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獻叢刊
【第 42 種】
海南雜著
.作者:蔡廷蘭
.原書頁數: 0062 頁
●書籍簡介
第四二種「海南雜著」
本書(一冊六二面三七、二○○字)凡三篇:一曰「滄溟紀險」、一曰「炎荒紀程」,又一曰「越南紀略」;蔡廷蘭撰。廷蘭字香祖,號秋園;澎湖人。年十三入泮,嗣食餼。清道光十二年,澎湖饑,興泉永道周凱勘賑,上「請急賑歌」以進。十五年秋,赴省試報罷,由廈渡澎,遭風飄至越南;次年初夏,由陸返閩。因成「海南雜著」三篇,記其見聞。後領鄉薦、登進士,澎湖科甲自此始。出為峽江知縣,歷官至同知。本書「滄溟紀險」篇,敘遭風歷險十畫夜抵越南之情景;「炎荒紀程」篇,按日記在越及歸途之經過;「越南紀略」篇,述越南史事並及其典章服物、風土人情。書末,今另據「澎湖廳志」抄出蔡氏若干詩文及其傳略與著作書目,刊作「附錄」。
●序號 篇名
1 弁言
2 周序
3 劉序
4 題詞一
5 題詞二
6 海南雜著目錄
7 滄溟紀險
8 炎荒紀程
9 越南紀略
10 跋
11 附錄目次
12 附錄一
13 澎湖廳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訪呈上欽差大臣制府怡
14 附錄二
15 請急賑歌
16 撫卹六首答蔡生
17 觀察周公有社倉之議,言事者慮格於舊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賦撫卹歌,發明天道人心之應,淋漓悽惻,情見乎詞。因述其意,續成長歌一篇
18 再呈周觀察二首
19 再答蔡生
20 送蔡生臺灣小試
21 偶因購石作牆,為里儈所阻,將聚眾鬥矣;急以詩代柬,求王鐵崖茂才解圍。事後喜而錄之
22 夏日喜雨,呈蔣懌■〈艹弇〉(鏞)刺史
23 附錄三
24 傳略
25 著述書目(據林豪編「澎湖廳誌」)
●弁言
「海南雜著」是蔡君廷蘭所撰。因為他是澎湖人,所以我們把他的著作收入「臺灣文獻叢刊」。這部書的分量雖少,內容卻很有價值;可說是清道光間關於越南風土民情的一部實地調查錄。
蔡君之撰此書,完全是出於偶然的機會。原來他在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年)秋間由廈門渡海回澎湖,被風飄到越南;次年初夏,纔由陸路回到福建。因而把他在越南所見所聞的事情,按日記載下來而成此書。正因為是他親身所曆的事情,所以寫得非常生動,教人讀了饒有親切之感。
書中所述,雖多為越南之事,似與臺灣無關,然而也有幾點相同之處。一則居住在越南各地的「唐人」,和臺灣一樣的都是從閩、粵移殖過去的;所以蔡君在越,到處遇到鄉親、聽到鄉音,更從他們的口中知道許多越南的習俗。一則越南的鄉村景色,頗與臺灣相像,蔡君記其初從海口往廣義省途中所見云:『大路兩旁植波羅密,枝葉交橫,繁陰滿地。遠望平疇千頃,禾稻油油。人家四圍修竹,多甘蕉、檳榔,風景絕類臺灣』。加以越南和中國有二千多年的歷史關係,所受中國文化的薰陶很深;蔡君在越,還看到幾處和中國有關的古蹟、聽到幾個和中國有關的傳說。就是越南的政教風俗,也有許
多和中國相同。無怪蔡君到處都受到越南地方官的慇懃招待;又無怪蔡君撰述此書,字裏行間,處處流露著親切之感。
此書原為省立臺北圖書館所藏的刻本。因為卷首幾頁殘缺了,不知刊於何年;連周凱所撰的序文,也是從「內自訟齋文集」抄補起來的。原刊本間有錯字,標點之時都順便校正了。
書末,並據「澎湖廳志」收入蔡君一些詩文及其傳與著述書目,作為附錄。(百吉)
●周序
蔡生廷蘭,澎湖士也。道光十二年壬辰春,余以興泉永道奉檄賑澎湖,生袖詩來謁,述風災小民饑苦狀,余和之。生請受業,因其名字之曰香祖,授以前人讀書法。
澎湖,臺灣府屬大海中之一島,地斥鹵,不宜禾稼,薯芋雜糧生焉。民習漁,以海為業。無學校,額設生員四名,隸府學。生以島無藏書可讀,就郡力學,試高等,為廩膳生。鄉試渡海,次廈門,余常課之玉屏書院。
乙未(道光十五年)秋,試歸,遭颶風,漂泊不知所之。踰年丙申(道光十六年)夏,歸自越南,具道困苦,且致越南使臣念余意(壬辰夏,越南使臣工部郎中陳文忠、禮部員外郎高有翼、行人陳文恂送故彰化縣李振青眷來廈門,冬歸國,詩以送之)。余慶其再生,資之歸澎湖。
是秋,調在臺灣,生以所撰「滄溟紀險」、「炎荒紀程」、「越南紀略」來質。余讀其文而異之。一書大海中風雨晦溟、波濤駭異、生死不可測之情狀,而中懷鎮定,惟老母是念;一述越南恭順,雅重天朝文士,與其士大夫相唱和,及所曆山川道路之險夷、城郭宮室倉廩府庫市廛之虛實;一載越南故事,略古詳今,纖悉畢具,以驗其風俗。噫!生此遊可謂奇矣壯矣!顧念生生長窮島寂寞之鄉,縱能力學,見聞寡鮮,天豈以跌蕩其胸臆,開豁其心思耳目,以益其為文耶?
太史公曰:『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故其文淹博踔厲而詭奇,後世莫能及。士君子遊歷所至,何地不當究心山川人物有關經濟?凡可以供憑眺、資考證者,皆學也。生既至絕域矣,其有所記載固宜。抑越南、南越也,昔陸賈至其地得多金而返;生失路窮遺,而於辭受間惟謹,視陸賈又何如哉!今以生選拔貢於朝,其以是為行卷,質之當代鉅公,必有能賞之者。
蘇子由曰:『於山、見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仰觀宮闕、見天下之壯麗』;生其遊焉,還視越南蔑如也,則所以益其為文者當更無窮也。
富陽周凱仲禮撰。
●劉序
東坡居儋耳詩:『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故其文章之雄傑,以海外諸作壓卷。然儋耳隸廣東瓊州府,遠陟蘇波,在宋時初闢為南唐,今則士大夫舟楫之所停集,遊乎此者未足稱奇絕矣。
夫不履天下之奇險,不能得宇宙之壯觀。澎湖蔡生廷蘭,礪介節,富文學。余歲、科兩試,皆取冠其曹。不幸,屢舉輒報罷。道光乙未秋試後,廈門渡洋,猝遇暴風,昏暝浮十晝夜抵越南。越南王由陸路齎送,逾年夏始歸。吾閱其所著「滄溟紀險」,颶颷迅發於島嶼之間,潮水騰沸,浪高如山,舟桅折舵傾,沉而復起,匍匐叫號神明,以求須臾之命,不覺驚且嘆,謂天何危生至此。繼閱其「炎荒紀程」,國王雅重儒術,其國文武大小吏員皆曰:『不圖今日得見天朝文士』!所至燕飲無虛日,醉後必索詩,能者亦酬和疊韻;及臨別,握手零涕,並謂『天涯南北,別時容易見時難』。不覺嘆且喜,謂天既危生,遐方之人何愛生至此。終閱其「越南紀略」,越南、古越裳氏,曆秦、漢、唐、宋、元、明與中國分合治亂,府州縣衛之沿革,山川谿谷之高深,鳥獸草木之怪特,禮樂冠裳之異宜,風俗人情之變殊,二十七史外夷傳之所不載,纖悉具備;而生猶自名曰「紀略」,不覺喜且愕,愕且服生實善承天之危、克致人之愛。茲記當與東坡海外文章並傳,洵乎「九死不恨、生平奇絕」之遊也。
雖然,吾更有以進生。夫神志定,乃可以處非常之事;見聞博,斯能以究萬物之情。有孚心亨,則習坎獲吉;篤敬忠信,自蠻貊可行。生固非終身舉而不遇者,其介節果亦能始終如東坡乎?吾於生之茲遊望之矣。是為序。
時道光十六年,歲次丙申,孟秋之月既望,陝西按察使司前臺澎兵備道友生劉鴻翱次白氏撰。
●題詞一
蔣懌■〈艹弇〉(鏞)司馬伕子
文章未遇屈秋闈,海舶奔騰颶母飛。天水浮沉旬夜迥,煙雲杳渺一風回(棄桅後被西北風壓下,幸轉東北,得收安南,否則直犯落漈)。南收荒島波濤險,北望家山定省違。往返梯航將萬里,奚囊攜得錦囊歸。
取道歸程出桂林,鷺門安抵喜傳音。倚閭得慰萱幃望,愛士能孚藻鑑心(廈門周觀察、臺灣劉廉訪二憲均器重盼望之)。回首煙波驚甫定,怡情桑梓戀應深。長風巨浪鵬摶遠,履險為夷卜大任。
●題詞二
許蔭坪(德樹)廣文夫子
驚濤亂濺老萊衣,九死難忘奉養違。心似卷葹身似葉,天留舜草報春暉。
菜芹汛口進銅盤,萬里風檣客子單。喜煞越裳諸父老,扶藜來看漢衣冠。
蘇和聲裏嶺彎環,乞得羇身百粵還。掇取乾坤草盈袖,幾人生度鬼門關!
對客揮毫慷慨吟,香山名已遍雞林。而今不寫閒風月,一首新詩一餅金。
●海南雜著目錄
滄溟紀險…………………………………………………………………………………(一)
炎荒紀程…………………………………………………………………………………(五)
越南紀略………………………………………………………………………………(三一)
●滄溟紀險
道光乙未秋末,省試南旋。既抵廈門(廈門別號鷺島),值吾師周芸皋觀察壽辰(時任興泉永道,駐節廈門),隨眾稱觴,歡讌累日。遂渡金門(金門嶼在廈門之東),適祖家(余家祖居金門)。由料羅(料羅汛在金門東南)覓舟,將歸澎島問安老母(時遷澎湖),即赴臺灣,計不十日可至也(余是年在臺郡城主講引心書院)。
十月初二日,舟人來促。率家弟廷揚偕從者馳至海濱,見船已拔椗(椗以重木為之,海舟用以定船),張高篷(即帆也,俗呼篷),且去。遽呼小艇,奮棹追及之。而日色沉西,視東南雲氣縷縷騰海上,變幻蒼靄間,良久始滅。入夜,滿天星斗,■〈火閃〉爍不定。余指為風徵,勸舟人且緩放洋(大海中汪洋無際處曰洋,有內洋、外洋之稱)。舟主持不可。顧鄰舟三、五,亦漸次離岸。余已暈眩,自投艙中擁被屏息臥,聽其所之。約三更,聞風聲颯颯,船底觸水,硠硠作急響,勢顛簸,殊不可支,猶以為外洋風浪固然,姑置之。再燃更香以俟(舟以香一炷為一更,名更香)。復疾駛逾兩炷時,度已踰黑溝(海中有黑水洋,水深而黑,東流急且低,俗謂之黑溝),平明當抵岸。舟行愈急,浪愈高而颶風作矣。
初,舟人稱西北有黑雲數片,俄而東南四布、馳驟若奔馬,轉瞬間狂颷迅發,海水沸騰,舟傾側欲覆。余身在艙內,左右旋轉,不容坐臥。驚悸中聞舟人呼曰:『東向且迫岸,急轉柁回者』!風烈甚,柁曳水下金膠固(下金在船後水底,用以拴柁者),十餘人擁推之不少動。乃下篷,棄所載貨物,冀船輕得走。天明,四顧迷茫,白浪如山,孤舟出沒波濤間。按驗指南針,猶指巽,已不知何洋也。如是者三日。舟人語曰;『此去幸而暹羅、呂宋,猶有還期;若犯南澳氣、落漈(入溜為落漈,水特下,一去不返;南澳氣逼入千里石塘、萬里長沙,皆在臺海之南),我輩斷無生理』!乘風色稍定,相與構火作飯,盡一飽。
移時,媽祖旗飄動(天后,我俗皆稱媽祖),風轉東北,叫嘯怒號,訇哮澎湃,飛沫漫空,淋淋作雨下,濕人頂踵,毛骨生寒,眾相視無顏色。忽然一聲巨浪,撼船頭如崩崖墜石,舟沒入水,半瞬始起,■〈木盛〉蓋木板皆浮(艙面蓋板曰■〈木盛〉蓋),水傾盆瀉艙底矣。余淹仆,自分必死,家弟手一繩,泣令束腰間,強扶掖出船上,俯伏告天乞命。舟人悉嗷啕大慟。余顧謂出海(舟主稱出海)曰:『哭無益,速砍大桅』!桅折墜水中,舟始穩,隨波泛泛若輕鳧。因視水櫃,水將盡;封閉禁勿汲,旦晚兩餐取鹹水蒸芋為食。余焦燥,思水不可得,日啖芋孫半枚,然亦竟忘饑渴。
逾四、五日,見白鳥飛翔,海水轉淡黑色,又漸轉淡藍,料去山不遠。日將下,遙望浮雲中黑痕隱隱一線,粘水不動,大類山形。明晨霧開,則層巒疊嶂,畢陳目前。離船里許,屹立三小嶼,中有草樹青蒼,嶼邊巨石硱磳,狀俱險惡。舟隨潮曲折流入,辨來帆皆甲板(番船名),梭織不絕。熟視大山口有檣桅簇簇,知為大港,眾皆狂喜,羅跪仰天謝。
午後,微雨數陣,陰雲驟合,風雨交加,上下瘴霧昏迷,群山盡杳,對面不相識。潮流湍急,湧浪滔天,舟前後撞擊,震響如雷,衝突抵暮。約初更,眾慮擱淺,各自為計。余自問命絕於此,手扳弟,坐俟變。無何,風殺雨止,浪亦就平。探身艙外,則月出東方,黑暗中驟見天光。凝眸諦覷,覺南北山勢環抱,似可寄泊。投鉛鐘試之(鉛鐘以鉛為之,繫長繩數十丈以試水深淺),水深二、三丈,下皆細沙,遂下椗而安焉。屈指計之,蓋十月十一日夜也。
越宿破曉,見一漁艇過呼問,語不可解,指書「安南」二字。少頃,又一小艇來,中一人能華語,自稱唐人(安南呼中國人曰唐人);登船,愕曰:『客從中國來耶?不識港道,胡能至此』?眾告以故。搖首咋舌曰:『非神靈默護,胡能爾爾?初到小嶼,即佔畢羅嶼,嶼東西眾流激射,中一港甚窄,船非乘潮不得進,觸石立沉。由西而南,可抵內港,桅篷已滅,逆流不能到也。其東西一帶,至此稱極險,海底皆暗礁、暗線(海底石曰礁、沙曰線)。線長數十里,港道迂迴,老漁尚不稔識,一抵觸,虀粉矣』!余聞而益駭。
念家住澎湖大海中,自幼涉滄溟,於今數十度往返,俱順帆安穩無恐怖;間有風波,亦尋常事,未若茲之艱險備曆、萬死一生也。然余聞古人以忠信涉波濤,履險阻如平地;或於驚濤駭浪間,按劍沈璧,怒罵笑談,不動神色。彼其人皆聖賢豪傑,正直之懷,所感通天,亦不忍制其命以留為斯世用。余自問區區一介,無所短長,雖忠信愚忱亦頗自持,而際此顛危險難,胡能不怖?心怦怦然,展念老母,終焉不孝,尚敢自望生全,亦聽命於天已爾。乃竟不死,以至於斯。不知天將厚造於余,而先使流落遐荒、窮愁拂鬱,因以擴見聞於海外之國,未可知耶?然亦幸矣。
眾方具朝餐,乃大肆飽啖;負曝以坐,濕衣遽乾,啼痕未滌也。急記之。
周芸皋夫子評:寫遭險狀,窮極駭異,各盡其致。末段自寫胸臆,尤可想其人。
●炎荒紀程
舟泊越南境,越日為乙未十月十三日,有兩汛官駕小船來舟側,皆烏縐綢纏頭,穿窄袖黑衣、紅綾褲,赤兩腳(越南官員出入,皆赤腳。衣不分寒暑,冬月猶著輕羅;貴者多用藍、黑二色,纏頭亦然,褲俱紅色),帶通言一人(傳語者號通言),作閩音(詔安人,名沈亮)呼謂舟主曰:『此廣義省思義府菜芹汛守禦官也(一阮文鸞、一阮文利),聞有收風中國船,特來盤驗』。延登舟,啟艙遍視畢,命具失水狀,併持牌照去(國中悉用漢字,其衙門案牘體式與中國略同),囑明日移舟內港,照例貢銅盤為稟報(凡送人禮物,必置銅盤,戴頭上跪進,謂之貢銅盤)。
次日傍午,見數十蒲帆如飛而至,皆漁艇也。前通言先引數人登舟,或挾柁、或拔椗,令各艇繫一繩船首,就己艇操楫牽挽;我舟緩緩隨之行。棹歌齊起,咿啞喁于,響答雲水中;鷗鷺翱翔,聞人聲拍拍飛去。薄暮,入內溪。見近山竹樹蔥蒨,蒙蘢隱隱,數村落起炊煙。須臾抵岸,岸上茆屋十餘間,汛防在焉。守禦官親至沙漵中指揮漁艇,令移泊汛防署前。維舟已定,諸漁艇散去(其國舊例,舟入汛地,守禦官設法防護,於署前鳴鉦,漁艇蟻集聽差,不敢索工價)。夜聞戍鼓鼕鼕達曙(更鼓徹夜,皆點鼓一聲,不按更數;大官則鳴鐘)。
十五日,偕通言登岸。舟主攜船中物(薑、麵、煙、茶,其國所嗜),假汛中銅盤以獻,余亦附贈筆墨。守禦官喜,延余中榻坐(大小官署皆不置椅棹,堂中設一低床,南向,尊者所坐;左右各設一床,東西向,左為主、右為賓,從漢制;尚有同床坐,則尊者在外,卑者以次在內)。急備文書,馳報省堂官(駐省大員稱省堂官,在府者稱府堂官)。因借米一方(約四斗)、錢一貫(鉛錢鑄「明命」年號,以二錢准一銅錢,每貫六百文),辭守禦官歸船。
十六日午後,望岸上舁二輞子至(肩輿號曰輞子),中各坐一人;從數人,執籐條。移時,同守禦官下船。仍喚前通言云:『是省堂官,委來覆驗者』(一布政官未入流書吏陳興智、一按察官未入流書吏阮進統)。按牌照及搭客名數(呼海船中附載之客曰搭客),令各伸左手中指印紋紙上,謂之「點指」。復熟驗艙中無違禁物(鴉片煙及軍器禁最嚴,搜獲以洋匪論決斬)。縱橫量船面丈尺、艙底淺深,造冊備徵稅(若船中無貨物,免徵稅)。出紙筆,各書一紙相問答。約余次日赴省見大官。遂登岸去。
經宿,果乘小船來邀,與舟主俱往。風微水緩,沿溪泛十餘里至岸。日停午,循阡陌間小徑行二、三里,至潞潣市(唐音呼栗萬,有戍兵)。晚宿通言家。五更起,踏月行。連村柝聲相聞,深巷犬吠如豹,池塘蛙蚓鳴聒不休。約行二十餘里,天已明,飯道旁野店。復行里許,渡一溪,二委員爭以輞子讓余坐,卻之,因呼隨兵導余緩步行(官無胥隸,皆以兵給役)。大路寬二丈餘(國中惟一條大路,直通南北),兩旁植波羅密,十步一株,枝葉交橫,繁陰滿地;清風颯颯,襟袖皆涼。遠望平疇千頃,禾稻油油。人家四圍修竹,多甘蕉、檳榔,風景絕類臺灣。道中所過橋,悉編竹為之,新舊疊蓋十數重,支以橫木,足踏處步步作軟勢。向午,又渡一溪。去溪里許,即廣義省;駐布政官一員、按察官一員、鎮兵官一員(藩、臬二司,人呼布政官、按察官,總兵呼翁官鎮,合稱謂三官堂)。有小城(俗稱虯蒙城),設東、西、北三門,官署、倉庫、營局在城內,居民市肆在城外(凡省郡城內無民舍)。適市,遇唐人(彼國稱中國人曰唐人,或稱天朝人)林遜(同安人),邀至家。
少頃,委員趣見大官。余隨行進城,觀者載道。至署,引入大堂(官署只一間大堂,早晚視事皆在此;屬員、書吏畢聚堂上辦案,散堂則各歸己家)。中坐兩官,通言默告云:一布政官宗室阮公(帛)、一按察官鄧公(金鑑)。因向前一揖。皆起立俯體叉手作答揖狀,指右榻令坐;向通言噥噥語,通言不能傳(通言所識,亦尋常市井語,餘多不諳)。大官自書於紙,問籍貫、履歷及遭風情狀。遂詳書始末答之。點首嘆息,似甚矜憐。召福建幫長鄭金(同安人)擇房舍安置(唐人多閩、粵二籍:閩稱福建幫、粵稱廣東幫,各設一幫長辦理公事);先給米二方、錢二貫,資用度。復傳舟主入,准給憑開艙,賣所餘貨物。余起謝,趨退,主林遜家。
十九日,繕詞囑幫長投進。大官贊賞,隨具疏附詞上國王(國王居富春城,距廣義省七日路程)。是晚,布政官令書吏持一題紙來(四書藝一、經藝一、詩賦各一),限明日辰刻來取稿本。次晚,鄧公亦令書吏持題來(如布政官篇數)。余俱如限撰就呈繳;留閱不發。二十二日,詣辭,復回船。二十四日,偕家弟盡取行李,別舟人,重赴廣義省。自後,遂不復至船。
二十六日,大官聞余至,命各屬員(知府一、通判二、經歷二、知縣二、縣丞一、教諭一)同時來會。以寓窄,群揖而散,不及通姓名。詰旦,往候大官,諸人俱在,因遍拜其枉辱。時方會鞫大訟,即告退。居數日,近城官吏及紳士絡繹來訪者以百計,呼余曰「翁廩生」(俗呼尊者謂翁,或稱太),索句丐書,不堪其擾。惟布政吏裴有直、阮仕龍與余情好獨摯。
十一月初五日,大官傳有王旨下;急詣署,讀抄出硃批云:『該名系文學出身,不幸偶遭風難,盤纏罄盡,殊為可軫。業經該省給發錢、米外,著加恩增賞錢五十貫、米二十方,俾有資度,用示軫念天朝難生至意。其船人亦按名月給米一方』。遂泐詞稱謝,向省倉庫支領脯資,得無乏。由是大官益加敬禮,暇輒呼共筆談。
初九日,有新進士黎君(朝貴)偕知府官范公(華程)來訪。范公曾充副使,入貢天朝,著有詩集,袖來示余,細為評贊。贈以詩。
初十日,晤黃文(龍溪人,住廣義■〈广外甫内〉),云曾三次陸路回閩(回閩有二路:一從廣東瓊州過海南赤崁為外路,有劫盜,人眾乃可行;一走廣西大路為內路,較遠,不患伏莽),語路中情事甚悉。余狂喜,遂決歸計。次日上大官書,乞貸行資給憑,由陸回籍。大官以格於例,有難色(往例:凡中國船收風抵境,如文武官屬及紳衿,俱配官船護送回中國,商民有從陸路回者)。余力懇,乃為疏請。
十三日,往廣義■〈广外甫内〉(有商賈處稱■〈广外甫内〉;廣義■〈广外甫内〉距城三十里,■〈广外甫内〉中國船所集),宿黃文家,談鄉情歡洽。主人喚子婦出拜客。中唐人爭來問訊。信宿乃還。
二十日,有塾師陳興道以詩招飲。閱兒童所誦四子書、經史、古文、詩賦,與中國同,皆寫本。又人置一磚,塗泥水以竹筆作字,悉粗劣(筆墨最少,學字無法帖);或持紙掌上作草書,甚捷。陳君頗通經史,知詩,人呼翁柴(呼先生謂柴)。自是,諸人士邀飲者日眾。
十二月初六日,王遣使裴敬叔(舉人,候補知縣)來視,親至寓,慰諭甚慇。越日往謝,各官俱集省堂。使者及大官揣王意,咸勸余舍陸由舟,約來春南風初發,備官船達廈門;舉座稱便。余以急歸奉母為言,操管往復,自辰及未,求益堅。使者意始轉,約復命之日,請下部議;遂星夜啟行去。余歸心焦急,於邑成疾,十餘日不能起。大官時遣人慰問。
十九日侵晨,前驗船吏陳君(興智)入賀曰:『部議准矣』!余病若失,躍起詰之。陳君促余整衣詣大官。大官出部覆及抄發硃批見示云:『據該名累乞由陸回貫,勢難久留,理宜俯從所請;著戶部封遞白金十兩,賞助行資,仍由該省官從優妥辦』。讀罷泣謝,白大官訂期就道。鄧公泫然曰:『足下歸固善,第此後天涯南北,何時再見』?余亦悲不自勝。退令家弟治裝,假從者偕行,遂走別諸相識。
翌日,二大官遣送戶部所遞金及路照關文(委該隊官一員,帶兵二十名護送至廣南;又給關文,沿途換派弁兵,支領口糧),外加贈銀五兩。鄧公又別遣親隨,以肉桂、牙筒見遺。俱拜納,分謝以詩。又受書吏裴有直餽錢三貫及同鄉林慊(同安人)、林遜、鄭金輩所餽藥物。諸以金來者悉卻之。
二十一日平明,入別大官,留牘乞轉謝國王。大官送出署;自知府以下,祖餞城外。諸同鄉擁送至溪邊,灑淚而別。舟主及同舟者皆留,俟有便船乃送歸也。計余居廣義五十餘日,多陰雨,煙嵐障盛,地上泥濘,足不能展一步;衣履床席,淋淋出水,日夜蚊蠅籠匝。偶值晴霽,周旋大官及枉顧人不暇;又無山水園林可消遣。以此徘徊悵結,情鬱鬱不得舒。忽歸程一發,余兄弟如困鶴出樊籠,振翼青霄,不慮前途尚有萬里也。
自廣義城行四十里至潞潣為一弓(每弓四十里,設一營房),風雨竟夕,宿通言沈亮家。次日,行四十里至緊板(由緊板坐溪船一日夜可至廣南)。過溪二十里至■〈助上市下〉(潣(唐音呼坐萬)。又百六十里,抵廣南省城(俗稱惠安,其省城稱坐葵城),宿■〈广外甫内〉長洪錠舍(福建同安人)。去城二十里為惠安■〈广外甫内〉(中國人最多),有轉運使舊署,甚軒敝(內祀前朝曆任運使公,中國人供香火多不利;今歸土人守管,常封鎖不得入)。
二十五日,見巡撫官(兼管廣義,稱南義巡撫官)潘公(名清簡,號梅川,進士出身,曾入使天朝;前任東閣大學士,以事降外任,調今職)。公裕才學,性謙沖,禮文閒適。一日延敘兩次,贈錢五貫及茶糕數事,有倡和詩。次早,遣屬員持名紙送行。
二十六日,行廣南道中。見禾苗挺秀,新秧綠縟如茵,白鷺立田中不動,遠樹低迷。海中三臺山分明鼎峙(海中三石山號三臺,空洞宏開,天然屋宇;俗傳昔有七蜘蛛巢其中,幻作好女為祟,後為佛所除,今稱七姊妹洞),高出地二丈許,望之屹然。晚宿嶺下屯。輞夫(輞夫即輿夫也)戒明日夙興飽飯,登隘嶺(一路惟此嶺高峻,為越南最險重關)。
曉色初分,出舍行二里許,皆在霧露中。仰視嶺際,雲封如積雪,縹緲接天,不見峰頂。朝暾已上,度一小嶺。曲徑斜穿出海岸,海水洶洶,飛濤吼浪,震響巖谷間。至小村口,有汛官屯守,盤詰甚嚴。循山麓而上,磴道迂迴十餘里。兩旁荊棘叢雜,篁籜森森如蝟毛。樹間小鳥啁啾,鳴聲百變。野花開放,落英繽紛,其景不可名狀。過山半,高勢巉巖,石級鱗疊,若千丈雲梯。輞夫以輞子橫肩而行,眾護卒扶掖相助;舉膝礙胸,汗浹背如雨下。凡七、八里,始達嶺巔。憩古樹下,仰見堅垣壁立,以紫荊板厚尺許為門額,書「海山關」;設屯守員一員、勁卒數十,械砲環列,真飛鳥不得度也。登關以望,北臨大海,浩瀚迷茫,帆檣出沒,如數點鳧鷗浮沉蒼碧。嶺前東西各一港,內透重溪,可容千艘。清波微漾,素練平鋪,雲影天光,徘徊水面,足以盪豁胸臆。西南一帶,箐密林深,為群象所宅;與麋鹿、猩猩蕃息其中,荒莽非人境。山木年久,大者數百圍;枝條樛結,蓊鬱凌霄,老籐纏繞,猿猱攀接成群,見人跳躑(山多交臂猿,土人稱猿將軍)。須臾,風度林杪,萬籟蕭騷,景象淒絕。余乃悄然而下,別屯員。去關行六、七里,日垂暮,宿嶺上野人家。夜嚴寒,床頭燒榾柮與弟烘之。
次日晏發。行密樹中二、三里,出嶺右,俯瞰其下,則絕壁懸崖,深不見底。余乃舍輞子,令二人掖以行。背負石,投足坎窩;連下三百餘坎,憩一石岡。復透迤前行,過三小嶺,悉嵓崿嶔■〈山上欹下〉。約十里許,始就平地海岸。緣岸數里,抵一大溪。渡溪,北有小市,設屯員盤查。輞夫為余言:上嶺至此,所過神廟二十餘處(俗稱本頭公,甚靈),行人投香楮不絕;雖日往來,無蛇虎之患者,神之庇也。嶺自嘉隆間始闢(嘉隆,今國王父年號),當越南之中;一夫守隘,萬人莫開,故稱隘嶺,去富春百有四十里(下去廣南百里)。
三十日,抵富春城(俗稱順化城)。城以磚築,甚堅致;高丈餘,周四、五里,建八門,城樓狹小。城上相去二百餘步,列大砲五,相連屬,皆覆以亭,望之如群鳥舒翼。城外環以濠(河深水不涸),濠外環以溪(溪極深廣,內通眾溪,外達大海),凡戰艦綵船,大小列溪邊,覆以茅亭。近城四面,闤闠甚譁,貨物豐備,人煙稠密,廬舍整齊。余至城,日向午,該隊官(該隊官,官名;職若干總)導進城,見承天府尹阮公(碩甫)、府丞黎公(名肖夏,進士出身)。阮公一見而退;黎公頗負才辨,授紙賦詩,揮毫評論,至忘形骸。日將沒,辭出,往新■〈广外甫内〉(在城北溪邊),宿陳親家(晉江人)。是日除夕,人家換桃符、放爆竹,如中國送臘迎年故事。余感時思親,與家弟終夜零涕,不能成寐。
明年丙申,為道光十六年正月初一日(越南國明命十七年)。序慶履端,辰徵首祚,丁街亥市,番舞夷歌,歡聲動地。余攜名版與洪涼(廈門人)詣府堂官賀年,且乞介紹賀國王。會東閣大學士關公(仁甫)、戶部郎中阮公(若水)皆在府尹座,交致研詰。移時,關公手書示曰:『我國有例,元旦聞雞聲,眾文武入宮拜賀,賜金出,即封宮門;俟有旨啟門,方許出入。君欲修禮於下國,俟門啟,當引君一謁;慮吾王以船相留,必毋卻。不然,既有前命,但執省官文憑行無礙,待初七日開倉,領糧起程,留牘府堂,自能為君達賀悃也』。余行意已定,遂辭大官出,遍曆城中。其王宮在東南隅,面印山(山形如印,在城外,上有山川、社稷壇),規制壯麗,樓閣亭臺俱極土木之勝。殿脊安黃金葫蘆,光彩耀目。宮前為午門,門前中道豎一大旗。宮左右列營,處親軍衛卒,器械整肅。稍北為左右將軍府,貯大砲藥彈十六間。宮外環高牆,牆上四隅設砲臺,置紅衣大砲。牆外周圍鑿深濠,闊丈餘。濠外護欄兩重,禁閑人不得近。又建明遠樓,在別宮;軒窗明淨,棟宇輝煌,為遊宴所。王宮以西諸宮,王子及親屬所居。又西為內大官諸衙門。近東北為倉廒,糧米充實,可支數十年。餘皆文武官署、營房及宮院、祠廟,少民居。
初二日,赴府堂官讌。聞者群以余中國士,相率來觀,室幾滿,不辨誰何貴賤。
初七日,以詩別閣學及府堂官,賃溪船達迎賀(地名)。黎公特送出城,令護送諸人先由陸路侯廣治省;陳親舉家送溪邊。溪行二日,霧匝雲迷,四山晝暝,篷窗雨急,蘆葦中溪流潺潺,新漲驟添兩、三尺。
初十日平明,抵廣治(自富春至此,水程一百二十里)。艤舟溪曲,隨榜人登岸,行二、三里至省城,該隊員先在城門踮候。雨且至,急挽一書吏導入見巡撫官(兼管廣平,稱治平巡撫官)何公(登科)。時公方袒衣捫蝨,見客至,斂衣,遽怒鞭書吏二十。余以書進曰:『某來未失禮,何遽見辱』?公霽顏起謝曰:『渠不先通報,致老夫倉皇不能為禮,一時唐突,幸勿罪』!乃請即景賦詩。公閱詩喜,留宿;不可,促辦關文,換遣護送,令先至迎賀相候。余辭出,榜人負余冒雨歸舟。次日午後抵岸(自廣治至此,水程四十里),宿迎賀(迎賀至廣平二百四十里),雇輞夫明日再發。
十三日,抵廣平省城(俗稱洞海,唐音呼龍回),止■〈广外甫内〉長洪謹家(福建同安人)。入見布政官吳公(名養浩,字宗孟,號檜江,歲貢生出身),公改容起曰:『君冠服容止非俗士,願以詩教』。呼酒即席遣詞,吟興健甚;遍饗從者酒食。將出,遺雛雞一握,期明日再敘。次早,遣書吏來促。甫入門,公方與按察官阮公(登蘊)鞫案,余逡巡駐足。吳公揮退人犯,延坐中榻,復其唱酬,熟訪中國風教人物。坐久,進午餐,更番談論,皆留心經濟之言。感慨流連,至昏乃退。十五日,阮公以事公出,吳公攜酒親至■〈广外甫内〉長家,手一觥曰:『今日元宵,宜共作踏歌以詠佳夕』。為引觥立酌;辭不敢留。公見輞夫在道,曰:『何緣薄乃爾』!以錢三貫見遺。賦詩贈行,余亦依韻和謝。公遽出,疾赴關下郵亭,設祖席俟余至,復餞三杯,淚數行下,握手出關,同行二里許乃返;登關上■〈宁〉望移時,以手遙拱而別。洪謹與同縣吳深(亦同安人)率妻子各攜藥物追贈,遠送五里外泣別。俄而護送官兵繼至,中一人乃吳公所遣親隨,於路奉承(余後至泃靜,寄以詩,回謝吳公)。是晚宿■〈助上市下〉崙(唐音呼坐輪,去廣平四十里),陰雨不見月。客舍主人張燈聚讌慶元宵,余心益悲。
■〈助上市下〉崙行二日至洊市(路程八十里),皆霪雨霏霏,衣衿沾滯,透入肌膚,寒不可耐。由洊市過洊江里許,宿固崙(唐音呼據輪)。
十九日,稍晴,行二十里至橫山嶺(唐音呼布政嶺)。嶺路崎嶇,二、三里盤折而上,一關橫鎮其巔,額書「橫山關」;有屯員駐守,關卒數十,時刻防查,為北道要衝。過關嶺勢直下,徑趨平陽約里許。再行五十餘里,宿中固(地名)。
二十日午後,經河華府(府城在路東二里許)。又三里,抵河靜省城,宿王七家(廣東潮州人)。時布政官高公(名有翼,道光壬辰年曾奉其王命駕官船護送故彰化縣令李振青家眷抵廈門,返加嘉議大夫銜)寒疾不出見,以書遣屬員來寓遜謝,並道曾至中國。二十一日,高公飭通判、經歷二官出送,余留書謝別而行。
二十二日,抵又安省城(自中固至此二百里),宿林送家(詔安人)。廣平至又安四百里間,地卑濕,多汙泥陷足,滑■〈氵達〉難行。平原曠野,或數十里斷絕人煙,蕪穢藏奸盜,行人戒備。客舍多以蠱藥害人;置牛肉中同啖,則不可救。其藥忌番薑(一名番椒,種自荷蘭;花白瓣綠,實熟則朱紅,中有子辛辣,帶殼食之;形有尖長者,有圓而微尖者),飲食必加,防遇毒也。
二十三日,見總督官(兼管河靜,稱又靜總督堂官)阮公(總督官皆國王親屬,位尊勢大,無敢言其名者),書吏鄭德興(祖籍福建德化縣,能作泉州人語)傳語。公先令健卒四人,佩刀對立堂側(平日大官陞堂,無排衙喊班,出入無鳴騶辟道),乃延入,交數言而退。布、按兩大官皆公出,有教授官陳海亭、秀才胡寶定(祖籍廣東順德縣)來聯吟;胡君詩致清矯,才尤敏。日暮繼燭,雞鳴始罷。
二十四日,護送員來請行期;遂發。諸閩、粵同籍共贈錢三貫,群送至■〈广外甫内〉外。出又安十餘里,值密雨廉纖,幸不甚苦。道旁多孔雀棲息樹間,金翠奪目,雨濡其尾,重不能高飛。將至清華,多石山,壁立千仞,峻峭嵯峨,若鬼斧神工,天然琢削,瑰奇莫可名言。孔雀、白雉,時集其上。山內產肉桂,味最厚,勝東京。
二十六日,抵清華省城(距又安二百四十里),宿沈壬家(詔安人)。次日,見總督官阮公(清華多阮姓,恃貴室難治,故以親屬總督官制之)。公指堂上,索題楹帖,意甚歡,呼諸公子出見(其長公子能琴,為副衛官);札飭前路所宿諸屯官,夜間防衛。繼見布政官阮公(名若山,祖籍福建福州,其叔為吏部尚書,已故),蒙慰卹,以白金一兩及好茶相遺。復寓書河內,囑廣潮通言、■〈广外甫内〉長鳩助十金。余感其意,報以詩。二十八日,教諭官翁益謙請過其署。甫抵門,撫掌出迎,相笑語;自傷俸薄,餽錢二貫。數同籍者共以錢三貫來,俱謝而還之。日已高,辭大官登程。
二十九日,抵寧平省城(俗稱平創),宿祝艦家(廣東潮州人)。寧平距清華百六十里,石山羅列,竦銳多奇形,其中洞壑深不可測。飛鳳山為省城之鎮,而城內小山當其前,如屏案。二山舊稱名勝,境界軒昂,可供遊眺;前人題詠頗多。
二月初一日,見巡撫官阮公(寧平亦多阮姓,亦用親屬巡撫官理之)。值閱兵回,留早膳,呼官屬相陪,賭酒催詩為樂。臨出,贈檳榔一莖、錢五貫;受檳榔而返其錢。是日行六十里,宿里仁府。
初二日,知府官(知府稱知府官,亦稱府堂官)黎公(靜淵)招飲,余為盡一瓢而行(以葫蘆匏作酒壺)。初五日宿常信府(距里仁二百四十里)。初六日訪知府官不遇。過常信以北,沃野良田,民頗豐裕,屋宇漸華。六十里抵河內省城(即古東京;舊名昇隆,今改河內),止福建鄉祠。經宿,移主同鄉人曾添家(同安金門人)。初八日,見總督官阮公。投刺入,公遽出握手曰:『不意今日得見天朝文士』!既坐,詞意纏綿,自辰至午,始聽出。又見布政官陳公(名文忠;道光壬辰年,與高公有翼奉其王命駕船至廈門,返加嘉議大夫銜)。堂上燦陳几席,公整衣履出見,極謙讓,茶必手捧而前;訪福州、廈門情事及所識官紳近狀。強留數日,不可;出白金十兩相贈,固辭乃已。
初九日,有儒士陳如琛、陳輝光、黃壁光(俱廣東廣州人,能詩)來訪,言東京地大物饒,城池鞏固,市井繁華,珍寶之利甲越南,又多衣冠勝蹟,不可不一寓目。邀入城,觀黎氏故宮。畫棟雕甍,重樓複閣,歷歷煙草中。過廛肆,刀幣雲屯,目所未睹。渡珥河江(古富良江),閱天使館(在珥河左側);豐碑巍碣,氣象巖巖。又至同仁社,觀二女廟(東漢光武中,女子徵側、徵貳反,馬援來平,二女死於月德江。其屍流回富良江,土人為立廟宇)。返宿如琛園中,興懷憑弔,吟答終宵;覺觀覽之餘,別深寄託。
次日盱起。廣東■〈广外甫内〉長何宜興、通言陳振記(俱廣州人)、陳衡寬(潮州人)偕鄉祠諸人送銀十兩,佐以物事;福建■〈广外甫内〉長沈林(詔安人)偕鄉祠諸人送錢五十貫;余概辭謝,惟受楊萬記、成記(長泰人)、胡榮(■〈广外甫内〉舊長,漳州人)、曾添等所餉藥物。是日,鄉祠各設餞席,俱謝以詩。
十一日,別大官阮公、陳公時,議照護送大員例,遣兵五十名;余慮其浩費,請如舊數。午後至慈山府,知府官他出。暮抵北寧省城(距河內百三十里)。十二日見巡撫官阮公(王家親屬),寒暄數語,贈香茗一觔。十三日宿諒江府,見知府官黎公(名楨,舉人出身)、鳳眼縣縣丞范公(名亨,秀才出身),有酬詠。十四日,至芹營屯(有屯守官)。近屯文江縣界有勾漏海,出丹沙。十五日,宿桄榔屯(自芹營屯至桄榔屯共設七處汛防,俱有屯員駐守)。
十六日,行三里許至鬼門關。昔人謠云:『鬼門關,十人去,一人還』。俗傳有鬼市,過午則群鬼出關貿易,人犯之輒病。小憩關下,覺陰風襲肌,毛髮欲豎。關側有伏波將軍廟,甚靈異(凡使臣往來,必詣廟進香);廟前皆薏苡(即馬援當時所餌,能勝瘴氣、解水毒,人呼乾坤草;余掇取盈橐)。去廟東南二里許,有石山,銅柱在焉(銅柱有二,其一在欽州分茅嶺)。高丈餘,大過十圍,望之與石同色,鳥糞堆積;土人言,常有奇禽宿其上。晚宿五臺(昔時汴州太守征西山,賊自諒山至東京,共築十八座砲臺,聯絡相望;今尚有三臺、五臺之名)。
十七日,抵諒山省城(距北寧三百六十里)。諒山以南至北寧,皆荒墟野徑,榛莽縱橫,勁茅高丈餘,萋萋滿目,絕少人家;或空山幽谷,蠶叢未闢,人跡不經,常患奸匪。又有石山,崢嶸突屼,聳入重霄。煙瘴封埋,竟日不散。山樹當春,猶黃枯無生氣。石如鐵色,苔蘚斑斑。溪流出其下,孔雀不時群浴。溪水所經,兩旁林木交蔭,不漏天光。蛇蝎藏踞,腥穢落溪中,故水上最毒。行人自裹糗糧,滴水不敢入口。旦夕兩飯,必燒薏苡湯下之;遠客至此,食性尤乖。將近諒山,見遍地岡巒攢簇,若萬點流星。有盤蛇嶺長二十餘里,逶迤上下,摩曆數十峰頭。抵嶺半,遇龐眉叟,為候補知縣官武君(名輝一,號唐澤,舉人出身),將往高平省;攜良醞一瓢,二、三里輒踞地邀余憩酌,隨意成吟,藉忘勞頓。踰嶺一揖而別,亦豪叟也。至城,日已晡,見巡撫官(兼管高平,稱諒平巡撫官)陳公(名文恂;道光壬辰年,與陳公文忠、高公有翼奉其王命至廈門,返加嘉議大夫銜)。初入門,眾書吏錯愕,以為貴員(越南不設廩生),公語以科目;且曰:『天朝人士,雖一衿必才學兼優,無輕視』。公身偉,美鬚髯,童顏鶴髮,飄飄若仙;行禮如中國儀。自言在廈門時與周芸皋觀察善。及聞為周公門下士,益起敬,歡若平生。館余於城東客舍(主人歐邦,廣西太平人),舖設氈褥,悉供自署內,讌會饋遺無虛日。先報太平府,請定出關日期(往例:凡天朝人由該國遞送到界,巡撫官稟候太平府回札,定期到關接收)。
二十日,公知余寥寂,以書謂曰:『諒山邊地,且經兵燹後(三年前,諒山高平土人作亂,去年始平)城邑荒墟,草草脩治,山川人物無足觀,惟一、二巖洞可供清遊。君試一涉曆焉』。遣八品書吏段文忠(能作泉州人語)同廣、潮二■〈广外甫内〉長導余遊。
自城東過溪,見東北一石山。拔地巋然,名飛來山。相傳馬援築城於此,基既定,經宿忽起一山,乃徙城溪南,發一矢射此山,矢穿石過;今山頭穿隙宛然云。去溪行二里許,見石山一帶,四峰循環相接,幾三、四里,石質粘合渾融。山前一洞,名二青洞(景興四十一年己亥,諒山鎮吳時任始闢。舊有自然石文,象「二那青」三字,因以二青名洞)。洞口磚砌高垣,三扉並豁。進二十餘步,殿宇天成,方廣盈畝。四面空竅玲瓏,色滑潤若羊脂。中突石座,如出水菡萏初舒。座間塑宣聖像。兩旁半壁,突出小座,左塑釋迦像、右塑老君像。稱三教堂(黎有容撰記)。高際乳穗駢垂,或如鐘、或如罄、或如小闍黎合南狀,皆偪肖。後一洞,塑世尊像。緣級曲折,乃得登最後一穴,穿出山北之三青洞,深黑不可窺。出洞右行數步,度小木橋,又探一洞。底寬頂縮,如戴懸鐘;下平石兩片,可容數十人。洞水環注,清清泠泠,六月中忘炎暑。徙倚半日,循山前二里許至三青洞(景興四十一年闢);廣倍二青,而遜其幽折。內供諸天菩薩像,瓔珞寶珠,金光四照。洞上垂石乳,有無根水時一滴、滴處皆融結為石理,亦奇矣。洞前對山,孤峰獨峻,名望夫山;俗傳為蘇若蘭望竇滔處,語甚荒唐。日向午,尋舊路還。
午後過城西,再遊大青洞(不知何時闢,無碑記可考)。山徑欹斜,攀蘿附石,經數折乃上。將近山半,洞門翕張,危石崁空欲墜,壁間鐫「石佛古蹟」四大字。聳身而入,境界宏開。內一生成大士像,寶相莊嚴,身手面目無少異;凝神正視,覺塵垢皆空,心性俱寂。像背數步,有穴通山頂,險窄難行。像前右旁,一圓穴,十步之外,即睇天光。導人謂過此一洞更幽,惜夕陽將墜,足力亦窮。然勝概奇觀,已盡於此,誠海外別一洞天也。
二十四日,巡撫官致祭文廟,官屬及諸生皆袍笏衣冠行禮。廟中祭器不備,無樂舞,惟吹笛、彈胡琴、鳴鐘鼓不絕。自廟庭以外,東西分四行,用健卒執干環立,門外燒火龍二條。祭畢,遣官致燔肉。
二十七日,接太平府景公(錕)回文(限三月初五日到關)。陳公知有行期,二十八日大設席於客寓,命長定府知府官鄧公(名輝述,進士出身)、經歷官阮君(登講)、祿平州知州官阮君(廷姚)、文開縣知縣官胡君(文著)、副衛官阮公(金堆)文武五人陪席。酒半酣,鄧公請依次聯句,飛巨觥浮白。鄧公雅量,詩思較捷,句亦雄健。是日一座皆歡。二十九日入謝陳公,訂明日啟行。公聞欲去,惆悵久之,出十金及藥物數味見遺;余辭金受物,謝以詩。
三十日,告別,公遣六品該隊官阮文良、八品書吏段文忠、二守隘官阮廷西、阮行儉等帶省兵二十名,衣帽鮮明、器械精肅,護送出關。公親率官屬出城送行,囑余回廈門,致周公芸皋道思慕之意;不敢寓書,禮不外交也;掩淚揖別。過溪為駈驢■〈广外甫内〉(兩粵通商人等准至此)。三十五里,抵文淵州。
三月初一日,知州官阮君(眺)招赴席。是晚,守隘官阮廷西亦設席相邀。次日,州書吏張崇禮及廩生農孟區(廣西寧明州人,客居於此)各以詩來投。初二日,知府官鄧公寄詩追贈,又寄贈錢二貫;知州官聞之,亦贈詩及錢二貫。俱以詩報之。
初五日,晨發文淵,盤行小徑,出入亂山中,杳無人跡,不聞雞犬聲。四十五里至由隘,即南關(越南稱油村隘,屬廣西太平府寧明州界,為交、廣接壤要衝,有把總駐守)。是日,左江道、明江分府、寧明州三處衙門(俱附近南關)皆遣役會營到關接交。余謝別護送諸人,遂同左江等處兵役取道北行。自是,出異域而入中土矣。然迴思越南諸官及流寓諸君殷殷之意,未嘗不感極欲涕也。
初離由隘,居民鮮少,道路嶮巇,亦屬荒山境界。二十五里憩下石(地名)文口館(由明江廳派內丁駐防),主人孫君(名倍雄,字子俊,江蘇金匱人,系孫平叔制軍族子)留小酌。再行二十里至上石州,宿土知州閉君(成鏽,本州人)署中(從人及兵役飯食,悉自署內出供)。
明日,調兵役復發(由土知州調派),晚抵寧明州(距上石七十里)。初七日,見州吏目呂君(振鷺,順天大興人;時州剌史及聞君寶桂以事赴省,委呂君攝篆)及內幕江君(遜軒,江蘇人)留飲於州署之碧珊瑚齋,綢繆款洽至暮,乃退。明日,署州篆俞君(懋典,江西廣豐人,丁卯舉人)抵任,余入賀,請給長文護照,徑行回閩,免逐程遞送之苦。
初九日,領文起程。四十餘里過一小嶺,上有關,額書「風門峻嶺」。又四、五里,宿望墟。初十日,抵太平府城(距寧明州城一百三十五里),宿金櫃墟(在府城北對河);時太守景公(錕)以事赴省,不得見。
十一日,阻雨。次日又雨,遂冒雨行。四日抵南寧府城(距太平府二百一十里),宿水沙街。十八日,由南寧賃小艇行內溪,晚經永淳縣城(距南寧府城水程二百里)。十九日,下三洲灘(一路皆下灘),水中多暗石,頗險。晚經橫州城(距永淳縣城水程一百六十里)。二十日,曉行五十里至湴塘巖。岸上有寺,相傳明建文帝流寓於此。二十一日,至灘頭汛,謁伏波將軍廟。廟貌巍峨,依山帶水,兩旁樹木陰森;廟前一坊,金書「伏波勝蹟」四字。神甚靈,下灘人必詣廟焚楮鏹。是午下起敬灘,流疾如箭,湍激不能直行;夾水亂石巉巉,犬牙相錯,中間一線,左右斜穿,舟與水爭路,為諸灘最險處。暮泊貴縣城下(距橫州城水程百八十里)。
二十二日,經潯州府城(距貴縣城水程一百九十里),四十里下銅鼓灘。水懸流如飛瀑,舟一溜直下,高防棋盤石、低防紫沙頭,亦奇險。二十三日,經平南縣城(距潯州府城水程八十里),下將軍灘,眾水紛趨,濆湧滂湃;巨石錯列若星辰,舟行交相摩盪,四面抵觸;最下一石張口如箕,稍失,葬石腹矣!
二十四日,經籐縣城(距平南縣城水程一百六十里)。二十五日曉,至洗馬灘。過此,則灘盡。晚經梧州府城(距籐縣城水程一百二十里),次早至封川縣城,入廣東界矣(屬廣東肇慶府,距梧州府城水程六十里)。暮達德慶州城下(距封川縣城水程一百里)。
二十七日,經肇慶府城(距德慶州城水程一百八十里),岸側有閱江樓。至龍門汛,有望夫山。夜經三水縣城(屬廣州府,距肇慶府城水程一百三十里)。二十八日,至佛山鎮(距三水縣城水程一百里)。佛山地理靈秀,人物豪華,富商巨賈,百貨流通,其市肆亞於羊城。前三日,西水驟至(水自廣西來,稱西水),人家水溢三、四尺;余乘小舟過市,如入萬花谷中,真令人目不暇給。七十里,抵廣東省城(名五羊城,城南扶胥鎮,即海口)。計南寧至此,水程千七百餘里,俱順流而下,所過六十八灘,皆粵西界。近溪諸山,多枯槁無蒼翠;又連天煙雨,時見山城、野市寂寂,雲霧中惟南寧、梧州二郡差譁囂。過肇慶以後,則山水明媚,景物鮮妍,市鎮所聚,生意十分,可稱沃土。
二十九日,見鹽運使鄭公(開禧,號雲麓,福建龍溪人),敘鄉誼甚殷,絕不問余道路事。四月初一日,過迎祥街(在靖海門外),訪友人林伯僚(福建龍溪人);遇同郡杜光己(臺灣淡水人),攜其友陳天祐、蔡節(俱福建廈門人),邀余入城。遂同閱五羊祠(相傳造城時見五老人,忽化為五羊,不見人,以為仙,固以五羊名城,立祠祁之),繼登觀音山(山在城北,最高,為省城之鎮)。至觀音寺前(寺在山頂),見城中屋宇魚麟重疊,樓臺寺塔歷歷目中。城外四山環繞,眾水瀠洄,疏林遠樹,煙靄交橫,海口三浮屠以次屹立(有一塔、二塔、三塔),香山、澳門諸山亦近在指顧,嘆為嶺海大觀。入寺頂禮出,東過五鏡樓(樓五層,高二十餘丈),詣鄭公祠(安期生昇仙處,今立祠),曆吟風閣及群玉山房,轉出蓬萊宮(皆官士不時遊宴之所);欄杆曲折,窗戶玲瓏,園亭花草。備極幽閒,恍然神仙世界,飄飄有出塵想。晚適市,見金玉錦繡色色舖陳,外洋貨物珍積如山。暮出扶胥鎮(在城南),則笙簫沸水,歌舞盈船,燭影鐙光徹河上下,騷人豪客競上木蘭舟矣。
次日,渡河南,觀海幢寺(在隔河南岸)。旁有沙園,村多素馨茉莉,入之如置身香國。返見海珠石(有寺名慈渡寺,亦名海珠寺),湧起波中,遊船多繞其側。時方正午,烈日薰蒸,忽江風習習,拂面吹衣,光景炎涼,須臾變換,乃嘆人生過眼煙花,俱成陳跡;此中雖樂,胡可戀而忘歸哉!遂挈同遊回寓,急訂歸期。
初四日,杜光己以二十金見借,復為賃施均(福建晉江縣人)貨舟,約達老隆(龍川縣地名)。謝別諸人,即時登棹。初七日,經博羅縣城(屬惠州府,距省城水程三百一十里,城圍葫蘆山),見羅浮山(俗云:上不見羅浮到惠州,下不見羅浮到廣州);晚經惠州府城(惠州有兩城:提督駐一城、知府駐一城,距博羅縣城水程三十五里)。府城中有思巫山、白鶴洞、吳江亭、朝雲墓諸古蹟,皆東坡到郡時立。城東過溪,即歸善縣城。十二日,經龍川縣城(距惠州府城水程四百四十七里)。南去城五里,有鬼子塔。相傳下多故塚,昔縣城將築於此,群鬼患之,夜遍偷人家磚片成一塔,乃移城他處云。塔狀醜惡將傾,然終不仆。縣城舟行二十五里,抵老隆。自羊城至老隆八百餘里,舟行九日,皆炎熱,煩悶不堪;幸與林回山(龍溪人)、丁拱辰(晉江人)二人同舟,時共笑談。拱辰通星學,嘗舟販呂宋(東南番島),客居數年,從西人學量天之法,考據甚精;日與余講天文不倦,授地球圖及量天尺式,大都如西法立中線、斜線及南北二帶,准地平以求地中與南北極相去遠近。其法亦參渾天儀之說,而量測較為便捷。余周詢至悉,俟異日推衍之以證諸高明,不忘同舟教益也。
十三日,由老隆登陸。三十里至秦嶺,又二十里至藍關,為廣州往潮州必經之路。關上有韓文公祠,趙文恪公(慎軫)觀察粵東時葺而新之。入祠,見神像勃勃如生,瞻拜流連,乃出就道。十里至岐嶺,日暮。由岐嶺賃小舟,晝夜兼程。
十五日平明,至三河壩(距岐嶺三百三十四里)。此處水分三道:一通大埔、一通潮州、一通岐嶺,故稱三河。岸上有小城,駐巡檢司。城外有市,甚譁。晚至大埔縣城(屬潮州府,距三河壩一百七十里;離城二里許泊舟)。
十六日,由大埔登陸。午後抵永定縣界,則入吾鄉閩界矣(汀州府屬)。十七日,抵南靖縣界(漳州府屬),踰天嶺。初至嶺,緣小徑盤折而登,迂迴五、六里,不甚苦;將達嶺表二里許,一步一仰,若躡天梯,輿夫喘息。下嶺時,由嶺直趨,連投三千餘級,地勢始平。余俯瞰欲墜,懼不敢窺。去嶺二十餘里,至溪邊,隨下小船。至次日午後,抵琯溪(一名小溪,自大埔至此走小路,故不能記里數)。余觀自琯溪以南至惠、潮二郡界,高陵深谷,複嶂重溪;其人架土樓環山而居,幽棲巖壑,最易藏奸;田園皆依山開墾,少原野可耕;又去海遠,無魚鹽之利,男女負販,民貧而俗悍,亦所處之勢然也。
由琯溪雇舟夜行,十九日早晨抵漳州府城(距琯溪水程一百五十二里)。乃東閱府署、北登芝山,尋先賢文公故蹟;而年久湮沒,無所謂仰止亭者,惟山下舊祠存焉。拜祠前,循城而南,夜宿南門內。
二十日,出南門覓棹,由內溪出海;風甚順,是日達廈門。二十二日,見吾師周芸皋觀察,以為再生,謂此行必有甚異睹聞者;且曰:『既作「紀險」矣,盍作「紀程」?他日返臺陽,亦有以告爾親友也』。
五月初二日,登海舟。初八日,返澎湖。與弟廷陽拜母於堂下,驚喜交集,涕泗汍瀾,回憶曩昔,誠不啻再生焉。
斯行也,海程不可以更計。自乙未十二月二十一日由廣義啟程,至丙申四月二十日抵廈門,陸行凡四十有二日,計三千三百里;水行三十有三日,計三千三百七十四里:統水、陸行程及途次濡滯,共百十有八日。縱險阻備嘗,而海島鯫生得此曠遊,亦天幸也,因詳記之。
芸皋夫子評:挨日記事,即景寓奇,本李習之「來南錄」、歸熙甫「壬戌記程」,而尤覺鬱茂,所遇異也。寫景處,半自柳柳州「山水記」得來。
●越南紀略
越南,古越裳氏;在南海,由臺灣水程八十三更可達。其地東距海,西接諸蠻(老撾等地),南為占城(占城別為一國,古日南,明時黎氏並之),北界廣西思恩府、雲南臨安府。在古日南地者曰廣南,稱西京;在古交趾地者曰安南,稱東京;今合為一國焉。
唐虞時,南交也。秦為象郡。漢初,趙陀據之。武帝平南越,置交趾郡。光武時,女子徵側、徵貳反,馬援討平之,立銅柱為界。建安中,改為交州。唐改安南,置都護靜海軍節度使。皆隸中土。後以叛服靡常棄之,受朝貢。五代時,土人曲承美竊據,為南漢所並。宋初,丁璉有之,封交趾郡王。丁璉三傳,為其臣黎桓所篡。黎氏三傳,為其臣李公蘊所篡。李氏八傳,無子,傳其婿陳日煚。元攻下之,封其子光昺為交趾郡王。
明洪武初,封陳日煃為安南國王;時侵占城。四傳,為其臣黎秀■所篡,盡誅陳氏子孫。永樂元年,封黎氏子胡■〈大上互下〉為王。明年,日煃弟天平與其臣裴伯耆伏闕請復仇,詔令迎歸主其國;黎氏詐殺天平及護送兵將,遂興師分道進討,擒其父子,求陳氏後不得,乃郡縣其地,為十七府、四十七州、百五十七縣、十二衛,置三司治之。後陳簡定及子季擴相繼為亂;既平,黎利復亂。宣德二年,利遣使表請封陳暠為王;用楊士奇、楊榮議,息兵封之,罷三司。暠死,利詐稱陳氏種絕,詔許權國事。子麟嗣封為王,後並占城。十傳,為其臣莫登庸所篡。嘉靖十六年,故王子黎寧來乞師,登庸懼,納款歸命,改授安南都統使,而居黎氏於漆馬江。莫氏再傳,為黎寧子維潭所逐,詔以維潭為都統使,而居莫氏於高平,如漆馬江故事。天啟四年,黎氏攻高平,莫氏益弱。迄明世,二姓分據焉。
我朝康熙五年,封黎維禧為安南國王。乾隆五十四年,黎氏失國,封阮光年為安南國王。嘉慶七年,改封越南國王,遂改安南為越南。史冊所載,班班可考,何敢贅述。廷蘭聞諸道路者皆近事,不能詳考其實,與所目睹者,姑書之以供海外之談。
據流寓越南者言曰,黎氏末季多亂,國分為三:嘉隆(今國王父年號,姓阮;國人最忌言王名)據隴奈(今嘉定省),泰德(未詳其姓亦年號)據新州(今定平省),光中(姓名未詳,本賈人,居西山社,自稱西山王,人呼西山賊,僭號光中)據順化(即富春);各王一方,結為兄弟。泰德死,其子為臣下所逼,走依光中。光中謀死之而奪其國。嘉隆怒,起兵攻討,破新州城,以駙馬鎮守之。光中遣其少傅及大司徒以兵圍新州,數年不克,復遣都督增兵力攻。城中食盡,援兵遠來疲乏(新州北去順化十一日、南去隴奈二十餘日),戰屢敗,城陷,駙馬自焚死。都督移兵向隴奈;嘉隆兵潰,棄城入海。光中益強,兼併東京,代黎氏為王。方嘉隆之入海也,海寇何獻文(粵人)率數百艘圍之,嘉隆計窘,乃衣冠出舟上,呼曰:『我隴奈國王也。今國滅,將適他國乞兵復仇,舟中無所有,害我無益!若能悉眾相助破敵,功成之日,願以國並分而王之』。獻文喜,遂與設誓,同適暹羅國,乞精兵數萬,分道夾攻,拔隴奈、新州二城,乘勝攻克順化,進取東京。光中率餘眾遁入山,其少傅、大司徒從間道走東京,為伏兵所獲,嘉隆塗為蠟炬,生焚祭駙馬;東京亦降。安南之地,悉為所有。改隴奈為嘉定,東京為昇隆。紀元嘉隆,取起於嘉定、成於昇隆也。位號已定,遣使賫表奉貢天朝;尋改封越南王。割一郡之地授獻文。獻文不敢抗,卒以黨少力微,土人不服,棄而他去。嘉隆心德之,常厚視唐人。今國王嗣政十餘年,亦加惠如昔,商旅安之。
後嘉定守將據城反,一日陷四府,客民多從之者。王遣師攻圍數年,不下,折兵五萬餘(多被城上滾木壓死)。嘉定人知王與暹羅有隙(暹羅前以兵助嘉隆得國,嘉隆感其恩,歲遣數百人往返彼國聽役,瓜代為常;後以不堪凌虐,皆逃歸,不復遣代,恩好遂絕),陰致書求救於暹羅國王;果以舟師十萬來援,用唐人為鄉導。將至城,竊其金而逃。師迷失道,被越南官軍截殺過半,敗歸。城中援絕,大兵攻益急,築外城,從城上窺其內,以大砲環擊之。連戰十五日,城陷,俱殲焉。
壬辰(本朝道光十二年),高平土賊作亂,結連廣西邊邑流民,嘯聚破高平城,蔓延至諒山,滋擾二年餘始平。議者多以此咎唐人,不知首惡皆土人,客民中不過一、二奸徒乘機竊附,或被逼脅非本心,乃致數萬寄籍之眾,失恩取忌於國王,而商販之船亦受增稅之累,不亦冤哉!
西山賊光中,自入山後,誘制生番,聚黨寇掠,仍稱西山王,子孫相襲(有景盛、寶典諸偽年號)。又有一種蛇鬼番,乃白苗種類,居山中,生育浩繁,一蛇鬼王治之,時群出殺人為害。然廷蘭竊觀越南形勢,其王城固而有備,憑山阻海,得地利可自雄,南北一帶如長繩,五千餘里皆歸統轄,可無爭並之虞,實為外藩傑國。所慮鞭長不及,民情澆薄無常耳。
今國王敬事天朝,深明治體,尤通書史(頒刻自製詩文集),崇儒術(大官多用科甲),事母以孝聞,積財賄(庫藏金銀皆滿),善貨殖,通販四方,凡國中所無者悉羅致之,即一藝必傳其術。衣服雖從前制,而法度悉遵中國(如設官、校士、書文、律例,與中國無異)。嘗曰:『天朝所欽服,當世守臣節,諸夷不足言也』。至於今,貢獻無缺。中國官士遭風至其地者,皆加禮焉。
其王正月出遊一、二次,或坐輿輦,或乘馬、騎象,冠服麗都、儀仗美盛,從甲士千人。所過市肆,家列香案接駕,各賜錢三貫以示優典。無事則常處宮中;王子百餘人民別宮,分習文事、武藝。食用設定額,有過犯則減其供給。宗黨姻屬以下,有恃勢凌人者,雖親貴必繩以法。
其內外文職,品級名號,皆倣天朝官制。前所授官,皆書吏出身,由書吏未入流遇缺以次遞陞;今則重科目。科場例三年一試,命督學官出典試事。各省童生赴省垣試文藝、經策、詩賦,佳者取中舉人,合式者取進秀才。秀才四十歲選授教職,舉人選授知縣;未出仕者應會試,中式進士。殿試,王親點翰林部屬,並知縣即用,無及第名色。其武職仍國舊制,不設武科。居官俸薄,治獄訟不敢通賄賂,犯者法綦重;雖布、按大僚,無數百金之積。平日不冠履,赤腳;臨民、見國王亦如是。有功者賜帶履,上殿許穿缺後朱履(俗名淺拖)。惟大祭祀,始按品級服章服,袍笏靴帽,悉如漢制。又人置兩荷囊(狀如荷包而大),文具食品悉貯其中,有職事者攜以隨身。出入張青油蓋(以大雨傘作蓋),不分彩色;有功加賜一蓋,以擁蓋多者為榮。坐輞子,不論尊卑,俱兩人肩抬(輞子即肩輿,用竹杖一條,下以絲網一幅,兩端施橫木維之,懸於杖之前後,以竹葉編成如龜殼狀蓋其上,兩旁垂蒲席作障。將坐時,揭起蒲席,從旁投入,仰臥其中。官則用木杖,飾以朱漆。其絲網,三品以上用紅色,餘皆藍黑色)。前導用健卒十餘人,各持鎗子、木杖、佩刀、藤條數對而已。
其軍卒不屬武將專領。文官大小衙門,配隸有定數。給役在省者曰省兵,戴竹笠(笠小僅可蔽首),塗金色,上插雞羽,衣用紅色嗶吱,綠緣綠袖;在府、縣者曰府兵、縣兵,笠塗綠色、黑色,插雞羽,衣用黑布,紅緣紅袖。所執器械甚精銳;但國不產鐵,少火藥(常時演習,鳥銃俱不點放,以手作勢而已)。兵士技力劣弱。以軍法嚴,臨陣雖死必赴。其將帥行兵,尤以巧計倖捷。民視軍勢勝敗為叛服,故乍合、乍離易生亂,亦恩信未能固結其民也。
其治民刑具,籐條、長枷、繚扣等物。杖責悉用籐條,輕罪荷竹枷,重罪荷木枷,加繚扣。至斬絞軍流,俱遵天朝律例定罪。法網嚴密,罪人聞捕役至,自來就縛;以一籐條押解數百人,無敢遁者。
其村莊各設社長、里長。有事擊木柝。村中被盜,社長連擊柝三次,鄰村擊柝應之,村眾四出截捕,莫能兔脫。捕盜以贓為憑;若被脫出門,無贓者俱不理,故鼠竊甚多。遇爭鬥事,不論男女,皆兩人相持,仆地上不起,謂之亂霸(先起者為理屈);至親雖強不敢助。社長聞知,擊柝集眾調停,不解,乃聽告官。被傷者移臥仇家,日夜呻吟,不食。官抑仇家醫愈,方理其訟。民以此無械鬥,罕以爭毆致斃者。孕婦尤不可犯(毆傷孕婦,加倍治罪)。姦情事,以未嫁、已嫁論(姦犯未嫁者,若女子愿從,官為配合;犯已嫁者問斬罪);無勾欄。尤嚴禁鴉片煙,賣者與食者俱置死罪,家產沒官。惟不禁賭博,遊民以為生涯,客民嗜者更多,有以賭致小阜者,遂相率效尤;氣習日偷,而官不之察,為可慮也。又逼於征斂(土人每丁,年徵稅錢十二貫,唐人減半),七丁給一兵之糧。地荒民惰,生計無聊,富者不及萬金,貧者皆負販樵採為業。
山多虎患。嘗見眾樵人檻一虎獻大官,官賞錢五貫。出虎置網中絆之,去其牙爪,移繫演武場。驅群象至,虎見,咆哮。象皆退伏,矢溺俱遺。惟一老象直前搏虎額,三驅三搏,虎仆地不動。然後群象爭以足蹂踐之,頃刻皮肉糜爛。問『何為然』?曰:『以擾象,使不畏虎』。象多力,解人言。各省堂俱畜十數頭,年習戰兩次(凡閱象,先以兵列成隊伍,驅象入陣中,束草為人當前隊,象引鼻搏擊之,立碎;惟遇火煙則避),號衝鋒軍,所向難禦(禦象之法,明史載:永樂四年張輔破安南,遇燧象,以畫獅蒙馬衝之,象皆反走)。究之獸雖猛,不如得民為可恃。
又嘗細驗其民情,雖漢裔居多,而雜彝燎舊習,詭隨輕吝,殊不可親。男子遊賭安閒,室中坐食,家事聽其妻。好著黑衣紅褲,戴箬笠(形如覆釜),見人則脫其笠,以低頭叉手為敬。衣服至敝不澣,蟣蝨常滿,捫置口中嚼之,謂吸自家生氣(貴賤皆然;官臨民,亦解衣捫蝨,不為怪)。性喜浴,冬月亦以冷水澆頂至足。婦人出貿易,椎髻跣足,以縐綢纏頭,戴平頂箬笠,穿窄袖紅黑綾衣,長垂地,臂纏瓔珞、瑪珯念珠或帶銅鐵鐲,不著裙,不施脂粉。凡食物、雜貨,肩至市,列地上,謂之排行棧(一日兩次,稱早市、晚市)。市中百貨雲集;其茶葉、藥品、磁器、故衣諸貨,皆中國客船販至售賣為多。
男女婚娶,聘金無定數(少者只錢十餘貫)。至期,婿同媒妁詣婦家引婦歸(婦隨夫行,不用輿馬);兩家隨行皆婦人,無燈彩音樂。若婦棄其夫,還其聘金而歸。女好納唐人為婿,呼唐人為叔。俗例:女子均分家產。祀祖先,必兼祀岳父母。不立主,寫詩聯粘廳壁,置香位焉。家所祀神,稱本頭公(如中國閩屬之稱土地公)。庭中祀九天元女(豎一高木,設龕於上,以安香位,下多植紅竹及諸般好花)。其神廟設神牌位,不雕像。迎神用一人行歌,旁八人擊鼓為節(或四人),無他樂器。入廟,燃爆竹無數,謂之吉利。
民居多草屋(凡磚瓦石灰皆貴),中間高,四圍低。室前垂竹篷障門,晝則擎起。居處無椅桌,作低床,日夜宿其中。不制被褥,寒則以席捲而自覆。惟中國人流寓,富者有構瓦屋,高門戶、備器物,稱大家圍。飲食設一銅盤(無銅盤則為不敬)置席上,列肴饌其中。酒甚醇,冷酌。牛豕魚肉半生熟(肉食無烹飪,以帶血未熟者為甘美;每物只少許,一箸可盡)。復供數大盤,率切生菜、雜生草,和鹹魚汁啖之(炊器用銅鐺,號本扣,故多食草菜以解銅毒;又無醬油,以魚汁代之,甚腥臊)。飯畢,以手洗面(不用臉布),人進順化茶一簋(順化即王城所在,今改富春,地產茶,能解銅器毒,亦消暑氣,味甚苦沚),以紙條捲煙草葉燃火吸之(不用煙筒)。常啖檳榔,多黑齒。遇喜慶事,亦演戲作樂。
嘗道出常信府,見逆旅主人畜孌童、韶女一部,能演雜劇。同舍客醵錢二貫,邀賞其技。劇兒以朱墨塗面,著窄袖短衣襪而不履,跳躍盤旋,作天魔舞,舒拳踢腳,撫髀拍張,聽鳴金為度。又易素面,著錦襖,扮蜀先主別徐元直故事,促節曼聲,嗚嗚欲絕;劇師或吹笛、彈胡琴、擊鼓節曲。俄而四女子並肩出,纖腰細步,聯臂踏歌,姿致殊妖媚。歌罷,膜拜作謝。
又嘗在諒山,見一老嫗彈嘴琴(狀如俗之月琴,而柄甚長,有四絃,聲微韻遠),二女子炫粧出度曲,亙唱低吟,餘音凄咽。每一曲終,輒對語喃喃,不可曉。又能作婆舞,進退輕盈,嬌轉欲墜。眾擲以金錢,則秋波流睇,含笑嫣然。異方之俗,亦別具一娑種風情,人多邀以侑酒;有一、二能唱中國歌曲者,尤人所艷好。
其巫祝醫命、星卜算術諸家,皆唐人為之。海船至,則各人色俱備。中國船所聚,以嘉定(即隴奈)為多,次廣南(即惠安),次平定(即新州)、廣義,次富春(即順化)、南定(俗稱碑放)、又安等省。凡市賈之譁寂、徵稅之盈虛及官史所獲送禮之利,皆以船之大小多少為差。船以冬到、夏還。俗云:『孔雀徙,唐船來;蘇和鳴(昔有一繼母所生子名蘇和,以事逃安南不返。次年,母遣繼子往尋之;繼子至安南,訪弟無音耗,不敢歸,病死,魂化為鳥,四處呼蘇和,唐船將回,悲鳴尤甚,因名蘇和鳥。今此鳥甚多,其聲宛然蘇和也),唐船返』。數年來,官禁肉桂、生糖等貨,不准私販出口,定官價採買,歸王家商販;又增商船稅例。以此中國船益稀少,十減五、六,民甚苦之。其河內(即古東京)、平順(古占城,界內有火炎山,入夏以後,地熱如火,日間不可行,往來絕跡)等省,悉本處小船通販,粵貨甚多。船號「牙仔船」(大者可載二百餘擔。臺灣郡志載,康熙五十六年,有籐釘小艦飄風至澎湖,即此等船),船底皆竹篾編成,外塗椰子油,惟船上用木片。餘小船皆然。亦有木底者,以籐密維合縫處,水注入,以木杓不時挹之(地不產鐵,故小船俱不用鐵釘。「海國聞見錄」所謂軋船無首尾,沒水,密釘細縷於甲板船底,遠遠以數百船棹槳牽曳之,其船擱淺,西洋船畏見廣南軋船;或即所見牙仔船也)。大抵濱海利賴,最喜帆檣輻輳,貨產流通;不然,貧無業者,悉轉溝壑矣。
其耕農不糞田(蔬菜被糞穢則不敢食),亦無桔槔運水(家用無木桶,皆以磁甕汲水),旱則聽苗自槁。稻不分早晚,收穫復播。高地種黍稷、落花生(一名土豆),少栽地瓜,無高粱、荳、麥。土產金珠、玳瑁、珊瑚、奇楠、沉檀、束香、肉桂、烏木、蘇木、胡椒、蘇合油、羚羊角、象牙、犀角、兕虎、猩猩、狒狒、孔雀、白雉、翡翠、蚺蛇、蟻子、波羅密、甘蔗糖、椰子油、花生油、薯榔藤、檳榔、棉花、土布、縐紗、花綾、細絹、螺鈿等物。
地分三十二省:富春(王城所在)、廣南、廣義、平定、富安、高綿、慶和、平順、邊和、嘉定、河僊、安江、定祥、永隆、廣治、廣平、又安、河靜、清華、寧平、南定、興安、興化、山西、宣光、河內、海陽、大原、北寧、廣安、諒山、高平。計南北長五千餘里,廣不上四十里,皆沿海一帶。惟河內、嘉定二省地面闊大,物產尤豐(河內裕珍寶器用、嘉定裕米榖糖油)。無此二省,則越南所出之利,不過當中國一郡耳。西南入內山,則高岡遠林,連亙幾千里,人跡所不到,非章亥所可窮矣。
廷蘭以風濤之厄,身履異域,雖譯語不能盡詳,幸遇同鄉流寓者眾,得隨地訪聞其事;益知我聲教所被,能使窮荒海壤,喁喁向化,中外一家,贈資得歸鄉土;何莫非聖天子高厚之成生哉!敬就管見所徵,紀其大略。
芸皋夫子評:寫外藩,據事直書,而夷情自見。抑揚處皆得體,是謂識職。
●跋
右蔡生香祖所著:一曰「滄溟紀險」,述其舟人不慎,冥行而幾敗也;一曰「炎荒紀程」,述其履危而平,歸途所經歷也;終以「越南紀略」,則旁及其典章、服物、風土、人情,以見國家聲教所及,無遠弗被也。
先是道路之言,謂蔡生是行不復矣。廉訪劉次白先生為余言曰:『蔡生蓄道德而能文章,負奮發有為之氣、淵深博麗之才,不得志於有司,而復阨之若此,天道當不其然』!既而音益杳,言者益眾。竊意古今環奇之士,自靈均而下,如王子安、李供奉之倫,不為造物所容而淪沒於波濤者,往往有之,則亦未見其必然也。
今果如廉訪公之言,蔡生歸矣。既拜其親,以次來謁吾庭。余為詢其梗概,語不能詳。越數日,錄其所著以進。益信生之中有所得,遇難而神明不渝,非浮華之士汨於利祿者之所能幾。宜其傾倒於蠻貊之邦,而所至如歸也。
若其「紀略」所言,則皆得諸見聞、考諸史籍,而不類志齊諧、記十洲者之無徵不信。生之嗜學,殆不以夷狄患難而有間矣。吾知自是而後,道德益堅、文章益增奇氣。他日有位於朝,必能齊禍福、一死生,而卓然有以自立。天之走生於險、而使之水陸萬里也,豈無意哉!次白先生既為之敘,於是綴數言以歸之。
道光丙申七月既望,知臺灣府事友人熊一本書。
●附錄目次
附錄一
澎湖廳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訪呈上欽差大臣制府怡
附錄二
請急賑歌
附:撫卹六首答蔡生
觀察周公有社倉之議言事者慮格於舊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賦撫卹歌發明天道人心之應
淋漓悽惻情見乎詞因述其意續成長歌一篇
再呈周觀察二首
附:再答蔡生
送蔡生臺灣小試
偶因購石作牆為里儈所阻將聚眾鬥矣急以詩代柬求王鐵崖茂才解圍事後喜而錄之夏日喜雨呈蔣懌■〈艹弇〉(鏞)刺史
附錄三
傳略
著述書目
●附錄一
澎湖廳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訪呈上欽差大臣制府怡
·澎湖廳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訪呈上欽差大臣制府怡
為力障巖疆,澤流絕島;乞恩垂察,愛戴實情事。
竊維瘡痍抱痛,資國手以回生;撫字知恩,驗人心之不死。某等僻居澎高,近隸臺陽。唇齒相依,程止隔於一水;咽喉獨控,庇尤托於二天。前者道憲姚,以鳴琴之舊譜,宣露冕之新猷。竹馬迎來,騰歡聲於遠澨;輶軒到此,訪疾苦於窮檐。裁浮費、革陋規,躬行節儉;察蠹胥、平冤獄,政尚嚴明。廓清逸匪,南北路絕土棍之蹤;收養遊民,八千人編壯丁之冊。強先拔薤,有弊必除;因即發棠,無災不卹。遂使野多買犢,因而庭惟掛魚。范公是龍圖老子,親愛呼名;汲黯為骨鯁使臣,便宜行事。迨夫元氣漸蘇,文風重整。減冰廳之鶴俸,給膏火而館設翹材;量玉尺於鴛絲,典歲科而衡持藻鑑。士貴通經,風追鄒魯;人爭向學,類化粵閩。乃海邦之善教方深,而內地之夷氛忽警。羽書告急,刁斗戒嚴;四起謠言,一時惶惑。飭營縣以分防,召衿耆而廣諭。一十七處之要區,築臺置砲;萬三千名之戍卒,據隘登陴。充水勇者,軍號習流;練壯丁者,鄉藏勁旅。論成局,則堅如鐵桶;合眾志,則固於金湯。而且鎮憲達,和衷同事,動中機宜;府憲熊,應變隨時,功資奠定。麻思受命,郡縣皆符;劉晏運糧,舟車立備。所以雞籠、大安之報獲,不事張皇;即如江見、張從之逆謀,旋加撲滅。此信全臺之有幸,形諸公牘而可稽者也。至澎湖蕞爾彈丸,為臺、廈中流砥柱;雖雞肋非所垂涎,而虎口豈容探手?況經七歲之凶荒,每慮一朝之滋擾。而道憲姚,念切痌瘝,勢同指臂。幾度捐廉施賑,活我澤鴻;進番檄哨巡洋,擒彼草鳥。雄師將及二千,布滿三十六嶼;義勇更添六百,聯絡六十八鄉。舉環島之安全,悉隔洋之調度。正喜酬庸寵命,大慰蒼黎;忽聞去任好官,如失怙恃。爰是泛棹輸忱,望塵布悃。哀乞天憲大人,福星載道,卿月升霄;俯照下情,恩垂明察!恕冒昧之無知,僅伏塗泥禱告;冀挽回之有策,敢忘覆載生成!切叩。
●附錄二
請急賑歌
觀察周公有社倉之議,言事者慮格於舊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賦撫卹歌,發明天道人心之應,淋漓悽惻,情見乎詞。因述其意,續成長歌一篇
再呈周觀察二首
偶因購石作牆,為里儈所阻,將聚眾鬥矣;急以詩代柬,求王鐵崖茂才解圍。事後喜而錄之
夏日喜雨,呈蔣懌■〈艹弇〉(鏞)刺史
·請急賑歌
昔讀寶儉箴,貴粟賤金帛。昔聞袁道宗,蠲賑上六策;又聞林希元,荒政叢言摘。三便與三權,六急從所擇。自古以為然,周卹救■〈難,喜代隹〉戹。況茲斥鹵區,民貧土更瘠。年來遭旱災,滿地變焦赤。又被鹹雨傷,狂飈起沙磧。海枯梁無魚,山窮野無麥。老稚盡尫羸,半登餓鬼籍。丁男散流離,死徙無蹤跡。所賴別駕仁,捐廉先施借。向來失預防,社谷祗虛額。乾隆十六年,官捐二百石;移歸臺邑倉,陳腐實可惜!何不撥數千,存貯常平積?平糶假便宜,採運收補益。茲法如堪行,從長一籌畫。
炊煙卓午飛,乞火聞鄰婦,涕淚謂予言:恨死乃獨後。居有屋數椽,種無田半畝;夫婿去年秋,東渡餬其口;高堂留衰翁,窮饑苦相守。夫亡訃忽傳,翁老愁難受;一夕歸黃泉,半文索烏有。嫁女來喪夫,鬻兒來葬舅。家口餘零丁,幼兒尚襁負;吞聲撫遺孤,飲泣謀升斗。朝朝掇海菜,采采不盈手。菜少煮加湯,菜熟兒呼母;兒飽母忍饑,母死兒不久。爾慘竟至斯,誰為任其咎?可憐一方民,如此什八九。恩賑曾幾多?可能活命否?
救荒如救溺,急須援以手。試問登山無?莫訝從井有。譬諸過涉凶,滅頂濡其首。萬灶冷無煙,環村空覆臼。二鬴不供餐,三星常在罶。移糶開武倉,官惠亦云厚。定價三百錢,准糶米一斗。轉眼給已空,枵腹那能久?求死緩須臾,望救爭先後。明日天開晴,星纜到浦口。絕處忽逢生,歡聲呼父母。睹此應傷心,加恩誰掣肘?翻作哀鴻吟,從旁商可否?乞為漢韓韶,休笑晉馮婦;救荒如救焚,禍比燃眉感。杯水投車薪,燎原勢難撲。嘆息此時情,鳥焚巢已覆。告急書交馳,請帑派施榖。連月風怒號,滔天浪不伏。勞公百戰身,懸民千里目。愁無山鞫窮,疾奈河魚腹。藜藿雜秕糠,終餐不一掬。哀腸日九回,何處求半菽?見公如得父,幸免填溝瀆。去時編戶口,稽查費往復。積困蘇難遲,倒懸解宜速。我亦翳桑人,不食黔敖粥。曼倩饑何妨,長歌以當哭。安得勸發棠,加賑一萬斛。康濟大臣心,補助生民福。會看達九重,褒嘉錫命服!
·撫卹六首答蔡生周凱
渺茲澎湖鳥,汪洋當巨浸。哀哉澎湖民,顛連遭歲祲。山勢若浮鷗,泛泛無庇蔭。其土多斥鹵,其宅少廕■〈氵争〉。討海以為食,刮並以為飲。薯芋與雜糧,全憑雨漉滲。賈舶一不通,居民口為噤。去秋八九月,颱颶無乃甚;鼓浪成鹹雨,飛灑等毒鴆。草根亦枯爛,牛羊先病■〈舌今〉。風伯日怒號,波濤苦擊揕。欲漁不敢出,欲糴無由賃。東鄰與西舍,死殤相哭臨。縱有賢司牧,力薄難為任。馳書飛告急,呼天空啞喑。吁嗟渤澥中,胡能同席衽?
賴有賢司牧,勸民相賑貸。亟發義倉錢,戶口資零碎;碾米借營倉,平糶付闤闠(蔣澤■〈艹弇〉刺史發義倉錢三千串以濟貧民,借碾兵米九百石以平市價)。勞勞相慰藉,教民且忍耐。些許奚足恃?家家食海菜;海菜亦可食,須雜薯與米。苟無薯與米,食之病且癠。肢體日浮腫,耳目日昏眯;漸與鬼為鄰,捄死恐莫遞!況自秋徂春,瓶罍罄如洗;賣兒無人收,賣女空泣涕。朝朝望海天,伏地首九稽。海舟其速來,皇恩尚可徯!
大府聞告急,飛章達天衢。檄令廈門道(興泉永道駐劄廈門,人呼廈門道),就近攜所需。帑金出廳庫,薯絲(地瓜乾)購海隅;剋期渡溟渤,未敢緩須臾。東風偏作劇,漂泊月有餘;幸不葬魚腹,居然到澎湖。臺陽鎮道府,早檄大令徐(鳳山縣知縣徐必觀)。沈(鳳山興隆巡檢沈長棻)、施(嘉義大武壟巡檢施模)二巡檢,先後臨災區。折桅與斷舵,傾覆尤堪虞(臺灣於十一月即委三君勘災,皆因風色不順,屢次折回,二月始到)。分投稽戶籍,冒險忘捐軀。援照昔年例,火速開倉儲;監放選紳士,手不假隸胥。老弱戴皇仁,襁負來于于。余也心孔亟,思民口可餬。計爾丁多寡,計爾家有無;計爾饔飧後,計爾刈穫初。務使沾實惠,普遍海之隅。愷澤實汪濊,臣工敢迂拘?
蔡生澎湖秀,作歌以當哭:上言歲凶荒,下言民煢獨;防患思社倉,加賑乞萬斛。悲哉蔡生言,淋浪淚滿幅。讀書以致用,進生話款曲。澎湖蕞爾區,賦稅無盈縮:地種網滬繪,貢餉不及六(澎湖額徵地種、網、滬、繪餉銀歲五百九十三兩有奇)。生齒日以繁,大化久沐浴;歲供不加增,官輸不加續。今以廿載糧,充爾萬民腹(此次撫卹動餉銀九千兩,較嘉慶十六年三倍;用澎湖十七八年之歲供)。賑撫有成規,但期免溝瀆。極次分貧窮,豈能恣所欲?止緣阻海風,來遲心愧恧!轉瞬麥秋至,高粱望成熟。歸告蚩蚩氓,安守無多瀆!
卓哉蔣刺史,判澎已十年(以知州借補通判)。視民如孫曾,呼之即來前。心傷澎民苦,雙睫涕淚漣。死者賻以槥,病者醫以錢;廉俸無多入,心餘力苦綿。爾民共見之,長官亦可憐。臺陽各大吏,聞報心憂煎。籌款撥拯濟,隔海目懸懸。使者自廈來,兩地相周旋。薯絲十萬石,計可爾命全。乃知社義倉,良法本前賢;苟無義倉錢,旦夕胡能延?當日勸輸將,吝者猶戔戔;今既解此意,樂歲共勉旃。自當白大府,設法謀所先。倉實議增貯,貢稅議暫蠲;一以抒民力,一以扶民顛。
天災降有由,由民心所致。休咎徵洪範,貞祥祥禮記;降吉與降凶,其理明且易。癘疫及干戈,災青無二義。側聞瀕海民,見海舶失事:拯物不拯人,乘危搶奪肆。呼號暝不援,轉因以為利。上干天心和,降罰垂昭示。中豈無善良?罰遂及孥稚。從井或救人,嫂溺尚拯臂;爾民痛改悔,天心亦蟎憙。適或再遇之,慎勿萌故智!捄人在所急,量財酬高誼。蒼蒼有明威,可一不可二。斯言共記取,切莫視兒戲!既感覆幬恩,思享昇平瑞。
·觀察周公有社倉之議,言事者慮格於舊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賦撫卹歌,發明天道人心之應,淋漓悽惻,情見乎詞。因述其意,續成長歌一篇
大靈無梯登蒼穹,呼閽不答天夢夢;開闢以來千萬劫,水火疾疫與兵戎。雖言盛世無災祲,堯水湯旱周大風。黔黎渾噩不知識,空自披髮號鴻濛。宣經念佛渾多事,惟有行善可回造化工。福善禍淫應如響,普天之下其理同。薄海蒼生吾赤子,繄豈澎湖一隅中?澎湖一島臨汪洋,西扼金廈東臺陽。干戈盜賊總無患,往往凶歉遭奇荒。未若去歲更周章,黃髮遺民見未嘗。四月下種六月旱,旱氣蒸鬱為螟蝗;七八九月鹹雨灑,腥風瘴霧交迷茫。早季晚季顆粒盡,饑死者死亡者亡。別駕蔣公痛悲憫,心如亂髮紛■〈髟上匡下〉鬤;馳書乞援赴郡城,郡城大吏動怦怦;檄委賢能急省難,沈施贊府來經營。稽查按驗分勞役,剋日編成戶口冊。徐公繼至亦嘆嗟,率先按撫籌良策。諸君實力齊勤民,豈等秦越視肥瘠!觀察周公玉堂英,揚帆遠使觀滄瀛;慈帆穩渡叱蛟鱷,抵岸旋聞呼癸庚。視民疾苦卹民隱,長歌一闋詳民情。酸辛一字一涕淚,撫楮長為太息聲。勝披鄭俠流民狀,不愧次山舂陵行。公有福力能起死,變醨養瘠緣真誠。代公甫到毒龍竄,豹房初臨泉味清。一朝麾節移澎疆,免爾溝壑公能當。貧民三萬七千戶,量賑萬帑充饑腸。極貧兩月得全活,次貧週月慰所望。斟酌多寡不一例,其實次貧亦慘傷。挪借稱貸計已盡,縱有田地難換糧。鳧茈蘆菔遺此地,木酩竹花尋何方?豈無山蔬與海菜,啖之令人病而僵。胡不暫支廳庫先施借,約以秋杪來抵償?權宜破格恩乃濟,斯真救時藥之良。知公用心亦太苦,再議前後設社倉;陸續撥運不費力,襄諸大府脩封章。臺邑倉庾素充積,以盈濟虛兩無妨。上達天聰應嘉取,議本通行制已古;慮或因陳致紅腐,年年糶之年年補。有時巨浪阻風檣,抬價不須愁奸商。一遇青黃呼吸至,官亦云便民亦康。想到此際休彷徨,吁嗟乎!讀聖賢書學何事?急切救難梓與桑。遍訴當途聽斯語,立法為民計久長。
·再呈周觀察二首
絳節新從海外移,錦囊又補紀遊詩。三千帑運籌加賑,十萬生靈免阻饑。憂世真同由己切,受恩翻悔得公遲!社倉重踵南康議,他日澎山繫去思。
領略芝顏笑語親,金針密度指迷津。揮毫字挾風霜氣,下榻光生雨露春。早有瑤篇公海內,又攜珊網遍湖濱。探懷欲把心香爇,不省雲泥隔此身!
·再答蔡生周凱
蔡生滿腹懷琳琅,入門意氣何飛颺!手出■〈食遣〉遺不敢當,又作長歌氣沛滂。前幅大半多揄揚,闡發天人明災祥。中言次貧亦可傷,願借帑庫資餱糧;九秋歲熟相歸償,普濟兩月云何妨!後幅硜硜議社倉,轉輪欲與常平相。讀書致用貴通方,蔡生之言言則臧;止令少安毋倉皇!蔡生聽我言!我言亦孔長。國家荒政在救荒,酌濟民食療死亡;非飽爾慾充爾膓,撫卹優於借籽粱,聖恩伺啻十倍強。八分之災明且彰,一月兩月費評量。極貧乃是民孱尫,廢疾孤獨鰥與孀;次貧乃是貧之常,尚堪能作餬羹湯。況今春和百物昌,臺廈賈舶來連檣。海中可以捕鱆鱑,海邊可以摸螺螃;海上可以耕山岡,海口可以肩筐箱:各力爾力忙爾忙,轉瞬芃芃禾黍香。生欲彼此無低昂,無乃於理有未詳。澎湖廳庫無多藏,去歲借貸已罄筐;貯有兵餉不敢商,若動臺庫費周章。大海風波嗟茫茫,來無時兮空悵望。統計極貧、次貧大小戶口三萬三千郎(閩人呼人曰郎),今有十萬薯絲來海航,豈猶不足饜秕糠!且也澎湖斥鹵鄉,秋收雖卜慶豐穰,凶荒之後力不遑;義倉借錢錢敢攘,歲供積欠敢不蘉!生欲恩爾梓與桑,未許爾後愁空囊。縱然醫得眼前瘡,他時挖肉心怯恇。我心忖度目豈盲,非為繭絲為保障,官敢自外非臺陽?社倉之法法本良,義與義倉同備防;聽民樂歲自輸將,出陳易新官主張;倉正倉副同劻勷,不假胥隸飽食狼。爾詩為民請發棠,欲撥常平相扶匡;試取原書重開眶,理有小異分毫芒。行當大吏白封疆,倉儲為爾謀安康。奏章上達報天閶,蔡生聽之休倀倀!儒生論事貴挈綱,歸告爾民無徬徨,方今聖世恩汪洋!
·送蔡生臺灣小試周凱
海外英才今見之,如君始可與言詩。志高元幹空流輩,文愧昌黎敢說師?大木定邀宗匠斫(謂平遠山觀察),小疵先把俗情醫。島中相贈無長物,聊解春裘作饋遺。
獵獵秋風欲戰時,一帆准擬廈門吹。翹才有館堪投足(廈有玉屏書院),匡鼎能詩亦解頤(謂幕中王香雪)。稿束牛腰相論定(余方輯廈、金二志,生亦續補「澎湖紀略」),氣充鵬翮看飛馳。贈言且慰綢繆意,一夕匆匆惜別離!
·偶因購石作牆,為里儈所阻,將聚眾鬥矣;急以詩代柬,求王鐵崖茂才解圍。事後喜而錄之
君家世居銕鐵尾,約去吾鄉未三里;婚姻況乃朱陳諧,肥瘠豈如秦越視?我昨鳩工版築興,偶向君鄰購石子。物各有主原非偷,售而得之烏容已?驅頑未學秦皇鞭,負重先教夸娥徙。無端局外聲喧豗,據臂突前相角抵。竟欲投轄同留賓,公然操杖辱加捶。初猶扣脛繼撞胸,幸免折肱痛血指。試請息怒姑徐徐,云是此石渠曾市。就中委曲誰能知,遽呼宅主訊端委。主稱典屋非賣石,署契分明敢譎詭!渠方氣短斂足逃,釁由張三禍及李。尋常小隙抵死爭,倉皇平地風波起。我聞眾怒急纓冠,蠻觸紛紛笑太鄙!會須登堂來負荊,排解先教達片紙。
·夏日喜雨,呈蔣懌■〈艹弇〉(鏞)刺史
赤熛揚明威,旱魃煽其怒。炎炳誰操持?陰陽失調護。萬里燒長空,四圍燃火樹。草木燋乾枯,飛鳥不得度;泉壑絕涓流,禾苗盡偃仆。仰食資東瀛,舟楫來何暮?敢望盈箱求,翻遭閉糴誤。一粒一酸辛,負挈滿道路。吁嗟中澤鴻,幾為涸轍鮒。賢哉良司牧,下車詢農務。豐歉遞相尋,災祲亦定數;胡茲孤島黔,奈何抱沉痼?聖世宏寬仁,輕徭復薄賦;無如瘠土貧,風旱頻年遇。生計窘耕漁,顛連憯莫訴。我民竟何辜?對天默呼籲。方版疏一通,雲壇香一炷;有謫則禍予,莫俾民太苦!忽然觸石雲,散作漫天霧;陰霾晝迷濛,玉虎晨嗚呴;列缺並飛廉,屏翳齊交互;須臾沛滂沱,岸谷倏崩注。或為空中絲,或似草間露。連朝積霪霖,十日沃霑霔。化澤遍均勻,天公周布濩。村墅沐新膏,原田發生趣。農夫拜官賜,一禱逢甘澍。早榖餘高梁,晚季卜秋獲。花生綿根荄,朱蕷長園圃。幸無颱颶傷,又免蝗螟蠹。米價漸漸低,糧運源源赴。更須懲奸商,專市亦可惡!開倉議平糶,救荒良有具。驅鼠防穿墉,徹桑及未雨。慚予枵腹談,迂腐呈俚句;蒿目憐蒼黎,空拳策富裕。再三白當途,緩急慎所措!願奉太平觴,謳歌樂含哺。
●附錄三
傳略
著述書目(據林豪編「澎湖廳誌」)
·傳略
蔡廷蘭,字香祖,學者稱秋園先生。父培華。廷蘭幼穎異,五歲讀書倍常童,八歲能文,十三補弟子員,屢試輒冠其曹。旋食餼,名藉甚;澎之廉吏蔣鏞尤愛重之。
道光十二年,澎湖飢,興泉永道周凱奉檄勘賑;廷蘭賦詩以進,備陳災黎窮困狀。凱大加稱賞,瀕行贈以詩,有『海外英才今見之,如君始可與言詩』之句。因手錄讀書作文要訣一卷授之,題曰「香祖筆談」。時凱方以詩、古文詞倡導閩南學者,廷蘭以海島諸生,為所器重;於是臺郡當道名流,如熊介臣、周澗東、姚石甫、劉次白諸公,莫不知澎湖有蔡生矣。
十四年,主講臺灣引心書院。
越明年,鄉試罷歸,由金門遭颶風,船飄十晝夜,抵越南之思義府菜芹汛登岸,乃由陸返閩。途次,與南國人士以詩相酬和,藉以採風問俗。行四閱月、曆萬餘里;因見聞所及,成「海南雜著」一卷。
十七年,凱調任臺灣道,舉充拔萃科。是年,旋領鄉薦。郡守聘主崇文書院講席,兼引心、文石兩書院。
二十四年,會試成進士,以知縣即用,分發江西,年已四十有四矣。二十九年四月,補峽江縣。至則清積案、獎善類;月課諸生為文,手自校閱。觀瀾書院久廢,乃助修郡治章山書院,使邑士得以時就近肄業焉。峽江素號瘠區,逋賦者眾,以大義勸諭士民,民皆悅服,完納如額。次年,值秋收荒歉,自捐司房筆資,請豁免逋賦;並設法賑卹,多所全活。咸豐二年七月,解任。是歲充江西鄉試同考官;九月,署南昌水利同知,十月卸事。三年,回峽江任;五年八月,卸事。六年九月,委署豐城縣,遭江水暴漲堤壞,捐廉二千七百兩僱夫修築張家嘴、羅家角隄岸。又出貲募人,撈拾屍首數百,安插難民。時粵寇逼境,所在土匪焚掠,人心風鶴。亟出駐江上,舉辦圍練,令富者出貲、貧者出力;其條目簡易可行,民始有固志,屢卻悍寇。以防堵出力,巡撫耆齡保升同知。九年三月十五日,在任病故,年五十有九。
廷蘭自少力學,以博雅稱;於詩工古體,於文尤善四六。所撰「海南雜著」,刊行已久。為諸生時,佐蔣通判輯刊「澎湖續編」;網羅故實,多出其手。臺灣道周凱歿於任,金廈門下士林樹梅輩議刻「內自訟齋文集」,鳩資助費;廷蘭銳身自任,移書臺地同門生施進士瓊芳等曰:『吾師素負知人愛士,目今此事,宜各盡心力,庶彰吾師之明;豈可諉之樹梅,使私為己責哉』?其風義之篤如此。
卒後,遺稿罕有知者。光緒四年,主講文石書院金門林豪為蒐其「惕園古近體詩」兩卷,駢體文、雜著各若干卷。(誦清堂文集)
·著述書目(據林豪編「澎湖廳誌」)
惕園遺詩四卷、遺文一卷、駢體文二卷、尺牘六卷
國朝蔡廷蘭問業周芸皋先生之門,淵源甚正。於文工駢體,於詩尤工古體。其才力雄健,卓然自成家數。海外詩人,殆未有能勝之者。歿後遺集不傳,豪於其家購得詩文稿兩束,釐定詩集為四卷。其駢體文,大抵應酬而作,壽文居多,亦有未盡諧葉處。然才鋒英發,古藻紛披,究非島上後進所易及也。尺牘六冊,則官江西時作。廷蘭本工四六,故尋常酬應,亦非俗手所能。
海南雜著兩卷
國朝蔡廷蘭撰。廷蘭鄉試罷歸,在洋遭風,飄至越南廣義省思義府之菜芹汛,由陸旋閩。此書其旅中所作也。上卷分三篇:曰「滄溟紀險」、「炎荒紀程」、「越南紀略」,久已刻行於世;當陽周凱為之序。近人徐松龕中丞「瀛寰志略」嘗稱引之,亦可備海南掌故矣。廷蘭自謂:下卷皆途次唱酬之詩,尚未刻行。其詩亦無由見也。
台湾文献丛刊
【第 42 种】
海南杂着
.作者:蔡廷兰
.原书页数: 0062 页
●书籍简介
第四二种「海南杂着」
本书(一册六二面三七、二○○字)凡三篇:一曰「沧溟纪险」、一曰「炎荒纪程」,又一曰「越南纪略」;蔡廷兰撰。廷兰字香祖,号秋园;澎湖人。年十三入泮,嗣食饩。清道光十二年,澎湖饥,兴泉永道周凯勘赈,上「请急赈歌」以进。十五年秋,赴省试报罢,由厦渡澎,遭风飘至越南;次年初夏,由陆返闽。因成「海南杂着」三篇,记其见闻。后领乡荐、登进士,澎湖科甲自此始。出为峡江知县,历官至同知。本书「沧溟纪险」篇,叙遭风历险十画夜抵越南之情景;「炎荒纪程」篇,按日记在越及归途之经过;「越南纪略」篇,述越南史事并及其典章服物、风土人情。书末,今另据「澎湖厅志」抄出蔡氏若干诗文及其传略与著作书目,刊作「附录」。
●序号 篇名
1 弁言
2 周序
3 刘序
4 题词一
5 题词二
6 海南杂着目录
7 沧溟纪险
8 炎荒纪程
9 越南纪略
10 跋
11 附录目次
12 附录一
13 澎湖厅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访呈上钦差大臣制府怡
14 附录二
15 请急赈歌
16 抚恤六首答蔡生
17 观察周公有社仓之议,言事者虑格于旧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赋抚恤歌,发明天道人心之应,淋漓凄恻,情见乎词。因述其意,续成长歌一篇
18 再呈周观察二首
19 再答蔡生
20 送蔡生台湾小试
21 偶因购石作墙,为里侩所阻,将聚众斗矣;急以诗代柬,求王铁崖茂才解围。事后喜而录之
22 夏日喜雨,呈蒋怿■〈艹弇〉(镛)刺史
23 附录三
24 传略
25 著述书目(据林豪编「澎湖厅志」)
●弁言
「海南杂着」是蔡君廷兰所撰。因为他是澎湖人,所以我们把他的著作收入「台湾文献丛刊」。这部书的分量虽少,内容却很有价值;可说是清道光间关于越南风土民情的一部实地调查录。
蔡君之撰此书,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机会。原来他在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年)秋间由厦门渡海回澎湖,被风飘到越南;次年初夏,纔由陆路回到福建。因而把他在越南所见所闻的事情,按日记载下来而成此书。正因为是他亲身所历的事情,所以写得非常生动,教人读了饶有亲切之感。
书中所述,虽多为越南之事,似与台湾无关,然而也有几点相同之处。一则居住在越南各地的「唐人」,和台湾一样的都是从闽、粤移殖过去的;所以蔡君在越,到处遇到乡亲、听到乡音,更从他们的口中知道许多越南的习俗。一则越南的乡村景色,颇与台湾相像,蔡君记其初从海口往广义省途中所见云:『大路两旁植波罗密,枝叶交横,繁阴满地。远望平畴千顷,禾稻油油。人家四围修竹,多甘蕉、槟榔,风景绝类台湾』。加以越南和中国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关系,所受中国文化的熏陶很深;蔡君在越,还看到几处和中国有关的古迹、听到几个和中国有关的传说。就是越南的政教风俗,也有许
多和中国相同。无怪蔡君到处都受到越南地方官的殷懃招待;又无怪蔡君撰述此书,字里行间,处处流露着亲切之感。
此书原为省立台北图书馆所藏的刻本。因为卷首几页残缺了,不知刊于何年;连周凯所撰的序文,也是从「内自讼斋文集」抄补起来的。原刊本间有错字,标点之时都顺便校正了。
书末,并据「澎湖厅志」收入蔡君一些诗文及其传与著述书目,作为附录。(百吉)
●周序
蔡生廷兰,澎湖士也。道光十二年壬辰春,余以兴泉永道奉檄赈澎湖,生袖诗来谒,述风灾小民饥苦状,余和之。生请受业,因其名字之曰香祖,授以前人读书法。
澎湖,台湾府属大海中之一岛,地斥卤,不宜禾稼,薯芋杂粮生焉。民习渔,以海为业。无学校,额设生员四名,隶府学。生以岛无藏书可读,就郡力学,试高等,为廪膳生。乡试渡海,次厦门,余常课之玉屏书院。
乙未(道光十五年)秋,试归,遭飓风,漂泊不知所之。踰年丙申(道光十六年)夏,归自越南,具道困苦,且致越南使臣念余意(壬辰夏,越南使臣工部郎中陈文忠、礼部员外郎高有翼、行人陈文恂送故彰化县李振青眷来厦门,冬归国,诗以送之)。余庆其再生,资之归澎湖。
是秋,调在台湾,生以所撰「沧溟纪险」、「炎荒纪程」、「越南纪略」来质。余读其文而异之。一书大海中风雨晦溟、波涛骇异、生死不可测之情状,而中怀镇定,惟老母是念;一述越南恭顺,雅重天朝文士,与其士大夫相唱和,及所历山川道路之险夷、城郭宫室仓廪府库市廛之虚实;一载越南故事,略古详今,纤悉毕具,以验其风俗。噫!生此游可谓奇矣壮矣!顾念生生长穷岛寂寞之乡,纵能力学,见闻寡鲜,天岂以跌荡其胸臆,开豁其心思耳目,以益其为文耶?
太史公曰:『余尝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故其文淹博踔厉而诡奇,后世莫能及。士君子游历所至,何地不当究心山川人物有关经济?凡可以供凭眺、资考证者,皆学也。生既至绝域矣,其有所记载固宜。抑越南、南越也,昔陆贾至其地得多金而返;生失路穷遗,而于辞受间惟谨,视陆贾又何如哉!今以生选拔贡于朝,其以是为行卷,质之当代钜公,必有能赏之者。
苏子由曰:『于山、见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仰观宫阙、见天下之壮丽』;生其游焉,还视越南蔑如也,则所以益其为文者当更无穷也。
富阳周凯仲礼撰。
●刘序
东坡居儋耳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故其文章之雄杰,以海外诸作压卷。然儋耳隶广东琼州府,远陟苏波,在宋时初辟为南唐,今则士大夫舟楫之所停集,游乎此者未足称奇绝矣。
夫不履天下之奇险,不能得宇宙之壮观。澎湖蔡生廷兰,砺介节,富文学。余岁、科两试,皆取冠其曹。不幸,屡举辄报罢。道光乙未秋试后,厦门渡洋,猝遇暴风,昏暝浮十昼夜抵越南。越南王由陆路赍送,逾年夏始归。吾阅其所着「沧溟纪险」,飓颷迅发于岛屿之间,潮水腾沸,浪高如山,舟桅折舵倾,沉而复起,匍匐叫号神明,以求须臾之命,不觉惊且叹,谓天何危生至此。继阅其「炎荒纪程」,国王雅重儒术,其国文武大小吏员皆曰:『不图今日得见天朝文士』!所至燕饮无虚日,醉后必索诗,能者亦酬和叠韵;及临别,握手零涕,并谓『天涯南北,别时容易见时难』。不觉叹且喜,谓天既危生,遐方之人何爱生至此。终阅其「越南纪略」,越南、古越裳氏,历秦、汉、唐、宋、元、明与中国分合治乱,府州县卫之沿革,山川溪谷之高深,鸟兽草木之怪特,礼乐冠裳之异宜,风俗人情之变殊,二十七史外夷传之所不载,纤悉具备;而生犹自名曰「纪略」,不觉喜且愕,愕且服生实善承天之危、克致人之爱。兹记当与东坡海外文章并传,洵乎「九死不恨、生平奇绝」之游也。
虽然,吾更有以进生。夫神志定,乃可以处非常之事;见闻博,斯能以究万物之情。有孚心亨,则习坎获吉;笃敬忠信,自蛮貊可行。生固非终身举而不遇者,其介节果亦能始终如东坡乎?吾于生之兹游望之矣。是为序。
时道光十六年,岁次丙申,孟秋之月既望,陕西按察使司前台澎兵备道友生刘鸿翱次白氏撰。
●题词一
蒋怿■〈艹弇〉(镛)司马夫子
文章未遇屈秋闱,海舶奔腾飓母飞。天水浮沉旬夜迥,烟云杳渺一风回(弃桅后被西北风压下,幸转东北,得收安南,否则直犯落漈)。南收荒岛波涛险,北望家山定省违。往返梯航将万里,奚囊携得锦囊归。
取道归程出桂林,鹭门安抵喜传音。倚闾得慰萱帏望,爱士能孚藻鉴心(厦门周观察、台湾刘廉访二宪均器重盼望之)。回首烟波惊甫定,怡情桑梓恋应深。长风巨浪鹏抟远,履险为夷卜大任。
●题词二
许荫坪(德树)广文夫子
惊涛乱溅老莱衣,九死难忘奉养违。心似卷葹身似叶,天留舜草报春晖。
菜芹汛口进铜盘,万里风樯客子单。喜煞越裳诸父老,扶藜来看汉衣冠。
苏和声里岭弯环,乞得羇身百粤还。掇取乾坤草盈袖,几人生度鬼门关!
对客挥毫慷慨吟,香山名已遍鸡林。而今不写闲风月,一首新诗一饼金。
●海南杂着目录
沧溟纪险…………………………………………………………………………………(一)
炎荒纪程…………………………………………………………………………………(五)
越南纪略………………………………………………………………………………(三一)
●沧溟纪险
道光乙未秋末,省试南旋。既抵厦门(厦门别号鹭岛),值吾师周芸皋观察寿辰(时任兴泉永道,驻节厦门),随众称觞,欢燕累日。遂渡金门(金门屿在厦门之东),适祖家(余家祖居金门)。由料罗(料罗汛在金门东南)觅舟,将归澎岛问安老母(时迁澎湖),即赴台湾,计不十日可至也(余是年在台郡城主讲引心书院)。
十月初二日,舟人来促。率家弟廷扬偕从者驰至海滨,见船已拔椗(椗以重木为之,海舟用以定船),张高篷(即帆也,俗呼篷),且去。遽呼小艇,奋棹追及之。而日色沉西,视东南云气缕缕腾海上,变幻苍霭间,良久始灭。入夜,满天星斗,■〈火闪〉烁不定。余指为风征,劝舟人且缓放洋(大海中汪洋无际处曰洋,有内洋、外洋之称)。舟主持不可。顾邻舟三、五,亦渐次离岸。余已晕眩,自投舱中拥被屏息卧,听其所之。约三更,闻风声飒飒,船底触水,硠硠作急响,势颠簸,殊不可支,犹以为外洋风浪固然,姑置之。再燃更香以俟(舟以香一炷为一更,名更香)。复疾驶逾两炷时,度已踰黑沟(海中有黑水洋,水深而黑,东流急且低,俗谓之黑沟),平明当抵岸。舟行愈急,浪愈高而飓风作矣。
初,舟人称西北有黑云数片,俄而东南四布、驰骤若奔马,转瞬间狂颷迅发,海水沸腾,舟倾侧欲覆。余身在舱内,左右旋转,不容坐卧。惊悸中闻舟人呼曰:『东向且迫岸,急转柁回者』!风烈甚,柁曳水下金胶固(下金在船后水底,用以拴柁者),十余人拥推之不少动。乃下篷,弃所载货物,冀船轻得走。天明,四顾迷茫,白浪如山,孤舟出没波涛间。按验指南针,犹指巽,已不知何洋也。如是者三日。舟人语曰;『此去幸而暹罗、吕宋,犹有还期;若犯南澳气、落漈(入溜为落漈,水特下,一去不返;南澳气逼入千里石塘、万里长沙,皆在台海之南),我辈断无生理』!乘风色稍定,相与构火作饭,尽一饱。
移时,妈祖旗飘动(天后,我俗皆称妈祖),风转东北,叫啸怒号,訇哮澎湃,飞沫漫空,淋淋作雨下,湿人顶踵,毛骨生寒,众相视无颜色。忽然一声巨浪,撼船头如崩崖坠石,舟没入水,半瞬始起,■〈木盛〉盖木板皆浮(舱面盖板曰■〈木盛〉盖),水倾盆泻舱底矣。余淹仆,自分必死,家弟手一绳,泣令束腰间,强扶掖出船上,俯伏告天乞命。舟人悉嗷啕大恸。余顾谓出海(舟主称出海)曰:『哭无益,速砍大桅』!桅折坠水中,舟始稳,随波泛泛若轻凫。因视水柜,水将尽;封闭禁勿汲,旦晚两餐取咸水蒸芋为食。余焦燥,思水不可得,日啖芋孙半枚,然亦竟忘饥渴。
逾四、五日,见白鸟飞翔,海水转淡黑色,又渐转淡蓝,料去山不远。日将下,遥望浮云中黑痕隐隐一线,粘水不动,大类山形。明晨雾开,则层峦叠嶂,毕陈目前。离船里许,屹立三小屿,中有草树青苍,屿边巨石硱磳,状俱险恶。舟随潮曲折流入,辨来帆皆甲板(番船名),梭织不绝。熟视大山口有樯桅簇簇,知为大港,众皆狂喜,罗跪仰天谢。
午后,微雨数阵,阴云骤合,风雨交加,上下瘴雾昏迷,群山尽杳,对面不相识。潮流湍急,涌浪滔天,舟前后撞击,震响如雷,冲突抵暮。约初更,众虑搁浅,各自为计。余自问命绝于此,手扳弟,坐俟变。无何,风杀雨止,浪亦就平。探身舱外,则月出东方,黑暗中骤见天光。凝眸谛觑,觉南北山势环抱,似可寄泊。投铅钟试之(铅钟以铅为之,系长绳数十丈以试水深浅),水深二、三丈,下皆细沙,遂下椗而安焉。屈指计之,盖十月十一日夜也。
越宿破晓,见一渔艇过呼问,语不可解,指书「安南」二字。少顷,又一小艇来,中一人能华语,自称唐人(安南呼中国人曰唐人);登船,愕曰:『客从中国来耶?不识港道,胡能至此』?众告以故。摇首咋舌曰:『非神灵默护,胡能尔尔?初到小屿,即占毕罗屿,屿东西众流激射,中一港甚窄,船非乘潮不得进,触石立沉。由西而南,可抵内港,桅篷已灭,逆流不能到也。其东西一带,至此称极险,海底皆暗礁、暗线(海底石曰礁、沙曰线)。线长数十里,港道迂回,老渔尚不稔识,一抵触,虀粉矣』!余闻而益骇。
念家住澎湖大海中,自幼涉沧溟,于今数十度往返,俱顺帆安稳无恐怖;间有风波,亦寻常事,未若兹之艰险备历、万死一生也。然余闻古人以忠信涉波涛,履险阻如平地;或于惊涛骇浪间,按剑沉璧,怒骂笑谈,不动神色。彼其人皆圣贤豪杰,正直之怀,所感通天,亦不忍制其命以留为斯世用。余自问区区一介,无所短长,虽忠信愚忱亦颇自持,而际此颠危险难,胡能不怖?心怦怦然,展念老母,终焉不孝,尚敢自望生全,亦听命于天已尔。乃竟不死,以至于斯。不知天将厚造于余,而先使流落遐荒、穷愁拂郁,因以扩见闻于海外之国,未可知耶?然亦幸矣。
众方具朝餐,乃大肆饱啖;负曝以坐,湿衣遽干,啼痕未涤也。急记之。
周芸皋夫子评:写遭险状,穷极骇异,各尽其致。末段自写胸臆,尤可想其人。
●炎荒纪程
舟泊越南境,越日为乙未十月十三日,有两汛官驾小船来舟侧,皆乌绉绸缠头,穿窄袖黑衣、红绫裤,赤两脚(越南官员出入,皆赤脚。衣不分寒暑,冬月犹着轻罗;贵者多用蓝、黑二色,缠头亦然,裤俱红色),带通言一人(传语者号通言),作闽音(诏安人,名沈亮)呼谓舟主曰:『此广义省思义府菜芹汛守御官也(一阮文鸾、一阮文利),闻有收风中国船,特来盘验』。延登舟,启舱遍视毕,命具失水状,并持牌照去(国中悉用汉字,其衙门案牍体式与中国略同),嘱明日移舟内港,照例贡铜盘为禀报(凡送人礼物,必置铜盘,戴头上跪进,谓之贡铜盘)。
次日傍午,见数十蒲帆如飞而至,皆渔艇也。前通言先自变量人登舟,或挟柁、或拔椗,令各艇系一绳船首,就己艇操楫牵挽;我舟缓缓随之行。棹歌齐起,咿哑喁于,响答云水中;鸥鹭翱翔,闻人声拍拍飞去。薄暮,入内溪。见近山竹树葱蒨,蒙茏隐隐,数村落起炊烟。须臾抵岸,岸上茆屋十余间,汛防在焉。守御官亲至沙溆中指挥渔艇,令移泊汛防署前。维舟已定,诸渔艇散去(其国旧例,舟入汛地,守御官设法防护,于署前鸣钲,渔艇蚁集听差,不敢索工价)。夜闻戍鼓冬冬达曙(更鼓彻夜,皆点鼓一声,不按更数;大官则鸣钟)。
十五日,偕通言登岸。舟主携船中物(姜、面、烟、茶,其国所嗜),假汛中铜盘以献,余亦附赠笔墨。守御官喜,延余中榻坐(大小官署皆不置椅棹,堂中设一低床,南向,尊者所坐;左右各设一床,东西向,左为主、右为宾,从汉制;尚有同床坐,则尊者在外,卑者以次在内)。急备文书,驰报省堂官(驻省大员称省堂官,在府者称府堂官)。因借米一方(约四斗)、钱一贯(铅钱铸「明命」年号,以二钱准一铜钱,每贯六百文),辞守御官归船。
十六日午后,望岸上舁二辋子至(肩舆号曰辋子),中各坐一人;从数人,执藤条。移时,同守御官下船。仍唤前通言云:『是省堂官,委来覆验者』(一布政官未入流书吏陈兴智、一按察官未入流书吏阮进统)。按牌照及搭客名数(呼海船中附载之客曰搭客),令各伸左手中指印纹纸上,谓之「点指」。复熟验舱中无违禁物(鸦片烟及军器禁最严,搜获以洋匪论决斩)。纵横量船面丈尺、舱底浅深,造册备征税(若船中无货物,免征税)。出纸笔,各书一纸相问答。约余次日赴省见大官。遂登岸去。
经宿,果乘小船来邀,与舟主俱往。风微水缓,沿溪泛十余里至岸。日停午,循阡陌间小径行二、三里,至潞潣市(唐音呼栗万,有戍兵)。晚宿通言家。五更起,踏月行。连村柝声相闻,深巷犬吠如豹,池塘蛙蚓鸣聒不休。约行二十余里,天已明,饭道旁野店。复行里许,渡一溪,二委员争以辋子让余坐,却之,因呼随兵导余缓步行(官无胥隶,皆以兵给役)。大路宽二丈余(国中惟一条大路,直通南北),两旁植波罗密,十步一株,枝叶交横,繁阴满地;清风飒飒,襟袖皆凉。远望平畴千顷,禾稻油油。人家四围修竹,多甘蕉、槟榔,风景绝类台湾。道中所过桥,悉编竹为之,新旧叠盖十数重,支以横木,足踏处步步作软势。向午,又渡一溪。去溪里许,即广义省;驻布政官一员、按察官一员、镇兵官一员(藩、臬二司,人呼布政官、按察官,总兵呼翁官镇,合称谓三官堂)。有小城(俗称虬蒙城),设东、西、北三门,官署、仓库、营局在城内,居民市肆在城外(凡省郡城内无民舍)。适市,遇唐人(彼国称中国人曰唐人,或称天朝人)林逊(同安人),邀至家。
少顷,委员趣见大官。余随行进城,观者载道。至署,引入大堂(官署只一间大堂,早晚视事皆在此;属员、书吏毕聚堂上办案,散堂则各归己家)。中坐两官,通言默告云:一布政官宗室阮公(帛)、一按察官邓公(金鉴)。因向前一揖。皆起立俯体叉手作答揖状,指右榻令坐;向通言哝哝语,通言不能传(通言所识,亦寻常市井语,余多不谙)。大官自书于纸,问籍贯、履历及遭风情状。遂详书始末答之。点首叹息,似甚矜怜。召福建帮长郑金(同安人)择房舍安置(唐人多闽、粤二籍:闽称福建帮、粤称广东帮,各设一帮长办理公事);先给米二方、钱二贯,资用度。复传舟主入,准给凭开舱,卖所余货物。余起谢,趋退,主林逊家。
十九日,缮词嘱帮长投进。大官赞赏,随具疏附词上国王(国王居富春城,距广义省七日路程)。是晚,布政官令书吏持一题纸来(四书艺一、经艺一、诗赋各一),限明日辰刻来取稿本。次晚,邓公亦令书吏持题来(如布政官篇数)。余俱如限撰就呈缴;留阅不发。二十二日,诣辞,复回船。二十四日,偕家弟尽取行李,别舟人,重赴广义省。自后,遂不复至船。
二十六日,大官闻余至,命各属员(知府一、通判二、经历二、知县二、县丞一、教谕一)同时来会。以寓窄,群揖而散,不及通姓名。诘旦,往候大官,诸人俱在,因遍拜其枉辱。时方会鞫大讼,即告退。居数日,近城官吏及绅士络绎来访者以百计,呼余曰「翁廪生」(俗呼尊者谓翁,或称太),索句丐书,不堪其扰。惟布政吏裴有直、阮仕龙与余情好独挚。
十一月初五日,大官传有王旨下;急诣署,读抄出朱批云:『该名系文学出身,不幸偶遭风难,盘缠罄尽,殊为可轸。业经该省给发钱、米外,着加恩增赏钱五十贯、米二十方,俾有资度,用示轸念天朝难生至意。其船人亦按名月给米一方』。遂泐词称谢,向省仓库支领脯资,得无乏。由是大官益加敬礼,暇辄呼共笔谈。
初九日,有新进士黎君(朝贵)偕知府官范公(华程)来访。范公曾充副使,入贡天朝,着有诗集,袖来示余,细为评赞。赠以诗。
初十日,晤黄文(龙溪人,住广义■〈广外甫内〉),云曾三次陆路回闽(回闽有二路:一从广东琼州过海南赤崁为外路,有劫盗,人众乃可行;一走广西大路为内路,较远,不患伏莽),语路中情事甚悉。余狂喜,遂决归计。次日上大官书,乞贷行资给凭,由陆回籍。大官以格于例,有难色(往例:凡中国船收风抵境,如文武官属及绅衿,俱配官船护送回中国,商民有从陆路回者)。余力恳,乃为疏请。
十三日,往广义■〈广外甫内〉(有商贾处称■〈广外甫内〉;广义■〈广外甫内〉距城三十里,■〈广外甫内〉中国船所集),宿黄文家,谈乡情欢洽。主人唤子妇出拜客。中唐人争来问讯。信宿乃还。
二十日,有塾师陈兴道以诗招饮。阅儿童所诵四子书、经史、古文、诗赋,与中国同,皆写本。又人置一砖,涂泥水以竹笔作字,悉粗劣(笔墨最少,学字无法帖);或持纸掌上作草书,甚捷。陈君颇通经史,知诗,人呼翁柴(呼先生谓柴)。自是,诸人士邀饮者日众。
十二月初六日,王遣使裴敬叔(举人,候补知县)来视,亲至寓,慰谕甚殷。越日往谢,各官俱集省堂。使者及大官揣王意,咸劝余舍陆由舟,约来春南风初发,备官船达厦门;举座称便。余以急归奉母为言,操管往复,自辰及未,求益坚。使者意始转,约复命之日,请下部议;遂星夜启行去。余归心焦急,于邑成疾,十余日不能起。大官时遣人慰问。
十九日侵晨,前验船吏陈君(兴智)入贺曰:『部议准矣』!余病若失,跃起诘之。陈君促余整衣诣大官。大官出部覆及抄发朱批见示云:『据该名累乞由陆回贯,势难久留,理宜俯从所请;着户部封递白金十两,赏助行资,仍由该省官从优妥办』。读罢泣谢,白大官订期就道。邓公泫然曰:『足下归固善,第此后天涯南北,何时再见』?余亦悲不自胜。退令家弟治装,假从者偕行,遂走别诸相识。
翌日,二大官遣送户部所递金及路照关文(委该队官一员,带兵二十名护送至广南;又给关文,沿途换派弁兵,支领口粮),外加赠银五两。邓公又别遣亲随,以肉桂、牙筒见遗。俱拜纳,分谢以诗。又受书吏裴有直馈钱三贯及同乡林慊(同安人)、林逊、郑金辈所馈药物。诸以金来者悉却之。
二十一日平明,入别大官,留牍乞转谢国王。大官送出署;自知府以下,祖饯城外。诸同乡拥送至溪边,洒泪而别。舟主及同舟者皆留,俟有便船乃送归也。计余居广义五十余日,多阴雨,烟岚障盛,地上泥泞,足不能展一步;衣履床席,淋淋出水,日夜蚊蝇笼匝。偶值晴霁,周旋大官及枉顾人不暇;又无山水园林可消遣。以此徘徊怅结,情郁郁不得舒。忽归程一发,余兄弟如困鹤出樊笼,振翼青霄,不虑前途尚有万里也。
自广义城行四十里至潞潣为一弓(每弓四十里,设一营房),风雨竟夕,宿通言沉亮家。次日,行四十里至紧板(由紧板坐溪船一日夜可至广南)。过溪二十里至■〈助上市下〉(潣(唐音呼坐万)。又百六十里,抵广南省城(俗称惠安,其省城称坐葵城),宿■〈广外甫内〉长洪锭舍(福建同安人)。去城二十里为惠安■〈广外甫内〉(中国人最多),有转运使旧署,甚轩敝(内祀前朝历任运使公,中国人供香火多不利;今归土人守管,常封锁不得入)。
二十五日,见巡抚官(兼管广义,称南义巡抚官)潘公(名清简,号梅川,进士出身,曾入使天朝;前任东阁大学士,以事降外任,调今职)。公裕才学,性谦冲,礼文闲适。一日延叙两次,赠钱五贯及茶糕数事,有倡和诗。次早,遣属员持名纸送行。
二十六日,行广南道中。见禾苗挺秀,新秧绿缛如茵,白鹭立田中不动,远树低迷。海中三台山分明鼎峙(海中三石山号三台,空洞宏开,天然屋宇;俗传昔有七蜘蛛巢其中,幻作好女为祟,后为佛所除,今称七姊妹洞),高出地二丈许,望之屹然。晚宿岭下屯。辋夫(辋夫即舆夫也)戒明日夙兴饱饭,登隘岭(一路惟此岭高峻,为越南最险重关)。
晓色初分,出舍行二里许,皆在雾露中。仰视岭际,云封如积雪,缥缈接天,不见峰顶。朝暾已上,度一小岭。曲径斜穿出海岸,海水汹汹,飞涛吼浪,震响岩谷间。至小村口,有汛官屯守,盘诘甚严。循山麓而上,磴道迂回十余里。两旁荆棘丛杂,篁箨森森如猬毛。树间小鸟啁啾,鸣声百变。野花开放,落英缤纷,其景不可名状。过山半,高势巉岩,石级鳞叠,若千丈云梯。辋夫以辋子横肩而行,众护卒扶掖相助;举膝碍胸,汗浃背如雨下。凡七、八里,始达岭巅。憩古树下,仰见坚垣壁立,以紫荆板厚尺许为门额,书「海山关」;设屯守员一员、劲卒数十,械炮环列,真飞鸟不得度也。登关以望,北临大海,浩瀚迷茫,帆樯出没,如数点凫鸥浮沉苍碧。岭前东西各一港,内透重溪,可容千艘。清波微漾,素练平铺,云影天光,徘徊水面,足以荡豁胸臆。西南一带,箐密林深,为群象所宅;与麋鹿、猩猩蕃息其中,荒莽非人境。山木年久,大者数百围;枝条樛结,蓊郁凌霄,老藤缠绕,猿猱攀接成群,见人跳踯(山多交臂猿,土人称猿将军)。须臾,风度林杪,万籁萧骚,景象凄绝。余乃悄然而下,别屯员。去关行六、七里,日垂暮,宿岭上野人家。夜严寒,床头烧榾柮与弟烘之。
次日晏发。行密树中二、三里,出岭右,俯瞰其下,则绝壁悬崖,深不见底。余乃舍辋子,令二人掖以行。背负石,投足坎窝;连下三百余坎,憩一石冈。复透迤前行,过三小岭,悉嵓崿嵚■〈山上欹下〉。约十里许,始就平地海岸。缘岸数里,抵一大溪。渡溪,北有小市,设屯员盘查。辋夫为余言:上岭至此,所过神庙二十余处(俗称本头公,甚灵),行人投香楮不绝;虽日往来,无蛇虎之患者,神之庇也。岭自嘉隆间始辟(嘉隆,今国王父年号),当越南之中;一夫守隘,万人莫开,故称隘岭,去富春百有四十里(下去广南百里)。
三十日,抵富春城(俗称顺化城)。城以砖筑,甚坚致;高丈余,周四、五里,建八门,城楼狭小。城上相去二百余步,列大炮五,相连属,皆覆以亭,望之如群鸟舒翼。城外环以濠(河深水不涸),濠外环以溪(溪极深广,内通众溪,外达大海),凡战舰彩船,大小列溪边,覆以茅亭。近城四面,阛阓甚哗,货物丰备,人烟稠密,庐舍整齐。余至城,日向午,该队官(该队官,官名;职若干总)导进城,见承天府尹阮公(硕甫)、府丞黎公(名肖夏,进士出身)。阮公一见而退;黎公颇负才辨,授纸赋诗,挥毫评论,至忘形骸。日将没,辞出,往新■〈广外甫内〉(在城北溪边),宿陈亲家(晋江人)。是日除夕,人家换桃符、放爆竹,如中国送腊迎年故事。余感时思亲,与家弟终夜零涕,不能成寐。
明年丙申,为道光十六年正月初一日(越南国明命十七年)。序庆履端,辰征首祚,丁街亥市,番舞夷歌,欢声动地。余携名版与洪凉(厦门人)诣府堂官贺年,且乞介绍贺国王。会东阁大学士关公(仁甫)、户部郎中阮公(若水)皆在府尹座,交致研诘。移时,关公手书示曰:『我国有例,元旦闻鸡声,众文武入宫拜贺,赐金出,即封宫门;俟有旨启门,方许出入。君欲修礼于下国,俟门启,当引君一谒;虑吾王以船相留,必毋却。不然,既有前命,但执省官文凭行无碍,待初七日开仓,领粮起程,留牍府堂,自能为君达贺悃也』。余行意已定,遂辞大官出,遍历城中。其王宫在东南隅,面印山(山形如印,在城外,上有山川、社稷坛),规制壮丽,楼阁亭台俱极土木之胜。殿脊安黄金葫芦,光彩耀目。宫前为午门,门前中道竖一大旗。宫左右列营,处亲军卫卒,器械整肃。稍北为左右将军府,贮大炮药弹十六间。宫外环高墙,墙上四隅设炮台,置红衣大炮。墙外周围凿深濠,阔丈余。濠外护栏两重,禁闲人不得近。又建明远楼,在别宫;轩窗明净,栋宇辉煌,为游宴所。王宫以西诸宫,王子及亲属所居。又西为内大官诸衙门。近东北为仓廒,粮米充实,可支数十年。余皆文武官署、营房及宫院、祠庙,少民居。
初二日,赴府堂官燕。闻者群以余中国士,相率来观,室几满,不辨谁何贵贱。
初七日,以诗别阁学及府堂官,赁溪船达迎贺(地名)。黎公特送出城,令护送诸人先由陆路侯广治省;陈亲举家送溪边。溪行二日,雾匝云迷,四山昼暝,篷窗雨急,芦苇中溪流潺潺,新涨骤添两、三尺。
初十日平明,抵广治(自富春至此,水程一百二十里)。舣舟溪曲,随榜人登岸,行二、三里至省城,该队员先在城门踮候。雨且至,急挽一书吏导入见巡抚官(兼管广平,称治平巡抚官)何公(登科)。时公方袒衣扪虱,见客至,敛衣,遽怒鞭书吏二十。余以书进曰:『某来未失礼,何遽见辱』?公霁颜起谢曰:『渠不先通报,致老夫仓皇不能为礼,一时唐突,幸勿罪』!乃请即景赋诗。公阅诗喜,留宿;不可,促办关文,换遣护送,令先至迎贺相候。余辞出,榜人负余冒雨归舟。次日午后抵岸(自广治至此,水程四十里),宿迎贺(迎贺至广平二百四十里),雇辋夫明日再发。
十三日,抵广平省城(俗称洞海,唐音呼龙回),止■〈广外甫内〉长洪谨家(福建同安人)。入见布政官吴公(名养浩,字宗孟,号桧江,岁贡生出身),公改容起曰:『君冠服容止非俗士,愿以诗教』。呼酒即席遣词,吟兴健甚;遍飨从者酒食。将出,遗雏鸡一握,期明日再叙。次早,遣书吏来促。甫入门,公方与按察官阮公(登蕴)鞫案,余逡巡驻足。吴公挥退人犯,延坐中榻,复其唱酬,熟访中国风教人物。坐久,进午餐,更番谈论,皆留心经济之言。感慨流连,至昏乃退。十五日,阮公以事公出,吴公携酒亲至■〈广外甫内〉长家,手一觥曰:『今日元宵,宜共作踏歌以咏佳夕』。为引觥立酌;辞不敢留。公见辋夫在道,曰:『何缘薄乃尔』!以钱三贯见遗。赋诗赠行,余亦依韵和谢。公遽出,疾赴关下邮亭,设祖席俟余至,复饯三杯,泪数行下,握手出关,同行二里许乃返;登关上■〈宁〉望移时,以手遥拱而别。洪谨与同县吴深(亦同安人)率妻子各携药物追赠,远送五里外泣别。俄而护送官兵继至,中一人乃吴公所遣亲随,于路奉承(余后至泃静,寄以诗,回谢吴公)。是晚宿■〈助上市下〉仑(唐音呼坐轮,去广平四十里),阴雨不见月。客舍主人张灯聚燕庆元宵,余心益悲。
■〈助上市下〉仑行二日至洊市(路程八十里),皆霪雨霏霏,衣衿沾滞,透入肌肤,寒不可耐。由洊市过洊江里许,宿固仑(唐音呼据轮)。
十九日,稍晴,行二十里至横山岭(唐音呼布政岭)。岭路崎岖,二、三里盘折而上,一关横镇其巅,额书「横山关」;有屯员驻守,关卒数十,时刻防查,为北道要冲。过关岭势直下,径趋平阳约里许。再行五十余里,宿中固(地名)。
二十日午后,经河华府(府城在路东二里许)。又三里,抵河静省城,宿王七家(广东潮州人)。时布政官高公(名有翼,道光壬辰年曾奉其王命驾官船护送故彰化县令李振青家眷抵厦门,返加嘉议大夫衔)寒疾不出见,以书遣属员来寓逊谢,并道曾至中国。二十一日,高公饬通判、经历二官出送,余留书谢别而行。
二十二日,抵又安省城(自中固至此二百里),宿林送家(诏安人)。广平至又安四百里间,地卑湿,多污泥陷足,滑■〈氵达〉难行。平原旷野,或数十里断绝人烟,芜秽藏奸盗,行人戒备。客舍多以蛊药害人;置牛肉中同啖,则不可救。其药忌番姜(一名番椒,种自荷兰;花白瓣绿,实熟则朱红,中有子辛辣,带壳食之;形有尖长者,有圆而微尖者),饮食必加,防遇毒也。
二十三日,见总督官(兼管河静,称又静总督堂官)阮公(总督官皆国王亲属,位尊势大,无敢言其名者),书吏郑德兴(祖籍福建德化县,能作泉州人语)传语。公先令健卒四人,佩刀对立堂侧(平日大官升堂,无排衙喊班,出入无鸣驺辟道),乃延入,交数言而退。布、按两大官皆公出,有教授官陈海亭、秀才胡宝定(祖籍广东顺德县)来联吟;胡君诗致清矫,才尤敏。日暮继烛,鸡鸣始罢。
二十四日,护送员来请行期;遂发。诸闽、粤同籍共赠钱三贯,群送至■〈广外甫内〉外。出又安十余里,值密雨廉纤,幸不甚苦。道旁多孔雀栖息树间,金翠夺目,雨濡其尾,重不能高飞。将至清华,多石山,壁立千仞,峻峭嵯峨,若鬼斧神工,天然琢削,瑰奇莫可名言。孔雀、白雉,时集其上。山内产肉桂,味最厚,胜东京。
二十六日,抵清华省城(距又安二百四十里),宿沉壬家(诏安人)。次日,见总督官阮公(清华多阮姓,恃贵室难治,故以亲属总督官制之)。公指堂上,索题楹帖,意甚欢,呼诸公子出见(其长公子能琴,为副卫官);札饬前路所宿诸屯官,夜间防卫。继见布政官阮公(名若山,祖籍福建福州,其叔为吏部尚书,已故),蒙慰恤,以白金一两及好茶相遗。复寓书河内,嘱广潮通言、■〈广外甫内〉长鸠助十金。余感其意,报以诗。二十八日,教谕官翁益谦请过其署。甫抵门,抚掌出迎,相笑语;自伤俸薄,馈钱二贯。数同籍者共以钱三贯来,俱谢而还之。日已高,辞大官登程。
二十九日,抵宁平省城(俗称平创),宿祝舰家(广东潮州人)。宁平距清华百六十里,石山罗列,竦锐多奇形,其中洞壑深不可测。飞凤山为省城之镇,而城内小山当其前,如屏案。二山旧称名胜,境界轩昂,可供游眺;前人题咏颇多。
二月初一日,见巡抚官阮公(宁平亦多阮姓,亦用亲属巡抚官理之)。值阅兵回,留早膳,呼官属相陪,赌酒催诗为乐。临出,赠槟榔一茎、钱五贯;受槟榔而返其钱。是日行六十里,宿里仁府。
初二日,知府官(知府称知府官,亦称府堂官)黎公(静渊)招饮,余为尽一瓢而行(以葫芦匏作酒壶)。初五日宿常信府(距里仁二百四十里)。初六日访知府官不遇。过常信以北,沃野良田,民颇丰裕,屋宇渐华。六十里抵河内省城(即古东京;旧名升隆,今改河内),止福建乡祠。经宿,移主同乡人曾添家(同安金门人)。初八日,见总督官阮公。投刺入,公遽出握手曰:『不意今日得见天朝文士』!既坐,词意缠绵,自辰至午,始听出。又见布政官陈公(名文忠;道光壬辰年,与高公有翼奉其王命驾船至厦门,返加嘉议大夫衔)。堂上灿陈几席,公整衣履出见,极谦让,茶必手捧而前;访福州、厦门情事及所识官绅近状。强留数日,不可;出白金十两相赠,固辞乃已。
初九日,有儒士陈如琛、陈辉光、黄壁光(俱广东广州人,能诗)来访,言东京地大物饶,城池巩固,市井繁华,珍宝之利甲越南,又多衣冠胜迹,不可不一寓目。邀入城,观黎氏故宫。画栋雕甍,重楼复阁,历历烟草中。过廛肆,刀币云屯,目所未睹。渡珥河江(古富良江),阅天使馆(在珥河左侧);丰碑巍碣,气象岩岩。又至同仁社,观二女庙(东汉光武中,女子征侧、征贰反,马援来平,二女死于月德江。其尸流回富良江,土人为立庙宇)。返宿如琛园中,兴怀凭吊,吟答终宵;觉观览之余,别深寄托。
次日盱起。广东■〈广外甫内〉长何宜兴、通言陈振记(俱广州人)、陈衡宽(潮州人)偕乡祠诸人送银十两,佐以物事;福建■〈广外甫内〉长沈林(诏安人)偕乡祠诸人送钱五十贯;余概辞谢,惟受杨万记、成记(长泰人)、胡荣(■〈广外甫内〉旧长,漳州人)、曾添等所饷药物。是日,乡祠各设饯席,俱谢以诗。
十一日,别大官阮公、陈公时,议照护送大员例,遣兵五十名;余虑其浩费,请如旧数。午后至慈山府,知府官他出。暮抵北宁省城(距河内百三十里)。十二日见巡抚官阮公(王家亲属),寒暄数语,赠香茗一觔。十三日宿谅江府,见知府官黎公(名桢,举人出身)、凤眼县县丞范公(名亨,秀才出身),有酬咏。十四日,至芹营屯(有屯守官)。近屯文江县界有勾漏海,出丹沙。十五日,宿桄榔屯(自芹营屯至桄榔屯共设七处汛防,俱有屯员驻守)。
十六日,行三里许至鬼门关。昔人谣云:『鬼门关,十人去,一人还』。俗传有鬼市,过午则群鬼出关贸易,人犯之辄病。小憩关下,觉阴风袭肌,毛发欲竖。关侧有伏波将军庙,甚灵异(凡使臣往来,必诣庙进香);庙前皆薏苡(即马援当时所饵,能胜瘴气、解水毒,人呼乾坤草;余掇取盈橐)。去庙东南二里许,有石山,铜柱在焉(铜柱有二,其一在钦州分茅岭)。高丈余,大过十围,望之与石同色,鸟粪堆积;土人言,常有奇禽宿其上。晚宿五台(昔时汴州太守征西山,贼自谅山至东京,共筑十八座炮台,联络相望;今尚有三台、五台之名)。
十七日,抵谅山省城(距北宁三百六十里)。谅山以南至北宁,皆荒墟野径,榛莽纵横,劲茅高丈余,萋萋满目,绝少人家;或空山幽谷,蚕丛未辟,人迹不经,常患奸匪。又有石山,峥嵘突屼,耸入重霄。烟瘴封埋,竟日不散。山树当春,犹黄枯无生气。石如铁色,苔藓斑斑。溪流出其下,孔雀不时群浴。溪水所经,两旁林木交荫,不漏天光。蛇蝎藏踞,腥秽落溪中,故水上最毒。行人自裹糗粮,滴水不敢入口。旦夕两饭,必烧薏苡汤下之;远客至此,食性尤乖。将近谅山,见遍地冈峦攒簇,若万点流星。有盘蛇岭长二十余里,逶迤上下,摩历数十峰头。抵岭半,遇庞眉叟,为候补知县官武君(名辉一,号唐泽,举人出身),将往高平省;携良酝一瓢,二、三里辄踞地邀余憩酌,随意成吟,藉忘劳顿。踰岭一揖而别,亦豪叟也。至城,日已晡,见巡抚官(兼管高平,称谅平巡抚官)陈公(名文恂;道光壬辰年,与陈公文忠、高公有翼奉其王命至厦门,返加嘉议大夫衔)。初入门,众书吏错愕,以为贵员(越南不设廪生),公语以科目;且曰:『天朝人士,虽一衿必才学兼优,无轻视』。公身伟,美须髯,童颜鹤发,飘飘若仙;行礼如中国仪。自言在厦门时与周芸皋观察善。及闻为周公门下士,益起敬,欢若平生。馆余于城东客舍(主人欧邦,广西太平人),铺设毡褥,悉供自署内,燕会馈遗无虚日。先报太平府,请定出关日期(往例:凡天朝人由该国递送到界,巡抚官禀候太平府回札,定期到关接收)。
二十日,公知余寥寂,以书谓曰:『谅山边地,且经兵燹后(三年前,谅山高平土人作乱,去年始平)城邑荒墟,草草修治,山川人物无足观,惟一、二岩洞可供清游。君试一涉历焉』。遣八品书吏段文忠(能作泉州人语)同广、潮二■〈广外甫内〉长导余游。
自城东过溪,见东北一石山。拔地岿然,名飞来山。相传马援筑城于此,基既定,经宿忽起一山,乃徙城溪南,发一矢射此山,矢穿石过;今山头穿隙宛然云。去溪行二里许,见石山一带,四峰循环相接,几三、四里,石质粘合浑融。山前一洞,名二青洞(景兴四十一年己亥,谅山镇吴时任始辟。旧有自然石文,象「二那青」三字,因以二青名洞)。洞口砖砌高垣,三扉并豁。进二十余步,殿宇天成,方广盈亩。四面空窍玲珑,色滑润若羊脂。中突石座,如出水菡萏初舒。座间塑宣圣像。两旁半壁,突出小座,左塑释迦像、右塑老君像。称三教堂(黎有容撰记)。高际乳穗骈垂,或如钟、或如罄、或如小阇黎合南状,皆偪肖。后一洞,塑世尊像。缘级曲折,乃得登最后一穴,穿出山北之三青洞,深黑不可窥。出洞右行数步,度小木桥,又探一洞。底宽顶缩,如戴悬钟;下平石两片,可容数十人。洞水环注,清清泠泠,六月中忘炎暑。徙倚半日,循山前二里许至三青洞(景兴四十一年辟);广倍二青,而逊其幽折。内供诸天菩萨像,璎珞宝珠,金光四照。洞上垂石乳,有无根水时一滴、滴处皆融结为石理,亦奇矣。洞前对山,孤峰独峻,名望夫山;俗传为苏若兰望窦滔处,语甚荒唐。日向午,寻旧路还。
午后过城西,再游大青洞(不知何时辟,无碑记可考)。山径欹斜,攀萝附石,经数折乃上。将近山半,洞门翕张,危石崁空欲坠,壁间镌「石佛古迹」四大字。耸身而入,境界宏开。内一生成大士像,宝相庄严,身手面目无少异;凝神正视,觉尘垢皆空,心性俱寂。像背数步,有穴通山顶,险窄难行。像前右旁,一圆穴,十步之外,即睇天光。导人谓过此一洞更幽,惜夕阳将坠,足力亦穷。然胜概奇观,已尽于此,诚海外别一洞天也。
二十四日,巡抚官致祭文庙,官属及诸生皆袍笏衣冠行礼。庙中祭器不备,无乐舞,惟吹笛、弹胡琴、鸣钟鼓不绝。自庙庭以外,东西分四行,用健卒执干环立,门外烧火龙二条。祭毕,遣官致燔肉。
二十七日,接太平府景公(锟)回文(限三月初五日到关)。陈公知有行期,二十八日大设席于客寓,命长定府知府官邓公(名辉述,进士出身)、经历官阮君(登讲)、禄平州知州官阮君(廷姚)、文开县知县官胡君(文着)、副卫官阮公(金堆)文武五人陪席。酒半酣,邓公请依次联句,飞巨觥浮白。邓公雅量,诗思较捷,句亦雄健。是日一座皆欢。二十九日入谢陈公,订明日启行。公闻欲去,惆怅久之,出十金及药物数味见遗;余辞金受物,谢以诗。
三十日,告别,公遣六品该队官阮文良、八品书吏段文忠、二守隘官阮廷西、阮行俭等带省兵二十名,衣帽鲜明、器械精肃,护送出关。公亲率官属出城送行,嘱余回厦门,致周公芸皋道思慕之意;不敢寓书,礼不外交也;掩泪揖别。过溪为駈驴■〈广外甫内〉(两粤通商人等准至此)。三十五里,抵文渊州。
三月初一日,知州官阮君(眺)招赴席。是晚,守隘官阮廷西亦设席相邀。次日,州书吏张崇礼及廪生农孟区(广西宁明州人,客居于此)各以诗来投。初二日,知府官邓公寄诗追赠,又寄赠钱二贯;知州官闻之,亦赠诗及钱二贯。俱以诗报之。
初五日,晨发文渊,盘行小径,出入乱山中,杳无人迹,不闻鸡犬声。四十五里至由隘,即南关(越南称油村隘,属广西太平府宁明州界,为交、广接壤要冲,有把总驻守)。是日,左江道、明江分府、宁明州三处衙门(俱附近南关)皆遣役会营到关接交。余谢别护送诸人,遂同左江等处兵役取道北行。自是,出异域而入中土矣。然回思越南诸官及流寓诸君殷殷之意,未尝不感极欲涕也。
初离由隘,居民鲜少,道路崄巇,亦属荒山境界。二十五里憩下石(地名)文口馆(由明江厅派内丁驻防),主人孙君(名倍雄,字子俊,江苏金匮人,系孙平叔制军族子)留小酌。再行二十里至上石州,宿土知州闭君(成锈,本州人)署中(从人及兵役饭食,悉自署内出供)。
明日,调兵役复发(由土知州调派),晚抵宁明州(距上石七十里)。初七日,见州吏目吕君(振鹭,顺天大兴人;时州剌史及闻君宝桂以事赴省,委吕君摄篆)及内幕江君(逊轩,江苏人)留饮于州署之碧珊瑚斋,绸缪款洽至暮,乃退。明日,署州篆俞君(懋典,江西广丰人,丁卯举人)抵任,余入贺,请给长文护照,径行回闽,免逐程递送之苦。
初九日,领文起程。四十余里过一小岭,上有关,额书「风门峻岭」。又四、五里,宿望墟。初十日,抵太平府城(距宁明州城一百三十五里),宿金柜墟(在府城北对河);时太守景公(锟)以事赴省,不得见。
十一日,阻雨。次日又雨,遂冒雨行。四日抵南宁府城(距太平府二百一十里),宿水沙街。十八日,由南宁赁小艇行内溪,晚经永淳县城(距南宁府城水程二百里)。十九日,下三洲滩(一路皆下滩),水中多暗石,颇险。晚经横州城(距永淳县城水程一百六十里)。二十日,晓行五十里至湴塘岩。岸上有寺,相传明建文帝流寓于此。二十一日,至滩头汛,谒伏波将军庙。庙貌巍峨,依山带水,两旁树木阴森;庙前一坊,金书「伏波胜迹」四字。神甚灵,下滩人必诣庙焚楮镪。是午下起敬滩,流疾如箭,湍激不能直行;夹水乱石巉巉,犬牙相错,中间一线,左右斜穿,舟与水争路,为诸滩最险处。暮泊贵县城下(距横州城水程百八十里)。
二十二日,经浔州府城(距贵县城水程一百九十里),四十里下铜鼓滩。水悬流如飞瀑,舟一溜直下,高防棋盘石、低防紫沙头,亦奇险。二十三日,经平南县城(距浔州府城水程八十里),下将军滩,众水纷趋,濆涌滂湃;巨石错列若星辰,舟行交相摩荡,四面抵触;最下一石张口如箕,稍失,葬石腹矣!
二十四日,经藤县城(距平南县城水程一百六十里)。二十五日晓,至洗马滩。过此,则滩尽。晚经梧州府城(距藤县城水程一百二十里),次早至封川县城,入广东界矣(属广东肇庆府,距梧州府城水程六十里)。暮达德庆州城下(距封川县城水程一百里)。
二十七日,经肇庆府城(距德庆州城水程一百八十里),岸侧有阅江楼。至龙门汛,有望夫山。夜经三水县城(属广州府,距肇庆府城水程一百三十里)。二十八日,至佛山镇(距三水县城水程一百里)。佛山地理灵秀,人物豪华,富商巨贾,百货流通,其市肆亚于羊城。前三日,西水骤至(水自广西来,称西水),人家水溢三、四尺;余乘小舟过市,如入万花谷中,真令人目不暇给。七十里,抵广东省城(名五羊城,城南扶胥镇,即海口)。计南宁至此,水程千七百余里,俱顺流而下,所过六十八滩,皆粤西界。近溪诸山,多枯槁无苍翠;又连天烟雨,时见山城、野市寂寂,云雾中惟南宁、梧州二郡差哗嚣。过肇庆以后,则山水明媚,景物鲜妍,市镇所聚,生意十分,可称沃土。
二十九日,见盐运使郑公(开禧,号云麓,福建龙溪人),叙乡谊甚殷,绝不问余道路事。四月初一日,过迎祥街(在靖海门外),访友人林伯僚(福建龙溪人);遇同郡杜光己(台湾淡水人),携其友陈天佑、蔡节(俱福建厦门人),邀余入城。遂同阅五羊祠(相传造城时见五老人,忽化为五羊,不见人,以为仙,固以五羊名城,立祠祁之),继登观音山(山在城北,最高,为省城之镇)。至观音寺前(寺在山顶),见城中屋宇鱼麟重叠,楼台寺塔历历目中。城外四山环绕,众水潆洄,疏林远树,烟霭交横,海口三浮屠以次屹立(有一塔、二塔、三塔),香山、澳门诸山亦近在指顾,叹为岭海大观。入寺顶礼出,东过五镜楼(楼五层,高二十余丈),诣郑公祠(安期生升仙处,今立祠),历吟风阁及群玉山房,转出蓬莱宫(皆官士不时游宴之所);栏杆曲折,窗户玲珑,园亭花草。备极幽闲,恍然神仙世界,飘飘有出尘想。晚适市,见金玉锦绣色色铺陈,外洋货物珍积如山。暮出扶胥镇(在城南),则笙箫沸水,歌舞盈船,烛影镫光彻河上下,骚人豪客竞上木兰舟矣。
次日,渡河南,观海幢寺(在隔河南岸)。旁有沙园,村多素馨茉莉,入之如置身香国。返见海珠石(有寺名慈渡寺,亦名海珠寺),涌起波中,游船多绕其侧。时方正午,烈日熏蒸,忽江风习习,拂面吹衣,光景炎凉,须臾变换,乃叹人生过眼烟花,俱成陈迹;此中虽乐,胡可恋而忘归哉!遂挈同游回寓,急订归期。
初四日,杜光己以二十金见借,复为赁施均(福建晋江县人)货舟,约达老隆(龙川县地名)。谢别诸人,实时登棹。初七日,经博罗县城(属惠州府,距省城水程三百一十里,城围葫芦山),见罗浮山(俗云:上不见罗浮到惠州,下不见罗浮到广州);晚经惠州府城(惠州有两城:提督驻一城、知府驻一城,距博罗县城水程三十五里)。府城中有思巫山、白鹤洞、吴江亭、朝云墓诸古迹,皆东坡到郡时立。城东过溪,即归善县城。十二日,经龙川县城(距惠州府城水程四百四十七里)。南去城五里,有鬼子塔。相传下多故冢,昔县城将筑于此,群鬼患之,夜遍偷人家砖片成一塔,乃移城他处云。塔状丑恶将倾,然终不仆。县城舟行二十五里,抵老隆。自羊城至老隆八百余里,舟行九日,皆炎热,烦闷不堪;幸与林回山(龙溪人)、丁拱辰(晋江人)二人同舟,时共笑谈。拱辰通星学,尝舟贩吕宋(东南番岛),客居数年,从西人学量天之法,考据甚精;日与余讲天文不倦,授地球图及量天尺式,大都如西法立中线、斜线及南北二带,准地平以求地中与南北极相去远近。其法亦参浑天仪之说,而量测较为便捷。余周询至悉,俟异日推衍之以证诸高明,不忘同舟教益也。
十三日,由老隆登陆。三十里至秦岭,又二十里至蓝关,为广州往潮州必经之路。关上有韩文公祠,赵文恪公(慎轸)观察粤东时葺而新之。入祠,见神像勃勃如生,瞻拜流连,乃出就道。十里至岐岭,日暮。由岐岭赁小舟,昼夜兼程。
十五日平明,至三河坝(距岐岭三百三十四里)。此处水分三道:一通大埔、一通潮州、一通岐岭,故称三河。岸上有小城,驻巡检司。城外有市,甚哗。晚至大埔县城(属潮州府,距三河坝一百七十里;离城二里许泊舟)。
十六日,由大埔登陆。午后抵永定县界,则入吾乡闽界矣(汀州府属)。十七日,抵南靖县界(漳州府属),踰天岭。初至岭,缘小径盘折而登,迂回五、六里,不甚苦;将达岭表二里许,一步一仰,若蹑天梯,舆夫喘息。下岭时,由岭直趋,连投三千余级,地势始平。余俯瞰欲坠,惧不敢窥。去岭二十余里,至溪边,随下小船。至次日午后,抵管溪(一名小溪,自大埔至此走小路,故不能记里数)。余观自管溪以南至惠、潮二郡界,高陵深谷,复嶂重溪;其人架土楼环山而居,幽栖岩壑,最易藏奸;田园皆依山开垦,少原野可耕;又去海远,无鱼盐之利,男女负贩,民贫而俗悍,亦所处之势然也。
由管溪雇舟夜行,十九日早晨抵漳州府城(距管溪水程一百五十二里)。乃东阅府署、北登芝山,寻先贤文公故迹;而年久湮没,无所谓仰止亭者,惟山下旧祠存焉。拜祠前,循城而南,夜宿南门内。
二十日,出南门觅棹,由内溪出海;风甚顺,是日达厦门。二十二日,见吾师周芸皋观察,以为再生,谓此行必有甚异睹闻者;且曰:『既作「纪险」矣,盍作「纪程」?他日返台阳,亦有以告尔亲友也』。
五月初二日,登海舟。初八日,返澎湖。与弟廷阳拜母于堂下,惊喜交集,涕泗汍澜,回忆曩昔,诚不啻再生焉。
斯行也,海程不可以更计。自乙未十二月二十一日由广义启程,至丙申四月二十日抵厦门,陆行凡四十有二日,计三千三百里;水行三十有三日,计三千三百七十四里:统水、陆行程及途次濡滞,共百十有八日。纵险阻备尝,而海岛鲰生得此旷游,亦天幸也,因详记之。
芸皋夫子评:挨日记事,即景寓奇,本李习之「来南录」、归熙甫「壬戌记程」,而尤觉郁茂,所遇异也。写景处,半自柳柳州「山水记」得来。
●越南纪略
越南,古越裳氏;在南海,由台湾水程八十三更可达。其地东距海,西接诸蛮(老挝等地),南为占城(占城别为一国,古日南,明时黎氏并之),北界广西思恩府、云南临安府。在古日南地者曰广南,称西京;在古交趾地者曰安南,称东京;今合为一国焉。
唐虞时,南交也。秦为象郡。汉初,赵陀据之。武帝平南越,置交趾郡。光武时,女子征侧、征贰反,马援讨平之,立铜柱为界。建安中,改为交州。唐改安南,置都护静海军节度使。皆隶中土。后以叛服靡常弃之,受朝贡。五代时,土人曲承美窃据,为南汉所并。宋初,丁琏有之,封交趾郡王。丁琏三传,为其臣黎桓所篡。黎氏三传,为其臣李公蕴所篡。李氏八传,无子,传其婿陈日煚。元攻下之,封其子光昺为交趾郡王。
明洪武初,封陈日煃为安南国王;时侵占城。四传,为其臣黎秀■所篡,尽诛陈氏子孙。永乐元年,封黎氏子胡■〈大上互下〉为王。明年,日煃弟天平与其臣裴伯耆伏阙请复仇,诏令迎归主其国;黎氏诈杀天平及护送兵将,遂兴师分道进讨,擒其父子,求陈氏后不得,乃郡县其地,为十七府、四十七州、百五十七县、十二卫,置三司治之。后陈简定及子季扩相继为乱;既平,黎利复乱。宣德二年,利遣使表请封陈暠为王;用杨士奇、杨荣议,息兵封之,罢三司。暠死,利诈称陈氏种绝,诏许权国事。子麟嗣封为王,后并占城。十传,为其臣莫登庸所篡。嘉靖十六年,故王子黎宁来乞师,登庸惧,纳款归命,改授安南都统使,而居黎氏于漆马江。莫氏再传,为黎宁子维潭所逐,诏以维潭为都统使,而居莫氏于高平,如漆马江故事。天启四年,黎氏攻高平,莫氏益弱。迄明世,二姓分据焉。
我朝康熙五年,封黎维禧为安南国王。干隆五十四年,黎氏失国,封阮光年为安南国王。嘉庆七年,改封越南国王,遂改安南为越南。史册所载,班班可考,何敢赘述。廷兰闻诸道路者皆近事,不能详考其实,与所目睹者,姑书之以供海外之谈。
据流寓越南者言曰,黎氏末季多乱,国分为三:嘉隆(今国王父年号,姓阮;国人最忌言王名)据陇奈(今嘉定省),泰德(未详其姓亦年号)据新州(今定平省),光中(姓名未详,本贾人,居西山社,自称西山王,人呼西山贼,僭号光中)据顺化(即富春);各王一方,结为兄弟。泰德死,其子为臣下所逼,走依光中。光中谋死之而夺其国。嘉隆怒,起兵攻讨,破新州城,以驸马镇守之。光中遣其少傅及大司徒以兵围新州,数年不克,复遣都督增兵力攻。城中食尽,援兵远来疲乏(新州北去顺化十一日、南去陇奈二十余日),战屡败,城陷,驸马自焚死。都督移兵向陇奈;嘉隆兵溃,弃城入海。光中益强,兼并东京,代黎氏为王。方嘉隆之入海也,海寇何献文(粤人)率数百艘围之,嘉隆计窘,乃衣冠出舟上,呼曰:『我陇奈国王也。今国灭,将适他国乞兵复仇,舟中无所有,害我无益!若能悉众相助破敌,功成之日,愿以国并分而王之』。献文喜,遂与设誓,同适暹罗国,乞精兵数万,分道夹攻,拔陇奈、新州二城,乘胜攻克顺化,进取东京。光中率余众遁入山,其少傅、大司徒从间道走东京,为伏兵所获,嘉隆涂为蜡炬,生焚祭驸马;东京亦降。安南之地,悉为所有。改陇奈为嘉定,东京为升隆。纪元嘉隆,取起于嘉定、成于升隆也。位号已定,遣使赍表奉贡天朝;寻改封越南王。割一郡之地授献文。献文不敢抗,卒以党少力微,土人不服,弃而他去。嘉隆心德之,常厚视唐人。今国王嗣政十余年,亦加惠如昔,商旅安之。
后嘉定守将据城反,一日陷四府,客民多从之者。王遣师攻围数年,不下,折兵五万余(多被城上滚木压死)。嘉定人知王与暹罗有隙(暹罗前以兵助嘉隆得国,嘉隆感其恩,岁遣数百人往返彼国听役,瓜代为常;后以不堪凌虐,皆逃归,不复遣代,恩好遂绝),阴致书求救于暹罗国王;果以舟师十万来援,用唐人为乡导。将至城,窃其金而逃。师迷失道,被越南官军截杀过半,败归。城中援绝,大兵攻益急,筑外城,从城上窥其内,以大炮环击之。连战十五日,城陷,俱歼焉。
壬辰(本朝道光十二年),高平土贼作乱,结连广西边邑流民,啸聚破高平城,蔓延至谅山,滋扰二年余始平。议者多以此咎唐人,不知首恶皆土人,客民中不过一、二奸徒乘机窃附,或被逼胁非本心,乃致数万寄籍之众,失恩取忌于国王,而商贩之船亦受增税之累,不亦冤哉!
西山贼光中,自入山后,诱制生番,聚党寇掠,仍称西山王,子孙相袭(有景盛、宝典诸伪年号)。又有一种蛇鬼番,乃白苗种类,居山中,生育浩繁,一蛇鬼王治之,时群出杀人为害。然廷兰窃观越南形势,其王城固而有备,凭山阻海,得地利可自雄,南北一带如长绳,五千余里皆归统辖,可无争并之虞,实为外藩杰国。所虑鞭长不及,民情浇薄无常耳。
今国王敬事天朝,深明治体,尤通书史(颁刻自制诗文集),崇儒术(大官多用科甲),事母以孝闻,积财贿(库藏金银皆满),善货殖,通贩四方,凡国中所无者悉罗致之,即一艺必传其术。衣服虽从前制,而法度悉遵中国(如设官、校士、书文、律例,与中国无异)。尝曰:『天朝所钦服,当世守臣节,诸夷不足言也』。至于今,贡献无缺。中国官士遭风至其地者,皆加礼焉。
其王正月出游一、二次,或坐舆辇,或乘马、骑象,冠服丽都、仪仗美盛,从甲士千人。所过市肆,家列香案接驾,各赐钱三贯以示优典。无事则常处宫中;王子百余人民别宫,分习文事、武艺。食用设定额,有过犯则减其供给。宗党姻属以下,有恃势凌人者,虽亲贵必绳以法。
其内外文职,品级名号,皆仿天朝官制。前所授官,皆书吏出身,由书吏未入流遇缺以次递升;今则重科目。科场例三年一试,命督学官出典试事。各省童生赴省垣试文艺、经策、诗赋,佳者取中举人,合式者取进秀才。秀才四十岁选授教职,举人选授知县;未出仕者应会试,中式进士。殿试,王亲点翰林部属,并知县即用,无及第名色。其武职仍国旧制,不设武科。居官俸薄,治狱讼不敢通贿赂,犯者法綦重;虽布、按大僚,无数百金之积。平日不冠履,赤脚;临民、见国王亦如是。有功者赐带履,上殿许穿缺后朱履(俗名浅拖)。惟大祭祀,始按品级服章服,袍笏靴帽,悉如汉制。又人置两荷囊(状如荷包而大),文具食品悉贮其中,有职事者携以随身。出入张青油盖(以大雨伞作盖),不分彩色;有功加赐一盖,以拥盖多者为荣。坐辋子,不论尊卑,俱两人肩抬(辋子即肩舆,用竹杖一条,下以丝网一幅,两端施横木维之,悬于杖之前后,以竹叶编成如龟壳状盖其上,两旁垂蒲席作障。将坐时,揭起蒲席,从旁投入,仰卧其中。官则用木杖,饰以朱漆。其丝网,三品以上用红色,余皆蓝黑色)。前导用健卒十余人,各持鎗子、木杖、佩刀、藤条数对而已。
其军卒不属武将专领。文官大小衙门,配隶有定数。给役在省者曰省兵,戴竹笠(笠小仅可蔽首),涂金色,上插鸡羽,衣用红色哔吱,绿缘绿袖;在府、县者曰府兵、县兵,笠涂绿色、黑色,插鸡羽,衣用黑布,红缘红袖。所执器械甚精锐;但国不产铁,少火药(常时演习,鸟铳俱不点放,以手作势而已)。兵士技力劣弱。以军法严,临阵虽死必赴。其将帅行兵,尤以巧计幸捷。民视军势胜败为叛服,故乍合、乍离易生乱,亦恩信未能固结其民也。
其治民刑具,藤条、长枷、缭扣等物。杖责悉用藤条,轻罪荷竹枷,重罪荷木枷,加缭扣。至斩绞军流,俱遵天朝律例定罪。法网严密,罪人闻捕役至,自来就缚;以一藤条押解数百人,无敢遁者。
其村庄各设社长、里长。有事击木柝。村中被盗,社长连击柝三次,邻村击柝应之,村众四出截捕,莫能兔脱。捕盗以赃为凭;若被脱出门,无赃者俱不理,故鼠窃甚多。遇争斗事,不论男女,皆两人相持,仆地上不起,谓之乱霸(先起者为理屈);至亲虽强不敢助。社长闻知,击柝集众调停,不解,乃听告官。被伤者移卧仇家,日夜呻吟,不食。官抑仇家医愈,方理其讼。民以此无械斗,罕以争殴致毙者。孕妇尤不可犯(殴伤孕妇,加倍治罪)。奸情事,以未嫁、已嫁论(奸犯未嫁者,若女子愿从,官为配合;犯已嫁者问斩罪);无勾栏。尤严禁鸦片烟,卖者与食者俱置死罪,家产没官。惟不禁赌博,游民以为生涯,客民嗜者更多,有以赌致小阜者,遂相率效尤;气习日偷,而官不之察,为可虑也。又逼于征敛(土人每丁,年征税钱十二贯,唐人减半),七丁给一兵之粮。地荒民惰,生计无聊,富者不及万金,贫者皆负贩樵采为业。
山多虎患。尝见众樵人槛一虎献大官,官赏钱五贯。出虎置网中绊之,去其牙爪,移系演武场。驱群象至,虎见,咆哮。象皆退伏,矢溺俱遗。惟一老象直前搏虎额,三驱三搏,虎仆地不动。然后群象争以足蹂践之,顷刻皮肉糜烂。问『何为然』?曰:『以扰象,使不畏虎』。象多力,解人言。各省堂俱畜十数头,年习战两次(凡阅象,先以兵列成队伍,驱象入阵中,束草为人当前队,象引鼻搏击之,立碎;惟遇火烟则避),号冲锋军,所向难御(御象之法,明史载:永乐四年张辅破安南,遇燧象,以画狮蒙马冲之,象皆反走)。究之兽虽猛,不如得民为可恃。
又尝细验其民情,虽汉裔居多,而杂彝燎旧习,诡随轻吝,殊不可亲。男子游赌安闲,室中坐食,家事听其妻。好着黑衣红裤,戴箬笠(形如覆釜),见人则脱其笠,以低头叉手为敬。衣服至敝不澣,虮虱常满,扪置口中嚼之,谓吸自家生气(贵贱皆然;官临民,亦解衣扪虱,不为怪)。性喜浴,冬月亦以冷水浇顶至足。妇人出贸易,椎髻跣足,以绉绸缠头,戴平顶箬笠,穿窄袖红黑绫衣,长垂地,臂缠璎珞、玛珯念珠或带铜铁镯,不着裙,不施脂粉。凡食物、杂货,肩至市,列地上,谓之排行栈(一日两次,称早市、晚市)。市中百货云集;其茶叶、药品、磁器、故衣诸货,皆中国客船贩至售卖为多。
男女婚娶,聘金无定数(少者只钱十余贯)。至期,婿同媒妁诣妇家引妇归(妇随夫行,不用舆马);两家随行皆妇人,无灯彩音乐。若妇弃其夫,还其聘金而归。女好纳唐人为婿,呼唐人为叔。俗例:女子均分家产。祀祖先,必兼祀岳父母。不立主,写诗联粘厅壁,置香位焉。家所祀神,称本头公(如中国闽属之称土地公)。庭中祀九天元女(竖一高木,设龛于上,以安香位,下多植红竹及诸般好花)。其神庙设神牌位,不雕像。迎神用一人行歌,旁八人击鼓为节(或四人),无他乐器。入庙,燃爆竹无数,谓之吉利。
民居多草屋(凡砖瓦石灰皆贵),中间高,四围低。室前垂竹篷障门,昼则擎起。居处无椅桌,作低床,日夜宿其中。不制被褥,寒则以席卷而自覆。惟中国人流寓,富者有构瓦屋,高门户、备器物,称大家围。饮食设一铜盘(无铜盘则为不敬)置席上,列肴馔其中。酒甚醇,冷酌。牛豕鱼肉半生熟(肉食无烹饪,以带血未熟者为甘美;每物只少许,一箸可尽)。复供数大盘,率切生菜、杂生草,和咸鱼汁啖之(炊器用铜铛,号本扣,故多食草菜以解铜毒;又无酱油,以鱼汁代之,甚腥臊)。饭毕,以手洗面(不用脸布),人进顺化茶一簋(顺化即王城所在,今改富春,地产茶,能解铜器毒,亦消暑气,味甚苦沚),以纸条卷烟草叶燃火吸之(不用烟筒)。常啖槟榔,多黑齿。遇喜庆事,亦演戏作乐。
尝道出常信府,见逆旅主人畜娈童、韶女一部,能演杂剧。同舍客醵钱二贯,邀赏其技。剧儿以朱墨涂面,着窄袖短衣袜而不履,跳跃盘旋,作天魔舞,舒拳踢脚,抚髀拍张,听鸣金为度。又易素面,着锦袄,扮蜀先主别徐元直故事,促节曼声,呜呜欲绝;剧师或吹笛、弹胡琴、击鼓节曲。俄而四女子并肩出,纤腰细步,联臂踏歌,姿致殊妖媚。歌罢,膜拜作谢。
又尝在谅山,见一老妪弹嘴琴(状如俗之月琴,而柄甚长,有四弦,声微韵远),二女子炫妆出度曲,亘唱低吟,余音凄咽。每一曲终,辄对语喃喃,不可晓。又能作婆舞,进退轻盈,娇转欲坠。众掷以金钱,则秋波流睇,含笑嫣然。异方之俗,亦别具一娑种风情,人多邀以侑酒;有一、二能唱中国歌曲者,尤人所艳好。
其巫祝医命、星卜算术诸家,皆唐人为之。海船至,则各人色俱备。中国船所聚,以嘉定(即陇奈)为多,次广南(即惠安),次平定(即新州)、广义,次富春(即顺化)、南定(俗称碑放)、又安等省。凡市贾之哗寂、征税之盈虚及官史所获送礼之利,皆以船之大小多少为差。船以冬到、夏还。俗云:『孔雀徙,唐船来;苏和鸣(昔有一继母所生子名苏和,以事逃安南不返。次年,母遣继子往寻之;继子至安南,访弟无音耗,不敢归,病死,魂化为鸟,四处呼苏和,唐船将回,悲鸣尤甚,因名苏和鸟。今此鸟甚多,其声宛然苏和也),唐船返』。数年来,官禁肉桂、生糖等货,不准私贩出口,定官价采买,归王家商贩;又增商船税例。以此中国船益稀少,十减五、六,民甚苦之。其河内(即古东京)、平顺(古占城,界内有火炎山,入夏以后,地热如火,日间不可行,往来绝迹)等省,悉本处小船通贩,粤货甚多。船号「牙仔船」(大者可载二百余担。台湾郡志载,康熙五十六年,有藤钉小舰飘风至澎湖,即此等船),船底皆竹篾编成,外涂椰子油,惟船上用木片。余小船皆然。亦有木底者,以藤密维合缝处,水注入,以木杓不时挹之(地不产铁,故小船俱不用铁钉。「海国闻见录」所谓轧船无首尾,没水,密钉细缕于甲板船底,远远以数百船棹桨牵曳之,其船搁浅,西洋船畏见广南轧船;或即所见牙仔船也)。大抵滨海利赖,最喜帆樯辐辏,货产流通;不然,贫无业者,悉转沟壑矣。
其耕农不粪田(蔬菜被粪秽则不敢食),亦无桔槔运水(家用无木桶,皆以磁瓮汲水),旱则听苗自槁。稻不分早晚,收获复播。高地种黍稷、落花生(一名土豆),少栽地瓜,无高粱、荳、麦。土产金珠、玳瑁、珊瑚、奇楠、沉檀、束香、肉桂、乌木、苏木、胡椒、苏合油、羚羊角、象牙、犀角、兕虎、猩猩、狒狒、孔雀、白雉、翡翠、蚺蛇、蚁子、波罗密、甘蔗糖、椰子油、花生油、薯榔藤、槟榔、棉花、土布、绉纱、花绫、细绢、螺钿等物。
地分三十二省:富春(王城所在)、广南、广义、平定、富安、高绵、庆和、平顺、边和、嘉定、河僊、安江、定祥、永隆、广治、广平、又安、河静、清华、宁平、南定、兴安、兴化、山西、宣光、河内、海阳、大原、北宁、广安、谅山、高平。计南北长五千余里,广不上四十里,皆沿海一带。惟河内、嘉定二省地面阔大,物产尤丰(河内裕珍宝器用、嘉定裕米榖糖油)。无此二省,则越南所出之利,不过当中国一郡耳。西南入内山,则高冈远林,连亘几千里,人迹所不到,非章亥所可穷矣。
廷兰以风涛之厄,身履异域,虽译语不能尽详,幸遇同乡流寓者众,得随地访闻其事;益知我声教所被,能使穷荒海壤,喁喁向化,中外一家,赠资得归乡土;何莫非圣天子高厚之成生哉!敬就管见所征,纪其大略。
芸皋夫子评:写外藩,据事直书,而夷情自见。抑扬处皆得体,是谓识职。
●跋
右蔡生香祖所着:一曰「沧溟纪险」,述其舟人不慎,冥行而几败也;一曰「炎荒纪程」,述其履危而平,归途所经历也;终以「越南纪略」,则旁及其典章、服物、风土、人情,以见国家声教所及,无远弗被也。
先是道路之言,谓蔡生是行不复矣。廉访刘次白先生为余言曰:『蔡生蓄道德而能文章,负奋发有为之气、渊深博丽之才,不得志于有司,而复阨之若此,天道当不其然』!既而音益杳,言者益众。窃意古今环奇之士,自灵均而下,如王子安、李供奉之伦,不为造物所容而沦没于波涛者,往往有之,则亦未见其必然也。
今果如廉访公之言,蔡生归矣。既拜其亲,以次来谒吾庭。余为询其梗概,语不能详。越数日,录其所着以进。益信生之中有所得,遇难而神明不渝,非浮华之士汨于利禄者之所能几。宜其倾倒于蛮貊之邦,而所至如归也。
若其「纪略」所言,则皆得诸见闻、考诸史籍,而不类志齐谐、记十洲者之无征不信。生之嗜学,殆不以夷狄患难而有间矣。吾知自是而后,道德益坚、文章益增奇气。他日有位于朝,必能齐祸福、一死生,而卓然有以自立。天之走生于险、而使之水陆万里也,岂无意哉!次白先生既为之叙,于是缀数言以归之。
道光丙申七月既望,知台湾府事友人熊一本书。
●附录目次
附录一
澎湖厅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访呈上钦差大臣制府怡
附录二
请急赈歌
附:抚恤六首答蔡生
观察周公有社仓之议言事者虑格于旧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赋抚恤歌发明天道人心之应
淋漓凄恻情见乎词因述其意续成长歌一篇
再呈周观察二首
附:再答蔡生
送蔡生台湾小试
偶因购石作墙为里侩所阻将聚众斗矣急以诗代柬求王铁崖茂才解围事后喜而录之夏日喜雨呈蒋怿■〈艹弇〉(镛)刺史
附录三
传略
著述书目
●附录一
澎湖厅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访呈上钦差大臣制府怡
·澎湖厅士民乞留姚石甫廉访呈上钦差大臣制府怡
为力障岩疆,泽流绝岛;乞恩垂察,爱戴实情事。
窃维疮痍抱痛,资国手以回生;抚字知恩,验人心之不死。某等僻居澎高,近隶台阳。唇齿相依,程止隔于一水;咽喉独控,庇尤托于二天。前者道宪姚,以鸣琴之旧谱,宣露冕之新猷。竹马迎来,腾欢声于远澨;輶轩到此,访疾苦于穷檐。裁浮费、革陋规,躬行节俭;察蠹胥、平冤狱,政尚严明。廓清逸匪,南北路绝土棍之踪;收养游民,八千人编壮丁之册。强先拔薤,有弊必除;因即发棠,无灾不恤。遂使野多买犊,因而庭惟挂鱼。范公是龙图老子,亲爱呼名;汲黯为骨鲠使臣,便宜行事。迨夫元气渐苏,文风重整。减冰厅之鹤俸,给膏火而馆设翘材;量玉尺于鸳丝,典岁科而衡持藻鉴。士贵通经,风追邹鲁;人争向学,类化粤闽。乃海邦之善教方深,而内地之夷氛忽警。羽书告急,刁斗戒严;四起谣言,一时惶惑。饬营县以分防,召衿耆而广谕。一十七处之要区,筑台置炮;万三千名之戍卒,据隘登陴。充水勇者,军号习流;练壮丁者,乡藏劲旅。论成局,则坚如铁桶;合众志,则固于金汤。而且镇宪达,和衷同事,动中机宜;府宪熊,应变随时,功资奠定。麻思受命,郡县皆符;刘晏运粮,舟车立备。所以鸡笼、大安之报获,不事张皇;即如江见、张从之逆谋,旋加扑灭。此信全台之有幸,形诸公牍而可稽者也。至澎湖蕞尔弹丸,为台、厦中流砥柱;虽鸡肋非所垂涎,而虎口岂容探手?况经七岁之凶荒,每虑一朝之滋扰。而道宪姚,念切痌瘝,势同指臂。几度捐廉施赈,活我泽鸿;进番檄哨巡洋,擒彼草鸟。雄师将及二千,布满三十六屿;义勇更添六百,联络六十八乡。举环岛之安全,悉隔洋之调度。正喜酬庸宠命,大慰苍黎;忽闻去任好官,如失怙恃。爰是泛棹输忱,望尘布悃。哀乞天宪大人,福星载道,卿月升霄;俯照下情,恩垂明察!恕冒昧之无知,仅伏涂泥祷告;冀挽回之有策,敢忘覆载生成!切叩。
●附录二
请急赈歌
观察周公有社仓之议,言事者虑格于旧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赋抚恤歌,发明天道人心之应,淋漓凄恻,情见乎词。因述其意,续成长歌一篇
再呈周观察二首
偶因购石作墙,为里侩所阻,将聚众斗矣;急以诗代柬,求王铁崖茂才解围。事后喜而录之
夏日喜雨,呈蒋怿■〈艹弇〉(镛)刺史
·请急赈歌
昔读宝俭箴,贵粟贱金帛。昔闻袁道宗,蠲赈上六策;又闻林希元,荒政丛言摘。三便与三权,六急从所择。自古以为然,周恤救■〈难,喜代隹〉戹。况兹斥卤区,民贫土更瘠。年来遭旱灾,满地变焦赤。又被咸雨伤,狂飚起沙碛。海枯梁无鱼,山穷野无麦。老稚尽尫羸,半登饿鬼籍。丁男散流离,死徙无踪迹。所赖别驾仁,捐廉先施借。向来失预防,社谷祗虚额。干隆十六年,官捐二百石;移归台邑仓,陈腐实可惜!何不拨数千,存贮常平积?平粜假便宜,采运收补益。兹法如堪行,从长一筹画。
炊烟卓午飞,乞火闻邻妇,涕泪谓予言:恨死乃独后。居有屋数椽,种无田半亩;夫婿去年秋,东渡餬其口;高堂留衰翁,穷饥苦相守。夫亡讣忽传,翁老愁难受;一夕归黄泉,半文索乌有。嫁女来丧夫,鬻儿来葬舅。家口余零丁,幼儿尚襁负;吞声抚遗孤,饮泣谋升斗。朝朝掇海菜,采采不盈手。菜少煮加汤,菜熟儿呼母;儿饱母忍饥,母死儿不久。尔惨竟至斯,谁为任其咎?可怜一方民,如此什八九。恩赈曾几多?可能活命否?
救荒如救溺,急须援以手。试问登山无?莫讶从井有。譬诸过涉凶,灭顶濡其首。万灶冷无烟,环村空覆臼。二鬴不供餐,三星常在罶。移粜开武仓,官惠亦云厚。定价三百钱,准粜米一斗。转眼给已空,枵腹那能久?求死缓须臾,望救争先后。明日天开晴,星缆到浦口。绝处忽逢生,欢声呼父母。睹此应伤心,加恩谁掣肘?翻作哀鸿吟,从旁商可否?乞为汉韩韶,休笑晋冯妇;救荒如救焚,祸比燃眉感。杯水投车薪,燎原势难扑。叹息此时情,鸟焚巢已覆。告急书交驰,请帑派施榖。连月风怒号,滔天浪不伏。劳公百战身,悬民千里目。愁无山鞫穷,疾奈河鱼腹。藜藿杂秕糠,终餐不一掬。哀肠日九回,何处求半菽?见公如得父,幸免填沟渎。去时编户口,稽查费往复。积困苏难迟,倒悬解宜速。我亦翳桑人,不食黔敖粥。曼倩饥何妨,长歌以当哭。安得劝发棠,加赈一万斛。康济大臣心,补助生民福。会看达九重,褒嘉锡命服!
·抚恤六首答蔡生周凯
渺兹澎湖鸟,汪洋当巨浸。哀哉澎湖民,颠连遭岁祲。山势若浮鸥,泛泛无庇荫。其土多斥卤,其宅少荫■〈氵争〉。讨海以为食,刮并以为饮。薯芋与杂粮,全凭雨漉渗。贾舶一不通,居民口为噤。去秋八九月,台飓无乃甚;鼓浪成咸雨,飞洒等毒鸩。草根亦枯烂,牛羊先病■〈舌今〉。风伯日怒号,波涛苦击揕。欲渔不敢出,欲籴无由赁。东邻与西舍,死殇相哭临。纵有贤司牧,力薄难为任。驰书飞告急,呼天空哑喑。吁嗟渤澥中,胡能同席衽?
赖有贤司牧,劝民相赈贷。亟发义仓钱,户口资零碎;碾米借营仓,平粜付阛阓(蒋泽■〈艹弇〉刺史发义仓钱三千串以济贫民,借碾兵米九百石以平市价)。劳劳相慰藉,教民且忍耐。些许奚足恃?家家食海菜;海菜亦可食,须杂薯与米。苟无薯与米,食之病且癠。肢体日浮肿,耳目日昏眯;渐与鬼为邻,捄死恐莫递!况自秋徂春,瓶罍罄如洗;卖儿无人收,卖女空泣涕。朝朝望海天,伏地首九稽。海舟其速来,皇恩尚可徯!
大府闻告急,飞章达天衢。檄令厦门道(兴泉永道驻札厦门,人呼厦门道),就近携所需。帑金出厅库,薯丝(地瓜干)购海隅;克期渡溟渤,未敢缓须臾。东风偏作剧,漂泊月有余;幸不葬鱼腹,居然到澎湖。台阳镇道府,早檄大令徐(凤山县知县徐必观)。沈(凤山兴隆巡检沉长棻)、施(嘉义大武垄巡检施模)二巡检,先后临灾区。折桅与断舵,倾覆尤堪虞(台湾于十一月即委三君勘灾,皆因风色不顺,屡次折回,二月始到)。分投稽户籍,冒险忘捐躯。援照昔年例,火速开仓储;监放选绅士,手不假隶胥。老弱戴皇仁,襁负来于于。余也心孔亟,思民口可餬。计尔丁多寡,计尔家有无;计尔饔飧后,计尔刈获初。务使沾实惠,普遍海之隅。恺泽实汪濊,臣工敢迂拘?
蔡生澎湖秀,作歌以当哭:上言岁凶荒,下言民茕独;防患思社仓,加赈乞万斛。悲哉蔡生言,淋浪泪满幅。读书以致用,进生话款曲。澎湖蕞尔区,赋税无盈缩:地种网沪绘,贡饷不及六(澎湖额征地种、网、沪、绘饷银岁五百九十三两有奇)。生齿日以繁,大化久沐浴;岁供不加增,官输不加续。今以廿载粮,充尔万民腹(此次抚恤动饷银九千两,较嘉庆十六年三倍;用澎湖十七八年之岁供)。赈抚有成规,但期免沟渎。极次分贫穷,岂能恣所欲?止缘阻海风,来迟心愧恧!转瞬麦秋至,高粱望成熟。归告蚩蚩氓,安守无多渎!
卓哉蒋刺史,判澎已十年(以知州借补通判)。视民如孙曾,呼之即来前。心伤澎民苦,双睫涕泪涟。死者赙以槥,病者医以钱;廉俸无多入,心余力苦绵。尔民共见之,长官亦可怜。台阳各大吏,闻报心忧煎。筹款拨拯济,隔海目悬悬。使者自厦来,两地相周旋。薯丝十万石,计可尔命全。乃知社义仓,良法本前贤;苟无义仓钱,旦夕胡能延?当日劝输将,吝者犹戋戋;今既解此意,乐岁共勉旃。自当白大府,设法谋所先。仓实议增贮,贡税议暂蠲;一以抒民力,一以扶民颠。
天灾降有由,由民心所致。休咎征洪范,贞祥祥礼记;降吉与降凶,其理明且易。疠疫及干戈,灾青无二义。侧闻濒海民,见海舶失事:拯物不拯人,乘危抢夺肆。呼号暝不援,转因以为利。上干天心和,降罚垂昭示。中岂无善良?罚遂及孥稚。从井或救人,嫂溺尚拯臂;尔民痛改悔,天心亦螨憙。适或再遇之,慎勿萌故智!捄人在所急,量财酬高谊。苍苍有明威,可一不可二。斯言共记取,切莫视儿戏!既感覆帱恩,思享升平瑞。
·观察周公有社仓之议,言事者虑格于旧例。公慨然力任其成,立赋抚恤歌,发明天道人心之应,淋漓凄恻,情见乎词。因述其意,续成长歌一篇
大灵无梯登苍穹,呼阍不答天梦梦;开辟以来千万劫,水火疾疫与兵戎。虽言盛世无灾祲,尧水汤旱周大风。黔黎浑噩不知识,空自披发号鸿蒙。宣经念佛浑多事,惟有行善可回造化工。福善祸淫应如响,普天之下其理同。薄海苍生吾赤子,繄岂澎湖一隅中?澎湖一岛临汪洋,西扼金厦东台阳。干戈盗贼总无患,往往凶歉遭奇荒。未若去岁更周章,黄发遗民见未尝。四月下种六月旱,旱气蒸郁为螟蝗;七八九月咸雨洒,腥风瘴雾交迷茫。早季晚季颗粒尽,饥死者死亡者亡。别驾蒋公痛悲悯,心如乱发纷■〈髟上匡下〉鬤;驰书乞援赴郡城,郡城大吏动怦怦;檄委贤能急省难,沈施赞府来经营。稽查按验分劳役,克日编成户口册。徐公继至亦叹嗟,率先按抚筹良策。诸君实力齐勤民,岂等秦越视肥瘠!观察周公玉堂英,扬帆远使观沧瀛;慈帆稳渡叱蛟鳄,抵岸旋闻呼癸庚。视民疾苦恤民隐,长歌一阕详民情。酸辛一字一涕泪,抚楮长为太息声。胜披郑侠流民状,不愧次山舂陵行。公有福力能起死,变醨养瘠缘真诚。代公甫到毒龙窜,豹房初临泉味清。一朝麾节移澎疆,免尔沟壑公能当。贫民三万七千户,量赈万帑充饥肠。极贫两月得全活,次贫周月慰所望。斟酌多寡不一例,其实次贫亦惨伤。挪借称贷计已尽,纵有田地难换粮。凫茈芦菔遗此地,木酩竹花寻何方?岂无山蔬与海菜,啖之令人病而僵。胡不暂支厅库先施借,约以秋杪来抵偿?权宜破格恩乃济,斯真救时药之良。知公用心亦太苦,再议前后设社仓;陆续拨运不费力,襄诸大府修封章。台邑仓庾素充积,以盈济虚两无妨。上达天聪应嘉取,议本通行制已古;虑或因陈致红腐,年年粜之年年补。有时巨浪阻风樯,抬价不须愁奸商。一遇青黄呼吸至,官亦云便民亦康。想到此际休彷徨,吁嗟乎!读圣贤书学何事?急切救难梓与桑。遍诉当途听斯语,立法为民计久长。
·再呈周观察二首
绛节新从海外移,锦囊又补纪游诗。三千帑运筹加赈,十万生灵免阻饥。忧世真同由己切,受恩翻悔得公迟!社仓重踵南康议,他日澎山系去思。
领略芝颜笑语亲,金针密度指迷津。挥毫字挟风霜气,下榻光生雨露春。早有瑶篇公海内,又携珊网遍湖滨。探怀欲把心香爇,不省云泥隔此身!
·再答蔡生周凯
蔡生满腹怀琳琅,入门意气何飞扬!手出■〈食遣〉遗不敢当,又作长歌气沛滂。前幅大半多揄扬,阐发天人明灾祥。中言次贫亦可伤,愿借帑库资糇粮;九秋岁熟相归偿,普济两月云何妨!后幅硁硁议社仓,转轮欲与常平相。读书致用贵通方,蔡生之言言则臧;止令少安毋仓皇!蔡生听我言!我言亦孔长。国家荒政在救荒,酌济民食疗死亡;非饱尔欲充尔膓,抚恤优于借籽粱,圣恩伺啻十倍强。八分之灾明且彰,一月两月费评量。极贫乃是民孱尫,废疾孤独鳏与孀;次贫乃是贫之常,尚堪能作餬羹汤。况今春和百物昌,台厦贾舶来连樯。海中可以捕鱆鱑,海边可以摸螺螃;海上可以耕山冈,海口可以肩筐箱:各力尔力忙尔忙,转瞬芃芃禾黍香。生欲彼此无低昂,无乃于理有未详。澎湖厅库无多藏,去岁借贷已罄筐;贮有兵饷不敢商,若动台库费周章。大海风波嗟茫茫,来无时兮空怅望。统计极贫、次贫大小户口三万三千郎(闽人呼人曰郎),今有十万薯丝来海航,岂犹不足餍秕糠!且也澎湖斥卤乡,秋收虽卜庆丰穰,凶荒之后力不遑;义仓借钱钱敢攘,岁供积欠敢不蘉!生欲恩尔梓与桑,未许尔后愁空囊。纵然医得眼前疮,他时挖肉心怯恇。我心忖度目岂盲,非为茧丝为保障,官敢自外非台阳?社仓之法法本良,义与义仓同备防;听民乐岁自输将,出陈易新官主张;仓正仓副同劻勷,不假胥隶饱食狼。尔诗为民请发棠,欲拨常平相扶匡;试取原书重开眶,理有小异分毫芒。行当大吏白封疆,仓储为尔谋安康。奏章上达报天阊,蔡生听之休伥伥!儒生论事贵挈纲,归告尔民无彷徨,方今圣世恩汪洋!
·送蔡生台湾小试周凯
海外英才今见之,如君始可与言诗。志高元干空流辈,文愧昌黎敢说师?大木定邀宗匠斫(谓平远山观察),小疵先把俗情医。岛中相赠无长物,聊解春裘作馈遗。
猎猎秋风欲战时,一帆准拟厦门吹。翘才有馆堪投足(厦有玉屏书院),匡鼎能诗亦解颐(谓幕中王香雪)。稿束牛腰相论定(余方辑厦、金二志,生亦续补「澎湖纪略」),气充鹏翮看飞驰。赠言且慰绸缪意,一夕匆匆惜别离!
·偶因购石作墙,为里侩所阻,将聚众斗矣;急以诗代柬,求王铁崖茂才解围。事后喜而录之
君家世居铁铁尾,约去吾乡未三里;婚姻况乃朱陈谐,肥瘠岂如秦越视?我昨鸠工版筑兴,偶向君邻购石子。物各有主原非偷,售而得之乌容已?驱顽未学秦皇鞭,负重先教夸娥徙。无端局外声喧豗,据臂突前相角抵。竟欲投辖同留宾,公然操杖辱加捶。初犹扣胫继撞胸,幸免折肱痛血指。试请息怒姑徐徐,云是此石渠曾市。就中委曲谁能知,遽呼宅主讯端委。主称典屋非卖石,署契分明敢谲诡!渠方气短敛足逃,衅由张三祸及李。寻常小隙抵死争,仓皇平地风波起。我闻众怒急缨冠,蛮触纷纷笑太鄙!会须登堂来负荆,排解先教达片纸。
·夏日喜雨,呈蒋怿■〈艹弇〉(镛)刺史
赤熛扬明威,旱魃煽其怒。炎炳谁操持?阴阳失调护。万里烧长空,四围燃火树。草木燋干枯,飞鸟不得度;泉壑绝涓流,禾苗尽偃仆。仰食资东瀛,舟楫来何暮?敢望盈箱求,翻遭闭籴误。一粒一酸辛,负挈满道路。吁嗟中泽鸿,几为涸辙鲋。贤哉良司牧,下车询农务。丰歉递相寻,灾祲亦定数;胡兹孤岛黔,奈何抱沉痼?圣世宏宽仁,轻徭复薄赋;无如瘠土贫,风旱频年遇。生计窘耕渔,颠连憯莫诉。我民竟何辜?对天默呼吁。方版疏一通,云坛香一炷;有谪则祸予,莫俾民太苦!忽然触石云,散作漫天雾;阴霾昼迷蒙,玉虎晨呜呴;列缺并飞廉,屏翳齐交互;须臾沛滂沱,岸谷倏崩注。或为空中丝,或似草间露。连朝积霪霖,十日沃沾霔。化泽遍均匀,天公周布濩。村墅沐新膏,原田发生趣。农夫拜官赐,一祷逢甘澍。早榖余高梁,晚季卜秋获。花生绵根荄,朱蓣长园圃。幸无台飓伤,又免蝗螟蠹。米价渐渐低,粮运源源赴。更须惩奸商,专市亦可恶!开仓议平粜,救荒良有具。驱鼠防穿墉,彻桑及未雨。惭予枵腹谈,迂腐呈俚句;蒿目怜苍黎,空拳策富裕。再三白当途,缓急慎所措!愿奉太平觞,讴歌乐含哺。
●附录三
传略
著述书目(据林豪编「澎湖厅志」)
·传略
蔡廷兰,字香祖,学者称秋园先生。父培华。廷兰幼颖异,五岁读书倍常童,八岁能文,十三补弟子员,屡试辄冠其曹。旋食饩,名藉甚;澎之廉吏蒋镛尤爱重之。
道光十二年,澎湖饥,兴泉永道周凯奉檄勘赈;廷兰赋诗以进,备陈灾黎穷困状。凯大加称赏,濒行赠以诗,有『海外英才今见之,如君始可与言诗』之句。因手录读书作文要诀一卷授之,题曰「香祖笔谈」。时凯方以诗、古文词倡导闽南学者,廷兰以海岛诸生,为所器重;于是台郡当道名流,如熊介臣、周涧东、姚石甫、刘次白诸公,莫不知澎湖有蔡生矣。
十四年,主讲台湾引心书院。
越明年,乡试罢归,由金门遭飓风,船飘十昼夜,抵越南之思义府菜芹汛登岸,乃由陆返闽。途次,与南国人士以诗相酬和,藉以采风问俗。行四阅月、历万余里;因见闻所及,成「海南杂着」一卷。
十七年,凯调任台湾道,举充拔萃科。是年,旋领乡荐。郡守聘主崇文书院讲席,兼引心、文石两书院。
二十四年,会试成进士,以知县即用,分发江西,年已四十有四矣。二十九年四月,补峡江县。至则清积案、奖善类;月课诸生为文,手自校阅。观澜书院久废,乃助修郡治章山书院,使邑士得以时就近肄业焉。峡江素号瘠区,逋赋者众,以大义劝谕士民,民皆悦服,完纳如额。次年,值秋收荒歉,自捐司房笔资,请豁免逋赋;并设法赈恤,多所全活。咸丰二年七月,解任。是岁充江西乡试同考官;九月,署南昌水利同知,十月卸事。三年,回峡江任;五年八月,卸事。六年九月,委署丰城县,遭江水暴涨堤坏,捐廉二千七百两雇夫修筑张家嘴、罗家角堤岸。又出赀募人,捞拾尸首数百,安插难民。时粤寇逼境,所在土匪焚掠,人心风鹤。亟出驻江上,举办围练,令富者出赀、贫者出力;其条目简易可行,民始有固志,屡却悍寇。以防堵出力,巡抚耆龄保升同知。九年三月十五日,在任病故,年五十有九。
廷兰自少力学,以博雅称;于诗工古体,于文尤善四六。所撰「海南杂着」,刊行已久。为诸生时,佐蒋通判辑刊「澎湖续编」;网罗故实,多出其手。台湾道周凯殁于任,金厦门下士林树梅辈议刻「内自讼斋文集」,鸠资助费;廷兰锐身自任,移书台地同门生施进士琼芳等曰:『吾师素负知人爱士,目今此事,宜各尽心力,庶彰吾师之明;岂可诿之树梅,使私为己责哉』?其风义之笃如此。
卒后,遗稿罕有知者。光绪四年,主讲文石书院金门林豪为搜其「惕园古近体诗」两卷,骈体文、杂着各若干卷。(诵清堂文集)
·著述书目(据林豪编「澎湖厅志」)
惕园遗诗四卷、遗文一卷、骈体文二卷、尺牍六卷
国朝蔡廷兰问业周芸皋先生之门,渊源甚正。于文工骈体,于诗尤工古体。其才力雄健,卓然自成家数。海外诗人,殆未有能胜之者。殁后遗集不传,豪于其家购得诗文稿两束,厘定诗集为四卷。其骈体文,大抵应酬而作,寿文居多,亦有未尽谐叶处。然才锋英发,古藻纷披,究非岛上后进所易及也。尺牍六册,则官江西时作。廷兰本工四六,故寻常酬应,亦非俗手所能。
海南杂着两卷
国朝蔡廷兰撰。廷兰乡试罢归,在洋遭风,飘至越南广义省思义府之菜芹汛,由陆旋闽。此书其旅中所作也。上卷分三篇:曰「沧溟纪险」、「炎荒纪程」、「越南纪略」,久已刻行于世;当阳周凯为之序。近人徐松龛中丞「瀛寰志略」尝称引之,亦可备海南掌故矣。廷兰自谓:下卷皆途次唱酬之诗,尚未刻行。其诗亦无由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