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樵紀聞卷中
唐王
魯王
鄭成功之亂
張煌言殉節始末
舟山始末
日本乞師
兩先生傳
山右二臣
關西二烈
秦晉宗人
獻忠屠蜀
川中諸將
沙定洲之亂
老神仙
·唐王
明唐王聿鍵,小字長壽,太祖九世孫也。喜讀書,好任俠。襲爵後,坐殺兩叔以復父仇,廢錮鳳陽。弘光僭號,赦出。金陵破,隨鄭鴻逵入閩。撫臣張肯堂、按臣吳春枝等與鄭氏擁而立之;以乙酉六月望日僭號,改元隆武。封弟聿■〈金粵〉為唐王,鄭芝龍、鄭鴻逵皆進爵為侯。方行郊天禮,大風忽起,天帝高皇前燭滅,尚寶卿馬驚仆,玉璽墜地;識者知其不終。以張肯堂、吳春枝、李長倩、曹學佺等為六部尚書;召黃道周、蔣德璟與蘇觀生同入閣辦事。
當是時,文武濟濟,若可有為;然地狹民貧,政由鄭氏。嘗宴大臣,芝龍與黃道周爭席,唐王卒右道周;又所薦引,不能盡用,芝龍由是不悅。而鄭氏亦自以暴斂失民,使王兆熊主餉,沿門搜括;不輸者,榜其門曰「不義」。又大鬻官爵,部司價止百金。於是娼優僕隸,盡列衣冠;拜謁州縣,鞭韃鄉里。遠近延頸王師,有「清行如蟹」之謠。
八月,曾妃自浙迎至,大營宮殿,開織造府。曾氏下體之服,皆織龍鳳;卮匜之屬,悉用黃金。
是月,靖江王亨嘉於廣西僭號;丁魁楚破之梧州,執送福建,斬於市。
九月,黃道周憤鄭氏偷安,聞江西紳士傅鼎銓、萬元吉、楊廷麟等所在團結為明守,自請視師。芝龍不與一兵;道周出關,召募得千餘人,行至衢州,為其門人所誘,執送江寧,死之。
十月,唐王使蘇觀生代道周督師江右。既而鄭芝龍自念若不出關,終無以壓眾心,乃下令分遣鄭鴻逵援浙西、鄭彩救江右;聲言兩路各萬人,實不滿千。
臘月,唐王命築壇行推轂禮。李長倩以餉不繼,憂憤而死。
丙戌正月,唐王如建寧,將西出;芝龍固請還省,乃回駐劍津。馬士英叩關求見,王命守關兵勿納。闖賊為士兵所殺,其眾降於楚撫何騰蛟;兵勢驟張,上疏請唐王入楚。蘇觀生至贛州,值萬元吉敗於吉安,即棄贛州、奔南安。元吉入贛固守,王師攻之,不能克。永寧王誘大帽山洞蠻同保撫州,王師圍之。永寧求救於鄭彩,州監軍張家玉以三營先進;王師大集,彩望風而遁。家玉兵潰,撫州破,永寧王死之。鄭鴻逵駐關外,聞報,亦遁歸。蔣德璟自行出關,見瘦兵弱卒,一無可恃;知事不可為,即告病去。
六月,補行乙酉鄉試。王子誕生,大赦,覃恩。各官上表稱賀,有「日月為明,止戈為武」之語;唐王大加嗟賞。又以國家元氣之削,由於靖難,乃復建文年號;建方孝孺祠,鑄姚廣孝鐵像跪於階前。是時,王師已破浙西,進取仙霞。洪內院以王爵啖芝龍;芝龍心動,乃託言海■〈寇,女代攴〉狎至,悉撤關內外兵。唐王始決計西行,就何騰蛟。
七月,王師至關。守關吏搜得閩中迎降書二百餘封,唐王命焚之,諭臣下改心易慮。
八月,貝勒克仙霞關。唐五西走,猶以書數十扛自隨;追兵迫,始騎而馳。將至汀州,因曝龍鳳衣,停一日;方入城,忽有叩門稱扈蹕者,啟視之,則北騎也。遂與曾妃同被執,死於福州(或曰:唐王至邵武,知事不可為。有二宮人縊死,取三棺釘之以出;其一,則曾妃也。唐王易服潛遁,後至瓊州,為僧於五指山。後鄭成功在鼓浪嶼,曾有使存問諸遺臣,然莫必其真偽也)。
福、汀既破,壬弟聿■〈金粵〉浮海走羊城。時江右盡陷,蘇觀生亦棄贛入廣。聞桂王稱監國於肇慶,即遣使勸進,然自以與丁魁楚素不相能,不樂西附;適聿■〈金粵〉至,乃與何吾騶、顧元鏡、王應華等復奉之稱帝,改元紹武,以都司署為行宮。即日封觀生建明伯,與元鏡、應華並東閣大學士。時倉卒舉事,通國奔走,夜中如晝。不旬日,除官數千,冠服皆假之優伶云。
永明既立,遣彭燿、陳嘉謨諭觀生;〔觀生〕怒其不遜,執而斬之。於是治兵相攻,以番禺人陳泰際督師,與永明王將林佳鼎戰於三水,大敗;復招海盜數萬人,以林察為大將,戰於海口,斬佳鼎。觀生意得,務粉飾為太平事,而專任關捷先、梁朝鍾為心腹。捷先由進士歷官監司,小有才使司筆札;朝鍾舉於鄉,善談論;兩人首倡「兄終弟及」之議者也。有楊明競者,潮州人,好為大言,詭稱精兵滿潮、惠間,可十萬;即特授潮惠巡撫。朝鍾語人,內有捷先、外有明競,強敵不足平矣。又有梁鍙者,妄人也,觀生才之,用為吏科都給事中;與明競大納賄賂。觀生又多招海盜,其眾白日殺人,懸肺腸於貴官之門以示威,人情大擾。李成棟覘知之,即啟貝勒發兵而西。比入廣,潮、惠二府先迎降;成棟即用其印移文廣州,報無驚,而使林永茂以選騎三百隨其後。臘月望日,聿■〈金粵〉方與觀生視學,永茂以十八騎先至,詐稱花山降盜;突入門,揮刀大呼。時精兵皆西出,倉卒不能集,城中一時奔潰。觀生走鍙所問計,鍙曰:『惟死耳,復何言』?觀生入東房、鍙入西房,各拒戶自縊。觀生慮其詐,稍留聽之。鍙故扼其吭,氣湧有聲,且推几仆地,久之寂然;觀生信為死,遂自縊。明日,鍙獻其屍出降。聿■〈金粵〉方閱射,急易服踰垣而走,追兵執之;成棟使饋之食,聿■〈金粵〉嘆曰:『我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高帝』?乃自縊。吾騶、應華等悉降,惟朝鍾亦自縊死。
·魯王
明魯王以海,太祖十世孫也。申、酉間,南北喪亂,以海避地台州。會餘姚新令發閭左治道,執扑以抶行役者,而抶其不力者;役者怨,奪其扑以抶新令,殺之。里中少年,輟耕而應者數千人。於是諸生鄭遵謙出從之,殺招撫使於江上,浙東震動。張國維、陳函輝、熊汝霖、錢肅樂諸紳先後起兵,與遵謙迎魯王至紹興,稱監國。推國維為大學士,督師江上;召逃將方國安、王之仁,相與分地畫江而守。時乙酉六月也。
其年十月,國安自金華至,列柵錢塘江西岸,右倚江左桐君山為卻月形;王師攻之,不能克。已而,乘風發炮,風回炮裂,士卒披靡;王師乘之,國安不能拒,奪舟東遁。
丙戌三月,王師決壩入河,王之仁以舟師迎戰,卻之。當是時,戰雖倖勝,而文武乖違,人無固志。蓋起事之初,諸人皆書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帥,拱手授之;凡原設額兵俱歸二營,而烏合之眾則自領焉。既而二帥欲自專,反忌諸人侵其柄,漸生異同,始議分餉:浙東錢糧六十餘萬,悉給兩營,而義兵或散或留,留者聽其自行徵勸。由是,公私用弊。又閩中遣使犒師,方國安怨唐王先殺浙使陳謙,輒收斬之。魯王恐閩中來討,定議抽兵;使張國維西出,別遣余煌視師江上,故人心益渙。
是歲大旱,錢塘江水涸、沙壅。浙撫張公存仁偶見浴於江者,或徒步往來,馳騎試之,水淺不及馬腹,乃麾兵竟渡。時方國安猶有眾數萬,其精兵曰「磨盤營」,將出拒戰;阮大鋮在方營,私謂磨盤營兵曰:『若聞將軍令乎?欲令汝曹共殺妻子,以決死戰』。營兵聞之,懼而先走,眾遂大潰。
紹興破,張國維赴水死。大鋮說國安,欲執魯王北降,使人守之;魯王伺間脫走,與鄭遵謙、熊汝霖隨石浦守將張名振出海,投舟山。陳函輝走雲峰山中,作絕命詩云:『生為大明之人,死為大明之鬼。笑指白雲深處,蕭然一無所累』。又云:『斬盡一生情種,獨留性地靈光;古衲共參文佛,麻衣泣拜高皇』。從容笑語,自縊而死。
魯王之投舟山也,黃斌卿不納,名振送之福寧,依鄭彩。芝龍北降,彩與魯王避之長垣。
順治戊子,彩兵因小憤,縛鄭遵謙、熊汝霖投之江。至己丑歲,閩地悉定,彩亦棄魯王去。
明年正明,張名振復得舟山,迎魯王居之。舟山破,魯王隨名振奔廈門,又別居彭湖島。鄭成功月饋銀米,遇節上啟;後漸疏慢。
壬寅夏,成功病死。其年冬,魯王亦卒。
·鄭成功之亂
天啟甲子,福建鷺門僧貫一,掘地得古磚,背印兩圓花突起,面刻隸字四行云:『草雞夜鳴,長耳大尾。干頭銜鼠,拍水而起。殺人如麻,血成海水。生女滅雞,十億相倚。起年滅年,六甲更始。庚小熙皞,太平八紀』。是時,鄭芝龍初入海為群盜也。
芝龍字飛黃,泉州南安縣石井人。其父紹祖為府吏。府之後有荔枝樹,飛黃幼時,嘗與弟自牆外以石子打荔枝,誤中太守;太守擒治之,見其姿容秀異,笑曰:『法當封侯』。即釋去。既長,益撫媚;音律、樗蒲,靡不精好。因烝後母,為父所逐。有巨商攜往海外;初至日本,為人縫紉以餬口。一日積餘貲三錢,偶遺於道,行求之不得而泣。適有倭婦新寡,乃是崎王族女也;夜感異夢,偶見芝龍,問得其故,悅其貌而私之,贈以金寶。芝龍始得自通於長崎王。王復愛之,遂以婦妻焉;生子森。久之,仍附巨商歸;中途為盜所劫。盜魁顏振泉復愛之,任為頭目。振泉死,眾議所立,莫能決;乃插劍於斛米中,祝曰:『拜而劍動者,天所命也』。次至芝龍,劍忽躍出;眾皆異之,遂推為魁。崇禎元年,受撫於熊文燦,授參將。八年,以弟芝豹(小字莽二)、芝彪(後改名鴻逵)皆驍勇善戰,既破劉香老,陞總兵;兄弟遂雄據海上。
福藩立,封芝龍為靖海伯;後與蘇觀生、張肯堂擁立唐王,進爵為侯。其子森,日本甥也。初入南安縣學,考劣等。乃至江寧入太學,執贄於錢謙益;謙益字之曰「大木」。唐藩僭號,見而奇之,始賜國姓,名成功。
順治丙戌,王師破福州,芝龍退保漳、泉,洪內院啖以王爵;芝龍撤備約降。成功屢諫不聽,密啟王曰:『臣父、臣叔,皆懷叵測,陛下宜自為計』!王曰:『若能從我行乎』?成功對曰:『臣從陛下,亦何能為?當捐軀別圖以報陛下耳』!已而,王師挾芝龍北;又侵辱其婦女,日本女自縊而死。成功由是怨恨,用夷法,剖母腹出腸穢而後殮。其年冬,遂據南澳,舉兵反。南澳者,屬香山縣,大海中突起石埂;廣十餘丈、長六七里,相屬不斷如蓮莖;中途有關,逾關而前,一洲寬衍如蓮的。成功據為巢穴,而設演武場於廈門,往來攻劫海上諸城邑,官兵不能制。其部下分南郎、北郎。南郎多閩、廣海盜,芝龍舊部曲;北郎則江、浙人及所招中原劇盜、旗下逃丁也。朝廷患其剽勁,又念芝龍已先投誠,許割漳、泉、惠、潮四府封之,令島中薙髮。成功謝曰:『大邦若存此彈丸,以延有明一線,請從安南、朝鮮之例,不廢職貢;若不以為然,則亦惟命是聽』。
壬辰五月,成功圍漳州,城中食盡,死者數十萬;其存者氣息僅屬,雖悲哭不能下一淚。至十月,金固山救至,始撤圍退至海澄。
癸巳夏,固山就攻之海澄,城壞,成功親當矢石,督眾力戰,王師失利而退。固山益調兵,復進薄之。成功聞城外空炮遞發,知兵將至,使鐵人持巨斧臨濠嚴立,令曰:『敵至方斫』。鐵人者,皆偉軀多力之士,周身被鐵,畫以朱碧彪文,用置行首,遏敵鋒者也。官軍渡濠,鐵人迎而斫之;隨斫隨落,濠為之滿;卒不能進。於是再申前命,成功仍請比安南、朝鮮;朝廷知終不可撫,乃徙芝龍於山東。其年冬,李定國寇擾廣中,成功乘間襲破漳、泉。
丙申秋,復犯連江,守兵屢挫。
至戊戌歲,大舉入寇,留黃某守廈門,餘俱從行;甲士十七萬、習流五萬、鐵人八千、習馬五千、戈船八千。進至陽山,值暴風,漂沒數千人,引還廈門。
已亥夏,復出至崇明,以張煌言為先鋒;溯長江,抵焦山,先奪譚家洲。時王師於金、焦間用鐵索橫江,號「滾江龍」。成功使張亮先斷之,據瓜洲上游;而自率大隊薄城。守兵方拒戰,而張亮自上流至,習流將周全斌率銳卒帶甲銜刀浮江而渡,腹背夾攻,守兵不能支,瓜洲陷。成功留其將劉獻守之,而移師京口,據銀山結陣。官兵爭山,成功麾眾疾鬥,乘高發炮,多鼓均聲,江水震沸,官兵復敗;守將高謙以城降。既得京口,甘輝進計曰:『南都完固,不可驟攻。今據瓜洲,則山東之師不下;守北固,則兩浙之路不通;扼蕪湖,則江楚之援不至。且分兵定其屬縣,手足既斷,腹心自潰。此長策也』。成功不聽。留周全斌守京口,而悉師薄金陵。從儀鳳門登陸,營於岳廟山,使黃安以水師扼三汊線口。成功兵雖銳,然素少紀律,又屢勝而驕,見官兵不出,有輕敵心;軍士皆漁獵、飲博為樂,樵蘇四散,無復部伍。崇明守將梁化鳳以騎兵三千自內路至,覘其無備,襲破前屯余新營,擒甘輝;中軍方欲移屯,而城中精騎直衝其背,成功大敗,收兵走三汊河口,揚帆而遁。
其年,朝廷命將軍達素及總督李率泰分道致討。達素出漳州,猝與寇遇。時寇眾方於海中下碇,不意其至,官兵乘風利直進攻之,斬其將周瑞、陳堯策等;俄而風轉,波濤山立,北人皆眩暈顛仆。成功手自起旗,督兵再戰,官兵大敗。而李總督出同安,進至高碕,亦失利而還。事聞,朝廷始誅芝龍;鄭氏在北者,無少長皆棄市。
臺灣者,在大海中,地形如彎弓;北高南下,周袤幾三千餘里。東倚山、西薄海,中為臺灣市。一望平原者六十里,遠峰聳翠,嘉樹蓊茂。由高而北,至淡水洋雞籠城,與福州相近;其東,則大琉球也。由下而南,至加洛堂、郎橋;其西,則小琉球也。灣之外復有沙堤,名曰昆身。自大昆身至七昆身止,起伏相生,環抱如龍。□又有大仙頭、海蓊窟,皆臺灣外障也;北線尾、鹿耳門,則臺灣門戶也。彭湖島在臺灣西北,共三十六嶼;惟西嶼頭最高,餘皆平坦。自廈門至彭湖,有水黛色,深不可測,舟行甚險。春夏由鎮海圻放洋、秋冬由寮經或圍頭放洋,風便,一晝夜俱可望見彭湖。由彭湖東南行,水淺,必易舟而進,一日可抵鹿耳門。其地土曠人稀,素為盜賊出沒之所。崇禎中,閩地大旱,芝龍招集流民,傾家資,市耕牛、粟麥分給之,載往臺灣,令墾闢荒土,而收其賦;鄭氏以此富強。及芝龍北降,臺灣為紅夷所據,築城三:曰臺灣、曰淡水、曰雞籠。又於大昆身海旁,相對築赤嵌、平東二城;皆石壘火煆,融結如天城。成功在南濠雖倖勝,自知形勢單弱,謀遠徙;適舊部曲有自紅夷至者,說之曰:『臺灣,君家故土。今紅夷易制,若得臺灣,則不憂無餉矣』。成功然之。辛丑三月,成功兵至彭湖,遇水漲,竟以海船入鹿耳門。城中夷人不過千,餘皆鄭氏□所遷民,語成功移其水原;數日,夷人大困,乞和。成功與盟而縱之去,遂復居臺灣。
其年夏,成功病死,面目皆爪破,曰:『吾無顏見先皇帝也』。子名經,代統其眾。
甲寅春,耿精忠叛,遣使招經;經悉兵入寇。既至,精忠欲加節制;經怒,反與相攻,互有勝負。及耿氏亡,經盜有潮、惠、漳、泉、韶、邵、汀、興八府;王師以次克復。
至康熙十八年,經始遁歸臺灣。其年,經立其庶子克欽,號曰監國;而退閒於洲子尾,築遊觀之所,縱聲色以自娛。
二十年辛酉,經病死。其眾憚欽之嚴,迫令自殺,而推經嫡子克塽為主。克塽尚幼,不能統眾。
癸亥六月,浙閩總督及提督施烺會師出海。十四日,大兵由銅山開洋,入八罩。十六日,與劉國軒大戰於彭湖,不能克。十八日,破虎井、桶盤嶼。二十二日,分兵進剿,左師向雞籠山,右師入牛心灣;中軍分為八陣,每陣三疊。自辰至申,盡銳夾攻,賊眾死傷無算,遂克彭湖。劉國軒遁歸臺灣,與馮錫藩、邱磊、何祐等挾鄭克塽稽首歸命。明宗室隨之來降者□人,皆安插河南、山東墾荒。惟術桂一門八口,即日自縊。臺灣始入版圖,設分巡道一員、領府一、縣四。附郭曰臺灣縣,居中。南為鳳山縣,自臺灣至沙碼碕止;外皆土番負固,罕至城市。北為諸羅縣,自臺灣至雞籠城止;過此,人跡罕到矣。又彰化縣未詳。
克塽至京師,授漢軍公。
鄭氏自天啟甲子為盜,傳四世,至康熙甲子而滅,果符「六甲更始」之讖。
·張煌言殉節始末
張煌言字元箸,別號滄水;崇禎壬午舉人,與錢肅樂起事寧波者也。紹興既破,煌言收餘眾竄海上,往來舟山、廈門間。
順治己亥,鄭成功內犯,以煌言為前鋒。其自序略云:『余自乙酉倡義,距今十五年,棲山蹈海,艱苦備嘗。其間三入長江,登金山,掠瓜洲、儀徵,師徒單弱,迄無成績。今歲仲夏,鄭延平全師北出,以余熟江上形勢,推督前部。時敵於金、焦間橫鐵索絕流,夾岸列西洋大炮,守禦甚嚴。余引舟入江,乘風溯流而進,方過焦山,風急甚,急叱舟人斷索鼓棹;兩岸炮轟如雷、彈飛若電,同■〈舟宗〉百艘得至金山者,十七舟而已。翼日,延平克瓜洲,將濟師鐵甕;余請獨率標下直搗觀音門,以制留都之援。將至儀徵,吏民齎版圖來迎;鷁首所過,一二遺老皆具瓣香相送。次進六合,得報,知潤州已下。余意延平由陸逐北,不三日當達石頭;不料仍由水道,海船行遲。余抵觀音門,再越宿,見陸信杳然,乃移泊江浦,發輕舟先上蕪湖。比延平至,達七里灘洲,方與余商略攻建業,而上流捷音至矣。延平以蕪湖咽喉之地,屬余統本轄戈船往赴。臨發,余謂延平:「師久易生他變,宜乘朝氣分兵襲取旁郡邑,使金陵為孤注,然後以全力搏之;不可先挫銳於堅城下」。延平唯唯。七夕,余至蕪湖,傳檄郡邑、致書縉紳,大江南北來歸者數十城。四方豪雄,往往詣軍門受約束,請歸禡旗相應。既降寧國,方謀直取九江,不料延平忽棄余言,不急進攻;又師無紀律,敵人攻瑕,竟至大敗。余既得報,猶□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揚帆。故且退治蕪湖,彈壓上流。更不料延平膽怯,並瓜、潤棄之而走矣。余時進退維谷,不得已西趨鄱陽,欲號召九江義勇,為再舉計。奈人心已散,師潰銅陵;棄舟登陸,追兵至,突圍得出。顧視左右,止一僮自隨焉』。其自敘如此。
煌言既脫,易服變名,自英、霍山中遁入天台,間關百折,得還海壖。樹纛鳴角,舊眾稍集。聞鄭氏新得臺灣,兵勢復振,遣客羅子慕說之出師;成功不聽。
未幾,成功死,煌言益無所向,乃遣散其眾。海中有島,名懸嶼;荒僻無居人,其陽多汊港,其陰皆峭壁。煌言與親信數十人結茅其下,而風帆浪楫,出沒台、寧間,莫有知其處者。又畜雙猿以候動靜,舟未至二十里,即猿鳴木杪。後因乏食,遣人至普陀告糴,蹤跡始露。舊校某利賞,以夜半從山後懸籐逾嶺而入,執歸寧波。乃賦絕命詩曰:『海甸縱橫二十年,孤臣心事竟茫然。桐江只繫嚴光釣,震澤難回范蠡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魯戈莫挽將頹日,敢望千秋青史傳』?又甬東道上詩云:『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特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來浙路,怒濤豈必是鴟夷』!後戮於杭州,埋骨於南屏之陰。
·舟山始末
舟山東西七十里,南北倍之。西去蛟門二百六十里,東距普陀四十里,黛山屏其南,桃花劍列其北;即傳所傳「甬句東」也。宋以前曰滃洲;元為昌國縣,明初併入寧波之定海。崇禎間,閩人黃虎癡(斌卿)嘗為其地參將,後陞去。乙酉夏,斌卿自江上逃歸,上書唐藩,言舟山民俗淳朴,通商舶,饒魚鹽,西連越郡、北溯長江,此進取之地。唐藩然之,賜劍印;率麾下至舟山。舟山之寇自此始。
張名振者,石浦守將也,與斌卿為兒女姻。紹興之破,與魯王投舟山,斌卿不欲奉王,故隨鄭彩入閩;而名振獨留。其年冬,潰將張國柱來犯,斌卿連戰不能禦;名振使其將阮進以數舟衝國柱營,因風水之勢,發炮擊之,國柱敗去。進故海盜,精水戰,為名振心腹。既破國柱,斌卿以計籠絡,使去張而歸己;名振由是不悅。未幾,而有提督吳勝兆、諸生華夏之事。勝兆鎮松江,以濫撫太湖白黨被參,遂懷異志;以蠟書求援海上,斌卿不許,名振獨以兵就約。勝兆所撫之白黨,恃主帥之有謀也,反凌官軍,官軍恨之刺骨;其未撫者,亦無復畏忌。及官兵擒解,則勝兆欲示無他心,又輒梟示;亂民疑主帥意中變,乃先期劫勝兆,夜召推官方、同知楊議事,縛而殺之,下令解辮。而名振兵至白沙,因洗炮驚動龍宮,風濤大作,名振舟壞落水,餘眾踉蹌遁歸。官兵既恨亂民,又不見海上動靜,視亂魁陸炯、戴之俊等皆易與,於是副將唐世勳設計誘斬炯等,而執勝兆。朝廷窮治其獄,吳中失職之士多死焉。華夏者,寧波諸生。與其儕五人同謀舉兵,遣人走舟山約斌卿;斌卿諾之。夏等又約四明(疑有闕文)□,謀洩就戮。斌卿本無大志,特為利而動;兵至寧波,泊舟桃花渡,望城上毫無變動,已知夏等事敗。官軍開炮擊之,即揚帆而遁。名振之覆舟白沙也,與張煌言共浮一篷,得抵岸,投一小菴,僧一泓為剪髮易服,始得脫歸。從此斌卿每事侮之,名振於是別屯南田。斌卿子,名振婿也;自閩歸,便道過南田,名振留飲十日;而舟山訛傳南田劫舟殺公子,斌卿信之,遽抄名振家。已而,公子備述婦翁情至,斌卿慚悔無及。比自寧波歸,自以師出無功,益愧且懼。乃為保聚謀,民年十五即令充軍兵;男子死,妻不得守節;六十無子,收其田產,別給衣食。其意欲如土司為不侵不叛之夷島,而不知不可得也。
土司王朝先從張國柱出海,斌卿利其兵力,以書招之;復使兵詐為他盜,中路劫之。既至,又奪其將軍印而拘之。久之,朝先以計脫去,至奉化,聚眾得數千。又阮進亦失懽於斌卿,別駐鹿頭。己丑秋,朝先遂約進並約名振同攻舟山,魯藩傳諭和解;朝先得諭,即致斌卿以弛其備,而輕舟襲之。斌卿見兵至,設香案,服公服,手執來諭曰:『監國有旨,誰敢者』?阮進直前刺殺之;而分其眾,始迎魯王居舟山。
辛卯春,名振以小嫌殺朝先。其將張濟跳城奪哨船,至軍門,陳舟山虛實。六月,王師進討,名振與阮進奉魯藩分兵出禦。八月,王師渡橫海,突遇阮進舟,進挾火礶升炮投擊,風反自焚,墮於水,王師擒斬之;遂乘大霧直抵螺頭門。名振初不覺,霧霽見之,大驚,即奉以海南遁,投鄭成功。名振既去,其弟名揚猶固守舟山,攻之月餘始破。張肯堂在舟山,多樹梨花,作亭其間,顏曰「雪交」。至是,題絕命詩於亭而縊,其前二聯云:『虛名廿載著人寰,晚歲空餘學圃閒。難賦「歸來」如靖節,聊歌「正氣」學文山』。自肯堂外,死者數十人。勝國孤臣,於斯盡矣。
名振初至廈門,成功不為禮,後見其背刺「赤心報國」四大字,始致謝,延為上客。癸巳春,使與張煌言入犯,至京口,因讒言撤回。又出犯崇明,屯兵平洋沙。
甲午春,再犯京口,舟師抵觀音門,失利而遁;路遇風便,復襲舟山據之。
乙未冬,名振病死,陳六御代統其眾。丙申二月,舟山城哭聲若風箏而咽。其年冬,王師復舟山,斬六御,餘寇悉南徙。朝議以海澨難守,命毀其城,遷其民而空其地。
·日本乞師
日本乞師之議,始於周鶴芝。芝故海盜,往來日本,與撒斯瑪王結為父子。日本三十六島,島各有主。其國主為京王,徒擁虛位,權皆掌於大將軍;餘王如諸侯,而撒斯瑪最強。芝既熟日本,橫行海中;已而就撫為黃華關把總。值東南喪亂,私遣人至日本,求假一旅以靖難。撤斯瑪王為言之大將軍,許詔使至,即為發兵。芝喜,益市金珠玩好,將以王命往迎。主將黃斌卿謂此吳三桂乞師之續,執不可;芝怒,遂去舟山。久之,或說斌卿曰:『北都之變,東南如故,使併東南而失之者,此乞師之害也;今我無可失之地,比之往事,為不倫矣』。斌卿意悟,始使其弟孝卿與馮京第往。會日本有西洋為天主教者作亂,方嚴逐客之令。京第至長崎島,不得登岸,日於舟中效秦庭之哭。撤斯瑪王聞之,復為言於大將軍,議發各島罪人,以赴中國之難。留孝卿於長崎,而使京第先還報命,贈洪武錢數十萬。蓋日本不知鼓鑄,專用中國古錢;舟山行洪武錢自此始。長崎多官妓,皆居大宅。每遇月夜,各宅懸琉璃,賽琵琶,艷色奪目,滛聲盈耳;中國所無有也。孝卿居既久,惑之,竟自忘其為乞師來者。日本薄其為人,發兵之命復寢。
其年,僧湛微自日本來,為阮進述請師不允之故;且言其國重佛法,若得普陀山慈聖太后所賜藏經為贄,師必發矣。進謀之張名振,使阮美以經同湛微往。日本初聞之,京王以下皆大喜;已,知舟山有湛微者,則大怒。蓋日本不殺中國僧,有犯,止於逐;再往,則戮及同舟。湛微初在日本,事南京寺住持應如;後至■〈月斐〉泉島,妄自尊大,惡札村謠,皆署金獅尊者。大將軍見而惡之,逐使過海。梵冊請師之計,特湛微欲借以再往日本耳。阮美知為所賣,即載經而歸。
自兩使無成,舟山之人,皆追咎斌卿不早聽鶴芝。然日本自寬永以來,承平日久,其人多習詩書,好法帖、名畫、古器,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備;即令西洋無釁,鶴芝尚存,安能萬里渡海、為人定亂乎?
·兩先生傳
野史氏曰:古來節烈之士,不欲使姓名落人間者,惟明永樂之世獨多。當其時,一人殉義,禍延九族;故往往匿跡晦名,以全其宗黨。若申、酉鼎革之際,朝令不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聞,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多。有如所傳一壺先生,其補鍋匠雪菴和尚之流歟?若畫網巾者,自謂一籌莫展,恥以死節節義名,其用心更何如哉?
畫網巾者,其姓名、爵里不可得而知也;攜二僕匿邵武山寺中,為邏者所得。守將池鳳陽奪其網巾,置軍中;先生歎曰:『衣冠,歷代皆有定制,若網巾則高皇帝所創,我遭國變即死,詎敢忘祖制乎』?每晨起盥櫛畢,必令僕畫網巾於額,乃加冠;而二僕,亦必更相畫也。軍中皆譁笑之,因呼之曰「畫網巾」。已而,王師平諸山砦,鳳陽乃縛而獻之提督,詭稱陣俘以邀功;提督視其額斑斑然,笑而謂之曰:『若為誰?今降猶可以免』。先生曰:『我忠不能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則辱身。且我不欲以一死博節義名,軍中呼我為「畫網巾」,是即我名矣。至欲我降,則我舊嘗識王之綱,當就彼決之』。之綱者,故高傑部將,時為福建總兵,即平諸山砦者也。提督送之福建,之綱見之。曰:『我不識若也,今將就若求死耳』。之綱委曲開諭,且指其髮曰:『種種者而不去,何迂也』!二僕曰:『巾猶不忍去,忍去髮乎』?之綱命先斬之。群卒欲引去,二僕瞑目叱曰:『我二人豈畏死者,顧死亦有禮』。從容向先生拜辭曰:『奴等得侍掃除於地下矣』!皆欣然受刃。之綱又謂先生曰:『若豈有所負乎?節義死即佳,何執之堅也』?先生曰:『我何負?負君耳』!出袖中詩一卷投之地。又出銀一封,謂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贈也,今與若』。遂戮於泰寧之杉津。泰寧謝生葬其骸於杉窩山,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
一壺先生,亦莫知其姓氏、爵里。破巾敝衣,徜徉登、萊間;尤愛勞山之勝,結茅居之。性嗜酒,每出必以一壺自隨,人因稱為「一壺先生」。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心知其非常人也,皆敬事焉。或攜酒就先生,或延先生至家;然先生對此兩人,每瞠目無語。欲有問,輒曰:『行酒來,余為生痛飲』。時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若胸中有甚不平者。間一讀書,必欷歔流涕。二生竟莫能測也。先生蹤跡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其所至;已而又來,亦不知其所自至。康熙壬子,去即墨已久,忽而復至,寓一僧舍。素與往來者視之,見其形容憔悴、神情惝怳;問之,俛而不答。夜半必哭,哭或徹旦;數日,竟自縊也。李生云:先生是時年垂七十矣。
談資跋曰:余讀畫網巾先生傳,怪其不死於守將、不死於提督,而獨就之綱求死;觀「兩不相知」之語,意別有不言而喻者乎?若一壺先生之蹤跡,則尤奇矣。昔宋中丞牧仲嘗言:酉、戌間有夫婦傭其家,甚勤力,然每遇主人與客談詩文,輒徘徊竊聽,不能去。積數年,一日,忽不知所至。視其室,留書千言,自敘悲憤,詞義博奧,援據今古,出人意表;竟不知為誰何。余因思易代之際,山巔水涯樵漁釋道與夫耕牧傭販中,如一壺先生、宋氏傭者多矣。迄於今稗官之筆、遺老之口,猶當流傳未絕。惜乎!聞見所限,不獲因其軼事以想見其人於姓名、爵里之外也。
·山右二臣
蔡懋德字維立,號雲怡,崑山人;萬曆己未進士。初任杭州推官,執法嚴平。行取入京,授主事,進員外郎。以忤魏黨,乞差歸。崇禎改元,陞副使,視學江右。遷嘉湖兵備,擒大盜屠阿丑、沈千斤。以憂去;服闋,除井陘兵備。復以計擒賊首齊天王,調寧前道;綏內禦外,八城以安。懋德好釋氏學,律身如苦行頭陀;楊嗣昌謂其清修弱質,不宜處邊地,改調濟南。與周遇吉共平大盜李青山,以功陞按察,轉河南布政。時方大旱,斗米三金,賊黨又爭傳「迎闖王、不納糧」之謠;懋德嘆曰:『此時而急催科,是驅民為盜也』。檄州縣停徵。自劾鐫七級。
俄奉特旨巡撫山西。初至官,即平土寇,綏潰兵;立干城社,以招智勇之士,日夜為戰守備。又值京城戒嚴,奉命率標兵防龍固諸關。積勞,累以目疾乞休;未得旨,而闖賊已入秦窺晉矣。懋德聞報,嘆曰:『主憂臣辱,此豈我求去時耶』?立起視事。時秦地盡陷,山右所恃,惟一河為限。而南自芮浦、北至保德,隨處可渡。撫標僅弱卒三千,檄召諸鎮兵,無一人至者。懋德獨立當賊,屢挫其鋒;然亦幸賊大隊未來,故不能遽渡。已而,榆林陷沒,奇嵐告急;巡按汪宗友以晉王手教敦促歸救,懋德不得已留副將陳尚智以二千人守河,而引餘兵赴太原,以障其東。懋德甫離河上,而賊大隊抵河津,自船窩東渡,尚智走還平陽。平陽隨破,西河王被害,尚智走保泥山。汪宗友遽奏懋德棄河不守,奉旨解任聽勘,使郭景昌代任。
甲申正月,賊轉掠河東,陳尚智叛降於賊,列城皆陷;新撫郭景昌觀望不前。懋德方召屬官,約盟誓師固守;而罷官命至,或請出城候代,懋德不可。晦日,賊遊騎至太原,傳牌招諭;懋德斬其人,碎其牌。二月五日,自成抵城下;部將牛勇、朱孔訓等出戰,死之。六日,自成親督眾攻城,所調陽和兵首降賊。七日,風沙大作,拔木,晝晦,部將張雄縋城出降,語其黨曰:『城中火器、火藥皆在東南樓,俟我下,即焚樓』。夜中火起,風轉烈,守者皆驚竄;賊遂登城。懋德出遺疏授知縣賈某,謂中軍副總兵應時盛曰:『吾學道有年,勘破生死;今日吾致命時也』。麾下持之,時盛扶懋德上馬,即死(疑有闕文);且下城巷戰,乃持矛翼懋德突戰,殺賊數十人,至炭市口,賊騎充斥,時盛呼曰:『出西門』。懋德遽下馬曰:『封疆之臣,當死封疆。諸君自去,不可陷我於不義』。眾復推之上馬,至水西門,復下馬據地坐。時盛已出城,還顧不見懋德,立殺其妻子,復斫門入告懋德曰:『今請與公同死』。偕至三立祠,懋德就縊,身輕不絕,時盛脫甲加其肩,而與從騎皆自刎於旁。賊恨懋德不降,親驗其屍,以刀割頸而去。
周遇吉號萃菴,錦州人;勇而善射。性慈仁,得人死力。幼時為敵所掠;崇禎初,與所娶蒙古婦劉氏自拔來歸,始受把總。積邊功,至京營參將。京營將多勛戚中官子弟,見遇吉質魯,意輕之。遇吉曰:『公等皆紈褲子,豈足當大敵?何不於無事時練膽勇為異日用,而坐糜廩祿為』?同輩皆目笑之。
歲丙子,都城被兵,從尚書張鳳翼血戰有功,進副將。冬,從孫應元勦賊河南,戰光山、固始,皆大捷。明年班師,再進秩。
己卯秋,復受命勦賊,破安世王於淅川,降其全部;從楊嗣昌扼張獻忠於槐樹關,又扼之化石街草店。賊聞其名,不敢犯。明年,與孫應元大破羅汝才於豐邑坪。又明年,與黃得功追破賊於鳳陽。已而旋師,討土寇於壽張,追至東平,連戰擒其魁李青山,屢加太子少保、左都督。
壬午冬,代許定國為山西總兵官,開鎮寧武。遇吉在鎮,汰老弱,練勇、繕甲仗,日夜為戰守備。劉夫人亦雄健便弓馬,又招胡婦之多力善射者,至三百餘人,擇麾下健兒事之,別為一隊。平日恣其所欲;必遇戰急,方用以衝堅陷銳,敵甚憚之。癸未,李自成陷全陝。遇吉以沿河千餘里賊處處可渡,欲分兵扼其上流,而以下流屬之巡撫蔡懋德。乃請濟師於朝,朝廷遣副將熊通以二千人來援。甲申正月,遇吉使通防河,會平陽守將已降賊,諷通還鎮說降遇吉。遇吉大怒,責之曰:『爾統兵二千,不能殺賊以報朝廷,反為賊作說客耶』?立斬之,傳首京師。太原告急,遇吉勒兵往救,賊又使遇吉所親某以書來招,復斬之。進至石嶺關,聞太原已陷,賊先驅將至,即伏兵忻口截之,殲賊數千而還。聚眾謀曰:『逆賊屢勝而驕,我悉精兵據險伺隙,兇鋒可挫。若縱使入險,而嬰城自守,此坐困之道也』。僉事王胤懋、同知吳鋐疑遇吉欲通賊,固止之;又陰令百姓築土塞門,以沮其行。賊覘官兵不出,喜曰:『此天助也』。即自楊方口入,分兵六道燬城。遇吉與麾下楊光隆等分門而守,晝夜苦戰。賊梯則碎其梯,賊穴則燒其穴;城已崩矣,囊土復完。相持三日,殺其驍將四,群賊死者無算。又設伏城內,出弱卒誘賊入城,急下閘,殺數千人。自成懼,欲退。或教以分番迭進,官軍力盡;俄而光隆中炮死,守陴者驚散,東關失守。遇吉督親兵巷戰,往來馳突;賊辟易不敢進,復使騎招之。遇吉曰:『退兵十里,我當出』。賊許之。乃從角樓縋下,大呼曰:『周都督來也』!至演武場,自成起揖曰:『大同督撫一席,願以累公』。遇吉罵曰:『瞎賊!我豈受偽官者?今來求一死,光而且明。乘城殺賊,皆我將令,與士民無與耳』。賊脅以刃,罵聲愈厲,遂被磔。將士及百姓聞之,益憤痛;人自為鬥,家自為戰,四面奮擊。劉夫人率諸胡婦控弦升屋,矢無虛發,復殺賊無算,血流有聲;遇吉步兵亦略盡。劉夫人矢竭,縱火自焚;諸胡婦及婢僕赴火死,無一人苟免者。王僉事、吳同知被執,亦不屈而死。是役也,賊喪精銳數萬。自成嘆曰:『使守土者更有周都督幾人,我事殆不濟矣!不若且回陝西,相機而動』。適姜壤降表至,自成大喜。俄而宣府總兵王永蔭表亦至,賊遂盡屠寧武遺民而北。
論曰:闖當癸、甲之間,所憚者,在秦則孫督師、在晉則周都督。督師不敗,潼關不破;賊不得潼關,敢越河而窺晉乎?都督不死,寧武不陷;寧武全,賊雖得太原,能出三關而犯宣大乎?督師之敗,以朝廷趨戰,全軍一擲;都督之死,以王僉事沮其出戰,坐困孤城。嗚呼!昔人言耕則問奴、織則問婢,閫以外將軍制之。乃一則欲守而不得守、一則欲戰而不得戰,以致金湯失險、干城同殉,國家大事從茲而去,是誰之咎哉?蔡忠襄之死,與周都督相類。然提三千弱卒,往來奔命於二千五百餘里之間,即不歸太原,勢必不支,非寧武比。獨汪宗友者,始以羽書招之,旋以不守河劾之。至福王時,猶以不守河為失策,賜謚、賜祭葬而不予賜蔭,尤可嘆耳!忠襄既解任,仍以死殉;視已受命而徘徊河上者何如?若都督之見賊,意在保全百姓,而百姓愈樂為之死;忠義之感人如是哉!被磔後,材官張某裒其骸而葬之東門之外;至今寧武士民過其地者,莫不為之流涕焉!謚曰「忠武」,又奚愧焉!
·關西二烈
流賊初擾關中,三原在籍副都御史焦源溥及溼陽在籍僉事王徵,皆聚眾築堡、繕甲儲糧,以衛桑梓。當是時,四方雲擾,賊眾往來颷忽,秦地幾無堅壘;獨二縣之民安居無恐者,兩人力也。已而西安陷,郡縣皆從賊。自成偽行仁義,脅用才望之士,以收人心。先遣兵劫源溥至西安,見其修髯、方面,儀觀偉甚;特起加禮,欲重用之。源溥曰:『吾縱不能起兵恢復,終不與諸逆俱生』。因說自成以逆天不祥,宜翻然改悔,歸命天子,立功自贖,可致封侯;詞氣懇切。賊不忍殺,縱之歸。又遣兵至涇陽脅徵,徵聞之,引佩刀坐於門曰:『賊使至,我必以頸血濺之』!子永春跪請曰:『大人毋自苦,兒今走西安請死,以代大人』。徵曰:『若代吾死,死孝;我誓自死,死忠;各行其志可也』。遂絕粒不食。越五日,永春得釋歸,跪進湯餌。徵曰:『子之於父,當成其志』。卒揮去,不食而歿。邑人私謚曰「端節先生」。
源溥字涵一,起家進士。崇禎初,官河東兵備,遷寧武參政;再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大同,罷歸。其在河東時,屢與諸將擒殺賊魁。及歸自西安,謀東走蒲州收召舊旅,又欲奔西寧,結羌戎以圖恢復。而賊關防甚密,終不得去。每憤激欷歔,形之吟詠。有「百二山河尚可全,八千子弟今何在」之句。賊聞而惡之,復執之西安。至之日,賊大宴關中縉紳,出秦府金銀器皿分與之,謂曰:『餉乏,公等皆墨吏多金,宜各出之以助軍需』。且令左右露刃脅之,皆戰慄署諾惟謹。次至源溥,源溥張髯瞋目,以筆擲自成曰:『瞎賊!吾安得全?且汝不聞王嘉胤、紫金梁之事乎?我殲渠時,汝始為賊銼草、掃馬矢耳』!自成大怒,立磔之。
徵字良甫,一字葵心。
時有邱東周者,立刺自成,不克而死。而源溥之兄源清字湛一、葵心之友袁養和,亦以拒召絕粒而死。其遁入山者,涇陽則兵備道楊國柱、舉人周惇,三原則舉人周昌祚。
·秦晉宗人
明太祖二十六子,馬后生者五:長懿文太子、次秦王、次晉王、次成祖、次周王。
太祖封成祖於燕、封周王於汴,據元、宋舊都;而王二王於西北。秦關百二、晉表山河,豈不屹然長城萬里,周之魯、衛哉?已而二王早薨,成祖入繼,三國嗣王誼屬猶子、本支百世與國同休矣。迨崇禎之末,大盜橫行,屠陷城邑,獨周王恭枵出庫金數十萬,募兵扼賊;河決後,薨於彰德。至於秦、晉後王,甘心屈辱;兩國宗人,亦皆束手待斃。未聞有以一矢加賊,與天子分憂急難;而抗節死義者,尤不多見也。意者王人之子孫,狃於富貴,故能振拔者少歟?抑亦靖難之後,前車是鑒,強幹弱枝,積漸之勢使然歟?
西安之陷,秦王降賊,中尉誼杲泣曰:『吾不忍見宗國之亡、國主之辱也。我不死,且愧張長史、徐旗官』。賦詩三章,自投於井。張長史尚絅、旗官徐應魁也。誼杲之外,不食死者,中尉存樨;自縊者,中尉誼糾之子存柘。於是秦宗室有三烈焉。
太原之陷,晉王降賊,宗室死義者六人:府學生員霞、霞父慎鉦、王府審理慎鏤,逸其名者曰小二、曰長安;又有敏□者任通判,時在龍門,聞變,知其父必不免,輒為位,斬衰哭奠畢,望闕再拜自縊死。餘未有聞焉。而其後賊臣韓文銓,捕晉宗室四百餘人送西安,悉殺之。叛將陳永福在太原,恐宗人為變,閉門搜捕得千餘人,殺之海子堰,若殲羊豕。嗟乎!是真不幸生帝王家爾!
善夫!顧寧人之言曰:自古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本朝者。有周用人,必先同姓;漢、唐猜忌骨肉,然劉氏、李氏之任宰相、官中書者多有矣。獨本朝庸疏舍戚,既不得筮仕為吏,又限之國城,若無罪而受拘。故不肖者怙侈放僻,以為民患;而賢者亦第謹身寡過,安於豢養。舉天下之宗,無一人任國家之事,以生草澤之心而來遠人之侮,卒之幹折枝摧,一時同盡。嗚呼!是亦後王之大戒已!
野史氏曰:明萬曆中,宗人之文秀莫盛於秦。有七子者,善為詩;崇禎末,六子已逝,而子斗先生誼糾獨年至八十,後其子存柘殉節,十餘年乃卒。余嘗至西安,猶及見子斗先生。然求所謂「青門七子合集」,已不可得;而三烈之名,世爭傳之。然則士之所重,固在彼而不在此乎?抑余又聞太原之陷也,中尉長安之母語長安曰:『宗室家終難與賊並立,毋徒取辱』!遂母子同殉。及觀賊臣屠滅晉宗,益嘆死難諸人非獨節之高也,其揆事尤明且決哉!
·獻忠屠蜀
黃虎之窺蜀屢矣,而未嘗得志。至癸未,自成入秦,黃虎獨據湖北,見梁、楚殘破,不足久留,乃復溯江西寇。
初,夔府設十三隘以捍盜,自劉士奇撫川,患餉不足,漸撤其兵;故賊得乘其無備。士奇在重慶,聞夔州陷,檄參將曾英屯涪江扼水路、副將趙榮貴駐梁山扼陸路,而重兵據銅鑼峽以守城。賊先擊走兩路兵,舟師直向峽口;別令騎兵入山徑,襲破江津縣,掠其舟,從上流鼓噪而下,守峽兵立潰。時新撫龍文光方至順慶,將士多往參謁;比返,則賊已奪佛圖關矣。
甲申五月,賊陷重慶,士奇及端王皆被執;黃虎降階而迎,謂曰:『我兵強於闖,殿下畏闖而去漢中,獨不畏我而去重慶,豈非命乎』?將磔之而屠其民,赤日中忽雷電交作,晦冥,咫尺不見;黃虎仰而詬曰:『我殺人何與天事』?用大炮向上叢擊。俄而晴,遂併士奇殺之。百姓但斫右手;有因欲以左代,而兩手並去者。
七月,賊進寇成都,新撫自順慶往救;方出城,順慶即降賊。賊留殷承祚守之,而令卒偽為順慶兵,隨文光先入省城;賊至城陷,文光死之。蜀王及妃嬪皆自盡;世子被執,賊封為太平公。悉驅百姓於中□,將縱騎蹂之;天忽尾垂一物如龍尾,黃虎喜,以為瑞,賊將汪兆齡亦固諫,乃釋去。
其年,賊建號「大西」,又自稱秦王,改元「義武」。置官屬,以嚴錫命為丞相。分兵掠地,川中郡邑皆從之。黃虎為人,其性特異,恆醉柔而醒暴;一日不殺,即悒悒不樂。既據蜀,先召地方官率鄉紳召見,至則殺之;間有授偽職,不久亦輒見殺。前縣令吳繼善降賊,授偽官。一日為賊寫祭天文,其紙中接,賊見之怒曰:『若不欲我一統乎』?立剮之。降盜江鼎鎮復歸賊,授禮部尚書;後值迎春,黃虎問春入何門,江曰:『入東門』。賊國號「西」,聞言東,怫然曰:『是出何典』?江猶未悟,漫應曰:『出「大明會典」』。虎大怒,責一百棍;江有故人為代受五十。翼日,飛騎收此兩人,並家屬悉斬之。一紳已從賊,為惡奴所誣,自知不免,乞一言而死,賊笑曰:『若何言,欲良死耳!我自有法』。仆之地,滾以石軸,立成肉泥。又開科,進士一百二十人;狀元張大受,成都華陽人,年未三十,身長七尺餘,弓馬絕倫。群賊咸賀得士,請圖其像,傳播遠方。賊大喜,賜張甲第一區、美女金帛、家丁二十人。已而,黃虎坐朝,偽官奏狀元入見,忽嚬蹙曰:『我心實愛渠,但畏見其面,速斬之』。須臾,張首至。又傳令將張全家及所賜美女、家丁悉處死。禁民間畜馬,及試武生而無馬,則擇營馬極獰劣者給之;俟其既乘,即令兵士發喊放炮,馬驚人墜,宛轉塵埃,賊撫掌笑樂。畜群獒,遇朝會,偽官拜伏,輒縱獒下殿;為所齅者,謂有異志,即臠以食獒,名曰「天殺」。嚴錫命為賊心腹,條陳甚多。嘗言陛下繼嗣不廣,皆由兵間所採女子,不足以配聖德;今有故相陳某女德才貌俱全,可正坤位。賊於是強委禽焉。忽一日,出示曰:陳娘娘欲齋僧,大僧十兩、小僧六兩。銀用黃封櫃,舁貯大慈寺。諸僧大喜,遠近雲集。市井無賴小兒,多求僧剃髮,暫為沙彌,得銀許以半謝。至期,入寺領銀者近萬人,賊閉寺門,每十僧貫以一索,引去駢斬之。闖賊敗還,思侵蜀以自廣,屢遣兵攻順慶;黃虎自出禦之,失利。廉得諸生有通表於闖者,由是發怒,命州縣教官率生監來省考試,教官之妻亦率生監之妻來省檢點。既至,聚之大慈寺,照牌點名,驅至西城外青羊宮坑之,共一萬七千餘人,所棄筆硯如邱塚。先後所殺紳士,其家屬得生者,皆發娼院;已復並娼優殺之。指官兵為毛賊,擒得非烹即剮。官吏被擒者目為臟胚,叱剝皮,頃刻而盡,全皮俱下。稍與肉粘附,便謂剝不如法,即縛剝人之人,令善剝者剝之。其虐戾如此。
四方郡邑初懼加兵,故賊號令所至,爭先送款。既而不勝其虐,於是王祥起遵義、楊展起犍為、曹勛起黎州,各據地自保。而前大學士王應熊亦聚眾起義,縞素誓師,傳檄討賊。袁韜、武大定等,皆以其兵反正。前守道馬乾德自達州起兵,逐賊將劉廷舉,迎曾英入據重慶。英以書招殷承祚,其使為邏者所獲,黃虎令斷一手,去一目一耳、割半鼻半脣,給令箭往諭;承祚大懼,即舉順慶降英。乙酉二月,黃虎使養子劉文秀攻之,為英所破,僅以身免。
賊初志在帝蜀,雖好殺,猶時有所縱舍;及兵出屢敗,列城多叛,謀下荊、吳又憚英為阻,益憤恨,攘袂嗔目,以咀嚼蜀人為事。先殺武弁,次及僧道、筮卜、醫生、工匠皆盡,尤忌朱姓。知蜀府宗支多在灌縣,圍而屠之;蜀世子亦被害。賊先欲屠保寧,僧破山為之請;賊方進犬肉,謂僧曰:『噉此即從汝』。破山曰:『老僧救百萬生靈,何惜如來一戒』?為啖數臠,保寧由是得全。至是,仍令守將盡屠其民,毀城而還。自入秋以後,悉聚其兵於成都;日遣一將出屠諸郡邑,並及村聚。嘗登高四望,有兵過而炊煙在者,將吏必死。其下爭以多殺為功,首級重不可舉,男子割勢,婦人各取陰肉、或割乳頭;驗功之所,積成坵阜。又用法移錦江,涸其流,穿數仞,實以精金及他珍寶累萬萬,下土石築之;然後決隄放水,名曰銅金。
順治三年春,肅王西討,黃虎迎於平陽關,敗還。有曼仙者,本楚府樂戶;被掠,其儕瓊枝不辱而死。曼仙刻意奉迎,黃虎嬖之,攜入蜀;屢欲圖賊,不得間。及黃虎自平陽敗還,意忽忽不樂;曼仙乃奉毒酒,清歌以侑。黃虎手挽其頸曰:『汝先飲此』!曼仙不能卻,立飲而斃。賊覺其情,念成都百姓必多因敗圖之者,夜寢必數遷其處。又選親信左右千人,號「詗事小兒」;身易服雜其間,夜出周行街巷,聽人私語,犯忌諱者,以白堊識門,黎明而收者至。偶聞俚語云:『張家長,李家短』。喜曰:『此吾家獨霸之讖也』。未幾,卒盡屠之。而益發兵四出,窮搜荒僻,逢人輒殺。如是者復半載。一日,賊獨坐食饅首,忽千萬手自空來奪,又聞樂奏虛室,就視皆無頭女子;未及黃昏,城中鬼語啾啾。賊眾或孤身夜出,鬼輒擊之。賊惡其不祥,出居東園。東園者,蜀外府外囿,有梨花數十本,皆二三百年物;每歲三月,都人士群遊其間。賊至,即伐木、闢馳道,練兵其處;至是而徙居焉。賊眾之樵採者,反入城拆民房為薪。八月,賊毀成都,焚蜀府宮殿及未盡民房;火不能燬者,聚薪發炮,必裂碎之而後已。成都有大小城,相傳張儀所築,劉先主復修之;甃以巨石、貫以鐵絙,雄壯甲天下。宮室之盛,擬於京師;一旦變成瓦礫。於是成都四面方千餘里,百物皆盡,空如沙漠。
黃虎嘗過梓潼七曲山,自謂文昌子孫,宜王蜀;追尊文昌為始祖高皇帝,製詩刻石。又自言嘗見天神語之曰:『天以百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因續一句云:『鬼神明明自去思忖』。令刻於石,名聖諭碑。有道人諛之曰:『陛下即天神,終當遺棄一切,仍歸上界』。黃虎大悅,乃盡殺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撲殺之。而謂孫可望曰:『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為人所擒,汝終為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統,天意未必遽絕;吾死,爾急歸明,毋為不義』!遂分兵為四,屬可望及李、劉、艾三養子,棄成都北出。
九月,賊屠順慶,進屯西充;大治舟楫,將悉殺川兵而入楚。諸將中惟劉進忠收川兵最眾,懼而來降。肅王自保寧進兵,使大將雅布蘭與進忠輕騎覘賊,直造營門,僅隔一河。黃虎初不為備,聞兵至,猶以為他寇,身衣蟒半臂,腰插三矢,引牙將臨河視之;進忠望見,指曰:『此八大王也』。賊方抽矢,雅布蘭直前射之,洞胸墜馬;王師大呼曰:『獻賊死矣』!急渡河追殺。賊眾以錦褥裹尸,埋於僻處而遁。王師求得,發而斬之,梟其首於成都。厥後埋尸之處,生異草,觸之者輒生大疽,或致死;又有黑虎白晝噬人,人不敢過其地。
賊潰兵過重慶,襲殺曾英;旋棄去,王應熊入據之。其明年,王師至,應熊走死。未幾,明宗室朱容藩來寇,王師退屯保寧、成都者,亦驅殘民千餘北去;至綿州,復盡殺之。成都之人,竟無遺種。
已而朝議以四川荒索,饋餉難繼,並撤保寧、順慶之兵。明桂王乃使楊喬然為巡撫、大學士呂大器為總督,統馭諸將,代王應熊。時兵荒累年,百姓存者百無一二。或久竄山谷,變為野人,舉體生毛,能手格猛獸、擘獐鹿啖之;懸崖絕壁,騰上若鳥隼。所在蒿萊滿目,狼虎成群。有張懋賞者,主僕八人,至榮昌蒞任,入城四顧無人;日未暮,群虎突出,八人之中,攫食其五焉。
·川中諸將
王師既撤,明川中諸將各分地自守;雅川曹勛,嘉定楊展,遵義王祥,重慶袁韜,涪江、雲陽則曾英養子李占春及于大海;其餘趙榮貴、朱化龍、侯天錫、馬應試分屯龍安、茂州、永寧、蘆衛等處,巫山、萬縣則譚誼兄弟據焉。而朱容藩既挫王師,還屯夔州,兵最強。呂大器徒擁空名,不能制也。
已而,容藩謀據蜀自王,先改忠州為大定府。順治五年夏,遂自稱吳王,鑄侯、將軍等印,遍給在川文武,罕有應者;獨于大海往,偽封靖南侯。降賊舊官張京責其貢獻,大海唯唯;比入謁,高唱『進寶』。偽鴻臚問曰:『何寶』?大海徐答曰:『奇貨駱駝』。蓋容藩面瘦曲背,故以相謔也。楊喬然與呂大器乘眾心不服,檄諸將共誅滅之。未幾,大器病亡,即以楊喬然為總督。
楊展在嘉定,據有川西南州縣。又能識寶藏氣,所至得窖金,荒亂中用以賑濟;故袁韜及李乾德、武大定皆歸之。後與王祥搆禍相攻,馬、侯二帥皆助祥;展使其子破蘆衛,殺馬應試,進攻天賜於永寧。王祥來救,展兵大敗,由是威名日損。又性驕矜,眾漸不悅;韜等遂襲殺展而分其地。
王祥者,王應熊部將,頗矜名節,歲必通使廣西貢獻。其妻尚祖,警敏有權略,選健婦數千,皆男扮,別為一隊。七年,祥為孫可望所破,自刎死。尚祖更衣盛妝,南向叩頭,又拜其夫死處,既投繯,猶以手招左右曰:『扣寬不得絕,可緊之』。如其言而盡。
可望既克遵義,進攻嘉定,李嘉德死之,袁韜、武大定皆迎降。曹勛亦棄雅州,與化龍、天錫俱西走,不知所終。李、于二師久屯涪、雲,可望屢使招之;兩人怒曰:『彼殺我父、幽我君,而我從之,不忠不孝,與禽獸何異』?立斬其使。及賊兵至,占春力戰七日,不能支,與大海率流民走楚;中路食盡,流民咸怨,占春不勝憤激,中夜呼酒,對妻子痛飲為別,單騎遁入華山為道士。大海以其眾歸朝廷。
九年,王師破保寧,斬趙榮貴。十五年,復重慶,喬然伏毒死。其年秋,王師南討譚誼,乘虛攻順慶,不能克。未幾,誼及其弟弘殺譚文來降,有明故臣遺寇始盡,四川遂平。
·沙定洲之亂
沙定洲,臨安王弄土司也。其父沙源,驍勇有將略;數從征討有功,時號沙兵。王弄與阿迷州接壤,其土官普民升者,皆定洲內親也。民升嬖江右范姓妓名綵雲,生一子,名服遠。范氏狡而勇,崇禎間,挾制民升,導之攻劫,遠近苦之。已而,民升死,范氏獨據阿迷,年長矣。一日,突至王弄劫定洲曰:『惟爾可與我為夫婦』!定洲以有妻告,范曰:『呼來,我自語之』!定洲妻至,范輒揮刀斷其首,顧定洲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遂夫之。
定洲之年與服遠相若也,復嬖范氏用為謀主。范氏先教定洲告訐諸土司,以兵掠之,沐天波不能制。國變後,謂定洲曰:『是可取而代也』。使誘武定土司吾必魁作亂,欲俟天波來調兵,因以伺間襲省城;定洲從其計。必魁果借行鹽加稅為名,興兵破楚雄,聲言已無朱皇帝,安有沐國公?天波發兵討之,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往;至雲南,則必魁已就擒,定洲失望。時有于錫朋者,用事沐府中,所為多不法;沐氏家奴懷怨者,聞定洲有陰謀,許為內應。定洲乃託言入辭,乘不備,夫婦拔刀升堂,格殺數十人;諸奴應於內、沙兵集於外,天波踉蹌走楚雄,女妻及二弟皆被殺。天波既遁,范氏又教定洲劫巡撫吳兆元,使其題言『天波反定洲討平之,宜以代鎮雲南』;兆元不可,則拘而奪其印。又詭草祿豐在籍尚書王錫袞上永明王□,執錫袞至,以稿示之;錫袞大恨,愬上帝祈死,越數日竟卒。定洲於是遂行府事,發兵攻楚雄,天波再走永昌。
沐氏世鎮雲南,府藏盈積,佛頂石、青箭頭、丹砂、落紅、琥珀、馬蹄、赤金,皆裝以篋;篋皆百斤,藏以高版。板庫五十篋,共二百五十餘庫;他珍寶不可勝計。定洲運入本峒,累月不絕。當是時,孫可望休兵貴陽,方圖雲南,聞之駭曰:『此皆我囊中物也』!起兵兼程而進。丁亥四月,四養子兵入雲南,稱黔國焦夫人弟來復仇。所過城邑,有不下者,輒攻屠之。定洲方攻楚雄,聞之斂兵而還;李定國邀擊之於蛇花口,定洲大敗,遁還阿迷,不敢出。可望等至省城,兆元迎之入,執諸叛奴戮之。進徇迤西諸郡,得楊畏知,使作書招天波。天波使其子忠顯至軍覘可望意;可望厚禮之,發二十騎送之歸,而潛兵隨其後,先奪瀾滄橋。忠顯歸見其父,二十騎中有兩人歷階而上;忠顯視之,驚曰:『此李、劉二將軍也』!遂劫天波還雲南,車裂于錫朋以謝國人。
己丑夏,李定國征阿迷,憚其險,已還師。定洲聞兵退,與范氏出過其妹婿湯嘉兵砦;定國覘知,還兵襲之,執其夫婦。李兵初聞范氏嬖於二夫,疑必辰嬴、夏姬之流;及獻俘,魁墨奇醜,無不大笑。械至雲南,夫婦竟同磔於市。
·老神仙
張獻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言有禁方能活人;賊姑置軍中,未之信也。獻忠性殘暴,每以大梃撻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憶男子言,使治,果立愈;始寵異焉。獻忠在長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几來』!頃之,得几數萬,累為臺高幾千尺;令將士執弓矢,環其下,曰:『吾有呼,即全軍皆呼』!而召男子登之。男子登未半,股慄欲止;視臺下皆引滿相擬,大懼,遂造於巔。於是獻忠揖而呼曰:『老神仙』!將士數十萬齊聲曰:『老神仙,老神仙』!聲殷然動山谷。自此軍中皆稱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鄧州人,姓陳、名士慶。少慕神仙術,遍遊名山無所遇;後至終南,見老人籜冠羽衣,瞑坐石上峒中。士慶疑非常人,再拜自陳,求為弟子;久之,老人拭目徐視曰:『若豈神仙中人;去,毋溷我』!士慶跪拜者累日。每饑,則往山下乞食;老人乃與一物如飴,食之,腹中氣蒸蒸然,遂不復饑。士慶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書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視其書多不省,唯末四頁頗能識之,則禁方也。歸過洛陽,有富家女秋千墜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予百金;試以其方治之,果愈,得金以歸。時盜賊蜂起,父母疑子素無賴,在外久,必從賊得金;士慶出書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起拾取,止存末四紙而已。士慶初匿其姓名,後蜀文士劉■〈艹洍〉與之善,許為作傳,始為■〈艹洍〉述之如此。
其在賊中,所全活甚眾。獻忠嬖楚府宮人老腳,偶以暴怒,引刀刺之,洞腹潰腸,召士慶使治。士慶曰:『嘻!烏有人腸離體而可復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違』。舁置木扉,以清水滌之,納其腸胃,線紉而傅以藥。老腳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飲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仍侍左右矣。孫可望殺一愛妾,士慶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腳,衾裹置車中;閱數日,見可望曰:『前夜將軍何自殺所愛乎』?可望撫膺嘆曰:『悔不求君治』。士慶曰:『毋過傷!吾今適得一美人,願以奉將軍』。令人持車至,啟衾出之,則前所殺妾也。視其項,紅痕環如縷,美麗乃倍於平時。白文選與官軍戰,炮中其頸,瀕死;士慶曰:『傷重矣!我無子,彼能父我而養我以終身,當活之。然彼素反覆,書券來』!白即書契券如其言。乃以藥殭其痛處,鋸去傷骨;殺犬取脛骨,如其長合之,敷以藥。閱三日,而文選馳騎入官軍,斬發炮者以首歸。其奇驗多類此。
獻忠死,士慶遨遊諸將間。年老矣,猶日飲酒數斗,御數女。人或求其術,輒曰:『此非吾所能傳,有司之者』。後卒從文選投誠,而病死於騰越。
論曰:余覽世所傳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見也。惜為賊用,弗以其術活一忠義士。既又聞降將王安言:在賊中嘗從老神仙求藥。見其從群婦人剜取陰上肉方寸許,雜以藥,投爐中熬之;須臾火起,光滿一室,其火著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藥成矣』!復投以藥而火熄。若然,是其術非作賊者不忍試,且無由試也!曷足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