇」四大金字;郑鸣骏坐一号大熕船,尾楼后写「雄镇金汤」四大金字;杨来嘉坐二号大鸟船,尾楼后写「宁海」二大金字;杨富坐一号大赶缯,尾楼后写「海晏河清」四大金字;其余各镇营,悉分配船只,即出泉州港。漳州、海澄之师系总督同黄梧、施琅统出』。经问全赋、洪旭:『如此各港齐出,当分兵御之』?全斌曰:『海澄之师,必犹豫未敢前。泉州是会夹板合■〈舟宗〉而来,其势雄锐。若破了泉州师,海澄各港自退。斌愿领熕船二十只分配各镇,敌夹板会泉州之师』。经令正兵镇陈升守高崎陆路;又令黄廷带船二十只泊南山边,御海澄之海门;林顺领船十只,在高崎一带游扬接应;杨祥领船十只,在辽罗一带接应。旭曰:『昔先王破达素,悉空厦门,背城一战。今亦当仿先王遗法』。经然之。以陈永华、冯锡范二人保护董夫人并诸宗室、乡绅暨提镇兵民眷船,悉于浯屿湾泊。经与洪旭、王秀奇等率舟师在大担、烈屿观敌、接应。
十月十九日,相遇于金门乌沙港。全斌以红毛船大,必在深港。督其舟师,由边而进,互相攻击。忽杨富诸船至,斌首先直冲■〈舟宗〉内,富与战,少怯。斌喝曰:『杨富叛贼,今日是汝死日』!逼之,富众伤死殆尽。情急,从舵后扳肚带下水(肚带即船下勒肚)。马得功见杨富船被夺,随转船来援。全斌望其尾楼后写是「雄镇金汤」四字,发令曰:『前面一船,乃是郑开的,当为吾擒之』(开系鸣骏乳名,全斌曾受鸣骏诽,心恨之。今既对敌,欲报宿怨,故发令围攻。不知骏船于出征时被马得功换坐,是以马得功遭难)。遂挥船合攻。得功四面受敌,火罐、药矢咸尽,兵士伤死,仅存二、三;度不能免,恐遭擒受辱,遂投海死。全斌过船,问降卒,方知是得功。叹曰:『何报者误也!吾欲擒獐,乃中一虎。是此贼之未该死』。遂反船赶与夹板攻打。守高崎将陈升遣人密献款于黄梧、施琅,琅、梧许之,整舟师以待。琅谓梧曰『潮落矣,可督众船出』!梧曰:『然』。琅将船百只先行,梧继其后。黄廷见琅船出鸡屿,亦起碇帆发斗头熕迎敌,矢石如雨,姻焰蔽天。奈风与水俱不顺,即退。琅得胜,率其众夺厦门;飞报李率泰,大队接应。徐而守高崎陈升亦至。林顺正在高崎一带御敌同安各港船,忽快哨飞报『黄廷败阵、陈升投诚,厦门失守』,无心恋战,出与全斌合■〈舟宗〉。
经见黄廷船失势坐遁,欲令王秀奇督熕船往救。而水正退,风又逆。旭曰:『且浮碇;看水转,必有风,方可进兵』。未几,快哨报:『高崎守将陈升投诚,厦门已失』!秀奇曰:『如此,即有风潮,亦徒费其劳。且暂退铜山,再作商量』。旭亦劝经下铜山。经从二人议,遂率诸船下铜山。而陈永华、冯锡范保护董夫人暨诸宗亲、绅矜兵民眷口,亦到。独全斌一旅敌住夹板、泉州、同安诸师,至,日将暮,二十船无一失者。知厦门失守,全军从容退泊浯屿。林顺寄湾镇海,金门亦破。夹板与诸船集厦门港,率泰方知得功阵亡,大恸哭。红毛登岸,凡庵观庙宇神佛诸像俱被损坏,以为鬼也;惟有达摩存之(东旭曰:莫讶人民遭难,岂知神佛依然!失意必定如是,地理故致播迁)。
二十六日,黄梧劝率泰,乘得胜,令夹板为前导,引大队攻铜山,则郑经可擒。率泰曰:『虽金、厦已破,奈昨日之役,提督新丧,彼师无伤。况「穷寇勿追」,追之则逸台湾。谅彼此时人心风鹤,可差人到铜山,宣布朝廷德意,并四处招降,以散其党羽。倘计穷受抚,亦免士卒劳苦;如再顽抗,移师未迟』。将所有夹板船只尽停厦门,令梧与琅差人往镇海、铜山招降。
郑经知全斌擒得功,船又无失。遣郑斌赍银牌币帛,往浯屿犒赏,大加褒奖。令其暂守浯屿,相机恢复厦门。耿继茂、李率泰差官咸至铜山,传宣朝廷德意招抚。又密通忠振伯洪旭,若生擒郑经,许请封为同安侯,镇守泉州,如海澄公样。旭笑而郄之。经仍执高丽事例;若欲削发登岸,虽死不允。送其差还。
康熙三年甲辰(附永历十八年)正月,援剿右镇林顺原与施琅善,琅差蔡(徐?)妈持书招之。顺统全镇从镇海投诚。
二月,忽报守南澳护卫左镇杜辉勾通潮州镇海将军王国化从揭阳港投诚。洪旭见日报诸将叛去,谓经曰:『金、厦新破,人心不一,铜山必难保守。况王、院差官仆仆前来,非为招抚,实窥探以敌人心。今各镇纷纷离叛,日报无宁晷。当速过台湾!苟迁移时日,恐变起肘腋,悔无及矣』!经是之。令陈永华、冯锡范送董夫人眷口先行。然后请宗室暨乡绅商议:如欲相从过台者,速当收拾,拨船护送;若不愿相从者,听之。时有宁靖王、泸溪王、鲁王世子、巴东王诸宗室等同乡绅王忠孝、辜朝荐、沉佺期、郭贞一、卢若腾、李茂春,悉扁舟从行;惟徐孚远驾船归华亭。冯澄世船至东碇外,有仆利其财,谋众船,逼澄世赴水死,入泉州投诚(后甲寅之变,郑经入据泉州,其仆尚在,被锡范所获。范亲剖其心肝,奠祭澄世)。
三月初二日,卢若腾至澎湖有微恙,不二日死。遗命题其墓曰「自许先生」。后人有诗吊之曰:『世外孤崖托老身,从来自许汉朝臣。十年后死非无意,三代完名信有真!避地宁为浮海计?绝周不作采薇人。残黎在在同声哭,想象闲时旧角巾』。经驰令周全斌、黄廷二人断后。
经同洪旭、杨祥等初六夜放洋。初七日午,到澎湖。闻乡绅卢若腾死,亲往哭祭。遂与洪旭踏勘诸岛。旭曰:『澎湖乃台湾门户,上至浙江、辽东、日本,下通广东、交趾、暹罗必由之路,当设重镇镇守,不可苟且。倘被占踞,则台湾难以措手足』。经然其议,就妈祖宫设立营垒,左右峙中置烟墩、炮台,令薛进思、戴捷、林升等守之,以四阅月更代。初十日,经率大队过台湾。
全斌接经谕:『同黄廷断后』,思与廷、旭有宿嫌,恐过台为其所嫉,遂遣心腹将沈吉送其子周智与率泰为质,泰许封伯爵。吉复命,斌统众从漳浦镇海卫投诚(吉字世贞,漳之诏安人。后征云贵功,官河南参将)。黄廷在铜山接黄梧差陈克竣密书,虞台湾新辟荒陬,水土不服,亦于是日从漳浦云霄投诚。耿继茂、李率泰合疏题请,封周全斌承恩伯、黄廷慕恩伯。
率泰知郑经已遁台湾,即移舟师到铜山。驰令各岛暨沿边百姓,尽移入内地。逢山开沟二丈余深,二丈余阔,名为「界沟」。又沟内筑墙,厚四尺余,高八尺(一丈),名为「界墙」。逢溪河,用大木桩栅。五里相望,于高阜处置炮台,台外二烟墩。二(三)十里设一大营盘,营将、千、把总率众守护其间。日则瞭望,夜则伏路;如逢有警,一台烟起,左右各相应,营将各挥众合围攻击。五省沿边如是。时守界弁兵最有威权:贿之者,纵其出入不问;有睚眦者,拖出界墙外杀之。官不问,民含冤莫诉。人民失业,号泣之声载道;乡井流离,颠沛之惨非常!背夫、弃子,失父、离妻,老稚填于沟壑,骸骨暴于荒野(有诗为证:东旭曰:『堂空野鹤呼群立,门蹋城狐引子蹲。坠钿莫思悲妇女,路隅何处泣王孙』?『盗残兵惨频相连,一旦徒移意外传。鸟雀啄场农事少,麦黄生土主人迁』。『屋残鬼亦无家哭,烟冷鸦应忍饥过;计却当年筹画者,书生无泪代悲歌』。附纪:为书迁移本者泉人张云章也。不三月,两目遂盲)。
六月,荷兰揆一王见诸岛既平,徙百姓于内地,严立界限以守;而总督又班师回省,是无意渡海攻台。一时情急,领诸夹板尽入福州港,谒耿继茂、李率泰,陈其有功前导,用力争战,原约合师代彼恢复台湾。今诸岛既平,何不合师?便尔回兵,岂不失信?茂与率泰咸覆以『平诸岛,原议合师;但进兵大事,出在朝廷,非我二人敢专也。前曾有约,自当代尔合疏题请。俟命下之日,然后可兴师』以慰之。水师提督施琅以『郑经遁台湾,若不早为扑灭,使其生聚教训,而两岛必复为窃据。当乘其民心未固、军情尚虚,进攻澎湖、直捣台湾。庶四海归一,边民无患』,详请耿继茂、李率泰。泰与继茂见琅详议妥确,筹画有方;兼之红毛又议其不合攻台湾爽信,遂合疏请题进剿。
七月,郑经分配诸镇荒地,寓兵于农。又在承天府起盖房屋,安插诸宗室暨乡绅等。
八月,改东都为东宁,天兴、万年二县为州。
揆一王守候无期,仍率夹板尽上浙江。顺次普陀,登山入寺。见观音菩萨、罗汉金相,诧曰:『鬼也』!开拔所佩剑砍坏。群居于内。十月,揆一王引诸夹板欲去舟山。船将出港,忽天昏地黑,雷电闪烁,暴风震雨,波涛淜湃,海中突出「铁莲花」,将荷兰所有夹板刺沉于海,死无遗类(今铁莲花遗迹尚存)。
十一月,部文到,允水师提督施琅统诸投诚官郑鸣骏、郑缵绪、黄廷、周全斌、杨富、陈蟒、杨来嘉、林顺等进攻澎湖。琅差快哨,于海外寻揆一王夹板为先锋。
十二月,北路土番阿狗让反。郑经遣勇卫黄安平复。
康熙四年乙巳(附永历十九年)正月,郑经率文武朝贺永历于安平镇。
侦哨回复施琅云:『夹板因上普陀山,获戾观音菩萨。菩萨显圣,于出港日,突出铁莲花刺沉夹板,尽没于海』。琅闻,嗟异之。遂在泉州、海澄二港,修造船只,择日兴师。
二月,侦报:『施琅将船欲出攻澎湖』。郑经会洪旭、黄安、陈永华、颜望忠、冯锡范、杨祥等商议。旭曰:『前者红毛失守,因恃其港路纡回,炮台可恃,而不把守澎湖,致先王一鼓而下。今日红毛已没,诸将未曾经到此地;独周全斌两次进剿,暗晓情形。可速将赤嵌密筑炮台,设大熕船十只把守鹿耳门。再令一将,督舟师往澎湖御之。澎湖固守,则东宁可以高枕』。锡范曰:『督熕船守鹿耳门者,非杨祥不可』。经从锡范请。第出御澎湖,未有其人。颜望忠曰:『望忠受恩两世,当此危急之际,敢惜微驱而不向前乎』?经大悦,抚忠背曰:『今日得公前去,余复何虑?到澎,当相地择险,据要设备以待』!忠领命。经令洪旭抽各镇屯田者十之三,又拨勇卫、侍卫各半旅,共万有余人,分配大熕船二十只、鸟船、赶缯各十只,合戴捷、薛进思、林升、林应等舟师御敌。又令刘国轩带一旅守鸡笼山,何佑带一旅守大线头。
三月,颜望忠至澎湖,就娘妈宫屯设大营;于左右峙各整炮台,令戴捷、林升二镇守之。
四月,施琅见船只已备,遂会藩、院,调诸投诚官郑鸣骏、黄廷、郑缵绪、何义、陈辉、杨来嘉、陈蟒、林顺、杨富等兵分配,飞题报出师日期,将大队舟师出铜山。十五日,开洋。是夜三更,至清水墘(即澎湖港),忽烟雾四合,飓风大作,狂涛叠至,横涌冲击。琅等舟师不能成■〈舟宗〉,各飘散靡定。天明,周全斌、陈辉、郑缵绪诸船,或漂碣石、甲子、南澳、铜山者不一。斯役也,失船虽少,损坏甚多。琅等陆续仍收回厦门。具文申报,请藩、督院会题再请宽限:俟修葺船只,然后兴师。
五月,琅等悉回海澄。颜望忠列船澎湖,后侦知琅等船只被飓风打散仍收回厦门,申文宽限;亦即报经。六月,经驰令薛进思同林升守澎湖各岛。调颜望忠所带诸军与戴捷等船只班师回台湾。经大犒赏。令勇卫、侍卫之半旅仍归伍。其各镇调拨之三者,仍归屯所耕作。刘国轩、何佑等陆师亦令其回。
七月,勇卫黄安病故。经大悲恸,厚葬之,以其子为婿。
八月,以谘议参军陈永华为勇卫(永华,浯洲人,陈鼎之子,同安学弟子员)。初,兵部侍郎王忠孝与谈时事,大有经济,遂荐于成功。功用之。迨至败两岛,退守铜山,遁回台湾。患难之际,与洪旭筹画相从,剖心不贰。故郑经毋论大小,悉谘之。其举止翩翩,有轻裘缓带之风。迨授任勇卫,益加心思,不惜劳苦。亲历南、北二路各社,劝诸镇开垦:栽种五谷,蓄积粮糗;插蔗煮糖,广备兴贩。于是年大丰熟,民亦殷足。又设立围栅,严禁赌博。教匠取土烧瓦,往山伐木斩竹,起盖庐舍,与民休息。以煎盐苦涩难堪,就濑口地方,修筑坵埕,泼海水为卤,暴晒作盐;上可裕课,下资民食。华见诸凡颇定,启经曰:『开辟业已就绪,屯垦略有成法,当速建圣庙、立学校』。经曰:『荒服新创,不但地方局促,而且人民稀少,姑暂待之将来』。永华曰:『非此之谓也。昔成汤以百里而王、文王以七十里而兴,岂关地方广阔?实在国君好贤,能求人材以相佐理耳。今台湾沃野数千里,远滨海外,且其俗醇;使国君能举贤以助理,则十年生长、十年教养、十年成聚,三十年真可与中原相甲乙。何愁局促稀少哉?今既足食,则当教之。使逸居无教,何畏禽兽?须择地建立圣庙、设学校,以收人材。庶国有贤士,邦本自固;而世运日昌矣』。经大悦,允陈永华所请。令择地兴建圣庙,设学校。于承天府鬼仔埔上,鸠工筑竖基址,大兴土木起盖。
康熙五年丙午(附永历二十年)正月,建立先师圣庙成(今台湾府府学是也),旁置明伦堂。又各社令设学校延师,令子弟读书。议两州三年两试,照科、岁例开试儒童。州试有名送府,府试有名送院;院试取中,准充入太学,仍按月月课。三年取中式者,补六官内都事,擢用升转。
三月,经以陈永华为学院、叶亨为国子监助教,教之养之。自此台人始知学。
六月,谣传水师提督施琅船只修葺完备,业已咨请靖藩耿继茂、总督李率泰,又欲出师进攻澎湖。郑经令林升遣侦探入内地细查飞报,以便备御。
七月,侦报:『水师出船,日期无定』。忠振伯洪旭(字念荩)曰:『南风将过,西风迅烈,今岁决未敢东顾。但诸岛失守,幸得东来。虽土荒芜,赖复甫材干,勤督开垦,集众煮海,调度井井,业已就绪。兹又建圣庙、设学校,大兴文教。将来之昌盛,可指日而待也。但文事武备,两者不可缺一。慎勿以天堑足恃,遂尔偷安忘战!况琅素抱韬略,心怀怨恨,加之周全斌两次过台,水务地方谙熟,必能自请东征。当勤训练操演,一旦有警,便可御敌』。经曰:『念荩言出金石,自当铭佩』!随通行各镇营:『凡农隙时,务教习武艺弓矢。春秋操演阵法』。旭曰:『地方已定,船只第一紧要。况东来已有数载,诸熕船、战舰悉将朽烂。速当修茸坚牢,以备不虞』。经是之,即檄南北路各镇,着屯兵入深山穷谷中,采办桅舵含檀,令匠补茸修造。旭又别遣商船前往各港,多价购船料,载到台湾,兴造洋艘、鸟船,装白糖、鹿皮等物,上通日本;制造铜熕、倭刀、盔甲,并铸永历钱,下贩暹罗、交趾、东京各处以富国。从此台湾日盛,田畴市肆不让内地。
八月,吕宋国王遣巴礼僧至台贡问。经令宾客司礼待之,以柔远人。巴礼僧求就台起院设教(即天主教)。陈永华曰:『巴礼原名化人,全用诈术阴谋人国,决不可许之设教』。经笑曰:『彼能化人,本藩独能化彼』。赐以衣冠,令巴礼僧去本俗服饰,穿戴进见;如违,枭首。巴礼僧更衣入,行臣礼。经谕:『凡洋船到尔地交易,不许生端勒扰。年当纳船进贡,或舵或桅一。苟背约,立遣师问罪』。巴礼僧叩首唯唯,不敢提设教事。遣之归。
忠振伯洪旭偶沾寒疾,经令医调治,朝夕巡视。奈年老,忧劳过度,遂不起。大恸曰:『经何不幸,丧此元老』!亲为治丧祭奠,择葬尽礼。以其子磊为吏官、永华之侄绳武为兵官、杨英为户官、叶亨为礼官、柯平为刑官、谢贤为工官、冯锡范为侍卫、刘国轩为左武卫;薛进思为右武卫、柯佑为左虎卫。
九月,陈永华安插已定,船只整备,又加年丰;但寸帛尺布,值价甚高,皆由设法未稠,故不流通。启经曰:『诸岛沿边,迁移业已三载;清朝亦知我们株守而无西意。然台湾远隔汪洋,货物难周,以致兴贩维艰。当令一旅驻札厦门,勿得骚扰沿边百姓,善与内地边将交,便可接济,并无侦探边事。且澎湖不用重兵把守,只留一镇汛防,飞报可矣』。经曰:『此论诚是。第未知差拨何将』?华曰:『拨将即当拨兵,今日两卫之军,不可移动;分屯之众,恐失农时。前有镇海太武山江胜(乳名钦,漳浦人。紫面长须,勇略可人),聚集数百人,曾差亲信江栋来纳款,未曾启请。藩主可用此人,令镇厦门交通,庶免拨将调兵之烦』。郑经允请,即以江胜为水师一镇,驻札厦门。胜接印札,随整船到厦。
时厦门有陈白骨、水牛忠等,招纳亡命千人,侵掠沿边内地。胜令人招之,不从。督兵与战,胜失利,遁泊铜山。思难与敌,闻粤东之潮阳人邱辉(绰号「臭红肉」),年少猛勇,纠众出踞达濠,结茅为屋;造八桨船、■〈舟古〉艚,与蛋家(蛋家即同庚船)渔船交好,引港抢掠潮阳、揭阳、惠来、海丰、澄海、饶平一带地方,乘潮往来,出没无常,官军莫御,人众强盛。遂率船往达濠依辉,诉告战败,请助一旅。辉曰:『当如命,安敢辞』?胜拜谢辉。朝夕盘桓,情谊相契,结为儿女姻。
十月,邱辉整船同胜师至厦门。胜从崎尾登岸,水牛忠、陈白骨共敌胜。战未几合,忽邱辉大队就水仙宫登岸,突出围击。白骨同水牛忠大败,抢船遁去。胜收其众,大谢辉;辉仍回达濠。胜踞厦门,斩茅为市;禁止掳掠,平价交易。凡沿海内地穷民,乘夜窃负货物入界,虽儿童无欺。自是,内外相安,边疆无衅。其达濠货物,聚而流通台湾。因此而物价平,洋贩愈兴。
十二月,经撤守澎湖薛进思等兵回台湾开垦。
康熙六年丁未(附称永历二十一年)正月,有河南人总兵孔元章在京候补,陈情愿往台湾招抚立功。奉旨:『准其驰驿入闽,与藩、院商配招抚』。
五月,元章至福建。航船过台,传宣朝廷德意招抚。经厚待元章,以『台湾远在海外,非中国版图。先王在日,亦只差「薙发」二字。若照朝鲜事例,则可』。元章回,水师提督施琅愤甚,上疏曰:『为边患宜靖,逆贼难容,谨陈荡平机宜,以效忠款,以奠永安事。窃照郑贼负嵎海上,久阻声教,致干剿讨。遁窜台湾绝岛,恃险负固。虽戢翼敛迹;而蜂虿有毒,沿边将为不轨。堂堂天朝,万国宾服,岂容余灰以滋蔓患?日者朝廷广开鸿仁,遣官招徕,德至宽大。兹总兵孔元章招抚回归,只称有「的确公议」。臣密询押船官林元勋,渡载孔元章往台湾,探贼中情形,未必归诚实意。使果倾心向化,则海靖边宁,无庸计论。今使命两次到彼,并无的当伪官同来输诚;惟听口传,岂可凭信?倘复顽梗如故,似难中止。臣荷恩深重,与贼仇不共戴,视此逆贼跳梁,能无扼腕!虽躬履险阻,身历波涛,亦必灭此朝食。伏思贼党盘踞于台湾,沃野千里,粮食匪缺。上通日本,下达吕宋、广南等处,火药军器之需、布帛服用之物,贸易备具。兼彼处林木丛深,堪于采造舟楫,以致穷岛一隅,有烦南顾。为今之计:顺则抚之,逆则剿之。若恣其生聚教训,恐养廱为患!且此时经制船只,尚堪远驾过洋,舵梢现有可选。迟之数年,船只久坏,再造则损内帑之金;舵梢拨散,召募安得惯洋之人?万一蠢动,实费驱除。以臣愚见,不如乘便进取,以杜后患。夫兴师所难,在于招兵、措饷、制器、造船。今欲大举,所不庸计虑者。闽省水师官兵共一万有奇,经制陆师及投诚闲旷官兵,为数不少,皆为防海而多设也;就水师中选拨精锐者,可得六七千;海澄公臣黄梧标下惯海并壮练者,可择选二千有奇;乘投诚尚未拨散,内多有惯海舵梢及精锐者,可选择数千。此数若未敷足用,就与陆师中酌选,凑共二万,便可为劲旅,兵在精不在多也。闽省全辖,大小戈船共二百只,选拨一百七十只;小快哨一百只,选拨七十只;其余留为防汛及载粮糈、传报往来军情之用。应再造大水艍船十余只,以充前锋;另造渡马船二十余只,便于配载。计此新造三十余只之船,为费不多。其经制大小戈船,现在题请例应大修。伏乞敕部给此应修银两,发付修茸。不用溢额增加,舟楫业已坚牢。将豫备之兵粮船器,充东征之战胜攻取,无烦征召,不事荡费。戮力讨平,海甸永清,诚长便之举也!惟是航海远征,后先抵岸,各兵凑集,非亲征训练,临时难以信恃。兵额既定,分拨八千为水,在船以接战;一万二千为陆,登岸以进取。臣将此二万之师分为水陆,躬督择练。加之数月,将得兵心;兵知将意,方可渡海远征。至于选任将领,畴堪前矛?畴堪后劲?必其经历战功,身先士卒,夙有成效者,乃堪委任。臣于闽中经制及投诚将领,稔知有素。另俟命下之日,会议选拨定数,具册报闻。臣矢志报国,敢遗余力?第思任维艰而责綦重,伏乞皇上赐臣稍以便宜,得于军中申严号令,庶肤功克奏。当密敕督、抚、提诸臣,会商妥确:催督修造战船,备足粮饷,选调官兵,付臣整练完备,相机进取。居者行者各尽其力,则动出万全。前次东征,两阻风涛之险,逆贼虽未扑灭,人谋亦未允臧。投诚官兵眷口多在彼处,新附人心,参差未一。鸠乌合之众以事敻海之表,其未至误公者,诚赖国家之福。臣奉有成命,勉应击楫,固逆知其难也。今臣思选拨将士,修茸船只,操练习熟,纪律严明,成算在胸,故敢虑胜而动。盖澎湖为台湾四达之咽喉、外卫之藩屏。先取澎湖,胜势已居其半。是役也,当剿抚并用。舟师进发,若据澎湖以扼其吭,大兵压近,贼胆必寒,遣员先宣朝廷德意。如大憝势穷,革心归命;抑党羽离叛,望风趋附,则善为渡过安插,可不劳而定。倘执迷不悟,甘自殄绝,乃提师进发,次第攻克,端可一鼓而收全局矣。但远征外岛,风信靡常,当假以岁月,不可限以定期。臣整备舟师,枕戈待时,或急据以掩袭,或慎重以制胜。奏捷迟速,虽难预定;然满腔血诚,贼一日未灭,臣一日未安。筹度时势,定当扫余氛而拯黎元,义不可以贼遗君父之忧。且数年以来,沿边江、浙、闽、粤,多设水陆官兵,布置钱粮动费倍增,皆为残孽未靖之故。如台湾一平,防兵亦可裁减;地方益广,岁赋可望,民生得宁,边疆永安。诚一时之劳,万世之逸也。若以臣言可采,伏乞皇上敕部议覆施行。
十月,孔元章至京复命,以其无定局而中止。
十一月十六日,施琅「请剿疏」上。
康熙七年戊申(附称永历二十二年)正月初十日,奉旨:『渡海进剿台湾逆贼,关系重大,不便遥定。着施琅作速来京,面行奏明所见,以便定夺。并召郑鸿骏、郑缵绪、周全斌、何义等入京,分陈辉、黄廷、杨富、陈蟒、杨来嘉等于各省屯田』。施琅接报,即欲登程;第分拨未定,志切进剿,又尽陈所见,密奏一疏曰:『密奏为遵旨尽陈所见,缘系克取海上情形面奏难尽,谨详沥披陈,仰祈睿鉴事。窃照郑成功倡乱二十有年,恃海岛为险,蔓延鸱张,荼毒生灵,故当时不得不从权折地,绝其派取之路。嗣而皇上广开德意,招徕抚绥,渐散其党。郑成功疑惧,乃遁台湾,以为兔窟。又幸天心厌绝,遂促其亡。康熙元年间,兵部郎中党古里往闽公干,臣备将逆岛可取之势,面悉代复上疏密陈。荷蒙俞旨,仰藉天威,数岛果一鼓而平。逆孽郑经窜逃台湾,负嵎恃固。去岁期廷遣官前往招抚,未见实心归诚。从来顺抚逆剿,大关国体,岂容顽抗而止?伏思天下一统,胡为一郑经残孽盘踞绝岛,而折五省边海地方画为界外以避其患?自古帝王致治,得一土则守一土;安可以既得之封疆,而相割弃?况东南膏腴田园及所产鱼盐,最为财赋之薮,可资中国之用;不可与西北长城塞外风土为比。倘不讨平台湾,匪特赋税缺减,民困日蹙;即防边若永为定例,钱粮动费加倍,输外省有限之饷,年年协济兵食,何所底止?又使边防持久,万一有惧罪弁兵及冒死穷民以为逃窜之窟,遗害匪浅,似非长久之计。且郑成功其子有十,迟之数年,长成群强,假有一二机觉才能,收拾党类,结连外国,联络土番,羽翼复张,终为后患。而我沿边各省水师虽布设周密,然臣观之,亦只区守汛口。若使之出海征剿,择其精锐习熟将兵,实亦无几。况后来惯者老、练者往,何可恃御?臣蒙皇上逾格擢用,恩泽深重,分应图贼以尽厥职。每细询各投诚之人及阵获一二贼伙,备悉贼中情形,审度可破之势,故敢具疏密奏。蒙旨宣召微臣进京面奏,谨将台湾剿抚机宜,为我皇上陈之:查自故明时,原住澎湖百姓有五六千人、原住台湾者有二三万人,俱系耕渔为生。至顺治十八年郑成功新带水陆伪官兵并眷口,共计三万有奇,操戈为伍者不满二万。又康熙三年间,郑经复带去伪官兵并眷口约有六七千,为伍操戈者不过四千。此数年来,彼处不服水土,病故及伤亡者约有五六千,历年过来窥犯被我水师擒杀亦有数千,陆续前来投诚者计有数百。今虽称三十余镇,多系新拔,俱非夙练之才,或管五六百者、或管二三百者不等。为伍贼兵,计算不满二万之众,船只大小不上二百号。分为南北二路,垦耕而食,上下相去千有余里。郑经承父余业,智勇无备,战争匪长。其各伪镇,亦皆碌碌之流,又且不相浃协。贼众散处,耕凿自给,失于操练,终属参差不齐。内中无家眷者十有五六,岂甘作一世鳏独,宁无故土之思?但贼多系闽地之人,其间纵使有心投诚者,既无陆路可通,又乏舟楫可渡,不得不相依为命耳。郑经得驭数万之众,非有德威制服,实赖汪洋大海为之锢禁。如专意差官往招,则操纵之权在乎郑经一人,恐无率众归诚之日。若用大师压境,则去就之机在乎贼众;郑经安能自主?是为因剿寓抚之法。大师进剿,先取澎湖以扼其吭;则形势可见,声息可通,其利在我。仍先遣干员往宣朝廷德意,若郑经势穷向化,便可收全绩。倘顽梗不悔,俟风信调顺,即率舟师,联■〈舟宗〉直抵台湾。拋泊港口,一股往北路笨港(蚊港)、海翁窟港(海尫窟港)口,或用招诱、或图袭取,使其首尾不得相顾,自相疑惑,疑则其中有变。贼若分则力薄,合则势蹙,那时用正用奇,随机调度登岸,次第攻击。臣知已知彼,料敌颇稔,率节制之师,贾勇用命,可取万全之计。倘贼踞险固守,则先清剿其村落党羽,抚辑其各社土番。窄狭孤城,仅容二千余人。用得胜之兵而攻无援之城,使不即破,将有垓下之变,贼可计日而平矣。夫兴师,惟虑募兵措饷。今沿边防守经制及驻札投诚闲旷官兵,皆为台湾而设,听臣会同藩、公、督、伯、提、镇诸臣挑选调拨:惯海者,拨为舵梢;惯战者,练为战兵;择其精锐有脚跟者,方可用充征旅,无事征募动费之繁。此等兵饷,征亦用、守亦用,与其束手坐食于本汛,孰若简练东征于行间?至修整船只,就于应给大修银两内领修,可无额外动支。船只未够用,则浙、粤二省水师亦为防海设立,均可选用。仍行该督、提选配官兵,各举总兵一员,领驾协剿。然远征绝岛,所谓浙、粤二省船只海船,须用惯熟澎湖、台湾港路舵梢数人,就于福建投诚官兵内挑选分配。如投诚兵中选配不足,则将投诚兵查其老弱者汰退,别募惯洋之人顶补粮额。因此现在兵额粮饷不须分外加增,无烦夫役挽输。安配定妥,等候风期。毋论时日,风信可渡,立即长驱,利便之举,诚莫过于此者。兹既调用浙、粤二省船只,则臣前疏请造水艍船十余只、渡马船二十余只二项,俱就于二省中船只改修应用,可省新造之费。但水路行兵,出海水深,则用大船;进港水浅,则用小哨。今当新造小快哨一百只,以为载兵进港及差拨哨探之用。又当新造小八桨二百只,每大船各配一只,到台湾临敌之时可以盘载官兵,蜂拥而上。其小快哨每只新造只用价银四十两,小八桨每只新造只用价银十五两。二项共该用银七千两,为费不多。若台湾一平,则边疆宁静,防兵可减,百姓得享升平,国家获增饷税,沿边文武将吏得安心供职,可无意外罪累;臣前疏故曰:「一时之劳,万世之逸也」。臣荷国厚恩,职任闽疆水师,平贼报称,分所宜然。且目击迁民之困、心切父弟之仇,故靡刻不以灭贼为念,少尽臣、子之职。然航海远征,调兵遣将,乃国家大事,出自皇上睿裁。其余兴师应行事宜,臣前疏已经奏明,仰祈睿鉴,俯赐全览施行』。疏上,留中。
四月,部文到闽,催施琅进京,琅即进京陛见。授琅内大臣,裁水师提督缺,悉焚诸战船。设总兵一员镇守海澄,以马化骐任之。次第催拨各投诚官兵,分配外省开垦。
六月,水师提标游击钟瑞(原同郭义、蔡禄献铜山投诚者)见琅留京,水师缺裁,而移驻信到,乃与中军守备陈升谋劫海澄,遣人出厦门通江胜。胜代瑞转请于经。经接启大喜,即遣统领颜望忠带熕船十只到厦门,同江胜接应钟瑞。瑞谋不密,业为陆路提督王进功所知,密召骑步,星夜来海澄擒瑞。瑞知谋泄兵至,情急弃妻子,只身奔出界外,登太武山放火。适有透越船,载瑞过厦门见江胜、颜望忠。忠知事不可为,同瑞过台湾面经,陈其「负恩叛铜山」之罪。经曰:『此乃万二、万七奸谋,非尔所能左袒者。今诚心来归,竭力相助,切勿疑二』!瑞叩首称谢。经与瑞改其姓为金,名汉臣;授援剿后镇。王进功知钟瑞只身逸去,会藩院讳其谋叛,报瑞出御海贼阵亡,荫其二子守备。
广东巡抚王来任巡视边海,见流民颠沛,屡欲会疏开复,苦无同心。迨病危,叹曰:『此表未尽,不但负吾民,且深负吾君』!遂书遗疏曰:『题为微臣受恩深重,捐躯莫报,谨将临危披沥一得之愚,仰祈睿鉴,臣死瞑目事。臣以一介庸流,荷蒙皇上不弃葑菲,简拔兹任。才不称官,事多丛脞。顷接邸报,蒙部院考臣不能兴利除害,奉旨革职。臣负委托,实当其辜。臣接邸报之日,正臣沉痾之时。臣所患之病,在胃不得受食,茹则复吐。初拟尚可救药,少缓须臾之死。不意病势日笃,危在旦夕;生还阙下,无得望矣!伏念臣蒙世祖章皇帝豢养之恩,由通政司参议升补参政,升补西城监察御史。奉差巡视陕西茶马,升大理寺少卿、升顺天府府尹。康熙元年二月内,蒙皇上升臣勋襄抚治。适值会剿西山房县郝尧奇等贼,奉旨,敕臣雇夫肩运粮草。尔时房竹一带久为贼踞,路径不通,民夫裹足不前。臣躬自开辟山径,疏通河路,直抵上龛,再至砮石、安塘传递,始得转输接济。又兼图、穆两将军统领满、汉大兵驻发进剿,夜以继日,不遑安处。遇岩涧险峻之地,卒多步行。筹虑劳瘵,实伤心脾。及事竣凯旋,臣亦奉命裁缺,回京候补,即患病卧治数月,复蒙皇上补臣粤东,力疾赴任。自康熙四年八月十三日,受事两年,钱粮盐课等项,俱幸全完。地方民生利病,虽不能尽除;然臣曾陈六大害,请旨永禁。其有不便于民者,臣不惮殚厥心力,整剔而安全之。而民困若犹未苏者,皆短于才耳;而心则不敢自安也!臣自九月旧病复作,因当大计与京察而并举,不敢入告。由是而病入膏盲,至此已追悔莫及矣。臣上有六旬之老母、下有黄口无知之诸孤,均不足念。惟臣自勋抚以至今日,虚縻大官之俸约四年有余,受恩未报,死不暝目!臣在粤两载,地方之情形,臣颇深悉。皇上孜孜求治,臣有真知灼见,至死不言,不几仍负罪于地下乎?谨披沥为皇上陈之:一、粤东之兵各宜速裁也:省会平藩甲兵与四翼总兵官,有城守都司兵丁,顺德有水师提督兵,又有水师左右二路,与高、雷、潮、廉、饶、琼等各镇兵;潮州又有续顺公兵,此外各州县又有城守兵丁:是无地非兵。每年计费粮饷二百四十五万,本省起存地丁盐课杂税共计一百二十余万,尚需外省协济一百余万。是朝廷实有此疆土,不能有其赋税,而且用他省之银以养兵。且养兵不在沿海边界,而尽在腹里之地,兵多更无益也。臣谓国用耗蚀全在兵,而民生困苦亦扰于兵。省会之兵既有平藩雄师坐镇,已得居重驭轻之势。其余九府,不过声势犄角,酌其要害,量设防守。如遇小盗窃发,城守一旅便可消弭。若山海巨盗,有平藩之师可以随时进剿:是兵不贵多也。廷议不肯减兵,不悉地方情形。恐议裁兵,一旦有事,首尾不应,不肩其过。今粤东山海之伏莽已靖,所有者,不过朝聚暮散鸡鸣狗盗之徒耳:兵实贵减也。一、粤东边界急宜展也:粤负山面海,疆土原不甚广。今概于边海之地,再迁流离数十万之民,每年拋弃地丁钱粮三十余万两。地迁矣,又在在设重兵以守其界之地;立界之所,筑墩台、树桩栅,每年每月又用人夫、土木修整。动用不赀,不费公家丝毫,皆出之民力。未迁之民,日苦于派答。流离之民,各无栖止,死丧频闻。欲民不困苦,其可得乎?臣谓将原迁之界,急弛其禁,招徕迁民,复业耕种与煎晒盐斤。将外港、内河撤去桩栅,听民采捕。将腹内之兵尽撤,驻防沿海州县,以防外患。于国用不无可补,而祖宗之地又不轻弃,更于民大有裨益也。如谓所迁弃之地兵虽少而御侮之患甚大,臣思设兵原以扞卫封疆而资战守,今避寇侵掠,虑百姓而资盗粮,不见安攘之策;乃缩地迁民,弃门户而守堂奥,臣未之前闻也。臣抚粤二年有余,亦未闻海寇侵掠之事。所有者仍是内地被迁之民相聚为盗。今若展其疆界,即他盗亦卖刀买犊耳。舍此不讲,徒聚议以求民瘼,皆泛言也!一、香山之横石矶口子宜撤也:当年迁立边界之时,以香山不可弃,议设官兵防守此土。香山外原有澳彝,以其言语难晓,不可耕种,内地既无聚剳之地,况驻香山数百年,迁之更难,昨已奉命免迁矣。是县与澳,皆为内地矣。所宜防者,防其通外海耳。当时奉行者,乃于横石矶立一口子。食粮米计口而援,每几日放一关。其一切用物,皆藉奉禁稽查,留难勒扰不许出。县与澳共口数万,断绝往来生业,坐食致困,愁苦难言。若论其地未迁,则为界内之人,其横石口子似宜免设,使其人得贸易于内,以通有无。惟于澳内设兵,防其通海接济,庶民彝可以长活。若仍立口子,即有粮米出粜,彼地之人即绝生业,何处有银买米?臣谓不过数年,则其人皆枯槅矣。以上三事,皆功令所甚严,诸臣之所忌讳。臣属纩之谋,毫无所私;总以身在地方,目击情形,为此仰体皇上子惠元元至意,以尽公忠一念之诚,不得不沥血上言。臣虽生不能报国,死亦可以无憾矣。伏乞皇上敕部议施行』!是时四海无事,天子厌兵。阅王来任遗疏暨李之芳谏「勿迁移」疏,上恻然,深知边疆迁斥流亡之惨,随差都统特等巡视会勘。两广总督周有德同特等睹边民执香跪接道路,喜皇仁之踊跃,见栖止失所,悯流离之颠沛,即去溪河桩栅,便民采捕资生。其近界外之民,准出开垦。随具疏曰:『题为展界设防,既奉特旨,迁民望恩甚切,亟恳复业,早濡皇仁事。窃惟粤东沿海地方,设立边界,将界外之民迁之界内。今蒙特遣都统特等前来会勘海边,安设兵将,防守封疆。粤民闻之,远近悦服。臣等自潮城抵惠、嘉,所过都邑,黄童白叟无不焚香顶祝。迁民千百成群,欢呼载道,拥臣等马首号诉云:「自立界以来,尽失旧业,乞食无路。今闻皇恩开界安民。小民可望复业,有如苏生。但恳早开一日,早救一日之命」!立随泣下,处处皆然。臣喜见其欢呼之情,又不忍见其愁苦之状,随加意抚慰,宣布朝廷德意;莫不踊跃。臣思前此之界,原以绝接济之弊。我皇上仁同天地、明见万里,迁民失业,久在睿鉴之中。臣今身任地方之责,目睹流离之惨,若候会勘之后方请安插,恐时日尚缓,不能待命。臣历行界外,一望青草,径路阻芜,即令民皆复业,力难一时开垦。又须早示招徕,预备牛种,需之岁月,方可资生。臣不得不陈情形,为民请命!伏乞皇上怜悯迁民望恩之切,敕下臣等勘过地方安设兵将后,一面即同该管府县,查照迁民旧籍,给与前业,亲行安插;不许豪强隐占欺凌,亦不许无赖匪类影射混冒。及今急为料理,明春庶可耕种。迁民早还故土,即救旦夕之危,地方早得安静,钱粮亦得起科。臣仍申饬郡县,严行保甲,时加稽察。其有官兵设防于外,亦不患有奸人交通接济之弊。至于无主荒田,列册汇报,酌议屯兵,统候臣等会勘事竣另疏外,仰体皇上爱民之心,从地方起见,特先吁陈,伏乞睿鉴,采择施行』。圣祖仁皇帝随允周有德之请,并裁二路水师暨饶镇等兵。
康熙八年己酉(附称永历二十三年)二月,奉旨展界,民赖复业。各省督、抚虽依例题请开复,然台堡之禁未若粤地之便。王来任、周有德,粤之边民感颂建祠,春秋祭祀。
六月,上复命刑部尚书明珠(满洲人,后官拜相)、兵部侍郎蔡毓荣(后官云贵总督)入闽,与靖藩耿继茂、总督祖泽沛议抚,齐集泉州府。加兴化知府慕天颜卿衔(颜字扶极,号鹤鸣,顺治乙未进士,陕西静宁州人,后官至总漕部院)同都督佥事季佺赍诏书往台湾招抚郑经。十二日到澎湖,守澎总兵刘宪忠、安抚司薛常霖将天颜等船移入双头港湾泊,飞报郑经。二十二日,经差銮仪陈庆驾大鸟船来接,因阻飓风,至七月初三日方到澎湖。初四日扬帆,初六日抵台湾,经令协理刑官柯平、协理礼官叶亨延接馆驿。平曰:『荒芜海区,波浪险恶,有辱降临。但此番敕书,定是孔元章有甚么妆点处』?颜曰:『元章复命,力奏台湾风景与内地无甚悬殊;且贵藩主向化之心有日,所以皇上大悦,特命内部重臣赍敕前来泉州,遣弟渡海,代宣德意,以安五省边民。诸大人各有书致意』。平曰『苟能如老先生所言,则百姓幸甚』!着礼官都事黄策奉陪。平、亨持明珠等书回经。经虽礼待二使,而不肯接诏。惟开明珠书曰:『尝闻安民之谓仁,识时之谓智。古来豪杰,知天命之有归,信殃民之无益,决策不疑,委身天阙;庆衍黎庶,泽流子孙。名垂青史,常为美谈。阁下通时达变,为世豪杰,比肩前哲,若易易耳。而姓名不通于上国、封爵不出于天朝,浮沉海外,聊且一时,不令有识之士为惋惜耶?今幸圣天子一旦恻然,念海滨之民疮痍未复,其有去乡离井,逋流海屿,近者十余年、远者二十余载,骨肉多残,生死茫然。以为均在覆载之中,孰非光复之责?税车闽甸,会同靖藩、督、抚、提宣谕宸衷,礼当先之以信,端遣太常寺卿慕天颜、都督佥事季佺等闻于左右。阁下桑梓之地,无论圣天子痌瘝至意,所当仰体不遑;即闽之黄童白叟,大都阁下之父老子弟,而忍令其长相离散耶?况我国家与人以诚、待人以信,德意咸孚,遐迩毕达。是以车书一统之盛,振古无俦!穷荒绝域,尚不惮重译来朝;阁下人中之杰,反自外于皇仁者。此岂有损朝廷哉?但为阁下惜之耳!诚能翻然归命,使海隅变为乐土,流离复其故乡;阁下亦自海外而归中原,不亦千古之大快,而事机不可再得者乎?我皇上推心置腹,具有玺书。阁下宣读之余,自当仰见圣主至仁至爱之心。伫候德音,临颖神往!……』云。
初七日,经大会文武,与天颜二使会议,曰:『本藩岂不能战?因念生灵荼苦,故效张仲坚远避海外。一自癸卯东来,业已息兵。又何必深求耶?苟能照朝鲜事例,不削发、称臣纳贡,尊事大之意,则可矣』。天颜曰:『朝廷频频遣使招抚者,亦是怜贵藩忠诚,不忘旧君。若翻然削发归顺,自当藩封,永为圣朝柱石。不然,岂寡楼船甲兵哉』?经曰:『先王在日,前后招抚者,亦只差「削发」二字。本藩焉肯坠先王之志』?住旬日,各执意见,议未定。天颜欲其遣使报命,经令礼官叶亨、刑官柯平二人赍复明珠书曰:『盖闻麟凤之姿,非藩笼所能囿;英雄之见,非游说所能惑。但属生民之主,宜以覆载为心,使跂行啄息,咸润其泽;匹夫匹妇有不安其生者,君子耻之。顷自迁界以来,五省流离,万里丘墟!是以不榖不惮远隐,建国东宁。庶几寝兵息民,相安无事。而贵朝尚未忘情,以致海滨之民,流亡失所,心窃憾之!阁下衔命远来,欲为生灵造福,流亡复业,海宇奠安,为德建善。又所传「免削发,不登岸」等语,言颇有绪。而台谕未曾详悉,唯谆谆以迎敕为辞。事必前定而后可以寡悔,言必前定而后可以践迹。大丈夫相信以心,披肝见胆,磊磊落落;何必游移其说?特遣督理行营兼管刑官事柯平、监军兵部郎中叶亭等面商妥当。不榖躬承先训,恪守丕基,必不敢弃先人之业,以图一时之利;惟是生民涂炭,恻焉在怀。倘贵朝果以爱人为心,不榖不难降心相从,尊事大之礼。至通好之后,巡逻兵哨,自当吊回。若夫沿海地方,俱属执事抚绥,非不榖所与焉。不尽之言,惟阁下教之!俾实稽以闻』。令天颜与季佺渡海入泉州。
颜与平议见明、蔡二位礼,天颜见其书,出语平、亨曰:『贵藩主书内有「麟凤之姿,非藩笼所能囿」;人生天地间,惟昊天之子可云「不囿」。若贵藩主不囿于藩笼,是台湾尚非其寄托也。又云:「英雄之见,非游说所能惑」,此乃战国之时,朝秦暮楚,非今日大一统之论也。兹九重之上,特布恩纶,遣大臣赍敕前来。余又以三品京秩衔命渡海,而以游说视之,所谓拟人不于其伦也。至于「通好之后」句愈谬矣!夫两大相偶,力敌势并,始可谓之通好;通好者,议和之实。今我朝廷以四海万国之尊,九夷八蛮,莫不来宾,而台湾乃海外一隅,欲匹夫行抗,强弱之势,毋论智愚咸知;今形于书内,是纸上甲兵,夫复何益?总之:今日之事不成,于朝廷无所损,成则于贵藩主有所益。而明、蔡诸大人是善体皇上之心,虽不深加过问,倘一朝上闻,则大事决裂,而不可挽回。大事不成,五省滨民,莫不归咎于贵藩主,上干天和,端在此也』。平起谢曰:『老先生所教甚明,此掌椽者之过也』。天颜曰:『此姑置之。然明、蔡二位大人钦差入闽,虽公、督、抚、提见之,皆由角门而入,偏坐。汝二位报使,亦然』。平曰:『国有大小,使实一体』。执行客礼。如是数日未会,天颜乃设议于圣庙相见。柯、叶二人不敢抗,由角门而入。明珠大悦天颜有应变之才。柯平总执『朝鲜事例,不肯薙发。世守台湾,称臣纳贡而已』。议未成。明珠会耿继茂、祖泽沛,许其「藩封,世守台湾」题请。但既受封称臣,岂有异其制、别其服乎?此是彼之使者,未通融耳。继茂专书有曰:『国家欲延揽英雄,以安边民,故不惜诏使前来。今既允藩封,予守台湾,其侈已极!殿下既然称臣,又何异制?大丈夫当诚来诚往,不必过于拘泥,徒费笔舌,仆仆于波涛之间也。……』云云。明珠合督、抚、提共书曰:『承台教所示及使员所陈,并即上达宸衷。圣天子明见万里,曲体其情。但以阁下为中国之人,不宜引朝鲜之例。阁下以荒外自居,朝廷以一体相待;九重至意,高厚何如?恭录颁赐不佞等谕旨,阁下诚为捧绎,岂非大哉皇言,千载希遘者乎?夫称臣纳贡,既已遵国制,定君臣之义,譬犹父子。从无父子而异其衣冠,岂可君臣而别其章服?此薙发一事,所当一意仰从,无容犹豫者也。况守台湾,今恭蒙皇上不吝曲从阁下之孝,而尊一王之典制;阁下何不随臣子之分?忠孝两全,在此一举;得失利害,决于片言!我皇上英明神武,事无轻发。今日之事,既允其留住台湾,又许以高爵厚禄。圣主特出之恩荣,阁下以弹丸之地,躬逢其盛,而不以此时见机速断,即循国制以副圣心,窃恐坐失机会,时不再来!不佞等披肝沥胆,不惜尽言。仍遣太常寺卿慕天颜、都督佥事季佺,再渡海广宣德意。愿加三思,临颖翘切』!仍令慕天颜、季佺同柯平、叶亨再往台湾,劝郑经遵制削发。
经执不薙发。天颜曰:『贵藩乃遁迹荒居,非可与外国之宾臣者比。今既欣然称臣,又欲别其衣寇制度,此古来所未曾有。伏冀裁决一时,安享万世』!经曰:『朝鲜岂非箕子后乎?士各有志,苟能如朝鲜例,则敢从议;若欲削发,至死不易』。天颜见其辞严切,遂辞回。经复明珠书曰:『盖闻兵刃乃不祥之器,其事好还。是以祸福无常倚,强弱无常势;恃德者兴,恃力者亡。曩岁思明之役,不佞深悯民生疾苦,暴露兵革,连年不休,故遂全师而退;远绝大海,建国东宁,于版图疆域之外别立乾坤。自以为休兵息民,可相安于无事矣。不谓阁下犹有意过督之,驱我叛将,再起兵端!岂未闻陈轸「蛇足」之喻与养由基「善息」之说乎?夫苻坚寇晋,力非不强也;隋炀征辽,志非不勇也。此二事,阁下之所明知也。况我之叛将逃卒,为先王抚养者二十余年。今其归贵朝者,非必尽忘旧恩而慕新荣也。不过惮波涛、恋乡土,为偷安计耳。阁下所以驱之东侵而不顾者,亦非必以才能为足恃、心迹为可信也;不过以若辈叵测,姑使前死,胜负无深论耳。今阁下待之之意,若辈亦习知之矣。而况大洋之中,昼夜无期,风雷变态,波涛不侧!阁下两载以来,三举征帆,其劳费得失,既已自知。岂非天意之昭昭者哉?所引夷、齐、田横等事:夷、齐千古高义,未易冷齿;即如田横,不过三齐一匹夫耳,犹知守义不屈!而况不佞世受国恩,恭承先王之训乎?倘以东宁不受羁縻,则海外列国,如日本、琉球、吕宋、广南,近接浙、粤,岂尽服属?若虞敝哨出没,实缘贵旅临江,不得不遣舟侦逻。至于休兵息民,以免生灵涂炭;此仁人之言,敢不佩服?然衣冠吾所自有,爵禄亦吾所自有;而「重爵厚禄,永世袭封」之语,其可以动海外孤臣之心哉?敬披腹而言,仰祈垂鉴』!复继茂书曰:『捧接华翰,有「诚来诚往,延揽英雄」之言,虽不能从,然心异之。殿下中国名豪,天人合征,金戈铁马之雄,固自有在;然谆谆所言,无乃袭游说之侈谈,岂犹是不相知者之论乎?东宁偏隅,远在海外,与版图渺不相涉。虽泥落部曲,日与为邻;正如张仲坚远绝扶余,以中土让太原公子。殿下亦曾知其意乎?贵朝宽仁无比?远者不问,以所闻见之事,如方国安、孙可望,岂非竭诚贵朝者?今皆何在?往事可鉴,足为寒心!殿下倘能以延揽英雄休兵为念,即静饬部曲,慰安边陲。羊、陆故事,敢不勉承?若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胜负之数,自有天在。得失难易,殿下自知,亦毋庸赘也』。明珠、耿继茂等知经恃波涛之险,未可招抚,遂同蔡毓荣进京复命。
九月,招抚之议不成。江胜据厦门,以不骚扰为事,辑和边界;守将亦以宁静是安。虽汛地谨防,而透越不时可通:有佩鞍穿甲追赶者,明是护送;即巡哨屡行,有耀武扬威纔出者,明使回避。故台湾货物船料,不乏于用。时邱辉自踞达濠有年,横行无忌,官军无奈之何。所有掳掠妇女,悉系台湾船只贩买,因而室家日多。辉欲以其众归郑经,遗人到厦,谋之江胜。胜许为汲引,辉具启投,胜为转陈称:『邱辉少年猛勇,船只广多,兵士精壮。今踞达濠,实为粤东南面之劲旅。愿投藩前,效力图报』。经得启,下六官酌议。陈永华曰:『招降纳叛,自古皆然;况邱辉能纠众备船,独踞达濠。今倾心向化,举众来归,理应收录,庶可以鼓舞豪杰』。经是之,以为义武镇。遣人赍印札,到达濠授辉。辉集广、惠亡命以相助,且善为交通接济,货物兴贩,而台日盛。
康熙九年庚戌(附称永历二十四年)三月,郑经以厦门、铜山、达濠诸岛业有镇将;而舟山、南日一带守者系初附之将惠安人阮钦为,但其心未敢深信,况乌合而未经操练,当遣一将统之方可。陈永华举原奇兵镇黄应老练谙熟,堪为将以制之。经令应统柳索、吕胜、蓝盛、杨正数健将,配船前来,与钦为协守。钦为见应等到,阳为交好,心实贰焉。每欲投诚,尚惧吕胜猛勇。值会约分船巡哨,钦为与其众密计乘清晨胜起梳栉,钦为让胜先,胜又让钦为先。钦为遂起椗帆,诈作拖流之状,碍胜船。众各执器械顶船,一枪刺死胜,并收其船,入泉州见提督王进功投诚。授部札副将,移驻四川(后以平台功,官南澳总兵)。
康熙十年辛亥(附称永历二十五年)沿海丰熟,而台湾秋禾大收。郑经饬诸岛守将,勿得侵扰百姓,与边将相安。
康熙十一年壬子(附称永历二十六年)正月,统领颜望忠、杨祥会启:『愿领兵船征吕宋,以广地方』。冯锡范曰:『吕宋乃黎国埠头,其地并无所产;况年已纳贡桅舵。今若征之,有三失焉:一、师出无名,有失远人之心。二、残扰地方,得之不足为吾臂指。三、欲守之,有鞭长不及之势。况年来安守,幸尔丰熟,岂可妄兴无益之兵』?遂止其议。
康熙十二年癸丑(附称永历二十七年),广东平南王尚可喜疏请「归老辽东」,朝廷允之。平西亲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忠,继茂之子,茂于壬子岁死,忠系袭封)亦相继奏请如平南王例;俱报可。
八月,精忠密与麾下诸将谋欲于迁行日反,密请漳浦人黄镛(浑号「六匏朥」)为翻译,赍书过台湾通郑经。其书略曰:『孤忠海外,奉正朔而存继述;奋威中原,举大义以应天人!速整征帆,同正今日疆土;仰冀会师,共成万世勋业。……』云云。经大喜,随整船只,调拨各屯屯佃,归伍分配。
十月,经舟次澎湖待之。时台省言:『三藩并撤,供应浩繁,当渐次举行』。部覆未上,而云南钦差大臣与马宝不睦,宝性暴,杀大人,祸及总督、抚、提,三桂遂举兵反。长驱至楚,楚抚弃长沙。湖南郡县,望风叛。报至京师,即停移兵平南、靖南二处。诏至,精忠与众谋稍定,令镛过澎湖止经。经亦以其爱嬖死,回台湾。
浙江巡抚范承谟升福建总督。抵任后,见闽地百姓无依;虽曰「开界」,而堡台限守,严禁依然。遂上疏曰:『窃惟古今之时势,有常必有变;人臣之谋国,有经必有权。兹当滇南告警,变起仓卒。一切关系疆场之事,有斟酌权宜、可济时变者,则不得概执守经之说,以疏于事先而忽于未然也。臣就闽省目前情形,为我皇上陈之:闽人活计,非耕则渔。一自迁界以来,民田废业二万余顷,亏减正供约计有二十余万之多。以致赋税日缺,国用不足。而沿海之庐舍畎亩,化为迁外;老弱妇子,辗转沟壑;逃亡四方者,不计其数。所余孑遗,无业可安、无生可求,颠沛流离,至此已极!迩来人心遑遑,米价日贵。若不安插,倘饥寒逼而盗心生,有难保其常为良民者矣。我皇上停止海界之禁,正万民苏生之会;而闽地仍生以台寨为界,虽云展界垦田,其实不及十分之一。且台寨离海尚远,与其弃为盗薮,何如复为民业?如虑接济透越,而此等迁民,从前飘流忍死,尚不肯为非;今若予以恒产,断无舍活计而自取死亡之理。即钉麻油铁、丝绸布帛,皆奸商、巨贾、势豪、土棍有力者之所办;穷民亦无此资本,何由而济?如虑逼近■〈舟宗〉侵掠;夫海贼可以登岸之处不过数所,余皆海潮涌入之小港,时涌时退,不能停泊。若设防兵,守御要害,则寇亦无隙可乘。设立水师,原为控扼岩疆;未有弃门户而反守堂奥之理。目今多事之时,海逆不无窥伺。伏乞皇上允臣相度形势,应仍旧者,照旧防备;应更换者,奏请更移。务使将领不得偷安,自无以粮赍寇之忧、无透越接济之弊。兵既卫民,民不失所,此扞外安内之要着也。从来富国强兵,莫有过于渔盐之利。闽自禁海以来,利孔既塞,是以兵穷民困。目下青黄不接之际,追呼虽频,输将仍缓。兵丁乏授食之需,引领协济。各省处处添兵、在在索饷,安能及期协济乎?今惟有请照「木筏取鱼」事例,容渔户沿边采捕。每十筏,联一甲,行以稽查、连坐之法。遇开港之时,止许随带干粮,不许多携米榖等物。令就近将领,率防兵巡哨,督押渔筏,朝往暮归,仍照编甲次序,湾泊内港,聚集一处,以便稽察。其采捕之鱼,十取其一。以充国课。此项钱粮,或接济兵饷、或借给迁民;如有盈余,或存贮备修船只。一举而数善备焉。事有可行,臣则相继设施;如不可行,决不致贻边疆之患。此兵饷裕而国用自足,荒田垦而流离可辑,催科缓而人心共安矣』。
十一月,因云南、贵州、四川三省及楚南有事,通行各直省督、抚增修武备。耿精忠心不自安,疑有所图。况其部下惑于图谶之语,有曰『七星再拜真天子(时福州火灾,布政司直街七井,一望了然),分明火从耳边起(火、耳,是耿字也);杀尽三山牛出血(三山,福州别号也),身骑白马军中止』。……之句,以惑精忠。忠心动,意决。遂招集亡命,积蓄粮糗,私造器甲。范承谟窥忠有异志,业差人往河南聘进士王子玉、骁将王进(即王老虎);又探寻河南充军进士郭景汾,来闽备用。王进途次浦城,为精忠所知,差人截候,舆藏藩府,谟茫然也。
康熙十三年甲寅(附称永历二十八年)二月,精忠逆形颇露:部曲整齐,门守严谨。有劝承谟『不可同城,恐遭其害。当借出巡以避之,据延、建、汀、邵上游,号召七闽之师于峡西,可以制之』。谟曰:『若如此,是逼其反也,使彼有名』。不听。三月十五日,各官应赴藩衙,谟欲托病不去。而巡抚刘秉政到署邀同往,谟不疑,偕行。甫入大门,炮响,甲兵突出执承谟。守备廖有功见有变,拔刀挺卫,独力难支被杀。承谟遭擒,骂『负国逆贼』不去口,秉政直奔入府内。福州知府王之义、建宁同知喻三畏、闽县知县鞠维谦、侯官县知县刘嘉猷,一时失惊,慌忙无措。欲驰出避难,悉为甲兵砍死。时精忠有密令:『凡文武官员走入府内与不动身者,活!奔出者,斩』!故秉政奔入。遂反,令军民剪辫,自称「总统兵马上将军」。囚承谟于幽室,四环重壁严兵以守之。精忠复差黄镛过台湾,请郑经会师,且以全闽沿海战舰许之。『贵藩将水、吾将陆,江、浙唾手可得也』。
经得书,以陈永华留守东宁。令侍卫冯锡范督诸镇船只先行。经统左武卫薛进思,右武卫刘国轩同六官等,继至厦门。
精忠以巡抚刘秉政为总制使,提学道张文韬为吏曹,陈望雷、廖廷云为户曹,金镜、林日光为礼曹,蒋得宏、王子玉为兵曹(子玉号东珣,藩下参领也。好翰墨。荐高兆,号云客,为枢密院博士。至乙卯,子玉卒,精忠乃用蔡绍仪为吏曹,即郭景汾也),李似桂、郑章为刑曹,夏季旺为工曹,萧震为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吕应斗为兵备道。以其叔耿继美为左将军,星夜兼程趣浦城,夺踞仙霞关。以曾养性为左军都督,出温州。以叔耿继善为宣威左将军,星夜兼程趣邵武,夺踞五福、杉关。以马九玉为饶骑将军、江元勋为中军都督、王进为左都尉、徐光武为中都尉、朱鸿弼为右都尉、福州城守副将王可就为前都尉、杨明为前将军、郭秉兴为总兵、原黄岩镇总兵武状元武灏为锦衣卫正堂。差官持令箭,于十七日到兴化府,兴化总兵马惟兴抢掠剪辫反。十八日,到惠安县,守将提标前营守备郭维藩同知县彭翼宸剪辫,劫城中百姓反。十九日,至泉州,提督王进功剪辫反,纵兵焚劫。郡中大乱,南、西两街并谯楼,搜掠彻夜。次日,遣标员吕彪赍敕印,赴省纳款。精忠授进功为平北将军、何可化仍为兴泉道、王者都仍为泉州知府。起南安知县刘佑为行人司、用福州隆武举人林之木为晋江县。独同安城守张学尧与晋江水师营李尚文约束所部,无犯百姓草木,亦剪辫反。泉属诸邑皆下。
二十二日,到漳州府。海澄公黄梧时背生疽。汀漳道陈启泰闻之,即单骑驰中军吴淑署,商议守御之策。淑曰:『有公台在上,非弟所能主』。启泰是之。驰见黄梧,梧曰:『兵民嗷嗷思乱,恐制驭不得』。泰会其意,知无同志之人。遂回衙,差役市棺二十二口,舁入衙内。将二子交托李伦,以为宗祧计。其妻、妾、众女、嬖幸者,悉令其更衣自缢。有幼女哭不肯死,泰抱之上吊,且叮曰:『儿尔先走!爷随后就来』。悉入于棺,虚一柩以自待。令传漳州知府胡献琛、同知张全、通判贾登科、龙溪知县利在三等入,献琛等以『时势使然,奉劝老大人姑暂顺从以待时』。泰笑曰:『大丈夫苟能竭力与有心人共事,是为臣子之职分也。既无同志之人,而又力不能御,惟有各尽其事而已!本道无他,传尔辈言别』。令人开川堂门,诸属员见其棺横满屋,咋舌嗟叹。泰从容自若曰:『诸君姑待之,烦为吾收殓』!望北叩头起,以手中绉巾自缢,面不改容。胡献琛等哭拜地下,为之收殓(泰字大来,辽东盖州人。郑经登岸,闻其忠贞慷概,令属县设祭。备仪仗鼓乐,礼葬于漳州东之坂。迨康熙丁巳年平复,圣祖仁皇帝赐祀其庙。越戊午,圣祖再行福、漳二府祀典。谥曰「忠贞」。荫其二子,长汝器,官至安徽巡抚。(东旭评曰:从容尽节,慷慨成仁。甲寅殉难,惟公一人)。是日黄梧剪辫反,遣员赍印敕赴福州纳款。
当吴三桂之将反,差祝治国、刘定先赍书二、札一、谕二,于二十五日到海澄见赵得胜。胜开三桂谕,有曰:『将军临行之时所陈言语,至今寤寐不忘。北方奸谋叵测,行调余等归旗,内中未免有不善之处。特差该员祝治国、刘定先赍来耿藩书一封、郑藩书一封、黄海澄札一封、兴化总兵马惟兴谕一封,将军斟酌郑氏之书如何送出、耿藩之书如何送投,黄海澄之札不妨直与之,马惟兴将谕差人送去。速会马惟兴起兵,会师钱塘。耿藩顾恋不决,但渠甲兵不愿北行,将军一呼,自能相应,此机不可失。将军勇略过人,毋庸余之筹渎再酌也』。胜览毕,大喜曰:『正逢其时!但郑藩即欲到厦,不须渡海。且先往漳州何如』?治国、定先从得胜议,随入漳州见黄梧。梧阅三桂书,有曰:『柯敞一疏议撤,所以不敢即撤者,以郑人尚在耳。清朝非有真心爱公,公亦何必恋恋而爱清朝乎?赵将军乃不佞心腹旧将,忠诚可以贯日月。当与之戮力同心,共伸大义,以享茅土……』云云。梧厚待治国、定先。亦即送二人抵福州见精忠。
四月,黄梧因前月署中被雷震,心不安,出居于桥仔头墟园亭。入门少顷,雷从地又起,愈惧。不数日,背发疽,延诸医不能治,而疮大溃。梧忖不能免,令其子芳度拜中军吴淑为叔父;曰:『耿藩复明,郑贼寄寓,虎视眈眈,其实可忧!小子年轻,藉公念夙昔之交,善为照顾。余往九泉,亦瞑目矣』!淑顿首曰:『爵主安心,天必多相。苟有不幸,淑自当披肝沥胆以扶公子,爵主毋多虑焉』!遂与度同拜。梧令左右腋淑先起。次日,梧疽疼发,难堪而死。淑恐城中乘虚有变,严整队伍,令其胞弟潜、族弟智,文、友,分守四门。又令朱武、蔡隆、陈骥(即陈甲也)、赖升等,敛兵守公署。又以黄翌、黄芳各带亲信健将,腋芳度左右,然后发丧。而耿精忠以平和公封梧印敕至,淑率诸将护芳度,拜袭受封,统领全军。淑又教芳度出家帑招兵,收拾城池,制器甲、蓄粮糗。
海澄总兵赵得胜、漳浦总兵刘炎俱剪辫缴印敕反。精忠加得胜为威远将军、刘炎为定远将军(炎戊戌武状元,由内侍出任汀协,后擢漳浦总兵),仍檄炎差员出接郑经。炎随遣胞弟煜往厦门接经。经虽优礼煜,煜见厦门瓦砾满地、茅草盈野,船只散处停泊,民居寂寥,心甚轻之。归对炎曰:『海上兵不满二千、船不过百只,安能济事』?炎以其弟言报精忠,忠信之。即通行各沿海边界,照前禁例:「寸板不许下海」!绝郑经来往。
祝治国、刘定先至福州,见精忠。忠复书会师,令二人归国。治国等仍回海澄,赍三桂书出厦门,见郑经。有曰:『令祖举全闽投诚,大有勋劳;横遭俎醢此百世必报之仇也。令先王存心大义,九死靡他,诚大丈夫特立独行!每言及此,未尝不叹为伟人也。己亥进围金陵,徒以声援不继而还。欲扬先人之名、雪家门之恨,惟此时为然。殿下少承先志,练兵养威,知为观衅而动。今天下大举,正千载一遇,时不可失。殿下速整貔貅,大引舟师,径取金陵;或抵天津,断其粮道,绝其咽喉。此奇兵乘虚,乃捷奏万全;复累世大仇,泄神人共愤,何快如之』!经厚赏治国、定先,答其书曰:『闻殿下忘家为国,不顾其子,欲伸大义于天下,不禁雀跃。既庆朝廷之光复,又喜所怀之不谬,故献一言:自古成天下之大业,必先建天下之大义。以殿下之忠贞,而择立先帝之苗裔,则足以号召人心,而感奋忠义。不佞所以区区道及,亦欲依日月之末光,早建匡复之业。枕戈待旦,以俟会师之举尔』。遣监纪推官陈克岐、副将陈文焕同祝治国、刘定先往湖广报命。经遂训练士卒,修整舟师,密令黄兴、杨信入泉、漳各处招集以为援。又差兵都事李德,驾船往日本,铸永历钱,并铜熕倭刀器械,以资兵用。户都事杨贤回台湾,监督洋船往贩暹罗、咬■〈口留〉吧、吕宋等国,以资兵食。另谕与留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调土番暨佃丁六分之四,前来厦门听用』。
福宁州总兵吴万福闻精忠反,差官至,拒之,不放入城。遂整饬部伍,缮修城池,以便御敌。但万福平日贪克寡恩,部卒咸怨之。精忠知万福拒使不从,遣曾养性统兵攻万福。福登城督御,其众鼓噪杀福,迎性入。
于是全闽皆下。但精忠欲反时,虑漳、泉下游文武不服,故遣黄镛渡海,请郑经以作声援。迨见不数日,驰数骑片檄,而得全闽。且曾养性出寇浙右,平阳总兵蔡朝佐剪辫反,应之,共屯兵飞云渡,窥瑞安。守瑞安副将吴三畏(武状元)敛兵守备,请救于温州总兵祖弘勋。奈勋业与养性通,按兵不动。性据江札营,密遣一旅从沙园渡江,犯温州。祖弘勋闻提督塞白里同黄岩总兵阿尔泰提师至北岸溪灶,遂令其众鼓噪乏饷。六月朔日,集道、府、厅、县登华盖山大观亭议事。弘勋曰:『行兵当以粮饷为先。今粮饷不足,众哗然而起,谁能制之』?温处道陈丹赤曰:『贼将临城,战则在公;饷则在我,再不致有一日缺食』。永嘉知县马玠曰:『提督现报屯溪灶,我们率兵民共守此城,俟贼势稍衰,窥其隙而破之。至于粮饷,自当策应,毋烦镇台过虑也』。弘勋曰:『诸公有所不知:今三藩并举,四方响应,识时务者当体天顺人,立功业以垂不朽』。丹赤以手中扇指曰:『公出此言,岂不负朝廷委托封疆重任乎』?勋大怒曰:『竖子无状』!左右挥刀斩丹赤手。从役林义出扶,被砍。马玠呼曰:『似此,岂不反了』!遂遭杀。二公骂不绝口而死。玠侄颖姿、家人张亦宝出卫,俱遇害。府、厅诸属,咸跪下,愿从弘勋剪辫反,接养性入城。飞骑报喻三畏。畏计穷,遂降(丹赤字献之,别号青城,辛卯科乡荐。福州府闽县人。丁巳恢复,以其事上闻。赠通政使,谥「忠毅」,建祠温州府华盖山,春秋祀之。而永嘉知县马玠不与焉。至康熙四十二年,圣祖南巡,询当时事,方赠玠布政使司,谥「忠勤」。又御书「旌劳葵忱」四字扁额,赐建「双忠祠」,合祀于华盖山上。玠字奉璋,登顺治甲午科乡荐。陕西武功县人。子逸姿,恩荫江苏布政。丹赤子一夔,恩荫浙江运使)。养性大合其众,寇黄岩。黄岩总兵阿尔泰亦剪辫反(按养性侵犯浙江,提督塞白里接应蔡朝佐反,会同黄岩总兵阿尔泰,提师至温州北岸溪灶地方。忽而祖弘勋反引养性过新桥,攻乐清县。白里恐截其归路,退守宁波府。八月十九日,养性进屯海坑,又令水师张拱垣率船二百余号,入泊海澳。白里遣宁波城守游击任惟我同其本标左营游击王英,领兵往援。迨养性密通阿尔泰,泰亦剪辫反,遂进踞椒山、小梁山、蔡岭、白塔山诸处,连营数十里,窥迫台州,势甚猖獗。时,随征福建提督段应举领师战浮桥头,失利,台州危急。白里率其中营游击洪元、前营游击胡鏖同王英、任惟我往援,屯师双门,离台州八十里,相拒。十月,镶蓝旗贝子王富喇塔提师至,两相对垒。越次年乙卯六月,象山副将罗万里反,合养性断台州、宁波粮道。七月十五日,富喇塔命副都统吴申、巴图鲁李尔塔布等八旗,集仙居县。用王英计,假收毛坪,暗渡乌岩。于八月初八日夺凉坪,踞半岭,救援台州。(按:王英,本姓吴,泉之晋江人。投诚,随标浙江,见知于提督塞白里,保英为中营游击,屡立战功。后召平闽,任同安总兵。题复本姓。继从施琅平台有功,历任提督,挂「威远将军」印)。又耿继善同易明、朱飞熊、罗尚之等出江西,陷广信、徽州二府。尚之陷徽州,骄悍横虐,肆恶难堪;又强占民间聘女。百姓愤甚,遂密请大师,乘夜入击。尚之势虚,弃城遁,出仙霞。江元勋有江山县之捷,追至衢州府清湖。有行家毛念一者,凡藩院差官来往,悉住行中,因而精忠亦知其名。癸丑(去年)十月,精忠密谕毛念一,令其招集亡命,以作取仙霞关计,未免招摇。杭州将军同知差夸兰大带骑兵五百,前来擒拏念一,时未知精忠之变。精忠虑杭州探知来夺仙霞关,即差耿继美同江元勋领金枪手一千,限其十日兼程抢关。继美驻札浦城,江元勋督众出关。至江山县东岳庙前,遇我师。远望手执排鎗,误为红棍,直冲而来。被元勋发枪攻打,伤失仅存二三。勋乘势追至衢州府,未敢夺城,只踞铜钱岭。后将军喇哈达、都统赖塔提师到,夺回。元勋退屯九龙山,康亲王驻札金华府。元勋屡争铜钱岭,哈达与塔力御之。后精忠又遣马九玉至衢州,与元勋不睦。忠以中军都督权交九玉,以右军都督与元勋,召勋带本部兵回闽,守兴化拒郑经。于是声势大振,有悔请经意。迨接刘炎启云:『郑氏附居厦门,孤悬海外,一片荒芜。负犁既无其人,采樵又乏其山。兵不过数千,船仅数百只而已。藉舟楫以为居,乘波涛而剽掠,安能成其大事?当摈绝之,切不可与通往来!聚集亡命,扰我边疆,为害不浅……』云云。精忠意愈决,通饬边汛,不许往来。
经见精忠禁严,差协理礼官柯平入福州见精忠,责其背约。精忠谓平曰:『归道尔主,各地自守,毋作妄想』!平回报,经大怒。令侍卫冯锡范督右武卫刘国轩、左虎卫何佑、戎旗一镇林升、戎旗二镇施升等,攻同安。时精忠差员请王进功入省,咨询机宜,召同安城守张学尧协防泉州,又令水师游击华尚兰守同安。故锡范至,尚兰开城迎降。学尧闻报,自泉整旅反救不及。其眷口已送厦门,计穷亦降经。经授学尧为左先锋镇挂荡卤将军印。以同安知县郑麟彩有廉名,复知县事。同人施凤亦帅舟师来降,经授凤为元宿镇(凤即施亥,后改名明良)。寻而施琅子施齐亦至,改姓王,名世泽,授为女宿镇。精忠征兴化总兵马惟兴出仙霞关,以右都尉王进代之。又征平和公黄芳度兵,度遣原同安总兵黄翌率步兵千人应命。复征海澄威远将军赵得胜兵,胜不应调。精忠檄至,赵得胜虞有不测,差陈自良出厦门降经。经令宣毅前镇江胜入海门,会得胜。表封得胜兴明伯、左提督。经调刘国轩、何佑回,以郑畛为思明知州,将同安、海澄二县属焉(按:经承父例,总兵以下皆自委任,如公、侯、伯及提督,必修表请封,然后出印谕)。
王进功至福州,谒精忠。忠礼待甚厚,拨中尉徐光武书室与居。周旋缱绻,总不令回泉。进功思忖忠意不善,必欲一网打尽。即密买乡民,驰书夫人并子藩锡,嘱其『谨防图谋,速当为计!尔辈若在,吾可不死。尔辈若所为失算,则无噍类矣』。夫人与藩锡随谋之总领王如虎。虎为夫人计,当传五营商议,夫人是之。密传五营兼管中营事葛天英、右营张汉相、前营魏其志、后营王耀,告以将军来书意。天英等虽然阳许,心甚狐疑。适精忠羽檄征五营兵将出仙霞关,文书叠至。继报王进领兵即到,五营将领意方决,协力扶夫人。精忠以王进勇略夙望,将吴万福眷口家资配之,以结其心,命镇守兴化,代马惟兴出仙霞关;因欲图王进功,驰谕令其兼程抵泉,与城守赖玉谋抄进功家。王进随率所部千人至,屯札城内南教场,纵横威福。朝夕与赖玉、戴国用、李尚文往来,计议甚密。葛天英等五营见进有觊觎意,亦督兵提防。如虎甲不离身,率所辖亲随,日夜护卫衙门。进与玉计:『五营兵马繁多,难于下手』。又差人飞启精忠。忠随拨右都尉朱鸿弼带骑兵五百、步旅一千,前来泉州接应。夫人闻报,随请葛夫英等四位入内谋曰:『将军被困在省,赖玉与王进二贼共相谋图。今又报朱都尉领兵即至,其祸不远。吾闻先发者制人,当速下手!不可迟延,坐受其害』。天英曰:『夫人毋虑,筹之熟矣。就在明早初一,英等上王进衙门回,同城守等顺上夫人衙门,可令王领旗带兵埋伏左右,以炮为号,先杀赖玉,然后分兵攻王进』。夫人许之。即令出,各自为备。王进接精忠檄,知朱鸿弼领兵将至。忙与赖玉议曰:『五营将士心大疑惑,恐朱都尉兵至必生变。当先下手为是』。玉曰:『兵无主帅,五营虽各调遣,亦是各自为备,无能为也』。进曰:『非此之谓也。形迹已露,若不速举,必为所算。今朱都尉兵一二日必到,可于初二日与公合兵攻之』。玉曰:『可』。六月初一早,葛天英等上王进衙门回至南街,赖玉欲别英等分路回署。葛天英曰:『可到大衙门走走』。玉辞不去。天英正色曰:『将军虽不在家,夫人、小主尚在,岂有不投手本之理』?玉闻天英言,揆于礼有缺,遂勒转马,同天英往提督衙门。藩锡知玉到,差人出请。玉等甫至二门,而外炮响,伏起,砍死赖玉,擒戴国用、李尚文等。即会兵分道攻王进。进闻赖玉被杀,五营兵至,随令余丁搬百姓椅棹门板诸物填塞各巷。亲督所带健勇,据南教场与战。王如虎首先冲入,被王进一箭伤额,几乎坠马,众军赶上救回。其余各将,缘督调乏帅而无号令,冲突相持,至晚按守而已。进登涂门楼,遥望泉港船只如叶,疑请海师来合攻。是夜,以羊吊之点鼓,剪香长短而放炮,令军士饱食,结束衔枚,开涂门逸去。朱鸿弼骑步兵将至,闻赖玉等被杀,王进逸去,其队亦各散回。六月初二早,天英等知王进乘夜逃回省城,藩锡遂出戴国用绞于市,而将及李尚文。泉人感尚文闻变日束兵有法,并无扰害,齐赴辕门请救。夫人从民请,释尚文。葛天英等恐王进往省必请师整甲复来,随与夫人谋降郑经,夫人许之。藩锡令监生吴公鸿往厦门纳款投降。
耿精忠闻同安之失,继报海澄复归于郑经。即遣冯国铨到厦见郑经,索地请和。欲以沿边海岛属经,不禁往来,通商贸易。经笑曰:『天下乃我太祖之天下,与尔主何干?况漳、泉系本藩父母之邦,又是尔主请本藩渡海,戮力匡勷,共扶明室,故本藩不惜跋涉,提师前来。岂墨迹未干,遂尔背约?本藩蓄精锐,屡欲西问,恨未有便。以前日之全盛,尚欲与之争衡吴越;今尔区区一旅,何足道哉』?国铨无以对。议不成,铨回省。
经接公鸿请,仍以江胜守厦门。令左先锋镇荡卤将军张学尧为帅,督角宿镇华尚兰、亢宿镇施凤、女宿镇王世泽、戎旗四镇马成龙、戎旗五镇高明等,从同安陆路进,会师泉州。经统侍卫冯锡范、左武卫薛进思、右武卫刘国轩、左虎卫何佑、宣毅右镇吴世德、戎旗一镇许耀、戎旗二镇林升、戎旗三镇林定并六官等,从大担,由泉州港而入。王藩锡闻经提师至,亲率葛天英等五营甲兵,迎郑经入城。经出示,称永历二十八年,安民。表封藩锡为锦衣卫指挥使,管理提督事务。以何可化、王者都、林之木仍居原职。用漳浦县知县乔甲观为泉州府同知(甲观,进士。漳浦知县。与刘炎不睦,炎反,恐炎害,托往乡征粮,遂遁厦门依郑经)。擢魏其志为大监督。以王如虎为提督前镇、卢仁为提督中镇、戎旗三镇林定为泉州城守。其余各官,照旧供职,次第升擢。又令刘国轩、何佑等,督兵平七邑。
忽陈克岐、陈文焕同祝治国、刘定先使荆州,复同其礼曹钱黯回,呈上吴三桂书,略曰:『举兵大义,进取情形,屡书已悉,不复赘及。兹五月十一日贵使陈文焕等到不佞军前,获读华函,忠义之气凛然,故国之思弥切!不佞积愤三十年,困心衡虑,有不可尽白于人者!殿下能洞见本怀,万里精神,孰意其契合如此!先朝盛德,何日忘之?然藉拥戴以呼召人心,乃草创故智;不慎于始,后必终凶。项氏之于义帝、诸刘之于更始,可鉴也!使大势既定,亲贤自不乏人,与天下公议之。一德同心,宣化之例何必逊古人耶?倡义除暴,首当削号,故改为「周」。且列国即位改元,春秋正例,师古正名,窃附斯义耳』!经览毕,叹曰:『吴藩萌念已差!不但不能取信天下,号召英雄;实为后世羞耳』!厚待钱黯,令回报命。
平和公黄芳度,虽墨绖视事,少年勇猛,又能推心置腹,不吝奖赏,故士卒乐为之用。见同安、海澄二处归郑经,遂与吴淑谋曰:『郑人原系世仇。今既逼近,未可与绝。当暂负屈交好,再作商量』。淑曰:『此论诚当』!遣黄恩赍启往厦门修好,有曰:『芳度荷恩早世,依荫今兹,宜负弩以前驱,敢乘尘而后至?缘罪在诛殛,非丧面不得自宽!即量加优容,然扪心安能无愧?既为天壤间无所逃之罪,窃比鱼鸟之飞潜;自计百十口凡有生之年,总望雷霆之生育。进尽忠、退补过,岂敢比于事大之小国?生捐躯、死结草,冀稍图乎赎罪之微愆』。经厚待恩。手复慰谕,有曰:『兹际光复,事属而父。果能倾附,当弃前愆。…!』之语。时精忠以张全为汀漳巡海道。全从福省回,曾绕道抵厦门谒冯锡范,然后到任(四月时,经尚未到厦,故谒锡范),又与城守副将刘豹善。芳度疑全密有所谋,召淑议曰:『豹辖三营,同居一城。倘有外意,将奈之何?当急除之,绝去内患』!淑得令,越日黎明,率赖升、陈骥、吴智、吴禄、吴友、翁火、孙许连、杨仁、许开、李英等攻其营。刘豹不及召兵,自率亲丁,据门与敌。手刃十余人,众寡不敌,被杀。淑令割其首,而劫其家,妻、女、子妇俱溺园池死。并擒其左营游击程士然、海道张全,斩于市。芳度统其众而辖之(附记:刘豹曾在四川,杀姜总兵一家投诚。姜最善一大师。是夜,师梦姜来嘱曰:『我欲往福建漳州府平和县黄家投胎报怨。烦师二十年后来相望』!师于甲寅正月间云游至漳,谒刘豹出。忽门外喝声,避道旁。仰观芳度相貌,与姜总兵无二。随询店主人:『此何官』?主人曰:『乃海澄公大阿哥黄变舍也』。师又问曰:『何处人氏』?答曰:『平和人』。师点首,随到公府辕门打坐。适芳度出,见之,即延师入书室。谈吐如旧识,又供午斋。送之出,依依携手,至北街头方别;况变舍素不喜僧,众大异之。后豹果为芳度所杀。迨芳度被经磔于市,而师复至,立于台畔,朗诵经忏。观者问之,师以前事详述,飘然而去。漳之人士多闻此段因果)。迨见经入泉州,势愈炽,心甚忧之。吴淑曰:『郑经之政悉出于冯锡范,当多贿赂,以结欢心。暂且归附,徐作后图』。度从淑议,密遣人致意锡范,愿附门墙。范大悦,收纳珠币,许之。差者回复,芳度方遣朱武赍印敕请降,并送锡范厚礼。范果为芳度说辞,经折矢为信,允其降,表封芳度德化公、加前提督,仍镇守漳州。范答芳度鹿铳一百门。以叶亨为漳州知府。
潮州总兵刘进忠与续顺公沉瑞同城。瑞年十一袭职,部议以瑞年幼,未谙军旅,所有一切诸事,暂听副都统邓光明主决;俟长成日,交与瑞。光明秉权骄傲,薄视进忠,每事相忤。迨至甲寅正月,因吴三桂变,各自为备。光明全旗居南,而进忠与民居北。遂于城中立栅为界,日则开市;夜则关锁,拨兵守御。平南王尚可喜闻知,遣员排解者再;虽阳为好,阴各怀愤。至三月间,进忠心腹旗鼓杨希震从福州回,于念六日即闻精忠反。进忠以漳、潮接壤,恐有不虞,调兵操演。光明疑希震回,有成约,愈提防。进忠又以同城不睦,终非善计,托瑞表兄金四转求瑞之姑为次子媳,则两家可以释然。瑞母许可;与光明言,明曰:『彼一匹夫耳!世爵之女,安肯与偶』?遂止。进忠闻之,心愈恨。光明结城守参将张善继、领标左营兼管中军游击事李成功二人,约于四月二十一日进忠父寿诞(先一夜必与父暖寿)无备,功同善继欲率兵从北门金山抄进忠衙后放火杀出,光明砍栅相应。因谋不密,为进忠所知而预防。于二十日申刻,功与善继上晚衙门,入川堂坐未茶,进忠喝:『擒之』!二人称『何罪』?忠曰:『罪实无。汝印与儿子呢』?二人无以答(成功恐光明不信,遣其子并印为质),随禁于幽室,令左右看守。是晚,进忠披甲督兵,加意备御。光明令甲士饱食,选健勇余丁,执利斧以待。守终夜,闇然不见火起。至天明,探知谋泄,张、李被擒。乘其方开栅,挥兵冲杀。进忠立斩成功首级,号令李云、林天贵、张辉、蔡大茂、赵承业、曾成、洪经邦、刘玉、郑廷选、曹应鸣、毛兴等,分街与战。又令杨希震砍城之北门,渡溢溪(今恶溪是也),奔分水关刘炎处请救(按:曾成后投诚。随施琅平台澎,官碣石卫总兵。应鸣后投诚,征吴三桂有功,官山东总兵。又按:潮州虽设总兵,城守城禁以及城门锁钥悉系光明主收)。光明冲杀数十次,终在街衢艰于驰射,总不能胜。至晚各罢兵,取百姓椅棹木料堆列栅边,防夜间冲突,以绊马脚。二更刘炎兵至,登华架山,焚毁店屋,炮声轰天。次早,从北门入城。光明势孤,自缚同其义子岱、子于国琏,跟沉瑞露顶捧印敕,步行诣进忠辕门投降。忠以瑞年幼未谙,收其印敕,仍尊上座;亲与光明解缚,罪归国琏,令斩首。出瑞眷口于韩山,从刘炎往漳浦,听精忠命,进忠遂剪辫反。精忠加进忠为宁粤将军。其余文武,照旧供职。
平南王尚可喜接潮州反报,随饬提督严自明修备,训练士卒。一面题请进剿。进忠知粤省整师,即遣人往精忠处请救。忽报同安、海澄二县归郑经,继报漳、泉亦降。忠思粤师将动,闽援已阻,如之奈何?亦遣葛天魁往泉纳款。经表封进忠为定卤伯右提督,加潮阳协镇马应龙为殄卤将军,黄冈协镇武弘谟为破卤将军,马兴隆为潮州城守,蔡茂植为澄海镇,江德中仍任惠潮道。黜知府魏魁祥、海防仇昌祚。用程乡知县王仕云为潮州知府,镇平知县张弘算为海防,擢经历童士超为海阳知县。其余原职视事(兴隆即杨希震。收复后,被朱天贵所害。植字锡朋,澄海学生员。后投诚,任达濠副将。云字望如,江南进士)。
尚可喜以潮州之变题报。奉旨着其征剿。可喜令次子将军之孝同都统聂包督骑兵二千,到惠州会提督严自明调全省绿旗官兵合剿。七月,师至蔡潭,用游击高亮桢为先锋,列营揭阳之新墟。
进忠闻粤师将至,与诸将商议御敌。蔡茂植曰:『前日郝镇被围,因不守葫芦山之故。今当竖栅葫芦山,以作犄角』(葫芦山近城之西北)。进忠然之。随督众拆西北南三隅民居,围栅葫芦山。自西至北,外开濠二道,深一丈,阔七、八尺。设立炮台与城相顾(丁巳恢复,潮州总镇一等侯马三奇会提督侯袭爵,题请筑城垣)。进忠知之孝等云屯新墟,令李云带骑兵三百,每日瞭哨,伏部兵以待。之孝侦其有备,未敢突进。初十日,之孝差人与进忠说:『广城王爷有信,亦欲剪辫。都是一家,明日班师』。进忠赏其使,尚在疑信间。十一早差李云往探,果空其城,营垒尚在,寂无一人。询之附近,云:『夜半去矣』。云回复进忠,忠亦以为是。迨至午刻,突见竹篙山兵马云集,炮声不绝。进忠方知之孝诡计,从枫洋小路偷过。即敛众守城。十四日,进忠令李云、赵承业、林天贵、张辉、蔡大茂、洪经邦、刘玉等督众六千,分队而出,冲抢营盘。奈大雨倾盆,水深二尺许。之孝以兵营未固,恐乘雨冲突,不许骑步卸鞍甲。远依岸林园圃埋伏,虚竖旗帜。而李云等率众冲入,见是空营,知中计,遂抽出。被之孝挥军合击,互相砍杀。云等伤死千有余人,收其众,入城坚守。二十日,聂包谓之孝曰:『欲攻贼城,先当夺葫芦山』。之孝是之。包率轻骑十余匹,环视其可破之处,以便进攻。不虞城北金山上发一门冷炮,聂包伤死。之孝大悲恸,收殓。飞报尚可喜。喜叹惜之。令固山王国栋督兵前来。
郑经时方与耿精忠争泉州,接刘进忠请救,即遣殿兵镇杨奕、援剿后镇金汉臣,航船进援。复遣宣毅右镇吴世德来援。于八月初二日到,札东面燕子山上(时之孝自北溪埏围至南溪埏,其南中央有凤凰洲系进忠据守,故东面一路尚可通往来)。
初四日,世德与进忠、汉臣约:『于二更渡河,三更劫营』。忠与汉臣各肃队伍,出伏河边以待。至三更将尽,不见世德至。时秋天气凉,将士腹饥。汉臣会进忠,以世德不果来,遂抽其众入城。世德于是夜宰猪羊犒赏,效甘宁法,挑选一百二十人执掌号,故失其更约。渡河,业已三更将尽。四更,至濠边,侦者探回云:『阒无其人』。世德疑汉臣从别道先进夺其功;不然,岂有爵主相约,而不出兵之理?即着乡导引路,越濠砍栅,喊杀掌号而入。国栋果无备,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失营盘十余座,退至羊陂冈之孝大营盘,天色微曙,骑兵屯集山上,见贼伙无几,齐下御之。世德见无兵接应,遂不敢前。发令曰:『宜退兵!执掌号与失军器者抬有伤军士先行,余徐徐而退,不可造次』!世德抖擞精神,奋勇接战。退,则国栋挥骑兵进。世德按队止,则骑兵亦各犹豫而止。城东守将赵承业,忽闻西南角有喊杀声,驰报进忠。忠忙披挂率众,开西门欲出应,世德退至濠边,无失一人。国栋见有援师,亦即收兵。世德此役恨汉臣之卖己也。初六日,进忠移世德全师入城。
广东巡抚刘秉权督师至潮,巡视诸栅,见东南水中央凤凰洲一营截据。回谓之孝、国栋曰:『凤洲若不夺,东路难围。宜合攻凤凰洲。固山汝督一旅御城中出援,弟与将军率所有之师,并取凤凰洲』。之孝各自为备。刘进忠侦知刘秉权到,即会金汉臣、吴世德、杨奕诸镇议曰:『秉权素有韬略,今统师至此,必夺我凤凰洲。此洲若为所夺,则东路不可通。敢烦一位统兵出守,方保无虞』。进忠之言,意属世德。奈世德因前劫营之役不接应,愤于怀,默而不答。俄而金汉臣起应曰:『弟愿出守』。进忠遂揖曰:『公若去,弟诚有幸矣』!汉臣即带所部众并亲随一营郑廷选、二营郑添等,出据凤凰洲。十六早,刘秉权乘天微明,率倾国之兵,渡河抢夺。然凤洲沙地,竖栅难固。权督步兵以「不空归」拋上,一拖即倒。汉臣与添等力战死。廷选见势不敌,忙向南洋脱去,凤凰洲遂得。进忠见兵夺凤洲,亲督精锐骑步,出冲数十次,总为王国栋劲旅堵御,不得救援。后见栅破失守,即敛众入城。
续顺公沉瑞闻之孝督兵至潮州,与诏安巨族沉家梓联宗室(梓,进士起津之子。后瑞兵退黄冈,王一新率庄卯等攻其楼,家梓被杀);又密结诏安游击邵良臣,欲据诏安县相应。瑞提师至黄冈,诏安营兵侦知,尽披甲上城。良臣闻兵擅自登城,亦上敌楼喝曰:『蛮子可恶!未得吾令,敢擅专披甲上城』?大旗庄卯应曰:『贼兵业报到关,不得不披挂防守』。良臣愈怒,骂不去口。卯愤向前,众兵从之,良臣遭砍,及其家丁王春等。都统张梦吉、宋文科提兵至,知良臣被杀,围其城。云霄营参将刘成良令千总王一新领众来援。梦吉与文科抽回,据黄冈,进兵潮州。适郑经又遣右虎卫陈宠航船从拓林登岸,遇文科兵于停福铺,大战。宠少怯,退笔架山,而破凤凰洲兵又到。宠无壕栅,不敢据守,即抽其众入城。进城,急断浮桥,遂困潮州。
王进自泉州奔回,驻札兴化府,飞报精忠;以孤军深入,众寡不敌为辞,请益兵同马九玉取泉州自效。精忠许之,益骑兵三千、步兵二万余。又令兵曹王子玉同都尉朱鸿弼统兵一万,由汀州入漳会刘炎师,克期合攻。王进得兵,声势大振。九月,随率众进屯惠安。然进素轻南兵,以泉州之役,孤军城中,尚且战终日而逸出;况今兵多将广,益骄横无忌,任众焚掠。郑经闻报,遣右武卫刘国轩为帅,统兵出御。国轩严阵以待,相持逾旬。
忽吴三桂差礼曹员外郎周文骥赍解和书到,有曰:『顷接大章及钱黯回口述,知与耿殿下大有异议。耿殿下乃殿下唇齿之邦、辅车之势,分兵速进,则两相资也;持疑拒守,则两相毙也。释仇人而凌与国,忽远虑而争目前,利害相悬,奚啻什百?且大仇未灭,何以家为?以天下之大,犁庭漠北之势,普天率土,皆我辈所并建;而宁于擒虎逐鹿之初,矰■〈矢敫〉未施,遂于门庭先分畛域,示仇人以隙耶?伏惟殿下,鉴我愚忠!不佞刻期定荆武,本拟誓师北渡;但念先朝,便当扬帆建业,期与殿下、耿殿下缟素三军,展拜孝陵。一切大计,期赐指南者甚多。殿下智勇绝伦,当不待余辞之毕,而两家早为亲睦矣。将军赵得胜,一生忠直,不佞之所深知。已谕其善为调停,务期两地和好,速尔进兵,示义于天下后世非浅也』!经厚待文骥,送之福省见精忠。
十月,王进屡出骑哨,侦望国轩营垒。见军威严整,未敢逼战。退屯枫亭,列营二十余里,作长蛇势。轩闻进退兵,笑曰:『王进老无能为,非是矫兵,实惧敌也』。自率轻骑往觇,令大队继进。猝遇于涂领,戎旗一镇许耀奋勇与战,国轩督所镇分股从中击之,进大溃。至叮当关复战,耀抖擞再斗。进不能敌,奔兴化府。轩追至郭外,进闭城。轩仍引师还屯枫亭,报捷。以许耀首功,擢升右虎卫。
十一月,经以漳州黄芳度既降,潮州围久,而漳浦刘炎从中截据不附,又结连兵曹王子玉、都尉朱鸿弼师,欲从中兴兵(按子玉与鸿弼统众至平和,被德化公守将赖升邀击,故从间道抵漳浦合刘炎);即令侍卫冯锡范为帅、兴明伯赵得胜副之,督左虎卫何佑、宣毅前镇江胜、宣毅右镇许贵、前冲镇洪羽、元宿镇施凤、女宿镇王世泽、奎宿镇郑国选、戎旗一镇林升、戎旗二镇林应等,由海澄进攻漳浦。得胜遣赵山到漳浦说刘炎,炎不听。
耿精忠闻王子玉等兵败于平和,乃遣蒲日兴到泉州与郑经修好;书曰:『日者诸藩建议之举,原从中原大事起见,共图恢复,以协天人。弟之所以勉力兴师者,虽为吴王,亦以践台约也。今事当创始,而每有争地争城之衅!夫闽地纵是殿下父母之邦,亦先王世守之土也。前以恢复中原为重,故彼此曾有成言。今中原尚虚逐鹿,而衅端突起阋墙,殊不可解。方今西北连兵,望救甚切,非我辈游移观望之时。惟冀殿下俯念吴藩及弟前约,捐小忿而图进取!勿使海内豪杰,谓我辈自相矛盾,怯公战而勇私斗也』。经厚待日兴而报书曰:『天下乃我太祖之天下。侈言天下,岂不羞乎?且请弟渡海者谁?令弟毋作妄想者谁?绝不与弟来往者谁?夫子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勇私斗而怯公战」,弟亦不得已耳!如果欲修好,当践前约』。精忠自知理短,又遣董一年、王世翰再来泉州修好。议未定,刘炎知郑师由海澄而来,调云霄营游击刘成良同中营游击冯友魁率众守罗山岭。
十八日,锡范师次不孝岭。成良与魁列阵岭下,与敌。锡范令何佑、江胜二将击之,杀其千总杜养体、戎旗龙得云等,大胜。佑、胜尾追过岭,至打石山,又败王子玉军。直冲至北门,门几不及闭。刘成良已从东门过渡,带所部回云霄矣。锡范督众用天炮铳打入三门,悉落衙中,滚坏房屋数十间。炎母大惧,逼炎。炎无奈,请降。锡范报捷,经授炎前锋镇,挂荡虏将军印。另修书并币帛,遣使到漳浦县,令锡范亲诣灶山,聘隐士张若仲并弟若化二人(若仲字声玉,号决峦,庚辰进士。官益王长史。若化字雨玉,丙子举人。官御史。甲申闻变,兄弟结茅隐于灶山,躬耕治圃,足不下山者三十余年)。其聘书略曰:『天地闭而贤人隐,时固当然;龙彲绌而太公兴,会亦无失。二位先生,强不变塞,智足周身。避乱何须辽东,养晦无烦土屋。先王雅相慕尚,不佞犹深景仰!紫色蛙声相对,宁免穷民之哭;云收雾罢乍开,应启浴阳之颜。请同鸿冥以翩来,得就龙光而乞言。昔段干偃息,犹辅魏主;子房留侯,尚扶汉嗣。小子虽臧否之未知,先生其教诲之不倦可也』!二人竟以老辞,送锡范下山(东旭评曰:明月清风只自吟,高牙大纛非吾心)。
经擢赵得胜为总督,督诸军救援潮州;锡范回泉州。刘秉权既得凤凰洲,随督兵渡河夺笔架山。会沈瑞、张梦吉、宋文科师,合困潮州。又令潮州知府阎奇英(原潮州府督捕厅,因解颜料入京方回,委任知府事)筑炮台河之上,下设栅二重拦之,并置钩钓于水底,提防周密。因而焦劳太过,不五日得病死。王国栋于潮之西南用籧篨堆土遮卫马士,上架大炮,日夜攻打。城崩百余丈,进忠与陈宠、吴世德、杨奕等极力守御,随崩随筑。国栋架云梯齐上,悉被葫芦山上横身炮所打,并城上大炮、火枪、火箭、火桶、喷筒齐下,死填沟濠,伤者不计。如此者三四次,城终不得破。迨报『漳浦已降,贼援将至』,国栋提骑步万人,同严自明屯札黄冈,出迎于石壁庵下。得胜令何佑、江胜、林升三将出敌,佑奋勇争先,连砍数人,国栋将高亮桢败遁。栋遂弃黄冈,屯札浮山。但以师老援强又虞城内刘进忠出而合攻,二十九日弃浮山回潮。得胜挥军尾追,札黄山坑。三十夜,之孝与国栋、自明等焚诸营盘,遁守普宁县,连营新墟。
十二月初一日,潮州围解,刘进忠出接赵得胜等军。得胜师屯溢溪之后山,报捷。经得捷,调赵得胜提本部军回,以刘国轩为刘进忠副。允留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荐,聘故明乡绅癸未进士倪俊明(漳州人)、壬辰进士李其蔚(同安人)二人为参军。以郑省英为宣慰使,督钱粮;原昌密道吴慎为屯田道,清查屯田等租税、炉税、渡税、酒税、猪牙等项。又令各县照台湾事例,人有丁银,每月每人五分,名曰「毛丁」;船计丈尺而纳饷,名曰「梁头」。以陈廷守督理泉州盐务,冯锡圭督理漳州盐务并杂粮,以给兵食。有永春县马跳寨吕华,见其剥削难堪,遂杀所差据寨。凡避科派者,悉往投之,用为羽翼。经遣中提督中镇卢仁同后镇张汉相统兵往剿,华设险守御,不能破,伤失甚多。经又遣左武卫薛进思督兵合围,未得下。
续顺公沉瑞,当其与王国栋合兵围潮,以其必破,故将全旗眷口于诏安搬出,随安顿饶平县。俟城开日,仍回镇守。不意赵得胜一到,黄冈战北,国栋撤围遁去。瑞因眷口累,不得已遣人诣得胜军前请降。胜许之,代为请经。时饶平土著人詹四,原饶镇吴六奇标下为旗鼓,狡狯机智。恃族人多,境连大埔,谙熟可通;知瑞叔母系平藩尚可喜女,遂献策于瑞曰:『海贼初到,潮郡方开,正欢喜仓忙之际,未暇及此。况固山驻札新墟,计程不远。可速差人星夜往省请兵,从大埔间道可达此,并会新墟之师,则潮州仍可围困矣』。瑞用其谋,即差心腹将兼程抵省,见可喜。又令詹四招健勇充伍,修整城池炮台,蓄积粮饷。进忠果以久围新解,兵马云集,未暇旁掠诸县。后用澄海镇蔡茂植夺澄海县、英兵镇李虎夺揭阳县、宣毅左镇邱辉夺潮阳县。进忠正在犒师之际,忽报沉瑞在饶平县招集好汉,修整城池,必有异谋。忠即遣人往饶平请瑞来潮议事,并窥探虚实。沉瑞礼其差而虚应之。差者出,即薙发据城,遣人往广东催援。进忠接沉瑞据城报,令何佑督施凤、郑国选、马成龙、李云、赵承业、郑廷选、洪经邦等先入攻围。又虑新墟进兵,令中镇陈琏、揭普镇张朝瑞与水师镇毛兴守揭阳县。杨奕率其部众会达濠丘辉、将军马应龙等守潮阳县。刘国轩等列营于桃山。以左镇何鸣凤、右镇曹应鹄(后投诚,征云贵功,历山东总兵)同骁骑营张辉、领旗营刘承恩、亲随营杨梁等,守潮州府。自督林升、江胜、林应、武弘谟、王世泽、王一新、刘成良、周鹏云、朱缵、林天贵、蔡大茂、王继邦等兵继进,围如铁桶。用天炮铳打入,但城中池塘甚多,悉打落于水,不为害。进忠又令于西北、西南二角筑台驾炮,日夜不绝攻打。云梯齐倚,悉被梦吉、文科督矢石药桶击打,不得上,方退,惟困守而已。梦吉、文科虽得一时获安,但救兵不至,则将奈何?而又每每攻打,计绌待救。
●台湾外记卷之七(康熙乙卯年至康熙丁巳年共三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康熙十四年乙卯(附称永历二十九年)正月,原任福建总督范承谟,被耿精忠禁于幽室,骂贼不去口,绝粒已十余日。守者劝曰:『公达书明理,不见宋丞相文天祥乎?徙作小丈夫饿死,泯泯无闻何益?不如延以待时,作郭汾阳、李光弼』。公信以为是,强进水浆。兹逢元旦,身带械索欲寻死,而守者谨防。遂望北九叩曰:『臣负罪深矣!不即死者,正欲图报将来耳』!起,寻无毫楮,用炭画壁上,诗曰:『遥瞻北阙申华祝,独称南熏忆舜琴。弱骨倩人扶拜舞,不禁挥泪五云深』!
郑经率文武,拜贺于泉之承天寺,称永历二十九年。
耿精忠称乙卯年。用福州人项四为总盐商,按月按家给盐;如不领者即以食私论罪。又以户曹主事林亦善兼管钱法司,铸「裕民钱」,有一文一分者、一文一钱者、一文一两者、数两者,且有十两者,以充兵用;不遵用者斩。亦善执法媚权,启其侄捷使抗违,立斩示众。
精忠见郑经现据漳、泉、潮三府,兵马强盛,而王进又屡败,故汲汲求好。遣吏曹张文韬抵泉,与经贺年;并送大战船五只,以践前约舟师之助。议和,经许之,遣礼官郑斌、刑官柯平入福州答礼。精忠令礼曹金镜、林日光接待二使。次早,斌、平欲进谒精忠,镜与日光问二使曰:『今日入见我主,欲行何礼』?平曰:『非天子不议礼』。镜与日光无复难之。斌、平入,行客见礼。与精忠约:『从枫亭为界限,通商贸易,有事相援,毋得侵伐』。议遂定。平、斌回复,从此郑、耿交好。
安达公尚之信奉可喜令,提兵至大埔县,用千总朱梁为乡导,从扶胶(一作湖寮)白濠(一作白堠)私过平和县进援。侦探飞报进忠,忠知之信从间道兼程将到,随遣曹应鹄同施凤、林升、郑国选、王一新、林天桂、蔡大茂与何佑统领进据百子桥,截粤东援师。进忠督江胜诸镇,日夜攻打。梦吉、文科率众百计御之,死伤过半;而城不下。尚之信大队绕道,已到饶平近境,侦报百子桥贼兵列营。之信知其有备,亦屯札,着骑兵四探。何佑闻粤师到,令王一新出哨,相遇于百子桥之东。交战未分胜负,各敛兵回。佑发令曰:『兵贵神速,乘其初到,土地未熟、民情未洽,败之必遁。若纵其结营,深沟固垒,则难摇动矣。明日,施凤、蔡大茂,尔二人带本部将士,埋伏于百子桥左。王一新、林天桂,尔二人带本部将士,埋伏于百子桥右。国选,尔前引战诈败,俟骑兵齐至,方出合击』!诸将领命而去。佑与林升、曹应鹄等列阵以待。次早,之信以步兵火攻为先锋,骑兵为左右翼,进攻百子桥营垒。国选接战,之信令火攻齐发。国选难当,退下。之信见国选败,挥骑兵合左右齐冲。佑奔出阵,升舞牌佐之。佑连砍数骑,骑兵稍怯。而王一新从左喊杀出、施凤从右喊杀出,之信势虚,遂溃,死骑兵二千余人,不敢结营,星夜遁大埔县。佑追三十余里,方鸣金收军。后探之信回大埔,亦班师。经令进忠攻城,沉瑞见外援兵不到,粮饷已匮,杀马掘鼠以食。后闻之信败遁,计穷,仍与梦吉、文科商议投降,遂遣人诣进忠军中请降。忠许之,代请于经。经以其降而复叛,降一等,表封沉瑞为怀安侯,徙其家于厦门安插。
二月,郑经毁经略洪承畴祠,祀铜陵黄道周、江门蔡道宪于内。又窜承畴侄士昌、士恩暨故明癸未翰林泉州晋江县人杨明琅二眷口共百余人于鸡笼、淡水。且责明琅曰:『尔身为词臣,当甲申煤山之变,既不能死难,反敢于贼队中扬扬得意,策马过梓宫而复睨视之』!旬后,明琅亦死于窜所。
永春知县郑时英遣人入马跳寨说吕华,许以不死。华亦以人众乏食,不得已降。英代之请,经不允。磔华一人,籍没其家;余者令英厚恤之。
四月,刘进忠以平南兵屯普宁,实有窥探意。我师云集潮州,日费数千金,与其坐老其师,不如进取可广其地。启请经,许之。授进忠为正总督,国轩副之,何佑、江胜为先锋,督诸镇进屯新墟,与王国栋营垒相对。经又以吏官洪磊为潮州宣慰使,李景督理潮州盐政,征计军前粮食。
五月,经自泉州回厦门,旋又入居海澄。黄芳度虽奉郑经约束,实出于势之无奈。每登城北望,叹曰:『孤军力短,何日得伸己怀而效桓彝也』?即遣黄蓝赍密本,从间道入京;并书与兄芳世,嘱其速为启奏,请师出援。又差人密持书仙霞关与黄翌,令其撤师回漳自卫。翌接书,不请命于精忠,将所部兵从建宁、宁洋山道回漳。芳度忽闻经回厦门,又骤入海澄居住,心不自安,密整军旅,缮修城池。遣其中军朱武赍启海澄接经,并请谒见,以觇虚实;经厚赏武而允芳度入见。武回报,度益不自安,延月余未敢进谒。经遣协理礼官郑斌入漳,同知府叶亨慰抚之云:『既不晋谒,须出兵从征』!度礼待斌,许即带兵南行;而终不遵其令。又虑经统师围城,与吴淑计议,欲率亲信护眷口从小溪、平和间道遁粤东。淑曰:『出遁粤东,脱离虎口,其策甚高;但恐兵心利辎重,中途不测,悔之无及;不如速差人往平藩处请援。倘有紧急,据城坚守以待救援』。芳度是之,遣兄芳泰从平和越大埔抵粤东见尚可喜借兵。可喜即令安达公之信整兵往救,并令之孝、王国栋进兵潮州,以分其势。
刘进忠等列营新墟,见之信、国栋深沟寨栅,设险固守,而骑兵精锐,未敢进击,相持日久。可喜以芳度之请,再益骑步兵一万与王国栋,令其攻潮以分贼势,庶漳州可援。进忠侦国栋进兵,恐其逼战,与国轩谋曰:『国栋添兵,不日必来吾营。但此处平坦,非险要之地,不可与战。且退守潮州,以避其锋』。国轩曰:『避之诚是。若退潮州,必不可也』!进忠曰:『退而后战,不但保城,而且可以束兵』?国轩曰:『公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凡事当审时度势,今与昔不同;昔日之围可救,今日若围,必不可援也』。进忠曰:『愿闻其说』。国轩曰:『去岁之援,我师平耿回战,而军心雄壮。广兵围久师老,故望风披靡。今日广兵大队而来,必有成算。兼之,迩来漳州势欲薙发,广师一到,漳州必应。漳州若应,福州亦背盟南下。四方鼎沸,若再围困,则不可援也。且暂退凤塘寨之左鲎母山,列营以待,与之决战』。进忠曰:『公筹之详,拜服』!遂约是夜退军。次早,哨探报国栋曰:『海贼昨夜已退』。国栋曰:『乌合草寇,必有漳州之信,故退。宜速追之』!即率骑步尾后齐进,屯札新墟。发令曰:『海寇怯战而退,明日当奋勇破之!不可畏缩,使彼深沟固守,以作潮州犄角』!国轩谓进忠曰:『王国栋提兵追赶如此之速,必有所恃。明日当严阵以敌,出奇兵破之』。进忠曰:『然』。以何佑、江胜为先锋,林应、林升为左右伏兵。三更造饭,四更饱食,五更在伍。进忠与国轩率曹应鹄、李云、郑国选、施凤、王世泽、王一新、刘成良、洪经邦、刘成业、洪羽、周鹏云、林天桂、曾成、蔡大茂、朱缵等,作长蛇势迎敌。国栋以进忠退兵之速,疑为漳州信急,兼恃兵将众多,以骑卒为先锋,步旅与乡勇为左右援,遍野满山齐进。岂期骑兵未到,左援步旅从间道山顶先出,与氐宿镇万焘阵相遇。火器齐发,焘少怯退下。我师迫之,焘又退。又逼之,焘遂退山下。何佑望见焘败,令火攻营万功领众往援,军甫出营,而进忠业发号炮三声,众军齐冲,伏兵亦起,咸杀轰天;左右步旅与乡勇俱星奔,骑兵遂无鬪志,亦遁。进忠兵追至二十余里,方鸣金收军。国栋风声鹤唳,直奔至普宁县,方收军安营。是役也,道宗万和尚于战场收尸骇,计三千有余,葬义冢者五;尚有不能遍及者。进忠、国轩报捷,仍进屯新墟。
六月,黄芳度以兄泰入粤请援,恐一旦被围,外无接应,又遣后镇赖升带兵出守平和、小溪一带地方,并严谨城门出入,虞有细作。知府叶亨忖芳度有异志,借出城拜访,遁回海澄,度遂薙发据城。经接亨面启,继报芳度薙发据城,笑曰:『此贼自作之孽,死期近矣。我师有名也』。迨进忠、国轩鲎母山之捷,决意进剿。率侍卫冯锡范、左虎卫薛进思、右虎卫许耀、左先锋镇张学尧、前冲镇洪羽、戎旗三镇林定、戎旗四镇董侃、宣毅后镇黄云、井宿镇江仰圣、援剿中镇蔡文、金武镇陈侃、中提督中镇李印,过石尾,从万松关而进。令兴明伯左提督赵得势,督其中镇马腾龙、左镇陈昌(后投诚,从施琅平澎台功,官狼山总兵,漳之平和人)、右镇陈大烈、奇兵镇黄韬、援剿后镇万宏、土武镇黄良骥、正兵镇陈梓等,从石码、古县而进。又令安东将军刘炎督其左镇徐德泽、右镇陈子龙、扬威后镇陈福、木武镇冯友魁、信武镇张国杰、英兵镇刘成良、牛宿镇曾伟、火武镇施廷等,从马口、木绵而进。俱会师于漳城。
芳度探知郑经各处调兵,虞为所困,即令吕孝德星驰粤东求救(孝德后为广东左翼总兵)。经见诸师齐到,合围札击;芳度、吴淑督兵守御。经以小溪、平和一路尚系赖升把守应接粤师者,驰谕潮州,令何佑统施凤、郑国选、林升、林应等,由饶平攻赖升。佑得令,兼程进兵。赖升闻佑至,率兵屯百松关,设伏守御。佑知升备御于关,未敢突进,令郑国选、施凤偷小路,绕升之后合攻。升见佑师不前,忖佑地理谙熟,必有别谋,遂退守平和。佑见升退,率军尾追,进围。升以城低兵寡,又无援师,不敢守。是夜开北门,走据割竹寨。佑次早入城安民,令郑国选镇守。分一军与林升、施凤守小溪,以通漳州;自领大队围割竹寨,伏险要。将至五十余日,升粮尽乞降,佑许之代为启经。经授升为后冲镇。仍令佑回潮州。
郑经屯札杨君岭,令冯锡范率众屯东岳庙督攻东门,赵得胜攻北门,刘炎攻南门,许耀攻西门,掘壕开堑筑垣列栅,以为久计。芳度以吴淑、吴潜、戴蟒、陈士凯守东门,吴文、陈骥、许毅、吴智守西门,朱武、洪方名、陈献、蔡隆守南门,黄翌、史良臣、许元、吴友守北门。芳度置火药数十桶,密环府内,苟有不测,可以自焚,免致遭辱。又屯一营于开元山顶,甲不离身,日夜巡督。经令于高埠安冲天炮打入。淑传令:见炮从天落者避之。经以天炮不济,令架龙熕攻之。发三炮,城垣崩百余丈;芳度与淑督兵民负土填石,立崩立筑以御。经令四面环攻,云梯齐倚。度见势危迫,悬重赏以鼓励士卒。士卒各殚力,用火箭、矢石、药桶、斧凿,击烧其缘城者;击死援剿后镇万宏并兵将填满沟壕,乃退。度以援师不到为忧,陈骥、吴智向前曰:『骥等受两世恩养,并无寸功以报。今当此大难,敢惜其身!与其受困坐毙,不如临敌,虽战死沙场,亦大丈夫也。愿与智领一旅,密启西门冲杀』!芳度壮之。骥、智二将挑选五百健勇,衔枚而出。智谓骥曰:『前面营盘是许耀的,当先攻之,以挫其锐』。骥与智奋勇齐劫耀营,耀忙出敌,死者不计数,几大北矣;忽洪羽、秦文二将,率众救至。骥、智不敢贪敌,遂收兵入城,无失一人。芳度大赏陈骥、吴智二将,勒督诸军甘苦与共,日夜提防。
七月,郑经见屡攻不下,且损兵将甚多,而计谋亦拙。又发令:『诸军四面再协力齐攻,有能先登城者,以「德化公爵」赏之』。炮声不绝,雉堞崩坏,芳度、吴淑百计御之。忽报:『吴智为炮伤甚重』;芳度亲诣其家,令医调治。不数日,死;芳度大为悲恸。
八月,淑弟吴潜见城自六月被围,粤援绝无影响,遂与中营陈士凯谋曰:『此城虽坚固,奈被围日久,恐全省悉复明;而大埔山道崎岖,苟有一旅,据其险要,援师亦难飞至』。士凯曰:『依公所言,不如献城』(后士凯投诚,官延平副将)。潜曰:『吾亦有心久矣,但未知吾兄意如何』?凯曰:『汝试往探之』。潜曰:『然』。是夜,潜督众巡城,至东门,见淑按剑踞胡床。潜以言挑之曰:『城围日久,广东援师不至,军心惶惶然,虞有异谋』?淑厉色喝曰:『谁敢如是?汝勿妄言』!潜遂退。复士凯曰:『吾兄志壮,事未可行』。凯曰:『且识于心,见机而动』。黄芳世已授为福建中路总兵,同将军尼雅汉奉旨至广东,欲会平南王尚可喜合兵恢复;正逢黄芳泰在粤请援救漳,可喜令之信治师。
九月,芳度恐援师迟至,粮饷不继,征派乡绅富民助饷,城内惶惶。马辰到广,芳泰、芳世急询之;方知漳城于六月被围,望救甚切。芳世请命可喜,喜令之信兼程而行。
十月,芳度出黄金并环珥作是月兵饷,诸军不知,以为饷尽,各窃窃偊语。潜见兵心欲贰,乃乘机说淑曰:『援师如此迟缓!月饷已发金与环珥,是内帑已匮,军心将变!兄不可守妇人之仁以祸身』!淑不应,叹气转身而入。潜会意,是夜即遣人缒下,往东岳,见锡范,约献城。范启经,经大喜,授淑平卤将军后提督、潜为戎旗二镇。陈士凯为木武镇;印、札、旗帜并金龙黄纛,悉藏入城。潜将所谋告淑,淑骇然。潜曰:『事已成矣;约在明晨』。淑不得已,从之。
初六早,潜于东门城上发空炮三声,开门迎降。锡范挥军分两队入,缘城而行。又一队,从大街进围芳度衙署。度忽闻东门炮连响,以为贼将临城。即披挂上马,从北门登开元山。望之,见东南城上,悉系经旗号,环旋而行。知城已破,遂跳马下山,欲回府自焚。方至开元街头,突见前面贼旗出,不敢前,仍转辔奔入开元寺内。呼左右曰:『尔辈当杀吾首级以献』!左右悉泪下。芳度曰:『既不杀我,亦当各自为计』!左右四溃。芳度下马,扳开元井上横石,倒首栽下(芳度至丁巳恢复,追赠王爵,谥忠勇,立祠,世袭十二代)。郑经入城安民,出令:『有藏黄氏一人者灭族』!寻芳度尸于开元井,收其二弟眷属并其将黄翌、黄芳名、朱武、蔡隆、陈骥、陈猷、戴蟒、张济等,羁海澄县。出黄梧尸于棺,与芳度尸磔于市,报发冢也。初十日,驰令至海澄,斩其二弟暨朱武、蔡隆、黄芳名、黄翌、陈骥、陈猷、戴蟒、张济等示众,拋其各尸于海。有请经发黄梧诸祖茔者,经不许,曰:『罪止其身,与死者何预』?寻而勒令芳度妻李氏等自缢。发其亲族渡海,淡水充军。陈绳武曰:『今者福州业已连和,漳州既平,宜移镇于此,从中调度』。经从之。移嬖幸于黄梧书室居焉。
黄芳世同尼雅汉、尚之信提师至大埔县,侦平和业有重兵,况山道崎岖险峻,车马难行;随转从永定大路,进次永定,兵民闭门不纳。之信遣人招之,不从。婉言招之,又不从。之信大怒,发令攻城。芳泰曰:『漳州被围日久,望救切如云霓,不如舍此进兵,救漳为急』。之信曰:『公言差矣。岂有提师向前,而容贼兵从中隔绝乎?此城不顺,譬如咽喉生物耳,当督兵急攻之』!即分军屯营山顶,作疑兵。初四日下午,架炮攻破其旁寨。初五日,发各队备云梯,以候次早环攻。初六日,之信挥军以木牌遮矢石,贾勇登城,城遂破,出示安民。初八日,进兵。芳世、芳泰由苦竹星夜抵梅垄张窖,忽侦者至,报『漳州于此初六日吴淑兄弟献城,公爷阁门死难』。芳世、芳泰闻之,擗踊呼天曰:『是吾二人之罪也』!遂停师。次日,之信到,芳世、芳泰哭陈其事。信慰之曰:『如此,前进无益;且暂回师』。世与泰不得已,从之信归。因恨永定之阻,任兵掳掠妇女,空其城,回粤东之程乡县(世、泰二人回粤依可喜。迨之信剪辫降吴三桂与郑氏和,惧郑氏相索,走依马雄,雄以广宁县与之驻札。丁巳四月间,大师至,芳世逸出江西,投和硕康亲王)。
郑经允陈绳武之请,以漳州居中,便于调度,遂驻札。令赵得胜仍回海澄县,遣林升、林应、刘炎、洪羽、许贵、黄韬、蔡文、王德、郑国选、施凤、吴潜、吴友、张国杰、冯有魁、陆大烈、刘成良、曾伟、马腾龙、王一新诸镇,次第下潮州,隶刘进忠、刘国轩二人统辖南征。
尚可喜接之信飞报,知漳州已破、芳度死难,咨嗟叹息;即代为始末详陈题报,并驰令芳世、芳泰带所部兵回粤东,仍檄之信督苗之秀等师从程乡县而进,之孝督王国栋、严自明等从普宁分道而进,合攻潮州。又痛漳州救迟,致芳度阁门遭祸,悉系刘进忠反潮从中间隔之故;今虽依附海上,未知其为人始末,即修书,遗使至漳见经。其书曰:『不榖闻之;择地而处者,立身之经;择人而与者,友侪之义。去岁春夏间,八闽倡乱,将军率台湾之众,来据闽土。说者谓将军与耿逆争权,不意其来我潮援刘进忠也。
进忠为诏安参将,屡以斩将军士卒之功,授为潮州专阃。不思坚守臣节,乃敢附从耿逆,撄城据守;及遣兵擒剿,进忠向不榖请抚,遂蒙朝廷恩宥,又窃将军威福。三姓家奴,反复变幻!异日探将军之虚实、窃将军之首领,又向他处幸功,皆其必有之事。何将军不察,而自残士卒以救仇敌,以长肘腋之患耶?至耿逆,乳臭之子,轻率妄躁;三世受国厚恩,一旦反颜倡乱,不忠不孝之尤者!初以将军为附庸,贤乔梓素抱忠义之名节,奈何忍而受之?若谓目前诸逆正在云扰,不妨乘机煽乱,其计尤左!自古殷忧启圣,历朝三四十年之内,必有变乱征讨之事。今禁旅四出,捷音频闻;将军岂不知乎?苟英雄豪杰识时知命,于此为一猛省,建非常之勋、收不次之爵,光及先祖、荣被子孙,讵不伟哉?乃将军计不出此,窃为将军惜之!伏思顺治年间,赏爵厚封,令先君既纳降而顺受;后以要请不谐,遂致栖身无地,是令先君之负气寡谋也。倘一念转移,即与不榖会合;将军自泉州进发,不榖从汀州夹攻,则耿逆腹背受敌,必不能支;八闽之地,可指顾而定。果有此成议,朝廷必深嘉之,不榖当极力保奏。闽粤封疆,分茅列土,永为二姓之欢,计无善于此者矣!若执迷不悟,必欲争衡;主客之势、强弱之形,昭昭在人耳目,岂有幸耶?令先君在日,亦尝破揭阳、澄海、普宁三县,毫未得利而回。况昔日之精兵宿将,今为我朝公侯;其余乌合萍聚未见大敌者,安能济事?将军年少,或未深知。其左右旧人,可以询问;正知不榖非谩语耳。兹因壁垒相对,不忍摈绝,故屡屡陈之如此。统祈鉴照,惟望德音』!经得书,笑谓锡范、绳武曰:『老迈昏瞶,不知死期之将至』。赏其使,而复以书曰:『明朝有中兴之祚,天意当一变之期,亦识时应世者之所深知也。将军昔与吴藩密约反正,诸郎君兵将皆有叛志。乃衰败昏瞶,观望未举,不佞正鄙笑之!顷者书来,窃喜悔心之萌,必有成说。及发翰,大谬不然。夫将军固明朝毛帅之役卒也,常受国恩,下乔入幽,甘饮大牢,斯亦前事无足责者。幸未就木,值天道往复,正群雄义举之日,假令弃邪归正,并力王事,犹可尽洗前愆,生超丑类之名、死无背负之恶,犹未失计也。乃昏耄迷惑,恬不知返!反责耿、刘为叛逆?如将军之背明者,为非叛逆耶?我家世笃忠贞,持正朔于不坠。事济之日,万代信史,难逃董狐之笔。分茅列土,我自有之,无烦将军过计也。若邀天之灵,我师水陆直捣羊城,主将不识避忌,取将军首级,悬之藁街,天下闻之,谁不欣然?将军至老尚未识忠叛顺逆之名义,亦何足论主客强弱之形势?即所云乌合萍聚未见大敌,前者黄冈之役、鲎母山之战,将军自称饶劲,一鼓而败衄几尽,恨此小敌不能却耳。来书骄谩,本不裁答;冀有平旦,自爱身家,故敢矢口以俟后悔。幸见原谅』!
十二月,郑经屡檄催进忠、国轩进兵。进忠于二十八日督诸镇出攻王国栋于普宁县。时,尚可喜年迈,兼病目睧瞶,人事彷佛;又报『吴三桂遣将军杨雄、郭义等寇广西,广西将军孙延龄业已剪辫投降,不日即分旅从梧州出击肇庆,由高、雷、廉迫新会』。因是,王国栋与严自明将兵各无战志,遂连夜退守葵潭、海丰。国轩谓忠曰:『兵贵神速!速攻之,国栋必走也』。
康熙十五年丙辰(附称永历三十年)正月朔清晨,原福建总督范承谟被耿精忠禁于幽室,身带械索,望北九叩。起,又将炭烬书于壁上,题诗曰:『春回两鬓复霜侵,愁病翩翻次第寻!餐雪三年如一日,倾葵百面结同心。遥依北斗同阳雁,何日南熏待舜琴?拜舞但能长叩首,模糊泪眼白云深』!
初三日,刘进忠合国轩、何佑、江胜等军逼战。国栋果不敢敌,惟有退师而已。于是进忠军威大振。郑经得进忠两次捷报,又令邱辉、杨彦敌、洪邦柱、李虎等水师大小船五十余号,扬帆从碣石卫合攻碣石。总兵苗之秀奉之信令,提师驻札程乡县。其守碣石将见之信屡败,又舳舻遍海,随胁其夫人郑氏降。夫人无奈,诣进军前纳款。进忠允许,令夫人驰书以与之秀。秀接书,举众剪辫降;之信遁河源。忠请于经,经授之秀为灭卤将军。程乡一路,尽为郑有。
进忠既得碣石,分一旅,以吴六奇之三子振义镇吴启镇,六奇之六子奋义镇吴启宫为前导,引洪羽等从通判府,由蛇坑而出,合苗之秀师,攻兴宁、长乐等县,同会于惠州府。又令何佑督一旅,从惠来县而进。进忠与国轩整大队至海丰。国栋闻忠师至,不敢与敌,遂焚营盘,即与严自明退守羊蹄岭。甫坚栅结寨,飞报『海船由靖海、甲子所登岸,欲从平山出抄其后』。国栋即弃羊蹄岭栅寨,与自明星夜遁入惠州府。进忠侦知,兼程尾追,列营将城围困,差人说之。国栋赏其差者出,各分城守御:自明守惠州府,国栋守归善县;列栅安炮于水当街,两边提防,玲珑相通。忠与国轩亦分诸镇,开壕,筑炮台,日夜攻击。但惠州府二面环溪、一面是湖,惟西南角是路;其归善县三面是水、一面是山,其城环在山上,故难攻打。况水路可通广省,粮饷火药不时接济。进忠谓轩曰:『今惠州虽围,而水道尚可通,须当进攻博罗县。若博罗一得,断其水路,惠州自危也。公督诸镇困二城,俟弟提一旅渡河攻之』。轩以为是。正欲分师,值洪羽、苗之秀等由平和、连平州、龙州、河源至惠,进忠令羽同行。迨至博罗,觇其城,半枕山、半环溪;遂取河州,屯众上下,以扼往来接应。筑炮台攻打。令军士齐倚云梯,亲随一营黄经邦与火攻营曾大用二将领先锋,奋勇夺先,鼓众而上;被城上矢石药桶打下,经邦、大用俱为石压死,将士填满壕沟,乃退。
吴三桂遣将军马雄、郭义率众寇广西,总督金光祖从梧州夜遁,报失印。
尚可喜老病不能主事,将兵马军务交子安达公之信。信严整军旅,修葺城池。二月,报:『马雄统众迫新会』。信遣赵天元、谢厥扶率众御之(扶,广东人,后归海,被杀于台湾,并其子冑)。元、扶阴纳款,屯三水县。而邱辉、杨彦敌、洪邦柱、李虎等舟师逼靖海;进忠以博罗未下,随驰令邱辉以所辖水师由虎头门而进,以作声援。邱辉即督诸船至虎门。守东莞总兵张国勋遣人至博罗军前,见进忠投降。忠大悦,令江胜督李云、郑国选、刘成良等众,屯石浓。其新安、龙门诸县,望风悉降。进忠飞报郑经,经授张国勋为征卤将军;檄进忠:『速攻惠州,扑灭此贼;庶可水陆并进,合击粤东』。尚之信见吴、郑两处之兵合至,而郡县兵将咸瓦解叛去;欲分兵出御,兵寡力单。随遣官往三水见马雄、郭义,愿剪辫归降。雄、义允其请,按兵三水。差人赍之信印册降书,往湖广见三桂。
三月,桂驰封之信辅德公,又劝其与郑经连和;并谕马雄、郭义为两家排解分界,各守边疆,无事征伐,会师齐出江右。之信既剪辫降周,遂遵三桂之劝,令人至惠州,檄王国栋、严自明撤师回省,退让惠州之归善、博罗二县与进忠。仍遣使通好,并馈送马十匹、弓百张及币帛。马雄将军亦奉三桂令,随差官知会尚之信,同到博罗军前见进忠、国轩,传述三桂以东莞、新安、石浓为界,退让惠州归善、博罗二县。进忠、国轩从其议,即撤围;国栋与自明刻将兵马回广省。进忠、国轩入城安民,秋毫无犯。飞捷报郑经。经又接马雄诸将军公启暨勇威将军秦彝伯郭义私启有曰:『铜山当日,鹢首业已向东。一时忽被所胁而入,实非己意。告罪图报将来……』云云。经答以手札,有曰:『铜山之变,实非将军之意,本藩业已稔知其详。览启,知忠义之气凛凛,故主之恩恋恋。当努力驰驱,克奏大功!其所以报效周王者,即所以报效本藩也。勉旃!勉旃』!经即以郑珍英为惠州府盐政使,以南靖知县罗士伦为惠州知府、江美鳌为连平知州,改海阳知县童士超为东莞知县,以林良瑞为海阳知县、劳清为诏安知县(清字静民,浙江绍兴府人)、张芳胜为龙州知县;余悉原职。令国轩守惠州,刘进忠同何佑、江胜、林升、林应、洪羽、王一新、刘成良、洪有魁、曾伟、冯有魁、郑国选、施凤、王世泽、刘炎、张国杰、许贵、陈大烈等回潮州,候与吴三桂会师出江西。以许赞为漳、泉二府学道,以潮州知府王仕云为惠、潮二府学道;且褒仕云,有『江南宿学,岭表名臣』之句。差礼官都事林贵赍书并币帛、倭刀、鹿铳入广东,答辅德公尚之信礼,知会出师日期。又修书,有曰:『六军将帅,奋力争先,固已早褫丑魄矣。今既翻然悔悟,共伸大义,百粤悉入版图。兵贵神速,未可坐老!惟祈殿下统滇、黔、秦、楚劲旅、不佞率舳鲈入瓜镇,遣诸将出豫章,共清中原,同拜孝陵。俾史册垂馨,河山永奠。……』云云。遣监督陈文焕往湖广见三桂,约会师。耿精忠接吴三桂报『百粤已平,疆界连通,速当会师江南之约』,即令总兵蔡达,带其本部兵士往汀州协守,代怀远将军五军都督马应麟督师出兵攻瑞金,与将军朱飞熊、杨明等合取赣州;并嘱相机图应麟。麟见达到,遂请入城,厚待达暨其所部诸将。应麟思『精忠不以蔡达劲旅从征,而以达代守,必有图己之意』,密布设伏,防范周至,方率众出寇瑞金。又令总管周应时从间道往漳州通郑经,欲献汀州。
经得应麟启,与冯锡范、陈绳武商议。武曰:『招降纳叛,今正其时。岂有与而不取者乎』?经曰:『业与耿藩和好,取之诚恐为天下笑』。武曰:『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岂耿藩之所自有?惟有德者居之。今耿藩失望,应麟择主而事,安可弃之,以失天下英雄向慕之心』?锡范曰:『得尺即尺,时不可失!汀州若得,便窥取邵武而图全闽也』。经依二人议,遣都事林贵赍书报精忠曰:『宇内既平,今欲命将分水陆并进:水者由瓜镇、陆者从江右,大会吴藩,共取江南。但汀州必经之道,愿借以往』。
四月初一日,经令吴淑督万人入汀州,以观其变。淑过永定、上杭二县,约束部伍,草木无动,徐徐而进。十三日到汀州,驻札东教场,声言候齐出师,客主相安。周应时得郑经密谕,是夜驰应麟营,详陈始末。时,应麟方陷瑞金,即于二十八日回兵。令黄助、赵时可先到汀州报蔡达曰:『郑师借道,恐其有变,故将军兼程回师,共守城池』。达曰:『郑师正是欲与将军同出江右者,将军业得瑞金,何得撤师而还?必有别意』。随督其部将分兵上城,闭门严守,不纳。
五月十八日,应麟提师报到,知达据城,将兵屯罗汉岭,谒吴淑请计。淑曰:『将军兵士眷口悉在城内,彼孤军决难遏制。速攻之,必有应也;迟,恐援师至矣』。遂约于二十夜,励兵齐倚云梯。屡攻,不得上。延至天微曙,麟兵环城叫喊,呼父唤兄,声震云霄,忽蔡达前营周云达开门接麟入。达闻城破,与其右营赵文魁带亲随百余人遁去,从黄竹岭奔回福州。淑入城,与应麟出示安民。飞捷报经,经封应麟奉明伯前提督,仍镇守汀州;孟熊臣仍为兵备道(熊臣原汀州府,精忠擢为兵备道);擢上杭知县朱廷灿为汀州知府。其余照旧供职。
蔡达奔至福州见精忠,哭告『应麟密通郑藩!郑师非有意出江南,实假道图汀州』。精忠大怒曰:『本藩之屈意修好者,欲全力出攻浙右,会师于江南。岂期共誓之墨迹未干,遂即寒盟背约,收我叛将,侵我疆土』!令宣纳司曾福宁同吴三桂礼曹周文骥,下漳州见经。经曰:『汀州马应麟原约敝员会师江西,不意蔡达突生异念,构衅于内。若非本藩师旅,今日已属他人矣』!附会其说以答之。
六月,曾福宁回复经言,精忠大悒怏。其部下在外诸将,益忧内顾。
七月,中都尉徐光武见郑师日迫,人心皇皇,密遣人持书到衢州与马九玉,令其速请亲王入闽。
八月,九玉遣心腹纳款于和硕康亲王。王大喜,许保题厚爵。九玉得命,遂约十五夜退兵。十六早,探马哨巡,九玉营果空;报亲王。王令宁海将军喇哈达、都统赖塔、一等侯马三奇、总兵李荣、随征福建提督段应举等尾后进兵,以浙江总督李之芳为援(三奇,字干庵,原福建提督马得功子。功死于海,袭封一等侯。迨三藩倡乱,奇出家资养兵从征,屡建奇功,官至镇海将军)。十八日,九玉率众不从仙霞回,绕道常山、玉山,由河口分水关入闽。业先遣人并徐光武书,通知守兴化后将军马成龙。亲王至清湖,恐有贼兵,未敢突进,谕喇哈达令巡骑四探。探果无备,进兵石门,次峡口。又虞仙霞有守,屯札保安桥。原渔梁守备把守仙霞总兵王命库、原枫岭把守总兵金应虎二人皆薙发出迎喇哈达于关下保安桥,哈达用为前导,引师过关。
兴化守将马成龙接九玉书,知众共谋请亲王进关,即遣人往漳州见郑经,献兴化府。经接启,表封成龙为殄卤伯援剿左提督。令许耀驰师入兴化府共守,又驰令到潮州,调何佑、江胜、林升、洪羽、林应、许贵、郑国选、马腾龙、刘成良、王如虎、张国杰、王一新、陈昌、陈侃、曾伟、陈烈等,陆续回漳州听令。
九月,精忠正在忧郁之际,有王进、王可就二人欲谋福省通于和硕康亲王者,命校尉擒杀之。
广东尚可喜死,之信遣使到漳州郑经处报讣,并请其妹奔丧(妹系怀安侯沈瑞婶母,同瑞居厦门)。经允其请,遣回;令礼官林桂入粤吊祭。吴三桂在衡州闻可喜死,晋封之信为辅德亲王。
吴淑既得汀州,与应麟又下诸邑,遂沥情飞启云:『汀州居万山之中,实系赣州、广信要隘。地方辽阔,歧路多杂,恐一旅之师不足以守御。况迩来侦报:仙霞失守,亲王大队进关。祈迅发重兵,前来协守观望;倘有别图,亦足以进取』。经令左武卫薛进思,督果毅后镇吴禄、井宿镇江仰圣、女宿镇毛兴、奎宿镇郑国选、角宿镇吴桂、斗宿镇王一新、牛宿镇曾伟、木武镇冯有魁、信武镇张国杰、戎旗四镇马腾龙、戎旗五镇高明等兵往汀州,并谕吴淑加意防守,相机而行。进思到汀,分各镇把守隘口。
出寇温、台左军都督曾养性告请粮匮,精忠勒令布政司萧震捐银五千,前去给散兵食。震以贫对,精忠大怒。初七日,令校尉擒震,绞于南门瓮城;差吏曹郑章同徐鸿弼抄其家,搜括银十余万。
精忠闻报『仙霞失守,亲王入关,延、建将危』,即放平北将军王进功回泉州治兵应援。进功至泉,往谒郑经。经表封进功为匡明伯中提督(功于甲寅四月至省,为精忠所困,欲并其家,其子急而归郑。至郑、耿交好,进功之凄与子请于经,经修书与精忠,欲进功回。时,精忠业以女妻进功次子,精忠欲功子入省,方肯放功回泉。经执欲功先回,然后送其子入省完婚。争执不定而中止。回时计有三年矣)。精忠又与诸将商议,若有缓急,当航船入海;独徐光武以为不可:『岂有自为王而欲依于王者乎?殿下系皇亲,倘能悔悟,皇上必不见罪,不可生疑畏而受祸』!精忠意尚踌躇。光武按兵甚严,星驰密启与亲王:『速进兵,恐有变』!
初十日,奉精忠命看守原福建总督范承谟禁卒有徐应虎者,以谟忠义可嘉,百计劝慰待时。后又受泰宁许鼎贿托,愈朝夕殷勤服侍。迨闻『亲王逾仙霞,众议不肯下海,欲薙发投诚』;密通承谟,为之喜曰:『得见天日矣』!谟笑曰:『如是,吾将不免』。应虎曰:『公何出此言?三年尚不相害;岂至投诚,又起杀心』?谟曰:『尔有所不知,彼必不敢活我,以存形迹』。遂觅炭烬,书绝命词于壁曰:『一笑襟开万愁平,龙兴有寺葬真卿;执旗厉鬼争前导,扫尽穿墙穴壁鼪』!
十一日,亲王遣官到省温谕:许为保题,仍授王爵,镇守福建;精忠方定议。十八日,接诏,薙发归正。但虞承谟乃从龙望族,生回阙下,必大彰己过,不如除之以灭口。十六夜二鼓,差吕八带人至幽室,承谟尚偃卧未睡。应虎报知,谟笑起曰:『今日才毕吾事』!即披衣。将行,而吕八威喝声厉。谟怒目裂眦,举手中械索摔之,为左右劝开。遂望北九叩首曰:『罪臣奉职,不能为国家除此叛贼,死已迟矣』!八愈愤,喝从者缢死。又往别室,勒死谟幕客、家人五十三口(承谟,辽东盖州人,壬辰进士。抚浙,廉正有声。迨擢闽督,值于甲寅三月望日,禁于幽室。绝粒求死者再,悉为守者防护劝慰。及耿平事闻,圣祖有『智不及展,勇不及施』之语褒之;谥曰「忠贞」,祀福州城内乌石山之南)。精忠于十八夜半,薙发待罪。亲王知忠归正,提师。十月初四日,到洪山桥。初五日,入城安民,传檄各郡县。
其镇守邵武将军杨德、邢羽,闻仙霞失守,九玉退军延平,亲王进关,耿藩已薙发,即遣人到汀州通吴淑,淑将汀州交薛进思、刘应麟镇守。淑与弟潜暨诸镇从宁化越望高岭,兼程趣邵武,与杨德、邢羽共守。亲王正在抚绥残黎,忽报『兴化马成龙举城归海』,继报『镇守邵武杨德、邢羽亦延贼据城』。
郑经闻精忠薙发,与诸文武商议守御。吏官兼宣慰使洪磊曰:『耿藩势逼,薙发投诚;幸兴化已归顺,速当治兵固守乌龙江。然当此任者,非磊步将许耀不可』。经曰:『许耀恐非主帅之才,宜令马成龙督兵把守』。磊曰:『前者惠安之捷,追奔数十里,斩馘数千,遂使王进之宿将破胆,耿藩之强悍乞和。今福州兵士闻耀名,率皆震恐。马成龙乃新附之将,心腹未足深信,岂可假以重权』?绳武曰:『大凡出御将帅,当使邻邦畏惧。许耀名震福州,令之督御乌龙江,甚得其人。宜委任之』!经即驰谕兴化,以耀为总督,督诸镇兵马进屯乌龙江。吏官都事陈骏音上启,有曰:『耿、尚连和,漳、泉安枕。虽未效先王航船入瓜镇而取江南,亦当速命将鼓勇由兴宁而直捣赣州,大会周师以倡义举。何得听吴淑煽惑,引师借道;信应麟私意,反兵据城?既败两国之好,随失同仇之义;致耿藩势窘,我师忙蹙。不知当事者作何主意,不以为怪?而反诩诩荣幸,骏音恐祸不旋踵而至也』。经示锡范、绳武,范、武以骏音老朽诞言(骏音,原隆武中书舍人,石斋先生之弟子。时年七十有四)。
十一月,耿藩左都督曾养性接精忠檄,随薙发撤师,自温、台航海回闽。其部将朱天贵,不肯从养性投试,将舟师悉附守镇定海奇兵镇黄应与水师一镇萧琛等,引众邀击养性归师,获船数十号,报捷。经大喜,授天贵为楼船右镇,仍协同黄应、萧琛等拒守定海,分巡南日、乌洋各岛,期会师进攻福州(天贵,兴化莆田人。后投诚,官浙江平阳总兵。从施琅征澎湖,死于战)。
康亲王接『马成龙献兴化归海』之报,恐贼兵窥侵福州,即会靖南亲王耿精忠、将军喇哈达、都统赖塔、一等侯马三奇、都统曾养性、江元勋、马九玉等暨提督段应举、总兵李荣等列营数十里,踞守乌龙江之东。许耀接郑经令,谕督江胜、林升、王如虎、林应、张汉相、魏其志、李尚文、卢仁、黄良骥、许贵、施定、华尚兰等十二镇屯札于乌龙江之西,营垒相对。
陈骏音见赞辅荒悖,不急时政,复上启,有曰:『何其左右无谋,听信煽惑!欢一时之苟合,构衅邻邦;弃万载之良策,失约周师。遂致前门拒虎者,灰心薙发。今既如此,悔莫可及。速当命将统貔貅之众,倍道出邵武;督舳舻之师,疾迅攻南台。然后亲统六师,水陆并进,临江督战,庶可冀成效。若复优游岁月,委担他人,恐其祸不远』!经将骏音启示六官。陈绳武曰:『凡为人主者,提调六军,密授机宜,自然决胜千里之外。骏音不识大体,徒鼓狂言』!遂出骏音为漳浦所之铜山安抚司。
将军喇哈达见贼兵乌合,与赖塔、段应举会议:『乘沿江炮台未备,伐木为筏,广取船只,渡兵过河破敌。倘迁延日久,沿江布置,督一旅水师从闽安而入,我师声势必为彼所分矣』。赖塔是之,令沿江所有船只,悉取密藏港内;并伐竹木为筏,等候渡江。许耀,泉之惠安人,健汉雄声,有勇寡谋。依从洪磊之势、偶同国轩之捷,当事者以为天下莫敌、盖世谋略。迨授任主帅,至江边,扼营据守。夜,见东岸连营,火光数十里,心怀疑畏。适过江探者回报称:『满汉骑兵步卒十余万,首程先锋,皆系耿藩诸将领马上金枪手;其次赖塔、段应举、马三奇、李荣等;再次将军喇哈达也。另有别队,欲从南台配船,由闽安而过,登岸合击』。耀闻之,心愈慌。随拨卢仁、张汉相二镇,带本部兵士前往要口镇守,防闽安一道渡载登岸者。以王如虎领骑兵一千,为先锋,江胜督步旅三千为副;黄良骥、许贵、林升、林应四将带兵八千,为左右救援。其余防守沿河营垒。随启陈『敌师十余万,非十二镇之力可御。速当益兵固守』!又请辞,以『材非总督,不敢任此重担,恐误封疆大事』。又一启:『当此大敌,非侍卫冯锡范督领诸军,亦当遣中提督王进功、左提督赵得胜纠率劲旅前来相机料敌,方可』。日出启三、四,接踵告急。经示绳武、锡范。武曰:『夸张敌势,乃边将故套,方以显其功。耀之辞不敢任总督者,示其谦也。此敌正欲观耀之雄略』。迟迟不为意。经懦而无断,亦为姑息。耀见屡请援师不至,外虽夸张『在彼前来,不足吾一击』,内实乏策指挥,空费踟蹰耳。
十七夜三更,有耿藩随征副将陈英,带兵三百余人,窃船渡江相投。江胜与如虎接之,随报耀。耀令其众暂过山后屯札,俟明晨见之。如虎曰:『本督当此两军相对,敌情未晓,幸有归诚,急当见而询之,庶便画策;岂可以俟明日乎』?耀方召陈英入见面询,英曰:『领先锋者,耿藩之将金枪手也;其赖、喇为二、三程,不日即欲渡江。又有一队,从闽安而来』。所陈与侦者无异。耀怀益乱。十八日,会议沿江设备。陈英请曰:『最重者,萧岭脚炮台。彼船欲候流退风顺而齐过。此炮城上下可防五里。英蒙收录,无微劳报效,愿领守此城立功』。耀以初附之将,未敢信任,随搁之未定。
二十日四更,潮退风顺,马九玉等领诸军船筏如叶,乘月微明,蔽江而下。耀得报,一面令诸镇至江边御敌,一面飞调堵闽安路二镇回师助战。九玉等登岸,与王如虎、江胜等死战。虽未分胜负,江元勋率金枪手从萧岭后炮台边登岸横击,铳如雨点,稍却。徐而江胜被伤倒,军遂乱(胜倒在众尸内,至二更回魂,带伤强行至乡;乡人藏医,送之归)。耀见如虎等阵乱,急督兵援之;亦败,退守萧岭。日将亭午,忽报『下面骑兵飞奔云至,是从闽安来者』。耀急令林升、卢仁等领兵往敌。甫离营,而九玉、江元勋等腾涌前来,矢铳交至难当,遂大溃。曾养性守乌龙江之东清凉山上,望骑兵已登岸厮杀,喜曰:『背水阵成矣,贼可破也』!江元勋等追至宏路,方收军。是役也,草木皆兵,杀贼六千余级;获辎重军器,不可胜计。许耀等抱头而窜,至三更,抵渔溪,不敢安营,掠食而遁。天明,至涵江,神稍定,方敢驻足。郑经知耀大败,即令赵得胜为帅,领何佑、陈昌、陈侃、陈大烈等,星驰守兴化御敌。又驰谕潮州,调进忠带兵救援;进忠不听命,有自踞意。
康亲王以邵武乃上游要地,今为贼所踞,若不遣将平复,恐从延、建煽惑奸民,贻害地方;令都统穆黑林、胡兔同中路总兵刘又昭,带骑步兵一万,进攻邵武。郑经得邵武捷,加杨德为平卤将军后劲镇、邢羽为折冲镇;并谕吴淑:善觑方便,进取延、建,以合取福州。淑正在抚绥地方,分守隘口,忽报穆黑林领满汉师进剿。十一月二十五日,淑率诸镇札长桥,以作犄角之势;奈雪满山头,严冻难堪。十二月初三夜,侦报:『穆黑林大队即至』。淑恐其骤来冲突,令兵士据桥,守险以待。其弟潜请曰:『水到土压,兵来将御。尚欲进征,今反坐待?当抵新亭迎敌』!淑曰:『非尔所知也。新亭旷野,便于驰驱。长桥一带,有水可恃,据险以待,我逸彼劳,徐观其变,用计破之』。潜不听,必欲过新亭。时阴风萧飒,大雾迷漫。潜众渡河,河水没胫,军士登岸,肌肤凛冽。胡兔领满骑突至冲杀,箭如飞蝗,潜奋勇挥军死战。邵武乡导阎进功已先款通于黑林,正酣战间,率其部伍反攻。潜军自乱,死伤大半,急欲退守长桥。天明,淑知潜进兵,虞其有失,遂统军前去接应。甫至中途,突遇潜败,未及述而满骑追至。淑兵遂无鬪志,咸退。杨德闻报,亦即统众出援,悉为败兵冲散,不敢进守邵武,退据建宁县。黑林入城安民。
其薛进思在汀,科敛虐民。接报:『许耀乌龙江大败,满汉兵十余万追逐甚紧,已调赵得胜、何佑驰守兴化』;惊疑靡定。至初七日申刻,塘兵又飞报『吴潜兵溃新亭』,再报『淑与杨德等已弃邵武,追师即至』。进思怆惶,急收辎重,驰传各守隘诸将士,抽回漳州。刘应麟闻进思欲去,率骑见进思曰:『本督何忙甚而欲旋师』?思曰:『乌龙江大败,是长江失恃,兴化必难守。今邵武又失,当速退兵,共守漳、泉!若迟,满汉云至,行不及矣』。麟笑曰:『本督奉令守城,敌人离此尚有四日之遥;况吴本督踞在建宁县,乃万山之中,速会师进援,固守险要,以观其变,邵武尚可恢复。何本督自为主帅,而惊溃若此,岂不令三军瓦解?弟愿出家资,养兵守城。倘万一紧急,即飞请救援,安可未遇敌人而自弃遁乎』?进思曰:『公不识时务。此城不可守,兵心已溃,公勿多言』!应麟见进思言语举动全无大丈夫之气节,顿足曰:『竖子误人,吾死无葬地矣!不可与伍』。进思大队乘黄昏出,跄踉犹如丧家之犬,奔回漳州。应麟亦令人备船只,将眷口家资载下潮州,依刘进忠。搥胸嗟叹,饮恨气塞,数日而死。
十二日,黑林提师至建宁县。淑曰:『城孤不可守,明日与之决战。倘不能胜,然后退保汀州』。德是之。淑五更率众出,云蔽雨霖,雪满山头。黑林领骑兵,巳时方至。淑守候已久,众兵饿而兼冻,不敢接战,遂退三十里,安营炊食。淑抚慰诸军曰:『尔等若再辛苦一夜,便到汀州,有城可守。大会诸师,然后设计破之』。众军欣然,食而即行。天明,至汀州。淑望城曰:『旌旗无色,金鼓寂然』。骇曰:『守者何在』?随问乡人,方知进思闻战败之信而去,业已五日矣。淑与德等计绌,亦领众军兼程回漳。
康熙十六年丁巳(附称永历三十一年)正月,赵得胜与何佑奉令守兴化,会马应龙、许耀议拒敌之策。得胜仍令应龙守城,自与何佑悉出,据险列营,作声援。耀请曰:『迩侦有小路可达方口,耀愿带原统镇将,抄出其后。本部镇兵进攻,使彼首尾不顾,破之必矣』。得胜许之,耀率其众行。但山路崎岖,适又淋雨,日行不过十余里。喇哈达接亲王谕其乘势追赶,勿使喘息;随督赖塔、段应举、马三奇、曾养性、江元勋、马九玉、徐光武等骑步兵,至兴化。赵得胜急谓何佑曰:『满、汉云至、城危旦夕。右虎前往之兵已虚其行,速当调回,合师与战』!佑曰:『公见最高,须急召之』。耀接得胜令,遂反师。时,各寨戒严守御,因而军士乏食,悉有饥色。喇哈达见贼分营据守,恐有别谋,令段应举、江元勋等列阵逼战。何佑欲出兵迎敌,胜戒之曰:『初到势锐,暂守以避其锋。候右虎回师,方合兵与战』。佑恃勇不听,鼓众而出,为曾养性所败。胜见佑溃,急督诸将援之。九玉、元勋望胜出师,引兵合击。胜亦败,退据其营。佑因胜救,养性众稍虚,乘势并出,奔入兴化城。胜营被围三匝,督众死拒;见无援师,谓诸将曰:『吾奉周王之命,倾心归藩,指望分茅列土。谁知中途同此牧竖辈共事征伐!劝而不听,奔而不援。噫!天耶!命耶!大丈夫只可死于沙场!岂可摇尾乞怜,为天下英雄羞』?随大开营门,督所部愤不惜身,首先冲阵。左驰右逐,不得出围。忽坐马中排枪,得胜弃马步战,连砍数人,人莫敢撄。何佑登城遥望,拥众不救。得胜孤军无援,被段应举、曾养性、元勋、三奇等环绕攻击。胜左右死伤已尽,虽贾勇步战,身中十余箭,力竭遭砍,全军覆没。佑四门紧闭,逃回军卒,亦不放入。是夜二更,佑开南门,遁泉州。
二十九日,郑经在漳接『兴化赵得胜阵亡,何佑弃城,敌师将至惠安』报,与冯锡范、陈绳武相顾失色。二月朔,弛城禁,悉放妇女出。百姓鼎沸,絜男女,载道号哭,避匿山谷。时,何佑、林升、林应、蔡文、郑国选、沉诚、陈昌诸镇涣散,无术约束,听其所之,不敢驻泉。或挟旧人数伙从安海、贯口、沙溪而渡厦门者;或招诸党散众,入长泰乌山、天保而为寇掠者。
初九日,喇哈达大队至洛阳桥。参宿镇谢贵统其所部,出新铺接战被杀,余党四溃。追骑抢城而进,城守林定走不及,匿于人家。哈达安民,分御隘要。
初十日未刻,经接『泉州败绩,失城』报,忙与冯锡范、陈绳武登舟,顺流出厦门。
哈达既定泉州,谓赖塔曰:『师不可停,宜乘破竹之势下漳州』。塔曰:『公论甚高』。随率马三奇、段应举、曾养性、江元勋等骑兵。二十日,抵江东桥。探无阻,即统大队直进。甫至关,父老彩旗羊酒以迎喇哈达入城。达安民。三月初二日,分师到海澄,令马三奇守。赖塔督兵南下浦、诏二县,人民薙发恭迎。至章朗分水关,有连营把守者,乃潮州刘进忠别将也。塔屯诏安、云霄,候令进取。
郑经、绳武、锡范等到厦门,诸文武乘其怀疑未及周防,各星散;如潮惠道江德中、碣石总兵苗之秀、漳浦总兵刘炎、漳浦营城守张国杰,窃船投诚。独有建威中营吴桂全师归厦门,军威甚壮。绳武、锡范劝经归东宁,经将欲行,厦门百姓沿岸哭留,声如海涛。经亦恻然,乃暂住厦。迟数日,诸镇陆续逃归;如泉州城守林定削发为僧,亦至。江胜被创匿于尸中,亦乘夜归。又各整队伍,人心稍定。绳武以吴桂原系漳州守备,今兵威太重,恐其有变,密启经;经擢桂为五军都督,解其权,以其子领兵吴天禄为箕宿镇(后投诚,改名郡,官至浙江水陆提督)。又调北汛水军黄应、朱天贵、萧琛、萧武等回船防卫,经与锡范、绳武将辎重、玩好络绎载过台湾。留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将败七府始末上陈董国太,国太大怒曰:『竖子无能,倾覆桑梓,辱及先王』!下令切责,并究丧军之魁者许耀、擅弃城池者薛进思,斩首示众;又追祭赵得胜暨阵亡诸将。经拜奉母命,欲正许耀等法。进思俛首无言,耀大呼曰:『此藩主负耀,非耀负藩主!耀承委总督,恐误军机,不得不星夜驰赴。迨至乌龙江,观敌势浩大,力不称职,前后共七十二启请兵调将,辞职解权。藩主默然不应,致耀独力败绩。今欲斩耀,耀罪安辞?请出七十二启示众,耀死亦瞑目』。经无以难之。洪磊出启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耀诚勇将,磊愿出家资制甲造器,养兵二万与耀,恢复漳、泉』。经遂允磊保立功赎罪;出进思斩首,号令诸将。亲诣江边,遥祭赵得胜暨阵亡将士。遣礼部都事林桂往台湾,复国太命。耀得不死,磊即交银二万二千两招兵制器。耀心急气愤,忽染痢疾,不数日死。经闻之,亦为惋惜。经以百姓攀留,且承国太下责,与陈绳武、冯锡范不敢言归。
四月,诸镇聚集一岛,军资不给。绳武启经:『分诸镇沿海驻札,就地取粮』。经允其请,分前虎卫林升驻东石、留南地方;水师一镇萧武往湄州,守兴化地方;水师四镇陈升、水师五镇蔡冲琱、七镇石玉、八镇陈胜,分拨蚶江、祥芝、崇武、獭窟、以隶晋、南、惠三县沿海地方;水师二镇江元勋、三镇林瑞骥守海澄芝阴,凡福清、长乐滨海,听其管辖;总制亲随协王一鸣,守镇横屿;楼船中镇萧琛,守定海地方;危宿镇陈起万,守福宁州地方;总制后协林日慧、前协吴兆纲,分札福安、宁德地方;楼船左镇朱天贵、右镇刘天福,督师往浙江宁波、温、台、舟山等处;援剿后镇陈起明守同安港■〈氵丙〉洲地方;后提督吴淑驻札厦门大石湖,兼辖同安;扬威前镇陈昌、左镇陈福,分札谢村、澄海地方;戎旗一镇林应守井尾、连江、漳浦地方;左冲镇马兴隆、昭义镇杨德(原名杨梁)、奇兵镇黄应、英兵镇李隆、杨奕、房宿镇杨兴,分屯铜山、五都、诏安、南澳、潮州、浅山等处;宣毅左镇邱辉仍札达濠,以遏潮、揭、惠来地方。布置周密,以作声援。
康亲王以漳、泉既平,郑经尚在厦门,船只一时未得应付,况惠、潮尚是刘进忠所据;遣佥事道朱麟、庄庆祚往厦招抚。其书曰:『尝闻大贤有言曰:「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又曰:「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国家定鼎,风教所被,四海宾服。此固历数之有在,而亿兆所归心也。适因吴、耿煽乱,贵将军乘间窃据;独不思尺土岂能与天下抗衡?而执迷绝岛,非识天命之君子。特遣弁员,用布腹心:倘转祸为福,归顺本朝,共享茅土之封,永奠山河之固,传之子孙,岂不世世食报无疆哉』?经礼待朱、庄二使,答以『先王在日,屡承招抚,只差「薙发」二字。若照高丽、朝鲜例,则可从议』。送朱、庄二使回,并复书曰:『夫万古正纲常之论,而春秋严华夏之辨。此固忠臣义士所朝夕凛遵,不敢刻忘也。我家世受本朝厚恩,每思克复旧业,以报高深;故枕戈待旦,以至今日。幸遇诸藩举义,诚欲向中原而共逐鹿。倘天意厌乱、人心思汉,则此一戎一旅,亦可转祸为福,何必裂冠毁冕,然后为识时务之俊杰哉』?亲王以其言语狂谬,议竟不成。遂饬府县取办船料,修整战船,以便进剿。时有漳州人蔡寅,以左道惑人。
乘郑经漳、泉之败,收其余党,诈称「朱三太子」,交泉州人许挺为内应。于三月十九夜半,寅领八十二伙头,各书符一道;潜至泉州城下,鱼贯缘堞而上,鸣鼓扬旗,直至开元寺前。将军杨凤翔闻报,发令曰:『此必有奸人作乱。各守堆之兵,勿动』!俄而提督中营参将马胜擒挺,杀之。寅见无应,随转身砍西门逸去,无一失者。自是人益信其术神。卢世英、纪朝佐、郑不越、吴金龙、欧九、王鼎等群然尊奉,众至数万,驻南靖、长泰、同安等县山谷,声势益盛。其众皆裹白头,众咸目为「白头贼」。官军屡为所败,故此亲王调满、汉兵,集于贯口,而未暇平海(蔡寅住龙溪县之马口乡,奉素种园。与漳浦僧道一最善,往来言欢有年。道一庵中蓄一白狗,老而毙,因葬寺左之埔。久而成怪,遇晚变为秀士,衣白衣,游戏两旁。左右乡人悉见,询道一:『庵有何客』?道一曰:『无』。众口一词,道一疑是狗变幻,意欲迁毁。狗随托梦蔡寅,求其庇护,后当重报。寅觉诧异。是日,道一欲往漳,顺途顾寅。寅延入室,加意缱绻,随叩其故。道一曰:『实有是事』。寅求之曰:『业已相托,求大师勿迁』。道一许之,别去。是夜,又梦狗来说,遂附焉,有事先报知。寅遂生计,供奉哪咤太子,灵验无比,祈祷者接踵。适泉、漳郑经遁厦,寅往同安路次,招集余党,诈称曰:『我乃朱三太子』,倡乱惑人。道一知寅势盛,亲往十八保山,见寅索谢。寅以『兵饷尚无措处,安有余囊堪以遗赠?俟日后作报耳』!道一辞归,寅亦不留。道一愤回庵,将狗掘开,其体如生。以火焚之,燃扬其骨灰。从此,寅无所闻,术亦不灵。被总督姚启圣所败,奔归郑经。经授寅荡卤将军,改名蔡明文)。
潮州总兵刘进忠曾于乙卯年八月单骑至海澄面郑经,见经语言人品平常,心遂轻之。迨乌龙江许耀败归,经驰谕调进忠入援,忠不听。续闻兴、泉、漳三郡已归正,即遣将列营,据分水关以自守。修书与国轩:『约束粤东一旅,吾弟当之;闽省之师,愚兄自任』。国轩应允。进忠遣潮州城守陈文嵌(一作文韬)入闽,谒康亲王及耿藩,窥探虚实。亲王、将军至督抚,赏赉加厚。独耿藩锡进忠袍褂各一、靴一、珍珠一颗(剖为两片,用绵裹之),交文嵌。适往随征署福建布政司姚启圣,素与文嵌相交最善,文嵌劝启圣入潮招抚。启圣恐忠心未决,难以口舌动之。文嵌教以得伊小主马三奇书,则事济矣。启圣随启亲王,王允之。以随征通判王纶部为副,顺取一等候马三奇书,同陈文嵌回潮。嵌告启圣耿藩所赐对象始未,圣教文嵌匿其珠片,做帽一顶加之(启圣初除广东香山县,因卢总督揭平南王通海接济,悉由香山■〈山奥〉出,章连启圣。本出三日,送稿与王,王遂参总督虐民数十款,星驰兼程进京。本上,在总督前二日。总督闻报,惧王势力,投缳。时,陈文嵌在总督处为旗鼓。二比俱发,拏问,启圣、文嵌均系狱,故善交焉)。
五月,刘进忠正在操演士卒,堆积粮饷观望。忽陈文嵌从闽回,备述亲王之意,出马三奇书曰:『忆昔温陵聚首,亲爱弥深。缘构先严之变,鸿雁南北,揆违已十余载矣。每一引领,不禁重为悲怅也!老兄台智勇绝伦,威名远着,节钺潮、惠,原为廊庙之股肱。因闽疆兵变以来,势孤莫挽,遂使封疆重臣,俱被屈陷。然初心岂敢为从逆而弗顾耶?良以一木难支,惟有隐忍以图后日之举耳。今和硕亲王奉诏抚闽,凡一应去逆归顺之人,不特尽释前非,更置高爵厚禄;必诚必信,以待归诚。耿藩系首事者也,一经悔过,即复王爵,恩礼更加畴昔。下至胁从,亦皆照旧供职,毫无猜忌。况原为王臣,因逼于势力不加,而闻风惑乱者乎?其赦过复用,断断无疑者也。弟以手足挚情,已将兄台诉之亲王前;而亲王亦无不谅兄台之心,而慕兄台之望者。倘得翻然倡顺,均有同心,必有从风而起者。是王师不折一矢而成肤功,皆兄台一人之倡成。王自当特疏题请,破格优录。不过一反手之劳,而朝廷之爵禄随之矣。况兴化、邵武先复,汀、漳、泉业已荡平;师旅所加,无不披靡。即不言干戈相向也;区区滨海边隅,岂兄台展足之地乎?以兄台之明,成败吉凶洞若观火,奚待弟之喋喋?但休戚相关之谊,不忍漠视,故不禁言于兄台之前。弟今蒙亲王之命,执统前矛,则弟非同虚谋之辞,罔耸听闻。当念今日简命之重,并思先严优渥之谊,潜布腹心,改正归诚。为上游之首事,是功既优于特等;为九重眷注之隆,必有过于寻常万万者。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正今日千载一时也。愿兄台熟察而果行之!弟不胜南向翘瞻之至』!进忠观毕,喜曰:『吾当遵劝为此方百姓造福,死生听朝廷之命』。文嵌密遣人来漳报,启圣即行。
六月初五日,姚启圣、王纶部至潮州劝降,进忠安二镇于城东韩文公之祠。是日,诸镇将士群然偶语。左镇何鸣凤入见进忠曰:『兵心未安,众口哓哓。二使在此,恐有不测』。进忠曰:『非子言,几乎误事』。即移启圣、纶部于潮州府署内,令知府王仕云款陪(纶部,仕云子。以招惠、潮功,补授惠州府兴宁知县)、何鸣凤率亲信饶将守护。初六早,刘进忠薙发归正,拜授征逆将军征逆伯。遣中镇陈琏,带兵星驰往惠州。
刘国轩闻兴、泉、漳、汀、邵连失,叹曰:『岂有前门人为之拒虎,可以高枕无虞,反轻听左右而为狼假道?窃恐失信天下,逼人于无可奈何,一旦共为瓦解』!迨接进忠书,约共守御惠、潮,遂饬东莞、石浓、新安各将加意提防。十二日,陈琏至惠,令军民薙发。国轩谓琏曰:『原与贵爵主共约守土;若欲投诚,亦当通知,同作计较。岂有阳为指画,而阴谋献地,陷人于不义哉?今将全城交与贵镇,吾单骑东归矣』。琏曰:『本爵亦有成言:若统领允共归顺,则敝爵主当启王,飞章题报,系出自裁。苟若不允,欲回台湾,亦任统领之意』。国轩曰:『多承贵爵主厚道,倘异日相逢,当避三舍以报德』。随即修启,驰辞辅德亲王尚之信并同城诸文武。将所有辎重、衣甲、马匹、军器等物,悉送陈琏;仅带亲信二十余人,单骑出城(时非无兵马,因无船只故也;轩以其众多,必滋扰地方)。兵民闻国轩欲去,俱送之。轩下马,共相挥泪,依依不忍。
沿途百姓,咸馈其食。从靖海所下船。尚之信接轩告辞启,亦差员驾船赶至表里送之。二十四日,国轩舟到铜山,遇何佑从厦来亦到。各相候问,而叙近事。佑入云霄港,由下河庵后陷平和县,征派粮饷,收拾旧党。二十七日,国轩至厦门面经。经大喜曰:『虞公之难脱虎口也』。轩曰:『恃藩主威庇,轩处虎口,安如泰山』。忽报:『吴淑破天成,空其寨而回。又欲统师前往德化』。轩启经:『召淑回,共商进取。何必滋扰生灵』?经允轩请,驰谕调淑回。
亲王欲催造船只,克平诸岛;奈白头贼蔡寅诈称朱三太子,煽乱于同安之十八保、长泰、南靖等处,甚是猖獗,官军屡为所却。故以郑经之狂悖,而寝其议。迨查『己酉年七月间,慕天颜曾使台湾招抚。欲照朝鲜事例,称臣纳贡』;亲王循例,遣泉州知府张仲举、兴化知府卞永誉,各加卿衔,会泉州乡绅黄志美、监生吴公鸿再申前议,令其让回各岛,许为题请,以息兵、安民为词。入厦见经。经与冯锡范、陈绳武、刘国轩、吴淑等会议。锡范执以『欲安民必先息兵,息兵必先裕饷。果能照先藩之四府裕饷,则各守岛屿而民自安矣』。张、卞不敢主,辞回复命。亲王以其无定局,又无报使,宁海将军喇哈达曰:『徒以言语仆仆往返,未尽曲折以启其衷』。会内院觉霍拓修书,再差吴公鸿往厦见经,其书曰:『愚闻:兴灭继绝者,圣世之深仁;保国全名者,贤豪之至计。朝廷定鼎三十余年,南徼北塞,尽混车书;独海滨一带之区,未得波恬浪静。致使士卒疲战争、人民转沟壑,仳离愁苦之状,惨目伤心!伊谁之咎?年来使旌往返,议抚、议贡,几于舌敝唇焦矣。而至今迄无定论者,总由贵君臣挟一「尽节为明」之见,而逆计数年来之汲汲议抚,为我朝廷自图便利耳。噫!窃叹贵君臣之计左也!夫议抚者,为全贵君臣名节计也,非为坠尔君臣名节计也;为我国家培万年根本计也,非为我国家图一时便利计也。愿执事大破拘挛,俾得竭殚愚衷,听贵君臣之自择可乎?夫明季遭闯贼荼毒之后,社稷坵墟,生民涂炭。我世祖章皇帝大兴援师,吊民伐罪;不数月而国贼授首,流寇销亡。然则,覆明祚者谁乎?灭闯贼而殄明仇者谁乎?此天下之所知,非独执事知之也。迨夫有明之天命既去,四海人心归于本朝,然世祖章皇帝盖尝亲祭明怀宗之墓,御撰哀诔,洒泪酬觞。今我皇上又复大举博学宏词之士,纂修明史;命执笔之士,搜剔褒扬,勿避兴朝忌讳。此可谓巍巍圣德,度越古今,虽征诛而同揖让者矣。而贵君臣僻处一隅,负固冯陵,欲图未尽之天数!所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命将出征,实朝廷应天顺人万不得已之计也。天下已定,东西南北悉入版图。而贵君臣独自窜穷荒,守明正朔,三十余年不忘旧君,此与吴三桂自称「大周皇帝」,为两朝之乱臣贼子异矣!我朝自以忠劝天下,何忍驱尔君臣豪杰之士,尽出于忘君负国之所为。所以从来之议抚者,必曰「削发」耳、「登岸」耳、背旧主而臣服于朝耳;不惟坠尔君臣三十余年尚义之名,且损朝廷千百世劝忠之典,岂熙朝盛世所喜谈而愿见者哉?乃今不忍不披陈利害于执事之前者,怜尔君臣之苦节,而乐为尔君臣计安全也。大凡丈夫之建大功而谋大事也,必审时而揆势。时势之所可为,而纵横四海,建非常之业而不为难;时势所不可为,则当承顺天心,为保国全名之计。今执事试思:两岛之区,孰与夫四海之大也?乌合之众,孰与夫铁骑之雄也?滨海渔盐之所出入,孰与夫九州田赋之所贡税也?谋生求食于风涛之间,孰与夫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以饱待饥之利也?以势不均、以力不敌,而欲以区区蕞尔之土与天下结怨连兵,不已惑乎?昔甲寅之变,天下骚动;当此之时,贵君臣有兵十万,联郡跨州,好乱之民翕然归之。然大兵南下,旬日瓦解:将无斗心、士无战志。何则?天命有所归!而且皇上布昭圣武,闽、粤、秦、楚之地复归舆图。吴逆以十数万之众,尽覆湖南;滇、黔之余魄,望风遂款。执事既不能乘风破浪,相与拒衡于三吴大江之上;而徒沿海剽掠,出没无常,流殃尔桑梓、播虐尔乡邻,寡人之妻、孤人之子,贼人室家、戕人坟墓、荒人田畴!不惟乖我皇上好生之德,即尔明三百年流风余惠,亦剥削消磨殆尽!贵君臣区区忠义,恐不足以蔽其暴乱之辜矣。尔君臣同心共事,中间智谋之士,岂无计及此哉?然隐忍观望,所以迁延未果耳!噫,此又惑矣!昔箕子,殷之忠臣也;殷祚既灭,不得已就封朝鲜,以存殷祀。田横,齐之义士也;耻于臣汉,与百人刎于洛阳,客死岛上。夫田横虽义,非箕子比也。愿贵君臣同于箕子,勿徒蹈田横故辙。则何不罢兵休士,全车甲以归保台湾,自处海外宾臣之列?其受封爵,惟愿;其不受封爵,亦惟愿。我朝廷亦何惜以穷海远适之区,为尔君臣完全名节之地。执事如果有意于此,倾心相告;愚虽武人,忝为勋戚,当为特请于朝,命所在有司,以岁时护贵君臣之先世坟莹,恤其族姓宗支,不许兵民侵谋欺暴。行三代之旷典、成千秋之美谈者,此亦我皇上之所不靳也。执事如知感朝廷之恩,则以岁时通奉贡献,如高丽、朝鲜故事;通商贸易,永无嫌猜,岂不美哉?夫保国存祀,至忠也;护祖完宗,至孝也;全身远害,至智也;息兵恤民,至仁也。行一物而四善备,尔君臣亦何苦而不为此?如徒悍然不顾,希旦夕之安、忘先机之哲,一遇议抚,则大言夸词,要地请饷;动云海澄必不可捐、两岛必不可弃。姑待事穷势蹙,然后回台未晚也。此皆小人误执事之谋,甚不足信。夫事穷势蹙之时,人心一散,事变难防,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执事虽欲全师而归,恐不可得。且事穷势蹙然后归,亦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乎?窃闻执事之臣,每及议抚之时,推委者多、担当者少。夫小人当危急呼吸之顷,反面图功名,如翻覆手,宜乎莫以执事之忧为忧也。执事宜内断于心,与一二亲信有识者计议。筑室道旁,三年不成,大惧身名之俱丧,以为执事辱也。余蠢直人也,开口见心。奉命专征,义不避难;然感执事区区之义,又欲为海滨岛上数十万元元生全之计,告于神明,然后拜书,觊悟尊心,以回杀运。言尽语极,愚诚竭矣!如终不可复合,则请断嗣音;一意周旋盛德之事,无复望焉!惟执事裁之』!郑经得书,大会文武与吴公鸿商议。
鸿曰:『亲王、将军之意,屡着公鸿前来者,正所以重藩主之忠义也。苟拥兵东归,世守边土,永为外翰保障,不但沿海居民,得沐其惠;即天下后世,无不称羡为明哲见几』。锡范曰:『先王在日,惟有两岛,尚欲督舟师进攻江南;况今加之台湾,进战退守,权可自操,岂以一败为嫌?若苟以生民为念,边所海岛悉为我有,资给粮饷,则罢兵息民』。公鸿见其偏执狂谬,即辞回复命。哈达亦以其迷而不悟、狂悖无定见,真乌合之辈,无足计议。
十月,海澄公黄梧子芳世见全闽已平,而惠、潮、粤亦归正,以「全家惨遭郑经诛戮,仇不戴天」上陈。朝廷怜之,遂以芳世袭海澄公爵,兼管福建水师提督事平海。芳世于陛见之日,荐黄蓝「谙熟水务」。特旨:授蓝为左路总兵,驻札海澄县(黄蓝系同姓,因度欲据漳,令黄蓝带密本从间道入京;世认为弟,故有是请,以报其功)。
吴淑以得天成寨之粮饷载归厦门,与国轩相机进取。轩又启请调何佑等于平和。
十二月,国轩收拾快哨、八桨备用。又亲往南北汛,安设各沿海镇将,严防隘口,以便进战。
●台湾外记卷之八(康熙戊午年至康熙庚申年共三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康熙十七年戊午(附称永历三十二年)正月二十二日,陆路提督段应举接知「贼犯沿海」报,提师出巡。至日湖,遇贼将水师四镇陈升,挥骑与战。冲突不数合,升大溃,死者不计。二十三日,应举又督骑步至东石,攻败贼将前虎卫林升,方回军泉州。
二十五日,刘国轩连接陈升、林升之报:为提督所败。轩启经曰:『前者两次和议不成,必会师合攻。迩时东石、日湖二处连败,岂可坐待?宜速进兵入漳,以观其变』。经允请,调林升、陈升等回兵。以国轩为正总督,吴淑副之,令统兵进取。轩启曰:『古为将者,出师在外,必有阃外之寄,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如前掣肘,则轩亦不敢拜命矣』(轩此言,指锡范、绳武二人在内专权)。经遂表请上方剑与轩,得专征伐;自副将以下,听其处决。轩拜受,择日祭江出师。
时总督郎廷相、海澄公管水师提督黄芳世、副都统胡兔俱按兵驻漳,总兵黄蓝驻海澄。星罗棋布:防把玉洲、三叉河、福浒、陈洲、马洲及弯腰树、璧湖、石码、石尾、江东桥等处。二月初九日未刻,国轩辞经登舟。初十日,与吴淑等督快哨、八桨,扬帆泊海澄之海门,金鼓喧天,炮声不绝。黄蓝闻报,意其将来犯城,加意巡防。是夜五鼓,轩乘潮,督船进攻玉洲。守将海澄左营游击刘宗邦,见兵势强盛,不敢战,遂降。十二日,轩令吴淑徇三叉河、福浒皆陷,分遣屯札。十八日,轩又乘潮涨顺风,扬帆进寇江东。至,即断桥,亲率登岸。守将吕韬、王重标等出敌,国轩挥战,标等溃退五里许。忽副将朱志麟、总兵赵得寿同统兵至,标等又合兵转战。国轩抖擞精神,将士倍勇,首先冲杀。得寿等遁去,轩尾追至万松关。关上姚仪望见,率骑兵数百飞驰下援(姚仪,启圣子,有膂力,武艺娴熟。从启圣出征,屡着功。后以恩荫,除山西太原知府。陛见,改为狼山总兵,转擢銮仪卫正堂),得寿、重标等又复合战。轩遥见骑兵奔涌下关,即令『后军急退,过坡埋伏,俟吾接战佯败,引彼过岭后仲杀』。轩遂督众向前迎敌。箭如雨点,轩且战且退。仪以为真败,挥骑驰赶。不期过岭,一军从左冲出、一军从右冲出,喊杀合攻,仪仓皇大溃。轩追至关下,鸣金收军,回踞江东;取讨民夫,声言欲抢关,进攻漳州。
关上侦知,飞报郎廷相。相添兵防守。二十三夜,轩乘潮将涨,率其众下八桨。三更,至石码。衔枚登岸,倚梯喊杀,缘城而上。守将海澄镇右营游击刘筏与朱洛、杨朝宗等,不及衣甲,随为所获。天明,国轩竖栅开壕,以窥海澄;江东桥烧断,漳、泉隔绝。副都统孟安从潮来援,国轩督兵出战。未几合,安挥骑冲突。轩虞其败,发令曰:『当速前进!如退缩者,斩』!其领兵苏爵迟延回顾,似欲退意。轩立斩爵,诸将股栗,贾勇杀进。安遂溃,奔入城。轩收军回营,大赏将士。
提督段应举闻报,立调马步,自泉援漳。亲王接郎廷相文,即令宁海将军喇哈达率满骑,从福州来。轩侦知,遂撤江东守将,让喇哈达大队入漳。又平南将军赖塔接郎廷相移文,即领骑兵从潮州而来。轩计各处援兵咸至,随整备八桨快哨,挑选健勇,乘潮扬帆,直入江东,攻打营寨。忽随潮退,进取海澄;忽又以潮涨,突入镇内,鼓噪往漳,似欲攻城状;忽又跟潮落,旋泊镇门之东,上岸欲去抢关。倏水倏陆,而满汉官兵疲于应敌。
又白头贼蔡寅亦乘间率其伙卢世英、纪朝佐、郑不越、吴金龙、王鼎、欧九等,焚掠长泰、天保地方。海澄公黄芳世接总督咨,随领本标步往天保,剿捕蔡寅。三月初一早,卢世英、郑不越恃有妖术符验,率众前迎。芳世挥骑兵冲突,不越等遂败;纪朝佐出援,又为步旅截击,亦溃。寅见二处俱败,踉跄奔窜,死千余人。芳世进至长泰界,方收兵。
初二日,国轩督诸将驾八桨乘潮,从赤岭港登岸,列阵于赤岭埔。哈达、耿精忠、赖塔、郎廷相、段应举悉领满汉骑步,云集整队相对。贼将前虎卫林升,奋勇夺先冲出,与满汉骑步鏖战。自辰至午,未分胜负。国轩密约吴淑,从左右进兵合击。骑兵咸溃,伤失甚多。轩遂屯营于东岳。
郎廷相以赤岭之役,国轩树栅屯营于双桥一带地方,逼城仅数里,旗帜耀日,金鼓喧天,其势强盛,心甚悒怏。随接黄芳世天保杀土贼蔡寅捷报,即驰请芳世回师护城。世接文,随即班师。会赖塔、喇哈达、廷相等商议战守。廷相曰:『城池为重,公当督兵守防』。哈达曰:『不可,满汉骑兵悉屯城内,恐贼势猖獗,一旦为其所困,将奈何?公系闽人,地理谙熟、音语相通,宜在外屯札。不但可作声援,且可着人四处侦探,乘机破贼』。廷相是之。芳世将本标骑步出札水头山弯腰树,御堵石码。芳世至,环营山顶。前标游击吕孝德曰:『岂可全师悉札山上?宜分其半于山下作犄角,防贼冲突』。芳世曰:『临高御下,势如摧枯』。执而不听(孝德平和人)。廷相又遣一旅屯札镇门,设立炮台,遏贼船之往来。国轩不知水头山是何将领兵屯札,即遣细作入漳打听。次日,回报:『系海澄公』。国轩喜曰:『吾计成矣』!遂附吴淑耳与议,大笑而起。
十一日黎明,国轩发令,悉焚所有营寨,踉跄撤兵,各下快哨、八桨。芳世于山顶望见,以轩为真遁也;顷之,潮涨有八、九分,国轩令齐扬帆,芳世以为将待潮而出也。瞬倏乘风直抵水头山登岸,国轩挥军,陟岭逼战。芳世初不以为意,而不预防。一见蜂拥鹜至,遂错愕慌张。正欲督兵出御,又报『贼将陈昌、陈福等驾八桨抄其后』。芳世首尾受敌,阵乱四溃,弃辎重营栅而遁。国轩尾后追赶,芳世驰忙,忽马失足;幸左右扶,急换马,奔入漳,几乎遭擒。轩方收军,踞水头山;所获辎重马匹,分赏将士,大犒诸军。何佑、林升、江胜、陈昌、陈福等称贺,并请问其烧毁营寨之故。国轩曰:『初虞安营者别将。及探报乃是海澄公,吾谅渠素不知兵,其可取也必矣。故与后提督计议:尽焚营栅者,安其心也,使彼欢喜而懈惰;直抵逼战者,破其胆也,使彼不及于防备;令陈昌、陈福驾八桨抑其后者,乱其阵也,使彼兵心无鬪志。此兵法之所谓「不厌诈而声东击西」』也。诸将拜服。
十二日,国轩报捷。郑经以国轩江东之役,一日三捷;赤岭挥军,连胜数阵;今又用骄兵计夺水头山而捷弯腰树,敌人破胆,屡有战功。擢为中提督,仍总督诸军,得专征伐。差礼官郑斌赍印谕,入石码与国轩。轩拜受,厚待斌。具启称谢,择日开印。
段应举因江东桥烧断,贼势猖獗,自泉州提师入援。恐海寇从中堵截,海澄粮糈为其所绝,与喇哈达、郎延相相议:亲统军列营于祖山头,接应海澄来往。忽黄芳世水头山被夺,应举愈加提防。
十八日,国轩开中提督印,旗帜新鲜,照耀夺目;炮声金鼓,轰哄如雷。各将拜贺,络绎不绝。轩视事毕,即令诸镇营:『速回,整甲为备。吾将踱营地,诱敌出战。各宜奋勇,不可疏忽』!诸将得令,急趋回。国轩号炮遂响,自率骁卒出,从祖山头而进。应举意其将来攻己,随督兵下山迎战。正遇贼将卢仁,应举挥军,箭如飞蝗。仁抵敌不住,沉诚、陈起明二镇齐出援御,又败下。适何佑率众至,接战;未数合,亦稍却退。应举见连胜三阵,督骑兵追杀。不虞吴淑、江胜两军绕祖山之背,抢夺营盘。国轩遥见祖山头应举营盘被淑、胜所夺,即催众合攻,飞马追赶。应举见贼兵上山劫营,亦即返救。江胜率所部众从山上杀下,绕其后喊杀。故应举三面受敌,军乱,自相践踏,死伤甚多。其漳路业被陈昌、陈福、林应等把踞,不得进,遂奔海澄。国轩挥众,追至普贤栅。会日暮,鸣金收军,回踞祖山头,以逼海澄。
十九日,国轩大赏将土;责卢仁、陈起明、沉诚三将退缩不前,革职,戴罪立功。
应举于是日入海澄,副都统穆黑林、孟安与希佛、马虎、总兵黄蓝等共议战守。蓝曰:『灯火寨乃海澄咽喉,宜出兵踞寨,不但可作犄角之势,且可接应漳州援师。倘为贼夺占,则海澄危困矣』。应举曰:『守城为要,何必出据灯火寨』?蓝曰:『城小兵多,且无蓄积,况水路已断;若一旦围困,粮饷不足,将奈何』?应举曰:『方今将军、总督云集漳郡,自当来援。内外夹攻,彼必走矣。何虑此辈一时之猖獗』?固执不听。
刘国轩欲逼海澄,恐满、汉合师救援。令昴宿镇张雄同牛宿镇曾伟,带所部入攻平和。又令副将黄瑞鏖统众攻漳平,以分其势。雄、伟至平和,守将与知县闻报,弃城遁。雄踞其城,分伟出小溪。其黄瑞鏖亦攻陷漳平。
因而各县羽毛告急,廷相调拨,应接不暇。但海澄城小而坚,半山半水,为漳州门户。原设水师提督镇守;迨因施琅同周全斌攻澎湖遇风打回,召琅、全斌入京,裁易总兵,烧毁船只。丁已秋,黄芳世保黄蓝补其缺。前国轩犯江东桥,郎廷相恐其来攻海澄,遣其中军副将朱应麟同马虎带兵协防。至国轩破石码、踞水头山,愈恐海澄有失,再拨副都统穆黑林、孟安、希佛等往守。及段应举祖山头战北奔入,共计满汉兵督提三标暨诸镇营骑步,计有四万余众。应举令知县祝文郁造册,报城内居民。郁计点百姓胥役,仅有八十三家。应举欲将此八十三家逐出土城;祝文郁曰:『设城、设兵,原以卫民。苟无百姓,欲城何用?提督若欲逐此数伙百姓出居土城,须给牌照付郁为执』。举闻言方止(土城,县城之东,另筑一城,名曰土城,原设水师提督衙门在此)。应举又虑兵众粮少,令文郁挨查有蓄积米栗者,报出以充兵食。郁曰:『当此扰攘之际,数伙残黎,自食无力!安有余粟』?郁虑兵丁暮夜强搜民家,署内立高台,望夜间何处喊叫,即率役驰卫,百姓得安。国轩以海澄城坚,急猝难攻,度其人众粮少,必能冲出。虽围半月,尚虚西门一道通堑山、龙井,听其自遁。后见应举筑炮台、修壕栅,是欲待援而无去意,方遣林升守三叉河,林应、江胜守水头山、镇门。其余诸镇连营扼守围困。
亲王以海澄屡战不利,令郎廷相单骑入京,以署福建布政使司姚启圣为总督(启圣,号忧庵,浙江绍兴府人。中北直隶解元,除广东香山知县。缘事革职,永不叙用。甲寅,三藩倡乱,康亲王奉命平闽。启圣投亲王军前,愿捐资募兵,同其子仪从征。亲王加以「随征道衔」。屡献奇谋于浙之温、处,亲王甚器重之。至入闽,亲王以粮饷为军需要务,非贤能筹画者任之不可,故委启圣署布政司事。迨往潮州说刘进忠投诚,亲王愈爱重之。知有方略,任以总督);又令巡抚杨熙致仕,以署按察司吴兴祚为巡抚。飞题,俱奉旨依议(兴祚亦绍兴府人。降任江南无锡知县。捐资募兵,从征恢复。亲王军前,事无大小,咸委托焉。入闽,任以刑名。适海氛肆虐,故以祚为巡抚)。亲王以段应举被围日久、黄芳世吓伤未痊,乏人料理军务;因查江南提督杨捷,原在闽省曾任漳浦总兵,历着战功,题调入闽平寇。启圣在漳,催趱粮饷,应济军需;忽接亲王令谕,委署总督,随择日上任。即广张告示,以海逆蔓延,历有年所,漳泉何地何族,无与之为党者?岂可以一人而株连无辜?亟行禁除,以后不许挟怨,指称与海上镇营族戚以及瓜葛陷害。又搜罗人材,凡技勇迈众、并前从逆者,能弃邪归正,悉委以参、游、都、守,任管内标统兵;或就地御侮,或随行征剿。推心置腹,不似郎廷相之怀疑闽人而不敢用焉。是以政令宽宏,百姓赖安。又计兵马繁多,诚恐粮饷一时未至,兵食维艰;题请设炉铸钱,裕饷便民。
四月,国轩见应举不肯弃城遁去,遂督其众重镇复垒,结营扼险,断其出入。屡率众攻城,悉被东北八角楼上大炮所击。二十八夜,轩密遣健将林龙潜入城内,将八角楼大炮二门名「八面威风」者打坏。次早,报应举。举斩放炮五人,搜擒奸细,四门戒严。
五月初五日未时,轩率诸将用火攻,攻夺溶洲码花园栅。应举于土城上督黄蓝、马虎等兵救援;御至三更,被轩所砍。初六日,轩将儒山、合浦、通亘新渡堑山四旁浚渠,与海潮通,故应举、黄蓝等欲逼战破围,不能展其技勇。而喇哈达、启圣屡欲进援,无路可通。满、汉骑兵步卒,惟齐集于笔架山上,连幕洪礁、鳖浦、北峙数十里,相守而已。
初八日,国轩传集诸将会议曰:『敌兵屯于笔架山上,山南有小寨,悬崖如挂灯,俗名为「灯火寨」。寨下大溪,顺流可达海澄。若不守据,恐为彼所镇,即可援也。但此咫尺敌师营垒,谁敢前去踞守』?诸将默然。副总督吴淑奋然而应曰:『淑愿提兵往据』。轩起谢曰:『当此冲要重险,公肯亲履,吾何虑焉』?淑于是夜令军士各携一铁锄,衔枚进寨。平明,栅垒沟壕完备。赖塔、韩大任、曾养性、江元勋等,望见骇然。初十日酉时,塔令养性率连环炮于山上垂下,绝力攻打,以为无遗类;岂知淑令众各穴地藏身,无一伤者。十一黎明,韩大任等领骑兵下山,合击夺寨;淑率穴中众出栅御战。大任方讶其众尚存,战未几合,即抽兵回。
淑见大任退师,亦不追赶,仍收其众入寨严守。立差心腹李宏基飞报刘国轩曰:『终夜攻打,炮声不绝,今旦黎明即督兵抢寨;此是虚张疑计,恐其意不在灯火寨。本督宜迅饬各营堡防备』!轩是之,随遣人转传各镇营。既而赖塔、韩大任、曾养性、江元勋等,率满汉骑兵数万,飞驰齐攻岳庙、祖山头。贼将张凤率众接战十余合。凤被大任所杀,众溃,大任乘势夺其营垒。塔再进兵,林彪接战,亦退,并弃寨栅。大任等复合塔师,齐攻林升营盘。升不出战,据营死拒。国轩遥见连失二营,林升被困,亲率骁勇,飞马来战,未分胜负。忽江胜领其众绕道从中冲杀,将赖塔、韩大任截为两断。林升方开栅,合轩、胜攻击。塔遂失利,伤捐甚多。自是海澄不可救矣。
段应举屡闻战声,欲提兵出救夹攻,其奈沟渠重重,马陷环埔而中止。后阗然不见外援,城内乏粮,人心皇皇。且刘国轩以是日大胜,势愈炽,而围愈紧。二十一日,遣张应时赍白米一斗、西瓜二个、生烟四包、酒一坛,入海澄说应举。举于西门楼见之,问应时『欲何为』?应时曰:『时奉主命,以将军之孤城重围,援师屡败,兵多粮少,岂能久守?况我藩主仁爱,凡北将如马信、郝文兴等归顺者,悉推心置腹而重用。故特来劝降,毋自苦焉』!应举笑曰:『汝覆汝主:食君禄、守君土,分所宜然。是头可断,而心不可易也』。收生烟四包,余物却还,挥应时出。举谓穆黑林等曰:『此非馈遗,是来探粮饷之有无也』。守益坚(东旭曰:任尔仪、秦再世,难说巡远真心;不让前贤往哲,独占盛世于今。将军此头可断,赤心许国无移。宁甘煮皮掘鼠,岂肯剪辫降旗)。应时出,覆曰:『提督惟有死而已,无降意』。国轩曰:『城内兵民粮食如何』?应时曰:『在西门楼上见提督,未曾入城,兵民不知;但观左右皆菜色』。轩曰:『满、汉兵马许多,谅食亦将尽矣』。即令应时特奉令箭并谕,到各营传示:『不许透漏粮食暨一应蔬菜!如有犯者,察出,该营一体同罪』!加意巡防,而城愈困。
二十四日,署海澄镇左营游击汪明请其镇主文相公、汪定公密议献城。定公佯许之;归语黄蓝,蓝即转告应举。举收汪明并其弟辰、子集,斩首示众。与士卒同甘苦,竭力守御。奈援师无期,粮米已匮,杀战马而罗雀掘鼠,继浸皮煮纸。强者食弱,饿莩遍户。
六月初十日,轩率众环城攻击。众力不支,轩排闼从菜港而入。计受困八十三日,提督段应举知势莫敌,与副都统伯穆黑林谋自缢。行至关帝庙前,举曰:『庙里去』。黑林曰:『帝君在上,不便』。遂同上西门楼。举曰:『守此城,死此城,宜矣』!与黑林相向而缢。希佛闻城陷,发火自焚。海澄总兵黄蓝,不知所之;有传其死于乱军者,有传其溺于水者。孟安、马虎、魏赫、田香五、朱应麟、赖升、杨壮猷、冯有魁咸投降;惟知县祝文郁,称病不出。轩报捷,并请示下(后人有诗赞应举、黑林曰:『轻生节操自应难,疋练投梁万古寒!愧杀事仇甘北面,潇潇夜雨冷江干』!又赞希佛诗曰:『火坑聊借藏吾身,岂似朝秦暮楚人?于此令名垂不朽,纲常万古可维新』)!经得捷,令户官杨英载米驰入海澄,煮粥赈饥。惟孟安、马虎、田香五、魏赫、朱应麟等降,授衔给札,并配眷口;其骑兵将士二千余人,载过台湾,分配屯田。并勒知县祝文郁照旧供职;郁赂轩左右暨医者,报病实重,方准其在家调养,寻而从官船逃回。国轩入城,安民毕,寻应举、黑林尸于西门楼,着人解下,面不改容。轩嗟叹异之,备棺厚殓;并希佛骸骨设位,猪羊仪礼祭奠。差人护送应举灵柩至漳州,交喇哈达、姚启圣。圣与哈达重赏其使,遣之归。启圣见海澄已破,会哈达将笔架山各处兵马抽回,保守漳郡。
十六日,经令銮仪陈庆抵海澄,监斩赖升、杨壮猷、冯有魁三人示众(升与壮猷,系海澄公标。有魁,原漳浦镇中营。今虽为提标左营;甲寅从海,曾为木武镇。赖升于丙辰年曾从海,为后冲镇。经以此辈反复,故杀之)。
黄芳世得病死。启圣收其敕印。亲王以海澄公原是郑经仇人,今若承袭,不可令其驻漳。题请移驻汀州。后奉旨;依议。即以黄芳泰袭海澄公爵,削去五标,移其家于汀州居住。
六月,吴淑以海澄既得,劝国轩曰:『宜乘破竹之势,迎刃而下漳城』。轩曰:『漳城满、汉骑步计有数万;况城又坚固,未可急围。当先剪其手足,则腹心自溃也』。淑曰:『漳城众虽多,然其气已夺、胆已破,急攻之,正如摧枯拉朽耳』。议未定。十三日,侦者报:『浙江援兵已到同安县』。轩遂与淑分其众;十五日,轩率何佑等劲旅往同安迎敌,淑领一军入攻长泰。亲王以海澄之围未解,星驰召浙江副都统雅长里,提师入闽救援。长里至同安,接总督主堂笔帖式刚舒报『海澄已陷』;方驻师,俄而飞报『贼兵大队即至』。长里会守将冯昭京、知县齐宗孔、悬丞钱钰、典史金荣,以同安四面受敌,不可守;十八夜,咸遁入泉州。
轩入同安城,飞调水陆齐进,合攻泉州。水师五镇林日慧接国轩谕,即整舟师,从泉州港入泊御殿头。提标中营马胜闻报,督一旅出南门,又分一旅出涂门。互相攻击,不分胜负。日暮,日慧收其众,退湾鹧鸪头;马胜亦敛兵入城。二十一日,国轩大队至石头街,留石头屯札。二十二早,攻南门桥。将军杨凤翔令同安副将冯昭京,督众御之,至未刻方退。二十三日,轩分兵屯桃花山,连营东岳庙,直亘至清源山。二十六日,攻夺洛阳桥,于是泉州震动。
亲王接刚舒失海澄之报,继闻雅长里退师泉州,随飞调浙江提督石调声同副都统吉尔他布带兵入闽,业于二十四日至惠安。二十五日,报洛阳为贼所据,不敢前。
二十八日,轩令王一继驾船从涂岭截断兴化援师。又令江胜攻南安。守南安把总张应虎同知县宋煜,率兵民守御。胜乘虚攻东北,密遣骁将整旅从西南角倚梯,喊杀缘城。应虎与煜巷战,力竭被杀,南安陷(煜辽东人)。
七月初二月,轩令何佑督黄球、林万侯、高奎、方祁、陈晏、江镇、郑士弘等,分寇诸属邑。永春知县黄宝善、典史焦文宝闻贼云至,不敢守,同千总李德弃城走仙游。德化知县王之纪、安溪知县李钰同千总黄国栋弃城去。调声与吉尔他布于是日午刻接报:『贼屯盘龙铺,西枫亭一带悉系贼艘』。声随传知县胡云龙:『速收拾库藏,即行』!云龙曰:『安可弃城?罪在不赦』!声曰:『地平城低,决不可守。如问罪,本军门与都统担当』。龙方随大队于二更退守兴化。国轩日夜遣将攻打,城坏百余丈。屡欲缘城,悉被火桶、火罐、矢石所击,死填沟濠,乃退。
姚启圣初闻『十四日,长泰县被土人戴苏(一名符)献城,降于吴淑』;继闻『二十八夜,漳平知县高登联奔龙岩县,城遂陷。而宁洋亦被围。二十九早,守宁把总吴应宾设伏击退』。虑其进攻漳郡,加意提防。后闻『轩提师往同安,复统水陆攻泉州』乃喜曰:『贼计绌矣』!以漳之兵多而泉之兵少故也;舍近图远、弃瑕攻坚,岂能胜乎?迨至永春、德化、安溪、南安诸邑俱陷,启圣愈喜曰:『徐当用计破之』。哈达问曰:『贼炽盗盛,公喜愈甚!且言破之易,何也?愿闻其说』。启圣曰:『贼兵不过三万,虑其聚而势雄。今既得诸邑,必当分众把守。众分,则势弱;势弱,则破之易也。此兵法所谓「兵多贵分,兵少贵合」者』。哈达服其论。
国轩得泉属诸邑,分其众镇守,势稍弱。遂启经,调乡勇充伍,并移乡勇之眷口过台安插,庶无脱逃流弊,缓急可用,亦存寓兵于农之意。经允其请,一时安土重迁,百姓怨望。况泉州被围日久,水陆齐集,公帑不足、军需缺乏,因而重科民间。国轩、吴淑同启时弊,略曰:『为请定画一之规,以救民生,以苏民困事。轩等奉令进取,就地权宜措饷。凡大师之所至,则此地即有供应大师之费。岂宜重为催科?今府县之外,设有督粮;督粮之外,设有饷司;饷司之外,设有宣慰内差;而又加之以卫、镇、义将(卫者:侍卫、武卫等是也;镇者:凡各镇是也;义将者:凡招募之兵以应之)。噫!弹丸之地,有限之民,正供之外,又有大饷、大米、杂饷、月米、橹桨、棕、麻油、铁钉、灰、鹅毛、草束等项;最可惨者,又加之以水梢、毛丁、乡勇。民力已竭,科敛无度!伏乞速为裁罢,以苏民困。……』之语,上陈。其宣慰使郑省英,亦以『民夫烦苦,营房重难』上启。泉州知府陈廷章,亦以百姓困苦已极,条陈时弊:一曰,画一政令;二曰,停藉乡兵;三曰,禁饬招募;四曰,请改饷司。经虽发六官察议,然终不能行。以国轩、吴淑等屡用命,有功,汇叙勋次,略曰:『仲春用兵进取,二月十一日克玉州、三叉河及福浒。十八日,夺断江东而三捷。二十四日,入踞石码。三月初二日,大胜赤岭。十一日,计赚水头山。十八日,追逐祖山头。四月十六日,新渡南闸击退援骑。五月初五日,取普贤木栅。十二日,扼守祖山,截笔架大队援兵。六月初十日,破海澄。或戮力行间,鏖战着绩;或守御扼要,凛遵师令。水陆诸将,咸有功次,皆正、副总督调度有方;至以少击众恢复海澄,使其兵将而无一遗者,厥功尤懋。其以中提督刘国轩表请晋封为平北将军武平伯;后提督吴淑,表请晋封为平卤将军平卤伯;左虎卫何佑为左武卫,前虎卫林升为右武卫,左先锋镇江胜为左虎卫,共授左都督,仍统兵进取。特谕』!其余诸将,各加升有差。
但泉州被围两月,国轩虽百计攻打,而杨凤翔、马长里、马胜与兴泉道王育贤、知府张仲举等文武协心,率兵民坚垒捍御以待救,洪魏赍腊丸密书请兵。兴祚同兴化知府卞永誉同题请自捐资募兵,亲抵兴化府救援。亲王又调江南杨捷、福宁总兵黄大来与参赞大臣副都统禅布等满、汉骑步,于二十日起程,二十六日咸至兴化府。
八月初二日,黄元出使吴三桂回,赍三桂伪称帝函,有曰:『今春,远近文武官吏军民,拥戴劝进,至于再三。乃勉从所请,于二月一日已正位号。方拟遗使相闻,用布腹心;而贵使黄元赍函适至。接览之际,实喜且快。殿下英年壮士,仗挟大义,尝胆卧薪,天人共鉴!……』云云。经笑曰:『老而反愚,妄僣尊大;英雄失望,恐不能久也』。
喇哈达以泉州受困已久,危若累卵,谓启圣曰:『乘此秋凉,提师间道出奇兵,破贼解围。公当善保此城』!启圣曰:『公欲从何路进兵』?达曰:『大路贼营运环周密,急难冲突。吾欲从漳平山道,私过永春、安溪地方以觑方便』。圣曰:『公大有胜算!须谨防伏兵』。初六日,达领大队,从天保而进。十三日,次漳平县。守漳城贼将黄瑞镳即献城降。达大喜,用镳为前导。至安溪,有翰林李光地(同其叔日■〈火呈〉,练乡勇自卫)出迎,合商援泉(光地,字厚庵,别号晋卿,庚戌进士。甲寅,耿藩反闽,光地居山,与其叔日■〈火呈〉练乡勇,扼险不从逆。官至拜相。■〈火呈〉以军功,官历湖广永州总兵)。
吴兴祚在兴化,见大兵咸集,自率一旅,同驿传道王国泰、随征总兵李懋珠、余明杰、副将武灏、柯俊、罗万里等从仙游白鸽寨出,永春黄大来率一旅从仙游广桥、何市出,南安禅布、杨捷、石调声、吉尔他布等满汉骑步由枫亭大路,进兵惠安。兴祚又启折,令水师总兵林贤督黄镐、何应元,联络陈子威、陈向翌等战舰,由海坛水陆合攻(林贤,字尊一,泉之晋江人。水务谙熟,屡有战功。以援剿左镇平金厦各岛,授海坛总兵。黄镐,亦晋江人,以军功授铜山总兵。陈子威,福州闽县人。以平海军功,历任广南韶道、庄凉道,又改调陨襄道。何应元,亦闽县人。以军功授果北口总兵)。
十八日,刘国轩接侦报:『各路进兵』,继而报『何佑、黄良骥、王一鹏等战北,弃永春、安溪、德化诸邑』。计欲分师,而兵势单薄,遂传令于二十三日撤围,合吴淑师。二十五日,禅布、石调声、吉尔他布、杨捷等大队至洛阳,见有贼船扼断桥,守桥之北。调声令中营参将王英等,从陈三■〈土〈目上大下〉〉渡河,与贼战。贼将陈升挥众死御。英连砍数十人,升方遁。追杀六百余级,溺水者无数。方得渡桥,会师泉州。
其守定海楼船中镇萧琛,探知林贤等战船将出闽安镇,大会诸将,计议御敌之策:欲将所有战船,尽据上风上流牵制之。章元勋曰:『藩主令我等御敌,今反散居上流?若林贤船只,一朝顺风直下,厦门震动,是谁之咎?且兵法有云:「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今乘彼尚未出港,勋愿领大队前去,寄泊港口迎敌』。琛曰:『未可与战。彼会水陆,欲解泉州围,势甚雄壮,当避之!俟其出港,船只飘扬,然后从上风冲下,一鼓可收全绩』。元勋虽从众议,终以萧琛怯敌而计左。回船,密将所辖船只整顿,乘五鼓潮起,扬帆直从闽安港进发。将至港口,忽然转风,勋掀髯自如曰:『萧琛无能!此风是天助吾成功也』!林贤知港口已有贼船,分为三■〈舟宗〉,乘潮落冲出。元勋挥船与战,全军覆没。萧琛闻元勋不遵议出船,叹曰:『竖子恃勇,必误乃公』!即整船往援,已无及矣。退泊海山。报经以『元勋不遵约束,擅自出兵』。锡范议琛「坐视不救,故致丧师」。启经召琛回厦,斩之。令援剿左镇陈谅、援剿后镇陈启隆,将朱天贵、萧武、吴兆纲、郭有先等守海山御敌。
国轩以满、汉骑步三路齐至,方撤泉围。次日,至同安县,令军士坠其城垣。仍札营果堂、欧溪、江东桥、郭坑、长泰地方,扼漳泉往来。喇哈达、吴兴祚、杨捷师会泉州,抚残绥黎。饬造同安县城。
二十二日,郑经接侦「吴三桂死于衡州,诸将立其孙嗣位。改伪元「洪化」。经向锡范、绳武叹曰:『老宿若死,权臣悻悻,定不相服。稚子安能成大事』?
九月,报『启圣发令,欲攻长泰』。轩令吴淑督何佑、江胜等一十二镇,屯浦南。国轩督林升、林应、吴潜、陈昌、黄良骥等十七镇,列阵溪西,直逼至漳之北门外「渴马饮泉」处交锋。自辰至未刻,我师稍怯,轩等摇旗扬威。耿精忠挥江元勋督连环炮同金枪手从中攻击,又分骑兵左右出。启圣率其中营副将王英、建协右营游击蓝理同龙山营守备韩进忠、贯口营守备黄富等夹攻,箭如雨下。轩四面受敌,阵遂溃。奔至云英渡,无舟可过,溺死者万余人;旗帜盔甲,布幔辎重,弃满山野。耿精忠等追至浯浦。启圣立令海防吴延贵造搭浮桥,克复长泰,乘胜夺江东桥。拨詹六奇札桥之西山上;督标前营把总林朝、后营把总李近,带兵札桥之东山上。遂造桥,以通漳、泉往来。又列营于万松关顶(王英因解泉围,启圣召其从漳平路来漳浦中营。蓝理,字义甫,漳浦人。后平台澎功,官宣府总兵。历舟山、天津,升福建陆路提督。六奇,漳浦人。以平台功,官至赣州总兵。李近,亦漳浦人。以平十九寨功,官浙江黄岩总兵)。
国轩于是日奔回石码,收拾败军。仍扼据澳头、三叉河、玉洲、镇门、象鼻、狮山、石尾一带,与韩大任、赖塔、江元勋、杨捷,曾养性营垒上下相对,不时以大炮互相攻击。启圣又以江东重要,令王英、蒋懋勋、詹六奇交相换守。启圣以漳、泉诸属邑俱下,独海澄一县及石码、镇门,国轩深沟高垒,首尾连环,难以猝攻。乃与赖塔、吴兴祚、杨捷商议,遣漳之进士张雄赍公书出厦门招抚。其书曰:『昔令先王当国家开创之初,蓬蒿未尽,攘臂奋呼,震动天南!然终识顺逆之势,亦尝慕义向风;祗缘群识摇夺,终不忍父老嗟怨,静处台湾。今贵藩能体会先志,念井里疮痍,翻然解甲解兵,纵数千万子弟,尽还耕渔之乐;身享茅土之封,岁时祭器陈于寝庙。天和人顺,永垂世世,岂非千百年巩固之业哉?客岁使还,往宣朝廷德意,已识贵藩仁明。独不能详达彼此衷曲,致数月以来,徒苦士卒,涂炭生灵,亦何益于贵藩哉?在贵藩既不惜此方之民命;则国家亦安得不调兵集马、劳师动众为耶?亦思沿边之岛屿财用民力,能与寰宇之生众较长短哉?即从贵藩下游者,恐今昔人心不同,事势难测。谁无父母?谁无坟墓?与其涉波涛、争尺寸,曷若归乡闾、受朝爵乎?贵藩宁不顾虑及此哉?近即林达还郡,传述贵藩大有恻隐桑梓之心。故修章布悃,惟愿倾心毕论;并遣蘧使,偕临漳府』!经礼待雄,而与冯锡范、陈绳武等商议,必以「海澄为厦门门户,不肯让还」为辞,送雄归。复启圣书曰:『顷承明教,拳拳以生民为念。不佞轸念民瘼,甚于麾下。正以生灵涂炭,不忍坐视,故修矛整甲,相与周旋。诚欲拯民水火之中,愈不得不尔。夫宴安江沱,外视民瘼,古人耻之。有大不得已于其中者,亿万生灵亦所共谅也。天心厌乱,杀运终回,苟可休息,罔不如命。客岁张、卞二使来议,曾以肝胆相告。兹张中书至,前言俱在,即与详达,必能代布左右也。林达奔走末弁,踉跄逃去,作何模糊,无事深求。礼应遣员奉教;但贵使之缆未解,而诸将之戈已挥,彼此差池,故未奉命。伏冀鉴原』!启圣览毕,笑曰:『真乃无识之夫,不足较议。夫退守疆土,永享藩封,岂不全美?何执拗若是』?十月,复遣泉绅黄志美赍公书,再往厦门劝谕招抚,其略曰:『捧复音,知贵藩惓惓以桑梓为念。息兵安民,实出于恻隐,敢不委婉承命?在仁人君子,披肝露胆,毋事繁文,永缔于好』!经仍执前辞,送志美归,复书略曰:『事欲图其可久,言当慎于厥初。所述台意,责人以难行之事,非安民之实心也。惟裁其可行也,而再教之』!
启圣以招抚不就,查甲辰前例:迁徙人民于内地,仍筑「界墙」守望,与亲王、吴兴祚合疏题请。十二月,奉旨依议。惟广东平南亲王尚之信力争「不必迁移」,因而粤东无恙。
康熙十八年己未(附称永历三十三年)正月,福建上自福宁、下至诏安,赶逐百姓,重入内地。或十里、或二十里,凡近水险要,添设炮台,星碁罗布,稽查防范。
启圣虽一时迁徙人民入内地,终以海澄未复为隐忧。坐卧思维,未得良策。忽有海上投诚道黄性震上书平海,内有曰:『郑经不过木偶,皆由左右之绯彩;国轩虽然桀黠,全赖羽翼以纵横。总恃阻隔波涛,故历二世;即有仪、秦,莫可鼓其唇舌。倘能高位厚禄,买散人心,不用干戈,立可收其绩效。……』等语。启圣读而奇之,与衷相合,切中时弊。随以漳州卫改为「修来馆」,用黄性震董理,招海上文武兵民(性震,字符起,漳浦人。以投诚功,历官湖南布政司)。文官投诚,即以原衔题请,准照职推补。武官投诚,一面题请换札,一面保题现任。兵民如果头发全长者,每人赏银五十两;如头发短者,每人赏银二十两;愿入伍者,立拨在营,给以战饷;愿归农者,立送回籍,饬府县安插,不许豪强欺凌,宿怨报仇。且有以先长头发投诚领赏者,嫖赌已完,逃出,复以短头发投诚领赏者;且有一种屡以短发投诚者骗赏。给赏者识之,白启圣。圣曰:『非诳尔银。他肯来就好。若责一人,则坚彼逃回之心也』。赏而不问。以此,投诚者络绎相继。又以江东桥为漳、泉要道,且逼近三叉河而通北溪漳平、宁洋等县,使无专守,恐防范不及,为贼所踞,遂题设副将一员专镇,以詹六奇任之。
刘国轩自溪西败绩,退守观音山,扼把各要处。迨闻江东专设重兵,谓吴淑曰:『姚启圣足智多谋,今既添设重兵扼守江东,是有欲从北路而进兵。果堂逼近,须为预防。倘果堂有失,则三叉河、石尾等处非我们所有』。淑曰:『公之料敌,审而且详;自当留意』。轩曰:『不出五日,启圣必从此进兵』。随密授方略与镇将,伏众守候。启圣果以相对何日得平,与赖塔、韩大任到万松关顶观敌,并巡视各处要口。启圣向塔曰:『贼营处处相连,一时未可骤破。但观果堂一寨,逼近江东桥,实为东边之要口。若得此寨,便可乘势破石尾诸营』。塔曰:『公算极当。可驰谕与詹六奇,令其驾八桨合攻,并夺三叉河』。圣曰:『如此水陆齐进,可以破贼』。乃调集骑步听令。
二月十一日黎明,塔与大任率骑兵攻果堂。杨捷、黄大来率步旅应之,而国轩、吴淑于初十夜环伏其众于壕底,虚掩寨中旗帜,塔等以其无备,将次寨边,寨上方发炮擂鼓,旗帜森列,四面伏起。轩左出、淑石出,佑、胜从中而出,林升、陈昌二军从旁冲出,似欲去夺关、抢桥。大任、大来虽分兵御战,终难取胜。又疑抢关,遂退,伤失甚多。詹六奇正督船欲出三叉河合攻,忽闻随征守备邓茂公飞马从岸上急止之曰:『陆师已退,不可远离,恐贼乘势夺桥』!六奇是之,遂敛其军守伏。陈昌等远望江东旗帜,知有备,不敢前。(茂公,字鼎卿,诏安人,武弟子员,佐六奇,屡有机谋。后从施琅平台澎功,官广东香山副将)。
二月间,郑经接侦报水师林贤欲督诸船出,随委援剿左镇陈谅为帅,督陈起明、朱天贵等御敌。谅用心分布,殚力提防。二十九日,见南风大盛,天色晴明,谅令起明领大赶缯一十五只,驶上南日,以作回援之师。又令朱天贵领鸟船一十五只,扬驶围头、湄州,以作后援。谅自率大队熕船,进五虎门。快哨飞报林贤,贤随督战舰并陈子威等联络哨船,共一百余号,一齐冲出。互相攻击,烟焰蔽江,轰声震天,未分胜败。徐而南风盛发,陈谅乘风潮,冲入■〈舟宗〉内,左右横打。贤船回身,自相撞冲。忽朱天贵顺风而来,发炮助威。陈起明亦从北逆扬,亦至合打。贤等失船十余只,又被天贵并一只,陈谅掷火罐烧一只。贤乘潮起,仍收入港内,陈起明见贤船尽退,急于追赶,不防礁浅,触舵而坏。谅望见,令快哨往救。随鸣金收军,回泊海山。报捷,经差郑斌赍银币到海山犒赏。加谅为北路统领,余各升擢有差。
时水陆浩繁,地方窄狭,粮饷不足。经令思明知州李景,议派殷户助饷。有孀妇樊门辛氏捐银三百两,经嘉奖之。其余照上、中、下均派不等。厦门因丁巳岁二月初十日,经在漳奔出,踉跄不敢喘息,即欲登舟东归。全岛百姓遮道留之,曰:『且昔先藩在日,未有台湾,惟金、厦各岛,尚与抗衡。今藩主何去之速,而弃我民也』?经曰:『欲守两岛,恐乏粮饷』。百姓齐应曰:『藩主若肯驻札,护卫百姓;我们每户每月愿输米一斗,以佐军食』。因此经方停驻。岂料日久,百姓各寻势荫免。按月征米无几。遂令副銮仪陈庆,挨门逐户清查,一概不许影藉名色荫免。且于是日起,每户每月要征米二斗。百姓一时怨望,道路侧目。国轩见军糈不足,又屡屡加征百姓,随自辞俸禄。并请捐资月养辖兵,启曰:『轩谬荷俸禄,固出中兴隆典;第军糈繁费,何敢再縻金钱?请辞月俸,愿竭微资自给辖兵三月,稍宽百姓万一』。经允从之。于是吴淑、何佑、江胜、林升等俱上启,循国轩例。援剿前镇施明良捐银一千两助饷。水师五镇蔡仲雕分守惠安沿边,以其老耄不能约束,经令虚宿镇王杰统其众,调仲雕回厦。仲雕驾小船入泉州投诚。巡抚吴兴祚用之。各镇营欲请饷给兵,又不敢;欲捐资养兵,又无力,是以怀疑观望。折冲左镇吕韬率众投诚。(吕韬,原漳州城守营守备。出守江东桥,战北,阴通国轩。事露,启圣参拏解省审问。轩侦知,遣英义镇林彪带众伏于同安界牌,截抢归海),木武镇陈士恺挈眷入漳州投诚;牛宿镇郑奇烈同纪朝佐请入山招募措饷,经允之,亦率众投诚。启圣俱委以随征营将。寻而题请陈士恺为延平副将。郑经亦以各镇营分汛横征,百姓重困,遂通行饬禁;略曰:『水陆镇营,分疆固圉,就地措饷,实出权宜。近察尔等暴索横征,苦累生灵;或藉端抗饷,焚掠无遗,殊可痛恨!相应严饬,务遵法纪,以副勤恤至意。敢有仍前害民,定以军法从事。毋违!特谕』。又仍设监纪一员,上自浙江舟山、下至广东达濠,监察核查各镇营地方,大小措饷办船按季造报,不许重为科敛。
郑经自甲寅岁接耿精忠书,统众西渡,将台湾地方委总制使陈永华留守。华胸藏韬略,持己廉正,法严约束,夜不闭门,百姓乐业。后见经诸弟微有恃势,占夺民田,华虽屡遏止,似若艰于破面执法。遂以『元子年登十六,聪明特达,宜循「君行则守」之典,请元子克■〈臧上土下〉监国』。经允其请。四月初六日,遣礼官郑斌赍谕抵台湾,同陈永华立克■〈臧上土下〉监国。■〈臧上土下〉,永华婿,每事悉受华教,明敏果断。诸叔有欲夺占,事闻,■〈臧上土下〉让诸叔曰:『当以国为家,百姓足,则自足矣!何必自有为哉』?必执不可。诸叔不敢横为,百姓喜有天日。
初十日,启圣以沿边地方接济,皆由台堡疏防,议欲设炮台。离泉州六十里,有东石地方者,刻日兴工,名曰「灵水寨」。百姓虞其界禁,悉出东石贩盐藏贮。一时盐价高贵至一两二、三钱之间。十八日,屯田道郑时英在东石征饷,见盐价高贵,启请兼理盐政。经允之,仍设饷司二员,催督官买官卖,漏私者罪斩。又檄林升:遣其辖下右协副将杨忠,往南北盐埕掘盐。将行,升戒之曰:『盐埕逼近竿岭寨,乘潮而搫、乘潮而出,方保无虞。若停住其间,恐生意外,悔之无及』!二十二日,忠不遵升谕,船泊深沪,督掘二日。竿岭寨防飞报泉州提标中营参将马胜。二十六日,胜即督骑步千人,星夜往剿。平明而至,四面攻击。忠奋勇与战,身中数箭,且战且退,卫其众欲登舟遁去。奈马胜逼之紧,忠计难脱,投海而死,诸贼尽没。升闻之,叹曰:『惜乎!健将不听吾言,宜其死也』!报经,经亦怜惜之。遂寝掘盐事,调二饷司回,责时英多事。
五月,启圣督造堡台,严禁接济。除国轩所据之处无可奈何,其余地方加倍设御防范。国轩亦以『石码固垒,启圣必艰于进兵;但同安浔尾与厦门高崎咫尺带水,且前岁厦门癸卯之役,李率泰提师亦由此入岛,宜筑台寨,重兵预防。此实未雨绸缪至计,勿使临时慌张』,启请,经从之。令李景抽民夫,并取讨砖石、锹锄等类,驰谕国轩,到彼处择筑。国轩将石码营盘交吴淑巡督,坐快哨至厦门见经,带快哨与陈昌、黄良骥二旅往筑「浔尾寨」。同安守将知浔尾欲筑寨,率骑步千人,前来攻击。轩已分布埋伏,骑兵一到,四面齐起,杀伤甚众,遂退。轩亦收军,督造石城一座、土城一座,命将守把。又巡至汀州,再筑一座。
时有泉之同安人江机,绰号「■〈木咢〉子」;与杨一豹同纠众,归耿精忠。忠授机左军都督,出寇江西。迨精忠归正,机即统其所部,招集余党将万人,寇闽、浙、江右交界之所。康亲王及三省督、抚屡遣官招之,机不从。密令其中军杨麟,伏行至厦门,纳款于郑经。经允其降,授机为征彝将军。机率众欲下海,途由建宁。守建宁副将刘起龙督兵截杀,不期机先分其半,欲去攻城。起龙恐城有失,随领全师回援。机见龙兵抽回,乘势掩杀。起龙兵大乱,身中流矢,无心恋战。回至城中,是夜身亡。飞报亲王、启圣,圣驰令各处隘口,重兵把截。一面差官再招之。机见山路遥远,而各处守御又紧,计绌,随率众投诚。
康亲王见刘国轩布置周密,一时不能即平;中书苏矿以『边海残黎受困已久,欲申前议招抚,息兵安民』,启请亲王,亲王许之,遂遣使致书于郑经,有曰:『谋发盈庭,事归独断。既感贵执事之万钧,更欲践季布之一诺也。惟诚惟决,伏候确示』!经得书,与锡范、绳武议曰:『苏中书欲申前约和议,以安边黎,诚盛举也』!复札略云:『「诚决」两言,予实嘉纳。惟以此致意贵亲王:若肯降心相从,则何犹豫之有』?矿阅其书有可为之机,将回书缴呈亲王;并请欲遣其胞侄埕往厦,以申所约。亲王允请。埕从泉州之安海出厦门,见经。经集六官,埕致亲王之命:『若贵藩以庐墓桑梓黎民涂炭为念,果能释甲东归,照依朝鲜事例,代为题请,永为世好,作屏藩重臣』。经曰:『当先王在日,亦只差「削发」二字。今既亲王能照朝鲜事例,不削发;即当相从,息兵安民也』。锡范曰:『海澄实为厦门之户,决不可弃。今既承亲王之命,将海澄为往来公所』。埕曰:『欲照朝鲜事例,贵藩当退守台湾。凡海岛归之朝廷,以澎湖为界,通商贸易。海澄乃版图之内,岂可以为公所?此不但亲王不敢题请,即埕亦不敢代为转启也』。锡范曰:『息兵安民,地方相守,岂有弃现成土地之理乎?当照先王所请,年纳东西两洋饷六万两』。埕曰:『既如此,又非埕之所得自专。必当再请于亲王,看王如何施行。须得一人同往福省报命;苟有成说,亦免于仆仆往返也』。经是其言,令酌举一人为使。陈绳武举宾客司傅为霖有材干,堪为使者(为霖,乃洋商傅参宇之子。前投诚,任松江府通判。有机智巧令,绳武雅重之,荐为宾客司)。经令为霖同苏埕从安海登岸,由泉州入省,先见苏矿。矿将经书上亲王,有曰:『此苏中书两启,欲息兵安民,故专一接口商。今特遣宾客司傅为霖驰报,仰候明旨』!亲王待为霖礼甚隆。议往来事宜,并海澄作为公所。为霖曰:『若千岁永镇闽邦,则藩主并行往来;倘千岁奉命回京,各设官来往』。亲王以地方重务,责任全在总督,未可轻为定议;令为霖顺途抵漳见启圣。圣曰:『寸土属王,谁敢将版图封疆轻议作公所?此前院清泰刘公之所谓「无此庙算也」』。遂阻其议,但见为霖应对便捷,加礼相待;且惜其才而不为世用,执手恋恋,馈赠甚隆。为霖感激,亦恨其不能执鞭随镫也。为霖回厦复命,两寝其议。
启圣以平海非老宿谙练水务者不可,今黄芳世已死,水师提督缺现空悬;苟非其人而任之,难以奏肤功。因查历任志切平海者,惟有施琅,现在京为内大臣;当此任,非琅不可。遂具疏题请,保琅为福建水师提督平海。奉旨:调镇江将军伯王之鼎为福建水师提督,以其曾任漳浦总兵,谙熟闽地。之鼎不敢违旨,星驰入闽到任。后屡疏题请乞休,以未经水战,海岛不熟,恐误封疆,有负朝廷至意。请调惯熟能员。奉旨:改调之鼎为四川提督,擢湖广岳州总兵万正色为福建水师提督。正色接报,遂出谢表,并题请随带左部千总署中营守备陈儒等将士共五百员入闽。奉旨:依议(正色,字中庵,泉之晋江人,能使大刀。海上投诚,改姓黄,移驻山东。甲寅之变,历着战功,任陕西云安镇左营游击。征朝天关,破贼千余颗。困于盘龙山,屡劫其营。正色奋勇御之,共二十七日。后窥贼势稍倦,正色持大刀,首先冲杀。手刃十余猛,众咸以一当百,破围而出。敌人闻其名,咸称「黄大刀」。官山西平鲁卫参将,方复姓万。儒,字孝若,别号雅庵,泉之安溪人。亦海上投诚。有胆略。从正色征战数十阵。当盘龙山之困,儒亦在焉,与正色首尾御敌。迨拟冲围,又令儒殿后。在岳州,曾独驾八桨船,击吴三桂巨■〈舟宗〉。杀贼焚舟,仍出毋恙,贼遂相戒云:『当避陈长子』!因其汉高大,故浑名之。后随正色入闽,平海坛、金、厦等岛。至施琅,方用儒中营守备,配坐大鸟船,克澎湖、抚台湾,始复姓林。官历贵州安龙总兵)。
七月,启圣以原漳南道陈启泰子汝器奉旨来漳搬运灵柩,途次泉州东石地方,被劫解厦门;屡遣说国轩放汝器。轩委之于主命,业送之台湾,不敢擅请。挨延日久,而部文催汝器回京叠至。启圣计绌,集文武捐银一万两,赎汝器回。轩许之,启经:『留汝器无益』。经方驰令到台,放汝器,送之归。
八月,启圣见海贼猖獗,终年对垒,似非善策。一面密咨杨捷暨檄沿边镇将,善觑方便,疾速进剿;一面差杨荣出说国轩曰:『当夫三藩并倡,尔主有七府甲兵纵横之盛,乌龙江一旦涂地。今何必又力争片土,戕害人民,使豪杰寒心?不如劝尔主,全师退保台湾,海外自镇为上策。苟以区区为得计,恐一旦师旅云集,楼船合攻,斯时欲求自容,且不可得。岂不令天下后世羞』?国轩不听。
九月,郑经以各镇营或分南北水汛者、或应漳、泉守御者,乏兵扼把要口,虞有不测。议调练厦门乡勇自卫,得有二千人,以总监营康熊同原协理五军都督吴桂分督操练。但前癸卯岁亦藉乡兵,不久而败;兹蹈故辙,时有识者,知其将亡也。已而果验。
「东石寨」者,乃林升地方。国轩调升攻海澄,委其健将惠安人杨忠镇御之(忠,猛勇勤谨)。迨启圣置「灵水寨」,忠恐启圣乘势来攻,启请添兵,经仍令林升回军。及杨忠掘盐死于深沪,升又奉调督兵石码,委其部将施廷、陈申二人共守之。因申醉后,鞭挞其健卒杨虎、李万金,金乘夜逃入泉州投诚。密禀提督杨捷:『东石悉系老弱,寨内空虚。愿为前导立功』。捷即调骑步共千余人,二十六日平明至东石,四面环攻,填平沟壕。自辰至未,施廷、陈申分头率众力御。廷被刺,申为流矢所中,俱死,全军皆没。捷得其寨,随择地调民夫,再筑三寨,分兵镇守。外汛残卒奔报林升,升欲反师来援;俄报寨已破矣,升乃停其军,报经。经令各处提防,恐杨捷继至。
十月初二日,马虎、李时春交结摇艍艍仔杨阿德,乘潮渡二人,私从星屿登岸。原提标左营游击郭承隆于破海澄时降经。经又遣人密入泉州搬其妻子出厦,授承隆为监督。魏赫谋逃,被获;经悉徙海澄降将于台湾,仅留马虎、孟安等。迨李时春又逃,承隆恐累及于己,亦弃其妻子,入漳投诚。启圣用之。
刘国轩得东石寨已破之报,会集吴淑、何佑、林升、江胜、林应等商议曰:『东石之破,是敌人窥侵之渐。但果堂实系扼要重地,一寨势孤。万一姚启圣统兵云集来攻,救应弗及;则各处摇动。当于果堂后坂尾地方,再筑一寨。诸君以为何如』?淑曰『坂尾寨筑,则果堂有靠;公之度势料敌,真出万全!若欲兴工,必须提防,启圣必率兵来争』。轩曰:『烦公率众督筑,弟按兵以待』。淑曰:『谨遵令』。即与江胜领所部众,悉带锹锄。初六夜,至坂尾,开基址,搬运砖石筑寨。初九早,工程将半,耿精忠、喇哈达、赖塔、姚启圣、江元勋、曾养性等,率满汉骑步万余人,冲突并争,锋锐极炽。吴淑、江胜将所部众,分首尾鏖战。自午至申,互相攻击。国轩、何佑、林升、林应见其锋锐稍息,方从旁出攻。轩又戒令勿追,惟依寨拒之。耿精忠挥金枪手齐攻,轩令各镇火攻营鹿铳对打。何佑又远道统率一旅横冲,合林升共击。忽章京石兔被炮伤死,达见势难争,始引师还。而日已西,国轩亦鸣金收军;拨众伏路,然后就营安歇。
初十日,轩又分布以待,兼督造。寨成,吴淑毅然领守,轩率何佑等仍回观音山。启圣知守坂尾寨者,吴淑也;密遣人说之。许其代为题请,赦其「献漳」罪,即官以铜山总兵。淑曰:『极感制台厚爱;但丈夫遗臭一次,岂可再为万世骂名』?谢绝之。启圣知淑志坚,非名利可动。惟遣将不时攻打,炮火如星。淑指挥接御,无失。又逼寨数次,亲临御敌,身中两矢,令医调治,晏然自若。会雨倾盆,连日淋漓。其寨新创苟就,墙垣不牢,随处散崩塌坏。淑令军士尽出帐房避之,独自不移。十一月初八夜二更,墙倒压下,淑与左右死者七人。其部将按兵秘丧,飞报郑经、国轩。轩星驰抵寨,列阵伏防;抱尸号哭,三军堕泪!遂厚殡殓,速回厦门;令江胜修筑把守。经闻报,恸伤减食。迨淑柩到,亲出海埏接之。抚棺痛哭曰:『天何夺吾辅之速也』!情甚哀。祭葬之。以其子天驷为建威右镇,统其众(田单之拒强燕,与吴淑之守坂尾,可谓并肩无二。奈天不祚明,使其早逝。则轩之无辅佐,不能恢复可知。惜夫)。
郑经以武将不但辞俸而且捐资养兵,何文官无一慕义,乐输协理?礼官杨贤即先上启,欲捐资助饷。陈绳武闻而恶之,从中说经曰:『各镇有地方之派米、派饷,继派杂户,故请自养其兵,是有所出也。文官束手办公,勤劳从事;虽奉差有限,焉得余资捐助』?经懦而无断,遂寝其议。
启圣屡分兵攻击。国轩设伏,百计御之。相持两载,而海澄终不得平。因查癸卯岁前院李率泰攻破厦门,实有荷兰为前导。与兴祚合疏题请,欲照前年事例:『用荷兰为先锋,攻克两岛;然后合攻台湾,还荷兰』。奉旨:依议。启圣加随征知府江南人刘仔道衔(后官建宁知县),同通事黄镛、林奇逢配健卒百名,护送敕书,前往荷国封王,并说其『出夹板,前来会师,合击各岛,然后再攻台湾而还』。王虽拜受诏书,而以前岁失约为辞。刘仔与镛转请曰:『当日之克两岛未曾合攻台湾者,是揆一王自投请行,故前部院未敢担当,须当请旨。迨奉旨欲共出师,而揆一王诸船已失于普陀港矣;致我师独往,而未成功。岂有部院许而不行乎?今系部院题请,奉旨专差前来,欲与贵国合兵,克平诸岛,攻还台湾。又非昔日可比』。国王以揆一王已死,乏人统兵,坚执不出夹板。惟厚待刘仔等,送之归。启圣见荷兰不允请,会喇哈达、赖塔、吴兴祚商议:就福州造大战船四百只,又往浙江调战舰一百只,再令江东副将詹六奇到潮州造■〈舟古〉艚一百只,兼工督成,俟万正色抵任,大举舟师,水陆合攻。
但陈绳武虽说郑经文官无力捐助而寝其事,然于心不安;随转嘱协理户官杨英启请『生财之道,以资军糈,均养乡兵:殷户助饷,并月米、毛丁以及渡载、猪牙、酒税、铁、炭、油灰诸类,虽孤寡亦不免』。又令思明知府李景附会其说,倍加派输。百姓怨声载道,欲逃无门。国轩见经每事昏愦,政出左右;近又惑于亢宿镇施明良,终日驰射,酣饮达旦。令人密窥所行,刻为报知(明良,即施凤也)。明良业与启圣交通,许以公爵;欲擒经而献诸岛,故曲意奉媚绳武,婉谄锡范。二人咸喜之,屡荐其才,是以日见亲幸,不离左右。明良又荐傅为霖『胸藏经略,有国士风。岂但堪为使者,不辱君命而已』;并王世泽为羽翼。世泽曾为女宿镇,施琅养子也。因风传施琅仍出为水师提督,故解兵权,以避嫌疑。迨丁巳七府俱败,世泽叛海投诚,从段应举随征。举受困海澄,城破,世泽复叛清归经,经仍授为监提督。与明良二人合,密款于启圣。圣以其能共擒郑经而献全岛,自当保奏,封为公侯。故明良、世泽媚奉殷懃,不但郑经堕其术中,即锡范、绳武亦不自觉也;独武平伯刘国轩时刻窥防之)。
康熙十九年庚申(附称永历三十四年)正月初十日,国轩坐快哨到厦门见经,备陈『宿将已没,御敌乏人,时事可虑。兵力单薄,藩主当卧薪尝胆而用全副精神;岂可荒嬉,以一切政事徒委他人?况施明良利嘴剑腹,宜远之,不可亲幸』!经曰:『明良不过一人而已,政事之暇,聊佐谈论,余无他预。且明良之忠肝义胆,种种可爱,君何不兼容至此』?轩曰:『自古以来,大奸似忠。轩何不容?恐误藩主大事耳』!经曰:『我自有主裁。君留心军旅!厦门之事,勿多虑焉』!轩辞经,仍回观音山。明良知国轩疑己,遂令心腹将士备八桨,在所镇之地方高崎,欲赚经巡视海口,擒载渡海。十三日,经偶出,明良从行,乘乌驴,甚是雄壮,经戏之曰:『乌驴肉最佳』。明良归,立将驴宰烹进上。经大悦,留明良共饮。饮间说『刘总督欲起民夫,填平浔尾港进兵』。良曰:『浔尾港水退虽狭,恐流急难填,藩主明早亲到彼地巡勘,便知端的』。经许之。明良次早携樽酒并所制乌驴肉脯,请经行。经起盥栉,不通知诸将,即同明良去。适是夜国轩随潮出,欲入见经。左右覆以『藩主同亢宿镇去巡海』。国轩骇然曰:『藩主何轻许如是』!随披贴身甲,持大刀,从者二十猛,飞驰追之。明良喜经堕术中,沿途指挥某处险,该设备;某处最险,该设炮台;徐徐而行。将至高崎,喜经笼中物也。忽见一骑飞驰而来,英风凛凛。近视之,乃总督刘国轩也;明良失色。轩曰:『巡视边土,非藩主所可轻身!宜速回驾,会议要事』!经同轩转辔;而明良大失所望,无奈亦尾随其后(蜀之安乐公惑于黄皓,虽有姜维之忠心,亦难于制御。国轩力守两岛,不绝如缕,经当卧薪悬胆,以图中兴。何如此惛愦!但明季当斩,天数已定,何待言乎)。
时国轩卫经回,却不明言。会议完,即回棹。细忖藩主深堕明良术中,非口舌所能争;必当提其真情,方可。遂置心腹于厦门各要口盘诘,又密令侦者入内地打听。倘有风声,立刻飞报,以便剪除。明良被国轩识破追经回,心亦惶惶,即上启辞退。经召明良入,慰之曰:『尔之肺腑,本藩深知。尔莫过虑,安心供职』!良叩头流血,曰:『深蒙藩主眷顾,格外知遇。虽肝胆沥地无以报高深』!经抚明良背曰:『尔莫过虑』!明良顿首而起。愈加迎媚,经愈亲幸之。国轩得内地侦报,施明良果暗通总督,欲献全岛。轩即飞启曰:『为内患不除,国之安危未定事。有施明良密通卖国;不但明良一人,党羽甚多。……』云云。经接启,示绳武曰:『明良不过一人在吾左右而已,何中提督之忌刻若是』?绳武曰:『明良之忠奸,总难逃藩主洞鉴。但既然如此,势难两全』。经曰:『不如暂令明良同王世泽过台湾,以塞口舌』?绳武曰:『此乃藩主始终覆载之恩』!武出传经意,即拨船载明良、世泽眷口过台。轩接报,知经不拏明良鞫问,反纵之过台,随坐快哨到厦面经。傅为霖陡然见国轩到,疑为底里尽知,恐累及已,随出首明良、世泽通姚启圣始未情由。轩曰:『不除此贼,终为国患』!经思明良、世泽必去投诚,差副銮仪卫陈庆带健将三十人,坐八桨船,追斩明良、世泽全家。庆得令,赶至大担。良等因风信未顺,暂泊大担。守者报陈庆船到,明良叹曰:『吾命休矣』!庆上船,出藩令,立斩明良、世泽并其子三首级,以归报经与轩。经亦为之叹息。国轩以明良之故,顺潮出入。今喜内患已除,启经『宥其同谋,重为整顿一番,设立防御』。乃坐快哨,安心入观音山。启圣闻明良等事露被诛,叹曰:『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
万正色舟师次定海,因接上谕:欲待荷兰船到,然后进攻。色曰:荷兰无期,即有期,亦在五、六月间,南风盛发,方得扬帆,岂可枕戈以待?不如乘势取海坛,以挫其锋』。
二月,万正色在福州催造船只已完。随遣人于漳、泉,知会喇哈达、赖塔、姚启圣、杨捷诸将:『率大队舟师,出攻金厦。其陆师,亦各为齐进相应。刘国轩在观音山,必分兵出敌。彼若分兵,则势弱;势弱,攻之必走。不但海坛可得,即海澄诸处,亦可复也。海澄复,贼心自虚,则厦门亦不敢守』。又对吴兴祚曰:『弟今督舟师出,占其上风,贼必退崇武。公可督陆路诸将,沿海各港驻札,施放炮火攻打,勿使贼船得以湾泊取水,则彼自乱』。兴祚许之。
郑经接侦报:『水师即日欲出福州港』!随驰谕与国轩,调林升、江胜出厦门。加升为水师提督,督江胜、陈谅、朱天贵、萧武等北上迎敌。万正色督林贤、黄镐、陈龙、杨嘉瑞等诸战舰暨陈子威联络哨到海坛港口,与林升相遇。各放大炮,互相攻击,未分胜负。忽朱天贵冲入,左右横攻,打沉大船二只,我师少怯。林贤遥望贼势猖獗,率其本标巨舰三只,转从上流,坐风冲下攻打。万正色亦督诸船回头,相应合击。天贵等方遁出外洋,正色鸣金收船入港。林升见正色悉入港内,全队欲寄泊围头;奈沿边海岸咸被吴兴祚率陆路劲旅密布屯札,安炮守御,无处湾泊。随即寄椗,传诸镇会议。升曰:『今者,边海地方,炮台密布,营盘扼守,舟师不得湾泊,樵汲维艰。意欲全暂退守辽罗,诸公以为何如』?天贵曰:『退守辽罗,万万不可!今日之战,虽未破敌,然敌人之胆亦少逊怯。岂可反避而自摇动乎?可将诸船进泊海坛,分一旅把守观音澳,再令一旅寄泊石排洋一派地方。倘水师出港,可以互相牵制。不但便于相援,而且可以攻击。然后密令小哨,窥其疏防之处,樵汲接应』。江胜、陈谅咸以『天贵之谕甚高,宜从之。若退辽罗,恐厦摇动,则陆师危矣』!升执己为总督,当听吾指画,不从众议。传令:『全师退泊辽罗』!天贵辞去,仰天叹曰:『藩主用此辈为帅,大事去矣』!遂谕本部船只为备。二十三日,林升率全■〈舟宗〉悉退辽罗湾泊。
刘国轩据守观音山,驰令:『各营严谨把守!如有敌人侵境,立即飞报,以便提师救应。候水师信到日,再作计策』。郑经亦以启圣水陆并进,陆有国轩可当一面;未知林升水师如何调遣。二十四早,忽快哨报:『林升全军溜退,俱泊辽罗』!经与锡范、绳武等大惊。继而升亦差人赍启至,报『大胜万正色于海坛地方。兹因沿海营垒密布,艰于樵汲,故暂退守辽罗……』等语。经疑升为战北,借言塞责,以安人心。厦门一时震于樵汲,故暂退守辽罗……』等语。经疑升为战北,借言塞责,以安人心。厦门一时震动,百姓皇皇。且诸六官正虑输饷之苦,遂各张大其事:『必是战败。若战胜,岂肯退守辽罗乎?当速为备,莫使临时怆惶』!经是之。即遣人驰谕入观音山与刘国轩,有曰:『迩海坛征帆业退辽罗,是思明将危,海澄何用?速当回师,以商进止……』云云。轩接谕,气填胸臆,口不能言。半晌,方令人传集诸镇,将藩谕通示;仍相议退兵之策。各镇曰:『谨听本督之命』。轩曰:『既如此,不得不回师!尔诸镇将当徐徐而退,勿得慌张』!各领命而去。独陈昌一镇守谢村、鼓浪屿,知厦门信危,随遣人密通启圣;圣即会喇哈达,统满汉骑步分道进兵。轩知启圣分道齐来,一时军士风鹤,无心恋战,遂弃诸寨并海澄县城,乘夜出厦门。见郑经,经出林升启示国轩,轩顿足曰:『右武林升战胜,尚如此惊怖!倘若大败,将奈何?亦当遣人细探果否,然后发谕。无故自生疑畏,一旦付之流水!诸君辅理赞画者,悉如是乎』?锡范、绳武语塞,无以对,惟曰「天意」而已。
二十五日,喇哈达、赖塔、姚启圣、杨捷统满汉骑步进攻,贼将康腾龙献■〈氵丙〉洲。二十六、二十七两日,分道克陈洲、玉洲、弯腰树、福河、下浒、三叉河、石码、观音山、展旗寨、曹门寨、澳头、象鼻、虎头山、马洲、果堂、太平寨、观音寨(在果堂寨左边)水头、狮子山一十九寨,并海澄县城。出示安民,禁止掳掠。
郑经于二十六日接报『康腾龙献■〈氵丙〉洲,引姚启圣各道师云集海澄县暨海沧地方。不日即会同水师合剿厦门』,百姓震动。轩出示禁止,并兼红旗巡缉;如有造言煽惑者,斩!二十七日已刻,全岛人民鼎沸,携男挈女,各自逃窜,莫能禁遏。经见人心已变,即令典宝刘陶、銮仪陈庆将演武亭花园所有辎重宝玩,悉运过台。时,陈昌业通姚启圣,侦知经已仓皇登舟,乘虚无备,遣健将杨一彪带猛汉三百名,驾八桨五只,诈称本镇欲请藩令,抽兵同行;欲劫经献功。适建威中镇黄良骥侍经,遥见所来八桨,其势凶猛可疑;急启经曰:『陈昌请令,用一快哨足矣。何用八桨五只?其中有诈,宜止之,不可与之近船』!经发令开炮,鹿铳齐攻,沉二只于海,三只飞驾而去。昌知计不成,遂率众投诚。而诸六官洪磊、杨英、谢贤等已扬帆出大担门,随经鹢首东向。冯锡范、陈绳武会刘国轩、何佑,恳其引军为援,踉跄挈眷口、嬖幸、玩好、辎重登舟。其百姓无船可渡者,遍满海滨,号啕之声,与淜湃相和焉!甚至惨遭掳掠,情极赴水者,难以指数。协理五军都督吴桂同信武镇黄瑞二人,见百姓狼狈难堪,按其所部,分头传谕:『尔等百姓,勿得惊惶,各自回家静候!本镇自当差人渡海,飞请将军、部、院到厦门抚绥』。幸赖以安。
是夜三更,启圣接吴桂、黄瑞遣人投诚,备陈郑经、刘国轩已遁台湾,请大师过厦门,安抚百姓。启圣立遣陈昌驾八桨,先行接应。即与喇哈达配师在船,二十七日分道出厦门。出示安民,秋毫无犯,百姓乐业。启圣又遣官分头驾船,招抚余党。
二十八日,经到澎湖,无颜即归,同锡范、绳武、国轩、何佑等住娘妈宫。监国克■〈臧上土下〉知其父回师澎湖,与留守东宁总制使兼管勇卫事陈永华率诸文武士庶,连启接踵,请经回台。经方领锡范、绳武、国轩等,全■〈舟宗〉而回。见其母董夫人,夫人责之曰:『七府连败,两岛亦丧,皆由汝无权略果断,不能任人,致左右窃权,各树其党耳』!经无以对。仍令侍卫全旅守安平镇,其余诸将各归汛其部卒屯田。
喇哈达、姚启圣咸集海澄,飞咨往泉州咨会吴兴祚、万正色:『当乘海贼虚危,速出师攻击,克复诸岛!不可稽迟,致死灰复燃,以为沿海生灵患』。
但林升自退辽罗,诸将不服,各有窃议。迨接经谕,知国轩十九寨并海澄已去,人心虚危,厦门难守。当令各镇收拾东归,俟再后举。升秘之家,传其所辖部将于二十八早,驾言『自统本部船只,前往泉州港口巡哨』。遂遁澎湖。
吴兴祚、万正色二十九日接启圣咨移。三月初一日,兴祚统师从陆路;初二日,渡五通抵厦。万正色于初一日同林贤、陈龙、黄镐、杨嘉瑞、陈子威等出港;初二日,到金门会集。朱天贵见林升巡哨未回,遣人侦探,方知刘国轩已去十九寨并海澄,出厦门矣,即整备诸船观望。其江胜见升去,亦托出哨,统其所部船师,出扬辽罗外洋。
朱天贵接侦者来报:『经弃诸岛。国轩、何佑等诸镇,咸回台湾。陈昌投诚。吴桂业请将军部院过厦门』。喜曰:『国轩若去,余者碌碌,不足虑也』。又报:『泉州水师数百号,连■〈舟宗〉出港』。天贵即将船驾上北,截劫东洋船。任众剽掠沿海地方,纔统大队舟师下铜山。守将左冲镇马兴隆同昭义镇杨德和、中冲镇郑添等,初闻国轩弃十九寨出厦,遂戒严守望,以虞不测。继报本藩东回,即整备船只以待。忽瞭望者报:『有巨舰数十号,悉系我们的旗帜,扬帆而来』。兴隆立遣快哨,前去侦问是何船只。一面金鼓旌旗,严肃队伍,各起头帆、浮椗备敌。快哨至半洋,『问来者何船』?回曰:『本督下来探哨』。复问曰:『系刘本督么』?贵着人诡应曰:『是』。哨探转橹棹,飞报曰:『系刘本督船也』。兴隆以国轩未从经去来此,率诸镇列船往接。甫登舟见之,乃天贵也。兴隆等相顾失色。天贵会诸将意,曰:『诸公以天贵有二心乎?贵无二心。兹因金、厦失守,藩主东归,弟正撤师至此,欲会诸公觑方便,克复两岛。诸公若不信,吾只有一子,指水与诸公誓』!兴隆曰:『本督之心可贯日月,勇略素闻不亚武平。隆等愿听指挥,岂有生疑之理?方纔错愕者,以其报者之误。幸是本督,苟他人将谁救解』?俄顷,江胜率本部船亦到,各相见叙时事,悉入铜山澳内湾泊。天贵托言船大,港路未谙,恐犯礁线,将所有熕船尽列一字,拋碇于港口,困诸船于内。江胜夜忖天贵举动可疑,令诸将士勿弃甲,预备炮火。天微曙,差人坐杉板,至天贵船中请令,欲乘北潮往南澳、达濠,寻邱辉。贵素与胜善,又见其船只坚牢,甲士猛勇,留之则势敌,而艰于下手,不如卖个人情许之。胜得回报,随即起椗飞帆而去。贵见胜船出港,随传令诸镇将到中军船议事。即将马兴隆、杨德擒下。兴隆大骂曰:『天贵匹夫,负义叛贼!吾为厉鬼,亦不恕汝』。天贵又令人擒其子至。隆骂不绝口,天贵大怒,溺兴隆父子于海,掠其家。禁杨德等于船,率众劫诸船暨铜山子女玉帛。
姚启圣以铜山尚有劲旅镇守,又报朱天贵全师亦在铜山,征之费力,不如遣人抚之为善。知会喇哈达、吴兴祚、万正色差李荣春、吴英子应麟前往铜山招抚。天贵大喜,厚待应麟等;即遣林君宠同朱光祖入见启圣,愿献铜山一岛,全师投诚。启圣谓君宠曰:『朱将军若能如是,本部院自当保题现任总兵』。君宠回复天贵,贵令另铸「振远将军印」。五月十九日,进海澄港,薙发投诚;请启圣到铜山,安抚百姓。圣待天贵礼倍厚;寻而授天贵浙江平阳总兵。
时以诸岛既平,议要照前例就界筑壁,分兵守御。启圣曰:『诸岛由来悉系版图,鱼盐、田土,年计国赋数十万。前日失策轻弃,致郑经乘甲寅之变,猖獗横行,蔓延数载,滋害生灵。令既藉朝廷之威福,一旦克复,得寸守寸,岂可复议轻弃以资贼乎』?吴兴祚亦曰:『当留,不可弃!弃之,则贼不日复至矣』。会喇哈达、杨捷、万正色合疏,题请「展界诸岛」。奉旨:依议。自福宁至诏安,尽许百姓复业。以水师提督守厦门,分防沿海;裁内地新设如江东诸营者,设海坛、金门、铜山各总兵一员。
冯锡范同郑经回台,见永华把握重权,而诸事方正敢为;且又屡受微讥,心实忌之姑为阳好,阴与国轩谋。轩教锡范解辞兵权以许之。范喜其策善。一日,会永华于公所。
范曰:『自愧扈驾西征,寸功俱无。归来仍居其位,殊觉赧颜!诸凡检点明白,即当启辞杜门优游,以终余年』。永华信为实焉,归来即先上启乞休,经不允;华再加力陈,经意未决,范乘间启曰:『伏甫勤劳数载,形神已焦!今欲乞休静摄,情出于真。宜俯从之!但其所部将士,可交武平伯为是』。经依锡范议,允永华告辞,将所辖部旅交刘国轩。轩启辞者再;经命至三,轩始统永华军。而锡范仍任侍卫如故,华方悟为范所卖,悔无及也,心大悒怏。
永华退居无事,偶尔倦坐中堂。左右见永华起,揖让进退,礼仪甚恭,似接客状;宾主言语,唯唯应诺。徐而睡去。逮觉,即唤左右,将内署搬徙,让客居。左右问其故,永华曰:『瘟使者欲借此屋,吾业许之』。左右曰:『瘟使者欲何为』?华曰:『到此延请诸当事者』。左右曰:『谁』?华曰:『刑官柯平、户官杨英等,余尚有不可言者』。嗟吁而已。数日,永华死,继而柯平、杨英等亦死,悉如华言(闽颂云:『时有渔人于海底得篆碑文曰:「生女灭鸡,十亿相倚。庚小熙皞,太平八纪」。盖指姚灭郑于康熙时也。或曰:福州陈润所造』)。
四月,台湾彗星出,在寅申分野;一更尽,忽生四五脚。至夜半,一股白气,堕下甚长;俄复收起。如此,一月乃灭。
五月,探报『启圣修造战舰,将有征剿意』。经与锡范、绳武、国轩等会议:令天兴知州张日曜,按屯册甲数,每十人抽其一充伍,训练以备用,得兵三千有余。其街市商民,十家共输一丁,每名折价征银一百两。贫富不均,民大怨望。
七月,台湾彗星再见于西南庚酉分野。有白气一道,状如剑,甚长,冲指东方。至十一月,方消。
十月,探者报:『海坛总兵林贤,欲领舟师大队从福州港飞渡,直过鸡笼山,据为老营;渐次进兵,而攻台湾』。锡范启经曰:『鸡笼山在台湾之北,乃淡水上游;其澳堪泊船百余艘。前吕宋用天主教巴礼建院,与土番贸易。因地生硫磺,不产五谷,运接维艰,放弃而去。迨先王得台湾,纵红毛归国,红毛听通事杨宗九谋,将所有夹板驶到鸡笼山,重修其院为城,意欲窥复台湾。后系黄安督兵追攻红毛,红毛亦以水土不服之故而无外援,弃之。是此地最难居也。今林贤欲统师从此登岸进兵,若遣将固守,必当运粮接应。不但运粮艰难,且虞水土不服。不如遣一旅前去巡视,将鸡笼山城堕为平地,弃而勿守。林贤若来,使无安身之处,徒然上山,水土不服。然后兴师进攻,一鼓而破之』。经从其议。遣林升带兵北巡,兼堕鸡笼山城。升奉令至鸡笼,见其形势奇秀、峰峦高耸;而且土地饶沃,溪涧深远,是未辟荒芜之膏腴,暂为鸟兽之藏窟。其土番种类繁多,无相统属,性甚健勇。且山之顶黄金结累,人欲取而无路可达;惟溪之内流下金沙可取。但金寒水冷,极雄壮之人,入水一、二次而已。况硫磺所产,最盛于夏秋,故五谷不生,难以聚众。升督兵士,将鸡笼山城悉毁为平地,而回复命。
但前江胜于是早令人卑辞说朱天贵,贵以夙好,纵之去。胜随往达濠,依邱辉合■〈舟宗〉犯石井、潮阳、揭阳、澄海、饶平、惠来等县沿边。广东提督侯袭爵与一等侯潮州总兵马三奇率骑步沿海堵御截杀,又差员驾船招抚得曾咸等,以散其党羽。迨至天贵投诚,启圣与正色大队舟师悉在铜山,将欲进剿。邱辉向胜谋曰:『今者铜山、粤东虽无舟楫,而启圣必移师南澳、达濠,孤军恐难与敌。欲将埠头居民悉移东都,何如』?胜曰:『此万全之策』。辉、胜席卷而去,故达濠、南澳咸平。袭爵改潮镇中营游击蔡植茂为达濠协,以林天贵为左营、蔡大茂为右营。裁潮阳协镇为游击(后至二十三年平台,姚启圣会两广总督吴兴祚题建南澳城,设总兵一员,以杨嘉瑞任之)。时,邱辉、江胜至台见经,经各分配屯地安插。
经以诸老宿如陈永华、柯平等相继沦亡,不胜感叹。遂于洲仔尾泽地,令李景监造园亭,种植花木。一日,景报竣。张日曜供设甚奢,请经游。经同克■〈臧上土下〉、锡范、绳武、进功、国轩、洪磊、沈瑞、何佑、林升、江胜、曾瑞、林应、陈谅、林顺、郑省英、邱辉、吴潜、杨德、黄良骥、郑斌等文士武将,围射酣乐,继夜而散。经就洲仔尾园亭为居,移诸嬖幸于内,纵情花酒。下令长子克■〈臧上土下〉监国秉政,凡文武启章一切事宜,悉听克■〈臧上土下〉决断。■〈臧上土下〉既承委任,抚缉兵民,刚断果决,有乃祖遗风。经之亲信权幸,莫不畏惮。
经又虑克■〈臧上土下〉年轻,未得其宜,令人默取其所决诸启章断事者阅之,条条有绪,心大喜悦。以其后事倚托有人,遂放纵于花酒,不预政事,而竟卜昼卜夜之欢。克■〈臧上土下〉既承父命委理政事,上至董国太、诸叔,下及镇将兵民,绳以礼法,不肯阿容徇纵。故兵民感戴,权势屏息。但李景、张日曜诸辈虽各敛迹,然终媚奉于经,而思甘心焉。
●台湾外记卷之九(康熙辛酉年至康熙癸亥年共三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康熙二十年辛酉(附称永历三十五年)正月元旦,克■〈臧上土下〉率文武朝贺于台湾之安平镇。然后拜贺董国太,方过承天府洲仔尾朝经。经大宴饮,而归。经欲以是月望日大放元宵,张日曜即传街市居民构结灯棚,悬挂古董、竹马故事,烟火笙歌,以供游玩。克■〈臧上土下〉闻之,上启云:『偏僻海外,地窄民穷。屡年征战,几不聊生!兹屡报清朝整备战舰,意欲东征,人心汹涌。何必以数夕之欢,而费民间一月之食?伏乞崇俭,以培元气,以永国祚!………』云云。启上,经嘉其能固邦本,纳之,即为禁止。就于洲仔尾园亭,大张灯彩,与锡范、绳武、国轩、进功等,竟夕欢乐。
经因纵欲过度,痔疮暴胀,大肠紧闭,医治无效。克■〈臧上土下〉日夜侍侧,衣不解带,督视汤药。经忖不能起,传国轩至床前,指克■〈臧上土下〉而言曰:『与君患难相从,意望中兴;岂期今日中途而别!此子材干,颇有所望,君善辅之!吾死,九泉亦瞑目也』。轩叩首曰:『藩主偶尔微疾,不过理其元气,顺则肿自消而愈。何用挂怀?至于翼赞公子,轩自当竭力以佐,岂有二心』!适锡范入,经又谓锡范曰:『吾不免矣!诸凡全赖君与武平协力,辅此孺子』!范曰:『此不过大肠火盛,散之,则肿消。藩主何多虑焉』?徐而胀痛难堪,叫喊遂卒,年三十九。克■〈臧上土下〉躃踊号哭,令人飞报董国太。国太遂率诸子聪、明、智、柔与次孙克塽等咸至。锡范当于国太前谓■〈臧上土下〉曰:『储君宜守礼尽孝,视殓节哀』!克■〈臧上土下〉唯唯。范■〈虫柬〉礼官郑斌等办理丧事。随密向国轩谋曰:『监国乃螟蛉子,安得承继』?轩曰:『此郑氏之家事,岂外人所预』?范曰:『自有成算,公勿左袒』!轩许之。文武各祭奠毕,用王礼殡殓。
六官会议,择日嗣位。锡范密向聪、明、智、柔诸公子言曰:『自古承继大统,嫡庶尚且有分;何况螟蛉』?郑聪等曰:『公此言,真国之辅佐!克■〈臧上土下〉李氏之子,血抱抚养,人所周知;独藩主为嬖者瞒眛。且此子狂悖刚强,苟与嗣位,将来有不利于邦家』。范曰:『吾正为此,不知国太如何』?聪曰:『国太,吾之事也。地方兵民,公当主持』!锡范点首而别。聪、明、智、柔共议,齐向国太启曰:『外面镇弁将士以及百姓,纷纷鼎沸』!国太骇然曰:『何由致此』?聪曰:『以监国非郑氏血脉,故人心不服耳』。国太曰:『监国秉政两载,兵民素所悦服;焉有是事』?聪曰:『监国虽然秉政,是藩主尚在,借其名耳。今藩主仙逝,欲承继嗣位,人必较正,因此不服。此乃大事,国太不信,当召侍卫中提督问之』!国太随遣人传锡范、国轩议事。轩以病辞,不赴;差中军金荣到安平镇启国太曰:『凡紧要事,要请聪二爷与侍卫酌议』。锡范正调换镇将,更易弁兵,虚为声势。忽闻国太传,遂趋谒。国太询外面事宜。锡范曰:『兵民嗷嗷者,无他,以监国非藩主真血脉也』。语与聪等同。国太疑信参半,聪与明等又逼之曰:『国太当速主意!倘一旦有变,悔之晚矣』!国太时亦老迈,主意不定,虞其有变,即允易位。范会国太意,辞出。见文武纷纷议论,以『国不可一日无君,况国君晏驾,必有嗣位,然后发丧。岂有殡殓许久,尚虚其位?明系奸臣秘权,当相率启请国太方可』。范闻言,对众曰:『业奉国太命,令礼官择日,奉监国嗣位。尔诸公不必多言』!众乃散。
范初疑国轩有诈,迨接金荣启国太之语,意遂无忌。复嘱荣曰:『归覆尔主,当秘之,勿露于陈氏人前(陈氏指华与绳武;■〈臧上土下〉,华之女婿),并禁止各镇营诸路兵士离汛』。金荣回,以范言覆国轩,轩即按定诸镇营兵将。但国太受聪、明、智、柔、锡范之惑,信以为然,令仪宾柯鼎传克■〈臧上土下〉入内庭议事。锡范密令随协蔡添同聪、明、智、柔等伏于堂之西厢。克■〈臧上土下〉至大门,守者不许其随从总提辖监督毛兴、总兵沉诚等入。■〈臧上土下〉至二门,方履中堂,而二门已闭矣。聪、明、智、柔与蔡添突出,各交口数其非郑氏血脉。■〈臧上土下〉见情势凶猛,遂曰:『此非吾所得知。既不是郑氏真血脉,愿见国太,纳还监国印玺』。聪、明、智、柔咸笑曰:『今日正奉国太之命,亦不由尔不纳还』!以目视蔡添,添持刀挺身出,欲行凶。■〈臧上土下〉大骂曰:『蔡添匹夫!尔胆敢弒主』?而刀已刺入腹中矣。聪、明、智、柔四人各挥木棍助打,■〈臧上土下〉立毙于蔡添、聪、明、智、柔之手(此康熙二十年事。之才干果断,可谓中兴之贤明矣。国轩既受托孤之重,知锡范之谋意,当为排解遏阻;何乃托病不赴,此亦未为豪杰,不过一武夫耳)!克■〈臧上土下〉既死,聪即令乌鬼将■〈臧上土下〉尸拖于旁院。而毛兴、沉诚二将在外守候,闻内有变,即欲率诸骁将夺门救主;云『已死矣』!各嗟恨而散,飞报监国夫人。陈氏突闻,躃踊长号,死而复苏者再。绳武亦驰至,见夫人睧眩倒地,慰劝之曰:『事已至此,且缓悲哭』!夫人曰:『速护吾进府见国太』!武曰:『此是正理。并看监国尸在何处』?夫人曰:『然』。绳武令人护送夫人到府,直入于内。董国太以诸子说克■〈臧上土下〉是螟蛉,不过欲易其位而巳;岂意聪等赚入中堂,当下刺死。正在咨嗟追悔,忽见陈夫人悲号于前,跪请曰:『监国何罪至此』?国太曰:『事已至此,说亦无用!我儿毋自苦焉!亦因兵民不服,以监国乃李氏子,非郑家真血脉耳』!夫人曰:『既非郑氏血脉,孙妇亦安得知?既知非真血脉,国太应早遣归宗!何国太作婆孙一十八载?既不是血脉,不得承继,亦尚可为平民;何至赚入刺死』?国太语塞。第以永华素为国望,藉以慰劝。询其所欲,夫人叩首长号曰:『愿请监国收殓,相从于地下,为郑氏鬼!愿毕矣』!国太允其请。夫人遂出见监国尸,相抱号哭。国太令舁尸同夫人归府,收殓,殡之中堂。遂自绝粒,日夜号哭。时夫人有孕,国太遣老妪劝慰至再:『俟生男女,我自善待之。毋徒过戚也』!夫人曰:『成立之父,尚不能保其七尺躯!何况此呱呱耶』?号泣悲咽!又对国太曰:『我今已矣!供饭三日,聊尽人事。我夫妻子母,自应相从于地下』。绳武、梦球诸兄弟咸壮之,转请国太。国太嘉之,随遂其志,令人结台。夫人登,受文武祭奠毕,与诸兄弟拜别,从容投缳,颜色如生。观者嗟异,悉为下泪!时有「文正公兮文正女」之歌褒之。余书至此,亦为之破涕!吊之以四绝曰:
欲问天高天不知,千声血泪暗中啼!人间无意心灰甚,明月当空照冷闺!
一盏明灯一篆烟,傍徨灯影复相连。三朝茶饭尽人事,七尺梁间订夙缘!
虽然日月有时缺,难算今朝意外愆!自计此身无顿处,甘从地下结良缘!
纵有百年亦是死,何如七尺完吾生。此生了却人间愿,南郭楼台北郭茔!
冯锡范教郑聪恳国太,明「克■〈臧上土下〉螟蛉难嗣大位」状于通衢;兵民叹息!刘国轩率文武连名请国太命『早定嗣位,以安民心』,国太以经次子克塽承继(时年甫十二),颁谕台湾地方。又命经弟聪为辅政公(聪,懦而贪,名为「辅政」,大小事皆决于锡范、国轩二人)。塽以拥立功,表封国轩为武平侯,仍管中提督事,得专征伐;冯锡范为忠诚伯,仍管侍卫,兼参赞军机。其余文武,各加一级,照衔办事。令国太侄戎旗四镇董腾统船一十五只,前往澎湖设险镇守,不时巡哨,防备姚启圣乘衅东征。
细作探『郑经已死,诸子谋杀克■〈臧上土下〉,锡范立其婿克塽嗣位』情由飞报;喇哈达、启圣、正色暨杨捷。哈达曰:『天将亡贼,故使内乱。可出示,前去晓谕,以散人心』。示曰:『宁海将军喇,为闽疆之杀运将除、海逆之气数当尽,仰遵天讨,特布忠言,以感民心,以彰劝化事。照得培国家之元气,首在安民;起井里之疮痍,先于除暴。海逆郑氏,世为国贼。窃永历之虚号,实非有心为民;窜远屿之穷陬,不过仅名为寇。寡人之妻,孤人之子,坏人屋庐,荒人田土!迨至兴师问罪,振旅征伐,则正供杂派,既困民于追呼;而运械馈粮,又疲民于奔命。颠沛流离,几数十年矣!此不特南征将士鞍马风霜,不无切齿;嗟彼穷黎实受荼毒,更当仇不共戴者也。前者捣其巢穴,余氛稍戢。乃根株未尽,萌孽复生,遂乘甲寅之变,侵凌州郡,肆为剽掠。天戈所指,两岛荡平而远遁台湾,魂游釜底,终不免有死灰复燃之虞。是贼一日未灭,民一日未安;本将军之思忧,亦一日未已也。方今郑经已伏冥诛;而嫡庶争立,奸党窃权。此内乱方深,揆之天时、人事两端,不可不为败亡之兆,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是以本将军相机度势,会同督、抚、提赴泉商榷,共奉谕旨,同心合意,底定海疆。正在调遣进发间,先委能员前往台湾宣布成命,无非仰体朝廷好生之德。凡一切往来招抚常谈,皆本将军所不乐道;惟有欲锄尽根株,为万年长久之计耳。但念尔等皆吾赤子,岂有生而为逆者?况其中不无怀才负异辈,倘得展其所长,足为天朝佳器;而所以失身入海者,实非得已。或为饥寒所驱,或为赋役所迫;或因误投于法网,苟且逃生;或受欺凌于势豪,希图报复。身虽已辱,志实可矜。故不吝再四招徕,许其自新。所可骇者,贼非生于空桑,不无眷属在于内地,乃不知极力劝谕,令彼向化倾心;竟听其助贼为虐,流殃桑梓!所称文物礼教之邦,当如是耶?本将军前驻泉城,将及两载,其间潜侦密探,无不周知。不欲株连无辜,故隐忍姑待,徐施劝谕。今当大修战舰,纠台锐师,不日东征,势如破竹,正尔民出力报效之时。诚恐未喻德意,不得不反复开陈,合行晓谕!为此,示仰滨海百姓并岛上将弁兵民人等知悉:凡有亲属陷身海岛者,不妨密报本将军,给照前去,劝其及早效命。尚有反邪归正之路,何苦背乡井、弃坟墓,置身于风涛不测之中?诚非计之得者。如果翻然悔悟,慕义前来,除将本员立照原衔叙用外,其劝化之人,功亦难泯,定行一体优渥,断不尔负。若有见机之哲,举土地而来归、斩巨魁而献馘,操舟纳款、率众输诚,本将军更当分别具疏题请,从优录用。尔独不闻当年归命人员,悉膺显秩,甚至有爵至公侯伯者。我朝之待投诚,不可谓不厚矣!往事可征,正宜各图功名,乘时建业。倘犹眷恋蛟宫、徘徊水国,舟师南指,玉石俱焚,悔何及焉!嗟嗟!贼气将尽,民困已极!乘此长风破浪之时,直抵岛屿,尽扫余灰,除东南数十载之杀运,救海滨百万户之生灵;将见波涛不兴、烽烟无警,与尔民共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岂非一劳永逸,得长享太平之福哉?本将军灭寇安民,苦心至深且切,故不觉其言之长也!各宜猛省,毋违!特示』。遂刻刷,张挂沿海地方。另装二箱并礼物移文,差船送到澎湖;一箱交守澎将弁转送到台,付刘将军收拆。差者果送至董腾行营投交,腾礼待其使,将文示遂过台与刘国轩。轩恶腾多事,何不却之去,尚代之转递?腾得回报,即送其差回厦。
五月,郑明、郑智二人欲捐资募兵,请于锡范,范不允。复谋之国轩,轩曰:『公子有志,为国捐资募兵,此诚盛举!有何不可?轩当代为转请』。明、智谢之。轩启克塽曰:『屡闻姚启圣欲兴兵东征,正臣下效命之日;何况至亲骨肉。明、智招募,宜允其请』。塽从之,遂以明为左武骧将车、智为右武骧将军。但一旅未成,骚扰难堪,轩与范又启塽止之。
六月,国太以监国死非其罪,且非己意,辄积郁于怀,遂染疾。于二十九日卒,克塽率文武挂孝,兵民莫不叹惜(国太董氏,原与成功不合。因辛卯岁马得功陡然率骑兵从高崎渡厦,守将芝莞闻报,收拾辎重,弃岛下船,且不顾董氏;董氏闻报,独怀郑门神主出奔,金珠宝玩一无所取。以此,成功嘉其大有见识,遂敬重之,并预兵旅事。迨至孀居,每深戒子孙:当抚恤百姓,厚待将士。至于丁巳,败七府,弃诸岛,叹曰:『若辈不才,徒苦生灵耳』!凡台湾有被掳与孤贫丁役,咸受其惠)。
有恶董腾者,以前喇哈达差员送告示至台湾时,曾馈腾礼物,不却之去,反留在澎,而为转送;又着亲随一营王一豹款待,将有一月。其中虽无交通情弊,然摇动人心,其实可恶。令右武卫林升往澎湖代董腾镇守,着腾回台。一豹惧有祸,发火药,自焚其船而死。
启圣屡接台湾侦报,知郑经已死,群子争立,奸党弄权,经母亦卒,是天之将亡郑氏。但平海之将,未得其人;私计当此任者,非施琅不可。遂与吴兴祚合疏,保题施琅。圣祖允之,即召施琅陛见,密授平海机宜,出为福建全省水师提督;调昭武将军杨捷仍为松江提督,改万正色为福建陆路提督。琅遂陛辞出京。
七月,宾客司传为霖原与施明良共谋,欲生擒郑经而献诸岛。因见国轩提防周密,虑事难成,遂先出首以掩己罪。迨经奔台,独藉永华一人;后华解权,经死,克■〈臧上土下〉遭害,陈氏之望稍衰。而辅政公郑聪屡向人言:『傅为霖是从鸣骏开爷投诚的人,曾授松江府通判。今虽来归,不念其恶而用之;若论藩恩,不可谓不厚矣。前首施明良,是虑事之难成,非是本心。吾细观此人,面带冷笑,心藏不测,速宜远之』!为霖闻知,心不自安,偶与令史陈典辉谈衷曲。典辉曰:『公原任清朝,且姚总督又甚重公,前谋不成。乃天耶?何不再密通缱绻,令整舟师攻澎,以便接应』?为霖曰:「吾亦有心久矣。因前有破绽,不便差人以生疑端。公如有心,共指天心,吾即出禀到省,何如』?典辉首肯,遂插剑盟誓。霖修禀交辉。
辉有族侄荣,善贸易,往来接济,甚熟沿边,港口周知。辉将霖禀交荣,荣借生理为名,密泊其船于辽罗外洋。觅渔船入漳州,见启圣。圣大悦,立传陈荣入见。荣叩首具陈『为霖与叔典辉仰慕德化,欲倾心投诚』。启圣曰:『尔叔与为霖悉系文官,欲谋举国来降、岂不是难?尔既有船在外,本部院令人装货一札并银万两、札付数百张,尔可载到台湾,密嘱为霖:当结有兵符总镇,同谋共举,方能济事。大者公侯、次者提镇,文职布、按随补。尔应打扮生意,往来传递,运载接应。功成之日,本部院决不尔负』。荣叩首而出。次日,即领回谕并札付、货物、银两到辽罗。仍归台湾,与叔典辉备述,并交所带札付、银两。为霖大喜。随密结副将蔡恺,受银札等事。恺又招总镇高寿,亦受银札,佥名画押。寿对为霖曰:『谋人之国,大非细事。必得同心者四、五人,方可成事。今再当遣荣过厦门,通知姚总督,令其大整舟师前来。台湾闻知,必令国轩提兵出守澎湖,然后我们方可举事接应。此实万全之策』。霖曰:『此计甚妙!奈无同心可谋,将奈何』?寿曰:『建威后镇朱友,与吾交颇厚。俟吾往说之,再作商量』。霖曰:『若得「火烧猪」共事,何惧不成?但当善觑方便,不可造次。倘有漏泄,身家难保』!寿曰:『公且安心!自有斟酌』。是晚,寿到朱友家。与友谈吐间,忽长叹曰:『昔日先王以礼待士,今日以亲用士』!友曰:『亲者如果才能,甘心拜服;悉系庸碌之流,徒作威福,以祸生灵,心实不甘』!寿曰:『公之念及生灵,真有良将风度!但不知生灵何日得脱苦海耳』!友曰:『吾和盘打算,无一能拯救生灵于苦海者』。寿曰:『此惟刘武平一人已耳』。友曰:『武平若方正,亦不至于此。吾思误郑氏者,武平也』(友此言实讥日前国轩假病,以致克■〈臧上土下〉被害)!寿曰:『依公所言,生灵终于沉沦;公亦当策画拯救之!岂可袖手旁观』?友闻寿「策画拯救」之语,其中有因,遂顺应之曰:『极欲拯救,惜乎无遇与时耳』!寿曰:『公特无真心救民耳!若有真心,何患无遇与时』?友起身曰:『谨奉教』。寿曰:『奇遇与时,岂易轻道』?友曰:『尔我挚交,何得作此矫言』?寿曰:『当誓而后言』!友与寿指天誓毕,寿方将交通姚启圣始末情由,一一详陈。友大悦,约明早到为霖家计议。寿别去。次日,寿将昨夜结朱友之事,与为霖、典辉细述,俱各大喜。忽守者报友至,霖等迎入。延之密室,各吐衷曲。随出单,令友佥名画押。大设筵宴,尽欢而散。为霖见事有八九,即与典辉商议:『乘十月小阳春有南风,可通知姚总督率师前来』。典辉然之。又令荣过厦门通知。友自从是日画押回家,细思:「事成,吾与高寿乃清朝平海之第一功臣也」!日间不敢时常往来,恐人生疑。每定更后,友欲到高寿家,至中途,似有人推跌在地,茫然不得前;回去则安:如此者三四夜。友自思,此必天未灭郑氏之故,遂出首『为霖、高寿、蔡恺、陈荣等私受姚总督银札,买散人心。不日舟师到澎,为霖等即为内应』。克塽大怒,即遣冯锡范带兵士,擒为霖等勘问。郑聪曰:『为霖相貌,不出吾之所料也』。
时,怀安侯沉瑞自到台湾,闭门静坐,因人口浩繁,所有粮米,养赡不足;其太夫人金氏屡出黄金兑换,或出元宝烧錾。左右每每密告锡范。范以瑞家充裕,欲祸之无由,承勘问为霖案,令霖称谋成欲扶瑞归清,瑞有预谋焉。冯锡范录为霖供,启塽曰:『怀安侯阴与为霖有谋,诸下六官鞫问,果否有无通谋之事』?塽信之,即令陈庆传沉瑞暨其胞弟珽交锡范会勘。瑞至,见霖供,曰:『瑞从到台湾,南北音语不通,惟有兢业自守;并未曾私交一人,预谋一事。至于结亲,特出于先藩主婚,非瑞之所敢过求也(瑞妻郑斌女,是经主婚,故云)。今日为霖攀扯,真觉平空陷害。但瑞之生死总出藩恩,夫复何言』?锡范令陈庆带瑞、珽出,暂看守。复与六官议。六官以『瑞果于外事无预;且为霖之供,不过云「事成之日,欲扶瑞为首」,岂可以「莫须有」之事,而置瑞于死地乎』?范曰:『凡事不可参破,参破将来必为祟;此人将来久必为祸,宜除之以绝后患』!众默然,议遂定。
郑斌启塽曰:『瑞妻乃斌之女,乞藩主恩赦斌女回家』!塽许之。斌驰回,令婢妪到瑞府中,请夫人回家。夫人不知其故,即上轿。至斌家,甫入门,见父母咸立堂上。即问曰:『今日何事,接儿回家』?斌将瑞始末细述,因念骨肉,启藩主宥汝,故差人接汝回家。夫人曰:『爹言差矣!儿虽父母所生;但今日之身,乃沉门之身,非父母所得爱惜者也。况当此存亡之际,夫、叔被戮,姑妯在堂,儿若偷生,岂不被人耻笑?生为沉家妇,死为沉家鬼,理所宜然。爹莫爱儿以贻笑』!即转身欲出。父母兄弟以及婢妪号哭挽留,不啻三四。夫人决意不从,毅然随轿而回。余书至此,拍案赞曰:
南北姻缘岂偶成?死生今日别离情!不从父母归宁咏,愿赋终天一路行!守一曾闻保母言,不因生死离侯门。黄泉旅次暂相待,公案共完礼至尊!
锡范启克塽,出为霖、高寿寸磔,斩蔡恺、陈典辉等示众。尽收其家属发配,独为霖妻蔡氏与子妇黄氏(系泉州东石黄堂壮之侄女),不辱自缢。又差陈庆持白练二,勒瑞、珽兄弟死。瑞闻命,解汗巾一条带荷包,嘱庆曰:『此物乃吾夫人所绣。带此汗巾,烦尔持回与吾夫人作别记,生死异路,永从此辞!并再为我代禀岳父,不必繁礼,只用布袍、桐官足矣』!珽曰:『亦烦老兄,代吾致意郑姻家并吾丈人,一如吾兄之言,殡殓只此足矣』(珽乃陈大烈婿,未娶)。语毕,二人各上凳欲投缳。而珽在左、瑞在右,珽慌下凳。瑞问珽:『何为』?珽曰:『人以五伦为重。今虽就义,亦不可以弟而先兄。况吾兄身居侯爵,又兼兄长,岂反居右而灭伦』?瑞曰:『当此之际,焉用仪文?既如此说,背礼了』!珽方上凳。兄弟二人相向而缢。军民闻之,无不流涕(东旭曰:不因以死故,混越礼仪文;逊让言南北,从容惟有君)。
夫人抵家,见瑞之祖母金氏、姑太夫人满氏业已就缢死,跪哭曰:『老太太与太太先行,媳妇随后即来』!忽陈庆奉令抄瑞家,并持瑞汗巾、荷包至,述瑞、珽遗嘱;并传藩令:『欲将所有家属,尽收发配』。夫人接荷包,称谢。时瑞之妹大姊、三姑娘、于氏、李氏、崔氏咸曰:『毋被辱,愿相从于地下』!各奔入,自缢而死。夫人令庆搬尽其家之所有而去。乞收瑞、珽尸骇,克塽允其请。夫人与父斌市棺,收殓老太太与姑太太并瑞、珽及姑姐等柩于中堂,另收诸氏柩于别室,虚一柩于旁以自待。斌夫妻同其妇女眷属咸劝曰:『夫人孝义备至,可谓无愧!毋自戚以损其身』!夫人怒目曰:『毋乱人意!儿己许之久矣,岂可辜负地下?况儿已无意于人世,乞割爱,勿以儿为念』!遂绝粒,奉列位饭三日,从容谢别父母与兄、妹、弟、侄诸亲眷属而自缢。官民无不感叹。斌夫妻痛哭收殓,与瑞等棺安顿一所(后至癸亥年平台湾,姚启圣以其事题请:诰封郑氏一品夫人。都统张梦吉差防御张国柱搬诸柩入京,择地安葬。东旭曰:愿弃人间烟火食,相从地下魄魂依。双双携手归天府,细雨霏霏冷钓矶。又曰:莫言荒服地!十室有忠良。慷慨直辞父,从容即别娘。忍生三日饭;就死一炉香!泡幻真同梦,声名日月光)。
十月初六日,施琅抵闽视事。即咨会姚启圣修造战舰。但未知澎湖情形如何;忽传闻有同安高浦人陈昴,其母在厦,迩日从台来。十三日,琅急召入密室,询问澎、台情节。昴详陈『郑经已死,长次争立;权臣执政,悍将恃威。自闻大老爷奉旨出京,兵士莫不胆战心寒』。琅曰:『彼胡得知之速也』?昴曰:『八月十五日御筵宠召之日,都门侦者星驰胶州,快哨飞报。业于九月初一日刘国轩已知矣』。琅曰:『狡贼伎俩,可谓精细。如今作何防范』?昴曰:『将所有熕船、战舰一概修整。镇将有眷口者,皆移于安平居住,令其统兵来澎御敌。其无眷口者,拨守不紧要地方。且年情欠收,米贵如珠。灾异频见,讹言肆起。大兵一临,澎湖可取。若得澎湖,则台湾自危矣』。又画澎地形势呈上。琅曰:『彼将可湾泊之处设立炮台,我师岂不艰于停泊收■〈舟宗〉』?昴曰:『刘国轩必紧守娘妈宫、东西峙、内外堑诸屿;至于八罩、花屿、猫屿等虽有哨船,亦是无几之兵。大兵一至,彼必自走,则任我们寄椗收■〈舟宗〉』。琅曰:『宜用何风信』?昴曰:『澎坐东北,当用西南风可去』。琅见昴言语诚恪颇有经济,遂用为督理坐驾外委把总(昴字星华,平澎、台功,历任粤东碣石镇总兵,后转粤副都统)。昴又举伙长曾福识认澎湖各港礁线翁尾。
十五日,报『傅为霖等机谋不密,全家籍没;累及续顺公沉瑞等』。启圣叹曰:『岂天之未欲滨民安于衽席,而使是谋之不成也』?
但澎湖自郑经庚申年回台,未曾设御。迨经死,塽继立,虽董腾、林升,不过轮流防守而已。因籍没为霖之家,搜出与启圣来往密书,有陈其『澎湖无备,可速督兵前来,一鼓可得。若得澎湖,台湾即虚,便当起兵相应』之句。又探报施琅出为水师提督,专征澎湖。锡范恐镇守不及,则台湾危矣;启克塽,令国轩出汛澎湖,相地设险。一时军需战舰未备,以水师镇林亮督修,改洋艘为战船。徐而擢林亮为右虎卫,更名曰「豪」。工官杨贤条陈『生财裕饷:凡所有村落民舍,计周围丈量,以滴水外,每间每丈宽阔征银五分』。克塽允启,令李景、张日曜清查征比。百姓患之,毁其居室甚众。刘国轩到澎湖,驻札妈祖宫。坐快哨巡视三十六屿,相地设险:于风柜尾筑炮台一座,四角山筑炮台一座,鸡笼屿筑炮台一座,东峙、西峙、内外堑炮台各二座,牛心湾炮台一座,虎井、桶盘屿各设炮台一座。妈祖宫置城一座,外加女墙、壕沟,安设大炮。星罗棋布,提防周密。其八罩、水按澳等有礁石沙线,四面受风无水者,俱不守御。又启荐援剿左镇陈谅为右先锋镇,提调各屿与陆路诸师。以右武卫林升为水师总提调,左虎卫江胜副之。宣毅右镇邱辉、援剿后镇陈启明二人为先锋。克塽、锡范悉如国轩请,遂拜轩为正总督,督水陆诸军,自副将以下许其先斩后奏;又以征北将军曾瑞、定北将军王顺二人为副,共守澎湖应敌。
轩又以海坛总兵林贤前欲率舟师从鸡笼山登岸,进攻台湾;今施琅既出为水师提督,水务谙熟,诡计甚多;此处应急为设备,切勿疏防以贻后悔,启请克塽与锡范商议。范举左武卫何佑为北路总督,以智武镇李茂为副,往守鸡笼山。总镇如蔡文、郑仁、黄良骥、沉诚诸宿将,不服茂所统;范闻之,愤甚。旋又启塽,擢茂为右先锋镇以压之。众屈于威,不得已从之行。佑至鸡笼山,与诸将踏勘地势;不外旧址,会议仍兴工筑城。蔡文叹曰:『以现成金汤永固之城,无故毁为平地,如儿戏然!今又重劳兵民再筑。谋国者,固如是乎』?佑立驱土番同诸兵士负土搬石,照旧址筑城。仍于可泊船只登岸处,筑炮台防御。佑于旁山上结一大营,周围开壕,筑短墙以作犄角势。但士卒疲劳,不服水土;兼手足沾潢水,个个发痒,抓破即肿,縻烂难堪,兵士怨望。
锡范以诸镇或分澎湖,或出镇鸡笼山,台湾空虚,恐一时有变;随启克塽:抽乡兵,令诸监督操演,分辖防守要口,悉裹粮露宿,百姓嗟怨。后闻施琅进剿展于来春三四月,信稍缓;陈绳武启『毋失农时,请暂撤乡兵以苏民困』。塽允之。各回家安业。
十二月,刘国轩侦知喇哈达、吴芳春、姚启圣、吴兴祚会师于定海。琅以北风大硬,难以连变,各回福省。轩遂将水陆事务托交陈谅、林升二人料理,自归台湾报郑克塽。
康熙二十一年壬戌(附称永历三十六年)正月,刘国轩以澎湖重地,恐乘新春,宵小不测有变,遂辞克塽。初三日,领载粮饷并大队,扬帆出守澎湖。
二月,施琅以渡海东征,出于乘机,便可进取。苟事事欲驰会督、抚,恐失其时。忽报翰林学士李光地请假送母回闽,琅驰至兴化黄石,恭请圣安。光地与琅密议机宜,逾时而别。琅遂密请专征,疏曰:『为密陈航剿海务机宜,以收万全事。窃照臣驽骀庸才,谬荷我皇上特恩起用,以臣深知水性、贼情,专畀进剿海逆之实。臣思滇、黔弄兵,悉皆底定;惟有台湾四十余年残孽逋诛未歼,致廑圣怀。臣敢不殚心筹画,灭此朝食?受事以来,练兵整船,靡敢刻懈,业巳就绪。然用兵之法,不得不熟审详慎。即古者行兵,多用奇计,声东击西,兵不厌诈,非可直道而行。去冬具疏展限,请以今年三、四月乘北风进兵。盖为郑逆奸细颇多,使贼知我舟师必用北风而进;然后出其不意而攻之。臣在在密用间谍,乱其党羽,自相猜忌。自去年逆艘纠集澎湖,欲抗我师,据险以逸待劳。设我舟师到彼,必由澎湖西屿头,然后转帆向东北而进。正值春夏之交,东北风为多;我船尽是顶风顶流,断难逆进。贼已先站立于外堑、内堑接应娘妈宫,俱是居我上风,上流御敌,其势甚难冲击,故不可不虑及此也。所以前议北风之候,犹恐未能万全。且水道行兵,专赖风信潮水;非比陆路任意驱驰,可以定计进止。臣日夜焦心熟筹,莫如就夏至南风成信,连旬盛发,从铜山开驾,顺风坐浪,船得连■〈舟宗〉齐行,兵无晕眩之患,深有得于天时、地利、人和之全备。使贼纵有狡谋,斯时反居下风下流,进不得战、退不得守。澎湖既得,便知贼势虚实,直取台湾,便可克奏肤功。倘逆孽退守台湾,死据要口;我师暂屯澎湖,扼其吭、拊其背,逼近巢穴,使其不战自溃,内谋有应。不然,俟至十月,乘小阳春时候,大举进剿,立见荡平。此乃料敌制胜,所当详细一一披陈者也。然臣窃有请者:督臣姚启圣调兵制器,奖励士卒,精敏整暇,咄嗟立办;捐造船只,无所不备。矢志灭贼,国尔忘身!坚图报称,非臣所能力企。惟是生长北方,虽有经纬全才;汪洋巨浪之中,总非所长。矧抚臣吴兴祚升任,新抚臣初到视事,恐未悉闽疆情形?臣之鳃鳃谓督臣宜驻厦门,居中节制,别有调遣。臣得专统前进,行间将士知有督臣后攒,粮运策应;则粮无匮乏之患,兵有争先之勇,壮志胜于数万甲兵。今若与臣偕行,征粮何以催趱?封疆何有仰赖?安内攘外,非督臣断难弹压!臣故密疏入告。使督臣闻知,必以臣阻其满腔忠荩。仰冀皇上密行温谕督臣,免其躬亲偕行。今臣同督臣操练水陆精锐官兵充足三万,分配战舰,尽可破贼。但臣仅掌有水师提督印信,未奉有征剿台湾之敕谕,伏望迅赐颁发,以副转睫师期,俾得申严号令,用以节制调度。所有督臣题定功罪赏格,赐臣循例而行;则大小将士咸皆凛遵。至于师中参酌,见有同安总兵官吴英,智勇兼优,竭力自许,可以为臣之副,尤望恩嘉奖。又有兴化总兵官臣林承、金门总兵官臣陈龙、平阳总兵官臣朱天贵、海坛总兵官臣林贤、留闽候补总兵官臣陈昌、江东副将臣詹六奇、随征左都督臣李日埕等,俱堪冲风波浪,勇敢克敌;共勷捣巢,藉我皇上天威丕着,丑类游魂,何难殄歼?航海灭贼,关系臣之一身承当责任,何等綦重!以故凡贼之形势、风之顺逆、事之区画,亟当十分详审,以图万全。况出汪洋大海之外,匪敢轻举妄动,苟且从事,致负眷顾之隆。臣当会商将军,合词具题;而将军海务情形,非所谙晓,又恐奸细窥探泄漏,是以自将战略师期,密疏上闻,仰听睿鉴』。三月初一日,到京投进,留中。
十五日丑时,台湾忽满天昏暗,有白气三条,从西北直贯东南。十八日丑刻,又如前昏暗,白气从东南起,贯入西北。出汛鸡笼山诸军士,大发疾病。
五月,施琅见船只齐备,遂咨请喇哈达、姚启圣至铜山,欲乘南风当令,进取澎湖。启圣曰:『南风轻软,候北风,方可出师』!琅曰:『南风虽软,在铜山放洋,居于上风上流,我舟师可得成■〈舟宗〉,兵士又无晕眩之苦,势如摧枯朽』。启圣曰:『刘国轩久年积寇,诡计甚多。我师欲据上流上风,安知彼不以上风上流而来迎战乎』?互相争执。喇哈达劝曰:『平海事关重大。奉旨「督、提同心」,岂可各执己见?当请展限,以候进取』!琅不得已,听启圣主稿展限。琅曰:『如此相制,海寇何日得平?边民何日得安』?无奈,仍操演待时。
鸡笼山因有重兵镇守,故起沿途土番搬送粮食。土番素不能挑,悉是背负头顶。军需繁杂,不论老幼男妇,咸出供役,以致失时。况土番计口耕种,家无余蓄,而枵腹趋公,情已不堪;又遭督运鞭挞,遂相率杀各社通事,抢夺粮饷。竹堑、新港等社皆应之。塽闻报,询锡范。范举其左协理陈锋督率将士,与宣毅前镇叶明、右武卫左协廖进等督兵征剿。但土番性情轻佻,男妇成群,所用镖枪竹弓而已;各社各党,无专主约束之人,故不敢大敌,只于夜间如蛇行偷营冲突。一闻进剿,各挈家遁入深山。吏官洪磊启陈,其略曰:『土番之变,情出无奈。苟专用威,则深山藏匿,难捣其巢穴。当柔以惠,则怀德远来,善抚而驾驭之。况当邦家有事之秋,岂宜震动?伏翼遣员招抚!……』云云。克塽允从,遣各社通事往招,并令叶明等进兵谷口,抚剿并用。通事虽奉令入山说之,奈土番各树党羽,俱不信其说,每突出谷口剽掠。明于各隘口树栅,日则带铳手巡哨攻打,设备困之。土番伏则无粮可食,出则咸被截杀,计穷乞降。明转启克塽,塽允之。再令通事入山,领其众仍回原社耕种,然后班师。
七月十一日,施琅接邸报,读将军喇哈达疏,内有『提督称南风不如北风』之句,骇然曰:『此说何因?急当密告』!十三日遂上疏曰:『为欲靖海逆根株,全在严旨决计进剿,以收实效事。窃惟我皇上御极以来,宇宙廓清,无思不服;惟郑逆抗拒横行,深费皇上宵旰南顾之忧。臣兹复荷圣恩起用,重臣以水师提督之任,责臣平台逆之患。兼面奉天语,温谕谆谆:「剿灭台湾,以免生灵涂炭」;何等严切!故衔命以来,兼程疾趋,即于去岁十月初六日抵厦门视事。点验船兵,全无头绪,焉敢妄举进剿?时欲具疏入告,恐伤寅恭和衷。故日以继夜,废寝忘食,一面整船,一面练兵。兼工制造器械,躬亲挑选整顿。至今年四月终,方称船坚兵练,事事全备,移请宁海将军臣喇哈达、侍郎臣吴芳春,到厦门看阅。此时将士摩拳擦掌,人心思奋;将军二臣,交口称赞不已。臣即于五月初三日会同督臣姚启圣,统率舟师开驾至铜山。以俟夏至南风当令,联■〈舟宗〉进发。第督臣以五月初一日准部咨进剿海贼关系重大之旨,随转意不前;而三军侧听,一尽解体。臣自初七日起与督臣决计进取,力争十余天。至十六日,将军二臣抵铜山,到臣营所,臣面恳将军转劝督臣,乘南风进剿,无不摧枯拉朽之势。奈督臣终执旨意,以「督、提同心合意」为辞。臣不便违抗,姑听督臣主疏展期;实非臣之本意。此二将军臣亲到铜山所目击而共悉臣衷也。本月初七日,承准兵部札付内开:「宁海将军喇哈达等疏称:总督、提督称南风不如北风」;臣深为骇异!窃思臣当日在铜山,与将军二臣并无言及「南风不如北风」之语。日与督臣争执「南风进剿」;不惟三军皆悉其情,即通省士庶,亦皆俱晓。且督臣日遣各总兵、海道,劝臣权依督臣之议。今将军二臣具疏,竟不分晰明白,一笔混入,陷臣推执不前。若非皇上宽置不究,则臣先后疏章自相矛盾,欺诳君父,罪当万死矣!夫南风之信,风轻浪平,将土无晕眩之患;且居上风、上流,势如破竹,岂不一鼓而收全胜?臣见督臣坚意,难以挽回,故聊遣赶缯快哨三十二只,令随征总兵臣董义、投诚总兵臣曾成、提标署左营游击事臣阮钦为并各镇千把等官,领驾前往澎湖,瞭探贼息。据其回称:「义等奉令领驾,遵于六月初四日午刻,从古雷洲开船。至初五日未时,到澎湖猫屿。时,船未便径进花屿前澳泊。至初六日黎明,率各船由虎井过西屿头,瞭见刘国轩贼艘尽■〈舟宗〉俱泊娘妈宫。贼见我船,大船概起头帆,小船尽起大帆。贼遂出赶缯三(一作二)十余只驾出西屿头,又有八罩贼船十余只由南面而来。我船恐众寡不敌,本日未时,传炮收回各船归■〈舟宗〉。初七日,到大担。初八日,到厦门港归汛……」等情。据此,则此行遣发巡哨船只,来去无阻,现有明据矣。若决乘南风进取,岂不可见成效乎?业将瞭探情由,遂已咨报将军二臣并督臣知照在案。乃坐堂笔帖式谭木哈图具题「大兵水面度日,逆贼探望空隙」之疏,殊非真知灼见为证,臣全不解其故。然臣生长海滨,总角从戎,风波险阻,素所履历;且荷简命前任水师提督,阅历至今,岂有海面形势、风信水性犹不畅熟胸中,而笔帖式乃更识于臣乎?盖贼中情形,臣有屡得旧时部曲密寄通报。有称;「台湾人心惶惑无定,兼以刘国轩恃威妄杀,稍有嫌隙,全家屠戮,人人思危,芒刺在背。间有慕义内应,奈隔绝海洋,难以朝呼夕应,岂敢公然谋举」?此便是可破、可剿之机。又此六月二十八日,巡守海口兵丁递送澎湖长发贼柳长胜、林斗二人,赴臣军前投诚。询据林斗等供称:「原坐杉板头船过来投诚。澎湖新旧熕船、鸟船、赶缯船、双帆艍各船,共有一百二十只。刘国轩、林升、江胜等,共计贼众六千余。内有家眷旧贼,约二千余名;其余俱系无眷口新附之众。私相偶语提督不嗜杀人,只等大军到,便瓦解归顺。有伪萧一镇下将领谋议:候出娘妈宫操船,乘势驾船过来投诚;被其知觉,登时杀其头目九人。因探闻我兵船自铜撤师回汛,彼故调贼二千余名回台耕种,以作粮食。今止留贼四千名在澎湖,配船防守」等语。据此,则贼中虚实又得其详矣。且臣更以贼中之情形言之:昔之伪镇营蚁附胁从,皆受郑成功、郑经父子结恩旧人,笼络相依;今刘国轩舛戾操权,动辄杀戮,以威制人,谁肯甘为鱼肉?是我舟师未到澎湖,权犹在刘国轩一人之主持。我舟师若抵澎湖,势难遏各汛伪卒之变乱;则踞守澎湖逆贼纵有万余,内多思叛。驱万心之众,以抗我精练勇往之师,何足比数?虽刘国轩轻命死敌于人猜忌之际,靡有不溃。则可破、可剿之机,又无过乎是。今我皇上若以俟有可破、可剿之时,温旨下颁,则汪洋巨浪之中,谁肯效命七尺之驱,而殚力三窟之险?势必藉旨意为居奇,迁延岁月,虚縻浩费。所谓「筑室道旁,三年不成」,是贼终无可剿、可破之日矣。矧夫按兵不动,若以抚谕;刘国轩沐猴鸱张,操纵自若,志得意满,断无输诚向化之念。虽其中伪镇营贼众有心归正,奈迩来各港严密,一船不许出港,纵有谋叛隐情,亦难通报。故非联络进发,疾行扑击,安有自甘献俘?坐待贼亡,竟在何时?在督臣灭贼之念实切!惜乎生长北方,水性海务非其所长;登舟之际,混心呕吐,身体惟艰。所以前疏恳留督臣居中调度,盖为此也。中有一、二视此畏途,未免低回,以致督臣疑惑不决。臣虽庸愚,料敌颇效。前于康熙二(一作三)年间,海逆猖獗,皇上特差兵部中党到闽,问臣机宜,当即决意攻厦门。时督臣李率泰亦以臣过于担当,然两岛竟为臣克平。旋于康熙六年十一月,为「边患宜靖,逆贼难容」等事具题,未奉谕旨,乃使逆孽于甲寅年有燎原之变。今郑经虽死,留此余党,负踞绝岛。臣丁年六十二,血气未衰,尚堪报称。今不使臣乘机扑灭,再加数年,将老无能为。后更恐无担当之臣,敢肩渡海灭贼之任!是以臣鳃鳃必灭此朝食。惟是台湾残孽未歼,故设许多镇营官兵,糜费钱粮,贻累生民。所设水师镇营,原为航海捣巢之用。今就中挑选精兵二万有奇、大小战船三百号,尽堪破贼;可以无用陆师。倘相牵制,卒难成功。若陆师之中,间有勇敢效忠、熟练海务能将,容臣调选一、二,以为臂指,共勷大举之需。伏思臣累受国恩,奉召晋京,即宠擢内大臣之列,豢养十余载。今复谬荷起用,寸功未效,又叨更晋官衔,特赐御膳金榻!亘古未有受君恩如是也!即赴汤蹈火,臣志所不辞。倘荷皇上信臣愚忠,独任臣以讨贼,令督、抚二臣催趱粮饷接应;俾臣整顿官兵,时常在海操演。勿限时日,风利可行,臣即督发进取;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何难一鼓而平?事若不效,治臣之罪。臣朴质武夫,一片图报微忱,惟知钦遵天语煌煌,责臣必破台湾,克奏肤功。臣以君命为重,故当克尽臣节,不禁烦琐,激切沥陈;断无浮言饰辞,冒昧于君父之前。伏乞皇上睿鉴,俯将臣疏留中,大赐干断决策,严旨速命!事必见效,民生幸甚!封疆幸甚!缘系密陈「欲靖海逆根株事理」,字多逾格,贴黄难尽。伏乞宽恩,全览施行!为此具本,谨密陈请旨』。
十五夜四更,台湾彗星再见于申卯方,至二十夜方灭。八月初一日申刻,复现于西方,光芒指北。至初五日酉刻,芒又转指东方。初十夜二更,大小星数百坠下鸡笼山。不日,守将总兵郑仁、沉诚、副将黄明等病殁。其弁兵士,死者过半。
九月初一日,施琅统五营官兵船只,就厦门开驾,至泉州海口臭涂,寄泊操演。又咨檄海坛、金门、铜山、兴化各总兵、协镇、营将以及联络赶缯等船,至平海卫会齐进剿。
十月二十日,施琅在平海卫接旨,有『进剿海逆,关系紧要,着该督、提等同心协力,催趱粮饷,勿致迟误!前姚启圣具题「功罪定例」,交与施琅遵行』。二十八日,又接旨:『若有可行机会,提督施琅等应遵前旨,统伊所派船兵,毋失机会而行可也』。琅连接旨意,进剿权咸归己,遂咨请启圣剿抚事宜,以便主决。启圣覆以『贼之果否诚心投诚,难以逆料,未便遽行。遣官往抚,俟有机会……』之文。琅笑曰:『遣抚既不敢逆料悬揣,岂可虚縻钱粮?则当决计进剿』。但平海一澳土地荒芜,所有井泉俱被冲坏;惟剩一井,又淤浅盐涩,兵士云集,取水惟艰。琅思昔日耿恭拜井,尚得甘泉。今我奉天子命平海,以救生灵,当效恭祷告。琅遂虔诚祷祝毕,令军士将井淘净,而泉水突涌。尝之,其味清甘。日夜挑汲不竭,三军是赖。遂勒石,名其井曰「师泉」(赞曰:海岛已无泉,三军几断烟!贞诚虔拜祷,汲引任回旋)。
十一月,琅因北风太硬,未敢进剿。令各镇协营暂归汛,自统船回厦。
十二月,启圣以琅未敢渡海,查与刘国轩有旧好者革职副将黄朝用,即差往台湾招抚,许其「不削发,只称臣纳贡,照高丽、朝鲜事例」。至澎湖,见国轩。轩转送过台,其冯锡范、陈绳武总恃波涛,议未定。轩侦知琅撤兵各归原汛,二十六日,亦回台湾。
康熙二十二年癸亥(附称永历三十七年)正月,黄朝用见国轩、锡范等犹豫,无意投诚,连日辞回。刘国轩启克塽:『和议大事,当遣能员入省报命』!洪磊举天兴知州林良瑞,材堪为使。塽加瑞总兵,改名林珩,同黄学、黄朝用往福州见启圣;国轩嘱珩密探船只虚实。珩二十五日舟次辽罗,令快哨入厦报施琅,欲进见;琅却之。二月初一日,黄朝用等船,泊惠安县獭窟澳,驰报启圣,圣令黄朝用同林珩等驰驿。初八日,到福州见启圣。圣与喇哈达、金鋐礼待珩。会疏题报外,另知会施琅:遵剿抚之旨,以抚为善策。琅覆以『奉旨专征,抚不敢主。如果有真诚向化,当必遵制削发』。启圣等亦未能决,惟暂留林珩于贡院。十三日,刘国轩辞克塽,仍到澎湖调度防御。但启圣欲抚而琅欲剿,两议未合。启圣遂送黄学、林珩二人回台。
四月十六日,澎湖狂风暴雨,涛涌翻天。次日,波息浪恬,一鱼长二丈余,四足,身上鳞甲金色,边有火焰夺目,从海登陆。兵民见而异之。国轩率诸镇暨澎湖安抚司陈谟等,各烧献冥宝纸钱,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乘夜登山,死于百姓林英之厨下。天明,报国轩,轩令■〈疒〈癶上土下〉〉之(成功踞金厦,震动滨海。有问黄蘖寺隐元禅师曰:『成功是何星宿投胎』?元曰:『东海长鲸也』。再问:『何时得灭』?元曰:『归东即逝』。辛丑,成功攻台,红毛望见一人峨冠博带,骑鲸鱼从鹿耳门游漾而入。后功诸船果从是港进。癸卯年四月间,功未病时,有副将杨明梦成功寇带骑鲸鱼,由鲲身之东出于外海。觉而大异,与人述之。不数日,而成功卒。正符隐元「归东即逝」之言。按隐元住黄蘖寺,德行精修。曾遣其首座报师过日本国。至港口,舟覆而死。越岁,元往。将至港口,梦首座领众来迎。次日,风浪大作,群鱼千万。船众咸恐栗,共请于元。元曰:『毋虑』!令侍者出纸笔书「免朝」二字于水仙门外焚之。顷而风息鱼散。元居日本,国中人奉如活佛)。
五月,施琅以平海甘泉之涌,台湾可收之兆,是天之将亡郑氏,宜乘机进剿,不可违时。遂密题疏曰:『为海逆形势将灭,不可少宽,自解贼危事。窃惟臣奉命专征,调集舟师,俟机进发,总期必灭此贼而后已。兹正月十六日,准督臣姚启圣送到会题疏稿「为选将挑船,安顿上风等事」,内开:「选其善识水性,勇往敢战,挑赶绘船六十只,占踞上风湾泊。出其不意,直鼓奋击,俾其惊疑莫定;则洋贩无资、糗粮不给,一、二年间剿抚皆宜……』等因到臣。臣闻之,不解其意。督臣凡所有会同章疏,未尝移稿议定,先已列名入告,然后知会,故臣不得不沥陈缘由。照台湾逆孽情形,臣筹度之甚悉。自去年出海,至十一月杪,各官兵船只方得齐集平海卫澳;取给粮饷,仅领至十二月止。惟官兵渡海应得俸饷,必须预备随带。臣在平海,舟师时驾,出洋操演。若风可进,即直取澎湖;若风未便,则仍获收回。故于十二月二十三日出洋,忽转东南风,乃止。二十七日开驾至青水墘,风轻又转东南顺风,再收平海。虽未及直抵,使官兵屡涉汪洋之中,冲风颠浪,愈练惯熟,贼闻知亦自惊惶不暇。盖大■〈舟宗〉之船,必藉风势顺利,自可直捣贼境,始克成功。若风势未顺,零星不齐,何能协力扑剿?兹于正月初七日据臣署左营中军守备黄复谦报称:「初二夜有原伪将刘秉忠等,在澎湖挈眷八十二名口,驾双帆船一只,前来厦门投诚」……等情。据此,随于正月十二日准同安镇臣吴英咨送刘秉忠等到,臣询问,据供:「去年五月间,刘国轩知我师往铜山,东南风进发,甚是惊慌莫措。后侦知撤回归汛,刘国轩乃放心自回台湾料理要口,将大小战艘百号、贼众七千余名,交镇将林升、陈谅等,现在澎湖扼守。贼中人人思危,多有离叛之心」。口供在案。臣于本月随将刘秉忠、洪贵二名,转送督、抚二臣查讯去后;今督臣疏称;「贼欲改炮船为洋贩,聚众耕种;请挑赶缯船六十只南北湾泊,一、二年间自然困疲,剿抚皆宜」。臣不解督臣如此主持不定,似非善策。臣今日水师齐集,在海操演,以制贼众,譬若人焉:有扼其吭,气将垂绝;一为稍松,即其气舒而复起。矧以六十船之南北湾泊,北风,平海可湾;南风,则将军澳、林景屿岂可湾泊之处乎?臣之操演,所以俟机俟风进发。又屡奉温旨:「进剿海逆,关系重大」。臣所统官兵二万有奇,大小战船二百余号,责任甚重。大■〈舟宗〉舟师,渡海宜慎,不得不筹出万全,岂敢轻举妄动?又水师在海操演,皆出本分,行坐均各给粮,船兵又无额外添设之费。总以贼一日未灭,则臣一日未敢偷安。且此贼伎俩,臣熟筹深算。力任剿灭,矢志不移,宁敢有词组虚饰于君父之前?而督臣止欲仗赶缯船六十只可为困毙贼势,诚恐一、二年后复张声势,其费力尤甚。臣素知海逆始终虚实:初时犹然疥癣;皆因彼时当道泛忽姑息,不亟攻治,养成廱疽溃坏,负抗四十余载,荼毒数省,致烦圣虑,屡动大兵征讨,縻饷不计。今若再一宽纵,又蹈前辙!故臣惟俟风信之便顺,必无不破之理;断不复遣此贼,以廑宸衷。缘系密题海逆形势事理,贴黄难尽,伏乞皇上全览干断,敕部议覆施行!为此具奏,谨密题请旨』!
刘国轩安设澎湖各岛停当,集诸将商议战守之策。林升、江胜、邱辉、吴潜等皆愿竭力死守,第患粮饷不足耳。轩遂公同启克塽,塽下六官会议。锡范曰:『有土便有财……再匀派百姓车税、毛丁等类』。国轩闻之,即飞启云:『当今百凡皆出民间,五谷不登,米价腾贵,百姓困苦极矣。若再为搜括,恐人心摇动,则外侮立至。须出内帑或捐助,庶可万全』!启上,克塽示锡范。范曰:『兵原以卫民,民自应养兵。今内帑空虚,百僚萧条,不取之民,将何所出』?郑聪亦以范之言为是。克塽不能主决,拱手唯唯而已。上淡水通事李沧献策,取金裕国,安抚司林云为之转启。克塽令锡范问沧取金情由,沧曰:『从上淡水坐番邦小船蚊甲(蚊甲,番小船名)向东而行,行至方浪、石湾,转北而南,溯溪直进,此水路也,可取金沙。陆路当从卑南觅社而入,内有强梁土番拦阻,须整师列队,护而前行方可』。范允其议,启塽。塽令监纪陈福,宣毅前镇叶明统所部,护卫入番取金。明等至卑南觅社,见土番刺身箍肚,硬弓操枪,扼险以守,不得前进。即驱其土魁绕别路,到力踞社,连杀数番,亦不肯指其出金之处,无奈引还。郑聪与智、明等牙爪颜临、李郡、李静等横为肆虐,道路侧目。礼官都吏林敷地见百姓不堪,上启,有曰:『颜临力能回天,道路侧目!李郡奸能惑主,睚眦必报!李静财足通神,犯之必死!……』等语。克塽批与锡范审报。虽诸公子关情,而惩儆颇各敛迹,百姓稍安。
五月十一、十二两夜,台湾有大星四、五个从西北坠下,又有无数小星随之。二十八日大雨倾盆,至六月初六日方晴。山川崩裂,溪涧冲陷,田园悉为沙压。万年州濑口地方突有水牛一只,冒雨奔下海,漾过三鲲身登陆,由安平镇过海;又从柴桥头再跳下海,向大港出而死。
姚启圣与施琅各执剿抚。万正色陈「三不可行」,佐启圣当抚;同启圣合疏有云:『一曰、十年生聚,十年教养;况于数十年之积寇乎?二曰、汪洋万顷之隔,波涛不测之险。三曰、彼船只坚牢,水务精熟。……』之语。琅见主抚者众,遂密陈可取疏曰:『为海逆有日蹙之势、航船有可破之机,密陈情形,仰祈睿鉴事。窃惟臣奉命征讨台湾,于康熙二十年十月初六日抵任以来,一面整顿船兵,相机捣巢;并遣心腹三、四人,渐次密往台湾、澎湖贼中,通达臣之旧部在彼现为镇营管兵,令其就中谋叛取事。自去年亦有通信数次,俟大兵临境之时,方敢内乱倒戈迎降。至今年正月初三日,有伪副将刘秉忠等坐双帆艍船一只,带眷八十三口,在澎湖前来投诚。正月二十二日,伪总理李瑞等夺民船一只,带兵二十一名,亦自澎湖前来投诚。三月十一日,有伪兵许福等十四名驾小船一只,自台湾猴树港前来投诚;带有臣前所差之人,要紧潜通,内有叛乱相应消息。并称:「彼处米贵,每担价银五、六两;七社土番倡反。形势甚蹙,人人思危」。此乃天心厌乱明矣。臣前差之人,尚在台湾谋结党类,以待内应。其许福等,臣只移明督、抚前来投诚之辞,不敢直言,恐泄事机。将人现收军中养活。又三月十六日有伪民许六、吴阿三等夺渔船一只,在澎湖带眷一十九口,前来投诚。四月初三日,有海贼郑才等一十八名,于四月初一日从淡水港夺破柴船一只,前来投诚。是此贼中今日之形势,灭在旦夕。虽刘国轩复差伪官黄学、林珩再来言抚,致书一封,求见于臣;臣却之不见,令其自赴督臣辕门主议。以幺么海贼,非可视为敌国;我以彼为输诚,彼直以我为和议,徒亵国体。藉此妄称祗安贼心。臣惟祗遵奉命,捣剿灭逆为念;议抚之事,臣不敢预。及今臣在水陆官兵中挑选二万有奇,操练有日,可称精熟,足以破贼;攻澎湖宜水兵,破台湾则当用陆兵也。但粮最宜预备给足,以鼓士气。乘夏至南风当令,当即进发捣剿。盖北风刚硬,骤发骤息靡常,难以逆料;南风柔和,波浪颇恬,故用南风破贼,甚为稳当。臣大■〈舟宗〉舟师航海,责任綦重,自当相机度势,期出万全,以仰慰皇上宵旰之怀。臣每自思:维膺军旅之任者,必虚张贼之声势,乃表见己之大功;臣愚性戆直,荷皇上面谕谆谆,从不敢一字妆饰,自干欺诳。缘系密陈海逆可破之机,其中所有来禀,关系机密,只略陈其概。贴黄难尽,伏乞皇上睿鉴全览,留中勿发;恐剿抚之议不相入,或有漏泄以害成也。为此具本,谨密题达』!
六月,施琅将大队舟师齐集铜山,咨请姚启圣至,共商给发粮饷及犒赏银两。十一日,琅大会各镇、协、营、守备、千、把随征诸官,将「先锋银锭」排列,传令:『征剿澎湖,谁敢为先锋者,领取!以便首先冲■〈舟宗〉破敌』。遍示诸将,未有出应。独提标署右营游击蓝理挺身出领「先锋银锭」,琅允许。十三日,祭江。十四日辰时,琅统诸船从铜山出师东征,于是晚即放洋。
刘国轩虽各岛筑台提防;每与诸将论『六月风波不测,施琅是惯熟海务者,岂敢故犯突然兴师乎?不过虚张声势,如甲辰年出船,复请旨宽限做官而已』。忽十五日辰时,八罩巡哨船了见青水墘一派帆船如叶,顺风直向澎湖来;想系施琅舟师,随飞报国轩。轩骇然,忙差领兵吴略持令箭与右先锋镇陈谅,着其严督陆路诸将谨守。遍传守狮屿头戎旗一镇吴潜、守风柜尾平北将军果毅中镇杨德、守鸡笼山游兵镇陈明同中提督前镇黄球、守四角山果毅后镇吴禄同侍卫后镇颜国祥、分守内堑璧宿镇杨章同右先锋镇领兵李锡、分守外堑右虎卫领兵江高、侍卫殚忠营王鲤、守东峙后提督中镇张显、守牛心湾前锋镇黄显等,各移大炮大熕罗列海岸,横截攻打,勿使彼得湾泊寄椗。又传集水师总提调右武卫林升,督征北将军曾瑞、定北将军王顺、左虎卫江胜、援剿后镇陈起明、宣毅左镇邱辉、护卫左镇黄联、后劲镇刘明、折卫左镇林顺、斗宿镇施廷、中提督中镇洪邦柱、中提督右镇尤俊、中提督后镇杨文炳、中提督前镇陈旭、中提督左镇李廷桂、水师一镇萧武、水师二镇陈政、水师三镇薛衡、水师四镇黄国柱等诸镇营,督驾大熕船、鸟船、赶缯船,环泊娘妈宫前口子并内外堑、东西峙各要口守候。邱辉向前请曰:『乘彼船初到,安澳未定,兵心尚摇,辉愿领熕船十只,同左虎江胜前去冲杀』。建威中镇黄良骥曰:『宣毅左镇邱辉此论,正合兵法「先发制人,半渡而击」也』。国轩曰:『炮台处处谨守,彼何处湾泊?当此六月时候,一旦风起,则彼何所容身?此乃以逸待劳,不战而可收功也。诸公勿虑』!辉等怏怏而退。
琅统侍卫吴启爵、吴英、朱天贵、林贤、杨嘉瑞、陈昌、陈龙等各镇营船只,至申时方到澎湖地方。即令快哨前去探望,回报:『各岛悉有船只把守,炮台相望;惟猫屿、花屿、八罩、水埯澳贼船无几』。琅发令:『天色将晚,所有船只分■〈舟宗〉,暂寄猫屿、花屿诸澳』!
水师二镇前锋营李富同防守猫屿中提督中镇左营王显、守水埯澳左虎卫领旗协杨武,见琅大队舟师将至,寡众不敌,随将船驾回娘妈宫,报国轩。轩知琅船到。邱辉复挺身请曰:『俟今晚潮落,冲■〈舟宗〉攻击,自然溃散。不可使彼窥探形势』!轩笑曰:『公堪称勇将,竭力报国!但我自有成算。施琅徒有虚名耳!今当此日日飓报之期,敢统舟师越海征战』?遂即发令驰告:各守把要口提防!如夜半风起,则彼无噍类矣。
次早十六日,琅督舟师齐到澎湖。国轩坐快哨如飞,于娘妈宫前澳内,督诸镇迎敌。林升、江胜、邱辉、曾瑞、王顺、陈起明、杨文炳等,将熕船、战船、赶缯船排列攻打。我舟师镇营各欲争先,互相冲撞,不得前。会潮落,风不顺,邱辉、江胜首争追击,遂少却而退。适琅船被流挽下,兼遇顶风,林升率前锋镇姚朝玉、智武镇陈侃、戎旗五镇陈时雨与林顺、施廷、洪邦柱等船,结大队合攻琅。琅正在尾楼上督兵御敌,伴当冯苓见战船鹿铳直指琅,急呼曰:『大老爷』!琅回顾,苓已穿胸膛死矣。忽流炮过,余焰烧着琅右面,跌倒,子世骥、世骠、世驿、族叔芳、弟朝勋、侄世忠、世骧等大惊。琅曰:『无虞!火气耳』;强起指挥。提标署右营游击蓝理望见琅船受困,将自坐战船逐浪冲■〈舟宗〉,高叫曰:『将军勿忧!蓝理在此』。遂发斗头熕,攻穿陈侃船一只,登时沉没;又发左边横炮一门,攻中提督前锋营陈升船,坏裂半边。理入■〈舟宗〉督众,挥掷火罐,陈时雨船发火,咸赴水死,故诸船稍退,琅令船众击橹略进。风微起,正转帆行,亦发右边横炮,攻中侍卫右协蔡智船,折头桅,方与理■〈舟宗〉合攻打,打坏姚朝玉船一只。林升不肯退,挥诸船与理死战。理正酣战,为流炮余焰所伤,掩身甲烧透及腹,跌倒,肉裂见肠。其裨将等忙舍战救理,理摇手曰:『不妨』!令其仲弟瑶『督战速进!莫因我一人而误大事』!众急取药敷腹,裂旗幅紧裹。理起整甲奋呼曰:『今日诸君不可怯战!誓与贼无生还』!战愈酣,升身连中三箭,终不退。金门镇千总游观光乘风赶到,发一炮,贼众死伤甚多;忽左腿被理炮所伤,遂倒。船方散开,琅乘势赶入。适江胜、邱辉督熕船复合,琅与理、观光等引师还,退出外洋。
国轩望见琅舟师已退,而江胜、邱辉挥船尾追,恐其贪敌,遂鸣金,打招旗。二人闻收金,亦即转船,仍回娘妈宫前口子下椗。各坐杉板,见国轩曰:『正欲乘势追赶,何本督鸣金之速也』?轩曰:「彼船只众多,我恐汝二人贪敌,倘有别队舟师乘虚而入,岂不欲巧反拙,是以收金』。辉又曰:『乘彼战北,军心必虚,辉与左虎今夜督熕船十只,直抵猫屿、花屿、八罩攻打。料彼必不自安,决然逃回』。轩曰:『今日已挫其锐气,不必追赶。但谨守门户,以逸待劳!彼船许多,所寄泊埯屿,悉无遮拦之澳,咸是石浅礁线,早晚风起,定不战而自溃』。辉曰:『兵法有云:「半渡可击,立营未定可击,乘虚可击」。今敌人患此三忌,而不乘势赶杀,若早晚无风,合万人一心而死战,将奈何』?轩曰:『子多虑焉。俗云:一六月三十日有三十六飓」。今日乃十六、明日十七,十八、九就是观音飓、洗蒸笼飓,安有无风之理?暂且养精蓄锐,扼险守隘,以观其败』。随拨蔡明船,载右武卫林升回台调理炮伤,兼报大捷。辉、胜等虽不敢违令,但怏怏而退。
琅到洋中,闻国轩鸣金、收船归■〈舟宗〉,叹曰:『何狡狯若是!正欲赚散其船,出奇兵以旁边冲入,直捣其穴。岂期其收军也』!会潮落流急,琅问陈昴曰:『安得收』?对曰:『俟晚潮转,便可』。至旁晚,昴请曰:『可传令收■〈舟宗〉矣』!琅发炮,将大队舟师,收寄西屿头,各照■〈舟宗〉暂泊浮椗,不许御甲,弓上弦、炮入子。另驰令着配坐一号先锋大熕船金门镇左营千总游观光守把中路要口(光字用宾,漳浦人。以克澎、台功,官粤东虎门头副将);海坛镇中营游击许英,配坐三号大熕船,守把左路要口;同安营右哨千总林凤,配坐三号大熕船,守把右路要口(凤字岐山,南靖人。以克澎、台功,官北直蔚州参将),以防刘国轩夜间乘潮冲出。
十七日,琅号令全■〈舟宗〉,仍收八罩、水埯澳诸屿,方传诸镇协营将千备随征等官到中军船议事。吴启爵、吴英、林贤、朱天贵、杨嘉瑞、陈昌、陈龙、何义、陈蟒、林实、詹六奇等齐到,琅曰:『贼船无几,尔等俱不协力向前,互相观望,延至潮落,使彼纵志攻击。若非蓝理,本军门岂不危哉』?令笔帖式常在,将钦颁功罪格填明:赏蓝理银二千两、游观光银一千两,余照有功、有伤者,轻重分赏;拨船载蓝理等并带伤者回厦调理。次将詹六奇、方却、许应麟、葛永芳、方永、刘管、蔡斌等官一十二员,捆缚请王令,以临阵退缩,斩首示众!吴启爵等七人向琅请曰:『昨日之怯,亦由我们船只丛杂,各欲争先,以致互相冲撞,使贼得以肆志用炮攻打,非诸将故违军令。今在用人之际,求宽其罪,令彼等立功』!琅曰:『赏罚乃朝廷法令,本军门安敢自私』?英等复恳之曰:『赏罚固出自朝廷,而行法者实我公也。公苟宽恩,使彼立功,自必奋勇鼓励,以一当百』;各为恳请。琅见诸总镇殷殷求保,即曰:『姑看诸镇情面,暂且记过。倘仍前观望,两罪俱发,决不宥恕』!英等拜谢,琅令释其缚。诸将叩首起,琅复面谕用命,苟不竭力,悔之莫及!吴英献策曰:『国轩所恃者,不过数只熕船而已。我们船只,可分开列阵,不必齐进,当用五梅花破之』。琅曰:『何谓五梅花』?英曰:『彼船少、我舟多,以五船结一队,攻彼一只。其不结队者,为游兵:或为奇兵、或为援兵,悉远驾观望,相机而应。则无成■〈舟宗〉冲撞之患,又可以各尽其能,奋勇破敌』。琅大悦曰:『据公妙论,破之必矣!先以三叠浪而进,变以五梅花』!诸镇将得令,遂各回船候期出征。
●台湾外记卷之十(康熙癸亥六月至十二月)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六月十八日,琅与吴英、朱天贵等坐快哨,从虎井过桶盘屿、内外堑,遥观贼城各处炮台并贼船湾泊安所;未时回■〈舟宗〉。奈船多人众,咸忧无水;偶兵士上八罩,就沙中挖开见水,尝之味淡,遂挖开数窟,悉是淡水。猫屿等处亦然。众大称异,遂不乏水。十九早,北面黑云滚滚而起,且风亦微北,浪声渰动,众各怀疑。琅仰天祝曰:『皇天当怜沿海人民,受困已极。琅奉命进剿,切不可起暴,佑琅成功』。忽然雷震,众军大喜(语云:『六月一雷止九台,七月九台从雷来』)。琅加额曰:『皇帝之威灵也』。琅又带罗士珍、张胜、何应元、刘沛、曾成等各坐赶缯船,从澎湖外汛,由内堑细察形势。邱辉、江胜见琅船在外扬驶,亦即浮椗起头帆。琅望见贼船摇动,立即转舵放炮,收诸船回■〈舟宗〉。
二十、二十一两日,琅再申军令:令各船将所配坐镇将营备以及随征千把等官姓名,大书帆上,以便遥观,知其进退。
二十二日,琅命令其六子世骠同随征都督陈蟒、魏明、副将郑元堂,同领赶缯、双帆艍船共五十只为一股、从东畔峙内直入鸡笼屿、四角山,为奇兵夹攻;又令七子世驿同随征总兵董义、康玉、外委守备洪天锡等,领赶缯、双艍帆船共计五十只为一股,从西畔内堑直入牛心澳,作疑兵牵制。又将大鸟船五十六只分为八股,每股七只,各作三叠。琅自居中,以便调度,为一股;令四子世骥同黄勇、陆臣、杨林淳、程道明等为中股之末,作一股;同安总兵吴英领一股,居左;平阳总兵朱天贵,领一股,居右;金门总兵陈龙领一股,居次左;提标后营游击曾成同提标游击何应元,合领一股,为次左之右;铜山总兵陈昌同提标中营参将罗士珍,合领一股,居次左之左;海坛总兵林贤领一股,居末右;厦门总兵杨嘉瑞领一股,居末左;其余八十只,分为二大股,以为后援。直从娘妈宫前而进。国轩闻外堑山顶瞭望炮连发,立即掌号。各船齐起帆碇,发炮吶喊,从娘妈宫前而出迎战。互将斗头熕交打,飘扬攻击。朱天贵站在尾楼上高叫曰:『亲家!汝看我现任总兵!尔可弃邪归正!速来投诚』(天贵与戎旗一镇林应是儿女姻家;应又与江胜、胜与邱辉,俱是婿门亲家,故天贵系四门亲家)。邱辉应曰:『天岂容汝此等背义之人』!发令施炮直库将左边熕安好(直库乃船中施炮之名),喝舵公转舵,顺势开打。天贵不防,被炮穿胁而死。林贤在末右之右,遥见天贵伤炮船溃,遂冲■〈舟宗〉入援。正逢刘国轩坐风之上,督邱辉、陈起明、江胜、蔡明、王隆、施廷、林应、张显、林德、庄起、廖义、陈政、萧武、洪邦柱、杨文炳、黄良骥、陈士勋等船,环围攻击;其火箭、药罐、矢石、炮火,好如星雨。贤督众环敌,力战逾时,左臂贯甲,连伤三箭。将士死者伤者,悉无完肤。药罐、矢石、炮子三者咸尽,无奈将船中铁锅打碎,入炮以御。自分必死,正在酣战危急之际,欲取火掷药自焚,幸其中营游击许英、左营游击吴辉、右营游击江新同随征游击施应元、随征游击纪功厅、李廷彪(元字干长,别号统斋,泉之同安人;后官四川建昌总兵。彪,武举,晋江人;后官果北口总兵)远从外攻救,贤奋勇督击,内外夹攻。忽蔡明船被攻沉碎,而王隆船又被江新火罐掷过发火,诸船方溃散,国轩亦退。贤方合贤追杀。贤斯役也,琅亲登其船视伤痕,并询其力战御敌情由。抚贤背曰:『今日得澎湖者,公其魁也!他日侯伯勋爵,琅当让之』。惜其旋师未久即逝,赠太子少保,世袭。国轩见琅等今日战阵诸船各用命争先,复令刘明督其右镇尤俊龙、骧左镇庄用、侍卫中镇黄德、右镇蔡智、骁翊协蔡添、领旗镇林亮、勇卫前镇曾遂、中提督总理陈国俊、右武卫随征二营梁麟、水师二镇前锋镇营李富、左营张钦、水师三镇右营许瑞、水师四镇右营林耀、折冲镇左镇左营陈勇、右提督后镇左营王受等战船、熕船、赶缯船、鸟船、双帆艍船,合■〈舟宗〉齐击。正遇在左吴英督一股舟师进,英令总领旗黄登、副领旗汤明(登,漳之漳浦人,官粤东提督。明亦漳浦人,字德侯,官至海坛总兵)在船头,己在尾楼督战力敌。明身中数箭,而英被鹿铳飞过右耳,为火气伤裂,负痛死敌。忽船又被潮退搁浅,众咸慌焉。登等喝『无恐』!急拔■〈木超〉,连■〈木超〉数■〈木超〉,乘微风,船方逐浪移流。而邱辉、江胜合诸船亦至,锋势愈锐。琅见,急挥罗士珍、曾成、何应元、陈昌等暨浯屿营游击王朝俊、闽安协副将蒋懋勋、海澄营副将林葵、烽火营游击王祚昌、江东协副将詹六奇、平海营游击李全信、海澄城守左营游击卓策合陈龙、杨嘉瑞、铜山镇右营游击阮钦为、左营游击曾春龙、江东守备韩进忠、灌口营守备黄富、海坛中营守备李琦、提标中营千总林显达、提标左营千总胡泮、后营守备戴名芳、督标左营参将林宝、海坛镇中营游击许英、提标右营守备方却、金门镇中营游击许应麟、金门镇右营守备林芳、督标左营署守备千总葛永芳、提标右营千总邓高、海坛标右营千总林正春、提标前营千总林鹏、千总蔡琦、凤园头游击陈义、随征加功守备李光琅、随征左都督何义、二等侍卫吴启爵、随征游击施世騄、随征外委守备陈玉路、随征副将黄昌、都司黄勇、外委守备施世■〈马龙〉、随征参将许光远、陈致远、随征游击方凤、外委守备施世骠、随征副将汤贵、随征参将郑云、外委守备施世忠、随征参将洪云、随征游击廖程、外委守备施世骧、随征副将林元应、外委守备施世辅、李云、随征参将郑英、金门镇左营游击曾荣、厦门镇右营游击陈兰、厦门镇左营游击朱明等合攻,炮如雨下,烟焰蔽天,诸船各奋勇围击。忽同安城守右营游击赵邦试被江胜一炮,碎脑而死。胜亦被陈儒、廖程、朱明、林凤等环围,伤死者半。而陈兰、游观光、韩进忠、黄富合至奋击;胜见势危,难以脱遁,恐遭擒,将两边大炮齐发,登时沉没(懋勋,浙江人,官温州总兵。葵,漳之漳浦人,官至鹤庆总兵。泮,泉之惠安人,官浙江温州总兵。宝,漳之诏安人,官河北总兵。芳,江南人,官至粤东黄冈副将。爵,粤之湖州海洋人,六奇第四子,官天津总兵。騄,字逸园,泉之南安人,系琅第五子(一作琅侄),陕西榆林总兵。玉路,漳州人,中浙江武进士,官湖广副将。勇,漳之诏安人,本姓沉,官粤东顺德总兵。骠,字怡园,琅之第六子,官历闽粤提督。云,官潼关参将。程,漳之诏安人,字希南,官定海镇中营游击。明,兴化人,官南澳总兵。按凡水战,彼此望见,即发斗头熕。将近,或发左边炮;转舵,发尾送炮,再发右边炮;不敢两边齐发。如遇紧急,左右齐发,则船随即沉没矣)。其陈立、林顺、陈政、黄国助、何有德、庄用、施廷、薛衡、林德、张显、廖义、杨文炳、陈士勋、洪邦柱等船,我师果以五船合围一只,或被火罐所烧、或被炮击沉,跳水自焚,不可胜计。惟邱辉一船,往来接应,挥炮乱击,其势雄猛,而江新、陈儒、曾成、陈义、施世骠、黄勇、许英、李光琅等合攻。儒搭钩钩住辉船,辉一刀砍断开去;其左足被观光炮打断,尚抖擞精神,船中跳舞,督其左右拋掷火罐、火桶、火箭、矢石以御,负痛死战。迨见势迫,遂自拋火于官舱,药桶齐发,焚死。国轩率曾瑞、黄德、尤俊、林亮、吴福、吴逊、陈升、陈国俊、梁麟、李富、林钦、林耀、陈勇、王受诸船,横攻直击,往来死拼。然琅有令在先,遇贼船一只,即会数只合攻,又连打沈曾瑞、黄德、吴逊、吴福、王受等船。而陈蟒、郑元堂、康玉诸船从东西畔咸进,琅复催齐进。轩见诸军丧没七八,欲乘势冲出遁去。我师船只如叶,塞满各港,即插翅难飞;惟吼门一港无船堵截。轩合黄良骥、洪邦柱、林应、尤俊、林亮等残败船只,顺流而退,终为死地。乃谓舵公杨福曰:『急走吼门』!福曰:『吼门礁线甚多,从无船只敢过』。轩情急,免冑跪于战棚上祷曰:『国轩今日奉命守御澎湖,师败不得脱,欲从吼门而出。果天命有在,国轩寿数当终,船过,立碍礁线,登时沉没!如有后福,乞皇天假我潮水,俾轩得以东归』!祝毕,喝舵公从吼门出。福见追兵将近,势在危急,随勒舵向吼门行,果水涨风顺无碍。黄良骥、林应等残败船只余船■〈舟宗〉,悉尾后遁台湾。琅望而奇之,令陈蟒率快哨追擒。蟒港路不熟,赶弗及,遂率众回师。时日将西,鸣金收军,打旗招降。并拨小哨,沿海捞救跳水未死之贼。其守娘妈宫炮城者,乃将军果毅中镇杨德、游兵镇陈明、中提督前镇黄球、右先锋镇领兵李锡、游兵镇前营薛勇、中军施辰、前锋镇黄茂、游兵镇左营刘斌、提督后镇领兵徐其昌等,以孤岛无援,遂各卸甲投戈,出海请降。琅望见,即令杉板差官持令箭上山,招降薙发,并造报花名册呈缴。又差官坐快哨,各持令箭,分抚诸岛。其守外堑果毅后镇吴禄、右镇林韬、中军严泽、亲随营阮恢、管理大炮冲锋营林武、中提督右镇右营蔡穆等暨守内堑侍卫后镇颜国祥、果毅右镇左营林新、游兵镇中营周烈、管理大炮冲锋营吴升、守四角山璧宿镇杨章、桶盘屿果毅中镇领兵曾胜以及守风柜尾果毅后镇左营林和、内峙果毅后镇领兵洪升、铁线尾征营徐秋、将军澳果毅左镇右营邱肤等,各竖降旗。独有守把西屿头戎旗二镇吴潜,遥望众师已败,欲率神威营林好、管理大炮冲锋营李德等下救,又苦无舟楫;惟督诸炮手发炮乱打,虚作声势而已。及见国轩退从吼门遁去,满港悉系施琅船只,叹曰:『若听江胜、邱辉之言,亦不致有今日』!时林好劝曰:『事既如此,莫非天意』?潜曰:『余不恨事之不济,恨大丈夫不能死于疆场耳』!好曰:『诸岛悉降,此处难守,速当为计』!潜曰:『大丈夫既不能为国驱驰;岂可偷生苟活』!遂拔剑自刎。好率其众降。
于是,三十六岛咸归顺焉。琅大悦,悉令薙发。造报伪镇将,共一百六十五人,赏以袍帽;伪兵四千八百五十三名,给以银米。出示安民;即飞报澎湖大捷于督抚。
琅缮疏露布,遣吴启爵赍驰进京。正值八月十五日,上大悦,遂解所御之衣赐琅。又御书于卷一轴曰:『海氛不靖,艨艟出没,波涛震惊。滨海居民,鱼、盐、蚕织、耕耯之利,咸失其业,朕心恒悯恻焉!迩者,滇、黔、陇、蜀、湖、湘、百粤,悉底敉宁;蕞尔台湾,险阻负固。尔施琅衔命徂征,决策进取。楼船所指,将士一心。遂克岛门,逼其营窟。勇以夺其气,诚以致其归。捷书到阙,时值中秋;对此佳辰,欣闻凯奏。念瀛壖赤子,获登衽席,用纾南顾之忧,惟尔丕绩!即解是日所御之衣驰赐,再褒以诗曰:岛屿全军入,沧溟一战收!降帆来蜃市,露布彻龙楼。上将能宣力,奇功本代谋!伏波名共美,南北尽安流』!此谕即交吴启爵赍回以赐,另赐吴启爵御衣。又授琅为靖海将军,晋封靖海侯,世袭罔替(余曾于甲子冬,欲观新辟之地,浮海过台湾。舟次澎湖,登其地,偶成一律曰:烟霞荡漾渔人处,已作霸图保障关。退守聚成雄海国,进窥衅隙动华山。百千万士咸空壮,三十六峰险亦闲。南顾将军诚有赖,德流教化逮荒蛮)!
六月二十二日,刘国轩等幸脱出吼门,又苦风微不顺,二十三晚方到台(一作至二十四日午刻到台湾)。见郑克塽、冯锡范、陈绳武、洪磊等,陈其丧败情由。台湾兵民闻知,各怀戒心,市井风鹤。锡范即驰令守鹿耳门镇将:严加谨防!又谕禁:不许兵民越出村落!大会文武,相议战守之策。建威中镇黄良骥曰:『今日澎湖失守,台湾势危,不如将大小战船暨洋船配载眷口兵士,从此山边直下,取吕宋为基业』。提督中镇洪邦柱挺身向前曰:『建威中镇所言取吕宋者,诚当!柱与良骥愿领为先锋』。塽犹豫未决。锡范曰:『以全师取吕宋亦易事;但不知人民土地如何』?中书舍人郑德潇曰:『议取吕宋以避锋锐,此策甚妙!有地图在此』。并陈可取事宜,略曰:『吕宋者,南海之外国也;横亘数千里,当中国丙离之位。山川绮丽,中包巨湖。四序温燠,盛夏南风发则微凉。田禾四时皆可种,亦产木棉。其水土和甘,人民白晰,百姓繁生,不亚中国。从闽、广舟行七十二更,顺南北风来往,仅七日程耳。前代不载王会图,至万历三年,国王遣其臣隔老察朝贺,上嘉纳之。闽、广人数贸易其地,云山有金,亦未曾见;惟有大小银钱,亦佛郎机酋从其祖家干系腊载以来用也(按佛郎机,在西南,干系腊在东北。其用大小银钱:最小者四分半,次者九分,又大者一钱八分;三钱六分者,名曰中钱;七钱二分者,名曰大钱。以中钱为一个钱用,不论大小轻重)。其人猫眼鹰准,拳发赤须,诸国中之最桀黠者。四海行贾,不至则已;至则图谋人国。吕宋亦为其阴谋并夺焉(按佛郎机人互市得利,遂奉黄金为吕宋王寿,向王乞地得一牛皮大。王许之。佛郎机酋阴截牛皮细条,相连圈围,已逾百丈。王有难色,但业许之。佛郎机酋立将其地筑城,城内置楼台、城上列大炮以自固。后杀王兄弟,并其众)。用巴礼僧天主教,称天日「寥氏」,用其术鼓煽四方,名为化人。日本国曾受其害,至今国人深恶绝之。漳、泉逐利之夫多往焉。城外仍庐舍置市,名曰「墹」。贪色辈亦娶妻置产,虽生子,不许读中国书。禁铁器,无深闺高阁。三、五载,借事杀唐人,名曰「洗街」;恐其大盛生事也。平时殴詈,不敢回手;杀伤,从无抵偿。诸岛番,惟吕宋待我中国人最无礼。先王在日(指成功也),每欲征之,以雪我中国人之恨,因开创无暇。至世藩,业已兴师,因接耿藩之变,遂移兵过厦。细查吕宋,其兵众不过千有余人;所恃者,城上数门大熕而已。然佛郎机之得国,非有信义,守国又无材武,徒藉巴礼僧。广设礼拜寺,七日一会。男女自赴,燃烛罗拜,凡七日内所行事及阴私必告;不告,则瞒寥氏,罪在不赦。告之,则为忏悔,名曰「解罪」。初入其教,诱以银钱;既坠其术,惑以登天。人死其地者,有子则请巴礼僧当面开数财产,半入廖氏;无子,则尽没入礼拜寺。耕植虽不征赋税,而每丁月有票例。是凭无稽之梵呗,罔愚蠢之生灵,役使如牛马,斩芟又如蓬蒿。窃据兹土,已百四十余年矣。漳、泉人积骸其地者,何啻数十万;羁魂厉魄,痛恨何极!夫积怨者,神人所共愤;而丛货者,兴盛所取资也。吕宋初无重宝,故不炫于外国。自干系腊舶银至,而后贸贩富饶甲于诸国。今之积于公班、巴礼者数十百万,是皆昔所诱惑贪愚,死而括藏之物。天下安有久积而不散,虐侮而不复之理乎?又安知非天之鐍其藏,以待兴王之探取也哉?观天运,自北而南,渐启文明之象。稽古圣威武四方、有截海外之权,欲建非常之功,当与非常之人谋之。昔司马错、张仪争论秦惠王前,张仪欲攻韩、司马错欲伐蜀,谓:「富国,务广其地;强兵,务富其民;王者,务崇其民德。三者备,而王随之矣」。原夫秦之所以雄诸侯,由司马错之计得也。愚谓:今日时势有似于此,故以议取吕宋为上策』。锡范阅其图及其条陈,大悦曰:『公何留心之细且详也』!即启克塽,令郑明同黄良骥、洪邦柱、姚玉等领前队为先锋;其余船只分配眷口,陆续待行。
何佑守淡水,接二十二日失澎湖之报,密遣其子何士隆从淡水港坐船往澎湖军前,纳款献台。不俟克塽令,悉彻所统师回。其林亮、董腾、蔡添等,亦密与侦者通谋;请琅速攻台湾,愿为内应。
闰六月初四日,冯锡范与诸镇商议,欲往征吕宋,兵弁遂恃强横为,讹言四起:『当大抢掠而去』。是以百姓惊惶,昼夜不安。国轩闻知,向范曰:『欲攻吕宋,虽是良策,可行于澎湖未失之前。今澎湖已失,人心怀疑,苟辎重在船,一旦兵弁利其所有而反目,尊公之前车可鉴也』(范父澄世,于甲申年在铜山欲过台,其仆利其财,遂与诸船众谋杀澄世,别往投诚)。范曰:『如此奈何?应分兵死守』?轩曰:『众志瓦解,守亦实难;不如举全地版图以降?量清朝恩宽,必允赦宥』。范曰:『公言差矣!我二人受寄托之重,一旦请降,岂不为万世羞』?轩曰:『公当细思,战则难料,降则易安』。议论未定,忽琅遣国轩原副将坐营曾蜚前来招抚,许保题轩现任总兵。轩意遂决。启克塽,命礼官郑平英等诣澎湖军前纳款。范挠其事者再,轩攘之曰:『昔者张、卡二使至岛议抚,则议不称臣,以致两岛流离!今春黄朝用至台再抚,则议不削发,又致澎湖丧师。皆系公之操持不定!当此之际,尚且狐疑;倘一朝变起萧墙,将奈何?从来识时务者为豪杰;大事已去,当速顺天』!锡范无以答。时台中诸将密纳款献台者,不止一、二人。
轩启塽,命礼官诣澎湖纳款。范挠其议,塽曰:『本藩年稚,未谙军旅;第承继不久,一旦降人,扪心歉然。揆之天时人事,悉已顺于清朝,若不见机,恐有不测,反为大丈夫之羞。今全举版图,清朝宽恩仁慈,未必深加罪谴』。轩立调郑明等登岸,拨兵监守郑氏子侄亲疏,恐其漏脱遗祸。即令郑德潇修进降表曰:『延平王佩招讨大将军印臣郑克塽谨奏:论域中有常尊,历代绍百王为得统;知天意有攸属,兴朝宅九土以受符。诚五德之推移,为万汇所瞻仰!伏念先世自矢愚忠,追怀前代之恩,未沾盛朝之泽。是以臣祖成功,荜路以辟东土;臣父经,■〈革未〉韐而杂文身。宁敢负固重险,自拟夜郎?徒以保全遗黎,孤栖海角而已。兹伏遇皇帝陛下,高覆厚载,仁育义怀!底定中邦,如旭日升而普照;扫扩六宇,虽浮云翳而乍消。苟修文德以来远人,宁事胜心而焚海国?乃者舳舻西下,自揣履蹈之获愆;念此血气东成,无非霜露之所坠。颜行何敢再逆,革心以表投诚也。昔也威未见德,无怪鸟骇于虞机;今者误已知迷,敢后麟游于仁圃?伏愿视天地民物为一体,合象胥寄棘于大同。远柔而迩宁,形民固无心于醉饱;贰讨而服舍,依渔自适性于渊泓。夫且问黄耇之海波,岂特誓丹诚以皦日已哉?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进以闻』。又修书与施琅曰:『侧闻大将军擅盖世之名久矣,愚懵无从攀仰!远避外荒,株守先祀,初未尝妄生衅端!不虞楼船迅烈,震我门庭,仆知过矣!即不敢期将军之深为布护,独不为桑梓生灵系念耶?顺天之命,谨奉国制而遵敕谕,永为屏翰。盖东宁远在炎荒,若服而舍之,使守先祀,犹足以昭大同而靖南徼。兹遣协理礼官郑平英、宾客司林维荣赍表赴辕门,祈鉴真诚,奏达宸聪!倘邀俞眷,实荷大德!更有不逮,惟祈指南。临楮曷胜翘瞻』!刘国轩亦致书与琅曰:『澎湖之捷,已知天意有在矣。敝员曾蜚荷恩释回,诵老亲台盛德谆谆,为万灵造福,感念不浅!今藩主不惮屈折,缮表以成鸿勋。老亲台标名铜柱,其立威甚远,而持心甚厚,此又伏波所不逮者也!兹端员以听提命,其中款曲有未合节,烦为指示,尤所厚望!临楮无任依驰』!
初八日,即差郑平英、林维荣赍降表暨与琅书,刘国轩差朱绍熙、曾蜚同行,坐双帆艍船二只,过澎湖见琅,欲削发称臣,仍居台湾,永为朝廷屏翰。琅曰:『此议若澎湖未战之先,倾心向化,本军门自当与督、抚合疏题请。今门户已破,势穷事逼,始着尔等前来求抚,明系诡谲,非出真诚!况本军门奉命专征进剿,汝主果有真心,当令刘武平、冯忠诚二人亲诣军前,将台湾人民、土地悉入版图,候旨定夺。如有别议,惟有誓师而已』。即将郑平英、林维荣咨送督、抚,立遣曾蜚、朱绍熙二人仍回台湾传谕。遂上疏曰:『为伪藩专差赍书求抚,据情具题,仰祈睿鉴事。窃照臣奉命专征,整顿舟师,于六月十六至二十二日在澎湖,连日与贼鏖战,炮火雨点。仰赖皇上威灵、官兵用命,渠镇贼伙,俱被焚杀殆尽,遂克取澎湖三十六岛。业于六月二十六日缮疏恭报外,拟乘胜长驱,捣入台湾,如摧枯拉朽。惟大小战船被炮打损,破坏甚多。臣姑将次号之船可以补葺者,载送炮伤官兵,回厦调理;将船整固,令其顺载柴米火药弓矢,前来澎湖,以急军需。至打坏鸟船,见泊澎湖,即当用工修葺。所需木料、油灰、钉铁、棕麻等项匠作各项,为数不少,刻在要需,诚难稍缓。臣治师远岛,祗恐呼应不灵,随于闰六月初三、初六等日移咨督臣,亟行采备;仍备八桨船料一百只,一并檄委漳州海防同知王锡九督运,解到澎湖,以应整葺制造,用济我师到台湾穿浅入港,渡载官兵登岸之用。至于臣标水陆镇营被炮伤死官兵三百余员名、熕伤一千八百余员名。阵伤之兵,虽给资医治,未能痊可荷戈。臣计进剿台湾之时,宜留大鸟艍船二十只、赶缯双帆船三十只,共五十只;应用官兵四千员名留守,屯札澎湖,以为两头声援策应。然新附投诚兵众,未便遽用;而征兵不足,御剿乏人,业并咨移督臣,选调精壮陆师官兵四千员名前来补用,听命调遣去后。臣虽殚力疾呼,尤虑汪洋风涛远隔,实为独力难支。惟分拨船兵在于八罩、将军澳、南大屿、东西甘吉、龙门港、吼门、吉贝屿等岛,倍加巡瞭,以扼其吭。乃残孽败遁之余,见臣水陆官兵逼临门庭,安插投诚,抚绥地方,民人乐业,鸡犬不惊。台湾兵民,闻之俱各解体。此闰六月初八日,伪藩郑克塽、巨魁刘国轩差伪礼官郑平英、伪宾客司林维荣、伪员曾蜚、朱绍熙等赍具降表一道并与臣书二封、另致督臣书二封,驾赶缯双帆艍船二只,到澎湖臣军前纳款,请降待命。惟冯锡范与郑克塽欲求原居台湾,承祀祖先,照管物业,恳臣指示。臣思此议未妥。若在未进师扑剿之时,逆孽早归来降,当为题请。今澎湖既得,穷逼之际,始差郑平英等前来求抚,明系诡谲缓兵之计,难以遽信。臣任专征,止宜主剿、不宜议抚。将郑平英、林维荣二员并书二封咨送督臣看守,候旨定夺。查郑克塽年尚幼稚,未谙大体;操纵指挥,权皆出于刘国轩、冯锡范二人。兹特令曾蜚、朱绍熙回台湾传谕:若果真心投诚,必须国轩、锡范二人来臣军前面降,将人民、土地悉入版图,其伪官兵遵朝廷安辑。若伪藩等悉如臣言,臣当体皇上好生之德,以拯数十万之生灵,具疏题请我皇上赦其前罪,畀之新恩,敕行督、抚二臣抚绥安插。臣因船只被炮击坏,暂在整葺,未得乘胜捣剿。其所要需船料匠作,俟解到,即昼夜兼工整造。若船只修备,风信稍利,残孽若不从臣之议,即督师进发。当此国轩一战败遁,魂落魄丧,台湾人民风鹤草木皆兵之际,无难殄灭,净尽根株,以慰宸衷。谨将伪藩郑克塽原具降表及郑克塽、刘国轩致臣原书进上御览,恭听睿裁,迅赐敕旨!其郑克塽所致臣书,茫然拆阅,乃臣之罪!缘系恭报伪藩求抚事宜,贴黄难尽,伏乞皇上全览施行!为此具本,谨密题请旨』。
十六日,曾蜚、朱绍熙二人回帆,到台湾见塽、国轩、锡范,备述琅言:如有不依,惟当誓师决战。塽茫然而踌躇。七月初五日,轩启塽曰:『人心风鹤,守则有变;士卒疮痍,战则难料。当请降听天,勿贻后悔』!塽从之,令郑德潇再修降表曰:『延平王佩招讨大将军印臣郑克塽谨奏:为举国内附,仰冀圣恩事。窃臣生自海邦,稚懵无识;谬继创垂之绪,有乖倾向之诚。迩者楼船西来、旌旗东指,箪壶爰迎于周旅,干羽烦舞于虞阶。自省重愆,诚为莫赎!然思皇灵之赫濯,信知天命有攸归。逆者亡,顺者昌,乃覆载待物之广大;贰而讨,服而舍,谅圣王与人之甚宽。用遵往时之成命,爰邀此日之殊恩;翼守宗祧以勿失,永作屏翰于东方。业有降表具奏外,及接提督臣施琅来书,以复居故土,不敢主张。臣思既倾心而向化,何难纳土以输诚?兹特缮具表章,并延平王印一颗、册一副及武平侯臣刘国轩印一颗、忠诚伯臣冯锡范印一颗,敬遣副使刘国昌、冯锡韩赍赴军前,缴奏版籍、土地、人民,待命境上。数千里之封疆,悉归土宇;百余万之户口,并属版图。遵海而南,永息波涛之惊;普天之下,均沾雨露之濡。实圣德之渐被无方,斯遐区之襁负恐后。独念臣全家骨肉,强半孺呱;本系南人,不谙北土。合无乞就近闽地方,拨赐田庄、庐屋,俾免流移之苦,且获养胆之资;则蒙高厚之生成,当誓丹青以衔结。至于明室宗亲,格外优待;通邦士庶,轸念绥柔;文武诸官,加恩迁擢;前附将领,一体垂仁。夙昔结怨,尽与捐除;籍没产业,俱行赐复。尤当广推宽大之仁,明布维新之令。使夫群情允惬,共鼓舞于春风;万汇熙恬,同泳游于化日。斯诚微臣无厌之请,邀望朝廷不次之恩者也!为此激切具本奏闻,伏候敕旨』。十一日,差锡范胞弟兵官冯锡圭、工官陈梦炜、国轩之弟国昌,锡范又遣其胞弟锡韩同曾蜚、朱绍熙,坐赶缯船再到澎湖。
时有宁靖王朱术桂,字天球,原分封荆州,因避张献忠乱入闽依成功。迨至癸卯年十月,两岛俱破,又从郑经之铜山。继而渡台,建府于府西赤嵌城傍。人品雄伟,美髯、弘声;善书翰,喜佩剑;沉潜寡言,勇敢无骄。郑氏将帅以及兵民,咸尊敬之。迨闻澎湖败绩,仰天叹曰:『主幼臣强、将骄兵悍,又逢此荒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咸失!将来托足,正不知在于何处』?迨至议降,复叹曰:『是吾归报高皇之日』!遂将所有产业悉分赏其所耕佃户,所居之府舍与释氏为剎供佛(后琅抵台,设天后宫;前祀天后,后奉佛祖,旁祠王护法)。其元配罗氏早逝,惟有侍姬袁氏、蔡氏、荷姑、梅姊、秀姑五人而已。术桂谕五人,听其自择配。袁氏、蔡氏同请曰:『妾等侍殿下有年,殿下既毅然尽忠,妾虽妇人,颇知大义,亦愿尽节,相随殿下;岂易念失志乎』?荷姑、梅姊、秀姑亦不肯再事他人。术桂奇之曰:『汝等莫非矫言,作一时之雅观』?五姬齐声曰:『殿下如不信,愿先死殿下前,九泉相待』。桂大喜,即各制新衣以候。十一早,见冯锡圭等赍降表出鹿耳门,即对五姬曰:『是死日矣』!备棺六,各沐浴更衣,设席环坐欢饮。饮毕,五姬向桂叩首曰:『妾等先死以候殿下』!起而自缢。桂各为放下收殓,虚一棺以自待。冠服乘舆出,与郑克塽、国轩、锡范、绳武、洪磊等诸当事言别,又与左右邻老辞。遂大开门户,命僧人守候,遂望北叩首二祖、列宗。起,又向东拜谢父母。毕,援笔书曰:『余自壬午流贼破荆州,携家南下,甲申避乱闽海。总为几根头发,保全遗体。远潜外国,今已四十余年,岁六十有二。时逢大难,全发冠裳,归报高皇!生事毕矣,无怍无愧』。又题一绝云:『艰辛避海外,总为几茎发;于今事已毕,祖宗应容纳!宣宗九世孙术桂书』。书毕,郑克塽率刘国轩、冯锡范、洪磊、陈绳武等咸至。桂延入,谓克塽曰:『承令先祖、先尊之庇有年,兹非桂轻尔言别,奈天宽海阔,无可托足,不得不回报高皇、列圣之在天』!克塽与国轩等惟咨嗟耳(当时应俯首负惭也)。桂又谢曰:『有劳相送』!即与塽等作揖。投缳,颜色如故,虽死犹生。塽命礼官郑斌并所嘱僧人收殓。越十日,拟与原配罗氏并殉节袁氏、蔡氏、荷姑、梅姊、秀姑葬于竹沪(今凤山悬长治里);斌以其地窄,将袁、蔡五人别葬于大林(今台湾县仁和里地方)。通国闻之,悉咨嗟叹息。先是初十日夜,有星如斗殒于东南方(余书至此,赞以二绝云:『天地乾坤无可寄,飘然海国全其身;于今天命诚如此,不负朱家一伟人』!『四海飘蓬何处栖?厦倾一木总难支。愿留数茎白头发,归见高皇喜有子』)。
十五日,琅在澎湖修葺船只,以便进剿。忽报冯锡圭等船赍降表并书至,而何士隆亦到。琅细诘情由,知其真诚无伪。十六日,遣侍卫吴启爵、笔帖式常在同冯锡圭、陈梦炜、曾蜚、朱绍熙带告示往台湾晓谕伪官兵民等遵制削发,并令其赍缴印敕。示曰:『为安抚输诚文武官员兵民,以广圣恩事。照得圣朝定鼎以来,法素从宽,恩恒惟厚;抚顺剿逆,区宇咸宁。台湾未靖,本提督奉旨专征,盖欲拯绝岛之生灵,俾海疆于奠安。兹伪延平王及武平侯识天意之有在、乐皇仁之无偏,遣协理兵工二官、副使二员,赍具表章敕印前来归命;土地人民,悉入版图。本提督体朝廷好生之德,念至诚求抚之心,现为题请:仰邀浩荡洪慈,安辑咸宜,合就晓谕。为此示仰台湾地方军兵士庶等知悉:示到,各兵民立即削发!本提督刻日亲临安插,军纪素严,秋毫无犯。今既革心归诚,官则不失爵秩之畀,民则皆获绥辑之安。兵丁入伍归农,听从其便;各自安生乐业。无事彷徨惊心!俞旨下颁,新恩遍及。本提督言出金石,决不尔负。须至示者』。琅即题报台湾就抚疏曰:『题为恭报台湾就抚事宜,仰祈睿鉴事。窃照澎湖克捷,海逆已失其险。康熙二十二年闰六月初八日,伪藩郑克塽、渠魁刘国轩差伪官郑平英、林维荣,曾蜚、朱绍熙等赍送降表并书,来澎湖军前来抚。臣虑其诡谲缓兵,难以遽信,遂令曾蜚、朱绍熙回台湾传谕:若果真心投诚,必须刘国轩、冯锡范来臣军前面降,将民人土地悉入版图;其伪官兵遵制削发,移入内地,悉听朝廷安辑。若伪藩等悉如臣言,臣当体皇上好生之德,以拯四海之生灵,题请赦其前罪,抚绥安辑。业于闰六月十一日将降表并书具疏进上御览在案。兹七月十五日郑克塽复差伪兵官冯锡圭、伪工官陈梦炜、刘国轩遣胞弟伪副使刘国昌、冯锡范遣胞弟伪副使冯锡韩同曾蜚、朱绍熙赍送降本稿前来澎湖军前回话,一一依臣前言。其防守南北淡水伪左武卫将军何佑、伪左先锋镇李茂等所带贼众,今俱吊回台湾,南北淡水已无防守矣;何佑等差赍密禀到臣纳款。是台湾南北地方,俱已效顺。又据曾蜚等禀称:郑克塽、刘国轩及兵民人等,咸恳臣发给告示张挂,谕令削发,俾得遵依;早发一日,则民早获一日之安。臣因仰体浩荡洪慈,服舍来安,乃敢给示抚绥。矧郑逆自来远阻声教,未被圣化,非如吴、耿诸逆受恩背叛者比;谅荷皇上广开面网,赦其前非,俾沾德意。即将刘国昌、冯锡韩见留军前;随于十六日,遣侍卫吴启爵、六品笔帖式常在同冯锡圭、陈梦炜、曾蜚、朱绍熙带安插告示五张,先往台湾晓谕,验看各伪官兵民等削发,令其催赍伪藩郑克塽、刘国轩、冯锡范等敕印并缮誊降本前来交缴,以便臣代为赍进。则此事似可妥当也。臣俟各船修葺齐备,一面统率船兵,亲抵台湾,看其形势,暂行安辑。其所议造八桨船只及再调陆师官兵,已移咨督臣停止矣。第查台湾土地千余里、户口数十万,地在敻海之表,或去或留;伪官兵户口繁多,当作何安辑?事关重大。所当亟请皇上迅赐睿裁,敕差才能户、兵二部迅速前来,会同督、抚主裁料理,安置得宜,毕此大事,俾臣得即勾当班师。从此金瓯永固、玉烛常调,可无廑南顾矣。此番澎湖克捷、台湾就抚,实赖皇上洪福齐天、威灵远暨,乃克见成效。但臣卤莽武夫,性质愚戆,直道行事,不肯遗贼以为君父忧。荷蒙皇上豢养之恩,特加之遇,无足称报;誓必扫靖海氛,少效涓埃耳。今臣年逾六十,筋力衰迈,难胜封疆大任。但孤忠独立,既不肯苟合,又不能弥缝;征剿台湾之举,乃面奉谆谆,俞旨专征,是以臣竭力死效,坚不可徇,务期荡平。极知深拂人意,灾必逮身!兹贼岛既平,臣职已尽,早不引退,将来必为祸阶!伏乞皇上恩赐,召臣回京,俾得时觐天颜,臣所深愿也。谨将伪藩抄来疏稿恭进御览。缘系恭报台湾就抚事宜,贴黄难尽,伏乞皇上全览干断,迅赐敕旨施行!为此具本,谨密题请旨』。
十八日,皇上接督提捷报,大悦,敕兵部停天下选期,与征剿澎、台有功者先选。
十九日,吴启爵同冯锡圭到台湾,郑克塽率刘国轩、冯锡范等诸文武,齐集海埏迎接。相见各致意外,启爵曰:『诸公识时顺天,我皇上宽仁大德,自当高爵厚禄,以为国家柱石。且提督誓为安辑得宜,保举重用,决无负诸公之一片真诚归顺也』。遂出提督告示五张,递与克塽。塽交国轩,通衢张挂。于二十二日,克塽令兵民悉遵制削发。塽与国轩等诸文武官,候面琅削发。
姚启圣于六月十四日在铜山送施琅出师,随回漳州。越三日,往福州。甫至南台,即接澎湖大捷之报,顿足曰:『皆林宝之误我也』(宝原海上宿将,启圣题为左营;凡平海事,悉以询之。当欲出师先,启圣问宝,欲与琅同去。宝以六月飓风不测,澎湖山屿低矮难攻,故启圣中止)。迨至郑平英等至省城见启圣,请愿就抚;圣大悦,与巡抚金鋐计议,檄参将洪范同传宣杨俊功赍咨文到澎湖与琅,将督标左营参将林宝所带官兵配坐船只,悉行吊回。又差候选同知林升同抚标官头郑瑞生、游击孙熙驾船二只,从福州港放洋直过。奈南风顶头,延至二十日申刻方到台湾,而郑克塽已令兵民于是日向午(一作是早)剃头矣。克塽、国轩亦厚待督、抚各使。
二十七日,塽差冯锡圭、陈梦炜、吴启爵、常在赍降本,并缴延平王册一付、金印一颗、辅政公郑聪印一颗及武平侯忠诚伯左武卫等印,前到澎湖见琅。琅细询启爵与常在在台湾情形,二人一一详陈,果兵民真诚无伪;又备述督、抚差林升、郑瑞生、孙熙三人于二十日下午到台,见兵民悉剃头发矣,各嗟叹悔迟。琅叹曰:『均是为朝廷办事,何不通知而直往?岂不贻笑于刘国轩乎?从来大将不能成功于外者,即此可知也!今台湾得平,实我朝威灵与生民之福』。即将赍到册印咨移督院主稿转缴;又密嘱启爵、常在曰:『本军门有一另疏,汝等同刘国昌至省,倘督院固执己见不肯代缴,汝等即将本疏速赍进京』。其疏曰:『为恭报台湾兵民削发,伪藩赍缴册印事。缘照伪藩郑克塽差伪兵官冯锡圭、工官陈梦炜、刘国轩遣其胞弟副使刘国昌、冯锡范遣其胞弟副使冯锡韩,赍降本稿到澎湖军前,一一悉听臣言。臣察其真诚向化,于本年七月十六日差侍卫吴启爵、笔帖式常在前往台湾,看验伪兵官削发。业将情由并将伪藩本稿于七月二十四日具题缴报外,此番伪藩差官求抚,盖因澎湖失险,故革心归诚。臣就近差遣看验薙发,无非毕此剿抚大事。乃吴启爵等于七月十九日到台湾,而督臣亦差候选同知林升、抚臣差官头郑瑞生、游击孙熙驾船二只,于二十日到台湾,并无到澎湖知会,枉道直去台湾,恳其就抚。是将军国之事,故作两途歧视,毋乃有轻国体而贻笑于逆众者乎?且臣于闰六月二十一日因伪官郑平英、林惟荣到处张盖乘轿,自尊无忌,咨移督臣,有「摇尾乞怜,袒肉求降」等语;督臣所差之员,将此公文并督臣自题疏稿抄送台湾与伪藩等看阅,致使贼众危疑,抱恨于臣。其台湾地方形势,兵民削发,安辑事宜,应去应留,头绪多端,不便繁入疏稿;吴启爵、常在亲履其地,俱悉其情,兹专差二员赴阙披陈面奏。本月二十七日,伪藩郑克塽复差冯锡圭、陈梦炜同吴启爵、常在赍具降本一道及缴延平册一副、印一颗、辅政公郑聪印一颗、武平侯刘国轩印一颗、忠诚伯冯锡范印一颗、左武卫将军何佑印一颗;伪藩郑克塽拟将所缴印册令伪副使刘国昌亲赍进京,臣即令同吴启爵一齐登程。其冯锡韩适值抱病,不得就道,臣留在军前。因见督臣如此争执,是以将郑克塽奏本一封、册一付、印五颗发交吴启爵、常在送赴督臣衙门,听其主稿具题赍缴去后。倘督臣不为代缴,臣一面嘱吴启爵等即行赍进。臣当即亲临台湾,先将要紧之人加载内地安插。但伪官兵民户口繁多,仰祈皇上迅差户、兵二部前来主裁,料理得宜。臣奉命专征剿,业已勾当,仰候俞旨,以便班师。其安插事宜,悉交督臣自行料理。郑克塽尚有招讨大将军印一颗,据称有户口兵马各项册籍俱未攒造,因暂留用候缴。合将伪藩郑克塽所具兵民削发奏本一道,缴进御览。其郑克塽、刘国轩、冯锡范、何佑等及文武大小各伪官,俱在候旨削发。缘系伪藩缴印事理,贴黄难尽。伏乞皇上俯赐全览,并祈敕旨施行』!
刘国轩知督,提二人各执己见争功不睦,恐台湾新附,心怀危疑:若有一、二宵小从中鼓煽,其咎谁归?一面差红旗官巡辑,密布提防;一面遣曾蜚同何士隆过澎湖,请琅速到台湾弹压。琅接轩书,即整备船只,令何士隆、曾蜚回复郑克塽、刘国轩预接王师。八月初九日琅拜疏曰:『题为恭报微臣先抵台湾安辑,仰祈睿鉴事。窃惟澎湖克捷、台湾求抚,兵民俱已削发,臣业经前后具疏赍缴伪藩郑克塽降表,进上御览,应当候旨,钦遵奉行。兼以出征官兵所需粮饷,督臣即于六月十一日回省,悉皆臣拨船过洋,来往载运发给。今各镇营官兵秋季粮饷,过四十余日尚未运到,故未得前去台湾。如督标所拨付朱天贵等坐赶缯船、双帆艍船,于六月二十二夜内,朱兴即带一十三只径不请令,私自逃回;尚有五十一只,配载官兵二千二百五十六名,督臣于闰六月十二日差参将洪范、传宣杨俊功赍咨文到澎湖守候,尽行吊回矣。兹本月初八日,伪藩郑克塽修书差副使何士隆同曾蜚赍送前来伪武平侯刘国轩、伪忠诚伯冯锡范各致书一封到澎湖臣军前,称说:台湾兵民数十万,恐人心危疑不一,事久生端,请臣速去安辑。臣立即会同行间各镇臣酌派各船留守澎湖,以为接运粮糈之用;臣统率水陆官兵船只,拟于十一日开驾,前抵台湾弹压,暂行安辑,将要紧之人先加载内地。仍移咨督、抚或亲临安插、或酌委有司前来料理。仰候敕差户、兵部臣到时,与督、抚二臣商酌,安插得宜。臣到台湾,察阅人民土地情形,另疏题报。更有请者:臣右眼自六月十六日冲击贼■〈舟宗〉,被铳打伤,医治至今,两月有余,犹昏昧未明,勉强在军调度。剿抚之事勾当,臣职已尽,伏乞俞旨准臣班师回汛调治,俯赐睿裁施行!为此具本,谨密题请旨』。
十一日,琅统吴英、林贤、陈昌、杨嘉瑞、陈龙等镇协营守备,配坐船只,从澎湖开驾进发。郑克塽得何士隆、曾蜚回信,知琅将到;乃差士隆同礼官郑斌暨父老彩旗鼓乐,坐小船出鹿耳门迎接。克塽率国轩、锡范、绳武、洪磊、何佑、黄良骥等文武俱列队,并番民等齐集海埏,恭迎王师。琅等诸船因风轻微,至十三日方到。但鹿耳门港路纡回,自相撞冲,触坏船十有余只。塽令何佑飞驾快哨引港,佑即随其转湾处树青为号(树青以长木竖海底,上用树叶缚之,俾驾船者便于观志港路出入。今至各港路犹然),方进台湾,登岸札营。会克塽国轩等,欢爱倍加。禁止搔扰百姓,士民安堵乐业,农不易亩、工不闭肆。与国轩等谈竟日夜,各恨相见之晚。随分送克塽、国轩等诸文武官员袍、褂、靴、帽,择吉于十八日薙发。所有各社土番接踵而至,皆悉赏其袍、帽、银牌及烟、布之类,皆欣然踊跃。安插已定,遂恭报入台湾日期疏曰:『题为恭报舟师已抵台湾,投诚官兵急需粮饷,伏乞敕旨应给事。缘照臣总统水陆官兵船只于本年八月十一日自澎湖开驾进发,业已题报在案。其澎湖地方,臣酌拨水陆官兵共三千员名、大小船三十余只,留守山海防御。臣于本月十三日到台湾鹿耳门,伪藩郑克塽遣小船前来接引入港,伪侯刘国轩、伪伯冯锡范率领各伪文武官员到军前迎接。急随于本月十八日削发,臣逐一分发袍、帽、外套、靴全副。其各乡社百姓以及土番壶浆迎师,接踵而至。臣宣布皇仁,酌量给赏银牌、袍、帽、靴、烟、布疋,悉欢欣踊跃。其故明监国鲁王世子朱桓呈缴金册一副,同泸溪王朱慈爌、巴东王朱江、乐安王朱浚、舒城王朱竣、奉南王朱熺、益王宗室朱镐等,亦赴军前投见。询称:宁靖王朱术桂闻大师克取澎湖,即全家自缢而死。臣就朱慈爌等追取各原受册印;据称流落多年,贫窘销用,见各住草地耕种度活。兹朱桓等宗室数人,应加载内地,移交督、抚,听其主裁安插。惟臣舟师今抵台湾,细阅港道纡回,地势窄狭,波涛湍息,可谓至险至固。臣虽用兵颇能筹度,及至此观看周详,若非皇上威灵远震,未可力鬪取胜也。顾输诚向化之举,在各伪文武官员悉怀疑畏,独伪侯刘国轩决意倾心,以生死听命于朝廷,免贻生灵涂炭。此其人毅然慷慨,见机力主归命,遂使我师不用战攻而得全国,其功不少。倘荷皇上宽恩,授以爵秩,当有可效之才也。又阅土地肥饶,出产五谷,沃野千里。人民土番杂处,甚为稠密。应去应留,臣经具疏题请,未奉敕旨。仰冀迅赐睿夺,俾得钦奉遵行。更有请者,台湾伪官兵,听其归农者甚多,而入伍者亦不少,当即暂给粮食,以安新附者之心。若承交接管,此项粮饷何从以应?臣于本年八月初八日承兵部札付:覆奉俞旨:其愿入伍投诚兵丁,着即补经制缺额数内,钦遵在案。第查此时额缺零星,查补无几。再四筹维,闽、粤、江、浙四省溢设营兵,盖因台湾负抗、飘突靡常,故增添堵御。今台湾既平,海外可以无患。请就福建内地陆营先行酌量裁撤,将所裁溢额之粮饷暂给投诚之兵需,可无外费公帑,亦移缓就急,一时权宜策应之计也。臣一面题请,一面挪拨发给。俟凯旋之日,应撤应留,以听部议定夺。臣现今出师台湾,船只来往,越过两重海洋,水程辽远。值兹秋冬,北风盛发,阻滞难行,动经匝月不等,非比春夏可以计期而至。伏乞皇上睿鉴,迅饬部议:或如臣所议裁汰、或应就何项措给,敕下督、抚,着令作速遵行,以应发给投诚兵需,庶免悬空矣。兹在台湾,如鹿耳门、大港、隙仔港、马沙港、蛲港、打狗港、上下淡水等处,俱已调拨船兵,分布守御。臣带水陆镇营官兵,一半登岸驻札,一半在船。至伪藩郑克塽、伪侯伯刘国轩、冯锡范等及各眷口,应即一并加载内地。缘此时风劲浪狂,舟楫难行,容俟九月杪风浪稍平,即拨载移送督、抚安插。所有伪官印札、兵民户口等项繁多,一时汇造,未得就绪。俟其造明,交缴到臣,即具疏赍进。缘系恭报舟师已抵台湾事理,贴黄难尽,伏乞皇上俯赐全览施行!谨密题请旨』。
二十二日,施琅奉牲币,祭告成功之庙,有曰:『自南安侯入台,台地始有民居。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也!但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而已』!祭毕泪下。
二十三日,琅率吴英、国轩等踏勘南北二路,见其山川峭峻、土地膏腴,茂林修竹,人烟辐辏,且番民杂处耕种,实海外之雄镇。若弃而不守,则将来不但宵小窃据,亦必为红毛所图;其贻害地方,又不仅吾闽一省。自当请留,以作边海屏藩。二十六日,琅回。二十八日,即将朱桓等诸宗室拨船载过厦门,咨交督、抚安插。
九月初一日,国轩面琅请曰:『台湾业已安平,交公料理。轩岂可久居于此,以生外议?宜单骑进京陛见,生死付之朝廷』。琅是之,即拨船与之。初六日,国轩辞克塽、锡范等,先渡海。至省,见启圣、金鋐,驰驿进京。琅一面发还各省难民,又拨船护送郑克塽、冯锡范、洪磊、陈绳武、刘国昌、何佑、林升、李茂等诸文武眷口过厦,听启圣安插。国轩至京陛见,圣祖大悦,即授为天津卫总兵。迨郑克塽、冯锡范到京陛见,授克塽正黄旗汉军公、锡范正白旗汉军伯,赐第宅居京师。
十一月,琅见诸凡业已就绪,遂将台湾地方交吴英总统把守。二十二日,班师。至澎湖,巡视调理。二十五日,亲祭阵亡诸将士。二十六日,开船,是夜放洋。二十七日,午刻到厦门。
十二月初一日,琅往福省,与部堂苏、督、抚会议台湾弃留。众以留恐无益,弃虞有害,各议不一。琅遂决意主留,题疏曰:『题为恭陈台湾弃留之利害,仰祈睿鉴裁夺事。窃照台湾地方,北连吴会,南接粤峤,延袤数千里,山川峻峭,港道纡回,乃江、浙、闽、粤四省之左护。隔离澎湖一大洋,水路三更余遥。查明季设水澎标于金门所,出汛至澎湖而止,水道亦有七更余遥。台湾一地,原为化外,土番杂处,未入版图也;然其时中国之民潜至生聚于其间者,已不下万人。郑芝龙为海寇时,以为巢穴。及崇祯元年,芝龙就抚,将此地税与红毛为互市之所。红毛遂联络土番,抚纳内地人民,成一海外之国,渐作边患。至顺治十八年,为海逆郑成功所踞;纠集亡命,挟诱土番,荼毒海疆,窥伺南北,侵犯江、浙。传及其孙克塽,六十余年,无时不仰廑宸衷。臣奉旨征讨,亲历其地,备见野沃土膏,物产利溥,耕桑并耦,渔盐滋生,满山皆属茂林,遍处俱植修竹,硫磺、水藤、糖蔗、鹿皮以及一切日用之需,无所不有。向之所少者,布帛耳;兹则木棉盛出,经织不乏。且舟帆四达,丝缕踵至;饬禁虽严,终难杜绝。实肥饶之区,险阻之域。逆孽乃一旦凛天威、怀圣德,纳土归命,此诚天以未辟之方舆,资皇上东南之保障,永绝边海之祸,岂人力所能致哉?夫地方既入版图,土番、人民皆属赤子;善后之计,尤宜周详!此地若弃为荒陬,复置度外,则今台湾人居稠密,户口繁息,农、工、商、贾一行徙弃,安土重迁,失业流离,殊费经营,实非良策!况以有限之船,渡无限之民,非阅数年,难以报竣。使渡载不尽,苟且塞责,则该地之深山穷谷窜伏潜匿者,实繁有徒,和同土番从而啸聚,假以内地之逃军闪民,急则走险,纠党为祟,造舟制器,剽掠滨海。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固昭然较著者。甚至此地原为红毛聚处,无时不在涎贪,亦必乘隙以图。一为红毛所有,则彼性狡黠,所到之处,善能鼓惑人心;重以夹板船只,精壮坚大,从来海外所不敌。未有土地可以托足,尚无伎俩;若再得此地,数千里之膏腴,复附依泊,必倡合党伙,窥窃边场,逼近门庭。此乃种祸后来,沿海诸省,断难晏然无虞。尔时,复动师远征,两涉大洋,汪波不测,恐未易再建成效。如仅守澎湖而弃台湾,则孤悬海中,土地单薄,界于台湾、远隔金厦,岂不受制于彼而能一朝居哉?是守台湾,即所以固澎湖也。台湾澎湖一守,兼之沿边水师汛防严密,各相犄角,声气关通,应援易及,可以宁息。况昔日郑逆之所以得负抗逋诛者,以台湾为老巢、以澎湖为门户,四通八达,游移肆虐,任其所之;我之舟师往来有阻。今地方既为我得,在在官兵星罗棋布,风期顺利,片帆可至,虽有奸萌不敢复发。臣业与部臣苏拜、抚臣金镕等会议之中,部臣、抚臣以未履其地,未敢造次;臣阅历周详,不敢遽议轻弃者也。伏思皇上建极以来,仁风遐扬、威声远播,四海宾贡、万国咸宁!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莫不臣服!以斯方拓之土,奚难设守以为东南之藩篱?且海氛既靖,内地溢设之官兵,尽可陆续汰减,以之分防台湾、澎湖两处。台湾设总兵一员、水师副将一员、陆师参将二员、兵八千名;澎湖设水师副将一员、兵二千名。通共计兵一万名,足以固守,又无添兵增饷之费。其防守总兵、副将、参、游等官,定以三年或二年转升内地,无致久任,永为成例。在我皇上优爵重禄,推心置腹;大小将弁谁不勉励竭忠?然当此地方初辟,该地正赋、杂饷,殊宜蠲豁。现在一万之兵食,权行全给;三年后开征,可以佐需。抑且寓兵于农,亦能济用,可以减省,无庸尽资内地之转输也。盖筹天下之形势,必求万全。台湾虽属外岛,实关四省之要害。勿谓彼中耕种,犹能少资兵食,固当议留;即为不毛荒壤,必藉内地挽转运输,亦断断乎其不可弃!惟弃留之际,利害攸关,恐有知而不言之愆。如我朝兵力,比于前代,何等强盛!当时封疆大臣,无经国远猷,矢志图贼;狃于目前苟安为计,迁五省边地以避寇患,致贼势愈炽而生民颠沛。往事不臧,延祸及今,重遗朝廷宵旰之忧。臣仰荷皇恩,天高地厚;行年六十有余,衰老余生,频虞报称末由。熟审该地形势,而不敢不言。盖臣今日知而不言,至后世万一滋蔓难图,窃恐皇上责臣以缄默之罪,臣又焉所自逭?故当此地方削平,定计去留,莫敢担承,臣思弃之必酿成大祸,留之诚永固边圉。会议之际,臣虽谆谆极道,难尽其辞。在部臣、抚臣等耳目未经,又不能尽悉其概。是以臣于会议具疏之外,不避冒渎,以其利害,自行详细披陈。但事关朝廷封疆,重大,弃留出自干断!外台湾地图一张,附马塘递进御览。绿系备陈台湾去留事宜,贴黄难尽,伏乞皇上睿鉴全览施行』!圣祖览琅疏,下部议。议:台湾伪为承天府、万年州、天兴州,今改为台湾府,辖三县:以附郭为台湾县,南路为凤山县、北路为诸罗县(一本作『令改为嘉义县,又于淡水增设彰化一县』)。仍设道官一员,兼辖厦门地方;又在于一万额制兵内拨出五百多名、守备一员,辖之,为道标。其营制升转额设,悉依施琅所议。议上,奉旨:『依议』。遂收入版图,设置学官教化,永为海外文物富饶之邦矣(东旭诗曰:新辟天南海外方,人民安堵不须忙;雨顺风调升平福;一统山河帝祚长!附纪:厦门鼓浪屿当于万历甲辰三月初十日雷震一石,其文曰:『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干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皞,太平伊始』。当时人多不解其意。今事后,方觉其「草鸡夜鸣,长耳大尾」,凑来是郑字,应在郑芝龙也。「衔鼠干头」,天干之头是甲、衔鼠是子,成功是甲子年生也。「拍水而起」是应成功之踞金、厦。「杀人如麻,血成海水」,是应成功之征战害民。「扬眉于东」,是应成功之踞台湾。「倾陷马耳」,是应「冯」字,言冯锡范专权。「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十倍」为「兆」、「生女」合成「姚」字,应在姚启圣。「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合之为「施」,应施琅也。「庚小熙皞」,庚小为「康」字,应在康熙癸亥年之平山海为一。而「太平伊始」,实赖姚、施二人之功。观此,可见沿海遭劫数十年者,莫非天也,人复何憾焉!余甲子仲冬至台湾,曾有一律曰:霸气已消王气兴,荒夷图入版图名;升沉有数干戈息,礼乐无私教化行。月冷雄魂应坠泪,史香吊鬼岂虚声。看来世事皆前定,白日寒云不胜情(吊鬼指宁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