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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獻叢刊·第76種】南天痕

台灣文獻叢刊

  【第 76 種】

  南天痕

  .作者:西亭凌雪

  .原書頁數: 0461 頁

  ●書籍簡介

  第七六種「南天痕」

  本書(三冊四六一面二七六、六○○字)凡二十六卷、末附一思陵改葬事」及「二太子事」二篇,題四明西亭凌雪撰。「南大痕者何」?紀南明弘光、隆武、永曆三朝事也(節繹「自序」語)。本書有紀略二卷,分子目四:曰聖安帝、思文帝、永曆帝、魯監國。列傳二十四卷,分子目四十一;除宗藩傳另立一卷(一目)外,餘二十三卷(四十目)中類傳有十六卷,分守土諸臣、死事諸臣、逸士、義士、武臣、鎮巨、雜臣諸目。鎮臣列傳專載臺灣鄭氏一門人物,有鄭芝龍、鄭芝彪、鄭鴻逵、鄭成功四傳。董沛跋有云:『其書以溫哂園(睿臨)「南疆佚史」為藍本,「例言」亦全襲之。但溫氏所採不過四十餘種,而西亭自述引用至九百七十四種(不列目;其有目者祇七十九種),則較溫氏為』。而謝國楨「晚明史籍考」則直斥為抄襲「南巴逸史」;有云:「是書實即由「南疆逸史」鈔襲而出,原文全同,惟每篇之後多一贊耳』。至由「南疆佚史」為籃本而補勘者,尚有李瑤所撰一書,見第一三二種「南疆繹史」篇。

  ●序號   篇名

  1  自序

  2  評言

  3  例言

  4  南天痕目錄

  5  南天痕卷一紀略

  6  紀略一 聖安帝

  7  南天痕卷二

  8  紀略二 思文帝

  9  紀略三 永曆帝

  10  紀略四 魯監國

  11  南天痕卷三宗藩傳

  12  宗藩 朱盛濃、朱議瀝、朱盛徵、朱議漇、朱紹鯤、朱常■〈巛上木下〉、朱統錡、朱容藩

  13  南天痕卷四列傳

  14  列傳一 史可法(附應廷吉)

  15  列傳二 高弘圖、姜曰廣

  16  南天痕卷五

  17  列傳三 張慎言、徐石麒、張有譽、解學龍、高倬、呂大器

  18  列傳四 劉宗周、黃道周

  19  南天痕卷六

  20  列傳五 左懋第、袁繼咸

  21  列傳六 黃得功、高傑、乙邦才、馬應奎、劉肇基、莊子固

  22  南天痕卷七

  23  列傳七 周鑣、周鍾、雷縯祚

  24  列傳八 劉成治、黃端伯、吳嘉胤、龔廷祥、陳於階

  25  南天痕卷八

  26  列傳九 凌駉、何剛(附徐孚遠)、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27  列傳十 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28  南天痕卷九

  29  列傳十一 金聲、夏允彝、陳子龍、沈廷揚

  30  列傳十二 顧錫疇、何楷、路振飛、曾櫻、曹佺學、伊民興、吳聞禮(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緯(附歐陽素)、張致遠

  31  南天痕卷十

  32  列傳十三 萬元吉(附楊文薦)、楊廷麟、劉同升、郭維經、彭期生、黎遂球、龔棻、姚奇胤

  33  列傳十四 傅冠、王應熊(附王錫兗)、蔣德璟、黃景昉、何吾騶、黃士俊、方逢年

  34  列傳十五 瞿式耜、張同敞、何騰蛟、堵胤錫

  35  南天痕卷十一

  36  列傳十六 陳子壯、張家玉、陳邦彥

  37  列傳十七 蘇觀生、丁魁楚、魯可藻

  38  南天痕卷十二

  39  列傳十八 嚴起恆、朱天麟、文安之、吳貞毓、楊畏知、郭子奇

  40  列傳十九 章曠、傅作霖、吳炳、洪育鼇

  41  南天痕卷十三

  42  列傳二十 馬乾、李乾德、樊一蘅、詹天顏、范文光

  43  列傳二十一 郭承汾、張孝起、朱壽圖、朱壽琳、羅國瓛、高勣、鄔昌期、李如月、王應龍、任國璽

  44  列傳二十二 熊開元、章正宸、李清、李模、喬可聘、金堡

  45  南天痕卷十四

  46  列傳二十三 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

  47  列傳二十四 沈宸荃、陳函輝、余煌、高岱(附葉汝■〈艹恆〉)、董守諭、王正中、沈履祥

  48  南天痕卷十五

  49  列傳二十五 林垐(附林汝翥)、劉中藻、朱繼祚、張肯堂、吳鍾巒、朱永佑、李向中、朱養時、林瑛(附張名陽等)

  50  列傳二十六 熊汝霖、錢肅樂、張煌言

  51  南天痕卷十六

  52  列傳二十七 守土諸臣傳

  53  南天痕卷十七

  54  列傳二十八 死事諸臣傳

  55  南天痕卷十八

  56  列傳二十九(死事諸臣)江天一、畫網巾先生、陸宇■〈火鼎〉、賀向峻(附汪參)、王延善、蔣爾恂

  57  南天痕卷十九

  58  列傳三十 隱逸傳 姜埰(附姜垓)、葉廷秀、余增遠、方以智、費經虞、熊啟宇、胡正言、朱議霶、周齊曾

  59  列傳三十一 逸士傳 李孔昭、李世安、萬泰、汪渢、邵泰清、嚴書開、張次仲、李天植、徐枋、張來鳳

  60  南天痕卷二十

  61  列傳三十二 逸士傳 沈壽民、劉城、張拱乾、楊湛露、魏禧

  62  南天痕卷二十一

  63  列傳三十三 義士傳

  64  南天痕卷二十二

  65  列傳三十四 武臣傳 李元胤、焦璉、王祥(附皮熊)、楊展、沐天波

  66  南天痕卷二十三

  67  列傳三十五 武臣傳 李定國(附劉文琇並孫可望事實)

  68  列傳三十六 武臣傳 荊本徹、賀君堯、黃斌卿

  69  南天痕卷二十四

  70  列傳三十七 武臣傳 鄭遵謙、鄭彩、阮進、周鶴芝

  71  南天痕卷二十五

  72  列傳三十八 鎮臣傳 鄭芝龍、鄭芝虎、鄭鴻逵、鄭成功

  73  列傳三十九 雜臣傳 金聲桓

  74  南天痕卷二十六

  75  列傳四十 奸佞傳 馬士英、阮大鋮、楊文驄、劉承胤、馬吉翔

  76  南天痕附錄

  77  思陵改葬事

  78  二太子事

  79  跋一

  80  跋二

  81  後記

  ●自序

  或曰:南天痕者何紀?弘光、隆武、永曆三朝事也。何以不言朝?季野所謂「不成朝」也。何以不名史?次公所謂「不敢當史筆」也。何以謂之「南」?哂園所謂「皆南土也,勢不及乎北也」。何以謂之「天」?蒼水所謂「天之所興、天之所廢,不得而知也」。何以謂之「痕」?落泉所謂「明天留纖痕」、心齋所謂「清天掛一痕」也。嗚呼!宇坼寰傾,碎封疆於銅馬;綱頹紀裂,倒風教於金夔。政令互更,攻守紛錯;薇里所謂「興亡成敗得失之痕繼煤山」也。至於紅霑半野,赤灑孤城;嚙舌賊營,斷頸帝舳;礱齋所謂「血痕閃閃」也。震軍旗於險麓,走戰艘於狂濤;骸裹貂衣,屍橫馬革;半巖所謂「怒痕坌起劍痕鮮」也。酷吏覆盆,痛網雲之箭矗;兇徒側刃,傷挽日之戈殘;履菴所謂「悲痕深、刀痕赤」也。生埋甘餓,啼恨何言!脫身逃禪,含冤不吐;漸岸所謂「窮山冷澤中淚痕斑斑」也。以及雁鴻影落,殞百戰之弟兄;鸑鷲形凋,作九京之夫婦;賢賓死幕,義僕殉家;合族捐軀,全門致命;柳堂所謂「蠹痕落落、忠痕纍纍」也。若夫狐媚虎噬,慘成白骨青燐;鼠附狼奔,弄得神號鬼哭;賊戕君而莫救,臣賣主而乞憐;鹿田所謂「花痕在腹、醜痕在臉」也。嗚呼!英魂毅魄,氣奪山河;辛口柔腸,腥胋日月;事變愈繁,情態畢露;可以焚香、可以按劍、可以裂眥、可以忭舞、可以慟流涕者,梨山所謂「對南天而飲恨」也。

  是編也,論賢知寧嚴;公紀所謂「世所指名」也。寬庸流弗議,以其無所責焉矣;鶴灘所謂「哀之非恕之」也。君父之慝,隱而不彰;希齋所謂「愚賤勿敢知」也。亂臣賊子,末路必載;羽菴所謂「示誅夷以戒萬世」也。纂之者誰?靖節所謂「不知何許人」也。何以不書姓?莧石所謂「諱之」也。何以不書名?文堅所謂「微之」也。何繫以號?所謂「作史書氏志不忘」也。或曰:是殆取乎「文信國南天痕」之句也。

  西亭凌雪撰并書。

  ●評言

  哂園嘗論明之亡也,始於羽黨,成於奄豎,終於盜賊。南渡繼之,小人得志,借朋黨以肆毒、合奄豎以固寵、假盜賊以張威;而廟堂昏庸,酣歌勿卹;忠貞黜落,貪黷橫肆;紀綱倒置,是非混淆;以致穴中自鬥,貽敵以漁人之利焉。思文賢主也,幅員偪仄,倚寇召寇;永明仁慈有餘,英斷不足。崎嶇山海之間,播遷流離;收遺孽為腹心,託絕域為禁篽;傷已。當其時,坐而平章者,不乏道德譽望、忠諒誠悃之儒;其捍禦邊圉、綢繆外海者,亦多英達敏練、遺艱投大之材。劉、黃、姜、高、史、瞿、何、堵諸君子者,皆學究天人、忠貫日月,常變不渝,文武互濟,亦可謂祖宗之留遺王國之楨矣。乃好爵虛縻,大權不畀,或外而不內、或尊而不親,終於一木支傾、丸泥塞潰,碧血青燐,抗忠自信。悲夫!悲夫!天命不延,人慮再舛,百六之會,又焉能逃?

  迨夫曆數已終,正朔永絕,而監國猶然樹纛島嶼之中,抗顏鯨鯢之側,落日狂濤,衣冠聚議。寸疆未復,而志不衰;大命垂盡,而氣方壯。父叛子忠,鴞音忽好;懷誠思烈,不敢萌貳;雖新王之封冊、嚴父之危詞,不能易焉。延祚再世,歷年三紀,然後知三百年詩書禮樂之遺澤,其導人忠義之教者深矣。

  蓋明之積弊約有三端。一曰:務虛名不採實用。高談性命,而以農田軍旅為粗;研志詞華,而以刑法錢榖為俗。致使吏治不修、武備全廢,假鉞於武夫、待成於胥吏。一弊也。二曰:別流品不求真才。古之求士,或在草澤、或在山林,甚至羈囚餓隸、烽卒仇夫,皆列置疆聯、畀膺寵任,未聞同朝之謗。今乃獨尊甲第、鄙棄舉貢,即材懷管葛、行同夷惠,陞擢無期,排擠有自,楚材晉用,誰實貽之!二弊也。三曰:爭浮文不念切效。承平虛夸以抗大敵,祖訓浮言以揖巨寇;欲以通和,而反樹之怨;欲令效忠,而滋蔓之怒。迨至鄰封執言,狂寇反噬,則影銷煙散,啞口無策。三弊也。積此三弊,敗亡不悟;誤國之罪,豈得獨諉之小人哉?余所以每不禁掩卷而三嘆也。

  嗟乎!舊國舊教,望之悵然。況乎姓氏與開業並垂,爵命與末流俱隕?其始其末,先臣實式馮之。俯仰今昔,回環感慕,不知涕泗之何從!自附於「西臺之紀」云爾。西亭凌雪書。

  ●例言

  一、國家鼎革,事故煩多。金陵、閩、粵諸君,播遷三所,歷年二十;「明史」附入「懷宗」,紀載寥寥。野史無刊本,日就零落;後人有舉隆、永之號而茫然者。余因網羅散佚,搜抉殘蠹。上自朝廟大綱,事關興滅;下迨閭巷幽貞,誼存感諷;紀人傳事,本末具見焉。攢簇成章,刪繁歸雅;非作名山之藏,聊補正吏之缺。

  一、國家興廢,何代無之!抗顏逆行、伏尸都市者,雖令甲之罪人,然各為其主。凡在興朝,不得已而遂其志耳。對干表容,贈通紀闕,歷代相沿,著為美談。我朝定鼎,褒殉難諸臣,且開史局時,已奉有『野史送部、不以忌諱為嫌』之令矣。採而輯之,直書正筆,悉遵令典。

  一、野史中有兼紀三朝事者,吳偉業「綏寇紀略」、鄒漪「明季遺聞」、溫睿臨「南疆逸史」、錢謙益「三史備言」、周容「明季線」是也。有紀國變及南渡事者,夏允彝「幸存錄」、文秉「甲乙事案」、許重熙「甲乙彙略」、錢光繡「南渡紀事」、李清「三垣筆記」、楊秉燧「南渡紀略」、史逸裘「南江藏史」是也。有兼紀弘光事者,顧炎武「聖安本紀」、黃宗羲「弘光實錄」、李清「南渡錄」、周明新「南渡續集」、董劍鍔「南渡紀」是也。有兼紀弘光、永曆兩朝事者,黃宗羲「行朝錄」、錢秉鐙「所知錄」、瞿昌文「天南逸史」、劉湘客「行在陽秋」、高斗魁「徵信錄」、魏禧「存信編」是也。有專紀隆武事者,閩人「思文大紀」、鄭雪昉「隆武略」是也。有專紀永曆事者,沈佳「存信編」、魯可藻「嶺表紀年」、劉湘客、楊在、綦毋邃「象郡紀事」、馮甦「劫灰錄」、某「南粵新書」、「粵事紀略」、鄧凱「滇緬紀聞」、「滇緬日記」、吳爾堯「滇緬事略」、林時躍「粵事徵信編」是也。有專紀一人一事者,應廷吉「青燐屑」、史德威「維揚殉節始末」、袁繼咸「潯江紀事」、某「北使紀」、康范生「虔事始末」。某「贛州乙丙紀略」、釋慧潭「真珠載」、徐世普「江變紀略」、王言儒「溽江藏本」、郭寒「乙丙事蹟」、章曠「楚事紀略」、李世熊「木嘆記」、沈荀蔚「蜀難敘略」、王玉書「吾徵錄」、鹿儒方「徐徐集」、田壁川「蜀難始末」、楊在「朱容藩亂蜀始末」、「武岡播遷始末」、「孫可望脅王始末」、「犯闕始末」、「安隆紀事」、鄧凱「遺忠錄」、「求埜錄」、李文胤「可考錄」、黃百學「莫言錄」、丘來章「鏡信錄」、周元初「安隆紀事略」是也。有專紀魯監國事者,黃宗羲「魯紀年」、「四明山寨記」、「舟山興廢記」、「日本乞師紀」、高斗權「海疆紀略」、黃宗炎「存疑集」、馮京第「浮海記」、鮑澤「甲子紀略」、溫睿臨「海邦彙略」、徐鳳垣「且存錄」、張煌言「四明紀事」、全枋「江東泣血錄」、陳睿思「閩海見聞紀略」是也。至萬季野「明末諸傳」等書、呂晚村「明季紀事」等書、徐閣學「明季忠烈紀實諸傳」等書以及諸名家已刻未刻文集外紀等書,共九百七十四種。其間紀載有詳略、年月有先後、是非有異同、毀譽有彼此,合而訂之,正其紕繆,補其缺遺,以成是編。其他未見之書,尚俟再考;然大略已具是矣。

  一、古史於皇帝則稱本紀,諸臣則稱列傳者。紀舉一時政令大綱,列傳止載一人一事,故稱紀以別之。然太史公於項羽,亦稱本紀;以其號令一時,事多詳載也。今金陵、閩、粵三君,位雖不終,亦自帝其地;各有政教,理合紀載。若拘入「懷宗」之例,則傳且不列,何有於紀?非一代史體也。茲首卷先紀略,不稱本紀者,避本朝也;其言略者,事固不得而詳也。

  一、古人作史,有專傳、有合傳、有附傳,非以人有優劣也,事有煩簡耳。專傳必其行跡之眾多者也。合傳則其學同、其言同、其時同、其名同、其一事偶同。老、莊、孟、荀,其學同也;刺客、遊俠、酷吏,其行同也;張蒼、申屠嘉,其官同也。婁敬、叔孫通,其時同也;管、晏,其顯名同也;屈原、賈誼,以放逐一事偶同也。至附傳者,以其人事跡少不能成傳,故附記之,非薄其人也。是編諸傳,竊倣此意;以事、以人為類,或其人人品相懸,亦不及計矣。

  一、明立宗支幾百萬,殲於賊者十之九焉。其散處地方,義旅相與擁戴。於是,知列聖德澤在人,念其苗裔猶祖宗也。惜乎譾劣之材,不足以勝鼎器,隨起隨仆,比之孟公盆子,猶或下焉;被其毒者,至儕之盜賊。嗚呼!夫孰非天潢之支流也歟!仇在君親、禍及宗祖,枕戈之志,孰得議之!雖其無成,亦足以悲矣。而兵火之餘,無從掇拾之者;謀略不具、始末不完,聊志梗概,存其間抱節義者爾。

  一、諸臣有逮事崇禎者,其行事章奏,悉略之。以其所重在南渡後,且已載於「明史」也。必列之者,以其終事在後也。然大節亦撮數語,不敢盡遺也。

  一、諸傳之敘,先金陵、次閩、次浙東、次粵。諸臣有歷事三朝者,則從其重者次之。呂大器終於粵而先之者,迎主異議,大器為主,一朝之眉目也;後在粵,亦無所表見。

  一、古人附傳,例不列名;余獨不然。蓋惜其人忠義節烈,本屬賢者,而行事泯沒,無可紀載,僅以一死成名。若復不列其姓氏,則觀者且將忽之;故每篇大書特書,令人聳然於賢者之名耳。若其人本不足重者,雖附載不列名也。

  一、徐閣學「忠烈紀實」,雖其人無事可書者,必另列一行,大書姓名;余則不然。彼專紀忠烈,無可附書;余則一朝之人,忠佞奸賢悉列焉。間或附見,豈能掩其人之忠烈哉?此所以異也。無行事而但列姓名以為一傳,古無此體也。

  一、義士義兵等傳,古無其名,今無昉乎?曰:無害也。夷齊扣馬而太公稱以義士,出自興朝佐命之口,非出自勝國也。況諸史各有忠義傳,在勝國者為忠,則在興朝為不忠;在勝國者為義,則在興朝為不義。然史皆興朝所修,而必不廢忠義之名者,存其實焉耳。此之立名,猶是義也。

  一、或謂黃陶菴學淳文高,「明史」置之儒學,侯通政司、沈總督、丘巡撫、揭傅兩太史、曾吏部等皆官位尊重,子乃與方都司、茹參將等武夫並列義兵,其間更有布衣仗義者俱在焉,得毋不倫乎?余曰:固哉,子之見也。夫名位有貴賤,忠義無貴賤也;能忠義則匹夫貴矣,不能忠義則卿相賤矣。漢人所謂「桀紂至貴而下士羞與為伍,夷齊至賤而王公不敢與抗」是也。豈在名位哉?郎之戰,公叔務人與鄰童汪錡往偕死焉。魯人欲勿殤汪錡,問於仲尼,仲尼曰:能執干戈以衛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夫童子也,而其名與國君子之並垂;魯人禮之、聖人贊之,千載下凜凜有生色,較之魯三卿猶烈焉。非以其死義耶?而何不可並列之有!至如道學,正於舍生取義見之。陶菴以一書生枕戈寢干,與武夫並奮,此正見其實在道學也;與夫口談仁義,而身怯國事者異矣。嗟乎!世衰道失,學術不明,人惟聲利是趨,乃於綱常大義亦先上名位,豈不可嘆哉!

  一、周鑣、周鍾、雷演祚三人者,未嘗官南渡也,南渡殺之耳。何傳焉?曰:是南渡一大案也。馬士英竭智盡巧以起大鋮,而歸其獄於從逆諸臣;從逆者不可得而誅,而歸其獄於周、雷。於是,周、雷誅,大鋮用,清流懼禍,釀成左鎮之內犯,而國已亡。則此三人者,烏乎不載也?

  一、四鎮,同功一體之人也,列黃、高而削二劉,以其不終也;其事則已附見矣。李成棟之附見於李元胤傳,以其無始也。成棟不與聲桓一例乎!曰:是有辨。粵中之不靖,成棟擾之也;迨其反正,而民生已塗炭矣,忠烈材幹之士已夷滅矣。惟其小心聽命,以死勤事,較之借內附而仍暴橫如忠貞諸人異焉。若夫聲桓,始終一賊耳;歸朝之後,不靖吏、不納土、不離窟穴,擅置官吏,私財賦、妄殺戮,稽其來後,全無王章,致煩天討,屠害生靈,故列逆臣。

  一、孫可望事與粵中相始終,粵中立國而可望入滇矣,可望降而粵亦亡。且其邀王封、謀受禪、擅殺大臣、劫置安隆、稱兵內犯,皆粵事之大者,不載不可也。載之,則人歸降,例不得載。今詳見李定國傳而雜於同時諸臣,亦得其大略矣。

  一、諸史必有儒學、孝友、獨行、文苑、隱逸、方伎等傳,茲編為人無幾,無從分晰。獨隱逸欲列一傳,而搜訪殊寡。方明之末,諸潔身高蹈者,所在多有,然其人既不求名,而知交中或鮮好義文學之士,不為傳述,子孫式微,遂致湮沒,豈不惜哉!廣搜旁羅,以發潛德,此亦四方君子之責也。

  一、金陵之亡,閩有君矣;閩亡,粵有君矣。魯監國紀,不亦贅乎?曰:此以存諸遺臣也。諸臣之雜事唐、魯、桂者多矣,若錢、張諸公,與魯相始終者也。無魯,何以有諸臣?諸臣之雄才大略、精忠烈志,皆與日月爭光者,可以略乎?諸臣不得略,而監國烏乎不紀也?且閩亡之後,諸臣奉之長垣、奉之健跳、奉之中左、奉之舟山,閩中震動;獨非國事乎?此皆不得附見於閩、粵者也。在昔梁未亡,而蕭■〈祭,言代示〉自立為後梁,史不得略。彼並帝者尚然,況與守監國之虛懷、無自帝之驕志,吾以為賢於靖江、廣州萬萬矣;故彼削而此紀。

  一、明祖鑒胡、汪之禍,不復立宰相,以庶政歸六部,而大權獨操,太阿不旁落,善矣。然後嗣難以遵也。成祖始興學士參決機務,設有內閣矣。英宗沖年踐祚,政在房闥,始有票擬矣。其後皆以六卿加宮保銜,則權與宰相侔矣。懷宗英察,微有猜嫌,秉鈞之地,信任不專,十七年之間至五十人,於是內豎得而箝制之、臺諫得而齮齕之,廟堂無政,海內崩離。豈非輕蔑大臣、有主而無輔之所致歟!南渡而後,貴陽煽虐,猶有承平權奸之勢,故江左卒為所覆。至於閩、粵,而政府輕於庶官矣。片言合旨,立執化樞;節鉞邊帥,皆予閣銜。惟起二、三遺老,欲資籌策,而碌碌尸位,望不稱職;事不可遺,故立一傳。

  一、鄭芝龍受明厚恩而不終,成功以子叛父,是何足誌乎?曰:凡為傳者,豈其人是為?亦以徵國是焉。閩之立國,惟鄭是依,國事取決於芝龍,而負恩喪國,計其罪,合入叛逆之伍。成功痛父之不忠,矢心圖報,奉粵朔不敢有二。迨至粵亡,猶以紀年竊附,仍稱天復之義,明之世勳宗戚與夫將相大臣受累朝厚恩者,未有效忠若是者也。事雖不成,君子深悲其志焉。或曰:其拒魯王而不納,非欲自專恣乎?曰:否。魯與閩固不協也,兩相誚矣;閩亡而奉魯,思文有知,不含慍地下乎?附粵以明臣服之心,拒魯以存故主之感,此其英雄智略也。然則何以不入粵?曰:地相隔也。此有土焉,勢不得舍之以奉粵也。令舍而奉粵,則亦壬寅一俘囚耳;安能崛強島中,延明曆二十餘年哉!故以其父子祖孫,自為一傳,如五代吳越世家例。為忠、為叛,讀者評之。

  一、是編所以補正史,正宜記載軼事耳,乃往往略之。如德昌之疑非真也、大悲童氏之獄暗昧不明也,非當明辨之者歟?永明見繫而神告以貞符、入寺而木偶起立,非受命之貞乎?瞿留守之松仙預定也,非管、郭之流與?若是者不可枚舉,而子俱不載何也?曰:德昌之事,無從辨也;辨之而益疑,刪之而論定矣。永明之夢、松仙之數,近於禨祥,君子不道也。此編外史也,不敢悖乎史體。若瑣瑣是述,疵纍筆端,故略之;略之,而人且以正史目之矣。

  ●南天痕目錄

  卷一

  紀略一聖安帝…………………………………………………………………………(一)

  卷二

  紀略二思文帝………………………………………………………………………(一五)

  紀略三永曆帝………………………………………………………………………(二二)

  紀略四魯監國………………………………………………………………………(三六)

  卷三

  宗藩傳朱盛濃、朱議瀝、朱盛澂、朱議漇、朱紹鯤、朱常■〈巛上木下〉、朱統錡、朱容藩(四三)

  卷四

  列傳一史可法(附應廷吉)………………………………………………………(五三)

  列傳二高弘圖、姜曰廣……………………………………………………………(六八)

  卷五

  列傳三張慎言、徐石麒、張有譽、解學龍、高倬、呂大器……………………(七五)

  列傳四劉宗周、黃道周……………………………………………………………(八六)

  卷六

  列傳五左懋第、袁繼咸……………………………………………………………(九三)

  列傳六黃得功、高傑、乙邦才、馬應奎、劉肇基、莊子固…………………(一○○)

  卷七

  列傳七周鑣、周鍾、雷縯祚……………………………………………………(一○九)

  列傳八劉成治、黃端伯、吳嘉胤、龔廷祥、陳於階…………………………(一一二)

  卷八

  列傳九凌駉、何剛(附徐孚遠)、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一一九)

  列傳十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一二八)

  卷九

  列傳十一金聲、夏允彝、陳子龍、沈廷揚……………………………………(一三五)

  列傳十二顧錫疇、何楷、路振飛、曾櫻、曹學佺、尹民興、吳聞禮(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緯(附歐陽素)、張致遠…………………………………(一四二)

  卷十

  列傳十三萬元吉(附楊文薦)、楊廷麟、劉同升、郭維經、彭期生、黎遂球、龔棻、姚奇胤……………………………………………………………………(一五三)

  列傳十四傅冠、王應熊(附王錫袞)、蔣德璟、黃景昉、何吾騶、黃士俊、方逢年………………………………………………………………………………(一六二)

  列傳十五瞿式耜、張同敞、何騰蛟、堵胤錫…………………………………(一六七)

  卷十一

  列傳十六陳子壯、張家玉、陳邦彥……………………………………………(一八一)

  列傳十七蘇觀生、丁魁楚、魯可藻……………………………………………(一八九)

  卷十二

  列傳十八嚴起恆、朱天麟、文安之、吳貞毓、楊畏知、郭子奇……………(一九七)

  列傳十九章曠、傅作霖、吳炳、洪育鼇………………………………………(二一○)

  卷十三

  列傳二十馬乾、李乾德、樊一蘅、詹天顏、范文光…………………………(二一五)

  列傳二十一郭承汾、張孝起、朱壽圖、朱壽琳、羅國瓛、高勣、鄔昌期、李如月、王應龍、任國璽………………………………………………………………………(二二○)

  列傳二十二熊開元、章正宸、李清、李模、喬可聘、金堡…………………(二二五)

  卷十四

  列傳二十三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二三五)

  列傳二十四沈宸荃、陳函輝、余煌、高岱(附葉汝■〈艹恆〉)、董守諭、王正中、沈履祥…………………………………………………………………………………………(二三七)

  卷十五

  列傳二十五林垐(附林汝翥)、劉中藻、朱繼祚、張肯堂、吳鍾巒、朱永佑、李向中、朱養時、林瑛(附張名陽等)…………………………………………………(二四五)

  列傳二十六熊汝霖、錢肅樂、張煌言…………………………………………(二五二)

  卷十六

  列傳二十七(守土諸臣):任民育、曲從直、王纘爵、周志畏、羅伏龍、楊振熙、溫璜、顧咸建、唐自彩、過俊民、鄭為虹、黃大鵬、王士和、王景亮、胡上琛、梁于涘、王域、劉允浩、夏萬亨、高飛聲、李翔、涂伯昌、涂世名、黃克善、吳錫玉、彭永春、徐可行、成啟、張耀、魯益、王運開、劉廷標、焦潤生、魯異撰、陳六奇、徐道興、那嵩、龍吉兆、龍吉臣…………………………………………………………………(二六一)

  卷十七

  列傳二十八(死事諸臣):侯峒曾、黃淳耀、張眉錫、龔用圓、夏雲蛟、沈猶龍、李待問、章簡、睦明永、徐念祖、傅凝之、陳大任、王佐才、朱集璜、陶琰、周宗瑜、王淳、王湛、徐守質、閻應元、沈鼎科、戚勳、馮厚敦、黃毓祺、徐趨、侯承祖、丘祖德、麻三衡、吳漢超、吳應箕、龐昌胤、盧象觀、方明、葛麟、顧杲、吳易、孫兆奎等、李總兵、任源邃、吳福之、徐安遠、金有鑑、徐昌明、謝球、趙初浣、司石磐、繆鼎吉、馮弘圖、周損等、周宗彝、俞元良、姚志卓、王翊、王江、趙立言、鄧思銘、楊應和、楊居久、胡夢泰、詹兆恒、周定礽、萬文英、陳泰來、魯亨應、余應桂、胡海定、彭錕、揭重熙、傅鼎銓、李虞夔、孫守法、吳子騏、劉琯、楊文瀛、譚先哲、石聲和、顧人龍、席上珍、金世鼎(附何思)、段伯美、余繼善、耿希哲(附冷陽春、夏祖訓)………………………………………………………………………………………………(二七九)

  卷十八

  列傳二十九(死事諸臣)江天一、畫網巾先生、陸宇■〈火鼎〉、賀向峻(附汪參)、王延善、蔣爾恂………………………………………………………………………………(三一九)

  卷十九

  列傳三十(隱逸)姜埰(附姜垓)、葉廷秀、余增遠、方以智、費經虞、熊啟宇、胡正言、朱議霶、周齊曾………………………………………………………………(三二九)

  列傳三十一(逸士)李孔昭、李世安、萬泰、汪渢、邵泰清、嚴書開、張次仲、李天植、徐枋、張來鳳……………………………………………………………………(三三八)

  卷二十

  列傳三十二(逸士)沈壽民、劉城、張拱乾、楊湛露、魏禧…………………(三五一)

  卷二十一

  列傳三十三(義士)盧涇材、歸詔、張涵、古如甡、古如瑾、何臨、高孝纘、王士琇、吳可箕、潘履素、黃金璽、韓默、饒餘、張秉純、趙景麟、徐爾榖、鄧雲程、吳古懷、顧所受、王臺輔、祝淵、王毓耆、潘集、周卜年、傅日炯、朱湋、倪文徵、謝泰臻、王若之、文震亨、文秉、殷獻臣、項志寧、許德溥、馬純仁、馬嘉、方國煥、張龍文、嚴紹英、徐澳、歐敬竹、石士鳳、陳宗道、張起生、林應星、林說、鄒之琦、鄒欽堯、葉天章、朱君正、劉泰兆、曾和應、魏殷臣、李應開、趙卯、紀文疇、林化熙、劉國祚、趙良玉等、饒士柟、溫奇梧、周必顯、薛大觀…………………………………(三五七)

  卷二十二

  列傳三十四(武臣)李元胤、焦璉、王祥(附皮熊)、楊展、沐天波………(三七九)

  卷二十三

  列傳三十五(武臣)李定國(附劉文秀並孫可望事實)………………………(三九五)

  列傳三十六(武臣)荊本徹、賀君堯、黃斌卿…………………………………(四○四)

  卷二十四

  列傳三十七(武臣)鄭遵謙、鄭彩、阮進、周鶴芝……………………………(九○四)

  卷二十五

  列傳三十八(鎮臣)鄭芝龍、鄭芝彪、鄭鴻逵、鄭成功………………………(四一七)

  列傳三十九(雜臣)金聲桓………………………………………………………(四二九)

  卷二十六

  列傳四十(奸佞)馬士英、阮大鉞、楊文驄、劉承胤、馬吉翔………………(四三五)

  附錄

  思陵改葬事…………………………………………………………………………(四五三)

  二太子事……………………………………………………………………………(四五五)

  ●南天痕卷一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紀略

  趙海劉陲,振奕葉焉。帝冑宗支,奄奄就盡,僅一祀餘耳。論世者使鶴叫銅阜,冷宇蒼涼,泣殘碧落。悲夫!抑亦士君子之恥也。爰記其略。

  紀略一 聖安帝

  聖安帝,神宗之孫、福恭王長子也。諱由崧。母鄒氏。初封德昌王,進封世子。

  崇禎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河南府,恭王遇害,世子出走懷慶。

  十六年七月朔,封福王;懷宗手擇宮中玉帶,命中使賜之。

  十七年三月,京師失守。四月己巳,烈王凶聞至南京。其時,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勤王在浦口,南京諸大臣聞變倉卒議立君,未有所屬。而王與潞王以避賊至淮上。潞王諱常淓,穆宗之後也;有賢名,大臣意多在潞王。總督鳳陽兵部右侍郎馬士英遺書南京,言福王倫序當立。甲申守備南京魏國公徐弘基、提督操江誠意伯劉孔昭、南京戶部尚書高弘圖、工部尚書程註、右副都御史張慎言、掌翰林院事詹事姜曰廣、南京守備掌南司禮監務太監韓贊周等集朝內,兵部右侍郎呂大器署禮兵二部印,不肯署議。吏科給事中李沾厲聲言「今日異議者死之」。時,士英握兵於外,與大將靖南伯黃得功、總兵劉澤清、劉良佐、高傑等相結,諸大將連兵駐江北,勢甚張,大臣且畏之不敢違,於是以福王告廟。乙酉,弘基等迎王於江浦。丁亥,百官迎見;王素服角帶哭。五月戊子朔,王乘馬自三山門至孝陵,從臣請從東門御路入,王遜避,自西門入。至享殿祭告畢,次謁懿文太子陵。自朝陽門入東華門,步行謁奉先殿。出西華門,駐蹕內守備府。己丑,群臣勸進,王辭讓,尊景皇帝故事監國。是日,大清攝政王入北京。初三日庚寅,王行告天禮,升殿,百官行四拜禮;魏國公徐弘基跪進監國之寶,王受訖,再行四拜禮,乃退。大赦;其新加練餉及崇禎十二年以後一切雜派並各項錢糧十四年以前實欠在民者悉免之。以張慎言為吏部尚書。壬辰,以史可法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高弘圖為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並入閣辦事,馬士英為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總督鳳陽如故。發銀一萬兩,遣職方司郎中萬元吉往犒得功等軍。癸巳,為大行皇帝發喪哭臨。甲午,以姜曰廣為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前禮部尚書王鐸為東閣大學士並入閣辦事。曰廣辭,改禮部左侍郎,入直。以工部右侍郎周堪賡為戶部尚書。召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復官。乙未,遣河南道御史祁彪佳等安撫江南。可法請裁去南京內外守備參贊等銜,定京營及府衛官兵軍校事宜。又請分江北為四鎮,以黃得功、劉澤清、劉良佐、高傑四人分統之。傑駐徐州,經理河北、河南開、歸等處招討事;良佐駐壽州,經理河南陳、許等處招討事;澤清駐淮安,經理山東等處招討事;得功駐廬州,經理各路援剿事。各有分地,軍民聽統轄、有司聽節制;營衛修葺,舊伍墾荒蕪、採山澤、招商稅以供軍資。每鎮額兵三萬人,歲供本色米二十萬、折色銀四十萬。設督師於揚州,節制諸將。罷鳳陽總兵官,改副將;設九江、京口兩鎮,以操江總督文臣協理。並從之。丙申,馬士英率兵入朝。戊戌,群臣勸進,箋三上,王許之。禮部請祀地祇,命俟祭天一併舉行。己亥,修奉先殿。撫寧侯朱國弼請裁漕鎮,從之。辛丑,召兵部尚書張國維回部協理京營戎政,召前刑部尚書徐石麒為都察院右都御史。壬寅,王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弘光,以明年為元年。賜文武官一級,存問在籍大臣,起廢滯、宥罪過;其北地文武官員義不從賊在南者,一體用試。弘光元年稅糧免十分之一,江北、湖廣、四川倍免焉。盧九德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京營。癸卯,馬士英入閣辦事,仍掌兵部。禮部右侍郎顧錫疇為禮部尚書。分應天、蘇松為二巡撫。甲辰,忻誠伯趙之龍總督京營戎政。進封黃得功靖南侯、左良玉寧南侯。封高傑興平伯、劉澤清東平伯、劉良佐廣昌伯。乙巳,禁北來逃官入京。丁未,史可法出督師於揚州,給銀二十萬兩。諭參將王之綱迎太妃於河南郭家寨。李自成差偽將軍董學禮等率兵南下,至宿遷;己酉,總督漕運巡撫鳳陽等處地方、右僉都御史路振飛遣兵擊敗之,擒其偽防禦使武愫。張慎言薦戍籍大學士吳甡,命召之。庚戌,劉孔昭訐慎言於朝。慎言乞罷,上兩解之。弘圖、曰廣各上疏乞罷,不許。命御史周一敬護送潞王駐杭州。設勇衛營,以御馬監太監李國輔監督。壬子,進魏國公徐弘基左柱國;其餘侯、伯各加一級,歲加祿米五十石。賜韓贊周廕弟姪二人、盧九德一人錦衣衛指揮僉事,各賜蟒衣及銀。癸丑,遣史可法祭告泗陵、鳳陵,左良玉祭告顯陵。乙卯,封平西伯吳三桂薊國公,世襲;命發銀五萬兩、漕米十萬石饋之,聞其敗賊也。六月壬戌,上大行皇帝謚曰「紹天、澤道、剛明、恪儉、揆文、奮武、敦仁、懋孝、烈皇帝」,廟號思宗。大行皇后謚曰「孝節、貞肅、淵恭、莊懿、奉天、靖聖、烈皇后」。甲子,程註致仕。馬土英薦逆案前光祿寺卿阮大鋮知兵,命予冠帶召見。廷臣交章劾奏,不省。弘圖、曰廣各疏求去,不許。湖廣巡按御史黃澍入朝,劾奏士英十可斬。上令士英避位。士英因內侍乞留,乃止。壬申,士英劾從逆諸臣光時亨、項煜、周鍾等;命逮治。先是,周王薨於淮安舟中,命於安吉、孝豐擇地卜葬。丙子,呂大器引疾致仕。丁丑,張獻忠陷重慶府,瑞王遇害。戊寅,封福府千戶常應俊襄城伯。庚辰,以徐石麒為吏部尚書、工部侍郎何應瑞為工部尚書。壬午,巡按淮安御史王爕奏皇太子、定王、永王俱遇害。是日,鎮江兵變,焚民居數百家。乙酉,命薦舉人才,授西北殘破州縣;停止勸餉事例。秋七月丙戌朔,命魯王駐臺州。添設兵部侍郎二員。戊子,追尊皇考福恭王曰「貞純、肅哲、聖敬、仁毅、恭皇帝」,皇妣姚氏曰「孝誠、端惠、慈順、貞穆皇太后」,皇祖妣鄭氏曰「孝寧、溫穆、莊惠、慈懿、憲天、裕聖太皇太后」,遙上母太妃鄒氏尊號曰「恪貞、仁壽皇太后」,謚先妃黃氏曰「孝哲、懿莊、溫貞、仁靖皇后」,繼妃李氏曰「孝義、端仁、肅明、貞潔皇后」。追復懿文太子廟謚曰「興宗」,孝康皇帝妃常氏曰「孝康皇后」。上建文帝謚曰「嗣夫、章道、誠懿、淵恭、覲文、揚武、克純、篤孝、讓皇帝」,廟號惠宗;后馬氏曰「孝愍、溫貞、節睿、肅烈、襄天、弼聖、讓皇后」。追尊「恭仁、康定、景皇帝」謚曰「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顯德、頌孝、景皇帝」,廟號代宗;「貞惠、安和、景皇后」汪氏曰「孝淵、肅懿、貞惠、安和、輔天、恭聖、景皇后」。己丑,以太常寺少卿左懋第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經理河北,聯絡關東軍務;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為太僕寺少卿,加總兵官陳洪範太子太傅,偕往北京,給銀三萬兩,為山陵道里費。以六科員缺,令將中行、評博、推知等官,俱減俸行取。乙未,定京營制為五軍、神樞、神機三大營,各一營至十營,以團練總兵官六人分統之。癸卯,命禮部尚書顧錫範祀海。甲辰,追封開國功臣故頴國公傅友德麗江王,賜謚曰「武靖」;宋國公馮勝寧陵王,謚曰「武壯」。己酉,中旨以吏部右侍郎張有譽為戶部尚書,弘圖封還爭之,不聽。辛亥,釋高墻罪宗前唐王聿鍵等三百餘人。時群臣分黨,紛爭日甚。壬子,諭曰:「朕遭百六之運,車書間阻,方資群策,旋軫故都;乃文武之交爭,致異同之日甚。先帝神資獨斷,彙納眾流,天不降康,咎豈在上。爾諸臣尚監於前車,精白乃心,匡復王室。若水火不化、戈矛轉興,天下事不堪再壞,且視朕為何如主!祖宗成憲,勿尚姑息。各宜欽承,朕言不再」。改正閣銜以尚書兼大學士。八月丙辰朔,日有食之。癸亥,敕左良玉兼提督官,開藩武昌。甲子,張獻忠陷成都府,蜀王遇害。乙丑,上曰:「川陝道遠,職官多缺,吏部選擇賢才,堪任監司府州縣者,與巡按御史朱壽圖前去,隨才署用。以後,凡殘破險遠地方准此」。戊辰,皇太后自儀鳳門入宮,遣靈璧侯湯國祚告於南郊。命惠王駐廣信府。癸酉,命修西宮之西園第一所為皇太后宮。乙亥,命吏部察廢籍及舉貢監生才品堪用、願效力危疆者,考選二、三十名,咨發輔軍前,以補地方缺官。丁丑,皇太后弟千戶鄒存義為大興伯,贈吳三桂父故總兵吳勷遼國公、母祖氏遼國夫人。庚辰,命選淑女。辛巳,賜北京死節諸臣大學士范景文等二十二人贈謚祭葬有差;建雞鳴寺山,賜額旌忠。壬午,以太子太傅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王應熊起用,改兵部尚書總督川湖雲貴等處,耑辦蜀寇;賜尚方劍,便宜行事,仍給銀三萬兩。癸未,封鄭芝龍為南安伯。命停文武官荐舉。禁非言官而上疏者。乙酉,中旨以阮大鋮為兵部右侍郎,巡閱江防。是月,清將楊萬興下濟寧。九月辛卯,裁各布政司右布政使。癸巳,曰廣致仕。甲午,宗周致仕。己亥,三法司奏定從逆六等條例,大逆凌遲處死凡五條:凡從逆攻陷京師及為賊毀宗社、易門榜者;凡倡率勸進及為賊草偽詔者;凡部院詹事、翰林三品以上大臣從賊受偽官、為之親信用事者;凡文武封疆大吏、如督撫總兵降賊者;凡京官翰林科道部等官,為賊畫策規取地方者。以上如本犯不歸、歸而又逃者,收繫其妻子,籍沒其資產。斬決不待時,凡三條:凡四品京官及翰林科道受賊偽命、居要地比原職加崇者;凡方面分巡分守知府等官降賊者;凡文武封疆大吏聞變先逃者。絞凡六條:凡獻銀、獻女、獻婢以媚賊求免者;凡內外衙門官、但受偽命者;凡職在巡方遇變而逃及布按三司、分巡、分守、知府等官遇變先逃者;凡被賊夾打不能自回、仍受偽官者;凡受偽官為賊疏遠者;凡各衙門奉差,如管屯、管河、榷關、司餉等官雖無封疆之責而逃者。流凡三條:凡內閣重臣及部院等三品以上、詹事翰林五品以上即不從賊偷生潛逃者;凡既受偽職,後自疏遠、先賊未敗脫身南還者。以上斬、絞、流及遠戍共十一則,如各犯認罪自授,擬減本罪一等;如遁歸匿形、蓄謀叵測,議本罪加一等,仍收繫其親屬。徙凡二條:凡候考、候選,即無官守,即未受偽官,仍浮沉賊中,賊奔乃還者;凡遇賊變,為賊脅留未受偽官者。杖凡一條:凡初為賊所拘,未受偽官,乘間先歸者。上曰:「北都淪喪,帝后遐升,巷戰死綏者,遂無一人;且反面事仇、甘心降賊,為之指斥先帝,規并海宇。人心已喪,法紀何存!所奏既已會議允當,並先奪職。其絞罪以上,法司行撫按官逮至京訊之;流罪以下,撫按官依律即訊具奏。其有身雖陷賊,而能改圖歸正,擒殺賊首及以兵馬城池來歸,或為我內應,克立大功,或為我內間,效忠本朝者,仍從優升賞,不用此例」。士英請令童生輸銀免府、縣考二試。乙巳,給河南巡撫越其杰銀十五萬兩,令募兵屯田。追賜國初諸臣陶安等、先朝諫死諸臣蔣欽等謚。命鄉官與監生齊民較田多寡,一體當差,不許擅立官戶。丁未,上皇考陵名曰「熙陵」。庚戌,命法司逮問呂大器、前巡按御史左光先,俱不至。開納助工事例。辛亥,停宗室換授。壬子,命刑部逮問黃澍,亦不至。戶科給事中陸郎、御史黃耳鼎例授外職,特旨留之。二人疏攻徐石麒。甲寅,石麒致仕。是月,高傑率兵赴鎮。冬十月丁巳,太常寺少卿李沾為左都御史。庚申,高弘圖致仕。甲子,遣司禮監太監孫元德察催直隸、浙江、福建、金華歲改緞價九庫一應錢糧,仍督兩浙漕糧鹽課洋稅,並一切修練儲備事宜。賜北京死節太監王承恩等九人贈謚、祭葬、廕有差。丙寅,命於杭州選淑女。壬申,中旨以吏部右侍郎張捷為吏部尚書。癸酉,追復代宗生母賢妃吳氏,上謚曰「孝翼、溫惠、淑慎、慈仁、匡天、賜聖皇太后」;惠宗長子文煃曰「恭愍皇太子」,弟允熥為吳悼王,允熞為衡愍王,允熙為徐哀王。追封惠宗子文奎為原懷王,並附祀孝康陵。復江都、宜都、南平等四郡主為公主。耿睿、於禮為附馬都尉。丙子,命以來年正月上辛合祀天地於南郊。士英請令戶部給直省印單,凡贖鍰自杖以上俱註單內解部充餉,其不入單內以贓論;從之。丁丑,以兵部左侍郎解學龍為刑部尚書。戊寅,加左良玉太子太傅。壬午,命停今年決囚。癸未,鑄弘光通寶錢。

  是月,漳州賊破雲霄城;據之,官兵討之,賊走大浦。十一月戊子,西宮成,賜名「慈禧殿」。續封鄧文堯為定遠侯。庚寅,命開屯海中玉環等山。辛卯,令生員納銀充貢。總兵官邱磊有罪,下獄死。癸巳,命遼王駐臺州寧海縣。乙未夜,端門外火。大清兵入宿遷,破海州。庚戌,以某軍都督府左都督許定國充總兵官,掛鎮北將軍印,鎮守開封。辛亥,監下江軍。兵部職方司郎中楊文驄請於金山、圖山築城,從之。復逃官御史蘇京官,駐廟灣,聯絡海上。自五月不雨,至於是月。十二月乙卯朔,命荊王駐九江府。丁巳,進爵劉澤清為東平侯。禁巡按御史,不許拿訪。庚申,賜建文死節諸臣贈謚。辛酉,以湖廣巡撫何騰蛟總督川廣雲貴等處軍務,兼督糧餉,專理恢勦。丙寅,改上孝宗后張氏謚「孝靖、肅莊、慈哲、懿扶、天贊、聖敬皇后」。大閱京軍,命士英代。己巳,陳洪範北使還,左懋第不屈被執。通政司楊維垣請重刻三朝要典,命禮部訪求一部,送入史館。又奏:逆案多枉;命吏部察明,分別復職起用。有狂僧大悲,至京自稱王,下鎮撫司詞訊。癸酉,復逃官前左春坊左諭德韓四維官;工科右給事中戴英劾之,改別衙門用。甲戌,遣士英視牲。乙亥,復逃官兵科給事中時敏官。開屯海中大瞿等山。丁丑,諭吏部:自天啟以前諸臣有勞績者察明贈官,不得與廕。三法司奏解學龍等從賊諸臣獄,上以諸臣擬罪太輕,命再議。開納文武職官誥命事例。大清兵自孟縣渡河,總兵李際遇迎降,命高傑屯歸德以備之。徐弘基卒。戊寅,傑自徐州進兵。辛巳,罷南郊,改於明年冬至。壬午,以應天府丞瞿式耜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士英請榷酤,從之。

  弘光元年春正月乙未朔,大雪,免百官朝賀。以士英掌文淵閣印,充首輔辦事。癸巳,命得功、良佐率師進屯頴、亳;二人受命不行。興平伯高傑率軍至睢寧。乙未,許定國伏兵享傑於城中,殺之;叛降於清。戊戌,禁宗室入京朝見。壬寅,命在京諸臣自陳。癸卯,中旨以吏部左侍郎蔡奕琛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命裁監紀及將官。乙巳,奪解學龍職。丙午,召左都御史唐世濟復官,管右都御史。加高傑監軍兵科給事中衛胤文兵部右侍郎,總督興平標下鎮將兵馬,兼理本鎮汛地,經略開、歸防勦軍務。是月,大清兵入西安府,李自成走襄陽。二月甲寅朔,命於嘉興、紹興二府選淑女。己未,阮大鋮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仍管巡閱江防事務。以工部右侍郎高倬為刑部尚書。人有上書言:開化、德興、玉山之間,有雲霧山,為先朝封禁,開之可以助國;命太監李國輔會同撫按往勘視。辛酉,命五府察明勳臣世系,方許保選,戚臣不許濫請世襲。癸亥,續封顧其謙為鎮遠侯。甲子,謚皇太子曰「獻愍」,定王曰「哀」,永王曰「悼」。乙丑,命於蘇州織造大婚冠服。丁卯,顧錫疇罷。廕方孝儒裔孫為翰林院五經博士。遣太監高啟潛安撫興平營將士。甲戌,進蔡奕琛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乙亥,追封皇弟由榘為頴王,謚曰「沖」。禮部請朝日,命待南郊禮成行之。丙子,更上先帝廟號曰「毅宗」;趙之龍奏:「思」非美謚,乃改。封慈爚為崇王,命駐福州府。己卯,改鑄南京各衙門印,去「南京」二字。癸未,大悲棄市。鴻臚寺卿高夢箕奏:先帝皇太子自北來;遣內臣蹤跡至杭州,得之。三月甲申朔,至京,駐興善寺,遣太監李承芳、盧九德等審視還報;夜五鼓,移至掌錦衣衛都督同知馮可京邸舍。乙酉,上御武英殿,命府部九卿科道及前東宮講官中允劉正宗、李景濂、少詹事方拱乾等審視太子,問答多不符;大學士王鐸叱為假。久之,自稱為王之明,故駙馬都尉王昺姪孫;奏上。丙戌,下中城兵馬司獄。以戍籍錢謙益為禮部尚書。丁亥,復故少師兼中極殿大學士溫體仁謚。戊子,命太監喬尚總理兩淮鹽課,嚴察兵馬糧餉。壬辰,命百官會審王之明於午門外。上故妃童氏在河南,巡按御史陳潛夫具儀從送至京;上以為假,下錦衣衛獄,並逮訊潛夫。癸巳,遙祭諸陵。戊戌,三法司以王之明獄上;命再嚴究往來蹤跡及主使之人。先是,太子之至也,都人皆喜,以為上未有子,且以為嗣;至是人情益懼。民間流言:指馬士英、王鐸共謀戕害太子。黃得功上疏乞保留,上乃命養之獄中,勿遂加刑。劉良佐上疏,並言太子、童氏二事,謂上為群臣所欺;因命法司先將二案審明情節,傳示中外,以釋群疑。然而流言日甚。己亥,上懿安皇后謚曰「孝哀、慈靖、恭惠、溫貞、偕天、協聖、哲皇后」,更上皇考謚曰「孝皇帝」。壬寅,先帝忌辰,上於宮中舉哀,百官於太平門外設壇遙祭。乙巳,大清兵從河南下,總兵官王之綱走宿州;是日入歸德府,巡按御史凌駉死之。丙午,罷安慶巡撫。己酉,贈高傑太子太保,蔭一子錦衣衛百戶。壬子,加高傑部將李本身左都督(?)興平伯標下兵馬。夏四月丙辰,左良玉反,陷九江府。良玉尋死,其子夢庚自稱留後。丁巳,追卹三案諸臣劉廷元等二十人,並復原官,仍各贈廕有差。乙未,左兵陷東流,京師戒嚴,以公侯分守長安等門及都城十三門。徵靖南、廣昌、東平三鎮兵入衛;命可法至江北調度,阮大鋮率兵巡防江上。是日,戮光時亨、周鍾、武愫於市,周鑣、雷縯祚賜自盡,其餘從賊諸臣擬死罪者戍邊、流罪以下為民。是日,左兵陷安慶府。大清兵自歸德分道,一趨亳州、一趨碭上,徐州總兵李成棟奔揚州。壬戌,封常澄為襄王,命駐汀州府。是日,都督黃斌卿等與左兵戰於銅陵之灰河,敗之;明日復戰,沉其船三十艘。命勞諸將銀幣。乙丑,大清兵入泗州。丙寅,渡淮,史可法退保揚州。丁卯,選淑女於元輝殿。潞王在杭州上書,請僻靜一郡;戊辰,命移駐湖州府,敕賜獎諭。且命移周、魯二王於江西、廣東。辛未,大清兵圍揚州,七日城破,督師史可法死之;遂屠其城。戊寅,追封于謙臨安伯。五月壬午朔,進封得功靖國公,諸將各陞蔭有差;遣司禮太監王肇基賫銀幣往勞。丁亥,封鄭鴻逵靖虜伯。分蘇松、常鎮為二巡撫。己丑夜,大清兵自七里江渡。庚寅,鴻逵以水師奔福建;大清兵入鎮江府。初十日辛卯,上遜於太平,士英奉皇太后如杭州,京城潰。日夕時,至太平,居察院公署。十二日癸巳,如得功營,御舟中;忻城伯趙之龍、禮部尚書錢謙益送款於豫王。大清兵自丹陽趨句容。十四日乙未夜,前隊至郊壇門。十五丙申,豫王至,營於郊壇北;之龍及諸勳戚文武大臣皆迎降。劉良佐至上新河降。十八日己亥,豫王入南京。十九日庚子,如蕪湖。二十二日癸卯,良佐引大兵追帝。左柱國太師靖國公黃得功死之;其將田雄、張杰等奉上如大軍。九月甲寅,上如北京。唐王即位,遙上尊號曰「聖安皇帝」。明年五月,遇害;潞王等亦見殺。粵中立國,上謚曰「安宗簡皇帝」。

  工科李清「南渡錄」曰:上蕪居深宮,每徘徊詫嘆,謂諸臣無肯為我用,於聲色罕近也。然讀書少,章奏未能親裁,故內閹外壬,相倚為奸,卒歸過於上。如端門捕蝦蟆,此宮中舊例,而加以穢言;且謂孌童季女,死者接踵,內外諠謗罔辯也。及國亡,宮女逸出,始得其真。惟一為士英所挾,太阿旁落,亂政亟行,以淪胥於亡。蓋帝仁厚有餘,剛明不足。論者謂士英聽阮大鋮奸謀,欲以三朝要典興黨人之獄,上獨不允,亦可想見其為人矣。

  自燕都淪喪,懷生之倫,莫不飲痛。然大河南北雖經蹂躪,而吳、楚、閩、粵、滇、黔疆域如故也。於是,紫蓋渡江,南都擁立;以倫、以序,福王為正。史大司馬忠亮日月,招徠耆舊,奮揚師旅。時則高弘圖、姜曰廣左右一人,張慎言、徐石麒代為塚宰,張有譽、顧錫疇並列六卿,起劉宗周為亞相、鄭諠為大理,翰林則陳子壯、劉同升、趙士春,卿尹則侯峒曾、姚思孝、詹兆恒、郭維經,臺諫則馬嘉植、熊汝霖、章正宸、陳子龍、沈宸荃、游有倫、喬可聘、郭貞一,部曹則夏允彝、吳嘉胤、黃端伯、何剛、錢旃;群賢濟濟,布在殿陛。方將校七萃,閱六師,和強鄰,剪仇寇;眾庶喁喁,想望中興。即未能颷起雲蔚,迅復大物;而滔滔河國,畫塹自守,猶未失為晉元、宋高也。無何,而貴陽煽虐,盜竊秉鈞,外連強帥、內起狐群,斥逐貞賢、引用匪類,寵賂既章,紀綱大壞;史公奔走淮江,綢繆內壞,猶日不足。久之,忠貞激發,傑驁降心;爰指北旗,電掃河洛。而變生杯酒,自相屠滅,卒致倒戈;天不祚延,可概見矣。逮夫朝昏日甚,飛章告密,萃於清流;而托名皇胤,王郎故智,適符其會。於是,不逞之徒,借清君側,晉陽之甲,羽檄四馳,乃空淮左,以遏江防,使敵得蹈虛乘隙,長江飛渡,君臣輿襯,嗚呼悲夫!究其始終,以人為興衰。易稱否泰,君子小人之消長而已。有國家者,可不鑒哉!

  ●南天痕卷二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紀略二 思文帝

  紀略三 永曆帝

  紀略四 魯監國

  ·紀略二思文帝

  思文皇帝諱聿鍵,小字長壽,太祖九世孫也。其先唐定王,高帝第二十三子,封於南陽。父義,唐世子;追封裕王。母毛氏。帝生十二歲,祖端王惑於嬖妾,囚世子承奉所,帝亦從之。有大志,好讀書,雖處患難而志氣不挫。年二十八歲,尚未請名。世子為其弟毒死,端王諱之,將傳國於次子。分守道陳奇瑜入弔,謂王曰:世子薨逝不明,若又不立其子,事且露,國法重。王懼,始為帝請名,立為世孫。

  崇禎五年,端王薨,襲王位,年三十一矣。選妃曾氏,諸生曾文彥女。七年,流寇入河南,南陽當其衝;城單薄,王捐千金謀修築。知府陳振豪勿授工;王上言,詔逮振豪下獄。王乃援潞王事,請增兵三千人,設參將一員,以陳永福充之;不許。八年冬,賊再犯南陽,上疏言臣府護衛一千二百人,近制以其半為汴梁班軍,給撫臣以下繇使無謂,惟明詔念臣困阨,以全軍見還。懷宗報之曰:南陽班軍番直,祖制已久,朕不敢變。時欲行宗室換授之法,陳子壯署禮部事,執不可。王貽書子壯相駁難,其書稱說典訓,援據經傳皆有本。廷臣顧勿及知,特以為諸侯王尚氣、持異同而已。子壯尋下獄;眾口惜子壯者,輒以尤王。王亦薄公卿為不足重,而爭宗藩體統。劾總督盧象昇不朝。其所建請頗多,與群臣相牴牾,懷宗意亦不之善也。

  九年八月,京師戒嚴,王率護軍勤王。汝南道周以興止之,不聽。至裕州,巡按御史楊繩武以聞,旨下切責。會前鋒值寇,亡內豎三人,乃返國。十一月,下禮部議,廢為庶人,安置鳳陽高墻。押發官同知張有度欲以檻車行,王自裁,不殊。至鳳陽,守陵奄人索賄不得,墩鎖以困苦之;不勝其辱,病幾殆。曾妃割股以進,始癒。有司廩祿不時,資用乏絕。時有望氣者,以高墻中有天子氣,言於淮撫路振飛;假賑罪宗名,入見王,心獨異之。王告以吏虐狀,振飛上疏請加恩罪宗,贍以私錢,且責吏之無狀者石應詔。弘光登極大赦,王出高墻,命徙駐廣西之平樂府。乙酉五月至杭州,而南都不守,王勸潞王監國,拒北使之招降者;不聽。時,靖虜伯鄭鴻逵自京口、戶部主事蘇觀生自南都,胥會於杭,遂奉王入閩。六月甲戌,次浦城,禮部尚書黃道周三箋勸進。閏六月癸未,福建各官迎謁於水口驛;王出御用銀一百五十兩,令有司葺行宮,勿擾民。丁亥,至福州監國,建行在太廟、社稷。丁未,祭告天地祖宗,即皇帝位於南郊。以福建為福京、福州為天興府,布政司為行殿,大赦,改元隆武。追尊皇考為皇帝、妣為皇后,遙上弘光尊號曰「聖安皇帝」。進封靖虜伯鄭鴻逵定虜侯、南安伯鄭芝龍平虜侯、其弟芝豹澄濟伯、鄭彩永勝伯,並賜號「奉天、翊運、中興、宣力、定難、守正功臣」。黃道周為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蘇觀生為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福建巡撫張肯堂為吏部尚書兼左都御史、戶部右侍郎何楷為戶部尚書、四川按察使曹學佺為禮部尚書、福建巡按御史吳春枝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周應期為刑部尚書、鄭瑄為工部尚書,並賜號「奉天、翊運、中興、宣猷、守正文臣」。各官陞賞有差。自道周外,凡有聲望者,何吾騶、蔣德璟、黃景昉、朱繼祚、林欲楫、姜曰廣、吳甡、高弘圖、路振飛、曾櫻、鄭三俊、熊開元、黃士俊、顧錫疇、陳子壯,皆為大學士;然多遙授,至者數人而已。其後以林增志、李先春同入閣辦事。上性素儉,少遭患難,既即大位,慨然以復仇雪恥為務;布衣蔬食,不御酒肉。敕司禮監:行宮不得以金玉玩好陳設;器用磁錫,幃幄被褥皆布帛,絕去錦繡。後宮無嬪,御執事三十人而已。中宮懿旨:選女廚十人;上聞之,以為擾民,不許。勤於聽政,批閱章奏,丙夜不休。上書陳言軍國大事者,輒以手詔答之。重風節,喜文學,收召名士,不次用人。其意欲大有為於天下,而阨於時勢。

  是時,浙西已降服,浙東奉魯王監國,而大清兵方在江、楚。楊廷麟、萬元吉等以義師往來捍禦,皆加閣部督師銜以寵之。李自成為九宮山民所誅,楚督何騰蛟收降其黨李錦等,皆加總兵官,賜名忠貞營,為御營先鋒;而內制於鄭氏,不能出關與之相應援也。初,上優禮鄭氏,以閩事屬之。芝龍有長子森,入見,上奇其表,賜姓曰「朱成功」,命提督禁旅,照駙馬都尉體統行事。芝龍議戰守事宜,自仙霞關外當守者一百餘處,守兵、戰兵略計二十萬,合閩、粵餉不支一年;仍請於兩稅內米一石預借銀一兩,遣侍郎科道徵發。吏部主事王兆熊兼御史督義餉急迫,不輸者,榜其門「不義」,於是閭里騷然矣。芝龍又請清理寺田,可得餉八十萬;上不聽。戶部侍郎李長蒨請開事例,從之。設儲賢館,定十二科取士,以蘇觀生領之。既而招徠者多狹邪之士,上亦厭之而罷。上以盜賊之興,皆以貪吏,欲以高皇帝之法懲之。建陽知縣施■〈火豦〉,以貪酷被劾,特敕誅之,輔臣申救不聽。上賜宴大臣,芝龍自以侯,欲位首輔上;黃道周以祖制武職無班文官右者爭之,終先道周,芝龍怏怏不悅。道周乃自請出關,號召義旅圖恢復;上許之。請兵、餉,芝龍皆不應,僅給羸卒千人,賫一月餉。七月辛未,道周率以行。八月乙酉,頒祖訓五十七條本於閣部科道,大學士林欲楫率諸臣表謝。庚寅,命肅鹵伯黃斌卿出鎮舟山。命吳江諸生孫久中賫手敕召淮撫路振飛,錄舊恩也。壬辰,冊曾妃為皇后,贈後父曾文秀為吉水伯。癸巳,命婦朝后於太和殿。邵武知府吳炆煒、推官朱健,以敵未至,先棄城逃,下獄誅。行保甲法於天興府。定錦衣衛軍制,設中前後五所,每軍百戶曰一威,所八威;名曰「禁軍」。時兵事皆掌於鄭氏,而芝龍殊無意出關;上屢諷之,則以餉乏為辭。江、楚之迎駕者疏踵至,上以芝龍不足恃,欲入楚倚騰蛟。會前知州金堡朝於行在,勸上親征;上大喜,立擢堡為兵科給事中。於是決計自贛入楚。甲午,類於上帝;乙未禋於太廟,丙申禡於社。丁酉,以鄭鴻逵為御營左先鋒出浙江、鄭彩為御營右先鋒出江西;駕幸西郊,行授鉞禮。先期為壇,設天帝、高皇神位。上御翼善冠,詣壇所,百官陪位,武臣戎服聽事。上皮弁升壇拜謁神,立於神位西南面;御先鋒北面跪,兵部授鉞,上東向揖之。賜餞光祿寺,授爵;御先鋒跪嚼。上誡勞畢,謝恩出,率諸將士跪壇下,上甲冑誓師;乃鳴金鼓,揚旌而出。當授鉞時,風雨晦冥,大風起壇上,燭皆滅,神位仆;鴻逵出城,馬蹶踣地。識者以為不祥。

  靖江王亨嘉僣位於桂林;九月,兩廣總督丁魁楚遣總兵陳邦傅擒之。封魁楚平粵伯。十月,遣兵科給事中劉中藻頒詔浙東,魯王不受詔。自是,與浙東相左;惟方國安、朱大典二人,中立受職焉。十一月,上下詔親征,以唐王聿釗、鄧王鼎■〈土器〉監國,大學士曾櫻協同芝龍守留。以吳震文為隨征兵部侍郎、王觀光為隨征戶部侍郎,皆兼吏戶禮三部事;張家玉、陳履貞為隨征兵科,亦兼吏戶禮三科事。命曹學佺修懷宗實錄,設蘭臺館以處之。十二月甲申,上戎服登舟,大學士何吾騶等隨行。舟次芋江五日,百姓壺漿迎者沿道;皆賫以銀牌。壬寅,黃道周之師潰於婺源,被執。

  丙戌,隆武二年正月乙酉朔,上在建寧,不受朝賀,以三大罪自責,百官皆戴罪從征。交趾、日本國皆遣使入貢。馬士英扣關求入朝,上數其罪,諭守關官兵勿納;士英七疏自理,終不許。監國魯王遣柯夏卿、曹惟才來聘,上加夏卿兵部尚書、惟才光祿寺少卿,手敕謂:朕無子,王為皇太姪,同心戮力,共拜孝陵;朕有天下,終致於王。取浙東所用職官皆列朝籍,不分彼此。尋遣僉都御史陸清源解餉十萬,給防江將士;清源散給不平,兵譁而遁,或曰士英使之也。以蘇觀生兼吏兵二部尚書、行在文淵閣大學士,出為經略;賜尚方劍,便宜行事。上親祖於殿門,賜銀印曰:「瞻奉南北山陵,安集軍民文武」。召見泉州布衣蔡鼎,授為軍師。二月,詔寬逆案之禁。上曰:北京陷於東林、南都亡於魏黨,厥罪維均。今中興之初,嘉與維新,其附黨諸臣概予洗滌,以收後效。擢堵胤錫右副都御史,巡撫湖廣。丁亥,大雨雹,閩所無也。廣西有僧,自稱弘光,上召九卿科道將議迎請。廷臣曰:即真弘光,甫經失國,有尊奉而無迎請。已而,有司審知其偽也,下獄誅。亨嘉俘至福京,下諸王議,廢為庶人,以幽死;誅其臣顧奕、吳之琮、楊國威、張龍翼等。三月戊申朔,督師大學士黃道周殉節於南京。上聞,痛哭輟朝,贈文明伯。上將出汀州入贛,芝龍使軍民數萬人遮道號呼擁駕,不得行。芝龍因具表請回天輿,上不得已,駐蹕延平。辛未,吉安破。鄭彩棄廣信,奔入關。未幾,撫州亦破。初,汀、邵間有大帽山峒巒最強,屢征不服。永寧王誘之出降,以與大清兵戰,屢捷,遂復撫州。大清兵圍之,鄭彩屯廣信府,永寧王請救,其監軍給事中張家玉以三營往,圍暫解。已而復合,彩軍潰,撫遂破。永寧王死之,峒巒亦散。報至,行在大震。上削彩職,戴罪圖功。廷麟、元吉退守贛州,大清兵進攻之。四月五日萬壽節,不受朝賀。命禮臣追復建文年號,立忠臣方孝儒祠。五月,琉球入貢。廷試貢生,取萬荊等十二人,命為萃士,照庶吉士例,送翰林院教習。陞湖廣章曠為僉都御史,巡撫湖北。殺魯監國使陳謙。謙奉命入閩,久駐衢州,持兩端,自云魯已封靖夷侯,欲以邀封;上召入閩,御史錢邦芑劾之,隧下獄。將殺之,芝龍與謙有舊,亟入朝,請以官贖謙死。上故留芝龍久語,而促行刑;芝龍出,已死矣。芝龍厚殮之。由是益懷異志。加吏部尚書郭維經六省督師銜,募兵援贛。六月,福京鄉試,上命廣額七十名,流寓者皆入試;以編修劉以修、閔肅為主考,取葉瑣等一百七十五名。士子多以賄進,乃命覆試,落四名,逮同考推官王三俊下獄,追贓一萬兩。浙東師潰,魯王航海,鴻逵逃歸浦城;事聞,上奪其封爵。七月,元子生,大赦;加恩從龍諸臣,悉進爵。御史錢邦芑言:浙東新破,唇亡齒寒,舉朝同仇之日,非覃恩受賞時也;不報。己巳,上御門,內侍奉小匣至御前。上諭群臣曰:朕本無利天下心,以勳輔擁戴,不得已勉徇群情,浣衣糲食,有何人君之樂!朝夕乾惕,恐負重付;豈意諸臣已變初志。昨巡關之使,得爾等出關迎降書二百餘封;今俱在此,朕不欲知其姓名也,命錦衣衛焚之午門前。爾諸臣其有名者,尚洗心滌慮;否則,亦竭節奉公,不渝始終,是所望也。上一身豐頤,聲如洪鐘,聞者悚息。上銳志出贛,而芝龍百計沮之,欲留上以自重。既而陰通款於洪承疇,盡徹關隘水陸之兵。大清兵既破浙東,長驅而前,如入無人之境。何騰蛟遣郝永忠以鐵騎五千迎駕,將至韶州,而大清兵已入衢州。八月乙未,抵關,上即日如汀州;庚子,入城。

  辛丑,有十餘騎叩城,曰「扈蹕者」;開門納之,則追騎也。從官迸散,遂執上與曾后去。后至九龍潭投水,上遇害於福京。粵中立國,上尊號曰「思文皇帝」。或曰建寧代死者為唐王聿釗、汀州代死者為張致遠,上實未死。其從亡之臣,賴垓、熊緯。其後朱成功屯兵鼓浪嶼,有遣使存問諸臣者,云為僧於五指山;然亦莫必其真偽也。永曆十一年,上謚曰「紹宗襄皇帝」,后曰「襄皇后」。

  帝英才大略,在藩服之時,已思有所施為;及遭逢患難,磨礪愈堅。兩京既覆,枕戈泣血,躬行節儉,以裕兵食。性喜文詞,手撰三詔、御制祖訓後序、行在縉紳便覽序,皆典雅可誦。所至訪求書籍,親征亦載書數十乘。聽納諫說,拔錢邦芑、金堡於下僚,置之言路,欲其有所開陳。章奏朝至夕發,或送后代批。后亦讀書通明,識治體,上嘗與之決事。篤念舊恩,不遺纖微;於從龍諸臣,恩澤尤渥,不可不謂天生之令主也。夫鄭氏起盜賊,目無君王,據有全閩,富貴以盈,始願亦不及此也;而欲責以鞠躬盡瘁,經營天下,難矣。帝之托於鄭氏,所謂「祭則寡人」而已。其二、三心膂之臣所藉以恢復者,如黃道周、蘇觀生,皆儒雅可觀,將略未優。又束縛其足,不能一展所長;悲夫!悲夫!天之所廢,誰能興之?雖有忠義,如之何哉?

  ·紀略三永曆帝

  永曆帝諱由榔,神宗之孫、桂恭王常瀛少子也。常瀛,李貴妃出;萬曆二十九年封,天啟七年始就國衡州。衡在江湖之表,地僻遠。崇禎九年,封由榔永明王。十六年,張獻忠陷衡州,桂王由永州入粵西;王被執,繫道州,征蠻將軍楊國威遣部將焦璉率兵至,負王渡河,得免。明年,桂王薨於蒼梧,遂葬焉,號興陵。長子安仁王由■〈木愛〉襲封,未幾亦薨。

  丙戌春,思文帝遣司禮監太監龐天壽冊為桂王,居肇慶府。秋九月,福州不守;兩廣總督丁魁楚、廣西巡撫瞿式耜、巡按御史王化澄與故大臣呂大器等,議所立。先是,思文帝常語群臣曰:永明神宗嫡孫,正統所系,朕無子,後當屬諸。乃共推永明王。太妃王氏曰:諸君何患於無君!吾兒仁柔,非撥亂才也,願更擇可者。魁楚請之堅,遂以十月壬辰監國肇慶,祭告天地宗廟。加魁楚東閣大學士,進式耜吏部左侍郎東閣大學士攝尚書事,永茂請終制,化澄等皆進爵。甲辰,湖廣督師大學士何騰蛟、巡撫兵部右侍郎堵胤錫等上表勸進,優詔答之。司禮監王坤至自汀州。知隆武帝已殂,群臣請即大位。是月四日,大清兵破贛州,丁魁楚聞敗,倉卒奉監國走梧州。故大學士蘇觀生遺書魁楚,欲預擁戴,魁楚拒之,觀生乃自南韶還師。十一月癸卯朔,立唐王弟聿■〈金粵〉於廣州,改元紹武;以與肇慶相拒。甲寅,王還肇慶。庚申,即皇帝位,以明年為永曆元年。追尊皇考曰「端皇帝」,尊繼母太妃王氏為皇太后、生母馬氏為皇太妃,冊妃王氏為皇后,上隆武帝尊號曰「思文皇帝」。大赦。封太后弟王國璽武靖伯,皇后父王略長洲伯, 太妃姪馬九功鎮遠伯。給事中彭耀宣諭廣州,觀生殺之;乃以兵部侍郎林桂鼎督總兵李明忠、龍倫、蘇聘等討之,戰於三水,唐王兵敗。十二月甲戌,復戰於海口,佳鼎敗歿,肇慶大震。復以王化澄為兵部尚書往督師。起李永茂為大學士,未幾亦罷去。十二月,大清遣巡撫佟養甲、總兵李成棟,由福建越潮、惠,俱下之;丁亥,潛師襲廣州,執聿■〈金粵〉,觀生自縊。聿■〈金粵〉與周、益、遼等二十四王,俱及於難。報至肇慶,瞿式耜請守峽口,司禮監王坤難之;乃以朱治■〈忄間〉為兩廣總督,守肇慶。上出幸梧州。是月,大清兵取川北,張獻忠誅。

  丁亥,永曆元年春正月癸卯朔,上至梧州。李成棟分兵徇南韶,自率兵向肇慶,朱治■〈忄間〉走肇慶降。上由梧州走平樂,丁魁楚避入岑溪縣守險,王化澄走潯州;成棟別將楊大福、張月等,下高、廉、雷三府。癸亥,上入桂林,欲幸楚;遣使湖南,慰勞督師定興侯何騰蛟等,並趨其兵入衛。乙丑,梧州破,廣西巡撫曹燁降。兵科給事中陳邦彥起兵於高明,原任兵部右侍郎張家玉起兵於東筦。徵四川吏部尚書文安之、雲南吏部侍郎王錫袞入閣,不至。乃以翰林學士方以智為東閣大學士入直,未幾為僧去。錫袞尋為沙定洲所殺。是時,獻忠部將孫可望等由川、貴入雲南。魁楚為追騎所及,降,成棟殺之於藤江;平樂亦不守。桂林聞報,大恐;會武岡鎮劉承胤兵至全州,即赴之。二月丙戌,上幸全州。瞿式耜諫不聽,因自請保桂林;乃以式耜兼吏、兵二部尚書督師留守,以總兵新興伯焦璉兵隸麾下。封劉承胤安國公,馬吉翔、郭承昊、嚴雲從等皆為伯。以禮部尚書吳炳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劉承胤以三千人援桂,自奉上歸武岡。三月癸亥,上至武岡,改為奉天府,以氓府為行宮。大清兵攻桂林,焦璉擊卻之。是時,長沙、常德俱失,何騰蛟與郝永忠等退保衡州;張先璧走寶慶,堵胤錫走永寧衛。忠貞營李赤心等攻荊州,不克,潰入歸、巫兩江間。馬進忠、王有才等遁五溪山中。武岡遠在寶慶西,依承胤以為重,承胤遂專恣。六月庚午朔,何騰蛟朝行在;上慰勞再三,錫金幣。大學士陳子壯起兵於九江鎮;秋七月甲辰,率舟師圍廣州,不克。命騰蛟督諸鎮兵守衡州;未至,衡已破,永忠等南走,騰蛟退保永州。湖南巡撫章曠卒於軍。八月己巳朔,以戶部侍郎嚴起恆為東閣大學士。壬午,大清兵破寶慶。劉承胤拒戰,敗績,遂降。馬吉翔等奉上及兩宮斬關出,夜走靖州;商丘伯侯性持兵入衛,由通道縣入蠻境,出古泥以達柳州。大學士吳炳扈從不及,死之。九月,李成棟破清遠;兵科給事中陳邦彥被執,不屈見害。冬十月,土司覃鳴珂與守道龍文明相攻,遂陷柳州,大掠,矢及上舟。丁丑,上南走象州。兵部尚書張家玉兵敗死之。時,大清已定湖南,西入黎平,永州亦破。郝永忠、盧鼎等俱入桂林,何騰蛟與嚴起恆隨至,與留守瞿式耜議分地給諸鎮,俾自為守。式耜以督焦璉兵復陽朔及平樂府,陳邦傅亦由濱州復潯州,合兵復梧州。粵西既定,屢請上入桂林。十一月丁酉朔,上回桂林。式耜與嚴起恆、王化澄並入直,騰蛟督師入全州。大清兵破高州,大學士陳子壯被執不屈,磔死。

  戊子,永曆二年春丁酉朔,上在桂林。四川巡按御史錢邦芑疏報:四川全省恢定九州一百三十餘縣。上視朝,受賀。封王祥等為侯、伯,陞邦芑右僉都御史。癸亥,江西提督金聲桓、王得仁以南昌內附。二月,廣東總兵李成棟以廣東內附。郝永忠潰於興安。丁亥,入桂林大掠,上夜走南寧。何騰蛟在永寧聞警馳回,與式耜同調諸鎮兵入城守禦。三月丁巳,大清兵至桂北門,騰蛟等拒戰卻之。清師聞江西反,遂旋師。聲桓使人間道賫佛經,置密疏其中,赴南京輸款。以翰林學士朱天麟為東閣大學士。閏三月丙寅朔,皇子慈烜生,大赦,王皇后出也。夏四月乙未朔,遣吏部侍郎吳貞毓、商丘伯侯性敕勞李成棟於廣州,封惠國公;並封佟養甲襄平伯。五月,何騰蛟復全州;壬午,復寶慶府。六月甲午朔,駕幸潯州。封陳邦傅慶國公。秋七月甲子朔,次梧州,謁興陵。成棟請上移駐廣東,使其將羅成耀將甲士五千迎駕;瞿式耜請回桂林。眾議肇慶監國之地,居兩省中,遂移居焉。八月癸巳朔,駕幸肇慶。拜成棟翌明大將軍,以其子李元胤為錦衣衛指揮,使掌絲綸房事。袁彭年為左都禦吏;彭年以廣東布政使與成棟密謀內附者也。朱容藩僣稱監國於夔州,督師呂大器命川將李占春誅之。九月,召舊輔何吾騶、黃士俊入閣。冬十月,何騰蛟攻永州、衡州,克之。李成棟命其子元胤以兵三千宿衛,遂為禁旅。是時,江西、廣東俱復,惟贛州為高進庫所守,金聲桓使王得仁攻之不能克;命成棟率師助之。比成棟至,而大清兵已抵南昌;得仁還救,成棟戰不利,退屯南康。十一月,殺佟養甲。李赤心破清將線國安於湘潭,遂復益陽、湘潭、湘鄉、衡山等縣;堵胤錫圍長沙。十二月辛卯朔,封李元胤南陽伯、馬吉翔文安侯。大清兵至長沙,諸將潰,騰蛟退保湘潭。

  己丑,永曆三年春正月庚寅朔,上在肇慶。壬申,朱天麟罷。戊寅,南昌破,金聲桓、王得仁皆死。二月庚寅朔,湘潭破,馬進忠敗走,何騰蛟被執不屈死之。李成棟亦敗於信豐,渡河墮水死。事聞,贈騰蛟湘中王、成棟寧夏王、聲桓南昌王,設壇祭之。以杜永和為兩廣總督,駐廣州;羅成耀守南雄。忠貞營之眾,亦潰於茶陵,由道州入粵西。堵胤錫以胡一青、趙印選兵守衡州。三月,大清兵至,胤錫走道州;衡、永二府俱不守。四月,孫可望疏請封王,廷議不可。孫可望自丁亥春入滇,據全省,稱國主,以干支紀年。其黨李定國等抗不相下,雲南監軍楊畏知誘之來歸,請封,久不決。武康伯胡執恭駐思恩,便宜矯冊印入滇封可望為秦王;而肇慶不知也。六月己丑朔,堵胤錫至肇慶,加文淵閣大學士,封光化伯,使召李赤心等出楚。七月,封可望為平遼王,賜名朝宗。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等皆為公。可望卻不受。冬十月癸丑,馬進忠、王進才克武岡。乙卯,克寶慶、靖州。何吾騶、王化澄罷。封黔鎮皮熊為黔國公、播鎮王祥為忠國公,防滇也。十一月辛巳,督師大學士堵胤錫卒於潯州,贈鎮國公。十二月戊申,以史館乏員,上親試士,取劉■〈艹洍〉、錢秉鐙、楊在、李來、吳龍楨、姚子莊、涂弘猷、楊致和八人,俱授庶吉士。大清兵入粵,羅成耀自南雄遁回。

  庚寅,永曆四年春正月乙卯朔,上在肇慶。己未,聞庾關不守,問備禦之策,無對者。辛酉,上登舟。戊辰,韶州復破。辛未,上西幸。命戎政尚書劉遠生、給事中金堡宣諭廣州諸將,令杜永和出師。留馬吉翔、李元胤居守。庚辰,上至梧州,駐舟江干。內閣黃士俊以疾歸,召朱天麟入直。二月,大兵至廣州,圍之;調陳邦傅、高必正等東援。丁亥,戶部尚書吳貞毓等合疏論袁彭年、金堡、丁時魁、蒙正發、劉湘客朋黨誤國十大罪;上以彭年反正有功,置不問,餘下錦衣獄,遣戍。戊戌,大清兵破武岡,馬進忠退守靖州。五月,必正與邦傅有隙,率所部西回;惟邦傅東出,屯肇慶。馬寶等襲清遠,敗歸。李元胤、馬吉翔進駐三水,觀望不敢進。而潮州郝尚久、惠州黃應傑俱已降。廣州被圍日久,不能救;惟進封杜永和等為侯,以虛名慰勞而已。六月,文安之入朝,命入閣辦事。八月,孫可望復遣使至梧,自稱秦王,且以不願改號為請,付從官集議。九月,可望由雲南東襲貴州,執皮熊,又使賀九儀襲遵義;王祥師敗,自刎死。於是,張先璧、馬進忠等皆歸於可望,勢益強,地與粵西相接矣。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既。十一月辛亥,廣州破,杜永和奔瓊。甲寅,桂林破,留守大學士瞿式耜、總督兵部侍郎張同敞皆死之。初,衡、永俱破,胡一青、趙印選走南粵,式耜命與焦璉,楊國棟等扼榕江。既而全州復破,榕江兵盡潰。報至梧州,乙卯,上乘砲船夜發;比曉,從官踉蹌追走。陳邦傅在清遠,聞廣州失,劫從官於藤江。內閣王化澄、吏部尚書晏清等俱走北流不得達,馬吉翔、李元胤追及於南寧。從官稍集,饑凍無人色,乃括行櫜並吉翔所獻得四千金散給之。胡一青、趙印選率滇兵駐濱州。袁彭年自佛山復降於清。十二月,命文安之出督師,經略川、秦、楚、豫,封王光典等為侯伯;所謂十三家之兵也。

  辛卯,永曆五年春正月己卯朔,上在南寧。二月,柳州破,上移駐田州。三月,使編修劉■〈艹洍〉封孫可望為冀王,至平越不得入。夏四月戊午,皇太后王氏崩於田州。五月,葬於南寧楊美山。上尊謚曰「孝敬、莊翼、康聖皇后」。可望以不允秦封,使賀九儀、張勝、張明志等將兵入衛,賊殺大學士嚴起恆、兵部尚書楊鼐和及給事中劉堯珍、吳霖、張載述等,皆主不予秦封者也。於是,始真封可望為秦王。八月,贈瞿式耜吳國公、張同敞江陵伯。九月,陳邦傅誘殺宣國公焦璉,叛降於定南王。上聞潯州破,駕發南寧。十月辛卯,駕次新寧。上生母馬太妃徽號曰「昭聖、仁壽皇太后」,冊慈煊為太子。十二月甲辰朔,大清兵破濱州。庚午,南寧破。趙印選、胡一青以敗卒同馬吉翔抵桂灘,請上棄舟從陸,盡焚龍舟重器而行。由土司安平、壯雷、歸順、歸朝,一路進發,諸蠻各供糧餉並從官夫役。孫可望既受秦封,乃遣其將狄三品、陳國能、高文貴等以兵三千來迎,並書致從官曰:南寧不守,當駐安隆。從之。是時,可望已據有川東西矣。

  壬辰,永曆六年春正月癸酉朔,上在歸朝司留九日,發。戊子,至廣南府。孫可望遣總兵王愛秀表請居安隆。二月戊申,上至安隆,改名安龍府。可望歲以銀八千兩、米六百石上供,從官取給焉。大清兵入四川,可望守將白文選走回雲南。定南王自廣西以七百騎出河池州向黔,大軍駐柳州。可望乃使李定國與馮雙禮等圖桂林,步騎八萬人;劉文秀等圖成都,步騎五萬人。疏聞安隆,封定國西寧王、文秀南康王,餘各加公、侯,從可望請也。三月壬申朔,建行太廟。五月,定國等進攻靖、沅、武岡皆下,疾趨廣西。七月癸酉,遂克桂林;定南王自焚死,獲陳邦傅並其子魯禹,送貴州伏誅。杜永和以瓊州北降;南陽侯李元胤及其弟安肅伯李建捷見執,不屈被殺。劉文秀等陷敘州、重慶,大清兵出擊,大破之,全軍俱沒。九月,李定國北取衡州;孫可望亦自至沅州,攻辰州府,陷之。十一月辛未,大清兵遇定國於衡州城下,大戰竟日,定國不能支,遂敗走。會主帥遇伏殞,定國得收兵,退屯武岡。是年,凡宗藩在貴州者,可望漸殺之。

  癸巳,永曆七年春正月戊辰朔,上在安隆府。李定國自桂林勝後,不復受可望約束;可望惡之,使人召赴沅議事,將殺之。定國辭不行,徑回廣西,可望自追之。大清兵進寶慶,與可望戰於花子街,殺傷相當;可望急退,諸營遂潰。大清兵亦不進,各引還,以武慶之間為界。上在安隆,日益窮促,聞定國得廣西,且與可望有隙,乃與內閣吳貞毓等十八人謀召定國入衛;定國感泣,許之以身報。

  甲午,永曆八年春正月壬辰朔,上在安隆府。二月,開科取士四十名,以四川熊渭為第一,授庶吉士;餘授知縣、教職有差。可望聞密敕召定國等,三月使部將鄭國、王受彥至安隆,殺與謀十八人;憾定國益甚。定國亦防可望襲之,出師掠廉、雷;夏五月,陷高州,進圍新會。十二月,大清兵至,與尚、耿兩王合擊之,敗北。

  乙未,永曆九年春正月丙戌朔,上在安隆府。孫可望遣兵攻常德,復敗歸。上在安龍,塗葦箔以處,日食脫粟。守將承可望意,更相凌逼,挾彈射馬,直入其門;文吏乘輿呵殿過之不復下,改稱府為安籠。歲造開銷銀米冊報可望,稱皇帝一員月支若干、皇后一口月支若干,隱忍延喘而已。李定國既解新會之圍,由高州退守南寧。十二月,孫可望聞其勢不振,遣兵襲之。

  丙申,永曆十年春正月丙戌朔,上在安龍。李定國敗可望兵於田州,率兵疾趨安隆,迎帝入滇。可望偵知之,先使白文選至安隆,促上移黔。太后聞之哭,從官亦哭,白文選見之心動,因以情告曰:姑遲行,俟西府至。遂以輿從不集報可望,陰留俟定國數日。定國至,遂奉之西走雲南。可望復使兵邀之,定國已抵曲靖。時,劉文秀守滇,亦素怨可望;聞定國至,即納之。沐天波迎上於馬龍驛。三月,上入雲南,居可望府中,賜李定國晉王冊寶,封劉文秀為蜀王、白文選鞏國公,餘俱為侯、伯。又以定國記室金維新為吏部侍郎兼都御史、龔銘為兵部侍郎,加沐天波柱國少師。馬吉翔復諂附定國,仍以文安侯入閣辦事。遣文選入黔慰可望,可望恨甚;然以妻子在滇,未敢公為逆也。

  丁酉,永曆十一年春正月甲辰朔,上在雲南。二月甲申,東宮出閣講學。四月癸酉朔,上聖安皇帝廟號曰「安宗簡皇帝」,后曰「簡皇后」。下詔大赦。五月,使張虎送可望妻子赴黔。可望既無內顧,七月,舉兵反,詔削其王爵。時,可望所部至眾,定國兵不過數千、文秀將留鎮兵亦少,然人心不直可望。兵至交水,其大將白文選、馬進忠、馬惟興、馬寶皆致之,遂大敗走,挈妻子赴長沙降清。論功,封馮雙禮慶陽王、馬進忠漢陽王、馬惟興敘國公、賀九儀廣國公,餘將封侯、伯者十五人。其黨附可望者,程源、鄭逢元等皆降級。十月,遣使間道赴海封成功為延平王。十一月,追贈吳貞毓以下十八人謚蔭有差,遣官諭祭,立廟安隆。

  戊戌,永曆十二年春正月戊戌朔,上在雲南。二月,大清兵從蜀、楚、粵三路入黔,李定國使其將劉正國、楊武等守三坡、紅關諸險防蜀,使馬進忠等駐貴州。四月庚寅,劉文秀卒。可望舊將王自奇、關有才反,定國討誅之;內亂平,而貴州已不守矣。是時,蜀兵至三坡,劉正國由水西奔回。晦日,大清兵克遵義,楚兵自鎮遠抵黔,馬進忠等亦走。五月,蜀兵擊敗楊武於開元之流水。七月丙申朔,命李定國為招討大元帥,賜黃鉞。粵兵抵蜀山州。十月,三路兵俱集,信郡王自北至,會於楊老堡,戒期入滇。李定國與馮雙禮等扼雞公背,圖復貴州;別遣白文選將四萬兵守七里關,抵生界次師,示攻遵義,以牽制蜀師。十二月,蜀兵出遵義,由水西以烈趨天生橋,入烏散。白文選懼,棄七里關,走回霑益。泗城洲土官岑繼祿導粵兵入安隆。定國使安仁侯吳子聖禦之,敗績。定國由盤江還師拒戰,連敗於安龍之羅炎、涼水井、撤巖,遂遁回。丁丑報至,上發雲南。

  己亥,永曆十三年春正月癸巳朔,上次永平縣。乙未,大清兵入雲南,公侯伯、文武吏多迎降。丙申,上至永昌,下詔罪己。李定國還黃鉞待罪,自稱削秩;不許。二月,白文選敗於玉龍關。初,文選自霑益追及,定國留之斷後。大清兵以二月癸亥出雲南,辛未追敗王國勛兵於普棚,丙子至大理、至玉龍關,文選與張光翠、陳勝等俱戰敗,由沙木和走鎮康,土司總兵呂三桂被殺。永昌聞之,使沐天波、馬吉翔等隨行。己卯至騰越,李定國伏兵潞江之高黎貢山中。大清兵至永昌;辛巳,過潞江。有洩其謀者,定國乃出兵戰竟日,竇名望、王璽皆戰死;定國不能支,復遁。騰越聞報,乘夜走入南甸,平陽侯孫崇雅邀劫資裝於道中。時隨兵尚四千人,夜疾馳迷道,互相驚擾,群臣妻子不相顧,叛卒乘機剽掠,貴人、宮嬪亦失去過半矣。丙戌,抵囊木河,十里即為緬境。沐天波入諭,始啟關,猶勒從官盡棄所攜兵器而後入。晦日,至蠻漠。土官思綿迎入土司城。蠻漠舊為宣撫司,屬永昌府;自萬曆中始為緬有。三月,緬酋以四客舟來迎,從官自覓舟江上,得從者六百四十六人。故氓王子及總兵潘世榮、內監江國泰等九百餘人、馬九百四十餘匹俱由陸,期會於緬甸。己酉,至井亙;緬人禁勿進,遂止其地。李定國既敗於潞江,走孟定,白文選走木邦。已而,文選以兵入緬,緬使人至井亙求檄止兵。文選戰不勝,走回孟良。四月,祁三昇兵至蠻漠,復使丁調鼎、楊生芳往止之。沐天波、蒲英、王啟隆等謀乘間走之戶獵二撤,亦不許。五月甲子,緬復以舟迎。乙丑,發井亙。丁卯,至阿瓦城,距河止焉。此之阿瓦,即緬酋所居城也。戊辰,陸行五、六里,進赭硜;知前陸行者潘世榮等,被緬分給土人為奴,多自殺,惟氓王子八十人後流入暹羅云。緬人於赭硜搆臺以棲車馬,置草屋十間,編竹為城,每日兵士百餘人護之。從官各結茅散處,蠻男婦自來貿易。初至,饋獻頗豐,後漸薄。九月,緬進新稻,命分給從官之窘者。十月戊子朔,頒曆於緬。李定國移居孟良,內有女土官,定國破擒之,遂據其城。十一月,白文選至,與定國合軍。十二月,文選移營猛稟。

  庚子,永曆十四年春正月丁巳朔,上在赭硜。三月,李定國部將賀九儀欲出降,定國杖殺之,其卒多潰還雲南。四月,白文選移軍景線。李定國遣使約會兵攻緬,欲迎上,不得,敗緬兵於瑞羊岳。從官資用盡竭,有數日不舉火者;上出皇帝之寶,命吉翔碎之分給,人各數錢。九月,太白經天,凡十有五旬。

  辛丑,永曆十五年春正月辛亥朔,上在緬甸。緬發兵守隘,築木城,防守甚嚴。李定國與緬戰於洞壩,白文選助,復敗緬兵。緬終不肯出上。先是,定國軍洞壩,去緬城八十里;文選軍象腿,去緬城一百十里;皆東南境也。定國密奏曰:今與緬王約送何地,而諸臣在內何泄泄不以為意也。文選駕浮樑,將濟師;緬人斷之,不克濟。定國遣副將董朝用、高三允往馬得狼造舟,二人焚舟降清。五月,緬酋以老避位;其弟莽猛白代立,索賀禮。七月,復來言三月供給之勞,索報禮;俱無以應。而呪水之禍作。丁丑,緬人來請從官過河盟;既出,以兵圍殺之。自松滋王而下,勳臣沐天波、武臣馬吉翔、王維恭、魏豹、馬雄飛、王起龍、蒲纓、王自京、龔勛、陳謙、吳承爵、安朝柱、任之信、張拱極、劉湘、宋宗宰、劉廣寅、宋國柱、丁調鼎、文臣鄧士廉、楊在、鄔昌期、鄧居詔、任國璽、王祖望、裴廷謨、楊生芳、潘璜、齊應選、郭璘、張伯宗、內監李國泰、李茂芳、楊宗華、楊強益、李貴、沈猶龍、周□、盧□、曹□等凡四十二人俱被害;其未亂而先病故與遇亂而自盡及貴人、王妃、百官妻女之前後自殺者,不可勝紀。惟都督同知鄧凱以病足得免,生還,為人述其狀云。緬殺諸人後,有馳呼而來者,云勿害皇帝及黔國公。蓋思留以獻也。而天波已先死,乃復治天波所居室,移上及宮眷二十五人入居之,並進衣食。八月,李定國以十六舟攻緬,復為所敗,覆其五舟,乃與文選俱引還。十二月丙午朔,大清兵至。白文選自木邦降。戊申,緬送上與太子至軍前。明年三月丙戌,至雲南府。四月戊午望日,蒙難,年三十八。太子亦遇害,太后及后嬪俱入京。帝豐碩偉幹,貌似神宗,而性惡繁華,亦頗似之;無聲色玩好,不飲酒,雖不甚學,而喜聞講論書義,事兩宮盡孝。蒙難之日,暴風雷雨晝晦,士卒皆出涕,梵葬於北門外。

  粵中之立國也僅矣。崎嶇黔、粵之間,與蠻獠雜處,搶攘竄越,罕有寧宇;然猶支搘傾側,歷十五年。其始也,瞿、嚴綢繆於內,何、堵捍禦於外。陳、張之徒義旗雲集,輯忠貞營數十萬之寇分疆駐守。然後金、王反正於江右,成棟投戈於粵左;呂、王、楊、沐經營滇、蜀,浸浸乎畫江漢而守之,可以有為矣。然進寸退尺、朝得夕失,卒不能稍有樹立。蓋大命有歸,強陽餘閏,固天之所不庇者也。自瞿、何致命而後,文吏偷安、武將驕暴,椅寇盜為長城,託絕域以寄命;蝥賊內訌,忠良屠戮,而遺燼以息。詩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豈不諒哉!

  ·紀略四魯監國

  魯王諱以海,高帝十世孫也。父王壽鏞,崇禎十五年大清兵陷兗州,自縊;王年幼被執,三刃不中乃舍去。十七年二月甲戌,王嗣位。北都之變,諸王皆南下。弘光元年四月,命暫駐臺州。五月辛卯,弘光避位。六月,大清兵入浙,潞王亦降。閏六月己丑,九江道僉事孫嘉績起兵於餘姚。其明日,鄭遵謙應之於紹興。又明日,刑部員外郎錢肅樂應之於寧波。兵部尚書張國維與陳函輝、宋之溥、柯夏卿等共請王監國,即日移駐紹興,以分守署為行在。加張國維、朱大典、宋之溥為東閣大學士;國維督師江上,大典鎮守金華,之溥司票擬。未幾,召大學士方逢年入直;宋之溥謝事。起章正宸為左侍郎、署吏部事,李白春戶部尚書,王思任禮部尚書,余煌兵部尚書,張文郁工部尚書,陳函輝禮部右侍郎。分兵列江上,畫地戍守:方國安守七條沙,王之仁守西興,鄭遵謙守小亹,孫嘉績、熊汝霖、錢肅樂守瓜里。加孫嘉績、熊汝霖、錢肅樂皆督師右僉都御史,進方國安鎮東侯,封王之仁武寧侯。七月,張國維復富陽。命姚志卓守分水。江上之兵,每日蓐食鳴鼓,放船登陸搏戰,日中又復轉舵還戍,率以為常。未幾,分餉分地之議起。統計浙東錢糧六十餘萬,盡歸方、王二軍;義師或散或留,聽其自為征勸。於是,新安王兵散,督師所領之營亦不過數百人而已。八月,兵部尚書田仰從海道至,留為東閣大學士。十月壬辰,戰於江上。方國安嚴陣以待,張國維率步兵翼其後,裨將王國斌、趙天祥繼之;大清兵卻,追至草衙門下。隆武帝遣兵科給事中劉中藻頒詔於越,不奉詔。十一月,進方國安荊國公、王之仁寧國公,封鄭遵謙義興伯。王勞軍於江上,駐蹕西興,築壇拜國安,命各營皆授節制。馬士英、阮大鋮竄入方營,欲朝見,王不許。十二月,王回越城,以謝三賓為禮部尚書,尋入東閣。鑄大明通寶。兵部主事署餘姚縣事王正中進所造監國魯元年大統曆。

  隆武二年丙戌、魯元年正月己酉朔,王在紹興。以柯夏卿、曹維才為使,奉書閩中。二月,張國柱掠餘姚,其部曲張邦寧掠慈谿。國柱,劉澤清標將也,航海依王鳴謙於定海;有弓箭手五百人,乃挾鳴謙入內地。行朝震恐,署為勝虜將軍,始返。總兵陳梧敗於嘉興,掠餘姚,知縣王正中遣民兵擊殺之。三月丙寅懷宗大祥,王於廟堂哭臨,三軍縞素。一日,大清兵入錢塘,王之仁率水師迎戰,乘風碎其舟,鄭遵謙獲鐵甲八百餘副。四月,王正中率師渡海鹽,破澉浦城。五月,加孫嘉績、熊汝霖東閣大學士。兩督師不能軍,以其兵付黃宗羲,與王正中合師三千人;尚寶司卿朱大典、太僕寺卿陳潛夫、兵部主事吳乃武、查繼佐又數百人附之。渡海剳譚山,將取海寧;以江上兵潰而返。時,夏旱水涸,有浴於江者,徒涉往返,大清兵驅馬試之不及腹。六月丙子朔,數十騎渡江,列戍驚潰。上由江門入海,令保定伯毛有倫扈王妃、世子出定海。張國維、陳函輝、余煌、王思任皆死之,方國安、方逢年、馬士英、阮大鋮等皆降。方、馬至半途伏誅,大鋮死仙霞嶺。朱大典猶守金華不下;大清兵攻破之,屠其城,大典自焚死。自金華陷,而全閩無一矢之拒矣。王之出海也,富平將軍張名振棄石浦以舟師扈王至舟山,黃斌卿不納,飄泊外洋;毛有倫扈張妃、世子,為叛將張國柱劫之北去。會永勝伯鄭彩至,奉王入閩。十月丁酉,王發舟山。十一月丙寅,次中左所(即廈門)。時,鄭芝龍方降清,令彩執王以降。彩不可,匿王而以南夷貌類者服王冠服,居舟中,謂守者曰:苟事急,則縊死以示之。芝龍北去,乃已。芝龍子成功起海上,以中左所為營;然不欲奉上,改明年為隆武三年。於是,鄭彩奉王,改次長垣。

  丁亥年春正月癸卯朔,王在長垣。熊汝霖為相。辛未,王禡牙出師,提都楊耿、總兵鄭聯皆以兵來會。進鄭彩建國公、張名振定西侯、楊耿同安伯、鄭聯定遠伯、周瑞閩安伯、周鶴芝平夷伯、阮進蕩胡伯。鶴芝復海口,以參謀林籥舞、總兵趙牧守之。二月壬申朔,克海澄。明日,攻漳平,失利。又明日,清師救海澄,退入於海。丙子,克漳浦,以閩人洪有文為令。五日,復破,有文死之。勛西王復建寧,其裨將王祁復邵武。祁營山中,取民間几桌數百張,每張懸火線數百炷,黑夜順流環城而過;守者謂祁兵薄城,砲石交下,遲明方知其偽。守者習之不疑,一日祁至,遂破。四月,海口破,林籥舞、趙牧死之;周鶴芝退守火燒嶴。六月,攻漳州不利。七月,王親征,次長垣;會鄭彩、周瑞、周鶴芝、阮進之師攻福州,敗績。八月丙戌,克連江。十月,長樂、永福、閩清皆下,羅源知縣朱丕承、寧德知縣錢楷皆以城降。以馬思理為東閣大學士、林正亨為戶部尚書、錢肅樂為兵部尚書、沈宸荃為工部尚書、劉沂春為右副都御史、吳鍾巒為通政使、余颷為左都御史、林嵋為吏科都給事、黃岳為吏部考功司郎中。大學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寧州;其帥涂登華降。辛未,鄧藩審理陳世亨以一旅復安固,援兵不繼,被執大罵而死。吏部文選司主事林垐、兵部左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敗皆死之。

  戊子年春正月丁酉朔,王在閩安鎮。楊耿、朱繼祚攻興化,克之。興化分守道彭遇颺,故弘光時御史也。其守將出戰,而登陴立明幟,守將不敢入。癸丑,鄭彩殺大學士熊汝霖及義興侯鄭遵謙。三月,以錢肅樂為東閣大學士。江西金聲桓遣其部將郭天才援閩,與巡撫佟國鼐有隙,遂來降,封為忠勤伯。王在閩中,先後復三府、一州、二十七縣;大清調江、廣、兩浙之兵來救,所復府、縣皆破。至是,僅留寧德、福安二縣。六月戊戌,錢肅樂卒。十月,馬思理卒。以沈宸荃、劉沂春為東閣大學士。

  己丑年春正月庚申朔,王次沙埕。三月,寧德破。四月,福安破,劉中藻死之。六月,張名振復建跳所。七月壬戌,王次建跳。閩地盡平,鄭彩遂棄王而去。名振迎之至浙,從亡者大學士沈宸荃、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鍾巒、兵部尚書李尚中、兵部侍郎孫延齡、兵部職方司郎中朱養時、戶部主事林瑛、左副都御史□□等,每日朝於水殿。壬午,王師圍建跳;蕩胡伯阮進以樓船至,遂解去。封王朝先為平西伯。朝先初同張國柱、王之仁出海,黃斌卿留之部下,不任以事。朝先故土司,調征塞上,累立戰功,不肯鬱鬱居閩,請徇邊海,至奉化之鹿頭頸,聚兵數千。八月壬辰,世子生。九月丁酉,張名振、阮進、王朝先共殺黃斌卿。十月己巳,王駐蹕舟山。劉沂春還閩,以張肯堂為東閣大學士、朱永祐吏部侍郎、孫延齡戶部尚書。

  庚寅年春正月乙卯朔,王在舟山。九月,周瑞、周鶴芝樓船三百餘艘分屯溫之三盤,以為舟山犄角。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辛卯年春正月己卯朔,王在舟山。二月乙卯,張名振殺王朝先。大清兵會攻舟山;張天祿出漴關、馬進寶出海門、陳錦總督全師以出定海。舟山聞之,張名振、阮進扈王發舟山,泊道頭。八月辛酉,大清兵試舟海口;南師以三舟突陣,獲樓舡一隻、戰艦十餘,馘一十人而縱之。丙寅,大霧;大清兵悉抵螺頭門,守陴者方覺。阮進戰死,安洋將軍劉世勳、都督張名振統精兵五百、義勇數千,背城力戰,殺傷千餘人。九月丙子,城破。大清兵相謂曰:我兵南下,所不易拔者,江陰、涇縣,今舟山而三耳。文武吏士死節者甚眾。

  壬辰春正月癸酉朔,定西侯張名振、大學士沈宸荃、兵部左侍郎張煌言扈王至中左所,尋居金門。

  癸巳年春正月戊辰朔,王在金門。三月,王自去監國號。其後事失載焉。

  當義旗初建,使方、王肯受約束,渡錢塘而乘北師之初至,三吳豪傑聞聲而附,未必不可與天下爭衡也。乃畏葸自守,蕞爾兩府以供十萬之舟,即北師不發一矢,一年以後,滌地無類矣。及浙河失守之後,以海水為金湯、舟楫為宮殿,陸處者惟舟山二年。御舟稍大,名河艍,其頂即為朝房,諸臣議事在焉。落日狂濤,君臣相對;亂礁窮島,衣冠聚談。零丁飄絮,未罄其形容也。有天下者,以此亡國之慘,圖之殿壁,可以得師矣。

  □□□□□□□曰:監國去號之後,依鄭成功以居,尋與成功有隙。甲午春,王將往南澳,成功使人沈之海中。□□□□□□□□也。愚按監國之死於鄭氏,「江東泣血錄」所載;近見數種野史亦同。然「張蒼水集」,則壬寅永曆被俘之後,監國尚在。蒼水先生曾有勸進大號表,甲午之說訛也。又先生以甲辰殉難,去壬寅二載,而其中有祭監國魯王文;則監國之死,非癸卯、即甲辰之上半載。其時,成功已死,弒於鄭氏之說亦訛。故曰失載,以作疑案可也。

  ●南天痕卷三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宗藩傳

  漢大夫雄云:大木將摧,條枯枝卷。明宗賢不肖判然;神窺硯谷、鬼泣毫巔、蕃蕃落落,理勢然也。茲立一傳,別藩記也;繫帝略後,尊王室云。

  宗藩 朱盛濃、朱議瀝、朱盛徵、朱議漇、朱紹鯤、朱常■〈巛上木下〉、朱統錡、朱容藩

  ·宗藩 朱盛濃、朱議瀝、朱盛徵、朱議漇、朱紹鯤、朱常■〈巛上木下〉、朱統錡、朱容藩

  朱盛濃,字楊亭,楚府宗室也。居江夏,弘光時,授池州推官。及池州失,盛濃避之石埭。乙酉七月,起兵復石埭、又復東流,遂與貴池太學生吳應箕合兵攻池州,不克,乃分兵復建德。八月,遇大兵於大嶺,戰頗利。九月,大兵至,盛濃退守甲子嶺。十月,建德、東流相繼潰,盛濃奔太湖,依吳易。易敗,走浙東。隆武帝授御史,巡按廣信、饒州,兼視學政。屢疏請入覲,許之。已聞汀州變,乃走廣東。永曆中,為兵部右侍郎。四年十一月,扈駕赴潯州,叛將陳邦傅縱兵大掠,遇害。

  朱議瀝,南昌宗室也。江西亂,流寓西湖,與宜興中書舍人盧象觀遇於逆旅,一見語合。入于忠肅祠,相與論列,慷慨流涕,謀興復。乙酉閏六月,起兵茅山。南京人朱君兆者,常結城中豪傑以待變,許為內應。議瀝從君兆入城,而象觀營山中;遣僧告君兆師期,舉火以應。僧至總督告變,城中得為備,舉火以誑。象觀兵薄城下,燒太平門,鐵騎出而蹂躪之,大敗;因族君兆家。議瀝匿水竇中得逸出,與象觀至宜興,稍收士卒。攻漂陽又敗,象觀走太湖,議瀝不能軍。時,都司方明方拔廣德,迎王入城。義師多應之,連破孝豐、臨安、寧國縣,軍聲復振,而開府於孝豐。隆武聞之,冊封瑞昌王;諸臣授職有差。未幾,大兵由徽州出,破孝豐,諸軍悉潰;王走匿丹徒諸生喜正家。山東吳儀之、吳純之者,義士也,渡江迎王。值名捕急,遂遷鎮江蔣生舍,邏者猝至,儀之挺身出曰:「我瑞昌王也」;王及純之得脫逃。已而知其偽,執喜正。正不勝拷掠,言王所在,遣裨將從正捕王。裨將不欲得王,將近,舉砲,欲以驚走王;而王適在田間,正遙見而呼之,乃見執。十二月十二日,害於江寧。丹陽諸生袁鍾、宜興陳用卿、金壇張景潮,皆從王死義者。

  朱盛徵,字青潮,通城王宗室也。授劍州知州,未赴。乙酉避於太湖之西山,易姓曰「林西山人」。蔡永新任俠好事,乃與職方郎中王朝昇及禮部主事吳景亹等奉之起兵,稱為通城王。朝昇攝內外事;設五總兵,以永新、徐震海、許爕等分將之。初、山中人或夢揭竿其地,上書「青潮」二字;而王之字適與之符,眾以為祥,故多應之者。檄至長興,長興人奉箋稱賀,乃遣許爕將千人會之以攻湖州。七月二十八日,克之;命景亶與故太守王士譽守焉。王入長興。既而景亶棄湖州,大兵間道襲長興,王退屯湖中。已而走衢州。明年八月三日,遇害。

  朱議漇,字潤生,樂安王宗室也。以宗貢生,授句容知縣。乙酉夏,起兵其縣之茅山,敗走;入太湖,與通城王合軍,又敗入浙東。隆武帝命為右僉都御史,巡撫衢、嚴二府。明年,衢州陷,死之。

  朱紹鯤,吳定王之後,封遂平王。崇禎末,流寇犯河南,王親禦之,流矢傷唇及腹。弘光時,上書請往河南招集義師;不許。乙酉閏六月,至淞江,與吳志葵起兵。志葵敗,王入太湖,依吳易。易兵潰,走呂國興營。國興又降,匿於嘉興王店。明年十一月被獲,害於江寧。王志氣果敢,言及國事,輒悲憤流涕。舉事無成,人咸惜之。

  朱常■〈巛上木下〉,蘄州人;朱統錡,南昌人;皆明宗室也。初,史可法之巡撫安慶也,檄山中之豪各築寨自守,以禦流寇;資以火器、財賄。於是,潛山、舒城、英山、霍山、桐城、太湖、宿松皆有寨,而蘄、黃間名寨四十八。其山皆高峻插天,出入仄徑,僅可錯趾;左右懸崖,如谷無底。其巔乃衍平,饒水泉林木可居。流民無歸者,往往挈妻子依阻其中,寇不能至。由此,上接德安、汝寧,名寨四百九十八;西越武勝關,達南陽,以抵於熊耳、藍田,連山沓嶂未有間也。乙酉夏四月,左夢庚既降,大兵入守安慶。諸寨多為明守不肯下,奉常■〈巛上木下〉居太湖司空山寨稱荊王,襲破太湖縣。揚州人趙正據宿松洿池,屢挫大兵。戊子春正月,江西金聲桓反,九江以東望風趨附。寨長傅聘以數騎突入宿松縣,收籍取印,執縣丞遲大魁,知縣孟暄走免。張都督敗安廬道兵於殷道山。三月,范大、范二起桐地白雲寨。是時,清巡撫李棲鳳遣兵備夏繼虞、總兵卜從善、黃鼎、副將梁大用,合兵勦諸寨。常■〈巛上木下〉、部將余垣,以私屬三百人出降,因誘執常■〈巛上木下〉、。冬十月,潛山余公亮聚數千人據英窠寨,監生胡經文起兵據橫山寨。胡經文者,屢有異志,事覺,亡命,游各山寨間,交其豪。常■〈巛上木下〉、既執,各寨已散,惟英山張福寰自明末據三尖寨,擁眾如故。二范、余公亮皆倚之而起;經文尤善福寰,因據橫山以應公亮。是歲,永曆二年也。統錡,嘗自稱江西寧王之裔,為人放誕、好大言,或號朱九風子。大兵破南昌,崎嶇渡江,聞張福寰名,潛至其寨,不得通,授徒自給,繼乃微言我宗支也。福寰知之,即善護焉。經文既立橫山寨,公亮以數百人敗縣將李之培。自是,天堂、埭口二十餘寨相繼蜂起。經文謂福寰曰:事可就也,盍立主帥乎?於是,迎統錡入潛山。己丑春二月初四日,奉統錡為石城王,居飛旗寨,以永曆紀年,造作符印。各寨謁見,以次拜官;自郡縣、監司、撫按、科道、部院、總鎮之屬咸備。他寨有來謁者,以兵降之。其授部院職者,有傅夢弼、傅謙之、桂蟾、義堂和尚之屬,皆佐統錡在諸寨為飛旗外衛。於是,統錡撫有二十四寨,因聯絡蘄、黃四十八寨,其來謁者各授職有差;文職則周損、曹胤昌、王■〈火鼎〉、胡玉良等,武職則陳汝密、李有實、常近樓、侯雲山、劉奉宇、陳元、蕭新宇,凡一千五百人來謁見云。胡經文在從龍寨往來計事,又遣游擊胡勝進據西關寨為飛旗聲援。是時諸寨蟠踞,時出侵掠。清操江都御史李日芃與下謀曰:天下大定,我肘掖之間寇賊縱橫,守土者之責也。賊恃險阻深,猝不可拔,而可以計取。於是,遣參將汪義、遊擊袁誠六人至潛山,各賜銀碗而刻其文曰「莫殺百姓」。又遣中軍孔國元、守備趙鋮、孫之秀、生員林風集等,各持檄約曰:降者不死,且耕吾田而復其租。諸寨見其檄詞溫潤,且免徵也,咸心動。既而有降者,則賜銀牌、錦衣、綺服,令互相夸耀。日芃度其且潰,夏四月遣兵備道石鎮國率從善、大用等合兵攻之,破梅家寨,殺其監軍葛修懋、遊擊夏勝重等二十餘人。白雲寨降。進攻英窠寨,圍之六旬,破之;獲其總兵孔文燦、游擊王祥,余公亮奔城墻寨。秋八月,梁大用進克皖澗寨,傅夢弼走馬園。冬十一月,諸將由水吼嶺進兵,以武生余必壽為鄉導。旬日,降者十八寨;惟統錡尚守飛旗不降。軍進至湯池衙前,攻圍之。初十日,縱火箭仰射,寨中大亂。大用負戟先登,諸將繼之,擒其監軍王坤□、總兵儲伯仁、石際可、旂鼓汪託,統錡從後關遁馬園。

  大兵追至霍山界寶纛河,執傅夢弼、桂蟾、義堂、唐明勝等十餘人。西關寨猶守不下;二十五日,石鎮國遣生員金承誾、徐學韶說降之。余公亮亦出降。統錡亡匿英山。日芃初得胡經文、胡良玉也不殺,使招統錡以自贖。明年春正月,授以計;初十日,經文於英山羊角河誘統錡來馬園執以歸,諸寨悉平。惟張福寰獨守山寨十餘年,後以糧盡,偽出降,有所圖,事覺被殺。諸寨既降,日芃餘眾復煽聚。使推官黃敬璣賫銀二千兩、牛五十四頭、田票三百五十,入山募願耕外鄉田者即以給之,民皆出山;乃遣縣丞常一敬入山,伐竹木,市其值充官稅,以明持檄之約不欺也。又使梁大用及知縣鄭遹玄,夷其阻隘;踰年,乃令民還山復業者聽焉。

  朱容藩,楚通城王支庶也。素無賴,為宗人所逐。竄入左良玉軍中,稱郡王,領兵劫掠,諸將皆惡之。弘光即位,容藩走南京,賄馬士英,請以鎮國將軍監楚營。行至九江,以恣橫激軍變,懼罪而逃。時,李自成敗於陝,餘賊潰入楚。容藩詣賊眾,詭謂楚宗世子;賊信之,將立為王。而容藩舉止乖異,賊疑焉。丙戌十月,粵中建國,容藩至行在,奏言賊中情形甚悉。內閣丁魁楚以其辨也,謂為材,薦掌宗人府事,參與大政。兵科程源者,蜀人,喜談兵;見容藩,與之結納。因謂容藩曰:川中賊勢雖盛,而諸將所擁兵亦不下數十萬;朝廷誠假我兩人節鉞,公督東北、我督西南,賊不足平也。容藩喜,具疏請之。朝議乃加源太常寺少卿,經理三省;而改容藩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川東兵馬。未行而大兵破廣東,上移駕桂林,內閣呂大器、丁魁楚皆奔,隨駕者祗瞿式耜一人。容藩因覬覦入閣,使給事中唐鍼等上言:上護軍單弱,容藩重臣,不宜令出。上素惡容藩,因大怒,爾等又欲擁戴容藩耶?遂奪其印敕,欲斬之。容藩懼,賂內侍龐天壽以求太后。太后謂上曰:變亂以來,宗室零落,容藩罪不至死,勿過求。上乃赦之,復其官。丁亥正月,容藩自楚入川、程源由楚入滇,自稱三省總督,沿途賣官分劄,贓私狼籍。四川巡按錢邦芑廉得之;四月,具疏言狀。上震怒,削容藩職。容藩乃由辰川入永順司,至施州衛,得王光興兵二萬。時,光興新敗於鄖陽,無所歸,而容藩自稱楚世子天下兵馬副元帥,光興諸將遂附焉。檄召川將李占春、余大海於夔州。會大兵方破成都,載輜重由重慶下,容藩命二將泝流擊之。七月十一日,遇於忠州之湖灘。占春以輕舟直薄其營,發火砲,大兵亂,棄舟走川北。容藩愈強,遂稱監國,鑄副元帥印佩之。改忠州為大定府,門曰承運門,稱所居為行宮。設祭酒、科道、鴻臚等官,擅封拜王光興、李占春、余大海、楊朝桂、譚弘、譚文、譚詣、楊展、馬應試等為侯、伯。以張京為兵部尚書、程正典為四川總督、朱運久為湖廣巡撫。是時,車駕越在廣西,湖南、湖北方用兵,朝廷聲問不通,文武無主,故容藩之恣肆妄行,莫覺其偽也。八月,錢邦芑率王祥復遵義;九月,袁韜復重慶。川北總督李乾德率師會之。十一月,容藩、占春等至重慶,與乾德相見,諷其擁戴己,乾德不禮焉。會冬至朝賀,袁韜本起賊伍,不知禮,與容藩齊班拜舞。容藩怒,命占春襲袁韜,並殺乾德。而乾德善占候,夜觀星象謂韜曰:且有急兵。韜因設備,乾德亦移帳於高埠。及占春兵至舟中,不見乾德,乃大驚;及襲韜,復不能勝。次日,韜治兵與占春相攻。容藩走涪州,移書邦芑,請為兩營解紛。邦芑怒,復書數其僭踰之罪。容藩乃鑄錦江侯印以送王祥,使以兵應占春。戊子春正月,祥兵出綦江,與袁韜三戰不勝,退屯南岸。輕舟見容藩,占春亦至。王祥有膂力,猝起擒占春過其舟,命部將王朝興守之,欲并其眾。朝興與占春同里,私釋之;占春夜踰城出。王祥既失占春,戰復不勝;二月,還遵義。韜亦走順慶,占春退屯涪之平西壩。夔州臨江有天字城,甚險可守;容藩以為己讖也,改為「天子城」,率眾居之。川東諸將士,授爵無虛日,土司、蠻獠皆為所動。錢邦芑乃具疏劾之曰:容藩昔得罪朝廷,幸蒙寬宥,命使湖南。而乃假借朝廷威靈,籠絡諸將,潛懷不軌;偽造印信,選授文武。今歲六月,臣巡川南,見容藩所刊建制百官榜文,其自稱曰「予一人」、「予小子」;如是而欲其終守臣節其可得乎?今寇賊充斥,干戈不息,道途荒阻,西川僻處西徼,與行朝隔絕,蠻夷土司,易動難撫。且三年之間,四易年號,人情惶惑,莫知適從。臣不憚艱苦往來深山大箐、荒城敗壘中,驅除豺虎,剪滌荊棘,招集殘黎,宣佈威德。西川之地,始知正朔所在。今聲教漸著、法紀方行,而容藩包藏禍心,窺伺神器,陽尊朝廷,陰行僭偽。倘羽翼得成,便有公孫子陽、王建、孟知祥之事。臣竊憤恨,已移書告以大義;傳檄楚督何騰蛟、堵胤錫、川督楊喬然、李乾德及各大鎮共誅暴逆,毋或玩寇。邦芑復封疏稿達胤錫,得書,即入川會容藩,正色責之。容藩曰:車駕播遷,人惑順逆,聊假名號彈壓之。胤錫曰:君自為逆,何能制眾?若再不悛,則錢代巡率兵經前、我截其後,川將皆朝廷臣子,誰同君作賊者?因切責附偽諸臣。川東文武始知容藩名號之偽,各解散。八月,督師呂大器至涪州,李占春謁見;適容藩使至,期諸帥會師。大器見其職銜笑曰:副元帥,非親王太子不敢稱;且今天子在,何國可監?此欲反明矣。爾等受其官爵,不懼同罪乎?占春曰:始陷不知,誤為所惑;今請討賊自贖。占春即率舟師攻天字城。容藩拒戰不勝,走夔州山中,為土人擒送,斬之。程源後為孫可望兵部尚書,可望敗,復入朝。己亥正月上入永昌,程源扈從不及,以多貲為蒙化山賊所殺。

  嗚呼!明制之於天潢,可謂厚矣。歲時皆有常餼;冠娶妻必告,別有賜予;生子女,則請名。自神宗倦勤,中官禮曹,事必以賄請;於是,始有白首不得婚娶、命名者矣。其後,宗支愈繁衍,遍天下幾百萬;貧乏者暴橫於鄉里,百姓患苦之,有司莫能制。迨遭闖、獻之禍,屠戮幾盡焉。其有流竄他方,義士奉之以建號者,亦不忍沒。然遺跡零落,百不存一,其可考者具如右。

  ●南天痕卷四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

  昔年時事,聽啞啞聲,淚落耶?顏破耶?井灰石燼中珍沙鐵屑,橫青入冥;接之精出、吐之嗅沉,一目並現,栩栩欲動焉。爰例其傳。

  列傳一 史可法(附應廷吉)

  列傳二 高弘圖、姜曰廣

  ·列傳一史可法(附應廷吉)

  史可法,字憲之,號道鄰,順天大興人。其先以開國功,為錦衣百戶。祖應元,舉人,官黃平知州,有惠政;語其子從質曰:我家必昌。母尹氏既娠,夢文丞相入其舍;已而生可法,事親以孝聞。崇禎戊辰,成進士。可法有文武材。初授西安府推官,已能平劇盜。又以參政監江北軍。楚寇南下攻頴、壽,犯皇陵,可法所部不及千人,日馳數十里。遇賊大至,少避之;諜賊旁掠,輒發兵襲擊,時有斬獲。賊去,下馬坐積尸上,計賊出沒及身所歷州邑破陷、長吏逃死狀;草畢授軍吏,復上馬馳行。且戰且撫,賊兵不敢逼。事聞,天子嘉之,擢僉都御史,巡撫安、池。旋加兵部右侍郎,督漕運,兼撫淮上諸軍。可法感上知,益自奮勵。身雜行伍間,與同勞苦;軍行士不飽不先食、不授

  衣不先御也。將士皆感激,戰輒有功。捷數上,乃開屯田、招流亡、繕城廓,訪賢豪而諮之以軍政。於是,江淮南北屹然稱重鎮。

  可法短小精悍,面黑色,兩目燦燦有光,將士見者皆懾服。天子知其能,凡所奏,輒報可。已而,賊人又破荊襄、承天,分兵南犯,蔓延入河南、山東,告警者旁午至。可法率師屯淮岸,賊望旗幟輒遁去,終不敢窺淮。帝欲以可法為兵部尚書,簡討汪偉曰:有可法,淮揚以安;無可法,則江南必危。且留可法以系東南望。帝然之。就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可法入南都,即核軍政;京營之有籍無兵者,悉按去之。營中憚其威名,不敢動。

  十七年春,賊逼京師,可法輒檄諸鎮入援,未至而京師陷。莊烈帝崩,可法北向慟哭,以首觸柱,血流至踵。發喪,誓師浦口,欲長驅死戰。諸大臣及將士皆曰:社稷無主,盍擇君以定南都乎?可法然之。是時,潞王已過江,泊舟無錫。初議所立,謂以親則桂而遠,以賢則潞而近,不知福王已在淮也。鳳陽總督馬士英先迎款於福王,欲挾之以居擁戴功;以書致可法,言以倫以敘,無如福王。諸大臣議未定,士英已內結操江誠意伯劉孔昭,外約總兵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劉澤清等,擁福王至儀真。可法不得已,遂具啟迎王。越三日,魏國公徐弘基等始至;事已定,無敢異議者。

  王入監國,可法進戰守大計,謂當素服郊次,發師討罪,示天下以必報仇之義。王唯唯不能答一語。可法退,憂形於色。尋進可法東閣大學士兼故官,士英官亦如之。而王以士英有建立功,專依賴焉。居二日,可法謂士英曰:寇深矣,黃、高、二劉之眾未盡為國用,當立重臣開府以鎮之。今日之事,非可法與公誰任之者!士英唯唯。可法退,即合疏言守江南者必於江北,當酌地利設四藩,以淮、揚、泗、廬自守,以徐、鳳、池、六為進攻之途;兵馬錢糧,皆聽鎮臣自取給於有司,勿復為徵輸調度之擾。四藩一轄淮、揚,一轄徐、泗,一轄鳳、壽,一轄滁、和;即以得功、傑、澤清、良佐為之。更立督師於揚州,節制諸鎮。如此,則諸鎮各自衛其地,無不致死;而受成於督師,機不遙度、事不中制,士氣奮而民心定,江南庶幾可保矣。從之。又請定京營兵制,分設營將,如北京故事;簡精壯、募義勇以實之。其侍衛及錦衣、鑾儀諸司所隸軍役,當多事之日,俱宜入伍操防,毋坐耗錢榖。至錦衣鎮撫司官不必備,亦所以杜告密、節繁費、收人心,於新政有裨者也。監國既即皇帝位,詔立四藩如可法議,而廷臣意皆欲士英督師。士英以朝權不可朝夕失也,乃謂可法曰:我馭軍寬,頗擾於民;公威名著於淮上,軍士皆懾服。公誠能經營於外,而我居中帥以聽命,當無不濟者。可法曰:居者守、行者禦,莫能偏廢。既受事,敢辭難乎?遂請行。京師士民譁曰:何乃奪我史公!太學生陳方策、諸生盧涇才等上疏,言淮揚門戶也,京師堂奧也;門戶有人而堂奧無人,其可乎?上方倚重士英,勿聽。遂加可法太子太師以行。可法行,士英愈無所憚。俄進得功為侯,傑、澤清、良佐皆封伯。自是,四鎮愈尊貴自恣,漸不可制矣。及張慎言荐吳甡於朝,劉孔昭言其不可,露章劾慎言;廷臣言孔昭武臣,不宜與銓選事。士英陰右孔昭,左右班攘袂相詰。可法嘆曰:黨禍起矣!上疏力言甡罪可□,文武臣當虛衷用事;報聞而已。

  可法奉詔祭告泗陵、鳳陵。因上言曰:臣伏見二陵松楸如故,佳氣鬱鬱,知萬年靈長之祚方未艾也。北顧神州,山河頓異,感痛填膺,不能已巳。連歲鳳、泗之間災異疊見,天鼓一月數鳴,地且三震;以至今春,罹茲大禍。先帝躬神明之質,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一十七年有如一日,尚不免殉社稷,抱恨千古;天命之難諶而地靈之不足恃,可見於此。陛下踐祚之始,祗謁孝陵,哭泣盡哀,道路感動。若使躬謁二陵,親見鳳、泗境中萬井悲風、千里赤地,蒿萊極目、雞犬無聲,湯沐遺黎,死亡殆盡;其嗚咽悲憤,又不知何如也!伏願陛下堅此一心,慎終如始,察天人相與之故,考祖宗靈爽之依。處深宮廣廈,則當念西北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則當念西北諸方麥飯之無展;膺圖受籙,則當念先帝之臨淵集木,何以忽覯危亡?早朝晏罷,則當念先帝之克勤克儉,何以卒墮大業?戰兢惕勵,無敢刻忘,則二祖、列宗在天之靈必為請命上帝,默相陛下光啟中興。若晏處東南,不思遠略,濫恩施、開告密,賢奸無辨,威斷不靈,老成激而投簪、豪俊因之裹足;竊恐祖宗怨痛,天命潛移,東南一隅,不知其伊於何底也!

  亡何,吳三桂從本朝大兵入北京敗賊,賊遯而西;山東、河南士民皆結寨屯聚,殺賊所置偽官以望王師。可法請立遣使北行,齎詔撫諭,使中原知中國有君,則人心南向,而大業有成。疏入報可。時四鎮不即守所分地,暴橫江北。傑欲駐揚州,揚州民城守不聽入,傑縱軍大掠。進士鄭元勛與諸有司語,稍欲為兩解;眾疑其私於傑,競起擊殺之。而良佐亦駐鳳陽,諸邑士民爭詣闕言狀。詔可法往慰解之,使可歸鎮。可法先至得功軍,得功聽命;至良佐、澤清軍,皆諾。乃至傑軍,傑素憚可法,具櫜鍵迎謁;升帳之日,洒然變色易容。可法知其軍可用,欲以誠感之。裨校以下,人人召見撫慰;而責傑曰:將軍之所以貴顯者以有天子也。如不奉天子詔,而妄冀非所屬之地,則諸將軍與揚州之民,皆得彎弓而射將軍,將軍又何辭以對?傑色沮,默然者久之。然浸視為易與,止可法宿軍中,易所隸卒,而更遣部下百人給事左右。可法拊循之,勉以大義,百餘人皆感泣。傳語軍中曰:史相公我主也。傑懼將士皆向可法,而又深服其誠,乃謹事可法,請受命,然終欲駐揚州。可法乃集揚民曲諭,至以身為質,使罷守;奏以瓜州屯傑眾。可法遂留揚州,開幕府治事,設館禮賢,招徠天下智謀之士及稍通天文者並陰符、六壬、遁甲諸術者,皆廩餼之;募士得勝鎧甲者百餘人。復上疏請行保舉之法,以補危疆守令;許之。旋詔可法諭四鎮厲兵秣馬,駐防河淮,刻期進師。當可法出,士英未敢即倍之;可法疏請餉,士英命戶部百方應之。可法分給諸鎮,諸鎮益和,乃稍言進取事。而大清兵已收山東,且聞新立天子,使人以書貽可法,引「春秋不討賊、新君不得即位」之義,將移師問不當立者。可法表上其書,勸朝廷為自強計。而自為書答之曰:閱貴國來書,以本朝立君為非是,幕府竊怪之。夫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經綸草昧,正利建侯之日也。夫是二、三元老,謂大位不可以久虛、神人不可以無主,相與迎立今上,以系天下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孫、光宗猶子、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與人歸。即位數日,幕府受命誓師江北,刻日西征。忽聞吾大將軍吳三桂借軍貴國,破走逆賊,為我先帝后發喪成禮;凡吾大明臣子,無不舉手加額,豈但如明諭所言「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師,兼欲請命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復次江淮。辱引「春秋」大義來相責告,此又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不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也。若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並遭荼毒,而或牽拘「不即位」之說,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卒出師,將何以維係人心、號召忠義也?貴國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後以小人交搆,致起兵端;先皇帝痛疾之,旋加誅戮。此貴國之所知也。今乃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義復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歲輸金繒;回紇助唐,不利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若乘我家難,為德不卒,以義始而以利終,貴國又豈其然?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業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幕府即日獎率三軍,長驅渡河,以窮狐鼠之窟,光復神州,以報今上皇帝及大行皇帝之恩。人臣無境外交,貴國即有他命,不敢與聞。

  可法銳意西征,而諸鎮兵在淮上者澤清、良佐營,營徒虛夸不足用。惟傑所統至四萬人,皆山陝勁卒,可法欲使為前鋒。與傑往復,多推重之,許揚州府第處其妻子。傑大喜,約刻日進取開、歸。可法為請軍諭於朝,而大鋮為士英畫策,以四鎮與可法協,為不利己,而尤畏傑;陰欲裁抑之,且使可法不見信也。於是,四鎮缺餉,則號可法。可法以聞,士英應之益緩。又數降詔趣可法出師。可法以示四鎮,皆曰:不能給我餉而責我戰乎?於是,可法坐困。

  亡何,士英排眾議,起大鋮兵部侍郎,使握兵政。群臣交章論劾,疏數十上,皆不報;而姜曰廣、高弘圖、徐石麟、劉宗周等以次去位。可法乃上言欲用大鋮者以才,爭大鋮者以逆案也;大鋮即可用,何必罪爭者;即不可用,當採眾議。何至以一人壞天下大計乎!不聽。大鋮悉引其黨布於朝,朝政益亂;凡可法所奏請,輒格之。

  大清兵已入海州,破宿遷;可法遣總兵劉肇基往援,而誅□東鎮將丘磊,以其將航海降也。可法檄諸鎮出兵,高傑首奉命渡泗水,遣所部王之綱前驅,薄睢陽。可法亦自率新募兵進次河上,建大纛南岸,戒師期;所請鎧仗芻糧皆不至。可法乃上疏曰:自三月以後,陵廟荒蕪、山河鼎沸,逆賊鼠竄,一矢未加。臣備員督師,死不塞責。昔晉之東也,其君臣日圖中原,而僅保江左;宋之南也,其君臣盡力楚蜀,而僅保臨安。蓋偏安者之卻步未有意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變之初,君臣洒泣、士庶悲歌,痛憤相乘,猶有朝氣。今兵驕餉絀、文恬武嬉,暮氣及矣。屢得北來諜報,皆言兵必南下,水則調廣麗船,陸則分布精銳,黃河以北悉遭沒淪;而我河上之防百未經理,人心委靡,威令不行。復仇之師不及關陝,討賊之約不出北庭,晏然以不共戴天之仇置之膜外;遂使敵國反得以僭逆加我,辱我使臣、蹂我近境,是和議斷斷不成也。宗社安危,決於此日;雖破釜沉舟,尚恐無救。況廟堂規畫、百執事之經營,尚有未盡然者乎!夫將之所以能克敵者氣也,君之所以能馭將者志也;廟堂之志不奮,則行間之氣不張。夏之少康,痛心出竇,終纘舊服;漢之光武,撫膺河北,亦奄萬邦。惟願陛下之為少康、光武,不願左右侍御之臣輕以晉元、宋高之說進也。為今日計,宜速下討賊之詔,嚴責臣與四鎮悉簡精銳直入秦關,懸上賞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責成效。絲綸之布,感憤激發,四方忠臣義士必有聞風投袂而起者矣。國家遭此大故,陛下承統,原與前代不同。諸臣有罪當誅,無功可錄,幸免斧鑕,已為大臣。臣於登極詔藁,時去「加恩」一條,不意頒發之日,內復開載。使他國見之,亦當竊笑。今復紛紛陳乞,貂璫滿座、保傅薦加,名器濫觴,於斯為極。似宜稍加毖慎,以待戰功,庶使行間戮力者有所激勸。至師行討賊,莫急於餉。搜括既不可行、勸輸亦覺難強,宜將內庫所有本、折,盡佐軍需。其餘不急之工、可省之費,一切報罷;朝夕之宴衎、左右之進獻,一切謝絕。即事關大典、萬不容廢者,亦概從儉約。蓋盜賊一日不滅、神京一日不復,即有深宮曲房豈能晏處!即有錦衣玉食豈能安享!此時一舉一動,皆人情向背所關、敵國窺伺所及也。必得陛下早作夜思,念祖宗之鴻業,復先帝之深仇,振舉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以併於選將練兵之一事;庶乎人心可救、天意可回耳!臣待罪戎行,不宜復預朝政,然安內實攘外之本,故痛加直陳,惟陛下留意。

  可法受事數月,疏凡數十上,皆中興大故,言極痛憤;草成,輒嗚咽不自勝,幕下士皆為飲泣。是時朝廷頗騖聲色,惡聞危亂。士英、大鋮爭門戶,起大獄,欲殺盡清流以快己意;出師、聚餉,不暇及也。

  乙酉春三月,大清兵分二道,令沂州、濟寧兵從泇口渡河,掠邳、宿;彰德、衛輝兵從孟津渡河,逼歸、徐。可法言:我與北兵僅隔一河耳;今已渡河,長驅而東,旦夕不守。乞多給軍餉,移德功、良佐兵駐頴、亳,以傑守歸、徐,戮力同心,無分疆域,臣猶恐江南半壁未能高枕而臥也。疏入,不省。韓城人衛胤文,前為左中允,受偽命,與高傑同鄉;傑薦留監己軍。聞朝中嚴治從逆者,懼而欲媚士英以自解。以士英忌可法,乃上疏曰:國家兵事問鎮臣、糧餉問部臣,督師贅也。且可法空得名耳;朝廷當召置內員,備顧問。否則,聽歸故里,養其高望。陛下若念推戴功,則爵之侯伯,優其廩餼,毋令久當津要為也。疏入,詔切責胤文。士英等心是之。可法上疏乞罷;不許。已而,傑所遺盪寇將軍王之綱與許定國爭睢陽不決,定國偽納好於傑;傑至,則置酒伏兵殺之。詰旦,兵士攻城而入,定國北走降於大清。之綱等遂大掠睢陽,兵倉卒未有屬。可法聞變,疾馳至徐州,撫定其軍,復請用傑部將李本身為都督。士英聞可法大得傑軍心,勿善也;乃擢胤文為兵部右侍郎,總督興平營。將士怒胤文,蒞任之日,無一人至者。可法再三諷諭之,忘其為劾己也。之綱等益以此歸可法,即胤文亦心折焉。都督之命久不下,傑軍士皆棄汛奔還。

  時,大兵已悉渡河。值莊烈帝諱日,詔使可法等望祭河上。可法因言:天星已周,君仇未復,乞先治臣罪,以謝天下。亡何,大兵破蒙山,逼歸、徐,江南震恐。乃下詔從可法議,以李本身為左都督,盡護傑諸將;而已無及矣。夏四月,可法移鎮泗州,合諸軍防禦。而京師有偽太子事。諸臣失職者,咸欲藉名攻士英。寧南侯左良玉遂發兵反,移檄遠近,南都戒嚴,密詔可法督諸軍渡江擊良玉。可法言:北勢日迫,請留諸鎮兵迎敵。親往諭良玉,要與俱西,有功則割地王之,宜無勿聽;即勿聽,擊之未晚。詔切責可法。可法於是合諸鎮兵倍道入援。抵浦口,將入朝面陳可否;士英等懼,謂可法且為內應,不許。大兵已入亳州、向邳州,徐、泗告急。復詔得功等渡江。可法還揚、泗,痛哭而返;晝夜兼行抵泗,而泗州守將李遇春已以城降,可法退保揚州。大兵遂破徐州,降將李成棟引而南,攻揚州新城。可法方在舊城,急檄防河諸鎮兵赴援,李栖鳳、張天祿等皆不聽。劉肇基、乙邦才、樓挺、莊子固等各率所部入城,可法乃與主事何剛、知府任民育及肇基等晝夜乘城。降將李遇春持豫王檄,至城下招可法,可法登陴罵之。遇春曰:公忠義聞華夏而不見信於朝,死無益也。何如遨遊二帝,以成名乎!可法怒,趣發矢射之,遇春走免。須臾,復令鄉民持書入濠,呼守城者求入見。可法縋健卒,投其人及書於水。豫王愈欲生致可法,戒諸軍近城勿攻,而復遣人持書至。可法不啟,趣焚之。豫王知可法終不可屈,麾軍急攻。監軍道高鳳岐等踰城出降,城中益恐。可法乃為書辭其母及妻,呼部將史德威曰:我死,當葬我於高皇帝之側;不能,梅花嶺下可也。復擐甲上城。豫王復以詔書招之,可法守益堅。相距十晝夜,大兵四面急攻,可法乃禱於天,發砲擊傷千人。豫王怒,自督勁卒力攻。城西北隅急崩有聲如雷,守陴者不退,發矢如雨;城下死者山積,大兵藉以登城,城遂陷。

  先時,可法謂莊子固曰:城一破,託君剸刃。子固許之。是時,引頸向子固;子固勿忍,可法乃拔刀自刎。子固與參將許謹共抱持之,血滿衣袂,未絕;子固等擁之出城,及小東門,遇大兵,子固及許謹等皆死。可法語大兵曰:我史閣部也,可引見汝兵主;遂見豫王。王勞之曰:前以書為請,而先生不從,今忠義既成,當畀重任,為我收拾江南。可法曰:我來此祗索一死耳。王曰:君不見洪承疇乎?降則富貴。可法笑曰:爾國待承疇,豈能過先帝?彼受先帝厚恩而不死,其不忠於爾國明矣。我詎肯效其所為!王命將宜爾頓伴之三日終不降,乃殺之。宜爾頓為之棺殮;軍中匆遽,未及識姓名於棺,遂不可辨。而肇基等率死士巷戰,移時殺千餘人;兵來益眾,肇基矢貫額死、邦才自刎死、樓挺死於城上。其餘文武將吏死者甚眾,家人史書、書記顧起龍、龔之厚、陸曉、唐經世等,皆從可法死。揚州既陷五日,得威報赴京師,舉朝不知所出。又數日,上出奔太平。又三日,京城潰。

  可法督師幾一年,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萐、冬不裘,小冠窄衣,與部卒雜處。年四十餘無子,妻欲為置妾;可法曰:王事方殷,敢戀兒女私乎?遂無子。軍中值歲除,當封印,南北文檄交至,手自批答,自辰至酉。分給將士來月糧,至夜三鼓。謂軍吏曰:今夕乃除夕也,索酒試飲之。酒未至,復呼軍吏曰:禮賢館諸秀才當與共飲;顧夜已半,可賚酒資分餽之。吏已往,乃命酒獨酌,庖人報黍肉已盡饗士,索鹽豉佐酒。可法素善飲,飲至數斗不亂,自至軍絕飲。是夕,滿酌數十杯。思先帝,淚泫然下;不解衣寢者已七閱月。是夕,徵醺。隱几臥;將旦,有司吏士皆集軍門外,尚未啟。軍吏遙謂曰:相公方隱几未寤,奈何!知府任民育曰:相公此夕不易得也,勿驚之。且戒鼓人更擊四鼓。須臾,可法寤,天已曙,大驚。聞鼓聲怒曰:乃敢亂我軍法,傳令縛至,趨斬之。諸將士皆長跪言相公久勞苦,始得一夕假寐,不忍相驚,故亂鼓聲以待;此知府意也。可法意解曰:奈何以私愛變常法?趨具盥漱,啟門偕文武臣北向遙賀。將吏皆上謁,民育更請前罪,乃赦鼓人。可法自是竟不復隱几臥矣。後軍事益冗,以監軍郎中黃日芳敏練,欲留之左右。辭曰:日芳老矣,豈能日侍,公亦宜節勞。發書走檄,僚士優為之;徵兵問餉,有司事也。何必晝夜損神,躬親庶務乎!且兵、殺機也,當以樂意行之;將,死官也,須以生氣出之:汾陽所以生色滿前也。可法笑而不答。初以定策功,加少保;皇太后至,加少傅;敘江北戰功,加少師;徐州擒盜功,加太傅;皆力辭,不許。後以宮殿成,加太師;又辭,許之。既死,或云亡去,人疑之。史得威已奉遺命為可法子,乃具衣冠招魂葬於梅花領下。閩中立國,首贈可法太師,謚「忠靖」。後四年,廬州人馮弘圖起兵假可法名號,旬日間下英、霍、六安諸縣;天下欣然望之,以為可法實未死云。

  可法有弟可程,崇禎癸未進士,選庶吉士,京師陷,不能死,賊敗南歸;可法請下吏。上以可法故,令家居養母。後流寓南陵,閱四十年而卒。

  應廷吉,字棐臣,鄞縣人也。天啟丁卯舉人;謁選,授碭山知縣。史可法以閣部督師開府揚州,御史左光才薦其才,擢淮安府推官。赴軍前為監紀,與劉湘客、張鑻、紀克明等並在幕府,而廷吉最任用。廷吉精天文、三式之學。

  先是,丁丑計偕,至宣武門,見一白雞,羽毛鮮好,喙距純赤,重四十斤,觀者重識。廷吉慘然曰:此鶩也;見之則亡國。癸未六月,露坐陰雲四合,雷電交作,有火星出聲如爆。廷吉曰:天元玉歷所謂電中聚火也。人君絕世,此殆是乎!可法按部至淮升帳,有旋風從東南起,吹折牙旗,轉至丹墀。令廷吉占之;曰:風從月德方來,加本日貴人,時當有貴人奉王命而至者。風勢飄忽旋轉,其事為爭。音屬徵、象為火、數居四,二十日內當有爭鬥之事。近則虞火災,損六畜。越三日,城西北隅火,燬民舍,焚一騾。匝月而有土橋之變,高太監以朝命至,如其占焉。淮陰紫霄觀皂英樹產物如飴,色黃味美;士民觀者以為甘露也。廷吉見之曰:此爵餳也;白者為甘露,黃者為爵餳。所見之地,期年易主。

  可法銳意經略河南,黃日芳、陸遜之私問曰:閣部志勤矣,於君意何如!廷吉曰:明年太乙在震,角、亢司垣,始擊掩迫壽星之次,法當蹶上將;天下事無可為也。意者先試之山左乎!士民翹首王師如時雨焉,若旌旗旅進,豪傑必有響應者。及高傑將行,誓師禡纛,風起纛折,西洋砲無故自裂。廷吉以為不祥。十月十四日登舟。廷吉曰:此俗稱月忌日也;又為十惡大敗,高帥其不免乎!明年正月,傑果為定國所戕。可法議修屯政,欲遣陸遜之屯田開歸,而廷吉屯田邳、宿。廷吉曰:國家故有屯軍,世受業為恆產矣;安所得閒田而屯之?且田所穫既入於官,有司常賦又將何出!聞桃源諸生有願輸牛百頭、麥五百石以博縣令者,此面欺耳。及河防愈嚴,令秦士奇沿河築墩以駐砲。廷吉曰:無益也。黃河沙岸,其性虛浮,水至即圯,何架砲為!議乃格。是冬,紫薇垣諸星皆暗;可法夜召廷吉指示之曰:垣星失耀,奈何!廷吉曰:上相獨明。可法曰:輔弼皆暗,上相其獨生乎!愴然不懌。

  左兵東下,弘光詔至,可法受詔書。召廷吉曰:君精三式之學,所言「淮陰安堵終不被兵」,人能言之;第謂「夏至前後,南都多事」,果何見之?廷吉曰:今歲太乙陽局、鎮坤二宮,始擊關提;主大將囚客,參將發□,且文昌與太陰併,凶禍有不可言者。夏至之後,更換陰局,大事去矣。可法憮然。因出詔示廷吉曰:君言不信猶可,如信則天也。唏噓而別,以軍事付廷吉。越三日,督諸軍赴泗州,過山陽,澤清遣人取軍器、火藥、餉銀;廷吉不與,退屯高郵。清兵破盱眙,可法還揚州,急步召廷吉督餉至浦口;已而又令率軍回揚州,屯天長。廷吉曰:閣部方寸亂矣。豈有千里之程,一日三調?驚急頻仍,揚且有內變。急入城助守南門,可法又令取移泗之餉。夜縋城出,明日城陷,得免於難。

  可法之築禮賢館也,命廷吉董其事。是時,四方之士雲集,負才能者群思效用,而倖進之徒亦且踵至。廷吉曰:是皆躍冶之士,坐談有餘,實用無裨。當此財匱,而所給月餼不貲;盍不散遣之,別儲真才乎?可法曰:吾將此禮為羅,冀收什一於千百。行之數月,既無拔萃之材,亦無破格之選;諸人私相謂曰:始吾以為幸館也,今且求處囊而不得。於是始稍稍引去。及可法將移師泗州,謂廷吉曰:諸生從軍防河,積苦久矣;今又趨泗,是重勞也。君盍品定量授一官以酬之?四月二日發策試,拔取長洲盧涇才、嘉興歸昭等二十餘人,擬授通判、推官、知縣。二旬而揚州城陷,從可法死者十九人焉。

  傳云:不有君子,其能國乎?南渡之初,所恃者史大司馬一人而已。其餘安守故常,不達時變,自謂清流。而小人鴟張,滿朝相與排詆,樹寇門庭;強臣悍將因之阻兵,安忍遙制朝命。司馬奔走撫輯,內攘不給,何暇計疆場之外乎!迨夫左帥稱兵,藩籬盡撤,王師長驅而入,所向投戈;衝櫓未及於國門,而君相已棄社稷行遯。此即維揚堅拒,何補敗亡!況於一隅當百萬之眾哉!悲夫!廷吉之論,亦足明天命之不祚矣。雖有忠貞,豈能回天!余所以讀司馬之疏而愴乎有餘慟也。

  ·列傳二高弘圖、姜曰廣

  高弘圖,字子猶,號硜齋,山東膠州人;萬曆庚戌進士,累官工部侍郎。弘圖性亢直,當天啟、崇禎間,東林、齊楚、宣浙之黨互相詆誹,而弘圖一無所附麗;立朝剛介,嘗為御史與逆奄忤削籍,而名愈高。其在工部,宦者張彝憲受敕督部事,弘圖恥與并坐,復罷歸。踰年而懷宗思之,又聞其佐膠州城守有功,召至闕,諮以時事;補南京兵部侍郎,尋擢戶部尚書。甲申闖賊犯闕,史可法謀勤王,弘圖轉芻粟,浮江入淮以濟。

  師方發,而烈皇凶問至。南都大臣議所立,可法謂非英王不足以定亂,弘圖與姜曰廣、呂大器佐之。方擇主,而福王至淮,馬士英貪定策功,與諸將以兵威奉王,倉猝稱大號。以弘圖物望所屬,改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與可法並入直。弘圖因請移蹕中都,進山東以示討賊之舉;開經筵,設起居注;宗廟未立,先製烈皇神主,祔享奉先殿;宗藩流離,玉牒散軼,令各府長史備上典籍;江北今為畿輔,其被兵郡縣,兩年之內,蠲其正稅;群臣章奏,不得妄言以淆是非;而遣使朝鮮,可以牽制。凡八議。並優旨答之。未幾,可法出督師,士英輔政,憚弘圖、曰廣、慎言等持正。廷議起廢,慎言舉用吳甡、鄭三俊;士英黨誠意伯劉孔昭率諸勳臣叱慎言於朝,目為奸邪,聲震殿陛。弘圖曰:文武各有所司,即文臣中各部不得侵吏部之權,武臣何得越職而爭之?且甡與三俊三朝遺老,清望在天下;孔昭妄思侵官,非其黨者即謂奸臣。忝在政府,宸陛之嚴,化為訟庭,愧死無地,乞賜罷斥。不許。既而士英疏薦阮大鋮,弘圖持之。士英曰:我既犯人言,豈敢相累,因自擬旨。大鋮陛見,疏陳江防要害;其言娓娓可聽。將退,士英奏曰:大鋮名在丹書,非其罪也,人誣之耳。大鋮因前奏冤陷之久,而引弘圖為證。以弘圖素不附黨,必不忌己也。弘圖曰:大鋮頃者陳說兵事,臣不知兵,無所參駁。若其起用,關係非細。昔崔、魏亂政,風教墮地,先帝首鋤大憝,其黨附者,不可勝誅。欽定逆案一書,以遏群邪,大鋮與焉。臣不知其果知兵與否,但以先帝明鑒,豈容擅改?即如士英奏,乞下群臣議,以彰公論,則用大鋮亦自光明。士英憤然曰:臣薦大鋮,非受賄也。何不光明之有!弘圖因乞罷,以謝不能附和之罪。上慰留之。而卒起大鋮為兵部侍郎,弘圖漸不安其位矣。左懋第之北使也,弘圖奏事宜:一、山陵:聞梓宮葬田貴妃墓,宜於天壽山特立陵寢,選日改葬;一、分地:許割榆關以外,不得侵及關內;一、歲幣:量增十之三;一、國書:如古稱可汗故事;一、使禮:遵會典,不可屈膝,以致辱命。當是時,國朝方議南下。而懋第至,守其議,崛強不屈,國書無由達,使事不終,南征遂決。議者謂弘圖不達時勢,執承平故事以虛文釀禍。然其時廷臣皆莫之計也。其後,議遣中官督畿輔、浙、閩餉,復設東廠;弘圖皆力爭之。中旨傳陞張有譽為戶部尚書;弘圖謂其端不可開,封還詔書。又請召還史可法。士英愈怒,矯旨切責,因力求去。八月,加太子少師。皇太后至,又加太子太保。至十月,卒致仕。弘圖在閣,士英尚畏之,不敢肆志;及去,遂無所忌。時山東已失,弘圖流寓吳門,已復渡江入浙東。弘光亡,泣涕絕食,卒於會稽之竹園。

  金陵立國,弘圖與小人同朝,不激不隨,持守心直,有足觀者。然不能通古今之變,覽存亡之大勢,如北使事宜,猶執承平故事,將為是具文乎?抑欲求當於國事也?可法怒四鎮之橫,而以建議始封,為弘圖誤國罪。是不然;使君相英明,廟堂得勝算,四鎮何嘗不可用?況如得功之忠勇乎!自馬、阮出而紀網紊亂,外結強援以遏正士,賢者岋岋且不安其位,是四鎮之橫,馬、阮召之也;於弘圖何尤哉?弘圖雖非材,使其幸而當平世,固一賢宰相也。

  姜曰廣,字居之,號燕及,江西新建人;萬曆己未進士,改庶吉士,由編修歷陞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印。福王之至也,文武大臣集守備太監韓贊周定議,具啟迎王。贊周令各官署名。曰廣曰:此大事,須先祭告奉先殿,然後舉行。從之。福王立,陞禮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與弘圖協心輔政,將以次漸引正人,為中興之望。已而士英銳意欲用阮大鋮,曰廣上疏求罷;曰:前見文武紛競,自慚無術調和;近睹逆案掀翻,又愧無能寢息。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頓付逝波,皇上數日前之精神竟同反汗,惜哉維新!遂有此舉;但恐忠臣裹足、志士灰心。臣遭遇聖明,備員政府,不能扶危持顛,已負生平;必待群言交責,始求罷斥,良亦晚矣。又言祖宗會推之典,行之萬世者也。昨日大鋮之起,竟出內傳。夫斜封墨敕,種種覆轍,史冊照然。臣觀先帝之善政雖多,而以堅持逆案為盛美;先帝之害政亦間有,而以頻出中旨為亂階。用閣臣內傳矣,用部勳臣內傳矣,用大將、用言官亦內傳矣。所得閣臣,則貪淫巧滑之周延儒、逢君虐民奸險刻毒之楊嗣昌、偷生從賊之魏藻德;所得部臣,則陰邪貪狡之王永光、陳新甲;所得勳臣,則力阻南遷、盡撤守禦之李國禎;所得大將,則紈絝支離之王模、倪寵;所得言官,則貪橫無賴之史■〈范上土下〉、陳啟新。凡此,皆力排眾議,簡自中旨者也;其效亦可睹矣!皇帝亦知內傳之故乎?總緣鄙夫熱心仕進,一見擯於公論,遂乞哀於內廷;見其可憫之狀、聽其一面之詞,不能無動者,亦人情也。而外廷口傳清議之人,亦有貪婪敗類之事;授之口實,得以反唇,而內廷遂以為攻之者盡皆此也。間以其事情密聞於上;及得上之意,則又轉而授之。於是,別創新法,令之面試。平臺一語投機,立談取官,同登場之戲劇;下殿得意,類贏勝之販兒。天下事從此不可為矣。臣昔痛心此事,亦於講義敷陳。先帝一誤,皇上豈堪再誤哉!上溫旨慰留。而士英、大鋮大慍,陰嗾劉孔昭、劉澤清交章攻之,詆為黨人。時議復設廠衛,曰廣力持不可。言緝事不除,宗社且不可知,何廠衛之有?士英念曰廣不去,己終不可以肆志,乃使大鋮為疏,令宗室朱統鋮上之。言定策時,曰廣有異議,列五大罪。其詞甚醜穢,朝士皆為不平。於是,求罷益力。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尋致仕。曰廣辭朝,上御殿,群臣陪列。曰廣曰:微臣觸怒權奸,自應萬死,聖恩廣大,猶許歸田。臣去後,皇上還當以國事為重。士英憤罵曰:我為權奸,汝且老而賊矣。即叩頭言:臣從滿朝異議中擁戴皇上,願以犬馬餘年,歸老貴陽。即皇上留臣,臣亦但多一死耳。曰廣厲聲曰:擁戴是人臣居功地耶!士英曰:汝意在潞藩,恨我成功耳。上曰:潞藩朕之叔父,賢明可立,兩先生無傷國體。既出,復在朝房相詬罵。曰廣骨鯁廉介,正色立朝,有古大臣風;扼於奸邪,未竟其用,天下惜之。南京亡,越二年而金聲桓之事起。金聲桓,左良玉部將也。良玉死,夢庚降豫王,遣聲桓與副將王體忠同取江西。聲桓畏體忠兵強,伏甲殺之,以其中軍王得仁統其眾,略定南昌、九江、撫、饒諸郡。得仁起盜賊,與聲桓數驕橫,撫按驟節制之,遂以戊子正月二十七日殺御史,舉兵反。曰廣方家居,金、王以名望所歸,奉為盟主。顧曰廣繩墨之儒,用兵非其所長。時,江西郡縣皆傳檄下,海內響應,唯贛州未附。諸客獻計,以為宜疾趨金陵;而曰廣以昔寧庶人起兵,不破贛州,卒貽後患。金聲桓併力攻贛州,久頓堅城,大兵隨至圍南昌。金、王本無智略,既還師入城,畏大兵,不敢出戰;惟日責姜太保,令其遣客號召四鄉義旅。諸謀士知其亡在旦夕,悉潰去。官兵乘間鑿長壕四十餘里,架以飛橋,往來圍困。城內求救不得,斗米七、八十金,殺人而食。己丑正月十九日,城潰,聲桓自投於城之東湖。得仁巷戰,矢盡力竭乃死。曰廣作六歌,亦自盡;一家死者三十餘人。初,曰廣與隱士漢儒裔交。其將應金、王也,使人邀與俱出,辭。既署事,又邀致之,乃入謁。曰廣問曰:事當若何?不肯答。固問之。則曰:明之所以失天下,非左與闖也;金則左孽,王乃闖枝。公與侯安所受之哉!十日間年號兩易,名雖歸明,實叛清耳。今擅除爵、恣殺人、筦利權,若明有主不待命、是僭也;若不奉隆武、永歷而為之,是偽也。僭偽二者,「春秋」之所不許。公與之同事,後世且謂公何如人?今兩人內相猜忌,公能親於建武之與豫國乎?能則攬其兵柄,退稱舊輔,縞素待罪,以告天下;令其慚而聽我,竭心力為之,不濟則死。不能則引身而退,歸耕浠水之陽,無從叛亂;居美名,天道所惡也。姜沉吟無以答。後在圍城,徘徊太息,思其言而悔不能用也。

  高弘圖、姜曰廣,固平時三公望也。觀其搶攘之際,正議不撓,亦可以想見其風概矣;然非撥亂材。至於軍旅之事,尤非所長。議者徒見金、王舉事無成,因以咎姜太保之不智。嗟乎!國破君亡,大事已矣。忠臣之誼,苟有其會,則且庶幾於萬一;豈暇擇其人、計其利害哉?文信國崎嶇山海,尚招義旅;況乎據名城、樹強兵、擁戴興復而鄙夷不屑,則太保之所以不敢不出也。故夫南昌之舉,君子悲之。

  ●南天痕卷五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 張慎言、徐石麒、張有譽、解學龍、高倬、呂大器

  列傳四 劉宗周、黃道周

  ·列傳三張慎言、徐石麒、張有譽、解學龍、高倬、呂大器

  張慎言,字金銘,陽城人,萬曆庚戌進士;天啟前,知縣入為御史。立群枉之間,持議侃侃,卒為馮銓所陷,貶戍肅州。崇禎起故官,累遷太常卿、刑部右侍郎,改南京吏部尚書,掌右都御史事。南都官名吏隱,事皆決於北;慎言雖位塚宰,從容簽名而已。及南渡建國,遂為要職;而慎言以宿德重望居之,因命專理部事。慎言上中興八議。一曰議節鎮。淮安、鳳廬、荊襄為鎖鑰重地,自寇盜充斥,城郭荒殘,宜申命鎮撫大臣,分戍增堡,扼守險要;東西開閫,首尾相援,添戰艦於淮江之間。詔北郡縣各積榖萬石,為倉猝轉運之資。二曰議僑藩。諸王流離南竄,不可不思所以處之。擇浙江之右山郡及閩、粵間居□,其府第護衛官屬暫從節省。三曰議開屯。江北地曠民流,今為畿輔,若於其間招集流遺,開立屯田,擇其邑之豪,以百夫屯為百夫長、以千夫屯為千夫長,連之什伍、教之兵陣,就使守禦,富強一策也。四曰議招徠。河北淪陷郡縣,設立偽官,有能誅擒者賞。五曰議寬宥。諸臣陷賊,事非得已,家屬在南,企望歸正;不宜以風聞苛議,堅其從逆之想。至若自拔來歸,尤宜矜嘉,隨才錄用,不當概以死責。六曰議褒恤。忠烈之臣,如范景文、倪元潞、李邦華等,傳聞確者,立宜贈恤,以慰幽魂。其餘次弟詳核,勿有所遺。七曰議銓敘。起廢之條,是非龐雜,不可不慎;若逆案諸人,無容更議。其□戍籍廢居者,一付清論,不撓毀譽。八曰議漕卒。北漕萬有餘旗,柁工挽夫,實煩有徒,募自外江,身食於官。今漕登近地,此十餘萬人無室無鄉,游食不已,為患非細;安輯宜亟也。俱嘉納之。未幾,大起廢籍。慎言薦吳甡、鄭三俊;命召甡陛見。甡者,故大學士,先帝時命之督師以逗留遣戍者也。時,阮大鋮方謀起用,而詔款有逆案不得輕議之文。慎言秉銓持正,度不可進言。誠意伯劉孔昭故與大鋮善,因置酒約諸勛臣欲廷訐慎言以起釁。次日朝罷,群詬於廷,指慎言及甡為奸邪,叱吒聲徹殿陛,慎言立班下辯;高弘圖解之,不退;孔昭遂拔刀聲言殺此老奸。慎言於人叢中展轉相避,眾皆失色,班行大亂。司禮太監大聲叱曰:從古無此朝議。孔昭始納刀伏地痛哭,謂慎言舉用之臣不及武臣。上曰:文武官各宜和衷,何得偏競。乃出。復具疏言之,且謂慎言迎立時懷二心。慎言因引疾乞休。可法聞之,上言:慎言之薦,未為不當,即諸臣以為不可,亦當平心入告,何乃痛哭喧呼,使驕將悍卒聞之,不益輕朝廷長禍亂也?昔主辱而臣死,今主亡而臣生。凡在臣工,誰能無罪!文臣固多誤國,武臣豈盡矢忠?若各執成心、文武水火,國家朋黨之禍自此開、人才向用之途自此塞,臣不願諸臣存此見也。給事中羅萬象、御史王孫蕃,各貝疏為慎言辯,劾孔昭不敬。上仁柔,置不問;但慰留弘圖、慎言而已。甡既不受詔,而慎言四疏乞罷,乃得致仕。賚銀幣,給應得誥命恩廕,慎言力辭。其表有云:先帝山陵未卜,而臣之祖父先受絲綸;青宮王子安在,而臣之子孫妄叨恩廕。況風塵不定,進虎驅狼;回首長陵而下,松揪黍稷,諸臣何以為心?而猶侈口論功乎?七月,加太子太保。自慎言罷,繼之者徐石麒,亦不久去位。大鋮乃起其黨張捷為之。捷惟奉行馬、阮指揮,賄賂公行,諸麗名逆案者盡登用;銓政大壞矣。時,山西盡陷於賊,慎言無家可歸,流寓於蕪湖、宣城間。國亡後,疽發於背,戒勿藥,卒年六十九。慎言少孤,鞠於祖母;為御史日,祖母亡,乞歸執喪三年。子履旋,壬午舉人;賊陷陽城,義不受辱,投崖死。事聞,贈御史。

  徐石麒,字寶摩,號虞求,嘉興人;天啟壬戌進士,授工部主事,以忤逆奄削籍。崇禎中,起官南京;歷十二年,始入為通政司,陞刑部侍郎,署部事。時,帝以刑威馭下,法官引律,大抵深文;石麒獨多所平反。尋進尚書,論誅兵部尚書陳新甲;最後而有熊、姜之獄,卒以執法去位。江南立國,起右都御史,未至,改吏部尚書。石麒方以進賢退奸為任,而馬士英、阮大鋮植黨樹私,貨賄公行,權傾中外,石麒以祖宗之法裁之。士英欲得侯封,諷中人韓贊周入言之;上請加恩定策,五等延世。石麒奏曰:世宗以外藩入繼,將封輔臣伯爵,而楊廷和、蔣冕謙讓不受;今國恥未雪,諸臣俱裂土自榮,不愧廷和等耶?且俟神京克復、大統告定之後,議之未晚。又言福王殉難,先帝尚遣一勛臣、一黃門、一內侍驗讅含殮,今先帝梓宮何處?封樹若何?僅遣一健兒應故事,則群臣之悲思大行,祗具文耳。士英惡之,凡所上考選年例,少所稱可。御史黃爾鼎列□劾石麒,陷樞臣以敗款議;士英助之。遂乞骸骨歸。南京不守,扁舟水宿。嘉興城守將破,石麒至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當與城存亡。城上人譁曰:我公來矣。開門納之,越宿而城潰,朝服自縊死;閏六月二十六日也。僧真實藏之櫃中,踰二旬始殮,顏色如生。僕祖敏、李升從死。時,劉宗周在紹興,饑經七日;曰:此降城非我死所,乃至城外野寺死。夫二公之意相反,而其義則一。士人為作「降城嘆、我公來」樂府以美之。閩中賜謚忠襄。石麒博學強識,尤長於國家典制,諸司掌故。性樂易受人,與人言移日不倦;下吏寒士,有才者汲引不遺餘力。所著有「可經堂集」。同時,戶部尚書張有譽、刑部尚書解學龍、兵部尚書呂大器、工部尚書高倬,皆清執有品望,俱克稱其職。

  張有譽,字誰譽,江陰人;天啟壬戌進士,以戶部主事榷稅蕪湖,力持清操。崇禎中,出為饒州知府,累遷江西督糧副使、四川按察司,俱有惠政。吏部尚書鄭三俊,舉天下廉能方面官五人,以有譽為首。帝書其名於屏,擢南京戶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還,半道聞都城之變,抵任則福王立矣。內官張執中監收白糧,勒補墊費,踰舊例數倍,杖斃解戶;有譽連疏論之,收其胥役送獄,執中虐稍舒。常因召對,言統計一年經費須千餘萬,今所入僅八百萬,不敷所出;惟有裁冗兵、節冗食、汰冗費始,願聖明躬行節儉為天下先。時,士英銳意起大鋮,而廷臣持之急,思以中旨用之,難以發端。以有譽人望也,八月,傳旨用為戶部尚書。弘圖以有譽才望堪任,而內降不可開,封還詔旨,群臣亦交章論奏。上不許。自是,傳陞紛然矣。尋加太子太保。時,四鎮各需餉二十萬,有譽計無所出,至嘔血。連疏乞歸,不允。明年五月,南京失守,有譽逃之武康;久之,旋里。仕宦二十年,僅守先世遺產。其治家居鄉,堪為後人法。年八十一而終。

  解學龍,興化人;萬曆己丑進士,歷金華、東昌推官,擢刑部給事中。魏忠賢亂政,以東林削籍。崇禎中,累遷太僕卿、右僉都御史、巡撫江西,擢南京兵部右侍郎,未赴。時,黃道周方得罪,而學龍於薦舉屬吏,推引及之。帝怒,徵下獄,杖八十,遣戍。福王立,召起故官。十月,擢吏部尚書。時,方治從賊諸臣;馬士英、阮大鋮以賄為出入,故案久不定。學龍倣唐制以六等定罪:一等應磔者十一人,宋起蛟(吏部員外郎)、牛金星(舉人)、張嶙然(平陽知府)、曹欽程(太僕少卿)、李振聲、余上猷(俱御史)、黎志陞(山西提學)、陸之琪(陝西布政)、高翔漢(兵科)、楊王休(潼關道)、劉世芳(檢討);二等應斬秋決四人,光時亨(刑科)、鞏燏(河南提學)、周鍾(庶吉士)、方允昌(兵部主事);三等應絞者七人,陳名夏(編修)、楊枝起、廖國遴(戶科)、王承曾(襄陽知府)、原毓宗(天津兵備)、何孕光(庶吉士)、項煜(少詹);四等應流者十五人,王孫蕙(禮部主事)、梁兆陽(檢討)、錢位坤(大理寺正)、侯恂(總督)、王秉鑑(山西副使)、陳萬象(御史)、申芝芳(給事中)、金汝礪、吳達、黃維祖(舉人)、楊廷鑑(修撰)、陳羽白、劉大鞏、裴希度、張懋爵(四人未祥);五等應徒者十人,宋學顯(通政參議)、沈元龍(未詳)、方拱乾(諭德)、繆沅(工部主事)、呂兆龍、傅振鐸(給事中)、吳剛思(進士)、方以智、傅鼎銓(檢討)、張家玉(庶吉士);六等應杖者八人,潘同春、吳泰來(俱員外)、張琦(主事)、王于曜(行人)、周壽明(行取知縣)、向列星(未詳)、李棡(丁丑進士)、徐家麟(癸未進士);自絞以下聽贖。其留北廷俟後定奪者十九人,何徵瑞、楊觀光(少詹)、張若麒(僕少)、方大猷(副使)、党崇雅(戶部侍郎)、熊文舉(吏部郎中)、葉初春(僕卿)、龔鼎孳、戴明說、孫承澤、劉昌(俱給事中)、涂必泓、張鳴駿(御史)、□所溫(司業)、趙京仕(通參)、高爾嚴(編修)、衛周祚、黃紀、孫襄(俱郎中)。其另存再議者二十八人,翁元益、郭光(給事中)、魯栗、吳爾壎、史可程、王自超、白引謙、梁清標、楊棲鶚、張元琳、呂崇烈、李化麟、朱積、趙頴、劉廷琮(俱庶吉士)、侯佐、左懋泰、吳之琦、鄒明魁(俱部郎)、諸偉梅(行人)、龔懋熙(博士)、王顯(進士)、王之牧、王牌皋梅、鶚姬琨、朱國壽、吳嵩引(六人未詳)。已奉旨錄用者十人,張晉彥(尚書)、時敏(給事中)、衛胤文、韓四維(諭德)、蘇京(御史)、黃國琦、施鳳儀(行取知縣)、張正聲(部郎)、顧大成(中書)、姜荃林(未詳)。疏上,士英以輕重不稱意,矯旨再議。學龍乃加重周鍾、光時亨各一等,餘仍執前議。時,馬、阮必欲死周鍾,而學龍欲為之緩死,乃謀之次□王鐸。明年正月,乘士英在告,上之,且請停刑。鐸即擬俞旨,且有「詳慎平允」之褒。士英聞之怒,然事已無及也。大鋮及其黨張捷、楊維垣聲言欲劾學龍,學龍乃引疾。大鋮復嗾保國公朱國弼、御史張孫振詆其曲庇行私,遂削籍。至四月,左良玉犯闕。士英即傳旨殺鍾、時亨,而命死罪者遣戍、流徒以下為民。然學龍所定亦多未審:其一等犯皆隨賊西行,實未得而正法;傅鼎銓、張家玉後起兵最烈,亦在五等中。要之,身未對理而懸擬罪名。原馬、阮之意,亦不過借以快恩仇、制黨人,立威自重;而爰書所據,盡屬傳聞,非為國家正典刑也。

  學龍通曉政務,在崇禎朝所敷奏皆關天下大計。嘗言遼左額兵舊九萬四千有奇,歲餉四十餘萬;今關上兵止十餘萬人,而月餉乃至二十二萬,何相懸至此!遼兵盡潰,關門不得不新募,薊撫則舊有額兵,乃亦行召募,給以厚糈;舊兵以其餉厚也,悉竄入新營,而舊額依然如故。其為漏卮可勝言哉!國初定文職五千四百有奇、武職二萬八千有奇;神武時,文增至一萬六千餘員、武增至八萬二千餘員矣。今日不知又增幾倍!主爵者誠肯悉心計度,冗者汰之,歲可得餉數十萬;衛所應襲子弟無才可用,但襲職而不給俸以至裁冗吏、核曠卒,又可得數十萬,無憂貧矣。從來問國之強,莫若富民;問民之富,莫若粟多;亦嘗取京邊之米,較其出入而權其損益乎?夫京邊之米一石,其輸自民間則非一石也。以民之費,與國之收衷之,不啻三倍。是國之一、民之三也。今關餉一石牴銀四錢,易錢,則米不過百文,惡者止三、四十文,又其下者則腐臭而不可食。以國之費,與兵之食又衷之,不啻二倍。是兵之一、國之三矣。總計之,則民費其六,兵食其一;民既病矣,兵亦未嘗利。況小民作奸以欺漕卒,漕卒作奸以欺官司,官司作奸以欺天子,展轉相欺,而米已化為糠秕、為沙土,兼濕熱所蒸,色味俱變,食不可下咽。是又化有用之六為無用之一矣。然則如之何?臣以為莫如修屯政。屯政修則地闢,民有樂土,粟積而民有固志。昔吳璘守天水,經營屯事,縱橫鑿渠,綿亙不絕,名曰地綱;敵騎不能逞。今略倣其制,畢力圖之,溝涂之界,則各樹土所宜;小可獲薪果之饒,大可得控扼之利。敵雖強,何所施乎?帝善其言,亟下所司議之,然竟中格。

  高倬,忠州人;天啟乙丑進士,知德清、金華二縣,徵為河南道御史。草場火,以巡視不謹褫職。其後起廢,屢遷南京太僕鄉、右僉都御史、提督操江。福王立,用為工部右侍郎。御用監內官請給工料錢,置龍鳳諸器及宮殿陳設寶玩金玉,計費數十萬;光祿寺請辦御用器至一萬五千七百有奇。倬上言曰:國家草創,民愁財匱,宜力行節儉以為天下先。昔衛之亡也,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通商務農,故能立國楚丘。今大難未夷,百萬之師宿於江淮,嗷嗷告饑,司農猝無以應,以致望煙掠食;即君臣縞素示以匱乏,彼尚未必信也。而乃雕鏤華彩,欲飾太平美觀乎?皆不納。明年二月,解學龍罷,倬代其任。及南都失守,投繯而卒。

  呂大器,字儼若,遂寧人。崇禎戊辰進士,授行人,擢吏部稽勳主事;更歷四司,至文選,乞假歸。以邑城卑惡,倡率修築,工甫竣,而賊至。大器佐有司拒守,城獲全。詔增秩一等,出為關南道參議。遷固原,平長武劇賊,擢右僉都御史,巡撫甘肅;劾罷總兵柴時華,威望甚著。遷兵部添註右侍郎。大器負材而性剛,見天下多故,久於軍旅,意欲避事。上疏力辭,帝不許。至京,命以本官兼右僉都御史,總督保定、山東、河北軍務。未幾,罷保定總督,而設於九江;以大器任之。左良玉與大器不和,廷議慮其敗事,乃用袁繼咸代之;而改大器南京兵部右侍郎兼禮部事。十七年四月,聞北都變,南京諸大臣議立君。時,潞王常淓已渡江在吳中,前侍郎錢謙益欲立之;乃入說大器曰:潞王穆宗之孫、神宗猶子,昭穆不遠,賢明可立。福恭王,昔者覬覦天位,幾釀大禍;今立其子,勢必翻三案以報私仇,即我輩俎上肉矣。公今主禮、兵二部事,公若倡言,誰敢異議?大器然之;慎言、曰廣等亦附焉。貽書於史可法,言福王不可狀;議未決而馬士英與鎮將劉澤清等已率兵擁福王至矣。可法不得已,將具啟迎王;大器猶不肯署狀。給事中李沾面折之曰:今日之事,論典禮則禮莫重於尊君,論典兵則兵莫先於衛主;今眾議僉同,公獨持異,沾請以頸血濺公衣矣。大器乃不敢言。卒迎福王監國,踐帝祚,遷大器吏部右侍郎,遂以異議見絀,恆自危。及可法出督師,士英入輔政,與劉孔昭比欲盡起逆案諸人,先薦阮大鋮為兵部侍郎,舉朝大譁。大器知必不為時所容,乃倡言以攻士英。言其擁兵入朝,靦留政府,濁亂紀鋼,顛倒邪正。逆案一書,先帝手定,而士英悍然不顧,目無先帝,何論陛下!且其子童稚,列御都督;妹婿無功,冐總戎;姻亞若越其杰、田仰、楊文驄等皆先朝罪人,盡登膴仕。名器潛越,莫此為甚!總之,吳甡、鄭三俊,臣不謂無一事之失,而端方亮直,終為海內正人之歸;士英、大鋮,臣不謂無一技之長,而奸回邪慝,終為宗社無窮之禍。疏入,士英怒,嗾劉澤清劾其心懷異圖。未幾,逮雷縯祚、周鑣下獄;二人亦主潞議者也。大器遂致仕去,以手書監國告廟文送內閣。士英憾不已。李沾復劾之,乃超擢沾為左都御史,而命法司逮治大器,以無可蹤跡而止。謙益諂附士英,上書訟其功,與大鋮相深結,得為禮部尚書。國事亦不可為矣。

  明年,唐王立,召為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汀州變,奔廣東,與丁魁楚等擁立永明王,命為原官入直。駕幸梧州,自請留守東方,遂走韶州。久之,入烏羅土司。永曆二年,王應熊卒,進大器少傅,盡督西南諸軍,賜劍便宜從事。其夏,涪州蕩寇將軍李占春來謁見,大器以為可用,與相結,遍歷楊展、于大海、胡雲鳳、袁韜、武大定、譚弘、譚詣、譚文諸部。會宗室朱容藩謀逆,檄占春、大海等兵誅之。赴召,至思南,遵義守將王祥邀至其地;謂曰:吾歷觀川將,楊展志大而疏、大海韜貪而無謀,餘鄙劣不足數,國家將何藉以中興!吾死目不瞑矣。時已得疾,留兩月。四年春,次都勻,卒。謚文肅。子潛,癸未進士,隱居湖州,不仕。

  南都初建,眾正盈朝,其六卿之長皆民譽也。迨馬、阮執國命,次弟芟斥,而國事亦變壞不可救。然則小人亦何利之有哉!弘光之不終也,議者多追咎潞王之不得立,以為勝帝焉。是不然;王亦中材耳。其居杭州,常命內官博訪古玩;南都不守,都御史劉宗周勸王監國,守浙境,王不可。及大兵至,即與巡撫張秉貞迎降;蓋納叛將陳洪範之謀也。大理少卿沈胤培常曰:使王立而錢謙益為相,其敗壞與士英等耳。嗚呼!謙益之欲立潞王,自為富貴計也。使其果欲為國擇賢,則其後不先馬、阮而賣國矣。

  ·列傳四劉宗周、黃道周

  劉宗周,字啟東,號念臺,山陰人,學者所稱蕺山先生者也。萬曆辛丑進士。崇禎朝,歷官都察院左都御史;以請釋熊、姜之獄斥為民,年已六十四矣。歸二年而京師陷,宗周聞之慟哭。徒步涉江,詣杭州,以發喪討賊責巡撫黃鳴駿。鳴駿曰:哀詔未至,何故發喪?且今當靜以鎮之。宗周勃然曰:嘻!此何時也!安所得哀詔哉!君父變出非常,公專閫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厲同儔,反藉口鎮靜,作遜避計耶?於是發喪,哭臨畢,與朱大典、章正宸、熊汝霖召募義旅。將發,而福王立於南京,以原官召。宗周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上言:今日宗社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決策親征,何以作天下忠臣義士之氣!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稱中都,南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楚、南去金陵不遠,親征之師駐蹕於此,規摸先立而後可言政事。又言:今日問罪之師,當自諸臣不職者始。當賊入秦、流晉漸逼畿南,遠近洶洶;而大江南北一二督撫,不聞遣一騎以壯聲援,坐視君父危亡而不救,則封疆之臣當誅。新朝既立,謂宜不俟終日,首建北伐,哭九廟、厝梓宮、訪諸王,萬無容自諉者;而諸臣泄泄自安,則舉朝謀國之臣當誅。詔報曰:親統六師,光復舊物,嚴文武恇怯之大法,激臣子忠義之良心,慎新爵,劾舊官;朕拜昌言,宣副史館。

  是時,宗周本無意出。謂中朝黨論方興,何暇圖賊?而一時奸人雖不利宗周,然又恥不能致宗周,急其一出。方出,而彈劾踵至。其言鍔鍔,引繩披根,不少假借。由是,群小側目。馬士英言宗周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是明示不臣也;朱統■〈金類〉言宗周請移蹕鳳陽,鳳陽高墻之所,蓋欲以罪宗處皇上。劉澤清言宗周欲行定策之誅,意在廢立,兵已伏於丹陽。而是時浙兵適與京口防江兵相擊鬥,士英聞之而信,亦震恐。弘圖乃言於上,傳諭曰:昔漢宣起於艱難,魏、丙合志;唐肅興於靈武,李、郭同心。今者袒分左右、口搆元黃,天下事不堪再壞。諸臣各宜和衷集事,息競圖功,庶幾君臣之間,禮全始終。宗周不得已受命。方宗周在丹陽僧舍也,高傑、劉澤清遣刺客數輩跡之;見其正容危坐,亦心折不敢加害。既入朝,仍居蕭寺;南渡亂政,無不危言。奸黨馬士英、劉孔昭、劉澤清、高傑內外結連,人莫敢忤;宗周昌言排之。及阮大鋮起用,宗周曰:大鋮進退,江左之興亡系焉。其視國事之顛連,猶疾痛之在身也;危涕正辭,以冀廟堂之一悟。迄不見省,乃再疏請告;予馳驛歸。宗周以宿儒重望為海內清流領袖,以出處卜江國家治亂,既出國門,都人士聚觀嘆息,知南都不可有為也。明年,弘光出亡,浙亦不守。宗周慟哭曰:此余正命之時也。門人有以文謝故事勸者。宗周曰:北都之變不死者,以身在田里,留以俟後王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僕在懸車,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今吾越又降,區區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故相江萬里所以死也。世無逃生之宰相,亦豈有逃死之御史大夫哉?扁舟辭墓,躍於水中。水淺不得死,絕食二十三日而卒;閏六月八日也。宗周死,而浙東紳士孫嘉績、熊汝霖、錢肅樂、鄭遵謙等各起兵迎魯王監國紹興,與大兵相距者一年。人以為由宗周所倡云。宗周以遺腹生,家貧,母章氏,育之外家。幼端頴,稍長,即志聖賢之學,內行修飾。甫釋褐,遭母喪,為垔室中門外,日哭泣其中。尚書陶望齡吊之,歎曰:世衰禮廢,吾未見善居喪若劉子者!服闋,以祖父年高,不謁選。祖亡,哀瘠如初。通藉四十五年,立朝僅四年;自守所學,不以時方變亂、更術以進也。懷宗綜核名實,群下惴恐;宗周以為刑名之術,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義之說進。帝方憂流寇,問以兵事;對曰:臣聞禦外以治內為本,此干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堯、舜而已矣。帝顧廷臣曰:迂哉!宗周之言也。京師方戒嚴,召對中左門。御史楊若喬奏言火器;宗周劾之曰:戰守屯戍,自有良法;不恃人而恃器,國威所以愈頓。帝每言宗周清執敢言,有古大臣風;然終以為迂,故不得久在位。居家潛心理學,清修篤行,不愧衾影;與人嚴正,不可干以私,嘗面折人過,人皆敬憚之。其學以慎獨為功、以知天為歸,而本之敬誠。作「人譜」,以授學者;立古小學,日會講其中,與無錫高忠憲齊名。說者為明之大儒,推薛、胡、陳、王;而宗周似勝之。所著有劉子全書百餘卷,及其他著述二十餘種。子汋,字伯繩;甘貧樂道,能守其學。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漳浦人。家貧,時挾冊遠遊。讀書羅浮山,山水暴漲,墮澗中;溯流而入,遇異人,授以讀書之法。過目不忘,自少攻苦。為文典奧,原本經術。登天啟壬戌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屢起屢蹶,五遷而至少詹事兼侍講學士。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而嚴厲剛方,不諧流俗,公鄉多畏而忌之。嘗上疏自陳言: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時鄤方以杖母被大詬,帝得疏駭異,而忌者愈藉為口實。最後,以劾楊嗣昌奪情入閣;帝怒甚,親召至平臺詰責下獄,遣戍(事具明史)。南渡,起吏部右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遣人諷之曰:人望在公,公而不起,豈可從史可法擁立潞王。道周不得已,乃趨朝。至則陳進取九策。九月,陞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尋以祭告禹陵出;臨行上言:今欲東收兗、濟,北略漳河,西取應安,然後問洛陽之鍾簴,掃承德之松楸,上規天壽;此曠日持久,其道誠難。必如臣愚計,得以沈鷙之將,簡士三萬,賫糧百日,出贛榆韋橋,東踰破車,度臨朐,歷傳興,直上鹽山滄州。此間千四百里,皆荒曠,如升虛邑,惟臨朐、安丘、樂安、陽信之間,稍可屯聚,可因糧而食;走七晝夜至武清,渡白溝,出其不意,從天而下,敵有嘯指望宣大關門而遯耳。然後致陛下哀痛之意,祭告洒掃上十二陵,與長安士民拭淚而覲九廟。還分兩道,一下臨清以收兗濟、一下邯鄲以取漳衛,其用力甚少,奏功甚鉅;此耿弇所發憤於祝阿、劉裕所歡呼於大峴也。南京潰,唐王建號福州,召為首輔。是時,鄭芝龍專政,賜晏大臣,芝龍欲居第一,道周謂祖制武職無班文官右者。芝龍辭屈,由是與道周不和。道周見芝龍殊無經略之志,求出關自效;請兵請糧,芝龍皆不應。道周徒以忠義自發,旬日得九千餘人;親寫劄副獎語給為公賞,得之者榮於誥敕。而應募者多不練之兵,不能應敵;由廣信抵衢州。婺源令某,其門人也;偽致降書,道周信之,決計深入。曰:國家養育數百年,士民豈無人心,傳檄自歸命耳。至婺源明堂里,大兵猝至,一軍殲焉。道周知為令所賣,叱從者俱退。曰:吾死此矣。遂被執。職方趙士超(字淵卿,福建諸生)、中書賴維謹(漳州諸生)、蔡春溶(字時培,漳州諸生)、道周婦弟通判毛玉潔(字去水,六合人,沙縣丞)四人從。道中絕粒七日,不死。至徽州,元旦張燈甚盛,為魚龍諸戲,道周與士超悵然賦詩。是夜雷雨大作,統行三晝夜不止。訓導吳士繡呼其子祺生曰:皇天震怒,殆為黃先生乎!不食而卒。道周至江寧,督師洪承疇,其鄉人也,使人來言曰:先生毋自苦,我可以保先生不死。道周罵曰:承疇死久矣。松山之敗,先帝痛其死,親自祭哭,焉得復存?無籍小人冒名耳。承疇館而禮之,上疏乞貸死;朝旨不許。道周在館與門人講習吟詠如常;素善書翰,都人爭求之,終日握管不辭也。三月七日赴市,見市有豎福建門牌者,指曰:福建,吾君在焉,死於此可也。南向再拜,遂受刑。士超等四人皆死。隆武聞之大哭,追贈文明伯,謚「忠烈」(或作「文忠」)。道周詩文敏捷,精天文、歷數、皇極諸書,所著三易洞註、革象新書,學者窮年不能通其說。而道周以之推驗治亂,其說多中。自推行年終於六十三丙戌,書之小冊;始知其能前知也。

  當明之季,若劉、黃二公,豈非盛世之麟鳳哉!惜乎出非其時。夫道有隆污、時有常變,文經武緯,迭相為用;兵之設肇於炎黃,聖人未嘗不亟講者也。故易著師象,藝尚射御。武王親秉旄鉞、周公東征,四國是訛。孔子夾谷之會,具左右司馬,誅萊夷而齊侯懼。清之戰,冉求用矛以入齊師,孔子稱其義。故以即戎望之善人,而夫子自言戰且克。蓋得其道矣。聖人何嘗諱言兵哉!自晉人尚清言、宋人崇理學,指武備為末事、將帥為粗人,借弭兵偃武之說,以自文其不能;天下靡然從之。於是將鮮道德之選、軍蔑尊親之習,甲兵朽鈍、行伍單弱,馴至盜賊縱橫、夷貊交侵,乃尊用粗暴猛厲之夫,奉以為將。始則慢之,繼則畏之,驕兵悍將,狹寇自重。文吏恇怯而不敢救。蓋後世中國之衰,皆自腐儒釀之也。宗周侃侃正色,忠矣、直矣。至欲以干羽格闖、獻方張之虐焰,何其迂也!南都立國,宿將盡矣。惟有四鎮耳。故雖暴橫而史公欲用之,不憚委曲綢繆,撫輯其眾;乃宗周概指其當誅以激其怒,使之抗疏誣詆大臣,不反輕朝廷之威耶?漢文帝有言曰:卑之無甚高論,令及今可施行也。後世之君子自持其正論,豈計時勢之不能行哉!悲夫!道周出關之舉,志則偉矣。然以不鍊之兵,甲杖糗糧百不一具,又輕信敵人之間,深入險地;是棄其師也。嗚呼!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人君之過也。尊其身矣、聽其言矣,而言不度乎時宜、身無救於敗亡,則豈孔、孟之道?果僅可用之平世歟?若二公者,君子諒其志焉可也。

  ●南天痕卷六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五 左懋第、袁繼咸

  列傳六 黃得功、高傑、乙邦才、馬應奎、劉肇基、莊子固

  ·列傳五左懋第、袁繼咸

  左懋第,字仲及,號蘿石,山東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授韓城知縣,擢兵科給事中。十七年春,奉命督兵湖襄,聞變,誓師而北。會南京建號,懋第入見,流涕陳中興大計;遂命以右僉都御史,視師江上。時議遣使通好於國朝、祭告大行皇帝,且冊封吳三桂。而懋第母死於天津,訃至,疏請終制,不許。因請使北,詔加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以行;以左都督陳洪範、太僕寺少卿兼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副之。紹愉,先帝時與陳新甲皆為懋第劾罷者也。而詔旨又令懋第經理河北、聯絡關東軍務。懋第言經理、通和兩事也,今以之兼行,則名實乖;將先奪地而後經理乎?抑先經理而後往和乎?至馬紹愉前者奉使辱國,臣今豈可與偕行!上不聽。臨行,上疏曰:臣所望者恢復,而近日朝政似少恢復之氣,望陛下時時以先帝之仇、北都之恥為念。瞻高皇帝之松楸,而即念成祖列宗之陵寢,見有黍離之痛;撫江左之遺民,而即念河北、山東之版圖,不免陸沉之禍。更望嚴諭諸臣整頓士馬,勿以臣北行為必可成;即成矣,勿以和成為必可恃。必能渡河而戰,而後能扼河而守、而後能拱護南都於萬全。惟陛下幸察。遂行;賫銀十萬兩、幣數萬端,吏卒三千人。時可法駐泗州,與懋第相見,謂曰:經理具文耳,通和詔旨也。公宜疾行毋留。以故所至山東豪傑稽首願效驅策者,皆不敢用,慰遣而已。八月渡河,次滄州。聞吳三桂已改封平西王,於是遣使以冊命先授三桂,喻來使意;三桂不發書,緘冊上攝政王,王怒。然朝議以禮來,且令使臣入見。十月,至張家灣,令以百人入,授四夷館。懋第曰:我奉命通好,而夷館授我,是以屬國見待也;我必不入。往返再四,乃改鴻臚寺,且遣官騎迎之。建旄乘車,肅隊而入,懋第斬縗大絰。迎者訝曰:吉禮也,而以凶服將之可乎?答曰:國喪也,兼有母喪;國喪人所同盡,而母喪所獨也。迎者不能詰。十四日,內院大學士剛林至,責朝見,懋第欲以客禮。剛林曰:我皇帝踐祚,不聞爾國朝貢,使臣乃欲據客禮耶?懋第曰:我天朝使臣,自應具主客見。我皇上正位繼統,方圖中興,何言朝貢!反覆折辯,聲色俱厲。洪範、紹愉懼,色變;乃曰:此大事,非可一日決,姑徐之。剛林出,明日索國書。懋第不答,以所賫金幣及陵上之犒先之。時,大清初入中國,未深晰中朝事,所往復辯論者,皆諸降臣授之。而懋第慷慨引義,辭氣不撓。剛林嗟嘆曰:此中國奇男子也。厚為牢禮以待之。懋第既不得謁陵,乃陳太牢於寺廳,率將士喪服,三日哭。攝政王聞,益重之。而洪範已輸款,願招劉澤清諸將以江南降附。二十七日,悉歸使臣。至滄州,復逼懋第、紹愉還,獨洪範得歸,而大清兵已竟南下;十一月初五日也。懋第止將士滄州,以數騎北發,改館太醫院。久之,上攝政王啟曰:懋第奉命通兩國好,今無故羈我,使我士馬饑困;則後之持節者,誰復不避險阻以勤國事?不報。明年正月,滄州將士劉應、曹遜、金鑣等入見。懋第曰:生為明臣,死為忠鬼,我志也。因以蠟丸奉表南京,遣金鑣、楊三泰往,道梗不得達。三月十九日為哀表,望祭先帝,哭失聲。六月,聞南京失守。其從兄懋泰先降為吏部郎者來見,勸之降。懋第叱曰:我家無是人也。遣出之。閏六月十五日,命剃頭。中軍艾大選有二志,懋第怒殺之。十九日,乃收入獄,參謀兵部司務陳用極、游擊王一斌、都司張良佐、王廷翰、守備劉統五人從。入訊,懋第曰:我頭可斷、髮不可斷,我早辦一死矣。艾大選違我節制,我自行我法殺我人,與若何與?越日,復廷諭之,終不屈。攝政王雅敬懋第,欲生之,以問在廷漢臣;而降臣愧見之,無復言者。王嘆曰:汝等不畏死,皆忠臣也。然降終不失富貴。莫應,乃引出;既至市,王又遣騎諭降者三,終莫應。懋第顧五人曰:得毋悔乎?用極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懋第北向再拜曰:臣等事大明之心盡矣。端坐受刑。行刑者亦揮淚。大風晝晦,捲市棚於雲際,觀者無不泣下。門人戚默、徐玄敷塟之彰義門白馬寺側。將士留滄州者聞,號泣散去。蠟書至,達於魯王。懋第之在太醫院也,中朝降臣來者必遭叱罵;朝士亦憚其忠直,遂不敢見。陳用極,崑山人。王一斌,寧國人。張良佐、王廷翰、劉統,皆上元人。陳洪範賣懋第得侯;明年六月十九日病亟,連呼老爺至,乞哀而死。

  袁繼咸,字季通,號臨侯,宜興人。天啟乙丑進士,授行人,選廣東道御史,巡視中城。以監會試疏縱,謫南京行人司副。踰年,遷禮部員外郎,出為山西學道,巡撫吳甡特疏荐之。巡按張孫振,勿善也,劾之,逮問;三晉士民赴闕訟冤,得釋。進武昌參議。平賊呂瘦,覈賊產數萬畝,使民佃之,以其入為軍糧。尋陞鄖陽府治僉都御史。以賊陷襄陽,不能禦,逮治,遣戍歸。明年以薦,復起總理河北屯政。大學士吳甡將出視師,議設總督於九江,控制吳、楚;乃加繼咸兵部左侍郎,總督江、楚、應、皖。至蕪湖,遇左良玉索餉東下;繼咸激以忠義,挽良玉西行。時,張獻忠方蹂躪楚地;至安慶,指江中浮屍示良玉曰:大將軍忍見此乎?左色變。因責之曰:君侯功雖多,過亦不少;朝廷不遣責,歲遣中使宣諭,奈何不圖報稱!且人孰無死,張睢陽死、賀蘭進明亦死;某寧為睢陽死、不為進明生也。良玉大感動,遂旋師復武昌。繼咸至九江,申軍實,聯絡柯、陳諸大姓兵,扼瑞州,窺賊所向。而吳甡得罪,又改屯田,以呂大器代之。大器與良玉不睦,軍中大鬨。帝曰:今日袁、明日呂,朕不知諸臣紛紛何見也!於是,復以繼咸代大器。甲申四月,聞京師陷,史可法遣人約勤王,繼咸遽率師至安慶。而福王監國詔至,繼咸慮寧南左右無人,聞變必生異議;亟遺書言福王倫序之正,邀同入朝。

  良玉得詔,果不肯拜;聞繼咸言,乃開讀如禮。俄以擁戴功,晉四鎮伯爵。繼咸入見,面陳封爵以勸有功:無功而伯,則有功者不勸;跋扈而伯,愈不可言矣。又言皇上即位之初,雖以恩澤加人,尤當以紀綱肅下。且君德以剛毅為先,不可使太阿倒持。竊慮冬春之間,淮上未必無事;臣等雖駑,願奉六龍為澶淵之行。又奏曰:左良玉雖無異圖,然所部多降將,不可不防;臣當馳還汛地。上是之。繼咸因上時政疏,言金陵之界限在大江,而淮南、江北為之屏蔽;金陵之咽喉在潯陽,而湖南、襄樊為之門戶。今淮南、江北無恙也,叛將、潰兵蟠踞其間,小民囂然喪其樂生之心。此可不加意措置,令就我戎索乎?湖南新經賊亂,千里蒿萊,宜簡重臣撫治其地,選補廉吏,輯和難民;招來商賈,通巴蜀、黔、粵之貨。襄陽為古今必爭之地,必設重鎮。重鎮必宿兵,宿兵必責餉;修城、置器、建廨諸費不貲,皆不可不早計也。夫襄樊守,則可由宛、葉以圖關中;淮南、江北守,則可由歸德以圖河南,亦可由彭城以圖河北。攻守之大勢如此。又言:政治必先得人。宋高宗知李綱、趙鼎之賢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信,而以汪伯彥、黃潛善、秦檜、湯思退諸小人參之,以致主勢日卑,親恥不雪,其得偏安一隅猶幸耳!國難雖殷,老成未謝。以臣所知,若劉宗周、吳甡、黃道周、楊廷麟、葉廷秀諸人著名先朝,至今思其議論於後之禍敗灼如蓍龜,使先帝早用其言,寧有今日!馬士英以為刺己恨之。無何,逆案諸人盡起。通政司楊維垣請三朝要典重頒天下。繼咸言:要典一書,先帝特旨焚燬,諸臣非復附崔、魏之人,何必復尋崔、魏羅織之書?臣請:書未進亟寢之,書進亟毀之。不聽。劉澤清之誣奏姜曰廣也,繼咸又馳書申辨。士英愈怒,欲敗壞其事。於繼咸所奏用監司、郡縣官,悉寢其所奏。而阮大鋮在兵部,凡繼咸奏調部將,必俟行賄方給敕印。由是諸將愈解體。先是,楚將楊國棟、張光璧、黃朝選等潰卒數萬人無所屬,剽掠蘄、黃間。繼咸陰以恩撫之,使無為良玉用。疏稱:湖南總督速蒞任,收士卒心。而士英不聽。方進良玉侯爵,令鎮全楚。良玉得盡收光壁等軍,其勢愈張。繼咸貽書朝臣,左兵不可不備;宜稍加督撫權,示相維勢。士英終不省,反裁九江額餉六萬。且以其比於良玉,欲移之於內,推為刑部右侍郎;又恐無以牽制良玉,遂不果。偽太子事起,士英、大鋮欲借之以起大獄,盡誅正人;流傳洶洶。而闖賊方逼漢沔,左兵欲避寇而無名;黃澍在左良玉軍中,因說良玉清君側惡、救太子。乙酉四月,良玉遂傳檄數士英罪,部署三十六總兵而東。時,繼咸聞賊南渡,令其將守九江,身率師以援袁、吉。甫登舟,而聞左師且至九江,士兵大恐,環泣留,繼咸乃急移諸將家口入城以繫兵心,列兵城外拒戰。士兵皆言我兵十及三,激之禍不測;不若俟良玉至,諭之以理。且令諸將斂兵入守,相機而動。繼咸曰:入城示之弱,不可。而裨將郝效忠不待令,隨其家入城矣。良玉抵北岸,書來,願握手一別,為太子死。繼咸至良玉舟中,良玉言及太子,大哭。繼咸曰:先帝舊恩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中負;公今以檄行之,是仇國也,請改為疏。良玉從之,成禮而別。繼咸歸,對諸將泣涕曰:兵諫,非正也。晉陽之甲,春秋所惡也;我可同亂乎?當與諸君共城守以俟朝命。而兩營諸將有相通者,左營潛入縱火,袁營張世勳、郝效忠夜半斬門出,良玉兵士遂入城殺掠。繼咸度不能制,冠帶欲自盡。黃澍泣拜曰:寧南無異圖,公以一死激成之,大事去矣。繼咸乃止。良玉疾方劇,望城中火光,大哭曰:我負臨侯。嘔血數升而死。其子夢庚秘不發喪,自為留後,邀繼咸偕至池州。閱日,報大清兵已陷泗州,逼儀、揚;黃澍、夢庚陰遣人迎降。繼咸孤舟避蘆葦中,夢庚劫之去。見豫王,長揖不拜。王亦敬禮之,為設燕;不飲,不交一言。舟中夜起,自縊;監紀俞有灝覺而解之,乃拘送北。在道中八日不食,不死。至良鄉,嘆曰:此謝疊山盡節處也。又縊;同行者又解之。入京就館。左夢庚將朝,劉學士曰:盍與之同朝乎?繼咸曰:今與之同朝,何異前之同叛乎?次日,內院剛林等復勸之朝,且曰:本朝為明討賊,今賊未滅,君入仕,得為先帝報仇。繼咸曰:討賊,清之惠也。今弘光帝何在,而臣子可圖富貴乎?劉學士曰:弘光之立是乎?賊未討、君未葬,安得遽立?繼咸曰:今上,神宗孫也;倫序宜繼。大變之後,社稷為重,立君所以示四方有主也。劉又言弘光不道事。繼咸曰:吾君也,君父之過,臣何敢知?閱數日,攝政王傳諭欲官之。繼咸大慟曰:國亡與亡,古今通義。某今日可以負明,異日亦可以負清;不忠之臣,清安所用之?王知其不可奪,乃改館,邏卒守之。幅巾衲衣,兀坐讀書,終不剃頭。明年六月二十四日,遇害於蔡市。繼咸問:何地?曰:蔡市也。繼咸曰:昔文先生死此,吾得死所矣。年四十九。鄉人李元鼎時為兵右侍郎,收其骸,載歸袁州。子一藻,不仕;亦早卒。

  嗚呼!司馬之志烈矣!雖然吾於北使事深嘆謀國之無人也。當是時,江南雖立君,敗亡之餘耳。而我朝應天順人,乘機入關,將相和豫、士馬精強、甲兵堅利,浸浸乎有席捲囊括之勢。為江南計者,陰輯重兵,固守河淮,而遣辯士具玉帛卑辭納款,願為與國,輸歲幣,割大河為界;凡降臣家屬在南者,厚賑撫之以繫其心,毋令陰進說以內戕。猶恐朝計未必聽從,南牧之馬難遏也。而乃晏然自大,執承平故事,欲以屬國禮折捶使之;而所遣之使剛直不撓,佐以奸險悖逆之兇徒,是知不屈膝之為不辱命,而不知啟釁之適以敗國也。且夫金革不避,君子猶將譏之;煌煌聘問之吉,至以縗絰將事可乎?家國不可兩顧、忠孝不得兩全;懋第請之則不智;廷臣不言則不忠。致使御書不達,使事不終,豈非謀國者之咎哉?即無洪範之陰輸,亦豈能有當乎?故夫忠臣之義,全國為上;吾計足以衛國而不用而後死之,則可謂無憾矣。江督之料左審矣,而小人反齟齬之以自撤其藩籬;使江督計得行,內外一心,左雖有異志,尚有所憚,必不至稱戈內向也。嗚呼!天禍人國,兇德參會;君子不幸,而值其時。計維一死以報國耳。若二公之忠節,固昭昭乎日月爭光哉!

  ·列傳六黃得功、高傑、乙邦才、馬應奎、劉肇基、莊子固

  黃得功,字虎山,合肥人;小執鞭役屬人,年壯出關,投大帥為健卒,遂隸遼陽籍。為人忠勇,善騎射,帥拔之帳前親軍。戰輒衝鋒,積功至遊擊。入援山東,陞參將;旋充總兵官。得功每臨陣,飲酒數斗;深入敵營,不顧生死利害。人呼為黃闖子。崇禎十五年,流寇陷廬、鳳,奉詔鎮定遠。時,獻賊潛匿英山、太湖間。得功以騎五千往躡之,遇於石牌。獻忠懼,不戰走。得功追及,相去尺許,欲生致之,反為逸出。乃收其所掠男女萬餘人,令各回鄉土;以甲仗輜重歸朝廷。尋又討平叛將劉超,封靖南伯。北京之變,總兵高傑、劉良佐、劉澤清俱避賊,率兵南下。高傑,字英吾。起群盜,為自成親將。自成出戰,使守營,與其妾邢氏通;懼誅,挾以降官軍。從孫傅廷破賊於■〈土豕〉頭,得陞總兵。劉良佐,字晉階,總督朱大典部將也。從護祖陵,禦革左,最後收永城,亦有功。劉澤清,字雀洲,為山東總兵;家在曹縣。嘗一渡河救汴,壁壘未成,輒遁走。將略無所長,而好聲色、喜權利,賂遺權貴,結納賓客。嘗以科臣韓如愈見劾,遣人賊殺之。至是,皆至江北。而傑軍尤暴悍,沿途焚掠,居民驚竄。福王之立也,馬士英欲與諸將結,以脅制大臣。由是,諸將各居擁戴功。王即大位,史可法謀於朝,請分四鎮:一淮揚,一鳳壽,一徐泗,一滁和。而封傑興平伯,鎮徐泗;良佐廣昌伯,鎮鳳壽;澤清東平伯,鎮淮揚;晉得功以侯,鎮滁和。畫疆以守,勿妄有所越。詔未行,而高傑先驅兵至江浦。乃遣職方主事萬元吉賫萬金渡江犒師,告以戢兵聽朝命。元吉遍歷諸營,告以大義;顧群欲得揚州寄家。揚居天下膏腴,富商巨室聚其中;城守不聽入。得功聞元吉言,已戢軍;維傑尚剽掠揚城外。江都進士鄭元勳喜遊俠,自謂可居調停功,具牛酒出勞高軍。高傑大喜,置酒酣飲,陳所以欲居揚,頓家口、便征討耳;非有他意。相與要約。元勳歸,揚言於眾曰:高帥之來,敕書召之也。彼入城,當鎮慰父老,一無動;何害?眾曰:高軍日屠膾人,四郊暴骨如莽,何謂無害?元勳曰:亦揚人自相殺耳。眾乃譁曰,元勳與高反賣吾城以市德。捽其首臠割之。是時,史可法方以閣部督師;傑頗懼,令其下分道坎瘞所暴骸。升帳之日,洒然變色,而可法平易樸誠;將士庭謁,人人引見慰勞。傑大喜,浸視為易與;以殺元勳為揚人罪,請誅知府馬鳴騄。可法不許;奏以瓜州處傑,而置得功儀真以牽制之。劉澤清之抵淮安也,過安守將丘磊邀取其輜重,匿不聞;及可法按部至,諸將具櫜鞬迎,視高加恭謹。顧其兵徒虛夸,不足用;不如傑所部皆山陝勁卒,經百戰。可法以為經略中原,非傑莫與共功也;愈推誠以撫傑。傑亦欲親可法。而傑方與得功相猜嫌,會總兵黃蜚赴京過揚州,慮為高軍所脅;貽書得功,求以兵迎。得功素與蜚善,因引輕騎二百往會之。至土橋,方緩帶蓐食,傑率精騎猝起襲之,箭集如雨。得功奪圍得出,三百騎盡沒。傑又別遣兵襲儀真,亦不克。得功怒甚,治兵欲攻之。可法聞,疾遣監軍萬元吉往解;不聽。得功方有母喪,可法乃自至儀真入弔。立而語之曰:土橋之事,無愚智皆知其不義。今將軍以國蠲盛怒,是歸其曲於高,而將軍立名於天下也。得功意解。可法乃令傑出馬償得功以千金,為母賻;於是乃已。先是,左都御史劉宗周聞澤清欲以家屬寄江南也,上言按以軍法皆可斬。澤清見之怒,上書劾宗周;且請賜劍。繼又以四鎮公疏聲宗周罪,其詞甚悖。可法以詰得功等,皆云不知;其實出於澤清一人之手。舉朝大駭,而士英顧左右之。當是時,良佐最弱,傑粗暴,澤清則以依托馬、阮遙執朝權,獨得功不相附和。傑妻邢氏色美,饒權智,傑畏之。邢見可法出至誠調護之也,勸傑傾心向可法。傑乃進曰:傑既以身許公,而將士妻子暴露野次,願終以揚城為請。可法乃申勸揚民,虛己府以舍之。邢亦能嚴戢兵士,士民安堵;傑乃趨治裝北行。九月師發,大纛折、西洋砲無故自裂;監紀應廷吉私謂人曰:高公其不免乎。睢州總兵許定國者,年老矣,嘗負功不得封。上書詆高為賊,高憾甚。至是,聞高將向開、歸,大懼。傑過徐州,又以馬士英指,斬降盜程繼孔,定國愈懼。明年正月,傑至睢州。定國先數十里跪馬首迎,頓首請死。且言定國目不知書,倉皇中假手上書,而代者誤入公名,定國亦不知其何語,願公毋以是為定國罪。武人見其絀服,且憐之,聞謾語以為信,執其手約為兄弟。定國乃盛張燈、治具饗傑,飾以美姝以侍酒。傑大營去城二十里,率左右三百騎以往。定國令其弟飲諸將於別宅,人挾二妓,優伶雜坐;傑與從騎皆霑醉。夜半伏甲起,盡殲三百騎。傑奪他人刀猶格鬥,而後就縛。定國南向坐曰:今竟何如?傑大笑曰:我為豎子所弄。呼酒痛飲而死。定國既殺傑,即渡河歸降;傑部將李本身、王之綱屠睢旁二百里。可法聞之,大哭;知中原之不能復圖也。馳往撫定之;而請以李本身為大將軍,代統其眾。三鎮聞傑死,皆起至揚州,將分其軍。馬士英不可,曰:彼有子元爵也,待其長而還之。乃如可法議,而贈傑太子太保,命其子襲封。澤清大治睢邸,極壯麗,取美人、鐘鼓以充之,於疆事勿問也;匿丘磊之怨,中以他罪,卒又致之至死。及四月,寧南侯左良玉反,士英亟移得功蕪湖板子磯禦之,而召良佐入衛王師。得功長驅渡淮,澤清逃;得功再敗左兵,進封靖國公。王師既克揚州,乘勝渡江;上倉卒幸太平,至得功營。得功見上,驚泣曰: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紙召臣,臣猶可率士卒以阻當。奈何聽奸人之言,輕棄社稷乎!今進退無據,臣營單薄,其何以處陛下?上俛首無語。得功急促兵前進,而良佐、澤清已詣軍門降。豫王即遣良佐追帝,良佐潛結得功部將馬岱為內應。得功麾軍渡江,岱先斷浮橋,兵溺死無算。得功不知良佐已降,猶就而計事;流矢貫其喉,乃大罵良佐。良佐勸之降,得功揮鞭自誓曰:我黃將軍豈屈膝他人者哉!請明日決一死戰。次日將戰,麾下進曰:大事已去,徒取僇耳。得功視將士皆無鬥志,撫膺大慟,卸甲冑、服冠帶,北面再拜自刎。時,上在征南將軍翁之琪舟中,裨將田雄掖之去。閩中贈得功淝水王,謚「忠烈」。之琪字元倩,仁和人。京師破,以守備從黃斌卿勤王。至南京,授總兵官,禦左夢庚有功,進左都督。田雄挾之去,之琪挽之不得,躍之板子磯湍流以死。

  乙邦才,字奇山,青州人。崇禎末,以隊長從監軍太監擊賊河南、江北間,主者未之奇也。總兵黃得功與賊戰霍山,得功乘勝,舍其大軍,單騎前逐賊,陷淖中;賊圍之數重,射殺得功所乘馬。得功亦仰面射賊洞胸,與之相持。天將暮,餘二矢耳;得功自問必不免。而邦才適自別道馳還,登高望見之,識其冑,曰:黃總兵也。大呼,復馳之。賊散走。得功乃拔於淖以出。邦才授以己馬,分箙中矢與之,步從得功,且走且反射;凡殺追騎十餘人,始得及大軍。於是,得功德邦才,以語主者。主者始奇之,稍拔為標下材官。是時,有張衡者,從總兵劉良佐,亦以驍勇知名。賊兵圍六安甚急,總督馬士英率兵救之。始至,立斥其左右副將而號於諸軍曰:孰為乙邦才、張衡者入見。而兩人庭謁,即諜補副將,以其兵授之。出文書曰:為我入六安、取州守狀以報。兩人則應曰:「諾」。出簡壯士二百騎,突貫賊營,遂入城。周城而呼曰:大軍至矣。城中人大喜合譟。兩人者,促州守具食。食已,揮州守曰:署狀。急懷狀引騎冐圍出,賊大驚;已而知為邦才、衡也,皆止不敢逼。反命,不失一騎。時,頴、壽、六安、霍山諸州縣數被寇。邦才大小十餘戰,破圍陷陣,俘斬無算。主者欲攘其功或移之他將者數矣;同列為邦才不平,時時諷之使言,輒謝曰:此我眾不惜死耳,我一人何能為?終退讓不自言也。江南立國,史可法出督師,願得邦才與衡,俱以總兵官駐揚州。未幾,大兵至,邦才戰敗死。其同城總兵馬應奎,池州人,初為中軍。常從可法率家丁五十餘人巡行村落間,猝遇賊;眾懼,欲亡去。應奎大聲曰:去安之?勿怖!死此,命也。連發二矢,殪二賊。賊退,可法因拔用之。每戰,披白甲,大書「盡忠報國」於背。官總兵。揚州破,死之。越十日,色如生。

  劉肇基,字鼎維,遼東人。世襲指揮,功至南京左都督、太子太保。自請隸督師標下,任援勦事。揚州危急,史可法檄各鎮兵無一至者,肇基獨從白洋河疾馳入援。過高郵,不一見妻子;入守北門,發砲傷攻者無算。城破,巷戰而死。其妻亦英毅。有僕自揚州逃回述主死狀,其妻慟哭畢,即階前椎殺之,以其背主也。

  莊子固,字憲伯,崑山人,隸遼陽籍。年十三,殺人亡命,積軍功為宣府參將。史可法薦授副總兵,屯田歸德間。募壯士七百餘人,悉以「赤心報國」四字為號。揚州被圍,疾馳赴援。三日夜而至,城陷死之。其時,武臣同死者甚眾:總兵則樓挺、江雲龍、馬守卿,副將則李豫,參將則李隆、徐純仁、馮國用、陳光玉、陶國祚,游擊則李大忠、孫開忠,都司以下則姚龍、解學曾、吳魁、馮士富、馮近仁、孟容、徐應城、張小山、段元、范倉、張應舉、郭倉、曹登玄、范四、范海、王東樓等,皆戰死。樓挺字振揚,金華人。馬守卿,池州人。江雲龍、李隆、徐純仁,俱揚州人。陶國祚,興化人。

  李大忠,應天人。孫開忠,高郵人。此皆揚州之死難者也;惜乎,其行事軼矣。

  南渡畏四鎮之跋扈,奉之若驕子,而以靖南與東平等並提而論;此不知御將之道也。夫澤清、良佐妄人耳;傑雖粗暴,其驍傑足賴焉。若靖南之忠勇善戰,一時宿將莫尚也。使立國之初,不定分鎮之議、茅土之封,以俟策勳築壇授鉞。拜得功為大將,而以傑副之、邦才之徒偏裨焉;傑畏得功,其勢不敢不聽;傑聽,而澤清、良佐惟所指揮矣。然後可法居中調度,經略中原,即未能迅掃河洛,亦未至令敵人不血衄而飛渡也。計不出此,而煦嫗含忍,而使之自相猜疑,為穴中之鬥,傷已!且奉以擁戴名,寸功未立,榮膺五等,貴極富溢,遙制國命,而小人者反借以為聲援;其敗亡,不亦宜哉!觀靖南告弘光之詞,君子有餘慟矣。嗚呼!明之武臣若劉孔昭、趙之龍輩,皆帶礪相承、累世勳貴,而險慝弄權、賣國偷生,苟無靖南諸臣為武夫生色,巾幗且得而笑之矣。

  ●南天痕卷七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七 周鑣、周鍾、雷縯祚

  列傳八 劉成治、黃端伯、吳嘉胤、龔廷祥、陳於階

  ·列傳七周鑣、周鍾、雷縯祚

  周鑣,字仲馭,號鹿溪,金壇人。父泰時,雲南布致使。鑣舉鄉試第一,崇禎戊辰進士;授戶部主事,榷稅蕪湖。還朝,抗疏諫帝不當寵任中官、罷斥言官。帝怒,削其籍。鑣自是知名。初,鑣伯父尚書應秋、叔父御史維持,以黨附魏忠賢,並列逆案;鑣深恥之。通籍後,矯矯樹名節。及被放,與宣城沈壽民讀書茅山。然好臧否人物,是是非非,不少假借,名愈高而謗議滋起矣。會廷臣多論薦者,起故官,進郎中;復為給事中韓如愈劾罷。北都既陷,南都諸大臣議迎立,呂大器、姜曰廣並主潞王,鑣與雷縯祚往來遊說。已而福王立,大器被逐。馬士英深惡曰廣,令其私人朱統■〈金類〉誣劾之;而指鑣與縯祚為曰廣私黨,且詆鑣榷關時貪肆狀。士英亦自劾周鍾之從逆,牽連及鑣。由是,有詔俱逮治。鑣叔父維持與鍾弟前蕭山知縣銓,因奏言家門不幸,鑣、鍾兄弟成隙,而鑣乃偽撰勸進表、下江南策以誣鍾,惡名流布不能洗。且鍾於陛下登極時,首倡異謀,別圖擁戴。是鍾罪止一身,鑣罪實在社稷也。詔所司並訊。先是,阮大鋮徙居金陵,招搖匪類,流言遠近,為翻逆案之計。諸名士顧杲等出留都防亂公揭以討之;主之者鑣也。由是,大鋮憾甚,必欲殺之。獄急,乃屬御史陳丹衷致書幣求解於士英,為緝事者所獲,丹衷坐謫。明年三月,誅妖僧大悲。御史王懩因言:斬百大悲,不如斬周鑣、雷縯祚;二人者,妖所由興也。夫真主既出,海內貼然,乃今日冒稱皇太子、明日冒稱皇后,希踵王郎故智,實由二人譏訕新政,造謗宮幃,故訛言煩興。若不立斬二人,恐魚腹藏書,狐號叢野,乘間竊發。而光祿卿祁逢吉與鑣同邑,以詈鑣得為戶部侍郎。初,鑣友人桐城李國棅、蕪湖沈士柱,皆名列公揭,為大鋮所深恨;至是,避大鋮,客左良玉所。及良玉稱兵犯闕,傳檄討士英罪。言其引用大鋮,搆陷鑣、縯祚。士英、大鋮益怒,謂良玉之兵,鑣實召之;遂傳旨賜二人自盡。二人聞命,互書先帝遺臣於腹,乃就縊。

  周鍾,字介生,鑣從弟也。為諸生,有盛名。舉崇禎癸未進士,選庶吉士。甫半載,李自成陷京師,鍾出降;賊徒顧居恩薦之牛金星,用為檢討。賊敗,南歸。周氏金壇貴族,而其父子兄弟悉有離心。鑣與鍾尤以才相忌,各招致生徒立門戶;汲引既廣,敗類入焉。彼訕此謗,兩家弟子遇於途至不交一揖。鍾既降賊,鑣門人徐時霖等益被以惡名。朝中傳其勸進表,有「獨夫授首,萬姓歸心;比堯舜而有武功,追湯武而無慚德」等語;莫不切齒。初,鍾與弟遇阮大鋮於酒肆席間,弟與語不合,推案壞坐;坐者皆失色。鍾徐引去,不為謝。劉澤清之鎮山東也,慕鍾名,奉五百金以交歡;鍾拒勿納。由是,二人深恨之。至是,方用事,與馬士英謀,必欲殺鍾。其年八月,士英遂奏曰:給事中光時亨阻南遷,致使先帝身隕社稷,而身先從賊;又大逆之尤、如庶吉士周鍾者,勸進未已,勸下江南,聞其嘗驟馬於先帝梓宮前,臣不勝髮豎。其伯叔昔為逆奄爪牙,今鍾復為闖賊梟獍;種惡兩世,宜加族誅。周銓、周鑣,其兄弟也,均宜從坐。遂被逮。初,士英之起大鋮也,為廷臣所阻,怒甚;大鋮謂人曰:彼阻逆案,我立「順案」相對耳。以闖國號「順」也。由是,痛斥從賊諸人。其以鍾為首者,以鍾自為領袖復社,繼嗣東林,故目為黨魁;而不知復社者,舉場士之標榜,非東林也。鍾既繫獄,數求解於士英,不可得。及六等定罪,刑官解學龍置鍾於次等,待繫;士英擬旨詰問,學龍不得已,改從一等,而以停刑請。士英怒,學龍以此去位。明年四月,御史張孫振再鞠,杖鍾三十。居數日,而左兵檄至,遂與時亨、武愫同棄市。

  雷縯祚,字介公,太湖人;崇禎庚午舉於鄉。十三年,帝思破格用人,乃命舉貢悉就銓;用為部寺司屬及州縣吏,凡二百六十三人。時號「庚辰特用」,命勒名太學以張大之。而縯祚得刑部主事。踰年,擢武德兵備僉事。山東之被兵也,縯祚固守德州;有詔獎厲。縯祚乃劾督師范志完縱兵淫掠及行賄事;帝召之入朝,與志完面質,卒誅志完而令縯祚還任。初,縯祚之來也,意驕甚,自謂且有殊擢,及是,頓沮喪,而廷臣遂忌之,尋以憂去。姜曰廣之謀立潞王也,縯祚參其謀。及福王立,士英遂借縯祚以傾曰廣。縯祚,曰廣之門人也。劉孔昭嘗語大鋮曰:當迎立時,曰廣、縯祚昌言:「上不可立,當設法阻之」。大鋮遂據以實告。且曰:陛下龍飛,不知縯祚欲設何法?可謂寒心!曰廣尚不能為賈充,而縯祚公然欲為成濟!乃命嚴訊。明年二月,給事中林有本復劾其不孝、不忠。至四月,遂與鑣俱賜自盡。故事小臣無賜自盡者,蓋大鋮輩亟以殺之耳。初,少詹事吳偉業奉使出都,大鋮語之:上仁柔,一切生殺予奪,予與數公主焉。歸語諸君子,猿鶴夢穩,定不起同文獄也。又曰:周鍾、光時亨聽之公論,周鑣無死法,惟雷縯祚不可赦,而御史張孫振必欲盡殺之。給事中錢增曰:鑣非從逆者。孫振曰:當以門戶誅之。黃宗羲曰:徐時霖為鑣而嚙鍾,反因鍾而害鑣;大鋮無心於殺鍾,又因鑣以累鍾。事之不可知如斯。要之,立乎亂人之朝,而頃險儇薄,釁起蕭墻,宜其不免也。悲夫!

  ·列傳八劉成治、黃端伯、吳嘉胤、龔廷祥、陳於階

  嗚呼!南渡君臣豈不哀哉!大敵已逼,而廟堂嬉戲若無其事然。及揚州既破,文武大寮倉皇集議,竊竊耦語,百官後至。微聞其語曰:即降志辱身,亦甘心也。蓋群思賣國也。兵科吳适至兵部問防江守禦計,職方王期昇昌言曰:長江之險,北兵豈能飛渡耶?君何深慮。於是,一騎未至,君相先逃。總督京營戎政忻誠伯趙之龍、禮部尚書錢謙益,首具啟迎。豫王渡江,百官或降或竄,奔走恐後矣。其降者:公侯則徐允爵、朱國弼、常延齡、湯國祚、柳祚昌、徐弘爵、李祖述、顧鳴郊、張拱日、孫維城、鄧之郁、方一元、郭祚永、焦夢熊、劉卬吉、張承志、鄒存義、黃中鼎、常應俊、齊贊元,大學士則王鐸、蔡奕深,都御史則李沾、唐世濟、鄒之麟,侍郎則李喬、朱之臣、梁雲搆,翰林詹事則陳於鼎、程正揆、李景濂、劉正宗、張居、陳之遴,給事中則錢增、陸郎、丁允之、王之晉,御史則張孫振、徐復揚、袁弘勛、王懩,其餘部曹寺司下僚不可勝計。而獨劉成治、黃端伯數人者挺然不屈、皭然不緇,豈非希世之鳴鳳哉!且此數人者,位非尊也、祿非厚也、權非重也,無封疆城守之寄、無兵馬捍禦之責,冷曹散秩,具員而已。而引義自守,刀鋸不避。高皇帝陵寢之旁,靈爽所憑,僅此數人之仰答。其平居自講東林、號召徒眾、相與標榜而首倡邪謀,靦顏屈膝曾不愧恥,至今人反稱譽之。嗚呼!世之衰也,三代直道泯沒盡矣。言豫王之將至也,戎政府都察院先遣官騎迎之於郊;趙之龍、錢謙益奉輿圖冊籍候於中途,四拜以獻。將入城,大雨沾濕,百官雨立無敢後者。王命謙益以五百騎先入清宮,謙益封府庫、收鎖鑰,導王以入。之龍集黎園子弟數百人長筵廣樂,迎王南面坐,奉觴上壽。張幕天壇,椎牛釃酒,大饗將士。酒未半,廣昌伯劉良佐、東平伯劉澤清率其軍士投戈解甲,稽首歸命;且請擒弘光帝以自效。於是,不五日,田雄挾帝以至。

  戶部郎中劉成治,字廣如,漢陽人;甲戌進士,初知廬陵縣。南渡補國子監助教,歷陞郎署。趙之龍將出降,先入戶部封庫。成治怒,奮椎擊之,之龍走得免。豫王入城,成治獨閉戶不出迎。已聞王命百官旅見,出使謁假者註冊,晨起呼名;官吏俱晨往午歸,否者妻子為俘。成治慨然曰:國家養士三百年,豈遂無一忠義以報累朝恩也!題壁曰:鍾山之氣,赫赫洋洋;歸於帝側,保此冠裳。自縊死。

  禮部主事黃端伯,字元公,新城人;戊辰進士,為寧波、杭州推官。皆古吳越名勝地,人士彙集。端伯聰頴,雜治儒、墨、百家之學。性沖淡夷曠,虛懷下士。每出,則諸生以文藝、釋子以語錄,下逮金丹符籙,雜然競進者,恆數百人;端伯應接從容,莫不厭服而去。治行最,徵入京,以憂歸。意不欲仕,將嗣法於開元寺而不果。已而潛心儒學,慨然欲自樹名節。始,端伯少時,思遺棄世俗,自署印曰:「海岸道人」。至是,忽改篆曰:「忠孝廉節之章」;識者知其學之更有進也。益王與鄭芝龍結姻,勢橫甚,端伯疏論之。益王怒,乃避跡於廬山。福王立,大學士姜曰廣薦起之;乙酉,授主事。數月而南京不守,或謂曰:公如老衲,盍浮沉山野?端伯曰:臨難毋苟免;先聖訓也。我豈藉口釋氏以苟活乎?豫王之召見百官也,端伯不至。從者固請,書一帖與之曰:大明忠臣黃端伯。王命召之,兵入,先捶其妾;端伯傲然不視。曰:殺即殺耳,我不投謁也。乃拘之去。方巾大袖,見王不拜。王甚重之,啗以大官;不可。曰:以方外禮之可乎?亦不可。王問:弘光何君!曰:聖君。曰:何以指昏為聖?曰:子不言父過。問:馬士英何相?曰:賢相。曰:何以指奸為賢?曰:不降即賢。遂下獄。獄中作「明夷錄」;自跋曰:甲戌易數疏成,靈龜見夢;初筮得明夷,再筮得箕子之明夷。今江南犴狴,妖夢是踐。人欲三公污我,我寧死不從也。薇荒麥秀,寓眾明夷;豈不信而有徵哉!大帥高其義,欲生之不得。乃曰:文信國終不負宋,姑聽之以成其義。八月十三日,端伯正坐待命。一卒左刃之,手顫棄刀走;一卒右刃之,亦顫棄刀走。端伯厲聲曰:吾心不死,頭不可斷;盍刺吾心?卒如之,而絕。一僕拱立於其側,揮之不去,亦見殺。魯王贈太常卿,謚「忠節」。端伯深於禪而卒,歸於忠義以死。兩京陷沒,大臣之不能死者,輒因緣杖拂,稱濟洞宗嗣,以自文其偷生之末路;豈端伯所謂藉口釋氏者乎?噫!可嘆也!

  戶部主事吳嘉胤,字繩如,華亭人,甲子舉於鄉。南渡管理新餉,奉使至丹陽。聞變欲馳還,侍者曰:往則投死耳;幸而不遇難,且歸以為後圖。嘉胤曰:是何言歟?君亡則率土皆非明有也。我歸欲安之?乃還。止車城外報恩寺,上書求存明社稷;不報。命二僕攜官服至方正學祠下拜曰:願從先生以地下,令後世知吾與先生同志也。從容縊於樹。一僕欲為解之,一僕曰:嗟乎主人有成言矣,解之必不聽,不如已也。遂死。

  中書舍人龔廷祥,字伯興,無錫人,癸未進士。明年,京師陷,弘光立,廷祥知其不能立國,不欲出。既而念老母冀得誥命以榮親,慨然嘆曰:仕不仕,我已策名吏部矣,國難不可避也;且以娛親乎!乃入都,授中書舍人。四月命下,旬日而揚州不守;天子播遷,舉朝迎附。廷祥慟哭曰:吾知亡,不意其如是之速也!吾豈忍背恩於國乎?遺書其子曰:捐軀見志,吾事也。善事祖母,無使老人悲。五月二十二日,與吏部主事駱天閑約同死。天閑懷刃至文廟,跪告先師,欲自刎,為其僕所持,不得死。廷祥至廟中,拜訖,大呼曰:吾不負師友馬君常、劉湛六也。自投於武橋下。

  欽天監五官挈壺陳於階,字澹一,上海人。嘗從大學士徐光啟學曆法,薦授是職。南渡,令督造火器。大兵至,嘆曰:吾微員也,可以無死,然他日死,何以見徐公哉?縊死天主堂。嗚呼!此可謂不負徐公矣。

  予於諸人皆大書其官者何?官以人重也。且以見賢人君子淪於下僚,而奸回賣國之徒反居高位,國之所以亡也。或曰:其時吏部尚書張捷、副都御史楊維垣皆死。子削而不書何也?曰:非義死也。弘光既出,城中無主,百姓群破獄,出太子,擁之入朝;道遇王鐸,群毆之曰:汝何故假我先帝子?拔其鬚且盡。張捷聞之,恐其及己也,欲走丹陽,門閉不得出。倉皇與僧懷璧趨雞鳴寺。市人復窘之,懷璧勸之死,不得已乃縊。維垣亦慮禍及,驅二妾投井死,置三棺,旁殮二妾,中題己名,置中堂,身微服夜遯;至土橋,為冤家所殺死。如是得謂之死義乎!且夫維垣身附逆奄,名在丹書;馬、阮比之,拔置顯秩,首以頒要典請。自是,群小鴟張,聯翩而至,亂政亟行,以速敗也。張捷身為塚宰,曾不救正,惟馬、阮意旨是奉;所謂死不償責者也。昔齊莊公之弒,賈舉州綽十人者死之,「春秋」削而不書;胡文定以為是皆逢君之惡,從於昏亂,不得以死節名。然則使張、楊慨然殉國,猶賈舉類耳;況於不得已而為人所殺哉!傳曰:君子表微。余於是史之作,發潛德、闡幽貞,旁搜遠羅;雖市夫田隸,苟其死義,必不敢遺。豈於大僚而反略之?惟其徵之而信、考之而核,而後敢書;故慎之。慎之而後所傳不妄,故可以告天下萬世也。

  ●南天痕卷八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九 凌駉、何剛(附徐孚遠)、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列傳十 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列傳九凌駉、何剛(附徐孚遠)、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凌駉,字龍翰,歙縣人。崇禎癸未進士,授兵部職方司主事,贊畫督師李建泰軍。建泰至保定降賊,駉遁至臨清。臨清亦陷,賊誅求富室。駉因商人之資募兵三千人,權佩州印,部署鄉勇,又說賊將降之,擒斬賊官;臨清、濟寧同日收復,與德州諸生謝陛遙相應。謝陛者,起兵德州,南中訛傳以為故相謝陞者也。駉間道使人上書,請收拾山東、通好南北。又言膠州與南岸相對者為廟灣,宜設水師一旅於此,與青齊義旅暗相結援,東郡可不勞而下。當是時,朝議方以江北分四鎮,遂無一人計及山東者。疏入,不省。然駉亦時時與新朝通書,蓋孤軍難以自立也。國朝以兵科給事中授之,駉不受。十七年七月,東昌下;駉走大名。其冬,至南京陛見,授監察御史,巡按山東;而山東已潰。駉乃入河南。上方略云:臣今與各寨將領約分地畫守,倣古人合縱之策;一寨破,約各寨致討。以長河為邊垣,以各寨為州郡;以守為戰,以農為兵。臣寢食河干,創痕風裂,不敢自逸。詔命吏、兵二部給空劄百餘,以待歸正之人;然實無一軍以相策應者。及許定國殺高傑、走降大清,與李際遇導大兵從河南渡河,駉行部至歸德,兵猝至;遣人入城說降,駉斬之。次日,守者開門迎降,駉將飲藥自殺;豫王令生致凌御史,不者城且屠。駉嘆曰:與其慷慨而殃小民,何如從容而全大義。遂往見,從子潤生從之;長揖不拜。豫王賜觴勸之,駉辭不飲。明日,王見駉無降意,取學道蔡鳳、監軍道吳琦於駉前斬之;且曰:公以首領易虛名乎?駉曰:已辨一死矣。遺之貂裘、草舄皆不受。是夜謂潤生曰:吾艱險倍嘗,欲守此土,以為江南屏蔽,今已矣!臣至未盡,死有遺恨。又以書謂豫王:大江以南,天之所限;否則,揚子江頭凌御史,即錢塘江上伍相國也。遂與潤生同死。豫王命殯之,吏兵皆大哭失聲。事聞,贈兵部侍郎。當江南初建,自謂畫淮而守可以偷安,孰知門庭撤而堂奧必不固也。使乘大兵未下之日,一軍北出與軍犄角,大勢在我,中原尚可徐收。即不然,大兵南馳,亦未能傳檄定也。豫心重駉,不忍殺之;有以哉!

  何剛,字愨人,上海人也。庚午舉於鄉。為人英毅有才略。知天下將亂,與其同郡士結幾社,詆誹迂儒徐言踽步之輩,而講求經濟以庶幾於功名,及其成就多實學;而剛與陳子龍、徐孚遠為之魁。所交多當世奇士。東陽許都,亦豪傑自許者也;嘗從剛學。剛謂之曰:子居天下精兵處也。高皇帝嘗用之平亂矣;盍及今成一旅以待用乎?都許諾。歸而散財結客,招致數千人;後為邑令姚孫棐所陷。十七年春,剛上書言國家設制科、立資格以約束天下豪傑,此所以弭亂,非所以戡亂也。今天下所急,莫如治兵之才;然平生未嘗學,一旦畀之以兵戎之任,孰能勝之?臣願陛下親簡強壯英敏之士,令知兵大臣教習之,日講韜鈐、練筋骨、壯膽智,陛下時召試之。其學成者,特優其秩,寄以兵柄,必能建奇功、當一面。臣嘗遊東陽、義烏,見其人智勇奮發,忠義慷慨;昔時名將勁兵,多出其地。臣願以布衣奔走聯絡,悉遵戚繼光法,申詳約束,開導勸率,以收徽、婺之奇才。歲餘,可使赴湯蹈火。因薦許都及進士杭州姚奇胤、生員桐城周岐、陝西劉湘客。時,都已前死而剛不知。帝壯其言,即授兵部職方司主事,募兵金華。福王立,陳子龍入為給事中。言:守江之策,莫過水師;海舟之說,更不容緩。臣昔召募得二千人,請委何剛訓練。從之。九月,命防篙子港,轉本司員外郎。時,朝廷草創,庶務繁興,皆非所急。剛言:臣請陛下三年之內宮室不必修、禮樂百官不必備,惟日求天下奇士智謀者決策、廉明者理財、勇悍者臨戎,朝廷爵祿務不出三者,驅天下材能而圖之,求富必富、求強必強。若漫無經制,空言恢復,是卻行而求前也;優游歲月,潤色偏安,是株守以待盡也。惟廟堂不以文辭取士,而以實用爵人,則真才皆為國用,而朝廷亦少浮議矣;令大度之士分兵四出,求草澤英雄,得才多者受上賞,則梟雄皆畢命疆場,而內地亦鮮寇盜矣;東南人滿,徙之江北,或以賜爵、或以贖刑,則豪右皆盡力農事,而軍資亦充實矣。今臣竊觀廟堂經國者,徒欲襲晉、宋之餘業,恐未必能及晉、宋也。史可法甚奇其才。大兵破徐、泗,泗軍退屯瓦窯舖,剛以其軍會之;及逼揚州,因率之入衛。可法曰:城危矣,偕死無益也,不如出城號召援兵,以為後圖。剛嘆曰:剛計之熟矣!天命已去,民心瓦解,誰復應者?剛為國家死則死之、為知己死則死之,濡忍而無成,非智士也。城陷,以弓弦自縊。剛之才雖不盡用,而其死則烈矣。孚遠以孝廉報國,始則起兵聲義,繼則從亡海上,卒不食周粟而死。雖無所就,亦與剛皆為忠義士也。子龍另傳。

  祁彪佳,字虎子,號世培,山陰人。天啟壬戌進士,授興化府推官,未弱冠也。為人美豐姿,胥吏易之;及視事,民間情偽無不盡知,始相驚嘆。入為御史,莊烈帝治尚綜核;彪佳言:如此則人臣救過不遑,揣摩迎合,漸至規避,天下事益不可為矣。出按蘇松,宜興邑紳陳以泰暴於其鄉,民聚焚其室廬、發其祖墓,洶洶不散;彪佳單騎撫定之,懲其倡首者。奸民結黨,立天主名號,橫行吳中,郡縣有司不能制。彪佳廉得其魁,掩捕之,召紳士父老會鞠城隍廟。或曰:可殺。即時杖殺之;民忭首稱快。表禮清修之士歸子慕、朱陞宣、張基等奉羊酒鼓吹騎從,詣門謁見,而疏其學行於朝,請授翰林院待詔;士林傳頌,為一時盛事。踰年,請終養歸,從劉宗周遊,其學益進。崇禎十五年冬,起掌河南道。宗周以直諫攖帝怒,彪佳言清望直臣,宜留以表率百官;奉旨切責。以京察不當,面折吳昌時於朝。是時,昌時方附首輔,聲勢赫奕,未幾果敗。北都陷,彪佳方以御史刷南都卷。群臣奉福王至,眾議援宋高宗故事,立為兵馬大元帥。彪佳曰:今日與宋不同。宋時徽、欽尚在也;今海內無主,盍如景泰制,稱監國。於是以五月三日監國,明日即位,事同兒戲,宜待發喪除服之後。從之。尋出按撫江南。六月,陞大理寺丞,轉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先是,北京之變,搢紳之授偽職者,鄉邑各出檄文討之;奸人因之擇其眾所怨者劫掠以為利。蘇州之項煜、錢位坤、宋學顯、湯有慶四家及常熟之時敏,焚燬無遺。彪佳奏民情囂動,借名義憤,與其振之使懼,不如感之使伏;國法誠申,人心自正。朝廷宜將從逆諸臣、灼知其實者,先行處分,使士庶無所藉口;而後治其乘亂之罪,則兩得矣。奄人欲復廠衛,彪佳言詔獄之弊,以鍛鍊為工、羅織為事,雖朝廷爪牙,實權臣鷹犬;慘酷等於來周,平反從無徐杜。緝事之弊,招承多出於拷掠,怨憤充塞於京畿。欲絕苞苴,苞苴彌盛;欲清奸宄,奸宄益多。廷杖之弊,刑章不歸司寇,撲責多及直臣;朝廷徒受愎諫之名,天下反歸忠直之譽。三者弊政,當永行禁革。廷臣亦多諫者;姜曰廣復力持之,乃止。鎮將于永綬等駐鎮江,強攖民物,浙兵見之不平,相激而鬪。浙將戰死,鎮兵乘勢焚掠,居民被害者十餘里。彪佳聞之,率兵自蘇州晝夜兼馳而至。鎮兵怵其威名,乘舟遁;斬首數十,變遂定。當是時,高傑、劉澤清開藩江北,顧未嘗忘情江南也。聞彪佳布置周詳,沿江設屯,故不敢猝犯。傑駐師瓜州,寓書約會於大觀樓。傑意:彪佳文士畏縮,必不敢輕渡江。至期,風且大作;彪佳棹小舟、屏儀衛,從小吏數人出沒波浪中,須臾泊岸。傑見之,大驚。下拜曰:傑不意公之勇如是也。彪佳勉以共獎王室,慷慨流涕。傑唯唯曰:聞人多矣,如公者甘為之死。公一日在吳,傑一日遵公約束。張筵共飲,明日別去。馬士英驅除異己,令張孫振劾之;因以告病歸。三吳之民,泣送載道;隱於雲門山舍。大清兵入杭州,使者以書幣至越,不受。其妻慮其死,令家人環守之,不得死。彪佳乃洋洋如平時,防守稍疏。閏六月五日,出雲門,至寓山之書室。飲至夜分,遣從者出,唯祝山人在。星月微明,望南山嘆曰:山川人物,皆屬幻影;山川無改,而人生倏忽一世矣。已而,山人亦臥,處分後事,自攜燭投梅花閣前淺水而死。家人覺而尋之,燭猶未見跋也。魯王贈兵部尚書,謚「文敏」。彪佳舉止蘊藉,見者愛其和雅;及處事決斷,凜如也。宗周嘗告以「舍生取義」之說;觀彪佳從容殉節,可謂不負矣。

  陳潛夫,初名朱明,字玄倩,仁和人。崇禎丙子舉人。為人豪邁,不矜細行。嘗與友人陸培有違言,陸氏黨為文逐之,潛夫不與較曰:士貴自立,垂不朽耳;豈以翰墨爭是非哉?十六年,授開封府推官。時,河以南皆為賊蹂躪,惟河北未破,諸持節者皆在。潛夫渡河至杞縣,依汝寧西平寨副將劉洪起以居;峙芻茭,整卒伍。及京師陷,報至,乃慟哭令其下盡縞素,率洪起兵先驅。至杞,俘其偽官,擊賊將陳德於柳園,大破之,獲牛馬輜重無算。福王已立於南京,潛夫傳露布至;中朝大喜,即擢監軍御史,巡按河南。潛夫乃入朝奏言:中興在進取,王業不偏安。山東、河南皆王土也,其間豪傑結寨自固,大者數萬、小亦千人,莫不引領以待王師。誠分建藩鎮,一軍出頴、壽,一軍出淮、徐,中原知期廷有進取之心,必眾心盡奮,爭為我用。於是計遠近、畫城堡,俾之分守,而我將帥屯師要害以策應之。寬則耕屯為食,急則荷戈乘墉。一方有警,前後救援,長河不足守也。汴梁義勇,臣聯絡已定,旬日可集十餘萬眾;稍給糗糧,臣當率以先驅,諸藩為臣後勁,則河南五郡可以盡復。畫河為固,南聯荊楚、西控秦關、北臨趙魏,上之恢復可望,下之江淮永安。此今日之計也。若不思外拒,專恃退守,督撫紛紜,盡集兩淮,而舉土地甲兵之眾委之他人,臣恐江淮亦未可保也。時,馬士英不恤國計,佯應之,而陰絀其言。當是時,開封、汝寧間列寨百數,劉洪起最大;南陽列寨以十數,蕭應訓最大;洛陽列寨亦數十,李際遇最大。諸帥中獨洪起志在本朝,潛夫請予掛印為將軍。士英不聽,而用其姻越其杰巡撫河南。潛夫便道省親,五日即馳赴河上。其杰老憊不知兵;總督張振彥止提空名,亦不能驅駕諸將。他寨聞潛夫來,頗有歸意。十月,蕭應訓復南陽、舞陽、桐柏及泌陽諸縣,遣其子三杰求獻捷;潛夫飲之酒,為授告身,鼓吹旌旗前導出。三杰大喜過望,謁其杰。其杰謂其勢衰而來附也,意覬其賄,倨辭色以見之,詆為賊。三杰泣而去,大恨。潛夫按行諸寨,寨帥列旗帳、鼓吹迎送;而其杰之來,輒閉門不出謁。其杰謂潛夫實使之,日夜譖於士英;士英怒。十二月,召潛夫還,以凌駉代。明三年,而有偽妃童氏之事。上初封德昌,娶黃氏,繼李氏,再繼童氏,封王妃。洛陽陷,與上相失;太妃及妃各依人自活。太妃之南也,潛夫奏妃故在;上不問。妃乃詣其杰自陳本末。劉良佐奉之如后禮,送之都下;上不納,送鎮撫司拷問。士英因謂潛夫妄謁妖婦,逮問下獄。南京潰,得歸。浙東立國,潛夫謁於山陰,加太僕司少卿,監軍浙西。潛夫自募三百人,與孫、熊諸家軍列舟江上。浙江失守,謂其妻妾二孟氏曰:我為忠臣,爾為烈女;泉下差為不惡。秉燭書絕命詞,拜辭祖廟,攜妻妾至化龍橋下;曰:不圖孟氏有此二女。附背令其先下,乃自沉。

  王瑞旃,字聖木,永嘉人。天啟乙丑進士,授蘇州推官,改河間;入為工部主事,轉兵部員外郎,出為鄖襄兵備道。會張獻忠受撫,旃言於總理熊文燦曰:撫之權,維我操,則可不得委於賊;賊以撫愚我,我豈可以撫自愚。文燦恚;以為撓撫事。瑞旃曰:非撓撫,實濟撫也。令左良玉等能辦賊,而南漳賈一選、光化周士鳳之兵四面分防,皆勁敵也。當分於榖城之近郊,下令會勦以窘賊;賊懼而降,則心折而不敢貳。否則,玩而嘗我,我則何以制其變也!文燦不從。瑞旃知事必敗,亟陳解散歸農三策。又不從。乃自為檄諭獻忠,獻忠恃文燦庇己不聽。瑞旃曰:天下事可知矣。繼而群盜混世王、整世王、托天王、小秦王、過天皇偪處均、房間,復乞撫;文燦又力持之。瑞旃爭曰:撫必墮賊計;且倉卒之間,前後受撫,鄖、襄皆賊藪矣。文燦堅執不從。未幾,獻忠果反。留書於壁,具條上官名姓;列所取賂之月日、多寡;於其下且曰:不受獻忠錢者,鄖襄道王瑞旃一人耳。由是,名大著。尋以憂歸。南渡,授太僕寺少卿,將用為湖廣巡撫。南京潰,不果。唐、魯各有除授,督理浙東兵餉。大兵入溫州,諭降;不應。丁亥五月十五日,為瑞旃生日,置酒高會;良久不出,則縊死寢室矣,遺命五日而殮。及有司驗視,恰五日云。

  凌駉以下五人者,皆濟世才也。何剛、潛夫,倜儻奇偉。凌駉、彪佳,沉深有謀,輔以儒術焉。使畀之重任,未必不足以削平禍亂。而卒無成者何也?言之而不用、用之而不盡,而忌阻之者眾也。自古金陵之國,必以河洛為屏蔽、荊襄為門戶,故劉裕、桓溫嘗出銳師,親舉北伐,而宿重兵於徐、鳳,而後江南得偏安焉。當明之末,李自成奔突之寇,得城不守;京師雖陷,中原猶明土也,盼望王師如時雨焉。苟有賢君,疾遣重臣撫之,控引河淮、聯絡山左,其間草野寨師,龍跑虎吼之士,咸仰中興之主,可以共功;而且望風響附,爭先效命。大兵即入關、居燕京,必不能渡河南牧,晉、宋之業未失也。乃委而去之,視為異域。至有人焉,創立軍府疾呼望援,曾不策應;馴至士民失望,豪傑解體,驍將勁旅盡為敵用,豈得謂天亡之哉?瑞旃之策撫事審矣,文燦庸愚,有謀不信,以釀滔天之禍。嗚呼!為人主者,奈何置庸愚於高位?使惘惘事機而抱奇智者沉淪下僚,視其敗而不得救。有志之士,所以撫膺而太息也。

  ·列傳十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徐汧,字九一,號勿齋,長洲人。崇禎戊辰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遷右諭德。黃道周之謫也,汧上疏請與偕罷斥;上切責之。奉使封江西益藩歸,以病請在籍。聞京師陷,慟幾絕。汧雖好交游、畜聲妓,至是悉屏去,獨居一室。南渡,起少詹事,不赴。致書在事諸臣,言今日賢邪之辯,不可不嚴;而異同之見,不可不化。在諸君以君民為心,以職掌為務耳。其忠君愛民、清白乃心者,君子也;否則,小人。修職就業、竭節在公者,君子也;否則,小人。執此為衡,流品明澄,敘當矣;豈必人挾異同哉!先帝十七年之中,憂勤乾惕有如一日,卒使海內鼎沸,社稷丘墟;良由頻年以來,是非淆混,士大夫精神智慮,不為君民、不念職掌,乃至膜視主上,委身寇仇,豈不痛哉!禍及君國,身亦隨之。然則朋黨相傾,亦何利之有?今喪敗之餘,人思危懼,宜戒前事,勿蹈覆轍。尊耿介特立之人,尚悃幅無華之士,並建賢哲明試以功,各修職業思不出位,未有人心不正而能支搘傾側者也。大兵渡江,汧謂其子曰:國事不支,吾死迫矣。出居村舍。乙酉六月四日,聞郡城不守,夜自縊;僕救之而甦。其友朱薇曰:公大臣也,野死可乎?汧曰:城郡非吾土也。吾何家有?閏六月十一日,自沉於虎丘之後河。語人曰:留此不屈膝、不剃頭之身,以見先帝、先人於地下。一老僕隨之同死。盛暑數日不腐,色如生,郡中赴哭者數千人。長子昉,字昭法,弱冠登崇禎壬午賢書;痛父死節,隱居不仕,有高行。

  花允誠,字汝立,號鳳超,無錫人;天啟壬戌進士。受業於高忠憲公攀龍,為主靜之學;授工部主事。值魏奄亂政,請告歸。崇禎二年補原官,轉員外郎。督琉璃廠,減經費銀數萬,以繕成功。其冬,大兵入塞,諸曹即分守城門,多以守禦不備杖闕下,有斃者。而鳳超守德勝門獨完,帝嘉賞焉;調兵部。尋以終養歸。里居十二年,事母盡孝。南渡,起補吏部,署選司事。到署十三日,隨謝去。乙酉後,杜門讀易。戊子四月,有告其不剃髮者;執至江寧,滿漢官並以緩言款之。允誠直立,南向舉手曰:二祖、列宗神靈在上,允誠髮不可剃、身不可降。因賦絕命詩,見殺。年六十一。其從孫尚濂,字靜觀;亦違制同執。巡撫令之歸家,尚濂不肯,與允誠同死。僕薛成,聞允誠被執,長慟不食,先一日死。訃至,僕朱孝亦號哭立死。

  楊廷樞,字維斗,吳縣人。為諸生,以氣質自任。天啟丙寅,逆奄矯詔,逮吏部周順昌;廷樞倡率士民數千人謁巡撫,欲令上書申救。巡撫不可,哭聲震地;校尉呵問,即擊殺之。已而,逮御史黃尊素,又至驛中。士民共出閭門,焚其舟,毀其駕帖。巡撫毛一鷺懼禍,根究亂民,殺五人以謝奄。蘇人義而表其墓,所謂五人之墓也。廷樞僅而得免,然亦以此知名。崇禎庚午,舉應天鄉試第一。乙酉,避地湖濱;浙東遙授翰林檢討兼兵科給事中。廷樞深自韜晦,改號復庵;歸隱鄧尉山。丁亥四月,吳勝兆反,為之運籌者戴之儁,廷樞門人也。事敗,連廷樞,被執於舟中。慨然曰:予自幼讀書,慕文信國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被縛以來,餓五日,遍體受傷,十指俱損,而胸中浩然之氣正與信國斬燕市時不異;俯仰忻然,可以無憾。五月朔,大帥會鞫於吳江之泗洲寺,廷樞不屈。巡撫重其名,命之剃髮。廷樞曰:砍頭事小,剃髮事大。乃殺於寺橋。臨刑大聲曰:生為大明人。刑者急揮刃,首墜地;復曰:死為大明鬼。監刑者為咋舌,禮而殯之。

  劉曙,字公且,長洲人。崇禎癸未進士,授南昌知縣,未赴。蘇州破,避地鄧尉山,未嘗一至城市。丁亥,上海諸生欽浩通款舟山,疏吳中忠義士二十三人,以曙為首;其書為游騎所獲。巡撫逮曙,曙不肯屈膝。詰曰:爾反乎?曙曰:誠有之;愧事未就耳。然曙實不識欽也。巡撫知其無罪,第惡其詞氣激烈,檻送金陵,卒不辯。下獄八旬,九月十九日,出市,賦詩別母而死。或曰:死亦君子之所重也;可以死,可以無死,則君子不必死。若劉、楊二君者,其於明,士也,非臣也;且其事誣,不辯而死;毋乃過歟?或曰:不然。二君者,其願死久矣,特未得其死所耳。苟有其會,視如歸焉。豈復肯濡忍以自明哉!君子曰:二君者,雖死不死也。而其時之靦顏偷生者,乃真死也。

  陸培,字鯤廷,仁和人。父運昌,曾知吉水、永豐縣,有異政。培負俊才,美豐儀,善屬文,然行誼修敕。嘗客華亭,主人妾從屏間窺而悅之,遣青衣致意;培不答,立放舟去。登崇禎庚辰進士,不謁選,歸而讀書。里中多名士,培時年少,出而與之上下其議論,人人以為弗如也。其所為詩文,一時爭效之;號曰「陸體」。性峻潔,遇高才即輕身下之;有不可意,輒瞋目叱去。於是,傳者謂其任俠使氣。然其與人交,重然諾、急困阨,雖患難死生不易也。南都授行人。十月,副吏科熊汝霖祭奠淮藩,知國勢已去,不復命;便道歸家,與其友陸彥龍結壯士數百人,謀保障鄉土。大兵至浙,謁巡撫張秉禎,請發兵拒守。而秉禎已與陳洪範謀挾潞王以降,令曰:太后在此,危駕者族。培慟哭曰:事難立矣,吾不死無以報國。乃攜家避橫之桐嶺。道過其友陳廷會,語以故。廷會曰:公職行人,無守土責;且天下事未可知,無已,國亡與亡,不亦可乎?培仰天嘆息曰:需,乃事之賊;後日將有求死不得,子不見北都某某乎?長號而別。俄聞潞王降,取酒酬其妻,將自裁;妻防之甚嚴,培乃止。一日,紿其妻,脫身歸故里,揵戶自縊。家人破壁救之,復甦。恚曰:奈何苦我!夜作絕命詞,拜其二僕,以繩授之曰:成我志者,汝惠也。登床就縊,從容而死。年二十九。閩中贈尚寶司少卿,謚「忠毅」。

  王道焜,字昭平,仁和人。少豪宕,好聲伎,性高邁。家藏法書、名畫、尊彝、古器物,客至摩挲品藻,焚香賦詩,竟日無俗語。天啟辛酉舉於鄉,歷福寧教諭、南平知縣,遷南雄同知。時,光澤妖亂,撫按交章請留,詔以同知攝光澤縣事。至則單騎往諭降之。時,帝破格求材,盡徵天下廉能吏。至京,臨軒親試,不次擢用;撫按以道焜名上,銓曹為故事郡丞無考選者,題陞兵部主事。道焜言:皇上破資格以待非常,銓臣執故例而靳考選,非陛下收羅賢豪至意。上許候考。會國亡不果。大兵入浙,謂其子均曰:北都之變,我受上知遇,當死久矣。所以不死者,將以有為也。弘光之立,小人盈朝;我往必不得志,故濡滯至今。今更何望哉!且向者銓曹以故事格我,卑我官也。今而不死,天下且謂屬吏中固無人。及潞王降,乃投繯死。均舉崇禎壬午鄉試。

  葉向榮,金華舉人。庚辰以薦,授寧都知縣,廉明有惠政;修城垣、足兵食,數月守具悉備。有賊兵旭東行劫,鄰邑守臣檄向榮捕之。向榮捐金購賊,得其魁七人,賊散。闖賊寇江南,去寧都百里而軍;向榮晝夜登埤,賊知有備,不敢犯。明年七月,偵賊五百屯馬羊坑,先有十人伏關下;向榮立捕殺之,陳屍於郊。乃自督鄉勇啣枚出擊,斬首二百餘,生擒渠帥十五人,餘皆竄去。總督袁繼咸、御史周燦交章薦之,以忤馬士英意,量移吉安同知;向榮遂投劾歸。明年夏,江東失守,大兵長驅攻城,向榮冠帶投項材之崖而死。

  此數君子者,皆直諒氣節之士也。使其生於平世,豈不彬彬乎王國之羽儀哉!學不被乎時、才不展乎世,從容引義以自畢其志,蓋列聖祖宗養士之澤於是乃見也。當明之季,江、浙熾盛。衣冠甲第遍滿郊圻,轉化樞、秉國鈞,翰林侍從、臺省蹌躋,華緌高軒、鳴騶呵擁於長安道上者,半江浙士也。於是,尚詩書、說禮樂,相矜以文墨、相接以儒雅,而還巧機詐、舞智恃勢者,亦時出於其間。及乎江翻海覆、陵圯谷遷,而挺然以綱常自任者,亦郡不數人。其餘恇怯淟涊,與時俱化。嗚呼!今之衰淩,有自來矣。

  ●南天痕卷九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十一 金聲、夏允彝、陳子龍、沈廷揚

  列傳十二 顧錫疇、何楷、路振飛、曾櫻、曹佺學、伊民興、吳聞禮(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緯(附歐陽素)、張致遠

  ·列傳十一金聲、夏允彝、陳子龍、沈廷揚

  金聲,字正希,休寧人。少好學,為應舉業,多湛深之思,名傾一時。舉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明年十一月,大清兵自大安口闌入,京師戒嚴。聲上言:通州、昌平為京師左右翼,宜以重兵犄角;天津漕糧湊集,防禦尤急。未敢謂見將足任也。有草澤義士曰申甫,朝士多知之。願陛下錄用申甫,練敢戰之士,為披亢擣虛之舉。申甫者,雲南人,少遇異人,授以兵法,遊長安,以其術干諸公卿。獨聲信之,至是薦焉。疏入,立召見申甫,授副總兵;以聲為御史,監其軍。當是時,權貴人俱不習兵,與聲素相左,又忌甫以白衣超用,無兵與甫,聽其召募;而日夜下兵符促其出戰,委之當敵。甫不得已,慟哭;夜引眾縋城出,至蘆溝橋,全軍覆沒。權貴人乃誚聲不知人,聲遂謝病歸。十六年春,鳳督馬士英調黔兵勦寇,過徽州大掠,聲與推官吳翔鳳率鄉兵盡殲之,為士英所劾;帝知其無罪,置不問,起為修撰。會母卒,未赴。南渡,陞右僉都御史,不出。知天下多故,與其邑人江天一日夜練義兵以虞變。乙酉夏,大兵破池州,將及徽寧。聲設太祖像,率百姓哭臨,起兵謀恢復。天一曰:徽州為形勝地,諸縣皆有阻隘可守;而績溪一面當孔道,其地獨平迤,宜築關於此,多用兵據之,以與他縣為柢柱。遂築山關,屯兵其中,分守六嶺。於是,丘祖德應之於寧國、尹民興應之於石埭,郡邑相繼復。聲拜表閩中,而閩中亦遣中書童赤心授聲右都御史、兵部右侍郎,提督南直軍務。聲刊布詔書,南中始知閩地有主。已而,清將張天祿攻績溪,天一授兵登埤守禦,間出迎戰,殺傷略相當。相持累月,會軍無見糧,而祖德、民興等多敗死,大兵乃以少騎牽制天一於績溪,而別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九月二十日,故御史黃澍導大兵入績溪,聲為楊守壯所獲。聲曰:徽民之守,吾使之也;第執吾去,勿殘民。天一追及之。聲曰:文石有老母,不可死。笑謝曰:焉有與人共事而逃其難者!時,南都改服已久;聲與天一等峨冠大帶而入,道路聚觀。總督欲降聲,禮而館之;不顧。十月十八日,牽詣通濟門臨刑,遣人耳語。天一大呼曰:先生之千秋在此刻也。聲謂刑者曰:但絕我氣,無斷我頭。於是,撚鬚仰面飲刃而沒;同死者江天一、陳繼遇、吳國禎、余元英。閩中贈聲禮部尚書,謚「文毅」;天一禮部主事。其時,同聲起兵者,歙縣諸生項遠、洪士魁、副將羅騰蛟、閔士英、都司汪以玉,先後被殺。

  夏允彝,字彝仲,華亭人。少敏悟,與同鄉陳子龍、太倉張溥、長洲楊廷樞俱以文名。弱冠,舉於鄉,益肆力於學。又二十年,登崇禎丁丑進士,授長樂知縣,有異政。居五年,邑大治。將卓異,會丁母憂,歸。江南建國,擢考功主事;不赴。乙酉八月,大兵遣安撫官入都,士大夫不出謁者以逆罪罪之;允彝避於野。投之書曰:有清革命,萬物維新;明室廢臣,理應芟除。其何所逃死?顧有一言,為清朝策者。昔金人渡江,下三吳、抵溫寧,還師以授高宗,未嘗獲寸土焉。即中原之地,亦舉以授張邦昌、劉裕而不自有者,誠以南土痺濕多疫、水險深昧,毒蛇匝地、聚蚊若雷,吐嘔霍亂,以時而發。同居中國,北人之吏於南者,猶以為病,況塞外來者,能堪此耶?昔蒙古之為南吏者,以三月至,九月歸;一切吏事,華人為政。至賦稅盡逋,自海漕之外無入焉。未及七、八十年,而吳、浙劇寇,蝟毛而起;江南大亂,河北瓦解。是江南為元累,而不為元利明矣。使元割江南予宋,歲輦金繒以實北地,則元疆歷世未艾也。愚為今計,莫若以淮為界,存明之宗社,而責其歲幣焉;於名甚隆,於利可久。惟執事裁之。書入,不報。是時,總兵吳志葵方起兵松江;允彝入其軍,為之飛書走檄,聯絡汪、浙士大夫。由是,四方響應。然皆文士,不知兵;而所聚卒,市井無賴子,見敵轍蹶,迄於無成。松江破,或說之入海趨閩。允彝曰:吾昔吏閩,閩中八郡,咸懷恩我;今往輔新主,圖再舉,策固善。然舉事一不當,而遯以求生,何以示萬世哉?不如死也。嘉定侯峒曾遇害,允彝經紀其喪歸,即欲死。其兄之旭諷以方外;允彝曰:是多方以求活耳。當事重其名,欲招致之。曰:夏君來,我大用之;即不願,第一見我。允彝曰:譬有貞婦,或欲嫁之;婦不可,則語之曰:爾即無從,姑出其面,婦將搴帷以出乎?抑以死自蔽乎?乃作絕命詞。九月,自沉於松塘;屍浮水面,衣帶不濡。三日,而黃道周奉隆武檄,以翰林侍讀兼給事中召,則方殮矣。使者哭而去。明年,贈左春坊左庶子,謚「文忠」。所著有禹貢合註,而幸存錄為絕筆。子完淳,字存古;四歲能屬文,弱冠才藻橫逸,江左罕儷。丙戌,上書監國,授中書舍人。監國航海,完淳拜表慰問,為羅者所得,見殺。允彝死二年,而其兄貢生之旭以匿陳子龍,官跡捕之,自縊於文廟顏子位旁。其遺令云:予自舍弟殉節,即欲偕死,以孤寡見托未忍也;然不向城市坐者兩年於茲矣。今者不忘本朝,一時趨附,幾事不密,變且中作,搜求黨餘,坐以叛名。嗟乎!新朝之所謂叛,乃故國之所謂忠也;夫何傷哉!余讀聖賢書,今死聖賢地;夫亦死於聖賢之教,非死於新朝之法也。詩曰:嗟予薄祐,少遭不造;皇路多虞,撫恩思報。穰穰國人,藩之垣之;惴惴縲宰,抗章白之。余一鯫儒,曾霽天顏(豈救松江守方岳貢耶);歲寒之義,至死勿遷。仲也懷沙,身無貶屈;惜哉臥子,何不早決?故君曰逝,故友云亡;吾將安歸?敬附首陽。從容自引,魯壁蹌蹌;遐哉尼父,余敢對揚!

  陳子龍,字臥子,一字人中;松江人。幼時頴異,以經世自任;喜縱橫之術,與郡人別樹壇坫,名曰幾社,海內多宗之。為文法王、李,加以富麗,與江右艾南英爭名相詆譏,不肯下。登崇禎丁丑進士,授惠州推官,改紹興;折節下士,與諸生多敘盟社之交。先是,東部許都者,名家子;喜任俠,輕財好施,能得人;見天下將亂,陰以兵法部勒其所知。松江孝廉徐孚遠見而奇之,謂子龍曰:許都國士;朝廷方破格求材,倘假以職,隱然干城也。子龍在紹興,因與許都遊;數薦之上官,不能用。東陽令姚孫棐,貪而虐,與都有違言;會都有母喪,送喪者數千人,令疑有變,遂以反聞。都黨執令笞之,旬日間,聚數萬人,下東陽、義烏、浦江三縣,浙東震動。然都一無所殺掠,遣從者謝長吏而已。巡按左光先調兵行剿,民各保寨拒敵,官兵大敗。子龍單騎往諭之,都即解散其眾,以二百人隨子龍來降。光先忌其功,即請殺都;子龍救之不得,大恨。當是時,按臣專生殺,而光先尤庸懦。夫都以一書生能集萬眾,其才必有過人者。感知己一言,投戈就縛,此豈悖逆之人哉!急於貪令,無以自明,不得已走險耳。使貰其死,令率所撫眾渡江逐賊自贖,當必有得當以報者;而顧令梟俊之士駢首同盡!子龍紀其事曰:激變之虐令不誅、受降之功績不敘,官軍剿殺平民,株連無辜;賊平數月,驛騷不得寧。嗚呼!即此一事,知明之所以亡矣。以招撫功,擢兵科給事中;子龍深痛負都,不赴也。南渡,起兵科。子龍言:自古中興之主,如少康、周宣,皆躬親武事,以克仇邦;三代以後,漢之光武、唐之肅宗,莫不身先士卒,戎車數駕,故能光復舊物。未有深居法宮之中,履安處順,而可以戡定禍亂者。今者,人情泄沓,不異昇平;從無有哭神州之陸沉、念中原之榛莽!臣瞻拜孝陵,依依北望,不知十二陵尚能無恙否?而先帝后之梓宮何在?興言及此,陛下當嘗膽臥薪,宵衣旰食;而群工庶尹亦宜砥礪鋒鍔,奮發志意,以報仇雪恥是務。庶中原可守,舊京可復。竊聞山東、河北義旗雲集,咸拭目以望王師。朝廷晏然置之度外,何以收三齊技擊之雄、慰趙魏悲歌之士乎?臣恐天下知朝廷不足恃,不折而歸賊,則豪傑皆有自王之心矣。伏望陛下速駕幸京營大閱之,復弭節江滸,大集舟師,分命武臣一至蕪湖、一至京口,以視險要,固根本,使天下曉然知陛下下詔親征,六師北發,歸重淮、泗。令一軍由歸、亳以入汝、雒,次潼關;一軍由襄、鄧以攻武關,出褒漢;巴蜀之甲、燕晉之師,則用之為奇兵、為聲援;逆賊授首可計日待矣。又言:江防之策莫過水師,海舟之設更不容緩。又言備邊三害。又請收復襄陽。皆當時至計,莫之能用也。甲申八月,請假歸里;馬士英深忌之,恐其或奉潞王以清君側,未嘗一日忘子龍也。南京不守,閏六月十日松江起兵,子龍設太祖像誓眾,沈猶龍稱總督兵部尚書、子龍稱監軍左給事中,延致水師總兵黃蜚、吳淞副總兵吳志葵、故巡撫王家瑞、蘇松道李向中等為守城計。閩中授子龍兵部右侍郎、左都御史,東浙授兵部尚書,節制七省漕務。八月三日,李成棟破松江,子龍逃匿。無何,而有吳勝兆之事。勝兆提督松江,長洲諸生戴之儁客其所,教之反;陰遣人約舟山黃斌卿,令率師來攻,而己從中取事。斌卿以故所封伯爵印授勝兆,期於丁亥四月十五、六兩日水師至松江。勝兆為謀不密,國人皆知之;同知楊之易、推官方重朗告變於總督,總督殺勝兆部將之在金陵者畢光勝。勝兆知事洩,亦殺之易、重朗,下令入海,使其中軍詹世勳及高永義偵海師之至。而海師已於十四夜為颶風所沒,世勳、永義登東南城頭而望,烽煙寂然。兩人遂變志,以兵劫勝兆;矯其令箭,召勝兆所親信者盡殺之,戴之儁亦死。執勝兆送總督,窮治其獄,詞連子龍。子龍亡命,與華亭夏子旭同奔嘉定,告急於侯岐曾,匿其僕劉馴家,已遷崑山顧天達所。官跡捕之嘉定,執岐曾;而總兵巴山別遣兵圍天達家,遂獲子龍,鎖於舟中,泊跨塘橋下。子龍乘守者不備,躍入水死;五月□□日也。其以匿子龍死者,延安推官顧咸正、諸生侯岐曾、張寬、夏之旭。

  沈廷揚,字季明,崇明人。為人多智數,好談經世之學。崇禎中,由國子生,為內閣中書舍人。帝以山東多警,運道梗,議復海運。廷揚生長海濱,習知水道,上疏極言其便;且輯海運書五卷,因戶部尚書倪元璐進上,請以廟灣六舡試之。月餘,廷揚上謁。元璐驚曰:我已奏言公去矣,奈何尚在?廷揚笑曰:糧運已至矣。元璐即入奏,帝大喜,授廷揚戶部郎中。議以每歲轉漕運各半;令駐登州。專領其事,明年,加光祿寺少卿。福王立,以原官防江,兼理餉務,饋江北諸軍。南京失守,廷揚奔舟山,依黃斌

  卿以居;浙閩俱授右僉都御史,總督浙直水師。吳勝兆之舉事也,請兵於浙直,斌卿猶豫未發;廷揚謂事機之來、間不容髮,於是慷慨請行。丁亥四月,率總兵蔡聰等六百餘人,從舟山抵常熟福山。十四日,抵鹿苑。夜分,颶風發,舟膠於沙,遂見執。入見巡撫,南面坐曰:事之不濟,命也。致於江寧,總督與廷揚有舊,欲剃頭而宥之;廷揚不可。遂與部曲十四人同日死。其卒六百人斬於婁門,無一降者;人以此比田橫之士云。

  金、陳諸君子,皆以文章名世者也。而其激昂磊落之氣,復不甘自晦。適會其變,慷慨投袂,誓死不顧,固忠義奮發哉!亦其才之跅■〈拖,代扌〉,有以成之也。議者徒見舉事不遂、禍延宗戚,因以咎其不知。嗟乎!明之亡也,士大夫皆背公植私,蔑視君親;名教既隳,禍亂遂作。有諸君子,而後人知義之貴乎生、君國之急於身家者也。其遺教萬世者遠矣。夫豈不知其事之難成哉!惟知其不可而猶為之,此志士仁人之所以殺身成仁也。

  ·列傳十二顧錫疇、何楷、路振飛、曾櫻、曹佺學、伊民興、吳聞禮(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緯(附歐陽素)、張致遠

  顧錫疇,字九疇,號瑞屏;崑山人。生而英敏,年十三以諸生應試南京;魏公一見稱異,以女女之。登萬曆乙未進士,選庶吉士。甲子,授編修。典試福建,以策問侵逆奄,坐訕謗,革職。奄敗,復原官,擢國子監祭酒。請復積分之法,從之。歷陞吏部左侍郎,署尚書事。江南立國,起禮部尚書。時,方尊福恭王為恭皇帝,將議廟祀;錫疇鑑睿宗之失,請別立專廟,時論韙焉。又請復建文、景泰二帝謚號,請謚開國以來忠節諸臣。張慎言去位,命錫疇攝吏部事。乃正從逆各官刑章,務以鼓舞人心,激揚忠義。時,朝政日壞,錫疇自請祀海;出都事竣,乞終養。御史張孫振希政府旨,劾罷之。南都不守,父天敘已病;聞之,不食死。錫疇葬畢,謁魯王。俄而魯王航海,錫疇由海道趨閩。隆武進建極殿大學士,以守制辭。請聯絡江、浙自效,出駐溫州,寓江心寺。溫州總兵賀君堯縱卒殺士;錫疇將劾治,君堯夜使人害之,投屍於江。三日,乃得棺殮焉。

  何楷,字玄之,莆田人。生有異質,寓目不忘。舉天啟乙丑進士;值魏忠賢肆虐,不謁選而歸。建紫芝書院,率子弟講學其中。崇禎時,起戶部主事,進員外郎。有詔簡部曹為言官,大臣多推楷者,乃改刑科給事中。劾輔臣王應熊,應熊辯之,楷言故事奏疏非發抄外無由知、非奉旨則邸抄不傳,臣疏旨未言,應熊在外何由知?非往來密偵者漏禁中語乎?時帝方惡預洩詔旨,應熊卒以此罷。又為故左都御史高攀龍請誥命;從之。先時,攀龍死奄難,給三代贈官誥命。詞臣許士柔方撰文進呈,未得命;而攀龍子高世學已書軸;奄黨發其事,士柔、世學皆受謫,誥命竟寢。至是,始得之。轉工科給事中;以申奏少詹事黃道周謫官,量移禮部郎中歸。南渡,擢戶部右侍郎。唐王入閩,楷迎之水口驛,進尚書。鄭芝龍、鄭鴻逵偃蹇不臣,上郊天於南臺,皆稱疾不出;楷劾之,上獎其風裁,令掌都察院事。已而鴻逵揮扇殿上;楷呵之止。二鄭益惡之。知不為所容,力請罷官。上欲兩全之,暫予歸里;諭以收復南京,當召為總憲。楷行,芝龍使其部曲楊耿遮之途,戕其一耳;至家而卒。楷潛心經學,所輯周易訂詁、毛詩世本古義,學者多宗之。錫疇與楷皆有學,為武臣所戕;朝廷不能詰,識者知其無成也。

  路振飛,字建白,號皓月;廣平曲周人。天啟乙丑進士,知涇陽縣。入為御史,巡按福建;同巡撫平海寇劉香。再按蘇松,遷光祿寺少卿。召對,擢右僉都御史,總督漕運。土賊橫徐、泗間,振飛破散之。甲申,所在土崩,振飛勒兵守要害,自徐、泗、宿遷至安陽、沐陽,壁壘相望。下團練之令,俾鄉民各自推擇長副,隨所長操演,保護鄉井。成軍後詣轅門受事,振飛按隊校閱,其技精者犒牛酒、賚銀幣,慰勞有加。人人鼓勵,兩淮宴然,振飛之力也。北都之變,福、魯、周、崇四王俱至淮,眾議立君;或勸振飛護駕,立定策功。振飛曰:某去則全淮必動,豈以一己功名壞天下大事乎?鳳督馬士英率兵入朝,數百艦道淮,沿途劫掠;振飛坐皇華亭,諸將整兵夾兩岸,令啣尾而過,皆俯首聽命。偽節度使呂弼周、防禦使武愫至淮,聲言代振飛。偽制將軍黃學禮犯宿遷,振飛勒將士分道掩擊,擒弼周與愫,學禮出走。振飛竿弼周於法場,命軍士叢射,已而磔之;俘武愫於朝。捷聞,賜璽書慰勞。保國公朱國弼嘗與振飛同督漕,竊庫金十萬以逃,畏振飛威名出己上。當福王之在淮也,孤舟飄泊,振飛無加禮焉;楊維垣以逆案戍淮安,振飛其鄉人也,侍之亦疏略。至是,國弼與行人朱統■〈金類〉合疏劾之;會振飛亦以母憂,歸。士英乃用其所親田仰撫淮;大兵至,不戰而潰,江南遂亡。隆武之安置鳳陽高墻也,有司廩祿不繼,不勝其困。有望氣者,以高墻中有天子氣,言於振飛。振飛入墻見王,心獨異之,贍以私錢;且責其吏之無狀者石應詔,而上疏請加恩罪宗。王德之甚。至登極,詔書即言振飛之恩,不僅豆粥麥飯一時之感。有訪知所在者,官五品、賜金二千。吳江人孫可久因言其流寓洞庭,即發手敕召之。振飛赴行在,拜太子太保、吏兵二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賜宴至夜分,撤燭送歸,解玉及「鹽梅弘濟」銀章賜之。官一子,職方員外郎。又錄守淮功,廕錦四千戶。振飛感知遇,竭盡臣職。帝每責廷臣因循,振飛面奏曰:陛下謂臣僚不改因循必致敗亡,臣謂陛下不改操切亦未能中興也。陛下有愛民之心,而未見愛民之政;有聽言之明,而未收聽言之效。喜怒有時輕發,號令欲至屢更。見群臣庸下,而過於督責;因博覽書史,而務求明備。凡陛下之所長者,皆臣之甚憂也。優詔褒納。一日,進諫義勇說。上曰:此真安攘大略,當為卿作序頒行之。延平陷,振飛不獲扈從,依鄭成功於廈門。是時,成功與鄭彩交惡;魯王至閩,成功不欲奉之,仍稱隆武。彩則奉魯王,先後復三府、一州、二十七縣。昔官隆武者皆仕,獨振飛與曾櫻不出。辛卯二月,成功舟師入浙;廈門破,振飛與櫻皆縊死(此鄞人陳士京所記,當不訛)。或曰:永曆二年赴召至肇慶,卒於途。

  曾櫻,字仲含,號一雲;江西臨江人。萬曆丙辰進士,歷官至興泉道。櫻素有清名,而東廠緝獲泉州吏許聲為櫻營求浙江按察使,因革職逮問。御史葉初春訟言於朝,撫按亦為稱冤。已而鄭芝龍上疏,稱櫻廉明公正。芝龍感其德,代為營求,櫻實不知也;願以官贖罪,遂復櫻官。十四年,擢右僉都御史,巡撫登萊。賊寇山東,櫻不能禦,削職下獄。甲申之變,間道南歸。自詣南京刑部,釋之。唐王稱號於福建,芝龍薦起櫻;帝亦素聞其賢,起工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遣官敦促。八月陛見,賜「啟心沃心」銀章,得密封言事。無何,命兼掌刑部。櫻執法不撓,皇叔、皇弟、鄧唐二王數有薦舉,櫻引祖制請敕禁止;上為之榜於朝堂。邵武知府吳炆煒、推官朱建,以寇未至而逃及建陽知縣施■〈火豦〉坐貪墨,上皆欲斬之。櫻奏曰:三人罪不至死;上不聽。又曰:臣與諸輔臣約共執奏,知天意難回,遂皆卻步;臣獨冒死申言,臣罪大矣。上笑曰:卿奏乃繩愆正義,諸輔卻非也。雖不用其言,而深嘉其忠直。王期昇、彭遇颽至閩,上加期昇總督、遇颽僉都御史;櫻與振飛封還內降。上曰:方今多事,用人勿拘常格。振飛言遇颽降賊,而南依馬、阮為奸,巡按浙江,酷虐致變;期昇在太湖奉宗室朱盛徵稱兵,日肆剽奪,山民不容而逃入閩。臣等非有私隙也。乃止。乙酉十二月,上移蹕建寧,櫻留守福州。鄭芝龍北去,櫻從鄭成功於廈門。丁亥,仍稱隆武年號。十月,頒隆武四年曆,用文淵閣印印之;則櫻與振飛之議也。辛卯二月,成功南下泉州;大兵擊破廈門,櫻自縊死。櫻初被逮下獄,夢有贈以匾額曰:「唐朝宰相」;及至閩,遂驗。櫻子文德起義,一門俱死。次子文思死於汀州,僅留一孫,隨至廈門,不知所在。

  曹學佺,字能始,侯官人。萬曆乙未進士,授戶部主事。歷南京大理寺丞、戶部郎中、四川參政,升按察使。蜀王宮殿火,計修建費至六、七十萬;學佺以宗藩條例格之,蜀民不擾。天啟初,左遷廣西參議,轉陝西副使。學佺好學,有文名,博綜古今。自以宿學巨儒,不得官京朝,歷外數十年,仕又偃蹇,因以著述自娛。光宗在東宮,有張差挺擊之事;學佺所撰述,直言無隱避。逆奄用事,群小立三案鉤黨,指學佺所撰為謗書,除名為民。時,學佺任粵西,大吏希奄旨,羈留待命;知奄無意殺之,乃止。閩中立國,起為太常寺卿。上言今幅員褊小,稅額無幾,宜專供守戰之用;而遣鄭鴻逵疾抵關,度防守,毋久逗留。諸逃兵肆掠,責令其將,收歸行伍。及朝見,上指謂諸臣曰:此海內宿儒也;我在藩邸,聞其名久矣。時,倉卒建號,一切典禮皆學佺裁定。陞禮部右侍郎,署翰林院事。時,敕纂修「懷宗實錄」,國史總裁設蘭臺館以處之。丙戌四月,上在延津。學佺又言四事:一、濬延河隄防;一、汰隨征冗役;一、通福京米船;一、捐助餉銀,許以生鐵准價。皆從之。已而,知將士離心,事不可為;慨然曰:吾老矣!天若祚明,尚可竭其股肱之力。否則,老而報國,有死而已。朝議欲以兵浮海,直指金陵,艱於聚餉;學佺傾家以萬金濟之。未幾,關破,上去延津;學佺入湧爾寺避之。大兵將至,貢生齊巽、中書張份、僧不空起兵,殺傳檄使者;迎學佺為主。學佺曰:無益也。何徒荼戮生民為!三人強之。學佺曰:然則吾歸死於城可也。三日,而大兵入城。九月十九日,自縊於西峰草堂。生平著述數千卷,不盡行世云。

  尹民興,字宣子,嘉興人。崇禎初進士,歷知寧國、涇二縣;除奸釐蠹,有神明之稱。行取入都,吏科陳啟清訐其預擬翰林,謫福建按察使簡校。十五年春,疏陳時務十四事;帝嘉納,下所司議。擢用,召為職方司主事;數召對,所言多當帝意,擢本司郎中。民興感激,屏苞苴、公推舉,勤於職。時,羽書旁午。奏言:無異之條陳、不急之章奏,不必下部覆,以省繁文、裕時日。帝亦可之。明年,周延儒出督師,命民興從軍贊晝。敵退,樞上其功;已敘賚,而延儒獲譴,帝責其扶同欺飾,下吏除名。南渡,起故官。阮大鋮之召見也,民興抗疏極論,不納;尋謝病歸。以鄉邦殘破不可居,而涇縣人德之,流寓其地。明年,京陷,與諸生趙初浣等據城起兵守城。大兵攻之,久不克,屢遭挫衄;已而城破,初浣死之,民興走入福建。隆武授御史,巡按上游四府;加太僕少卿,守仙霞關。大將曾德,鄭芝龍私人也,怙勢不法;民興劾之,帝即撤還。閩中敗,歸,卒於家。

  吳聞禮,仁和人。崇禎癸未進士,隆武為兵科給事中。時,分福州、延平、邵武、建寧為上游四府,擢聞禮右僉都御史,巡撫其地。劾奏內臣戴炤奉使貪橫;詔即逮問。聞禮自請守分水關,帝優詔許之。閩中三關,天下阨險處也;舊有守關兵,閩將以安。及鄭芝龍有異志,盡撤關上守兵;聞禮不能獨支。二年八月,清兵入仙霞嶺。聞禮遁走山寺,或勸之薙髮,不從;尋率鄉兵赴敵,為亂兵所殺。其同年晉江郭符甲,以戶部主事居家;至是,亦起兵本郡,兵敗死之。越七日,積屍俱腐,獨一屍顏色如生,則符甲也。於是收葬。

  艾南英,字千子,東鄉人。天啟甲子舉人;與陳際泰、羅萬藻、章世純俱以時文知名,稱「豫章四子」。南英尤博辯,善古文。當是時,吳中盛文雅,其知名之士張溥、陳子龍、周鍾等各樹壇坫,與南英相牴牾,爭論不相下,往復書數萬言;而學者多右南英。南英高自標置,往往以盛氣凌人,人亦無以難也。有僕坐法,南英為冤家所訐,被黜。弘光時,江西巡按周燦援恩詔,疏請復其舉人。乙酉入閩,至杉關,為守兵所阻;叱曰:天下有不知艾千子者乎?乃聽入。隆武授廣東御史,進其所刻文集,優詔答之。廣東布政使湯來賀解粵餉十萬,由海道至。上嘉其功,擢兵部右侍郎,令督師江西。南英爭曰:解餉微勞也,且指揮僚佐可任;何足為大功?遽擢高爵。不聽。閩中兵敗,南英死之。

  熊緯,字子文,時昌人。崇禎癸未進士,授行人。兩京既陷,每飲酒,輒涕泗橫流,感慨欲死。其友錢秉鐙語之曰:狼曋有云:未得死所。子有死志,曷求死所乎?乃赴延平,擢給事中。從上至汀州。大兵入城,從官逃散,緯獨衣冠趨上所。兵逼之,大罵而死。其同年進士歐陽素,四川人,官兵科;亦在汀州中流矢死。

  張致遠,不知何許人。上之見逼於汀州也,致遠服帝服以脫上而死。路振飛有詩紀之。其後,鄭成功屯兵鼓浪嶼,有稱帝命存問諸臣者云:上為僧五指山。然後人知其事,亦莫必其真偽云。

  隆武之立一年耳;乃方其在禁墻中,而望氣者已言鳳陽有天子氣,然則大位可妄干哉?隆武,賢主也,惜其扼於鄭氏;振飛、曾櫻諸人,儒雅有餘、英武不足,偪側山海之濱,是以大業不立。使當金陵定策時,有重臣焉,矢大略、排議論,爰立唐王,則士英必不召、大鋮必不起、逆案必不翻,中原開閫者必能策應;四鎮、左藩知朝有明君,且斂手聽命,可法得以其間左提右挈、力捍疆圉,然後曰廣、道周、錫疇之徒坐論文物,不踰典則,即大河以北未能迅復,而滔滔江漢,南國之紀不足稱小朝廷哉?嗚呼!楊行密、錢鏐草竊之雄,猶能保據江淮,傳世延業;而南渡以後,至潰散不可收拾,則馬、阮之肉,其足食乎?

  ●南天痕卷十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十三 萬元吉(附楊文薦)、楊廷麟、劉同升、郭維經、彭期生、黎遂球、龔棻、姚奇胤

  列傳十四 傅冠、王應熊(附王錫兗)、蔣德璟、黃景昉、何吾騶、黃士俊、方逢年

  列傳十五 瞿式耜、張同敞、何騰蛟、堵胤錫

  ·列傳十三萬元吉(附楊文薦)、楊廷麟、劉同升、郭維經、彭期生、

  黎遂球、龔棻、姚奇胤

  萬元吉,字吉人,南昌人。天啟乙丑進士。崇禎末年,以兵部郎中監督師楊閣部。元吉精方略、多智,嗣昌悉以軍謀委之。其後以不用元吉言,敗於開縣;賊遂繞出,陷襄陽,戕楚王。嗣昌憤恨,發疾死。帝以監督有勞,不責也。尋以憂歸。服除,史可法請用之,官南京兵部。福王立,與聞定策。時,四鎮方以擁戴功,率軍抵江北,爭駐揚州。命元吉渡江宣諭。元吉遍歷諸營,宣朝廷威德,賚金幣;首致得功書,期以共獎王室。得功聽命,澤清、傑服從,乃還部。改立南京營伍,以祖制、時宜雜定之;樞臣無能損益。可法出督師,進元吉太僕寺少卿,監理江北軍務。傑、得功土橋之釁,賴元吉彌縫之,得無稱兵。南都亡,走福建。隆武擢兵部右侍郎,遣代贛督李永茂守吉安。初,督師楊廷麟之在吉安也,甚得將士心,故吉安再失再復。元吉至,與諸將講體統、申約束,諸將稍稍不樂。先是,江、贛之間有峒賊數萬,時出剽掠,百姓苦之,號為閻羅,總分立四營。張安者,前左營帥也,驍勇敢戰;永寧王招之出湖東,戰屢捷,遂復撫州;其諸營亦願受撫。寧都兵科曾應遴請諸朝,遣其子傅粲入山撫之,皆聽命。賜名「龍武營」,計日出贛州、下吉安。元吉聞之,以為四營可恃也,遂蔑視滇、廣兵,軍士皆解體;既而,四營兵亦不即至。丙戌三月,大兵攻吉安,守兵不戰潰,城陷。元吉退屯皂口,所部惟汪起龍三百人;大學士蘇觀生在南康,遣藍起、程亮督新威營二百,下守棉津灘。大兵泝流上,新威營先潰,起龍繼之。楚師曹志建以二千至,望風遁去;元吉遂入贛城。四月,大兵水陸並進,徑至城下,城內倉猝無備。兵部楊文薦,元吉鄉試所取士也,奉命往湖南;過贛,見事急,遂入城。慨然曰:城可守也。百姓擁以為主。元吉既失吉安,將士不復用命,終日坐城上,瞑焉如寐;望隔河帳房滿山,輒指為虛營。兵民有從隔岸泅水至者,言大兵精強;即目為萬安、泰和奸民,立斬之。舊督李永茂遣副將吳之藩、游擊張國祚來援,遇大兵於李家山、九牛之間,數戰皆捷。大兵撤回水西,之藩等亦退守南康。閩中聞贛州固守不下,遣使獎勞,加文薦右僉都御史。贛州為江、楚、閩、粵之衝;是時江、楚諸督將皆上奏勸隆武幸贛,而贛圍方急,以故覲王之師群至,楊廷麟、郭維經、姚奇胤所散亡及召募滇、閩兵先後集。營於城外者,不下四萬餘人,皆欲一當敵;元吉必欲待水師至方戰。水師者,中書來從諤所募沙兵三千,與主事龔棻、黎遂球所募水師四千也;皆留頓南安未下。兵部主事王其宖謂元吉曰:水師帥羅明受,故海盜也;桀驁難制,黎、龔兩君如慈母之奉驕子。且今水涸,巨舟難進,豈能如約?師老兵疲,行且自潰,不坐失事機乎!不聽。八月二十三日,大兵聞水師將至,夜截其江,焚其巨舟八十餘艘,死者甚眾;羅明受遁,舟中火藥器械悉歸大兵。各營聞之,無不喪氣,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龍罷卒千餘人,汪國泰、金昌振、徐日彩所部各有百人,郭維經部下三千人,城外惟水師後營三千餘人而已。贛雖被圍久,而士民竭力守禦,糧食粗足;文薦登陴,乘機縋壯士出戰,時有斬獲。以故目無強敵,每月夜軍士攜酒笑歌,呼敵人詬罵之。大兵聞而切齒。至是,守埤者漸憊矣。參將謝之良擁眾萬餘於雩都,不敢下;粵西狼兵八千兵已踰嶺,又不時至。十月十三日,有逸出者,大兵獲之為響導,夜從小南門上,民猶巷戰。久之,大兵畢至;城上發砲,〔砲裂〕城遂陷。元吉已出城,嘆曰:使一城俱盡者,我之罪也。我何能存!正冠赴水而死。年四十四。文薦時以勞瘁咯血,病不能起;執送南昌,不食死。文薦字又如,長沙進士也。先是,元吉禁婦人出城,其家人竊其姬妾縋城去;元吉知之,追還。由是禁益嚴,故合城遇難。或云:元吉號知兵,處事精敏;其在嗣昌軍,指畫不失尺寸。及事權在握,反暗機宜,豈智於前而愚於後哉?蓋元吉久事戎行,親見宿將規畫,而其時滇、廣之將,並無左賀其人者,元吉以庸奴視之,遂莫肯用命。故知將將之道,非易易也。楊廷麟,字伯祥,臨江人。劉同升,字晉卿,吉水人。兩人皆好學、有文名;意氣豪邁,跅■〈拖,代扌〉自放。廷麟舉崇禎辛未進士,選入翰林。丁丑,同升舉進士第一人。莊烈帝召見,問其年。對曰:臣年五十有一,老矣;恐無以報聖恩。帝曰:若尚似少年,勉之。授翰林院修撰。兩人嘗劾楊嗣昌,而嗣昌方有寵,言於上,改廷麟兵部贊畫主事,赴總督盧象昇行營;同升謫福建按察使知事。廷麟之為贊畫也,嗣昌欲假手殺之。及象昇賈莊敗衄報至,嗣昌急問楊翰林死否?報者答以出差得免;嗣昌不懌者久之。北都陷,廷麟募兵勤王。時,馬士英與姜曰廣不合,廷麟為曰廣門人,將兵在外;士英忌之,命散其所募兵。御史祁彪佳疏薦,陞左庶子,不赴召;同升復原官,亦不赴。南京失守,廷麟與同升以義師恢復臨江、吉安二縣;鄉郡也。隆武立,加廷麟吏部侍郎、東閣大學士,督師;同升加少詹事兼兵部左侍郎。廷麟兵既勝,追至樟樹鎮不戒,反為大兵所敗;棄臨江,退守吉安。請於上,以同升巡撫南贛。時,同升已有羸疾,拮据勞瘁,踰月而卒;謚「文忠」。廷麟在吉安,所恃有廣營、滇營兵。滇營者,崇禎時命中書張同敞用牙牌調發入京,兵未集而京師陷;弘光時復敕雲南巡按陳藎帥赴南京,及是始抵江西。聞南京潰,退還吉安。廷麟留之守城,以客禮待之。時時椎牛饗軍士,流涕陳誓以死報國之義;滇將趙印選、胡一青亦德之。廷麟奮勇建功,頗多斬獲。及上用元吉為督,召廷麟入直;過贛州,會大兵至,且圍城。四營兵在雩都,廷麟親往邀之,再戰再敗,遂散遣之;單騎入城,與元吉同守。其後,兵事主於元吉。滇營亦潰,城破,見城中火起;走馬至西城,赴池死。清將賈熊為棺殮,葬之西門外河上。粵中立國,贈新淦伯,謚曰「文正」。

  郭維經,字六修,號雲機;龍泉人。天啟乙丑進士,考選江南道御史。京師陷,南京議立君未定,維經與李沾等主立福王;陞應天府丞,仍兼御史,巡視中城。亢旱,維經言御極兩旬,雪恥除兇曾不發憤,徒以漫不切要之事盈廷爭議,黨同伐異,如醉如狂,上天降災由此。請敕群臣勿視恩怨報復,惟以剪賊復仇為念,庶有濟。馬士英將起阮大鋮,舉朝爭之;史可法以調停之說進。維經言:可法人望也,亦失言。前者,四月初旬,傳北都變,可法召臣等於清議堂,共言得人首務也,維逆案斷不可翻;可法深以為然。今不宜中變。其守正不阿如此。尋轉大理寺少卿,陞右僉都御史。維經久任南都,甚得民心,上亦重之。會迎恭王遺像,維經以病未出;鄒之麟欲奪其位,乃與阮大鋮謀,使隆平侯張拱日糾之云:恭皇帝往為諸王謀孽,維經不欲睹此盛典,猶姜曰廣、張慎言不欲冊立皇上也。未幾,致仕;阮大鋮使人賊之江干,幾死得脫。閩中立國,進兵部尚書,改吏部;帝深委任之。贛州圍急,命維經出閩募兵,加六省督師銜;與姚奇胤得兵八千至贛。帝幸汀州,手詔召之入衛;士兵固留,未及行。城陷,突圍出,中矢死;或云:死嵯峨寺。彭期生,字觀民,海鹽人。萬曆丙戌進士,授工部主事。同官萬燝劾逆奄被杖,期生視其醫藥含殮,由是為人所稱。出知長沙、南昌二府。巡撫楊邦憲,奄黨也,諷有司為逆奄建祠,期生持不可。則檄南昌、新建二縣令,期生召戒之,卒不發一緡。後知濟南,以盜賊越獄,謫照磨,移應天府推官,轉南京兵部主事,陞郎中。獻賊陷江西,李邦華請於吏部,以期生為湖西道分巡僉事,駐吉安。大兵南下,巡撫鄺昭棄南昌,走吉安,期生率士民城守。大兵逼吉安,巡撫又棄去,期生以死自誓;而兵不至,乃往乞師於贛督,贛督檄守贛州。隆武加太常寺卿,兼嶺北道。贛州圍急,期生登章貢臺,坐臥矢石間;謂人曰:此吾死所也。凡六月,城潰。滇、粵將招之出走;不可。書絕命詞五紙,分授蒼頭五人曰:若輩未必皆生還,有一人得歸,即訃音矣。遂自縊死。臺焚屍燼,惟心不毀。故吏杜鳳殮以石函,葬臺上,墮鐘記之。有楊大器者,移之潛下萬安,藏於百家村。越四年,其子求之不得;而萬安人曾堯■〈日上永下〉負函走海鹽,授其家云。大器將他往,以公骨為託,不遠數千里而致之,以曩者一諾也。

  黎遂球,字美周,番禺人。天啟丁卯舉人,善古文詞。嘗過揚州,進士鄭元勳方集四方詞客賦其影園黃牡丹詩,倣汋杜故事,使虞山錢謙益第其高下。遂球後至,立成十首,遂擅場。由是,東南文士皆稱之。與江西萬時華、徐世溥交善;時臨病居揚州,遂球千里省視。既卒,為經紀後事而去。保舉法行,侍郎陳子壯舉遂球;以母老不行。闖賊陷京師,遂球上書巡按御史,言當練師復仇勤王。及聞福王立,遂球悉以家財冶鐵砲三百馳送南都。甫及贛而南京破,遂與江西總兵胡長廕。閩中立國,上中興事宜凡數千言;大學士何吾騶薦授兵部職方司主事,令以南廣水師援贛州。遂與吏部主事龔棻招海盜羅明受,得三千人;行抵南安,大會戰艦。遂球、棻先後陸入贛州,約諸師水陸夾攻。元吉大喜,由是令城外頓兵以待。水師將近,大兵截之半道,明受為火攻所敗遁去,各師震潰。方水師之見攻也,中書舍人范康先、來從諤方巡城,見二十里外列火星布,趨謁督師,請撥滇兵往援。龔棻以為過計,元吉亦笑不應。及明,而敗報聞。自是,圍贛益急,遂球從廷麟、元吉晝夜登埤,目不交睫者數十日。城破,猶率兵巷戰。腋中二矢,墜馬被執,褫其衣所被敕印;眾刃交下,與其弟遂琪同死。粵中贈遂球兵部尚書,謚「忠愍」。

  龔棻,字建水,南昌人;八世科甲,為江西大族。棻未冠,與萬元吉同舉於鄉,年少相善也。元吉既第,棻七上公車,癸未成進士。性孝友沉毅。謁選南部時,元吉以太僕寺少卿監軍江北。馬、阮亂政,元吉憤恨,嘗戟手罵之,呼兩髯奴。棻曰:公若是激,而固其交也。以愚揣之,士英鄙庸易與耳;而大鋮包藏禍心,且覬執政,士英方引手焉。審爾,愈難制矣;莫若離其交而阻其謀,庶有濟。因乘間語士英所親曰:相君何愛司馬之深也!夫司馬,忮人也;引之綸扉,虎而附之翼焉,勢必噬人。且兩雄不並立,彼既得入,能為相君下乎?勢且傾相君以自專,而相君又安得獨擅權乎?夫相君與東林諸君子素無嫌隙,何為盡力代之驅除而叢怨於身也?所親以告士英,果心動。及大鋮欲以「要典」起大獄,盡誅宿所憾者;士英持不可。由是,謀漸阻,而大鋮之焰稍戢;棻之謀也。乙酉春,授廣州推官;慨然語其子孟明曰:國事已不支,我王身也,誼不得顧汝矣;汝勉之。甫抵粵,而南都陷。閩中擢吏部主事;未出境,大兵逼贛州,與黎遂球招水師赴援,先馳入城佐守。未幾水師敗,元吉謂曰:君無守城責,徒死無益,盍為後圖?棻曰:臨難而避之,何以事君?城將陷,元吉復語之;棻遽曰:行矣。與二僕出城,敵騎充斥。江岸有小舟,棻登舟,僕放棹入江心,遂躍入水。俄而將士擁元吉至,問其僕曰:汝主安在?僕哭曰:死於水矣。元吉謂將士曰:龔公非其任且先死,我復何之?亦赴水死。

  姚奇胤,字有僕,錢塘人;與棻同年進士。知南海縣,海多盜,奇胤摘發如神,遂絕跡。閩中授兵部主事。未幾,改監察御史,監贛州軍,分守北門。城破,向闕再拜,出襪繫,命僕助縊。僕泣不從,奇胤曰:此猶良死,何不盡力?臨絕但云:死得草草。僕排墻覆之而去。其一時同死者,監軍御史陳藎、編修萬發祥、主事周湖、于斯昌、王其宖、柳昂霄、錢謙亨、曾嗣宗、林琳(一作琦)、中書舍人來從諤、劉孟□、劉應泗、同知王明汲、推官吳國球、通判胡純、郭寧登、知縣林逢春。周瑚以罵被磔,死尤烈。總兵劉天駟、汪起龍俱執至南昌見殺。鄉紳盧觀象員外及舉人劉曰佺,先驅其妻子入水,然後自沉。有參將陳烈者,其弟在清營,而烈助守城甚力,眾疑之。至是見執,其弟來勸降,叱之去;顧謂贛人被掠者曰:爾今方知我之無二心也。罵不絕口死。遂屠城。

  昔常開平之取贛州也,頓兵三月;高皇帝詔諭:城下之日,不得血刃。故以開平之暴,市不易肆。贛民困守孤城、殲百萬生靈以報之,豈不宜哉?嗚呼!北之亡也,以宗社所憑、官司所集、虎旅所屯,而賊至三日,開門迎附;南都則揚州初破,一騎未渡,長江天塹棄而不守;閩中則撤仙霞之險,導大兵以長驅。使皆如贛州,則北都可以待勤王之至,南都、閩中可以俟援師之集;即未能迅掃底定,而中原尚在、江左依然,閩亦得支搘一隅也。何至國統三絕,成土崩之禍哉?嗚呼!國亡矣,君逝矣,諸君子豈有後福可冀?而竭蹶困匱之中、轉側兵刃之際,欲返魯陽之日、障既潰之隄,卒之一城未拔,而粵中乃得從容擁戴,延明朔者十五年,則諸君子之志豈不與天地爭烈哉!明亡之後,其城守難破者,郡則南昌、贛州,縣則江陰、涇縣,衛則舟山,皆食竭力盡而後陷,所挫敵之銳師亦數萬;苟非天命,孰謂中國之武弱哉!

  ·列傳十四傅冠、王應熊(附王錫兗)、蔣德璟、黃景昉、何吾騶、黃士俊、

  方逢年

  嗚呼!懷宗在位十七年,而內閣輔臣至五十人,其進退可謂輕矣;以故賢奸雜糅、忠佞不一。國變之後,在朝、在野存者十有九人,而陳、魏、方、丘為賊所榜掠死,謝、李入仕本朝。卓然殉國者,范公殉於北,傅、蔣二公殉於南,三人而已。其餘或起仕南朝,或老死於家。范公贈爵錫謚,賁及兩朝,大節昭著。而傅、蔣之死節,人無述之者,以其在閩也。嗚呼!可哀也夫!今特著於篇,而以仕閩、粵者附紀焉。

  傅冠,字元甫,號寄庵;江西進賢人。祖炯,南京刑部尚書。冠舉天啟壬戌進士第二人,授翰林院編修。崇禎十年,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踰年而罷。家素隆貴,性豪侈。第宅宏麗,田園極膏腴。後房姬妾數十,每游諸姬院,作長夜飲;日旰,始出肅客。南都既亡,大兵下江西,副將王體中破進賢,悉掠其資財、妓女;燬家廟,發祖墓。冠乃與艾南英起兵,力不支。聞隆武帝立於閩,因入關。帝遣使勞問,詔以原官督師兼勦撫事宜,賜上方劍,出江西。丙戌四月,至邵武,前軍潰,冠逗留不進,上章待罪。會廷臣亦有言,乃許致仕。避地泰寧門人江亨龍之村舍。大兵下泰寧,亨龍懼禍,縛以獻。大帥李成棟親解其縛,延之坐,勸令薙髮。冠笑曰:自古豈有髡頭宰相乎!成棟曰:公髮種種矣,與髡無異;不如從令。冠厲聲曰:文文山,我鄉先正,我師也;頭可斷,不可髡。輿致汀州見害;十一月二十一日也。函首獄中,夜吐光,如白晝;獄吏大驚,具牲祭之,囚因祈卜焉。己丑三月,其子乃乞歸,與屍合葬。或言公就執時,頓足歎曰:負國厚恩,永慚泉下。是夜風雨,足所頓處,崩陷十餘丈。其赴義也,血漬土中,久而猶鮮。汀士李世熊紀其事。

  冠在政府一年,碌碌無所表見。閩中督師,寸功不立;及其慷慨赴義,而光焰靈異如此。於是,知忠孝節烈之事足以動鬼神也。夫同一死也,或以義死、或以辱死、或以誅死,千載之下,薰蕕迥異焉。為大臣者,可不知所自擇哉!

  王應熊,字非熊,號春田;四川巴縣人。萬曆癸丑進士,入翰林,累官禮部尚書。崇禎六年十月,與何吾騶同入閣。應熊博學多才,熟於典故。其進也,咸言由貴戚遇傳中旨,不及枚卜。由是,廷臣交攻之;帝屢罪言者。其後,以預洩詔旨而罷。張獻忠入蜀,應熊起兵自保。弘光立,因改兵部尚書,總督川、湖、雲、貴軍務,專辦蜀寇;賜上方劍,便宜行事。劾巡撫馬乾淫掠不法,有詔逮問;然是時寇盜充斥,使命不通,乾行事如故。丙戌二月,隆武遙加少保;賜敕曰:朕以臣民擁戴,繼統垂危,倚卿元老,如身有臂。祖宗疆宇未復,即朕躬之有罪,亦耆輔之深羞;況卿總戎桑梓,為謀必慎。文武舉用,一以委卿。應熊疏謝,因陳西南形勢;復賜手詔曰:嘉卿碩畫,佇望中興;朕切兵行糧從之籌,卿亦預申師老糧匱之戒。及楊展等起兵恢復川南郡縣,應熊上疏報功;帝輒手詔褒美之。時應熊與巡按瞿昶駐兵遵義;丁亥正月,孫可望由重慶襲破遵義,應熊遂入畢節衛。十二月卒;或云自盡。是時,可望已據雲南矣。沙定洲之亂滇也,督師大學士王錫袞為所囚。錫兗號昆華,祿豐人也;以尚書家居。隆武加大學士,命之督師,調滇、黔兵入衛。錫兗出家財,召募義勇,行有日矣;定洲亂,黔國公出奔,錫兗亦西走,為追兵所執。定洲館之貢院,禮待之,欲與共滅沐氏;錫袞怒,罵不從。定洲以其人望也,不敢殺;羈留之。粵中立國,召入輔政;命不得達。及可望兵至,定洲敗,將歸山峒,遣將杜其飛劫錫袞同行。錫袞復罵曰:我國之大臣,豈從賊往耶?遂遇害。先一日,其同年偵賊將棄城;遣人語之曰:賊將行,恐不利於公,幸潛避之。錫袞曰:去一狼,進一虎,沙與闖均死也,何避為?其時,雲南巡撫吳兆元聞可望入城,自縊未絕;可望令人救之,遷於中衛,檢囊篋,嘆其清節,亦不殺。其後,滇之紳士無不受可望偽命者,錫袞可謂得其死矣。

  蔣德璟,字申葆;黃景昉,字東崖,俱福建晉江人。德璟,天啟壬戌進士;又三年,景昉亦舉進士,同官翰林。兩人皆博學強記,留心著述,文體華贍。而德璟尤長經濟,凡兵餉鹽屯諸政、九邊十二鎮山川險要,纖悉在口。廷臣共推之。壬午六月枚卜,同以禮部尚書入閣,與吳甡並命。德璟持正不阿,多所匡救。時欲用鈔法,將取桑穰四十萬於浙西諸郡;德璟力言不可。又進御覽備邊策,深陳練餉之害;帝漸悟,欲用其言,而德璟去國。甲申三月,與景昉同賜銀幣歸,乘傳出國門。十日而國亡。在閣諸臣或死、或辱,論者以二臣之去為幸。弘光立,召德璟輔政;疏辭。又言先帝英武勤儉,綜核萬幾,收集群策,禮賢愛民,孜孜不遑,蓋千古勵精之主所不及;而一旦膺此異變,茫茫蒼天,真不可問。所望雪恥除兇,惟聖明中興是藉。昔晉、宋之南也,河、淮以北,已為□敵,故偏安一隅。今河、淮故吾土也;頃聞賊已敗奔,一、二逃將假名行劫。中原士民翹首王師,有如時雨。但使中外合力、文武同心,陛下命將出師,迅掃寇氣,歸於一統;則老臣雖死,亦有以藉手報先帝矣。隆武建號福州,德璟、景昉同赴入直。明年八月帝蒙難,德璟絕食而卒。景昉歸家,至壬午七月卒。景昉所著,有甌安館詩三百卷、湘隱堂集二十四卷、國史唯疑十二卷。

  何吾騶,字龍友,香山人。萬曆乙未進士,由編修歷官禮部侍郎。崇禎六年十月,陞尚書,與文震孟同入閣。明年,亦同日去位。乙酉七月,隆武立於閩,以原官召。丙戌五月入直,位首輔;加少傅太子太保,賜銀章曰「輔佐中興」。上將幸汀,吾趨有足疾,遣內臣臨視,賜以御餌藥金。及八月閩破,吾騶倉皇逃歸。蘇觀生之立聿■〈金粵〉也,吾騶與共事。十二月,李成棟破廣州;觀生縊,吾騶降。明年,禮部尚書陳子壯起兵而敗,佟養甲磔之;命吾騶率諸降臣觀焉。戊子,成棟內附,吾騶亦來歸。永曆三年春正月,大學士朱天麟罷,命吾騶與黃士俊同入輔政。吾騶三朝元老,不能以死報國,乍叛、乍臣,廷臣咸鄙之。給事中金堡、丁魁楚等劾其老不知止,顏甲十重;吾騶意都御史袁彭年所使,亦使其黨參彭年。章日數十上,閣臣票擬稍有左右,輒亦入白簡,閣中至數日無人。上使文安侯馬吉翔解之,不聽;太后乃垂簾召吾騶及堡諭曰:邊事方殷,先生不矢公協力,乃同朝水火耶?吾騶前引罪,歸而杜門。至十月,竟卒。

  黃士俊,字亮垣,號玉崙,順德人;萬曆丁未狀元也。崇禎丙子,以尚書入閣,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丁丑十二月予告。其歸也,父母皆耆年在堂,封如其官;錦衣侍養,里人以為榮。丙戌,隆武召之;未行而閩亡。及永曆朝,年老目昏;每召對,嘿然不能決一事,數為臺省論列。庚寅,帝西行幸德慶,士俊辭歸。當吾騶之與震孟同罷也,黨人造「一箭落雙雕」之謠,以譏切首輔。今觀吾騶之末路,亦可以得人矣。嗚呼!好惡憑臆、是非失實,至廟堂之上不能進退一人、用舍一事,此明之所以亡也。而後之弄筆者,猶嘵嘵不止,豈非皆逐臭之夫乎!

  方逢年,字書田,號獅蠻;浙江遂安人。天啟壬戌進士,入翰林。丁丑六月,進□部尚書、東閣大學士,甫五月而罷。弘光立,奉表賀。馬士英擬旨曰:先帝勵精圖治十有七年,諸臣誤國,遽攖大難。若詰問者,蓋阻其復用也。南和伯方一元以同姓薦之,不報。乙酉六月,魯王監國,遣司禮陳進忠、行人顧朱三召,乃應命。監國始稱隆武乙酉年;逢年入直,改明年稱魯監國元年。時朝儀草創,張國維總樞務,逢年兼攝五部事;因薦余煌、陳函輝、陳潛夫等,於是左班始備。方國安與朱大典爭餉,致搆兵,逢年遣子成邦往解之。隆武立於閩中,改置浙東官吏;逢年遺黃道周書曰:監國首建義旅於越,一隅奮自敵手,均屬高皇帝子孫,成功者王,宜先大義而後私圖。若江東不守,仙霞嶺豈一丸可封哉?隆武乃召還官吏,遣侍郎陸清源賞銀十萬助軍;詔稱皇姪監國。魯王授逢年行在大學士。丙戌,逢年犒師江上,因祭陣亡將士,哀動三軍。馬士英在方國安營,謀入朝,諸臣共詆拒;乃嗾人劾奏逢年與閩相黃道周朋比,將搆兩國。逢年五疏乞休,不許。六月,紹興失守,王航海。逢年扈從不及,走臺州。將間道歸閩,蠟書上隆武,言「王師且入閩,宜早為備」。及貝勒招之,與士英、國安俱出降,從入閩;延平破,搜得其疏,同斬於水口。逢年素無才能,其未降也,以為閩未必即亡,故通閩以為再入計,不虞其猝發也。生平行誼,與士英本異趣;乃卒以詐降,與之並戮,論者醜之。

  君子不必以死責人,以為死固難事也。然有識之士,視死易、立功難。故召忽先管仲而死者,以生之必不如管仲之能霸也;公孫杵臼先程嬰而死者,以生之必不如程嬰之能立孤也。古人之先自度其材,擇其可立名者而從事焉;故未嘗自露其短而名永存。後世不量力而妄貪富貴,致身敗名裂而不恤。如吾騶諸人,其在平時未有失德,遭罹大故,一死殉國,豈不與信國同烈哉!乃不能決,而出事行朝,一無建立,隱忍偷活,為世指笑。不知美名厚利,二者難兼;德不稱位,物來敗之。後之君子可不鑒哉!

  ·列傳十五瞿式耜、張同敞、何騰蛟、堵胤錫

  瞿式耜,字起田,號稼軒,常熟人;文懿公景淳孫也。登萬曆丙戌進士,為永豐令,擢授給事中。坐其師錢謙益事,下詔獄;事解,家居久之。南渡,起應天府丞。十二月,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江南既陷,唐王立國閩,廣西為靖江王亨嘉封國,舉兵爭立,遣使來召式耜,拒不往;乃劫之去,幽於邸第。式耜密約總督丁魁楚檄思恩參將陳邦傅邀於蒼梧,敗之;亨嘉奔回桂林。其大帥楊國威、部將焦璉素有忠義,式耜陰與之合。魁楚等圍城,璉縋以下與諸將盟,登城破之,遂執靖江王。閩封魁楚平粵伯、邦傅思恩伯,式耜進秩兵部右侍郎,召理戎政。未至,而閩敗;丙戌八月也。何騰蛟在河南,兩粵未被兵,眾議立君,咸以昭穆之序,宜在桂;乃與魁楚等奉恭王之子永明王監國肇慶。進式耜吏部右侍郎、東閣大學士,掌部事。王坤為司禮監,竊國柄,舊臣呂大器、李永茂、方以智等咸以事引去;式耜每事駁正,不少屈焉。十一月,蘇觀生立唐王聿■〈金粵〉於廣州;式耜乃奉王即帝位,遣兵禦觀生。兵敗,式耜視師峽口。十二月,大兵破廣州。王坤挾王西走;丁亥正月朔,至梧州。魁楚辭赴岑溪縣守險,從官失散,隨行惟式耜一人。二月,至桂林。時,肇慶、梧州皆破,大兵先驅過平樂;坤請召武岡鎮劉承胤入援,因入楚。式耜泣曰:東藩已失,所存惟桂林一隅;若復委而去之,武岡雖金城湯池,何能長久?臣本起此以舉事,願與此地俱存亡。乃進式耜為吏、兵兩部尚書,總督軍務,留守廣西;封焦璉為富州伯,鎮桂林;加陳邦傅為侯,守昭平。上竟赴武岡。焦璉自全州回,未三日而清兵亦至,衝入文昌門;參將王天爵謀內應,城中大恐。式耜立中衢,召璉拒戰,連殺數十騎;騎奔,勢始定。式耜乃誅天爵,督璉且戰且守。自三月至五月,曉夜立矢石中,善撫循士卒,與同甘苦,故人無變志。承胤援兵在城,索餉而譁;式耜括庫藏不足,夫人邵氏捐簪珥以佐之。既而與焦兵不和,竟噪而去,城幾破者數矣。會陳邦彥等攻廣州,清兵回,焦璉進復陽朔及平樂府陳邦傅亦由潯復梧州;廣西再定,式耜之力也。捷聞,進少師兼太子太師,封桂林伯。疏辭,不許。秋八月,武岡破;上回次柳州。長沙、衡州並失,何騰蛟等俱至桂林。郝永忠、盧鼎諸鎮兵雲集,式耜籌畫糧糗,日不暇給。十一月,上自柳州回桂林。式耜與新輔嚴起恆並典機務,而馬吉翔以錦衣指揮與焉;何騰蛟仍督師出全州。戊子二月,郝永忠之眾潰於靈川,入桂林;上倉卒欲西幸。式耜泣諫曰:敵在二百里外,何事張皇!今播遷無寧日,國氣愈弱、兵氣愈難振,民心皇皇,復何所依!且勢果急,甲士正山立,咫尺天威,勸激將士,背城借一,勝敗未可知。若以走為策,我能往,敵獨不能躡其後耶!上厲聲曰:卿不過欲朕殉社稷耳。式耜淚下沾衣。駕甫出,永忠放兵大掠,煙火張天,城內外如洗。騰蛟方犒兵永寧,聞變馳回,潰兵已飽掠避去。清兵聞之,乘虛進逼桂林。式耜為亂兵傷足臥,騰蛟至,持之痛哭。招集亡散,焦璉、胡一青、趙印選等兵數千人復入城守禦。戰於城下,又戰於甘唐坡、嚴關,俱大捷。清兵回楚。是役也,桂林危同累卵,非式耜忍死鎮定,嶺西如破竹矣。事既定,式耜遣使慰問三宮起居。上始知式耜無恙,為之泣下,賜「精忠貫日」金章並銀幣以獎其功;焦璉等皆進爵。五月,李成棟以廣東內附,來迎上;式耜請留桂林不得。八月,上由南寧至肇慶。自成棟之反正也,天下欣然有中興之望;功名之士,自拔來歸,間關輻輳。然大臣材智卑下,經理無術,外依成棟為長城,建牙委篆,動必咨之;內則伺顏色於元胤,聽可否於彭年等。事不出此數人,雖建必毀。成棟與陳邦傅新舊爭權。文臣亦互相左右;水火日深。式耜以擁戴舊臣,每事持正,東西皆藉以為重,四方之士爭歸桂林焉。未幾,成棟死,騰蛟被執,勢益不支。庚寅正月,南雄破,上復西遊。陳邦傅等擁兵東下,金堡等被執,杖於梧州;式耜疏救不聽。十一月五日,清定南王孔有德入嚴關,諸鎮兵皆潰,桂城空無一兵。式耜出令招撫不聽,衣冠坐署中。總督張同敞亦至,曰:事迫矣,公將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耳。同敞曰:然;君恩師義,同敞當共之。遂笑留,與式耜飲。家將控馬至,泣請出危城,號召諸鎮圖恢復。式耜揮去,不聽。厥明,被執。見孔有德,式耜以死自誓,不復一言。同敞大罵,左右白棓擊之,左臂折;扶出,同幽於別所。軍中壯其節,間攜以酒食。同敞慷慨縱飲,為詩歌題墻壁俱滿;式耜間一和之。閏十一月十七日遇害。式耜生平愛佳石,行至獨秀山下,見一石,命刑者曰:吾死於此。從之。前給事中金堡已為僧矣,上書孔有德請收葬;而吳江人楊藝已先請其屍,負之出,為具衣冠棺殮,瘞之於城北門外。事聞,贈式耜粵國公,謚「文忠」;贈同敞江陵伯,謚「文烈」。

  張同敞,號別山,江陵人;故相居正之曾孫也。居正死,其世廕皆削奪。崇禎間,治尚綜核,頗思居正之所以為治者;同敞上書訟冤,復其中書舍人。壬午,奉使存問楚之諸藩,未覆命而國亂。從隆武於閩,襲錦衣衛,視師湖南,依督師何騰蛟、偏撫章曠。同敞有文武材,下筆數千言立就。受知於大學士瞿式耜,執贄稱弟子。意氣慷慨,知兵,有膽略。帝駐武岡,降考選翰林,同敞以文學改侍讀。劉承胤跋扈,同敞與御史毛壽登累疏劾之;既而承胤以武岡降,人服同敞之知人。上入粵西,同敞以總督兵部侍郎監胡一清軍於全州。每悍將不用命,輒忿然曰:死當立廟於此。庶吉士錢秉鐙常過灕江,同敞與之遊龍隱洞;洞大如百間屋,東壁有黨人碑,閉數百年矣。同敞闢之,與秉鐙日痛飲其中。指所作詩文與秉鐙曰:吾無子,此乃余子也;誰為余留之!因泣下曰:天下事無可為矣。往時,督戰兵敗,余不去,則將士復來,往往取勝;昨者,敗兵踣我而去矣。士心如此,何能復振?余惟以死自誓爾。庚寅,大兵破全州,一清師退至榕江,同敞亦遂來桂林。時,上已遜於南寧。十一月十五日,清兵入桂林,同敞自靈川回,過其家不入;中道問曰:瞿安在?曰:尚在城。同敞曰:安使留守獨殉社稷乎?遂趨式耜署。式耜曰:子無城守責,可以無死。同敞曰:君恩師義,同敞當共之。次日,被執。孔有德命之跪,同敞罵曰:汝非我毛淵家僕耶!有德大怒,厲聲曰:余大聖之後也。同敞曰:汝辱先聖,罪當萬死。有德氣咽,直前批其頰。牽去,將殺之;式耜曰:張司馬,國之大臣;死則同我,不可加以無禮。有德乃止。與式耜改館於別所,使吳人按察司王三元、蒼梧道彭曠勸之曰:國家興亡,何代無之!二公何必僅守拘儒之節?不然者,且為僧。式耜曰:僧者,降臣之別名也。同敞不答。臨刑取白幘於懷中,服之;曰:吾為先帝服也。與式耜同死。暴雨震電;頭既下,而躍者三。人為之辟易云。妻許氏,聞難亦自縊。

  何騰蛟,字雲從。其先山陰人,戍貴州黎平衛。所居有神魚井,無魚也。騰蛟生,魚忽滿井,五色巨鱗,大者盈尺;居人異之。天啟辛酉舉於鄉,知南陽縣。流寇至,輒破走之。後從巡撫陳必謙擊賊於安皋,斬首四百級。由是知名,累遷徐淮兵備道,平土賊有功,超拜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廣。時,新經獻賊之亂,湖北地盡失,寧南侯左良玉據武昌,撫眾無紀,遠近異之。騰蛟慷慨赴任,日盡瘁邊事;良玉亦服其威望,與之交歡。南渡,晉總督。騰蛟曉星象,初入,語楚人曰:賊已入晉、燕分,前星易位,帝星照南。兩月而言騐。八月奏言:紫薇垣若隱若現,帝星微弱,主天子憂疑、臣工不和;願陛下祗肅臣僚,共回天意。明年三月,果有左兵之變。良玉之將內犯也,慮騰蛟之襲其後,又以其望重,欲藉以號令四方。騰蛟不聽,乃大掠城中以劫之。家人倉皇入保督署。勝蛟以印授家人,令速去;坐堂上,亂兵入,飛矢集几上,不為動。良玉使人請曰:某行矣,願公一見而別。騰蛟赴之;既登舟,舟遂發,使四裨將守之。次漢陽門,騰蛟罵曰:吾封疆重臣,豈從賊也。因投於江。守者懼誅,亦赴水死。騰蛟浮數十里,遇漁者救之得甦。將吏及故士卒聞蛟在,稍稍來集。家人亦持印至,遂入大冶、通山之間。左兵東下,甫浹旬,闖賊十萬眾自陝潰入楚,掠漢陽、武昌而東,啣左兵之尾。清兵追闖者又數萬,水陸踵至。自荊河至安慶數千里間,日接陣格鬥,紛拏散走。會大雨四十日,百川漲溢,賊敗,所在積屍成丘。李自成僅引數騎馳入九弓山(一作八公山),居民白棓擊殺之。騰蛟乃自寧州間道入瀏陽,向長沙。是時,良玉已死;軍降,南都亦覆。大兵方略武、漢諸城邑;楚人相傳騰蛟入水浮沉三晝夜不死,有大灶負之登陸,皆以為神,爭相向從矣。先是,良玉操楚事,騰蛟不能制,請以知州章曠為監軍道、傅上瑞為長沙道,與督學道堵胤錫各練兵一萬;至是,皆以兵來會。未幾,舊鎮馬進忠、張先壁、盧鼎等亦次第來歸,軍聲稍振。七月,唐王立於閩,晉騰蛟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封定興侯督師;並以章曠、堵胤錫為湖北巡撫。李自成之死也,其部下劉體仁、郝永忠等以眾無主,欲歸騰蛟,擁眾四、五萬人入湘陰,距長沙僅百里。城中懼,上瑞請騰蛟出避。騰蛟曰:死於左、死於賊,一也。何避為?長沙知府周二南請往偵之,率千人;賊謂其迎敵也,射殺二南,殲其徒眾。城中愈懼,士安奔亡。騰蛟乃遣部將萬大鵬單騎往,賊迎入營,飲酒。飲畢,大言曰:督師以湘陰褊小,不足以容大軍,請移屯長沙如何?乃致騰蛟手牘。且曰:公等皆大丈夫,棄逆反掌間耳。督師推心致腹,公誠能歸順,永保富貴。諸人大喜,為壇而盟;乃率五百人來長沙。騰蛟開轅門召見,人人撫慰,椎牛饗宴;命至演武場觀軍容。先璧以三萬列侍,旌旗蔽天、戈甲耀日,萬馬奔馳,寂無人聲。永忠等踴躍聽命,乃同其黨袁宗第、蘭養成、王進才、牛有勇各以其眾來歸。騰蛟驟增師十餘萬,威名大振。而堵胤錫亦降李錦、高一功等十八營於松滋之率坪,眾三十萬,號「忠貞營」。當是時,降者既眾,騰蛟欲以舊軍參之;乃奏授朝宣、先璧為總兵官,與劉承胤、李赤心、郝永忠、袁宗第、王進才及董英、馬進忠、馬志秀、曹志建、王允成、盧鼎並開鎮湖南、北,謂之「十三鎮」。然諸鎮本起盜賊、或隸左籍,皆驕蹇自恣;而朝宣、永忠尤貪殘,所至劫掠殺戮無虛日。騰蛟驟節制之,有所號令多不能從;騰蛟亦無如何也。明年丙戌,騰蛟與大兵戰於岳州城下,又戰於藤溪、戰於湘陰,皆大捷;乃請加永忠恢勦左將軍、先璧恢勦右將軍,餘陞授有差。江、楚間,民兵皆結砦固守以應。方謀大發兵復武昌、岳州及江西之袁州、吉安,會閩破,贛州亦不守,人心動搖,兵不果出。十月,永明王立於肇慶,改元永曆,加騰蛟太子太保。丁亥正月,大兵破廣東。上自肇慶幸桂林,騰蛟與武岡鎮劉承胤俱以兵赴難,承胤遂挾上走武岡。騰蛟朝於行在,帝慰勞有加。承胤忌之,請留輔政,實欲以解其兵柄。諸鎮皆怒,張先璧引兵趨武岡,請誅承胤。承胤懼,騰蛟諭解之。先璧掠寶慶西去,承胤復喜,仍請以騰蛟督師衡州。而衡州之師已潰;惟郝永忠、王進才以兵至,餘皆降。初,騰蛟十三鎮以衛長沙;至是無一足恃,時人恨之。五月,騰蛟自衡州退永州。巡撫章曠卒於東安。清兵攻寶慶,破之;承胤累戰敗,遂降。上奔古泥。清兵攻永州,郝永忠等走,騰蛟獨以胡一清兵力戰城下十餘日。一清曰:吾外援已絕、內儲復匱,死空城無益。遂擁騰蛟決圍出。比至全州,郝永忠已集湖南潰兵數萬人入桂林,城中大沸。騰蛟馳入,與留守瞿式耜分布諸將:自桂林之北,盡全州與安靈州,駐郝永忠兵;城東永寧、義寧,駐一清及趙印選兵;其他鎮兵自將,畜桂林。十一月,上復回桂林。戊子二月,清兵破全州,至興安;郝永忠兵大潰,掠桂林而南。上奔南寧。騰蛟方按師永寧,聞報,急引胡、趙之兵還保桂林。會金聲桓反,清兵俱進駐武昌。騰蛟招集潰散,得二萬人,將出楚。巡撫堵胤錫與馬進忠亦攻下常德,報至,騰蛟即出嚴關,身先士卒,大戰日月橋,遂復全州;進攻東安,破之。於是,舊鎮將次第自山中以師來會;圍永州三閱月,克之。乘勝克衡州,進攻長沙。十一月,堵胤錫以忠貞營兵,自常德趨湘潭,騰蛟相見甚喜。時,大鎮聚湘潭者數十家。最後,馬進忠亦至,與忠貞營有舊隙。會江西被圍,趨赴援,騰蛟乃與胤錫議,自督進忠及諸鎮兵圍長沙,胤錫率忠貞營援江西;忠貞營請破長沙而後行。己丑正月,烏金王師將至湘潭,進忠及諸將俱走避;忠貞營見之,亦走。騰蛟曉起,營壁皆空;乃大慟曰:五年督師,心血嘔盡,而所成竟如是,天也。遂緋衣坐堂上不去。執見烏金王,勸之降。對曰:王患無降官、降將哉?果以我為血性男子,何惜一劍!遂不食。七日、且死,謂寺僧曰:取一粟河水飲我。是水自衡來,猶吾君之水也;滌腸胃而死,瞑目矣。遂見害於大步橋下。棄屍橋側,經六月不腐。水暴漲不流,積沙隆然起成墳;中生一樹,交枝繁葉,霜雪不凋。長沙父老至今見者為垂涕云。事聞,贈中湘王,謚「忠烈」。子文瑞奪情,以僉都御史監胡一清軍,病卒。騰蛟卒,而其家之神魚井亦空無魚焉。黎平破,舉族見屠。

  堵胤錫,字仲緘,號牧游;宜興人。父堵翁,無子,禱於茅山神。夢神告曰:余畀而子,爾自擇之。吏導至一室,指冠進賢列坐者示之,翁不欲;又指儒衣巾列坐者示之,亦不欲。旁窺一小室,見一牧牛兒臥。乃請曰:願得此為子。神曰:此非爾子也;果欲是,且減爾算矣。而生胤錫;因字之曰牧子。少孤,育於外氏。及長,恢廓有大志。聞流寇蔓延,慷慨自思奮於功名。性嗜酒。范金為大斗,銘曰:天若滅賊,除非堵截。又嘗上書太守,自薦邊才。其豪宕如此。崇禎丁丑進士,除南京戶部主事;進郎中,出為長沙知府。山賊蕭湘宇等竊發,擾安化、寧鄉,數敗官兵,勢甚盛;胤錫率鄉勇敗斬之。又破醴陵燕子窩賊,斬其渠魁。於是,中外皆稱知兵。弘光時,陞武昌兵巡副使,改本省督學。會左、闖交訌,督師何騰蛟走長沙,分湖南、北為汛,以胤錫攝撫湖北。隆武陞右副都御史,實授巡撫。李自成已死,其養子李錦等十八部屯澧州界,號三十萬,遠近大震,胤錫欲撫之。偵知錦母高氏有智術,軍事皆取決,而高氏弟一功所部二萬人為諸軍最。乃身走其軍,錦、一功以鐵騎千來迎;入營,稱詔錫高氏命服,錫錦、一功蟒玉及金銀器犒其軍,皆踴躍拜謝。軍中置酒,胤錫引卮,教以「臣忠子孝」大義,侃侃數千言;眾皆感動。明日,高氏出謝;謂其子錦曰:堵公天神也,汝不可負。於是,別部田見秀、劉汝魁、賀監、李來亨等來謁,皆受撫。事聞,隆武帝大喜,封高氏英淑夫人,李錦左軍侯、賜名赤心,高一功右軍侯、賜名必正,其他部爵皆通侯,號忠貞營。加胤錫總督侍郎,賜劍,並鳳鈕銀印以寵之。丙戌二月,李、高等率兵攻荊州,凡旬有二日,城且陷;會大霧,赤心等蓐食帳中,忽救兵數至,飛矢如雨,軍大潰。胤錫急召楊國棟、張克萃等分駐澧州及回子河防禦。其冬,永明王立於粵,晉兵部尚書。明年三月,上至武岡,加東閣大學士,封光化伯;辭不受。五月,清兵下湖南,武岡破;馬進忠、王進才等俱走,胤錫亦入永定衛及永保諸土司中。戊子春,江西金聲桓來附,清兵自湖南回駐武昌。胤錫傳檄諸鎮,俱出湖南。四月,馬進忠復常德,王進才復桃源、澧州、石門,忠貞營亦克門宜城,使來告捷,諸潰兵皆會。五月,進忠兵戰於牛皮灘,又大戰於麻河,俱勝之。詔晉封忠等為公侯,因並加赤心為公。李赤心自夷陵渡江分趨,道武陵,馬進忠惡之。高必正率精騎數百突入常德,馬進忠佯設酒食高會,陰使人具舟渡老營東去。日晡,進忠擁騎數千,披甲注矢,焚城廬舍及沿江船;必正輩亦怒,請北還。胤錫恐有他變,姑好語撫之。進忠掠益陽諸縣而東,忠貞營駐常德。歲饑乏食,議進取長沙,乃以監軍毛壽登、楊國棟守常德,胤錫自率標兵萬人及忠貞營東攻長沙,不能克;遂至湘潭,與何騰蛟相會。未幾,而馬進忠亦至,以前隙不和,騰蛟乃議留進忠攻長沙,胤錫率赤心等援江西。己丑正月,清兵至湘潭,進忠等皆走,騰蛟死之。胤錫東至攸縣,南昌已破;乃分遣堵正明、尹具瞻將五千人守永興,陸士毅守安仁,龔龍守攸縣,自率萬人及胡一清之師守衡州。三月,戰於草橋兵敗,走耒陽,將趨永興。而永興、仁安、攸縣三鎮兵俱先潰;正月,士毅等及待詔潘哲、中書舍人邵履正等皆死之。胤錫聞報,走柳州;中途遇敵,幾危者數矣。當午,忽大霧;夜行,有螢火數萬隨照之;以故得晝夜兼行。達桂楊,復為楚鎮曹志建所困。志建鄞人,封保昌伯;有眾數萬屯三湘之南界,地險而僻,得免蹂躪。忠貞營兵敗過之,大掠,志建恚甚;以其為胤錫所招降也,並憾胤錫。迎胤錫入龍虎關,殲其隨行將士五百餘人於關外。胤錫與其子得逸出,入猺峒。聞粵西貢生何圖復結砦楚、粵界上,使人告以難。圖復率兵來迎,因得走赴之,間道至賀縣。志建啣之,竟殺圖復。六月,胤錫至肇慶,拜大學士,入閣。三日,李元胤黨惡之,乃復請出;詔賜龍旂,總統天下兵馬,使出楚。至梧州,部下叛去者三千人。九月,檄召李赤心等不至;胤錫乃造其營,親諭之。赤心初敗於郴州,戰馬、鎧仗盡失,士卒疲困;入粵未久,無意北出,使胤錫請高、雷二郡以休士。胤錫不可。數日,竟拔營而西,散居南寧及濱橫之間。胤錫恚恨,病作。別部劉世俊、劉國昌使人來告,願自從出楚;錫胤悅,親至潯迎之。期於十一月望日。比發,忽感寒;病革,草遺疏,自為誅詞。慨然曰:吾荷國重任,不獲免冑赴鬥、馬革裹屍;今畢命臥榻間,死有餘恨!奮衣起,欲自沉於江;左右抱持之。是夜卒,二十六日也。贈潯國公,謚「文襄」;後改謚「忠肅」。子正明,以是年夏先卒於軍中。明年,遺腹子生;上命有司月給廩餼,廕錦衣衛指揮使。胤錫強毅敢為;及其死,而粵事愈不支矣。自以幼孤,不逮祿養;登第後,奏持服三年。枯桐再花、蛛絲成「孝」字,世傳「桐華編」云。

  瞿、何、張、堵四公者,粵中之柱石也。忠誠有餘,材略亦偉,故能扶翼傾覆,僅而立國。留守之在桂林,危迫者數矣;以身率眾,任用賢將,保其疆者四年。其進新集、退舊衛,瞀矣。何、堵兩公,經營南楚,以為外藩。方其撫闖逆、號忠貞,猛將如雲、驍騎如雨,嚮之覆神京、戕帝后、屠毒中原莫之與抗,一旦俯首歸命,聽我羈約,其事豈不偉哉!惜皆盜賊餘習,貪襲王章,難擾國法;利則附人,害則颺去。湖南之壤,得而旋失,卒不能有助於中興。古之受降者,必遴其精壯、散其疲弱,配以舊將、隸以他官,相為監制,故能指臂如意,得其死力。今兵則聽其屯聚、將則無所變更,彼其部曲依然,更假國威,又安能復鈐制之哉!然四公者,惟其精忠,死而愈光,雖功業未就,而名垂矣。

  ●南天痕卷十一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十六 陳子壯、張家玉、陳邦彥

  列傳十七 蘇觀生、丁魁楚、魯可藻

  ·列傳十六陳子壯、張家玉、陳邦彥

  陳子壯,字集生,號秋濤;番禺人。萬曆己未進士第三人及第,授編修。父熙昌,吏科給事中,有直聲。子壯積官至詹事府少詹事、禮部右侍郎署部事。長身美髯,儀容瓌偉。性敏練,諳習典故;議論敷奏,動合機宜。莊烈帝嘗召諸翰林對便殿,給筆札、出章奏相與平章,稱旨凡九人,而子壯居最。帝屬意,且大用。會帝欲行宗室換授之法,子壯持之,唐王移書相駁難;帝怒,下子壯獄,詔譴歸。既而召之;未至而京師陷。福王立,起禮部尚書。行至蕪湖,聞南京破,從間道歸,與廣東總督丁魁楚將立桂王常瀛;曰:神宗之子也。而聞唐王已立於閩,海道參議湯來賀曰:閩立君矣,粵復立君,內自為敵,如天下何?議遂寢。閩亦以東閣大學士召,辭不行。及閩亡,桂王子監國肇慶,以子壯前議,即其家拜大學士、太保、兵部尚書,節制江、廣、閩、楚軍務。未出境而大兵克廣州,勢且西出;子壯謂兵科給事中陳邦彥曰:事極矣,不急舉兵以牽制敵騎使無西,則粵即閩之續也。乃散家財召募,起兵於南海之九江村,及侍郎東筦張家玉、新會王興、高涼崔良檟、潮陽賴其肖等前後聚眾,攻克諸州縣。子壯所將多蛋戶、番鬼,勇敢善戰,甲冑器械無不精利,乃與邦彥約攻廣州。時,大兵東西迸出,廣州空虛;故指揮楊可觀、楊景曄(並南海人)及知州梁君衡等結花山降盜三千人,陰召子壯,期七月七日兵至,內外舉火應。子壯喜,先二日率水軍薄廣州。諜者入城被執,事覺;總督佟養甲立誅可觀等,遣人召李成棟還師。子壯兵至五羊驛而敗。至十四日養甲生辰,子壯以為將卒方晏飲,城可襲也;五鼓薄城,落月參橫,江無一艦,子壯大喜。及將至城,角鳴起,水師數百從東來;軍士大驚,亟回棹,則舟為巨纜所扼,水師從後縱火盡焚其舟。子壯奔還九江,長子上庸死焉。會前御史麥爾炫破高明,復迎子壯,以前主事朱實蓮共守之。九月,成棟入高明,實蓮戰死,子壯被執。成棟飲之酒,子壯引滿,談笑如平時。至廣州,養甲謂曰:我與公年家也,何苦而反?子壯曰:若知年家所由來乎?若叛本朝,乃名我反;國之大臣,豈為汝屈?養甲怒,置子壯高坐,設祭三壇,集諸降臣何吾騶、黃士俊、李覺斯、葉廷祚、王應華、伍瑞隆、關捷先、陳世傑等令拜之;祭畢,剮子壯。子壯唾盡,罵不絕口。養甲舉酒屬吾騶等曰:諸公畏否?皆鞠躬曰「畏」。亦有改容詫嘆者,曰「真忠臣」、「真忠臣」!軍中皆指目罵之。爾炫及弟爾昌、主事區懷靈(高明人)、典史譚應龍十餘人同死。子上圖亦被獲,家僮伯卿請寸斬以贖主人之孤,得免死。子壯死年五十二。其母亦自縊。戊子春,贈太師、番禺侯,謚「文忠」;子廕錦衣衛指揮使。時,養甲已來降,遣之諭祭以愧之。爾炫字章闇,高明人,崇禎辛未進士。隆武中,嘗為御史。實蓮字子潔,南海舉人也。

  張家玉,字玄子,號芝園;東莞人。崇禎癸未進士,改庶吉士。闖賊破京師,家玉投書罵賊。賊縛之,使兩武士夾之,問以故;家玉年少,貌俊拔,巨聲辭辨。賊歎曰:吾殺此曹多矣,臨死澌戰不能作一語;未有若此人者!竟釋不殺。家玉乘間南歸,而南都訛傳家玉已從賊,遂削籍。遇唐王於杭州,從入閩,以侍講兼兵科給事中監永勝伯鄭彩軍。家玉緣道撫輯難民,收其壯丁從軍,餘給遣還里。帝聞善之,命刊其法示四方。彩屯廣信不進;十一月,撫州告急,家玉往援力戰,圍得解。已而,彩棄廣信入關,家玉與知縣李翔退守新城。丙戌正月,大兵圍之;家玉出戰,中流矢墜馬,壯士翼之出,負創入閩。命以僉都御史巡撫廣信,則廣信已失。家玉請回粵招募,得眾數萬,簡精銳萬人為武興營;將赴贛州,聞延平敗,乃回東莞,居大父喪。十二月,廣州破,清巡撫佟養甲素聞其名,遣副使張元琳即其家召之。元琳故與家玉同為癸未庶吉士;家玉衣冠出見,責以大義。養甲復飛書諭之;家玉答曰:孔門高第、太祖孤臣如家玉其人者,安可以不賢之招招之乎?生殺榮辱惟命。清兵掠焦麗、到■〈氵窖〉二鄉,鄉人禦之,擊殺數百人;其渠何不凡、莫子元等以大舟來迎家玉,幢蓋麾葆,鼓吹登舟。襲東莞城入之,執新令鄭瞻,籍降紳李覺斯家以犒士;騰檄遠近,所在嘯聚以應。時丁亥三月也。越三日,大兵至,戰於萬家租。東莞不守,家玉走到■〈氵窖〉;大兵追之,屠到■〈氵窖〉,家玉祖母陳氏、母黎氏、妻彭氏、妹石寶,俱赴水死。家玉走西鄉,依大家陳文豹,以兵二千進克新安縣,殺千餘人;復襲東莞,戰於赤岡不利,退回西鄉。成棟大軍至,攻圍數日,互有殺傷。已而,舟師敗,西鄉亦隨破,陳文豹等亦見殺。家玉至鐵岡,得姚金之、陳榖之、羅同天、劉龍、李啟新等眾三千人,連陷龍門、博羅、連平、長寧諸城,勢復張;進攻惠州,克歸善縣,還屯博羅。大兵攻之,家玉走龍門募兵,旬日間得萬人。家玉幼好擊劍,任俠,多結山澤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復起。至是,分其眾,立龍、虎、犀、象四管。進攻增城,入之。十月,成棟援增城;家玉三用其眾,犄角相救,且依深溪高崖以自固。初四日,成棟請戰;家玉將中軍自當之,成棟少卻。家玉鳴鼓進軍,斬數百騎;大兵據平岡而止,家玉亦收軍。軍法出張旗、入卷旗,奪敵人之旗,則麾以入。是日,新獲多搴旗者,忘麾之,手綰敵頭,張旗入中軍;後軍望見,駭曰:敵入中軍矣。皆走。前軍亦亂。成棟以鐵騎蹂之,遂大敗。家玉中九矢,諸將欲掖之走;家玉曰: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難,事已至此,烏用徘徊不決?以頸血濺敵手哉!因起遍拜諸將,自投野塘中以死。懷銀印一,其文曰「正大光明」;閩賜也。時年三十三。官軍得其屍,鮮有識者。佟養甲曰:觀此貌清正,必義士;其家玉首也?集諸紳驗視之;李覺斯拜且賀曰:是也。某知其一齒缺,以銀鑲之,髮長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無疑矣。有營妓在側,顧而累欷,養甲亦為之改容;獨覺斯洋洋得意然。家玉父兆龍、弟家珍,仍為人所匿,覺斯不得蹤跡也。張氏為唐殿中監九皋之後,宋末遷東莞,地倚大江,面四百三十二峰。萬曆初,楊起元懸記此地生偉人,自九皋十七傳而生家玉。萬家租之戰,李覺斯恨家玉籍其家,導大兵滅張氏族;又倡為「厭勝」之說,毀廟、發塚甚酷。明年,贈少保、增城伯,謚「文烈」。父封如家玉,弟家珍廕錦衣僉事。其先後從死家玉者,為師林洊、從弟有光、有恆及伊鉽、鄧林材、韓如琰、楊光遠等數十人。粵中人人言家玉常乘一黃馬,每臨陣作勢怒鳴以鼓士氣;及家玉死,馬亦躑躅死於溪側。師林洊字集修,伊鉽字彥瑞,俱東莞人。韓如琰字潤李,博羅人,兵部主事。

  陳邦彥,字令斌,號巖野;順德人。少慷慨,喜大節;雙眸炯炯,能視日不眩。乙酉,以諸生走金陵,上政要三十二策。其書傳布,唐王讀而偉之;既即位,授監紀推官,而邦彥已於是科舉於鄉。蘇觀生薦為兵部職方司主事,監廣西狼兵。至嶺,聞延平敗,勸觀生東保惠州,截大庾嶺,可固全粵;不聽。會永明王立於肇慶,觀生與丁魁楚不睦,回兵至韶州,將立唐王弟,使邦彥赴肇慶覘之。王在梧州,邦彥至,太妃垂簾南面坐,王西向坐,魁楚侍,勞苦邦彥,語以東事;且曰:今非戰則和,二者安出?邦彥曰

  :我弱彼強,以戰則非敵。我直彼曲,以和則無名。為今日計,惟急還肇慶,正大位以繫人心;繕舟固險,馳檄遠近,麾利兵以觀其變。今南雄諸戍皆西山勁卒,命之取韶,其勢必舉。粵東十郡,我制其七,而使其三代受敵,從而乘其敝,不亦可乎?上曰:「善」。明日,改授兵科給事中,令回召觀生入輔。邦彥歸,唐王已稱帝。邦彥不敢入,貽書觀生報命,且勸其與魁楚並力,勿使國中有鬥。觀生不能從,邦彥遂隱高明山中。未幾,廣州破,聿■〈金粵〉、觀生俱死。先是,贛州提督萬元吉使族人萬年募兵於粵,得余龍等千餘人;未行而贛州破,無所歸,聚甘竹灘為盜。潰兵依之,至二萬餘人;肇慶總督朱治■〈忄間〉使監軍鄧研聰招之。既至,與督標不和,譁而歸,研聰與年俱死於亂。李成棟既定廣州,丁亥春,盡銳西出。邦彥出自山中,臨江西之口,登高而望;積峽奔流,帆斾飛揚。浩然出涕曰:莫可救也夫!若乘其未定,得奇兵徑襲廣州,此孫臏所以救趙也。乃乘扁舟入甘竹灘,說余龍,告以其謀;龍許之。而邦彥亦起兵高明,與余龍由海道入珠江。廣州聞警,養甲飛騎召成棟,因揚言徑道襲甘竹,龍等內顧遂退。是時,陳子壯起九江、張家玉起東莞、霍師連等起花山,皆與邦彥相應。邦彥寄家玉書云:成不成天也、敵不敵勢也,方今乘輿播遷,桂林危如累卵,得牽制毋西,潯、平之間庶可完葺,是我致力於東而收功於西也。乃遣其門人馬應芳(順德人)與余龍攻順德,復之。成棟至順德,余龍戰敗;應芳被執不屈,縛而沉之水。應芳,前鶴慶守義祥子也。四月,余龍再戰於黃龍江,亦敗死。邦彥乃棄高明,收餘眾數千人,別徇江門,下之。七月,與子壯約圍廣州;子壯先至,謀洩,欲引去。適邦彥至,謂曰:李成棟方攻張侍郎於新安,聞廣州警,必乘舟急還。邦彥伏禺珠州側,伺其至,以大舟從蘆葦中衝之;公嚴陣以待,使不得奔突,克城在此舉矣。青旗而朱斿者,我師也。計定。成棟夜至,邦彥引兵旁擊之,焚其巨艦數十。成棟率輕舟前走,邦彥尾之,環城而西;平明,迫子壯軍。養甲知成棟至,從城上擊鼓以助其勢。子壯適不知,望帆檣千翼、蔽空而上,以為盡敵舟也。陣動;子壯急止之,不能定。成棟乘風追之,遂潰。邦彥孤軍,又不可留,乃疾引兵攻下三水,據胥江,與霍師連會。前湖南道黃公輔、御史連成璧等亦攻下新會、新寧。是時,家玉在東、邦彥在西。養甲謂成棟曰:家玉依山為營,畏我騎兵,不自至也;邦彥剽疾,利在舟楫,若全師東出,為害大矣。不如偏師綴家玉,而專意西方。成棟從之。八月,邦彥及成棟大戰於江門,又戰於胥江,氣益奮。邦彥自起兵以來,日一食,夜坐假寢不能就枕,與士卒同勞苦。故其下人人感動,即少衄無思叛者。九月,清遠指揮白常粲殺知縣何甲以迎邦彥,以南海人關鍾喜署縣事,因樹柵絕嶺東餉道。成棟還師擊清遠,霍師連以舟師遏之。成棟縱火燒師連舟,兵亂,破柵而入,師連戰死;邦彥、常粲與太學生朱學熙嬰城守。時,民兵起者數十家,惟邦彥一軍最強,嘗分出以救民兵之敗者;至是,精銳盡喪,外無救者。攻十餘日,城陷,常粲、鍾喜戰死;邦彥猶率十人執戰,肩受三刃,不死,走朱氏園亭。學熙已自縊,邦彥哭而拜之;索筆題壁曰:無權無勇,何餉何民?聯絡山海,喋血會城(一作「矢佐中興」)。天命不佑,禍患是嬰。千秋而下,鑒此孤貞。遂被執。養甲使醫視瘡,邦彥卻之;餽食不食。在獄五日,惟慷慨賦詩。臨命歌曰:天造兮多艱,臣在江之滸;書生且(一作漫)談兵,時哉不我與。我后兮何之?我躬兮獨苦。崖山多忠魂,前後照千古。歌畢,西向稽首,坐而受磔;永曆元年九月二十八日也。監視者視其肝,肝忽躍起擊監者面;驚怖數日而死。邦彥死六日,家玉死;又一月,子壯死;又三月,李成棟以廣州降。逾年,贈邦彥兵部尚書,諡「忠愍」。先時,廣州之攻,養甲知其謀出於邦彥,遣人搜其家,獲妾何氏及子和尹、虞尹於肇慶,厚養之,為書以招邦彥。邦彥判其尾曰:妾辱之、子殺之,身為忠臣,義不私妻子也。養甲壯之,仍厚館焉。其後僉都御史李星一、舉人杜璜以兵攻肇慶,始殺之。璜等戰不勝,亦死。璜字石貞,高要人也。

  三君子之死義,烈矣哉!自觀生不用監〔紀主〕事之言,庾關不守,惠、潮旋失,使敵拾廣州如芥,橫制粵潮之胸;然乘輿播遷,猶得徘徊楚、粵間者,則以三人之孤軍出沒,成棟疲於奔命不遑西出也。自是以後,大將睹世澤之猶存、感孤忠之奮發,不旋踵而革面歸於韁索。當是時,幾有少康之基焉。夫粵之人材,豈獨瓊山稱不朽哉!

  ·列傳十七蘇觀生、丁魁楚、魯可藻

  蘇觀生,字霖,東莞人。年三十,始為諸生;以保舉入仕,貧不能具車馬。授無極知縣,以卓異,遷監紀同知,陞戶部主事。甲申國變,率突騎數百渡江南下。弘光加戶部郎中,督餉蘇松。觀生廉,入仕八年,橐金不滿百。南京亡,奔入浙。遇唐王於中途,連舟入閩,定擁戴之策,三鄭輔之,擢吏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特設儲賢館,分十二科招四方之士,以觀生領其事。未幾,以所得士無實用,罷之。觀生以鄭氏出於盜賊,非有復仇雪恥之心,力請上幸贛州,親帥大師以張韃伐。而鄭芝龍方幸上留以自重,議不決;乃遣觀生先行。明年,加觀生吏兵二部尚書、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出為經略;敕廣東歲給銀十萬兩供其度支,軍前文武自道、府、副、總而下,得專生殺除授。賜銀章曰「天賜忠臣」,上親祖道於殿門。觀生遂赴南安,四徵義兵,可十萬,而饋餉不繼。觀生雖清潔自守,然柔諳無長遠計略;眾議當前,不知所決,或始是而終背之如故。在南安一年,贛州數告急,不赴援;聞有警,亦不救。及汀州變,遽渡嶺回廣州。聞桂王監國梧州,平粵伯丁魁楚柄用;觀生致書魁楚,欲與定策。魁楚忌其來且執政,拒不受。觀生既與魁楚有隙,又自念受隆武厚恩,不欲負;而唐王聿■〈金粵〉適浮海至,乃與大學士何吾騶、布政使顧元鏡、侍郎王應華、曾道唯等迎立為帝。曰:吾君之弟也。以廣州都司署為行在,改元紹武,即日封觀生為建明伯,攝兵部事。桂王在肇慶,遣給事中彭耀賫敕諭廣東。燿至,責觀生曰:今天下分崩,國統三絕;粵中崎嶇山海間,天末一隅,然忠義之士奮臂思立君者,感二祖、列宗之德,思光復大業耳。桂王神宗之孫,倫序既正,監國名號已定,布告四方;公不礪戈鍛刃切同仇,而置王自擅。強敵日迫百里之內,二君抗拒,使敵坐收漁人之利;此譚尚所以卒併於曹瞞也。公受國厚恩,乃貪一時之利,不顧天下大計,後其以公為何如人?觀生不能答。明日,戮燿於市。燿,順德人,舉於鄉,為知縣,有能聲。其來也,辭宗廟,托子於其友;至果見殺。於是,治兵相攻,高峽山水間,無日不戰。最後與桂撫林佳雋戰,大敗之。唐、桂方相持,而大兵自閩入廣,惠、潮皆開門降;即用兩府印文移廣州,報無警,觀生泰然不為備。時,城外陸寇則有花山砦,水寇則有石、徐、馬、鄭,謂之四姓兵;觀生雖撫之,而桀驁不可制。七門而外,號令不行。丙戌十二月十五日,成棟以十七騎疾馳廣州,門者納之。王方幸學閱射,群臣朝服行禮;忽報大兵至,觀生曰:此妄言為賊間耳。斬之。既而城中洶洶,猶以為花山砦人;俄見紅纓者,乃大驚。宿衛萬人匆遽不及召;王變服踰垣匿王應華家;尋縋城走洛城里,為邏者所獲。成棟館之,饋之食,王不受;曰:吾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帝於地下?自縊而殂。觀生過吏科給事中梁鍙計;鍙曰:死耳。觀生乃書於壁曰:大明忠臣,義固當死。遂縊死。年五十,無子。先時,觀生之旋師廣州也,監紀主事陳邦彥謂之曰:公何遽歸?觀生曰:國未有主。邦彥曰:國自有主,公非所急也。今大兵在閩,公不如取道直走惠、潮,因漳、泉未潰而控扼之,則兩廣猶可自立。若必以擁立為功,眾議紛紜,動踰旬月,則惠、潮必危,粵中且不保,何立君也?觀生不從。至是,果如邦彥言。自廣東失,永曆君臣疲於奔命,卒不能立國。議者謂:粵亡之罪,觀生首焉。佟養甲入廣州,殺諸王十六人,吾騶、應華、鏡元等皆降。其與觀生同死者,太僕寺卿霍子衡、國子監司業梁朝鐘。子衡,南海舉人,字覺商。曆官戶部郎中、知袁州府;紹武召用之。城陷,子衡北面再拜,又率其家人辭宗廟;曰:吾受國恩,不可不死;若曹亦宜自決。至其園池上,臨池環坐;俄傳大兵入里,子衡赴水,妾莫氏繼之,次子應荃與妻徐氏繼之,季子應芷與妻區氏又繼之,最後長子應蘭牽其長女以入,一門死者九人。朝鐘字未央,番禺舉人。議論奮發,時時屈其座人。已而學佛,與其同郡舉人陳學佺、張二果、魯起莘為方外遊。朝鐘嘗參熊文燦軍事,棄之而歸。史可法薦之不赴,閩中召亦不赴;紹武授翰林院簡討。朝鐘曰:吾頸有刃痕,仕亦死,不仕亦死。時,倉卒立國,朝仕大納賄,清華之秩及於販夫;惟朝鐘皭然不緇。尋轉國子監司業。及敗,自沉於水。鄰人挽之;朝鐘曰:諸君非愛吾者。復自沉。官兵勾出之,令去髮;不從。負三刃而死。其同族舉人萬爵者,家貧,傭書養母;弟諸生萬采,負販佐之。唐王立,授行人。謂其友曰:我恃國家威靈,竊甘旨以娛親;若其不濟,宅後池,吾死所也,君收吾骨焉。城陷赴池。萬采後至,見其兄衣冠浮水面上,大慟;亦溺死。觀生標下守備余述之,廣西濠里人。大兵至,諸軍無與戰者,述之獨率十餘人巷戰;頃之,十餘人皆走,述之單刀冐戰而死。嗚呼!唐王之立本非義,而諸臣之死猶如此者!若何吾騶諸人,受恩三朝,靦然偷生,寧不愧死哉!

  丁魁楚,永城人;督師起睿從父也。舉萬曆丙辰進士。崇禎中,屢官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以大兵入塞不能禦,徵下獄,遣戍邊衛;久之放還。南渡時,馬士英納其賄,起故官,總督湖廣。未赴,而兩廣缺總督,乃命魁楚往;尋加兵部尚書。明年,唐王立於福州,命以故官協理戎政。靖江王亨嘉反於桂林,率兵下梧州,執巡撫瞿式耜;魁楚檄思恩參將陳邦傅等襲擊之,亨嘉兵敗被執。事聞,封魁楚平粵伯,仍留鎮兩廣。明年秋,閩中事敗,與式耜擁立桂王於肇慶,進東閣大學士,兼理戎政。其冬,大兵下廣州,漸逼肇慶,魁楚奉上走梧州。無何,復棄上,走岑溪。魁楚貪於財,所積金幣、珠寶無算。先時,廣州之爭,式耜往犒義師,自捐五千金,欲魁楚助萬金;魁楚不可。至是,用其中軍蘇聘之妻父鍾鳴遠為岑溪令,將以寄帑焉。一夕,出侍女十七人給壯士無室者,使率舳艫以行。清將李成棟遣十八騎追及之,魁楚遂薙髮降。蘇聘欲殺追騎以逃,魁楚不可。俄而語洩,十八騎因殺蘇聘及壯士,羈楚至肇慶。成棟雅與魁楚有隙,錄其家數百人,凡男子無少長皆殺之。魁楚求免其一子;成棟笑曰:汝身且莫保,尚求活人耶?並殺之;盡沒其貲財。嗚呼!以區區之粵,而秉國者寶賂如是,不以之佐國用而以之資敵;且搶攘之秋,而棄君營私,其殺身夷家也不亦宜乎!

  魯可藻,字□□,□□人也。由進士,知湖廣新寧縣,有能聲。永曆元年,擢為御史。是時,司禮監王坤恣橫,廷臣惡之。劉承胤之迎駕也,劉湘客要諸御史與承胤盟,令逐坤;承胤既見上,即面叱坤於上舟,鎖之去。上不得已,詔安置永州。可藻聞之,謂其僚劉鼒曰:諸君誤矣!坤有罪,朝廷不能劾治,而假手承胤。承胤之暴,方欲立威脅眾,而諸君倒持太阿以授之。一旦威權震主,目無廷臣,莽、操之惡,誰復禁禦?鼒默然。已而,承胤奉上入武岡,勢燄日盛,群臣交章頌功德。可藻自為武岡屬令,即不為承胤屈;至是,畏其勢,欲出避之,乃以可藻巡按廣西。馳入桂林,清兵方來攻;而承胤所遣援兵與焦璉兵格鬥,大掠去。清兵退而復至,可藻佐留守瞿式耜竭力守禦。焦璉時在靈川,聞桂城急,馳還,先遣家屬入城。留守喜曰:璉胸有成算,敵不難退也。璉亦見督、巡之協心,曰:文官如此,我能滅此朝食也。清兵果敗去。璉復進陽朔,不克。可藻曰:粵人梗化,固其俗然。且創殘之餘,易動難馴,不如先遣使撫慰。薙髮難民,皆我赤子,兵至勿恐。乃命監軍道朱履祥先行,治道招安。由是,東道漸通,與留守同誓師遣焦璉兵大舉東伐。十一月,擢可藻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兵部侍郎蕭琦以可藻資尚淺;上不聽。蕭琦之監軍郝永忠也,諂媚無不至;可藻素薄其為人,故琦阻之。會可藻丁外艱,具疏辭;何騰蛟請奪情。未幾,梧州復陷,上入桂林,式耜令可藻速視事。可藻乃遣標將袁啟、泌昭平、徐進、陳上德、吳奇勳扼馬江龍門,陳惟學、朱方明防賀縣,而自率兵移鎮平樂。奏請裁陽朔監軍道;又請以銓選悉還部,部禁督按一切題委。上皆從之。明年三月,可藻以標鎮兵復梧州。時,李成棟以廣東內附,梧鎮道楊有光、陳軾亦來歸。總兵羅全賦方與清兵戰於府江,報至,人皆疑其詐;可藻曰:成棟既歸,其下自瓦解,有何疑也!因疾,攜家入梧州。是時,兵將未有所屬,洶洶思亂,百姓空城走。可藻樹旗幟鼓吹入城,兵民夾道歡呼,去者復還。可藻開倉廩,賬饑民,招徠商旅,民情大安;遣官修理興陵。奏至行在,上大喜。上方以郝永忠之犯,已去桂林,將入南寧,因謁興陵,召見可藻慰勞之,賜銀牌十面、代宴銀二十兩,將吏皆賞賚有差。可藻求終制,不許;太后亦慰留之。尋加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令繕兵代成棟。明年十一月,上命可藻兼理江、淮、楚、粵。先時,可藻遣和州人厲文慶渡江,偵南北情勢;及還,上召見,賜酒食,給路費三十兩。督師堵胤錫聞之,因請令可藻總督浙直,會兵出楚。庚寅正月,可藻率師下梧州;曹志建遣其將劉成玉、張國泰截諸江,奪其馬匹,資裝殆盡。可藻初蒞平樂,嚴禁志建兵,令不得剽掠;志建怒,請可藻蒞其營觀軍,可藻拒不往。至是,聞其將去,故縱兵劫之,殺其中軍趙玉。上幸梧州,可藻入見,以其被劫也,嘆息而已,不能治志建罪也;賜可藻銀章曰「定粵圖南」及紵絲銀爵。夏四月,清破鎮峽關,掠婦女輜重無算;志建以數騎逃,馬蹶傷足,失其伯印。梧州傳平樂已陷,上將移蹕。可藻夜草奏,力阻勿他幸;乃止。河干洶洶,理楫聲達數里。僉都御史余文■〈火晉〉遣人偵可藻,曰:方對客飲酒。文■〈火晉〉曰:是可無虞;魯司馬熟諳西事,彼從容讌飲,餘人可高枕也。自是,聞西事,內監及諸司必覘可藻為緩急云。及十一月廣東破,桂林隨陷;留守瞿式耜死之。明年正月,清將馬蛟麟破梧州,可藻為僧去;蛟麟遣其中書范鑾以書招之,不至。可藻性慷慨,喜論列天下事。其始為御史也,疏勸上勤聖學,謂學非從事章句也,請法祖制,日御午朝,講官擇通鑑中興復仇事,究論得失,條奏累朝寶訓可行於今者數事。內閣擇用人、理兵、治餉章奏,面商可否,時時辯難。自然聖聰日開,天下事日諳習矣。上優旨答之,然不能行也。可藻因嘆曰:此事今非惟不能行,直不暇耳。歷朝內閣票擬一兩言可畢;王言簡重,尊嚴有體。今則必用四六駢語,題敘則每人贊其功勳、表箋則必事譽其忠悃。郡縣小吏,妄言陳奏,亦必舖張揚厲,不以為煩;大僚之贊美,不必言矣。如此則閣臣批答,日不暇給,何暇措置天下事乎?嗚呼!上替下驕,法紀蕩然;乃欲以筆舌邀結人心,豈有當哉!祖制,所司開陳之、閣臣主斷之、言官彈正之,大政大議,內閣無日不建白;未有置身可否之間,坐觀成敗。而曰:今何時,乃復祖制,此時日曷喪之心,其罪浮於降賊者也。可藻又嘗請卹周鑣、雷縯祚、鄭元勳諸人;部議不許,存其論可矣。

  觀生、魁楚,皆庸才也;遭時竊位,橫據大柄。及爭定策,遂釀同室之鬥,使庾關坐失,卒致■〈危臬〉卼。不然,守灕江、牂牁之險,饒金珠翠羽之富,即不能逐鹿中原,亦何至不及尉佗傳世延祚、稱蠻夷大長老哉?可藻之建議勤學,豈獨一時,雖萬世行之可也。

  ●南天痕卷十二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十八 嚴起恆、朱天麟、文安之、吳貞毓、楊畏知、郭子奇

  列傳十九 章曠、傅作霖、吳炳、洪育鼇

  ·列傳十八嚴起恆、朱天麟、文安之、吳貞毓、楊畏知、郭子奇

  嚴起恆,字秋冶,山陰人。崇禎辛未進士,以部郎出知廣州府,有惠政;陞衡永道副使。張獻忠蹂躪湖南,列城吏民逃竄,起恆獨守廣(?)州,戒門卒早晚鼓吹如常;永人恃以安,去者漸返。隆武時,為戶部侍郎,管錢法。永曆初,命兼督湖南軍餉。丁亥八月,上在武岡(時稱奉天府),進東閣大學士。清兵日逼,上播遷蠻陬;起恆扈從不及,走萬村。已聞駕在柳州,間道從之。瞿式耜請幸桂林,上命起恆先往相度,還言式耜忠勤飭儲以待幸;上乃往桂林。起恆與式耜同入直,兼掌吏部,賜「啟沃重臣」銀印。明年二月,郝永忠亂,又從上至南寧。其秋,李成棟請幸廣東。上駐肇慶,起恆請補降附諸臣,依隆武朝原官授之。當是時,李元胤挾其父勢,掌錦衣衛事親幸。袁彭年以反正故掌臺,與少詹事劉湘客、給事中金堡、丁時魁、蒙正發等,深相結納,主張國事,日夜聚謀,攬權納賄,遇事蜂起,視輔臣蔑如也。時人目為五虎。起恆每事持平,多不慊五人意;又與文安侯馬吉翔、司理監龐天壽從上共事久,相得無間。五人輒指為邪黨,時時抗疏論列;起恆亦不以為意。已而,陳邦傅劾堡欲請己為監軍以困辱之;五人大怒,以朱天麟擬旨不斥邦傅也,入朝大鬨。天麟因之去位,而起恆反與五人合。庚寅,李元胤出援廣州。大兵至梧州,邦傅以兵入衛,尚書吳貞毓等十四人合疏,參五人專權亂政;上逮湘客等下錦衣衛獄。起恆請對於水殿,不得入;乃跪沙濱申救,不許。貞毓欲并逐起恆,使給事中雷得復劾之;上怒,奪得復職。會勛國公高必正入覲,貞毓語之曰:朝事壞於五虎,今幸敗矣;而主之者嚴輔也。君側之惡未除,朝士寒心;公入見,若能於立談之間決去之,名且不朽。必正頷之。起恆聞之,遂辭上而去,五人皆惴惴待命。庶吉士言於必正曰:公以嚴輔為何如人?夫五虎前者之詆誹嚴輔,公所知也。今五虎被阱,他人處此,未有不因之釋憾者;獨嚴輔蠲其宿怨,盡力營救,公以為君子耶?小人耶?必正意悟。既見上,具言起恆公忠無私,宜專委任,金堡等處分亦太過。遂請手敕,身自追之,及之平浪而返;堡等得減死論。大學士文安之入朝,起恆讓為首輔;安之尋請督師川、楚。十二月,從上至南寧。孫可望之請封也,金堡言祖制無異姓封王例,起恆亦力持不可。而潯鎮中軍胡執恭矯詔封可望秦王,可望大喜受賀;及楊畏知還,始知其偽。可望大怒,別遣官請旨,意在必得秦封。從官入議,王化澄、朱天麟以為與之便;而起恆及文安之、郭之奇復以為不可許,兵部侍郎楊鼎和自外至,助之言。起恆悅,進鼎和尚書。明年,烽火日逼,乃議使編修劉■〈艹洍〉赴黔,許之封王,而改稱曰「冀」,以別於矯封之偽;可望終不悅。畏知固請再至南寧議之,可望使賀九義、張勝、張明志等先將兵入,殺鼎和於崑崙;至起恆舟,問滇封是秦非秦?起恆曰:君遠來迎駕,其功甚大,朝廷且有特恩;若專問此,是挾封也,毋乃不臣乎!張勝遂推起恆於水,經宿,虎負其屍於崖上;勝等並殺其門人給事中吳霖(歙縣人)、御史張述載(涇縣人)。起恆為人和易,於武夫兀奡、朝士機械之中,能委曲隨俗,故入直最久。獨於滇封一事,執而不化,以隕厥命,而禍且中於國。獨不聞漢祖之封韓、彭乎?彼其時,天下之勢未定也,而信且以漢終不奪吾齊,以拒蒯通之謀。嗚呼!能知此者,可以決大計矣。故曰:識時務者為俊傑。

  朱天麟,字震青,崑山人;家世業耕。年十歲,父令學稼;天麟曰:兒獨不可為士耶?乃聽之學。精研名理,舉崇禎戊辰進士,饒州府推官。以廉徵,莊烈帝親試之,嘉其學,改編修,告假歸。南都亡,大兵徇崑山,天麟率紳士城守;度不支,航海入閩。授少詹事兼侍讀,署國子監祭酒。帝以翰林官不學少文,親試流寓貢生,拔萬荊等十二人為萃士,讀書翰林院;命天麟教習。永曆初,補翰林院學士。上疏,請上親率師為諸鎮倡,毋徒執承平故事,坐守宮禁;不報。戊子,上駐南寧;三月,拜東閣大學士,賜「理學名士」圖書。八月,從上至肇慶。時,江西、廣東皆歸命;天麟言:此進取機也,時不可失;願亟下親征之詔,則將士自奮。優旨報聞而已。五虎方橫,各疏糾大學士嚴起恆并及馬吉翔、龐天壽;上不懌。太后諭天麟曰:當武岡播遷時,非馬吉翔二、三人左右,聖躬幾至危殆,此日諸臣安在?而今來齮齕乎?先生嚴擬旨詰問之。天麟奏曰:扈從之功固不可泯,然彭年所爭亦國體也,宜從寬厚,以開言路。太后復諭如初,改擬至再,終未嘗罪言者。彭年怒,揚言曰:朝廷謂某齮齕乎?倘某昔年以三千鐵騎西來,其齮齕當有甚於今日者。上聞之而泣,更其前旨。金堡之劾陳邦傅也,邦傅因言堡謂臣無將,則請來觀臣猛將;謂臣無兵,則請來觀臣銳兵;盍遣堡為臣監軍!且言堡昔官臨清,曾污偽命。天麟見疏笑曰:金道隱善罵人,今亦被人罵耶!遂擬票金堡辛苦何來,朕所未悉;所請監軍,即會議。彭年等憤甚,率諸臺諫入閣大譟,免冠繳印。天麟曰:監軍聽之廷議,未即從也。「辛苦賊中來」,亦古人成語,何至如此!執彭年手曰:公等豈小朝廷,遂忘君臣之禮耶?天憲者,法也;總憲者,總朝廷之法也。公為總憲,法紀蕩然,安所辭責?彭年掣其手而去。上召群臣入,諭之視事,令左都督李元胤持印分給之。天麟遂乞休,留之不可,固辭涕泣。上亦泣曰:卿去,朕亦孤矣。天麟移居慶遠。九月,特敕召之,不至。疏言:今國勢之危,行道知之;而建言者逞其私憾,不顧國卹,臣不忍與之同朝也。及庚寅五虎敗,九月,上召天麟入直於梧州,進太子少保。孫可望欲得秦封,上疏不願改號;從官入議,天麟曰:許之便。我勢日衰,彼力方壯,我以空名羈之,猶可號召以拒強寇,毋持迂議以貽伊戚。不聽。十二月,從幸南寧。其明年,可望遣將殺阻秦封者。大兵日逼,南寧且不守,乃封可望如天麟議。可望請移駐雲南,廷議欲上幸欽州,依南寧伯李元胤。天麟曰:元胤屢敗之餘,眾不滿千,棲息海濱,士氣不振,其何以護萬乘?雲南山川險阻,雄師百萬,北通川、陝,南控荊、楚;今既臣順,亟宜就之,以堅其擁戴之心。上從之。天麟召集土司兵,授經略敕印。壬辰八月十八日,卒於廣南府;贈少保,謚「文清」。天麟清修好學;其在閣中,獨時為上言恢復事,而廷臣皆不省。與嚴起恆不相能,然未嘗有所詆誹也。兩子為給事中御史,亦為彭年等所劾而罷。

  文安之,字鐵庵,夷陵人。天啟壬戌進士,入翰林,積官南京國子監祭酒。以不附薛國觀,為所誣,削職歸。南渡,起詹事,閩中以為禮部尚書;時,夷陵久為賊所蹂躪,安之轉側兵戈間,皆不赴。永曆元年二月,以瞿式耜薦,命為大學士。安之性淡泊,既遭國家之變,絕意仕進,故聞遷延不至;其後見國愈危,慨然思起而扶之。四年正月,上在南寧,安之初入朝。時,首輔嚴起恆入直已三年,而安之入閣之命先於起恆;陛見,起恆遜再三,遂先安之。其在閣中,持重端詳,熟識典故。孫可望求封秦王,議久不決;安之深知可望豺狼之性,必不為朝廷用,與起恆主不與。十二月,以敵騎日逼;而滇、黔又見據於可望,念川中諸將兵力尚強,欲結之共獎王室,以圖興復;乃自請督師,加諸鎮封爵。帝即加安之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總督川、湖,賜劍以遣之;遍封諸鎮,命即賫敕印以行。可望聞之怒,遣兵伺於都勻。五年三月,安之至;止之,劫其敕印,不聽入川。亡何,可望迎駕者殺起恆,上亦入安隆矣。可望遂誣安之賣官鬻爵,請加顯戮;考功郎汪蛟持之,免死譴戍而去。久之,逸入川東,依諸鎮,卒無所成。聞上入緬甸,感憤而卒。安之居嘗深念,欲以車駕託之李定國;而時勢不可,不敢言。其後大學士吳貞毓師其意而為之,不密,卒及於難。

  吳貞毓,字長聲,宜興人。崇禎癸未進士,入閩為文選司主事。丙戌至肇慶,同與勸進。丁亥,上在全州,命增置閣臣;貞毓以太常管文選司事,舉筆書嚴起恆、方以智二人以進。□諭德、劉湘客方挾承胤勢冀入閣,貞毓不顧也;人皆稱之。尋陞吏部右侍郎。承胤以武岡降,貞毓扈太后、皇后至南寧。戊子,李成棟納款,貞毓兼兵部,往廣受之。己丑,陞戶部尚書。時,朝臣各有黨,而貞毓與大學士朱天麟、督師堵胤錫皆吳人,為吳黨之魁。素憎五虎之橫,顧憚元胤,勿敢發。庚寅,上自肇慶次梧州,貞毓即偕其黨十四人劾丁時魁等下獄。辛卯,上在南寧,嚴起恆被難,拜貞毓東閣大學士。五月,清兵日逼,孫可望請上移駐安隆;貞毓以可望恣睢無人臣禮,乃勸幸欽州。爭之不可,上遂入安隆。上在安隆也,宮室卑陋,御用乏絕;守將承孫可望意,矯蹇不遜,上不堪其憂。壬辰七月,李定國克復廣西。上聞其軍聲甚盛,且與可望有隙,思召之入衛;以語內侍張福祿、全為國二人以告給事中徐極等,偕詣貞毓謀之。貞毓曰:主憂臣死,然諸君誰能任以行者?部曹林青陽慨然請行,乃撰敕諭定國,辭旨哀苦。青陽偽請假治喪,間道馳赴定國營。定國得敕感泣,許之;然猶畏可望,未敢誦言迎駕也。廷臣與謀者十八人。明年六月,上以青陽久不還,命貞毓續遣使往,且賜定國「屏翰臣」圖記。都督鄭允元曰:馬吉翔素黨可望,保其不先洩乎!洩則禍且大。會南寧新復,遣吉翔祭告興陵,因留守;吉翔已微聞其事,未審也。主事劉議新自行宮還,途遇吉翔,謂必與謀,具語之;吉翔大駭,即啟可望。可望奏問發敕之故,貞毓知事洩,乃歸罪吉翔;以留守南寧,給有空頭敕便宜行事,朝廷實不與聞。不知吉翔已先發之也。可望故令其都督鄭國肘械吉翔赴行在質對;國入奏曰:西藩私通奸臣,脅求王爵,陛下知誰主其謀者?上曰:此事朝臣必不敢為,近者外人假敕寶甚眾,汝毋誣陷!國怒目而出,隨縛十八人者至營,嚴刑鞫之。眾不勝榜掠,又恐其犯乘輿也,同聲引罪曰:乃吾等盜寶敕為之,上不知也。獄具,悉斬於市。惟貞毓以大臣,賜自盡;並殺太監張福祿、全為國。時,風雷震烈,觀者皆流涕。戊戌,上在雲南,追贈十八人。貞毓贈左國柱太傅、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謚「文忠」。其同死者,歙人督僉事鄭允元,贈太子太傅武安侯■〈尾上水下〉,謚「文簡」;太僕寺少卿吉安趙賡禹,贈大理寺卿給事中;江西徐極、江南張鐫,贈兵部左侍郎;御史江南李順、江西周允吉、胡士瑞、宗室朱議,俱贈右僉都御史;編修福建蔣乾昌、湖廣李元開、檢討貴陽陳麟瑞,贈翰林院侍讀學士;郎中江西蔡縯,贈通政使;員外郎湖廣林青陽、浙江任斗墟、四川朱東旦,俱贈太常寺卿;主事江西劉議新、易士佳,贈太僕寺卿。立廟安隆之馬場,大書「十八先生成仁處」,立碑以旌其忠。

  楊畏知,字介甫,寶雞人;舉陝西鄉試第一。崇禎庚辰,以保舉特用,歷官雲南副使,分巡金倉道。是時,中原大亂,而雲南亦受武定土司之寇,連陷祿豐、廣通等縣,攻破楚雄。畏知強毅知兵略,自大理督兵,克復郡縣;楚雄人因遮留,畏知遂移駐馬。及吾必奎誅,而阿迷土司沙定洲繼亂;乙酉十二月,入黔國府焚掠。巡撫吳兆元,懦人也;聞亂閉門伏。黔國公沐天波乃走楚雄告急,追兵方至,畏知曰:郡城新破,瘡痍未復,賊以方張之勢,來攻必不支。我與公俱燼,無益也。公不如走永昌,據重關之險。比其來,我以計卻之;賊且越楚雄而西,間以大理、蒙化,賊必不能遽定。回翔數月,吾守禦既備,傳檄四出,賊欲赴永昌,則恐吾斷其歸路;欲返攻,則公隨之。首尾夾擊,殄滅可期也。天波乃走永昌。明年春,定洲至,畏知城守;從陴間語之曰:黔國公已西矣。爾所亟,非此土也;俟爾定永昌回,則朝命且下,我當以鎮道禮相見。且若不憂迆西諸司受黔國檄而合縱來討乎?而頓兵堅城,以自挫其鋒也。定洲恐失天波,與盟而去,分兵攻屠大理、蒙化。畏知得於其間移郭外民入城,繕雉堞、濬池濠、清四野,檄調四鄰兵。定洲聞,果不敢至永昌,而還師攻楚雄。畏知守具既集,攻不能下。賊發巨砲擊城,畏知方坐城樓,煙罩其前,賊相慶為必死;須臾煙散,畏知端坐無恙,惟進賢冠失左翅。因驚嘆以為神。畏知伺賊懈,輒出奇兵奮擊,殺傷甚眾夥。諸土司時得畏知檄,皆聚兵應命;寧州則祿永命、石屏則龍在田、嶍峨則王克猷等,陽且搗其巢。定洲恐,解圍而東。先攻石屏,在田走;繼陷寧州、嶍峨,永命、克猷皆死。迤東既定,復攻楚雄,分兵七十二隊,環城置營,為久困計;畏知守禦益堅。逾年而孫可望乘虛入雲南,定洲還戰;大敗,遁歸阿迷。可望遣李定國東追定洲,而己與劉文琇西出。楚雄甫解嚴,聞可望繼至,大懼。畏知曰:城民疲矣,坐而待攻,不如前拒之。率兵至祿豐之啟明橋,戰不勝,赴水,淺不死,踞而罵。可望聞其名,下馬慰之曰:公,吾鄉人也;公毋疑我賊,吾今天來為雲南討賊耳。誠得公共事,當相與扶明室,救危亂。可望得歸正,而公功名永不朽。畏知瞋目視之曰:賊紿我耳。可望曰:不信當折矢誓。畏知曰:果爾,我與汝約三事;一除偽號,二守國法,三禁淫掠。從我者順,否則逆。可望皆許諾,乃同回楚雄,出兵西略,所至安堵。迤西八府得免屠戮,為畏知也。可望遂據雲南,迎沐天波以歸,誅定洲。而是時閩已亡,湖南、北被兵,粵中雖立君,音問阻絕,詔令不至。臨安故御史任撰倡議,尊可望為國主,以干支為紀年,鑄「興朝通寶」,自王其國,如尉佗、劉襲之為者。可望大喜。畏知憤恨,念與之爭不得也,徒死無益;惟日稱道忠義以動其下,有所忤,輒鼓掌謾罵。賊怒,欲殺之屢矣。有勸之者,謂此忠臣也,殺之不祥;乃止。已而,可望與定國等不和,思自別於儕伍,因時憶畏知言。又聞永曆已建國肇慶,賊黨歸附者皆受爵土;私計若內附朝廷,必假我王封。名號既正,扶天子以令諸侯,同類必不敢我抗。乃與畏知言,微示其意。畏知前曰:傳有之:求諸侯,莫如勤王。我前者與公言而不我信也。今既地大兵強,天下望之,僅指為賊;故不如歸命在朝,顯膺爵號。夫洗惡名,大順也;受王封,大正也;公又何疑焉?乃遣畏知奉表稱臣,請王封。是歲,永曆三年也。兵科金堡者言:本朝無異姓封王者,三百年定制,不宜壞自今日。輔臣嚴起恆等皆以為然。畏知曰:國危矣,不以虛名招徠之而自樹其敵乎?且彼固盜也,向者毒痡海內,宗社為墟;今一旦向順,豈朝廷威德所能致,蓋列聖神靈陰啟之也。若因其來,明示以異等之恩,彼必踴躍聽命,庶幾收用於萬一;乃何聽一、二腐儒之言,坐失大計。夫法有因革、勢有變易,今土宇非昔,百務墮壞,區區議封,猶必執舊法耶?宗室朱議■〈雨上水下〉劾堡把持誤國。畏知又曰:朱君誤矣。給事爭之,朝旨予之,使滇歸恩主上,而憚朝廷之有人;畏德、畏威,不兩得乎?議數月不決。久之,乃封為景國公。畏知行過梧州,謂督師堵胤錫曰:廷臣無知大略者,激猛虎而使噬人奈何?上遣大理卿趙昱為冊封使,亦知可望且怒,不敢進。胤錫曰:苟利國家,我則專之。矯詔封可望平遼王,易敕印以行;不知胡執恭之先入滇也。胡執恭者,潯鎮陳邦傅中軍,封武康伯,駐防西與鎮。近聞可望求封,欲邀結之,先與邦傅謀以便宜鑄印,署空敕,封為秦王。馳至鎮,可望以畏知之求得也,郊迎甚恭;謄黃佈告,將吏額手賀;稱千歲,儼然以真秦王臨封內矣。比畏知回。大駭曰,我已受秦王封矣。召執恭質之。畏知曰:彼偽封也。執恭曰:彼亦偽封也。行在所封,景國公耳;敕印故在。可望大怒,遂辭敕使;別遣官請旨曰:臣於某日接敕封臣秦王、於某日接敕又封臣平遼王,臣莫知所從,惟陛下裁賜。不言原敕所封及矯詔事,意在必得秦王也。使至,中朝大臣執議如初;且以為不臣其人、則不受其貢,並所進白金、玉帶等俱卻之。時庚寅三月也。可望怨益深。其秋率兵至貴州,去粵益逼。及冬,桂林破,南寧且危,西竄無地,乃遣編修劉■〈艹洍〉封可望冀王;可望仍不受。畏知曰:秦、冀等也,顧假何如真。可望勿聽。定國等勸可望趣畏知再行,以終始之。畏知行未至,可望所遣將已殺阻秦封者鼎和、起恆等。南寧震懼,始真封可望為秦王。畏知至,痛哭自劾,語多侵可望。上乃拜畏知東閣大學士,留南寧輔政。可望聞之,益怒,使人召之黔。畏知見可望,數之曰:朝廷何負汝而擅賊大臣?我固自誤,賊豈可與善?徒負不義名於天下,死不償辱。除頭上幘,擊其面。可望怒,遂遇害。畏知為人忠義激烈,每陳說順逆,一座盡傾;定國、文琇尤愛之。可望亦諒其無他,無意殺之也。其命刑也,謂左右必救,徐赦之以儆其後;然賊令嚴,人莫敢諫。久之,下令勿殺,則無及矣。可望悔,杖其左右並行刑者。畏知既死,可望率兵犯闕;李定國敗之,奉上入滇。滇亡,又奉上入緬,卒無二心;人以為由畏知之忠烈所啟云。贈少保,謚「忠烈」。楚雄人至今祠祀之。

  易稱中孚,信及豚魚,豈不諒哉!以可望之暴而心折畏知,聽其言,俯首歸命,彼之惻怛至誠有以感之也。而一、二庸流,扶持迂論,不思遠慮,馴至君臣斥辱,國以滅亡。故夫小人之敗國,人知之;至庸臣之敗國,雖賢智不能救。以其託詞似正而患伏於後也。漢祖有言:治天下安用腐儒?後之謀國者,可不鑒哉!

  郭之奇,字仲長,一字正夫;碣陽人。崇禎戊辰進士。由庶吉士改禮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以參議督福建學政,進副使。在閩四年,人多稱之。流寇掠江西,益王來奔,閩中震動,之奇率兵扼杉關,語長史曰:封疆之臣,惟知防守;王不如自以為己意傳令歸國,斯兩得矣。甲申三月,陞太傅少卿。弘光立,擢僉事府僉事;不至。永曆三年,赴行在,拜禮部右侍郎,充經筵日講官。明年正月,從幸梧州。當是時,東西交警,百官多散去;之奇手書示其子曰:兒勉自立,吾生死從吾君,不歸矣。是歲,擢禮部尚書,尋加太子少保。十月,從上南寧。明年,上入安隆,依孫可望。之奇在尚書時,嘗抗言阻可望之封。既有隙,不可入,乃棲泊海濱,又浮海至啼雞(啼雞,交趾屬夷也)。還抵龍門,接東閣大學士兼禮、兵二部尚書之命。壬辰八月,泊馬鞍山。終夜■〈風貝〉風作,家人趨之奇過大舟,漂出海口。觸巨石,舟碎,登山島獲免。越日,風息,之奇登小舟。至牙山,始知前舟覆,家人盡沒。甲午三月,復自牙山至樂民,作景宋祠,祀宋六賢。丙申,居雷、廉間。己亥,自江州入思恩練村。又自練村還,假漁舟渡至上石油村,去交趾才數里;入文淵洲,洲官僦舍居之。庚子,至斑衣山,為交趾人所阻,泊涼臺村。自涼臺至木簰,自木簰抵黃約村,尤艱苦。自黃約村穿山至馬爹,人跡幾絕。自馬爹抵萬寧,行海泙數十里。自萬寧涉水,則漢地矣。自羅洞至松林,由松林至江伻,漢夷雜居之地也。蓋自辛卯後,凡十一年,常歷艱苦,崎嶇萬端;之奇卒不變。辛丑,交人執之以獻。丁未八月,殺於桂林。未沒前,寓書其子曰:事之興廢,天也;成吾志焉耳。年五十六。有遺詩、文三千餘篇。

  自古未有依盜賊而能立國者;唐昭宗依全忠,而篡唐者梁也。有明不察,師其故智。閩依海盜,而即以亡閩;粵依獻孽,而即以亡粵。夫盜賊小人,豈可以忠義責之?而起恆之徒,尚欲守祖制以爭王封,使折其善心,肆其狡計。夫祖制不王異姓,祖制亦豈天子野處而望援於異姓之賊哉?自謂守法,彌見其不達時變,而適以禍國也。密敕之計得矣。然既知吉翔之奸,何不先事除之?直一獄吏職耳,乃令幾事不密,忠貞先隕,則帝之柔暗與諸君子之無謀寡斷也。要之,天禍人國,其機固出意計之外哉!

  ·列傳十九章曠、傅作霖、吳炳、洪育鼇

  章曠,字子野,華亭人。崇禎丁丑進士,知沔陽州,有能名;總督袁維盛、巡撫何騰蛟深知其才。會沔陽陷,從諸將方國安、毛憲文復漢陽、武昌,署為分巡道,守德安。時湖南、北大亂,吏部所選州縣守令多不至;曠隨才委用,咸得其人。德安衛官偵賊將至,賫印欲降,曠即收斬之;督兵日夜儆備,賊不敢犯。弘光元年,騰蛟用為己監軍,命督餉湖南。騰蛟所撫將黃朝宣、張先璧、馬進忠、王允臣及闖賊劉體仁、郝搖旗諸大部,皆曠往來議之也。曠有知略,行軍不避鋒鏑,賞罰明信;諸軍服其威望,故皆聽從。騰蛟驟增師數十萬,乃開府長沙。請於上,以曠巡撫湖北,擢右僉都御史;傅上瑞巡撫湖南。上瑞武安人,由進士為武昌推官,事騰蛟甚謹,執贄稱門生,薦為長沙兵備僉事;至是令為南院。時隆武二年也。上瑞弱不稱事,而曠力扼強敵,去長沙,至湘陰之下,壘土為營,率所部士卒屯之。先是,降將既眾,上瑞勸騰蛟設十三鎮以衛湖南;然皆依騰蛟以居,不離一舍。凡岳陽以下,大兵飲馬洞庭,無偵禦者,自曠駐下湘,所率滇營又下五十餘里,扼險彀長弩以伺。諸鎮恃以強,亦稍稍躡曠馬足而前;間遇清軍遊騎,則諸鎮又即怖走還;視曠營屹立,仗之復安。如是者二年。騰蛟藉以無北顧憂。永曆改元,加兵部右侍郎。大兵日逼,曠從長沙乞師,不得。未幾,長沙亂,騰蛟退守衡州,曠亦守寶慶。又以退守不如進戰,與騰蛟議不合,鬱鬱致疾;至柳州,八月六日卒。帝聞痛悼,命予文、武二廕。曠臨敵果敢,嘗身先士卒;事雖無成。然搘撐危難,敵不得遽涉湖者,曠之力為多。湖南人為之語曰:淹不死何部院、走不死堵撫院;不怕死,章北院。自曠死而騰蛟無助矣。上瑞既撫偏,事騰蛟稍倨。一日,從騰蛟索餉五千,將往沅州。騰蛟曰:共事久矣,尚不知吾之困乏乎?今從君議,以餉歸諸鎮,吾標下日愁不給,君何索之驟也?且君去,則吾愈孤,君無去。上瑞怫然。騰蛟治酒泣語之曰:君與我別飲此,為我留亦飲此。上瑞佯應之曰:願留。留半月,竟辭而去;騰蛟猶馳三百金贈之。踰年,武岡破,敵逼沅州,上瑞即降。再踰年,與劉承胤並誅死。曠與上瑞皆騰蛟所舉也,而忠邪判焉。嗚呼!人豈易知哉!

  傅作霖,武陵人,舉於鄉。隆武立,謁帝於行在;命從督師大學士蘇觀生軍,奏為職方主事。觀生沒,依何騰蛟於長沙,改監軍御史。永曆元年三月,駕在全州;以大臣無扈從者,超拜兵部左侍郎掌部事。尋進尚書,從幸武岡。作霖雅與劉承胤交歡,故驟獲美擢。然為人尚氣質;承胤得政愈恣橫,作霖隨事規諷,承胤亦漸憚之。其秋,大兵逼武岡,承胤不能禦,議迎降。作霖聞之,往謁之曰:今守禦云何?承胤嘿然;徐曰:君智士也,勢危若此,吾計迎款耳。作霖勃然責之曰:始吾以汝為人,今乃知非人也。汝迎駕至此,致天子蒙塵,罪已不容於死;乃挾主作威福,窮高極貴,生殺黜陟惟意。一旦有警,不思選銳拒戰,束手無策,欲草間求活,將置三宮於何地?且汝擁兵數萬,糜餉十年,平日自誇天下莫能當;今未見敵,而先畏縮如床下伏雌!人如此者,狗彘豈食汝餘也!承胤不顧,已遣使納款。大兵進城,作霖冠帶坐堂上;主帥遣傅上瑞與承胤勸之,作霖唾其面,罵不已。遂遇害。妾鄭氏,有殊色;被執驅之過橋,躍入水中死。

  吳炳,宜興人。萬曆末,舉進士,授蒲圻知縣;崇禎屢遷江西提學副使。及江西陷,流寓廣東。永曆元年,擢兵部左侍郎,從幸梧州,又從幸府江。明年二月,上在桂林,命以本官兼東閣大學士,仍掌部事,從幸全州。時,駕方播遷,諸將無可恃者。而劉承胤方以兵入援,上優異之;其母生日,御製詩及金幣為壽,命炳賜之,且賜敕獎勞。炳沉靜不露而中耿介,睹勢危難,又心疾承胤之橫;聞命,憤悶將事,疾作,久而後愈。及八月,大兵入武岡,帝倉卒幸靖州,命炳與吏部主事侯偉時侍太子走城步。既至,城已失,遂被執;送至衡州,炳不食,自盡於湘山寺。偉時,公安進士,亦不屈死。其同時死節者,有周震、蕭曠二人。震,中書舍人,居全州,為人慷慨尚氣節;憤承胤之悖,嘗為檄討之。武岡失,全州勢危,震盟文武將吏於神,誓同禦敵;備上城守事宜於留守式耜,奏擢御史,監全州軍。無何,郝永忠、盧鼎撤兵還桂林,諸將議舉城降;震持不可,乃先殺之,全州遂失。蕭曠,武昌諸生也,有材武;何騰蛟奏授黎平參將,監收州縣餉,曠無所致羨。承胤既降,遣部將陳友龍招之;曠大罵。友龍怒,因攻城破之,殺曠;劫騰蛟之家以去。時,武臣死事者,止曠一人。

  洪育鼇,字六生,晉江人。唐王入閩,以諸生迎謁於三山,授衡州通判。明年,何騰蛟奏改知道州。郝永忠等既受撫,永曆元年由道州入境,緣道剽掠。育鼇謂之曰:兵所以異於賊者,畏朝廷法,受知縣節制,不犯百姓;今若縱掠如故,則仍賊耳,何辱王命為!諸軍皆瞋目怒。永忠獨奇之曰:公非百里才也,行當佐吾軍,要同入朝。十三家既封爵號,廷議監軍難其人;帝即擢育鼇右僉都御史,令兼諸鎮,出駐湖南。及騰蛟敗,滇、黔亦為孫可望所破,育鼇率十三家退入西山,據楚夷陵、歸州、巴東、均州、蜀巫山、涪州等七州縣,屯田自守;所謂西山之兵也。久之,聞上駐蹕安隆,育鼇疏言十三家公忠無貳;今楚、蜀雖失,獨扼險據衝,觀釁而動。朝廷若有征行,可以兵應。乃加總督兵部右侍郎,令鎮撫之。其後,滇、黔、兩粵以次底定,十三家孤守如故;時時出沒荊、湘間,民患苦之。壬寅,清總督李國英以七將軍分道進討,西山諸將不和,不相援救;大兵擒袁宗第、郝永忠殺之,党守素、塔天寶、馬騰雲、王光興先後出降,李來亨、劉體仁等縱火自燒,諸將皆潰。來亨,赤心養子也。至是,流寇之眾盡矣。育鼇在軍,有勸去者;育鼇曰:吾受命督師,師亡與亡,去將何之?被執不屈。甲辰十月十二日,殺於巫山,投屍峽下。

  湖南自獻賊入寇以來,城邑丘墟。騰蛟、胤錫兩公披剪榛莽,刱立軍府,撫創殘、招流移,馴至桀黠殘忍之徒嚮風慕義、革面洗心;而章曠、作霖為之輔翼,似其勢足以有為。而卒無成者,則以積弱之後,人心玩愒,勢不能進取,則雖欲保疆不能也。嗟乎!曠之志烈矣,賫恨以歿;而作霖諸君子見危授命,亦與瞿、何比烈焉!以是,知天不祚明耳。若其士氣,固足輝映千古也。

  ●南天痕卷十三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二十 馬乾、李乾德、樊一蘅、詹天顏、范文光

  列傳二十一 郭承汾、張孝起、朱壽圖、朱壽琳、羅國瓛、高勣、鄔昌期、李如月、王應龍、任國璽

  列傳二十二 熊開元、章正宸、李清、李模、喬可聘、金堡

  ·列傳二十馬乾、李乾德、樊一蘅、詹天顏、范文光

  馬乾,字樂水,昆明人。崇禎癸酉舉於鄉,為四川廣安知州;廉平舉卓異,巡撫邵捷春令攝夔州府事。獻忠入蜀,攻圍三十餘日,乾固守不下。督師楊嗣昌遣兵援之,圍始解。擢川東兵備僉事,駐達州。乾有謀略,知兵,敢任事。陳士奇之罷巡撫也,蜀人仕於朝者,請用乾;而廷議用龍文光。明年八月,成都陷,文光死;士民乃共推乾行巡撫事。遣兵復重慶府,擊走賊將劉廷舉;南都因加乾右僉都御史,巡撫四川。大學士王應熊,時里居,勿善也;及受命督師,乃劾奏乾淫掠不法。詔奪職逮訊,而道路梗塞,使令不至,乾行事如故。乾在重慶移檄討賊,劉廷舉既敗歸,賊遣劉文秀率萬眾來攻,乾登埤守禦。副將曾英聞重慶急,與參將劉麟祥自遵義赴援,先遣部將于大海、李占春、張天相等分水陸進兵,而己率精兵間道襲破賊營,取其旗幟還。于大海等夾擊,大敗賊,脫走者十不能一。乾因留英同守重慶。久之,大兵入川,獻忠伏誅;其黨孫可望等眾南奔至重慶,乾出戰,兵敗而死。

  李乾德,字雨然,蜀南充人。崇禎辛未進士,歷官湖南巡撫。時,武昌已陷,乾德駐岳州。十六年八月,張獻忠來犯,乾德偽約降;賊前鋒入,盡殲之。賊怒,悉眾來攻;乾德不支,走長沙。無何,湖南地盡失,退屯黔之婺州,以圖興復。弘光時,改命何騰蛟撫湖南;而乾德已失地,降為僉事官,赴督師王應熊軍前自效。會袁韜、武大定自順慶敗而南,乾德承制撫之。是時,永曆帝立於粵中,擢乾德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巡撫川南。乾德入蜀,其都邑已陷,家已被難;睹各郡城郭荒殘,慨然流涕。察諸將,維韜勇悍可用,說之以就功名。韜亦傾心向附,乃率之攻佛圖關,據重慶。其後諸將大會,韜自恃兵強,欲踞諸軍上;李占春宿將,恥為之下,因並憾乾德也,謀夜襲取之。乾德素善占驗,夜觀乾象,語韜曰:且有急兵。韜因設備,而乾德走匿山谷間。占春來襲不能克,取乾德帑而去;次日復還之。由是,諸將益猜嫌之,治兵相攻,乾德不能禁也。久之,重慶食盡,乃遣人說嘉定楊展與袁武合。展與乾德俱蜀人,又樂有袁武之助,大喜,結為兄弟;居之犍為,資給之。乾德屢經營川北,展不聽。乾德怒,令韜殺展而并其眾。蜀人俱不直乾,朝廷亦下詔切責之,乾德望益輕。

  樊一蘅,字君帶,宜賓人。萬曆己未進士。崇禎中,以稽勛郎中出為陝西右參議,飭榆林兵備。時,比歲旱荒,饑民相挺為盜;一蘅撫創殘、詰奸宄、修戎備,甚著勞績。巡按吳甡、總督洪承疇先後薦其才略,遷監軍副使按察使,監軍如故。一蘅在行間最久,督、撫屢上其功,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寧夏。撫定叛卒,而南京言官劾其冒濫,遂罷歸。其後廷臣交薦,乃起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川陝軍務;命未達而北都陷。福王立,重申前命。時,張獻忠已陷成都,據有全蜀,惟遵義尚全;一蘅避難其地,督師大學士王應熊亦駐節焉。一蘅既拜命,檄諸郡舊將,期以冬杪會師;命巡撫馬乾恢復重慶,松潘副將朱化龍與同知詹天顏擊斬賊將王連行,恢復龍安及茂州,官軍氣稍振。十二月,一蘅赴永寧,起舊帥甘良臣為副總統,佐以侯天錫、屠龍。而是時參將楊展、游擊馬應試、余朝宗亦率潰卒至,合之得三萬人;先圖敘州。敘州,一蘅鄉郡也。明年,弘光改元。二月,師至城下,應試、朝宗先登,大軍繼(原文總)至,斬馘數千級,偽都督張化龍僅以身免,遂復其城。一蘅乃詣江上犒師。副將曾英之破劉文秀也,威名大振,一時蜂起之將咸屬焉;兵至二十餘萬。楊展等既復敘州,賊馮雙禮來寇,每戰輒敗。已而孫可望大兵援之,與一蘅等隔江而陣;相持一月,糧盡,乃退屯古藺州,展亦退歸江津。賊發眾數萬,邀朱化龍及威茂僉事蔡肱明於羊子嶺。化龍乘賊陣未定,遽以番騎衝之,賊見即驚潰,死者山谷為滿;化龍以孤軍不能窮追,乃還守舊地。九月,官軍敗賊於麾泥,又敗之於敵水,軍聲大振。一蘅乃命楊展、馬應試由敘南取嘉定、邛眉,故總兵官賈登聯及其中軍楊維棟由富順達資簡,侯天錫、高明佐復瀘州,李占春、于大海守忠浩;其他各城邑奉檄聽調者:洪雅有曹勛及監軍副使范文光,松、茂則有監軍僉事詹天顏,夔、萬則有譚弘、譚詣。一蘅乃移駐納溪,居中調度。督師應熊亦視師江上;一蘅與會瀘州,檄諸路刻期齊進。獻忠頗懼,屠其境內,民無孑遺;盡埋金銀江中,大焚宮室,火連月不滅,將棄成都走川北。明年春,楊展盡取上川南地,屯兵嘉定,與曹勛等聯絡相應;而督師及王祥在遵義、馬乾及曾英在重慶,皆有重兵遙為聲援,賊勢日蹙。惟保寧、順慶二府,尚為賊將劉進忠所守。而進忠又數敗,獻忠怒,遣孫可望、劉文秀、王尚禮、狄三品、王復臣等率兵攻川南郡縣;應熊、一蘅令諸將連營犍為、敘州諸處以禦之,賊連戰不利。五月,曾應、王祥以賊大眾在外,整兵直趨成都。獻忠知之,立召可望等還。又聞大清兵入蜀境,劉進忠降,大懼;謀親禦之。九月,遂棄成都,走順慶;尋入西充之鳳凰山,列營自固。至十一月,大清兵奄至,射殺獻忠,賊眾及歸降及敗死者二、三十萬人。可望率殘卒南奔,驟至重慶;曾英出不意,戰敗,死於江。賊遂陷綦江,應熊避之畢節衛。明年正月,賊陷遵義,入貴州。大清兵追至重慶,巡撫馬乾戰敗死,遂入遵義;以餉乏旋師。而保、寧二郡復為王祥、袁韜等所據。於是,一蘅再移駐江上,弔死恤傷,命分屯招集,為收復全蜀計。乃列上善後事宜及諸將功狀;詔拜一蘅戶、兵二部尚書,加太子太傅;王祥、楊展、侯天錫等進爵有差。時,應熊已卒於仁懷,而宗室朱容藩、故偏沅巡撫李乾德並以總制至,楊喬然、江爾文又以巡撫至,諸人各自署置,官多於民。一蘅深疾之,抗疏極論其害;不報。當是時,城郭邱墟,人民已盡;而諸文武猶貪富貴,各擁兵甲、割土地,互相雄長。於是,袁韜據重慶,于大海據雲南,李占春據涪州,譚詣據巫山,譚文據萬縣,譚弘據天字城,侯天錫據永寧,馬應試據蘆衡,王祥據遵義,楊展據嘉定,朱化龍、曹勛據故地,搖黃(?)諸家據夔州、夾江兩岸;而李自成餘孽李赤心等十三家亦在建始等縣。一蘅無所施其節制,但保敘州一郡而已。明年七月,李乾德殺楊展;一蘅怒,移書誚讓乾德,諸鎮亦憤有離心。時,喬然已進為總督,又以詹天顏巡撫川北、范文光巡撫川南;然徒擁虛位,不能有所為也。

  詹天顏,龍巖人,選貢生。范文光,內江人;天啟初,舉於鄉。崇禎中,歷官工部主事、南京戶部員外郎,告歸。張獻忠亂蜀,文光偕邛州舉人劉道自、蘆山舉人程翔鳳、雅州諸生傅元修、洪其仁等舉義兵,奉鎮國將軍朱平■〈木鼎〉為蜀王。以參將曹勛為總兵,統諸將;而文光以副使監軍,敗賊於龍鶴山。明年,參將黎神武攻雅州,不克。會偽監司郝孟旋守錦州,謀反正;文光遣使招之,孟旋遂襲雅州之賊,以城來歸,文光等入居之。永曆二年,與天顏並受巡撫之命。時,政令不一,他將亦不受約束。及楊展之死,文光遂入山不視事。明年九月,白文選破王祥,遵義、重慶皆歸可望,一蘅勢益孤。又明年八月,劉文秀敗武大定兵,長驅至嘉定,袁韜降,乾德與其弟御史升德赴水死。文秀兵東下,三譚俱降,占春、大海降於清。又明年三月,大兵南征,天顏兵敗被執,不屈見殺。文光聞之,賦詩一章,服毒死。一蘅時已謝事山居,至九月遘疾而死。向時文武大將,至是盡亡。

  嗚呼!甲申之後,蜀中之災害豈不酷哉!蓋開闢以來,未有之劫也。始於獻賊之虐,赤地如洗;其未盡者,兵寇荒疫復助其焰。至孑遺之民,乃有虎狼狂噬。雖重關崇閣,不得免焉;連村蔓落,食盡乃已。是者十年而後息。其後,白頭老嫗、年在耄耋者,尚能生子;野榖旅生、枯荄復茂,大兵既入之後,民始有種焉。其剝盡而復乎?嗚呼!天何怒於蜀民,而假賊手以降殃如是耶!蜀,天府之國,錦綺奇貨甲天下,繁富與金陵、吳會相埒;豈驕淫富溢,久則必變,固天道歟!然其間豈無積善餘慶之家、廉潔貞信之士,而玉石俱焚則又何也?嗚呼!天降喪亂,而馬、樊諸君欲以赤手施其屏障,宜其難矣!

  ·列傳二十一郭承汾、張孝起、朱壽圖、朱壽琳、羅國瓛、高勣、鄔昌期、李如月、王應龍、任國璽

  郭承汾,字懋袞,晉江人。崇禎癸未進士,授淮安府推官。南渡徵為御史,隆武命巡按貴州。蜀寇之潰入黔也,承汾與定番侯皮熊、總制范爌協力勦撫,士民咸德之。粵中建國,別遣御史巡方,而擢承汾右僉都御史,巡撫黔南,依皮熊以居。孫可望既奉正朔,使李定國會諸鎮盟於龍里,承汾與范爌往蒞之;時永曆三年也。其冬,可望敗盟,由滇赴黔;皮熊不能禦,走清浪衛;白文選追執之,並執承汾。是時,可望勢盛,諸吏於滇、黔者,皆受偽職;獨承汾不屈。既見可望,數之曰:口血未乾,而遽逞兵,汝遂謂天朝無人,欲行莽、操之奸乎?可望館之,餓九日不死;使人謂之曰:強飯自愛,共獎王室,無他慮也。承汾瞪目曰:司馬昭之心,路人知之;而欺我乎?復餓五日,然後死。

  張孝起,字將子,吳江人。舉於鄉,為廉州府推官。隆武二年,清兵至,避之海濱。尋舉兵謀恢復,戰敗被獲;妻妾俱投海死。孝起見羈數月,會李成棟歸國,乃達行在,授吏科給事中。孝起清真介直,不畏強禦。永曆四年,從駕幸梧州,與廷臣共排去五虎。劉湘客,勛國公高必正鄉人也,怨孝起,詈之於朝,又使虎黨廖應亨劾孝起擅執朝政,驅除異己。時,諭德唐諴方居憂,亦闌入奏辨。孝起叱之曰:諴服未終,何故擅入?今豈起服官員日耶!諴悚然而退。諴亦虎黨也。由是,諸臣計必出之於外,而上方嚮之;乃言於上,擢右僉都御史,巡撫高、雷、廉、瓊四府。四府破,入龍門島。後被執,七日不食,死之。

  朱壽圖,宛平人。崇禎中,由舉人授新鄉知縣,破斬土賊一千二百餘級。以治行高,授南京御史,劾罷監軍張若麒及大學士謝陞。福王立,馬士英起阮大鋮,壽圖抗疏論之;乃命出按四川。吏部簡堪任監司守令者,從之西行。時,川地半為張獻忠屠戮,列城殘破,榛荊塞道;壽圖至,則與督師王應熊、總督樊一蘅等激勸諸將,招集流亡,川南郡縣漸次收復。閩中頒詔主事徐川彥自川歸,陳諸臣勞勩狀。明年,擢壽圖右僉都御史,巡撫貴州。永曆元年正月,孫可望陷貴陽,壽圖走沅州。其冬,沅州繼陷,壽圖死之。

  朱壽琳,魯府宗室也;家兗州。崇禎中為雲南通判,有聲績。隆武命以右僉都御史,募兵勤王。值沙定洲亂,兵不能集。及孫可望等入寇,壽琳知不免,張麾蓋往行之;行三揖禮曰:謝將軍不殺、不掠之恩。可望脅之降,不從;繫於他所,使人誘以官,終不從。從容題詩於壁,或以詩獻可望,遂遇害。

  羅國瓛,嘉定州人。崇禎癸未進士,歷官御史,巡按雲南。定洲之亂,國瓛無所絀,行法自如。後按部曲靖,可望兵驟至,被執;欲降之,不屈,攜至昆明自焚死。

  高勣,字元功,紹興人。永曆中歷官光祿少卿。晉王李定國奉上至雲南,馬吉翔復諛附之,與內侍龐天壽用事如故,定國與蜀王王文秀時詣二人家,勣與御史鄔昌期患之;合疏言功高望重,二王不當往來權佞之門,恐滋奸弊,蹈秦王故轍。疏上,二王遂不朝。吉翔激帝怒,命除名,廷杖。金維新謂定國曰:勣等誠有罪,但不可使殿下有殺諫官名。乃入救,得免。孫可望既敗,定國以為無他患,武備盡弛;勣與部郎金簡進諫曰:今內患雖除,外憂方大,伺我者方頓兵以待兩虎之斃而剸之刃,而我酣歌漏舟之中、熟寢積薪之上,一旦疆場不虞,何以善後耶?二王老於兵事,何泄泄如此。定國不悅,陳愬帝前,帝亦陽怒,將杖二臣以解之;朝士以為無罪,執不可。未決,而三路失陷之報至,定國始逡巡引罪。簡字禹藏,勣鄉人也。後駕入緬甸,二人扈行,並死於難。

  李如月,東莞人;官御史。上在安隆,李定國破廣西,獲叛將陳邦傅父子,送可望誅之而去其皮,傳屍行在;如月劾可望不請旨而擅殺,請加邦傅惡謚。帝知可望必怒,留其疏;召諭之曰:謚本褒忠,無加惡謚叛臣理。小臣妄言亂政,杖四十除名。將以解可望意。而可望聞之果大怒,遣人來殺如月,令亦去皮如邦傅。使至,執如月朝門外,抑使跪;如月罵曰:我朝廷執法官,豈跪賊耶?向闕叩頭,大呼太祖高皇帝。其人不顧剔其皮,實以草,懸之通衢。後可望使者過之,索忽斷,墮其馬上,人馬奔走得疾而死。

  王應龍,膚施人也。善製弓。從獻忠軍,目不識字而戇直勤樸,獻忠甚愛之。獻忠死,從可望入雲南,用為工部尚書。可望敗走,歸行在,仍其官。駕自昆明西幸,應龍偕子扈從不及;追至永昌,而駕復西幸。應龍老不能馳驅,謂其子曰:我本微賤,因緣世亂,得竊祿位。主上不加誅而位我尚書,恩寵極矣。既不能匡扶社稷,今者鑾輿播遷,又不獲奔衛前驅,計惟一死報國耳。遂自縊死。子泣曰:父殉君,子可不殉父乎?亦縊死。

  任國璽,官行人。永曆十三年,駕將出奔,國璽獨請死守;章下廷議。李定國言行人議是;但我自立國以來,遇難則徙,故雖危急頻仍,猶延至今。若僅死守,一跌不復,悔不可迫;不如暫且移蹕,再圖恢復。乃扈駕入緬甸。緬俗以中秋日大會群蠻,召黔國公沐天波往,令偕諸酋椎髻跣足用臣禮見。天波不得已,從之。歸而泣告曰:我所以屈辱者,懼驚憂至尊。而國璽與禮部侍郎楊在抗疏劾之。時,龐天壽已死,李國泰代掌司禮監;吉翔復與相比;國璽集宋末大臣賢奸事為書以進,吉翔大恨。帝覽止一日,國泰即藏之。國璽尋進御史。時,吉翔每入宮,必移時出;人問之,則曰:日講耳。國璽上言往歲請開經筵,期年不行;今日勢如累卵,不思出險之策,尚為此不急之務。吉翔令獻出險策;國璽曰:能主入,不能主出;時事至此,猶抑人言耶?吉翔卒不悛,以致咒水之禍;國璽亦死焉。帝左右無人,國遂亡。

  甚哉!勝國之德之入人深也。自燕山而金陵、而閩、而海上、而粵,君之亡者五見,而皆有忠義之士與之偕盡;非其深仁厚澤陶淑者遠哉!甚至梟獍革心,變為鸞鳳;吾於是知正氣之流行於天下也。而助叛濟逆者,往往在科甲之士;乃沾沾者猶持資格之說,以鈐制天下,盍取粵士之順逆,論其本末也哉?

  ·列傳二十二熊開元、章正宸、李清、李模、喬可聘、金堡

  熊開元,號魚山,嘉魚人。天啟乙丑進士。崇禎朝,以給事中謫行人司副。劾首輔周延儒得罪,與給事中姜埰同下詔獄;所謂熊、姜之獄者也。卒遣戍杭州,事具明史。弘光立,起吏科給事中,丁內外艱不赴。閩中建國,以工科召,疏請終喪;連擢太常少卿、僉都御史,再疏辭。詔報曰:天地生才,祗有此數。邇者老成凋謝,宗周、彪佳、石麒等既皆捐軀,鄭三俊未來,故於開元之至,旦夕以冀。既在郊關,慰予饑渴。及入對,眷禮有加。開元請罷捐助、停事例、重爵祿、簡刑罰、急親征、實聽納、散朋黨;上嘉之。明日,特敕授御營從征東閣大學士兼行在右副都御史,權理院事。時,方破格用人,而躁競者爭以口舌得官;開元惡之,力持資格。丹徒諸生錢邦芑言事稱旨,特授御史,開元請改兵部司務;帝重違其意,命以司務得非時言事,實同御史權。明年正月,駕在建寧。開元以帝外優禮輔臣,而事取獨斷,疏乞罷斥;不許。已而,邦芑復授御史,開元力爭,不令入院;諸御史合疏劾之,乃引疾予假。自是,帝出幸,皆不及扈從。汀州敗,棄家為僧於蘇之震巖。開元素精內典,遂嗣其法,稱善知識者三十年。年七十餘而終。

  章正宸,字羽侯,號格庵;會稽人。從學同里劉宗周,早以學行著。舉崇禎辛未進士,選庶吉士,改禮科給事中;後以事謫戍均州。南渡,召復故官。疏言今日江左形勢,視晉、宋為更難;當事者泄泄偷息,處堂自娛。兩月以來,聞文吏錫鞶矣,不聞獻馘;聞武臣私鬥矣,不聞公戰;聞老成引遁矣,不聞敵愾;聞諸生捲堂矣,不聞請纓。如此可曰興朝氣象乎?臣愚以為今宜以進取為第一義。進取不銳,守禦必不堅。比者,河東、山北忠義響應,立寨自保,截戕偽官,為朝廷效死;不及此時電掣星馳、風雷奔赴,使聯絡壁壘,倡義伸討,是靡天下之氣而坐失事機也。今急檄江北四鎮,分渡河、淮,與河北、山東諸路齊心協力,互為聲援,使兩京道通,而後塞井涇、絕孟津、扼武關,以奪隴右;隴右士民怨賊入骨髓,臨以大師,賊不難平也。陛下宜縞素誓師,親臨淮上;聲靈所及,人切同仇。今部院寺司各署不稱行在,而工作煩興,議者已占陛下志圖偏安;天下事變皆生意外,將何以待之!其言甚切時弊,然不能用也。馬士英欲以中旨起阮大鋮,先傳陞張有譽為戶部尚書;正宸封還詔書,言有譽雖賢,而傳陞之弊必不可啟。不聽。及阮大鋮竟用,乃抗疏求去。正宸清嚴方正,為清流所倚賴;其同官沈胤培常言章君不特怒時可畏,即笑時亦可畏。至是,忤貴近,轉為大理寺丞;實奪其言路也。已見國事日非,乞假歸。明年,江南亡,浙東奉魯王監國,起吏部左侍郎,正宸不受,乃署舊官。又明年,事敗,溺水不死;自罄又不死;以僧服去,不知所終。

  李清,字映碧,揚州興化人。高祖春坊大學士,祖思誠禮部尚書。清舉崇禎辛未進士,授寧波府推官,擢刑科給事中。末年,以工科左給事中出封淮府;會國變,復命南京,進本科都給事中。言陛下自中州播遷後,櫛風沐雨,備極辛苦;光武之不忘麥飯荳粥、唐宗之不忘質衣僦舍,皆從安樂憶艱難,以勵儉也。陛下亦持此自勵,則安不忘危,侈源塞矣。否則,奢用必至多藏,多藏必至厚斂,厚歛必至煩刑;恐全盛之天下膏血亦殫,而況今日乎?乞申飭內外,廢無用之金玉、罷不時之傳奉,勿謂奢小而為之,勿為儉小而不為;宗社幸甚。九月,言今各鎮自為守土計,增設兵馬,需□器械,曾不急司農之艱;各監局群為御用計,增索金錢,務求華靡,曾不顧司空之匱。公私交困,何以應之?乞飭各部察現徵之數,通行會計,量入為出。時,廟堂無復報仇討賊之忠(思),但修文法、飾太平。而清於其間亦請追謚開國名臣及武、熹兩朝忠諫諸臣,加成祖廟奸諛大臣胡廣、陳琰等惡謚,又請追封馮勝、傅友德為王,賜之謚;皆得議行,然人譏其所言非急務也。時已尊懿文太子為康孝皇帝;清請與興獻帝並祀於別廟,而奉孝宗為不祧之宗。不聽。北都之陷,鎮遠侯顧肇跡等十五人為賊所殺,諸勳臣朱國弼等請予殉國難例,贈廕廟祭。清言肇跡等或禁、或拷,半膏賊刃,非殉難也;同時,文臣若內閣丘瑜、方岳貢等,何嘗不以拷禁死?而褒譏相半,祠祭猶懸,何獨文武異施?乃已。又請裁宮中所用獸炭,省費千七百金。議者因謂時雖政亂,然言官尚有權,惜乎所爭者小,無裨大計。然清在省中,號為清正,嘗陳內治之說,言子胥之揣句踐曰:為人能辛苦。何謂辛苦?毋荒於觴,毋荒於瓊宮、瑤臺、南金、和寶是也。引以規諷時事云。明年二月,進大理丞。請更始宗廟號,修實錄;又請修惠宗實錄。並允之。四月,遣祭南鎮。及南都失守,歸隱於家,以著述自娛。閱四十年乃卒。

  李模,字子木,號灌溪;吳縣人。天啟乙丑進士。崇禎中,由東莞知縣入為御史,巡按真定諸府。與分守中官陳鎮夷相劾奏,貶籍,出為南京國子監典籍。南都既建,封黃得功等為侯伯,謂之四鎮。模上言:當擁立時,陛下不以得位為利,諸臣何敢以定策為名!甚至侯伯之封,輕加鎮將。夫諸將事先帝未效桑榆之收,事陛下未彰汗馬之績。案其實,亦在戴罪科;而予之定策,其何以安!諸將果忠義,必大慰先帝殉國之靈,而後可膺陛下延世之賞。報聞,尋復為河南道御史。見時事不可為,請告還家,不復出。國變後,里居二十餘年而終。

  喬可聘,字君徵,寶應人;天啟壬戌進士。崇禎中,嘗以御史出按浙江。行部至金華,水漲舟阻,索輓夫不得;蘭溪知縣盛王贊持手版立雨中,大聲曰:村民方事東作,縣令請以身代役。可聘立乘肩輿冒雨去,而慰薦縣令;人兩賢之。還朝,其所薦大吏以贓敗,貶秩三等。南渡,起召復故官,掌河南道事。數言宜罷廠衛、停燕飲;君臣交儆,早決大計,用光中興。皆不省。御史黃耳鼎外遷,疏訐都御史劉宗周,牽連朝士甚眾。可聘言宗周正色立朝,實社稷臣;耳鼎厭薄外轉,詆誣善類,以快己私,非純臣也。請以耳鼎所轉官換臣為之。其事乃止。御史王澍之訐馬士英也,士英啣之入骨;而澍按湖廣有穢聲,故錦衣劉僑希士英指劾之,章下法司;宗周怒僑,將救澍;可聘曰:僑希時相指,固也。而澍貪亦有跡,請行巡撫何騰蛟核奏。時謂得體。宗周初核臺臣從賊者三十三人;及李沾代宗周,欲反其議。可聘不可,而止。可聘長臺班,與掌科章正宸持論侃侃,群小憚之。乃從戍籍起張孫振為河南道;孫振貪橫與馬、阮比,直凌沾出其上,諸壞法亂紀事爭先為之,臺綱掃地矣。左良玉犯闕,馬士英盡撤江北兵禦之;可聘與大理少卿姚思孝、御史成友謙乞留兵固守淮揚、控扼頴壽,而命劉良佐還鎮。馬士英戟手詈之於禦前,舉朝失色。南都失守,可聘歸老於家,姚思孝薙髮為僧。思孝、友謙俱與可聘同鄉;思孝,辛未進士,在諫垣論列最多,號稱職。

  金堡,字道隱,仁和人。崇禎庚辰進士,授臨清知州;坐事罷。十六年,吏部尚書鄭三俊薦其才,未及用而都城陷。堡南還,丁內艱。乙酉,杭州失守,偕里人姚志卓起兵山中,與浙東諸軍遙為聲援。隆武帝立,堡入朝,陳志卓戰功;勸帝棄閩幸楚,謂何騰蛟可依、鄭芝龍不可依。且曰:中興天子須馬上成功,皇上先將而後為帝。湖南有新撫諸營,至尊親往,效光武馭銅馬故事,此皆精兵百戰,可得其力。若乃千騎萬乘,出入警蹕,此承平威儀,宜且屏不用。帝大喜。語群臣曰:朕見金堡,如獲異寶。即授兵科給事中;封志卓仁武伯。堡以服未終,力辭。請賜敕印,聯絡江上義師;從之。既至浙中,入大將方國安軍;諸仕於魯王者詆曰:堡以降北來為間諜耳。王以語國安,國安執堡。御史陳潛夫曰:堡何罪?彼與志卓起兵,公所知也。今其家且渡江來矣,何罪而見執!國安曰:此鄭氏意也。因出示芝龍書,曰:令我縱之去,去勿入閩,入閩必殺之;我不敢得過鄭氏也。潛夫以告;堡曰:我必入閩繳敕印;倘中道死於盜,亦命耳。明年夏,再謁帝,以敕印上。帝欲奪情,堡固辭;不許。芝龍謂且大用也,嫉愈甚。大學士曾櫻曰:上欲保金堡,莫若聽其辭。堡以八月辭朝。未幾,帝蒙難,堡流寓他所。永曆二年冬,詣行在,授吏科給事中。堡抗直不畏強禦,遇事敢言。甫授職,疏陳八事,劾慶國公陳邦傅十可斬,並及文安侯馬吉翔、司禮監龐天壽、大學士嚴起恆。時,吉翔方倚上寵,掌錦衣、典戎政,一切詔敕符印及奉使四方關領、吏兵二部文憑劄付悉出其手,氣焰甚張。至是頗懼,盡謝諸務。由是,直聲大振。諸輕僄喜事南陽伯李元胤、左都御史袁彭年、少詹事劉湘客、給事中丁時魁、蒙正發,咸與交歡。是時,朝臣各分氣類。從成棟來歸者,兵部尚書曹曄、工部尚書耿獻忠、吏部侍郎洪天擢、大理寺卿潘曾緯、通政司毛毓祥、大僕卿李綺為一類;自誇反正功,氣凌朝士。從廣西扈駕至者,大學士嚴起恆、王化澄、朱天麟、吏部尚書晏清、侍郎吳貞毓、給事中吳其雷、洪士彭、尹三聘、許兆進、張孝起為一類;自恃舊臣,嗤諸人嘗事異姓。久之乃分吳、楚兩局。主吳局者,內則孝起、天麟、貞毓、給事中李用楫,外則督師大學士堵錫胤、王化澄及侍郎萬翱、程源、郭之奇,以他方人為之魁;皆內結馬吉翔,外結陳邦傅以自助。主楚局者,彭年、時魁、正發皆楚人,而湘客以秦人、堡以浙人為之輔;皆外結瞿式耜,內結李元胤以自強。然朝權皆歸元胤,彭年與同反正倚為腹心,勢尤盛。一日論事帝前,語不遜,帝責以君臣之義。彭年勃然曰:倘去年此日,惠國以五千鐵騎鼓行而西,君臣之義安在?帝變色,由是惡之。湘客稍通文墨,由知薦舉入仕,受知於式耜,為人貪而狡,多智數,時魁等動必咨之;時魁起家進士,為人剛狠使氣,家富而好招權利;堡清操絕俗,衣食皆資之,二人故情好莫逆,然性格刻,不近人情;正發依倚諸人,聽其指使;而皆以元胤為歸。終日聚謀,專攬朝政,因有假山五虎之號;以彭年為虎頭,時魁為虎尾,湘客虎皮,堡虎牙,正發虎矢。假山以元胤本姓賈,譏諸臣倚之以張威也。堡既劾邦傅,邦傅大怒;明年正月,奏言堡謂臣無將、無兵,冒濫封爵,請即令堡監臣軍,觀臣十萬鐵騎。且堡昔官臨清,曾受偽命。疏至,天麟抵几笑曰:道隱善罵人,今亦遭人罵也。因擬旨:金堡辛苦何來?朕所未悉;所請監軍,可即集議。蓋用杜甫「辛苦賊中來」語。堡固未嘗降賊,見之憤恚。時魁亦邀言官十六人詣閣訐天麟曰:堡論邦傅,即令監軍;又論郝永忠,若請其頭,亦即與之耶?相與登殿陛,大譁,棄冠擲印而出;曰:我輩不復仕矣。帝方坐內殿,與侍臣論事,聞之大驚。諭元胤取還前旨,令諸臣供職。元胤遂引去,而詔何吾騶、黃士俊入輔。吾騶為元胤所薦,既至,知時魁等意不屬,固辭位,元胤強留之;秉政數月,卒不為堡等所喜,交章詆誹,至八月去。堡又劾大學士王化澄貪鄙無物望;經筵傳班,堡面叱之。化澄憤,碎其冠服,不復入。時魁等往往闌入內閣,指揮閣臣,授以意指,閣臣唯唯從命。湘客尤工窺瞯,出則邀功嫁禍,閣臣患之。請建文華殿於正殿旁,九月告成。帝御殿,輔臣侍坐擬旨以為常。堵胤錫立功湖南,其入朝也,堡劾其喪師棄地,而結李赤心等為援。張延晏、孫可望使者,且面責之曰:滇與忠貞,皆國仇也;厥罪滔天,公奈何獨與之昵?胤錫失色;徐曰:我辛苦邊事,如君言,竟無功也!堡曰:勞則有之,功於何有?朝士多不直之。孫可望遣使乞封王,堡以異姓無封王例,七疏力爭;及胡執恭矯詔封可望秦王,堡請斬執恭以正國法。可望以此怨恨,愈跋扈。其言多循資格、拘小數,不能權衡時勢以濟艱難,此其短也。其後,又連劾侍郎萬翱、程源、吳貞毓等,廷臣無不掊擊。一月,章至六十上。是時,政出私門,爵賞過濫;堡一切引繩批根。由是,諸臣必欲置之死,遂及於禍。四年二月,上幸梧州,陳邦傅統兵入衛,乃修舊怨;而貞毓、之奇、源、翔依之,與給事中李用楫、張孝起、李日煒、朱士鯤、御史宋統■〈金〈巛上冋下〉〉、王命來、陳光胤、彭全等合疏論彭年、湘客、時魁、堡、正發把持朝政,朋黨誤國十大罪。以彭年反正有功,特免議,餘下錦衣獄。瞿式耜聞之,再疏申救;上不聽。大學士嚴起恆請對水殿,不得入;跪沙際,求免刑。程源立御舟側,揚言曰:金堡即「昌宗之寵方新、仁傑之表何在」二語,當萬死。蓋早為飛語以感太后。都督張鳴鳳受密旨,將因是殺堡。乃於古廟中陳刑具,用廠衛故事,嚴鞫之,榜掠慘酷。堡大呼二祖、列宗;餘皆祈哀招賄,以數十萬計,盡以充餉。獄成,堡、時魁遠戍,湘客、正發論贖。已而,李元胤、高必正入朝,咸為堡申雪;帝意漸解。庶吉士錢秉鐙因言堡被刑最劇,左足已折;相隨止一僕,又墮水死。安能■〈薛〉■〈敝〉萬里,遠戍金齒?乃改清浪衛。堡移居桂林。是冬,桂林破,薙髮為僧。式耜、同敞之死也,上書孔有德,乞棺殮焉。其後二十餘年而終。

  言路之開,至明盛矣。高皇帝鑒擁蔽之害,故令公卿、大夫、士庶皆得言事,而以封駁糾彈為臺諫。由是,其權愈重。其始也,糾主慝、劾權奸、達民隱,朝綱凜焉。盛矣!美矣!既其弊也,朋黨比周,假公植私,毀譽亂真。意之所暱,廉來可為堯;意之所觸,周孔可為蹠。即有經綸材幹之士,為國家艱鉅捍患難者,稍拂其意,必百計敗壞其功,以申己之說。於是,賢智委蛇於內、將帥鈐束於外,使人主眩瞀是非而莫知適從;事機屢失,賢奸不辨,豈非言路太橫,而無所以擇之哉!南中立國之日淺,而其風未熄,故馬、阮得借爪牙於張孫振輩,以肆其虐。至於崎嶇兩粵間,而五虎之威,猶能專執朝命。噫!可畏哉!宋時臺諫之選,常極清流,其要在慎擇其人而已矣;若開元、正宸諸人,皆言路錚錚者也。然無救於敗亡。金堡之昌言不諱,權悻讋懾,而比匪怙勢,以受酷刑,悲夫!

●南天痕卷十四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二十三 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

  列傳二十四 沈宸荃、陳函輝、余煌、高岱(附葉汝■〈艹恆〉)、董守諭、王正中、沈履祥

  ·列傳二十三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

  張國維,字玉笥,東陽人。朱大典,字未孩,金華人。兩人皆起家進士。崇禎朝,同以僉都御史出為巡撫;國維應天,大典山東。皆善用兵平寇盜,著有勞績。而國維廉、聲望高,遂入為兵部尚書;大典貪黷,為言官所糾,落職坐贓。國維奉使赴江浙練兵。弘光立,召還部協理戎政,加太子太傅。國維請建三輔以藩南京:南京為東輔,蕪湖為西輔,京師為中輔,各設重兵鎮守;不果行。及馬、阮亂政,國維知國事不可為,謁告歸。大典家居,都御史劉宗周令之募兵勤王,以除前罪;大典乃率兵三千至南京。吏部尚書徐石麒言大典雖貪,其人材足倚也。今河南殘破,可令為巡撫,練士卒、具糗糧,立功自效。而馬士英以其家富,不以賄請也,矯旨詰問石麒。大典不得已,自援於士英,始收其兵入衛。未幾,加兵部尚書,總督上江軍務。王師南下,帝遜至太平府,大典來謁,謀幸杭州;命大典以兵先發。大典乃歸,而治兵於家。及南京亡,杭州亦不守,大帥遣使者至郡縣徵戶口冊籍。餘姚知縣王曰諭棄城遯,教諭某奉冊籍降,即以為知縣;役治馳道,苦役者譁。餘姚人孫嘉績突入縣治鳴鐘鼓,斬令以殉。孫嘉績,字碩膚,大學士如游孫也;仕至兵部職方司郎中。弘光起為九江道僉事,未赴而國亡。當是時,王師所過郡邑,官民非迎則走,而嘉績卒然發難。由是,浙東響應,國維亦起兵東陽以應之。及魯王建國紹興,國維、大典俱拜東閣大學士,嘉績陞右僉都御史。是時,唐王立於閩,大典駐兵金華,與閩近,亦自通於隆武。隆武進大典文淵閣大學士,封婺安伯。時,義兵雲集,分汛防江;乃進國維少傅,賜上方劍以督師。八月復富陽,九月復於潛;樹木城於沿江要害,諸營犄觕,為持久計。十月,隆武帝頒詔至,王惶惑,欲退避;國維馳入朝,令毋宣讀而上書閩中。曰:國當大變,凡為高皇帝子孫,咸當協心並力,誓圖中興。成功之後,入關者王;今日原未假易也。監國當大勢潰散之日,糾集維艱,一旦而拜正朔,退就藩服,人無所依;閩中鞭長不及,猝然有變,唇亡齒寒,悔將何及,臣老臣也,惟社稷是圖;豈若朝秦暮楚之徒,舉足左右,為功名計哉!議遂定。明年六月,江上師潰。國維退守東陽。及義烏破,有勸之入山以觀變者;國維曰:誤天下事者,文山、疊山也。賦詩三章,躍入池中死;年五十二。大典在軍,留阮大鋮與共事;而金華士庶不容,檄數其罪逐之。大鋮怒,走詣方國安營;搆兩軍,令之交惡。隆武屢詔解之,勿聽。已而,大兵渡浙江,大鋮降,願破金華以報新恩。初,大鋮在金華,大典與之閱城;至西門,大典語之曰:此門新築,土未堅,有事則備禦宜嚴。至是,大鋮用大砲專攻西門;城崩,殺戮甚慘,以報討檄之恨。大典全家焚死。先是,有紹興金姓者,從軍金華,嘗至南鎮祈夢。夢鎮神書一「古」字於其掌;每以語人,勿測也。金華屠後,收城中積屍每十口共一墳葬之,然後知為「古」字之應。嘉績後亦進文淵閣大學士;從魯王出海至舟山,卒於道隆觀。嘉績之舉丁丑進士也,其縣令夢嘉績殿試第一名,榜發不驗;及嘉績葬舟山,適當張信坊下。張信者,洪武時擢進士第一名者也。

  國維之撫應天也,建蘇州九里石塘及瀕湖諸堤,修松江捍海塘,立社學,設常平倉;蘇人尤德之。至今虎邱祠焉。南渡用之,一籌不展,飄然引疾,豈知其危亂、不欲同其污乎?至小試於防江,危矣。大典平登州巨寇,其功甚偉。然以大鋮之兇,而大典昵之,讒搆兩軍,以敗國是;挾其小隙,殘民以逞,非比匪之傷耶!嘉績倉卒建議,其謀非素定也;然魯王卒由之監國。事雖不成,回翔海上者十餘年,義士依之,冠裳勿替;則嘉績有以啟之也。吾是以附之張司馬之列焉。

  ·列傳二十四沈宸荃、陳函輝、余煌、高岱(附葉汝■〈艹恆〉)、董守諭、王正中、沈履祥

  沈宸荃,號彤庵,慈溪人。崇禎庚辰進士,授行人。南渡、擢山西道御史。初言五事,曰破方隅以和臣衷、端品望以立臣模、礪廉潔以清臣操、殫心力以供臣職、息凌躁以安臣分;皆譏切當事。又言疆場之情形日變,臣工之泄沓日深,儀文興作,粉飾太平,黨邪醜正,喜諛惡直,幾不知宗社孔棘、國事沾危也。餉現入六百餘萬,而淮、徐四鎮及督師歲計二百四十萬,楚一藩、四鎮、二督、二撫、二鎮,又京營及京口、浦口各鎮,歲計又豈下淮、徐哉?此即小民賣兒鬻女、有司敲骨剝髓,亦未能足;非皇上臥薪嘗膽時耶!且北望山陵,麥飯無展,中原河北淪為異域,風塵未靖,觸目心悲;又何暇計及服御儀文之間乎?又劾經略王永吉、張縉彥。言永吉失機之將,先帝拔置總督,貸其罪而隆其任,恩亦渥矣;乃擁兵近甸,視賊入京,不急救援,奉身先竄。縉彥以曹郎驟典中樞,不念先帝特達之知,而靦顏從賊,視息偷生。此二人者,即加以赤誅亦不為過。陛下以封疆之故,屈法用之,自宜奮立功勳,洗滌前恥;乃逡巡觀望,逗留淮海間,至今未聞荷戈先驅、一矢加敵也。因並及總督黃希憲及巡撫何謙、邱祖德、曾化龍等棄汛逃竄罪。流入,命俱訊治。至日郊天,中旨改期明年。宸荃言洪範天人感應之理及體元行政之事,以明祀天不可緩;不聽。是時,朝政日亂,而宸荃獨守正不阿;群小無不恨之,而掌道張孫振尤甚,出為湖廣僉事。宸荃之初入考選也,有鄉人語之曰:公以千金為贄,省中可得也。宸荃曰:我豈以賄進哉!已而,其人復來曰:公不須行金矣;馮相君方收人望,但稱門下士可也。宸荃曰:掃門求仕,我亦恥之。至是,有吏要以千金,曰:部疏上,從否維在內閣,可以轉移。客以其語來告;宸荃曰:若如吏言,我將為吏用矣。既而南都亡,舉兵邑中,魯王擢僉都御史。從王至閩,進工部尚書。戊子十月,與劉沂春並入為東閣大學士。明年,從至浙海。壬辰,從至中左所,艤舟南日山,為■〈風貝〉風飄沒;宸荃從亡。其父居家,當事齮齕之;父亦強直,不能加害。宸荃每思其親,輒吟詩,詩罷痛哭;聞者莫不憐之。

  陳函輝,字木叔,號寒山;浙江臨海人。崇禎甲戌進士,知清江縣。函輝不拘小節,好交游,日事詩酒;御史左光先劾免之。其友人曰:子盍亦止酒簡事乎!函輝曰:昔龐士元非百里才,彼雖廢事,猶獲大用。今吾縣事不廢也;友朋詩酒何害於事!而左君摭拾小過,借以立威,子謂我遂無所樹立乎?吾聞之,君子志其大者、遠者,子固待之。及大兵徇浙江,郡縣響附。魯王駐臺州,函輝走謁王曰:國統再絕矣,王亦高皇帝子孫也,報恥繼統,於是乎在;王盍圖之!王謝曰:國家禍亂相仍,區區江南且不能保,尚何冀乎?函輝曰:不然。浙東沃野千里,南倚甌越、北據三江,環以大海;士民忠義技勇,句踐所以擒吳稱霸也。王若起事,臣願竭股肱之力,奔走先後;上以報高皇帝,而下盡忠於王。會兵部尚書張國維起兵東陽來迎王,函輝乃與柯夏卿侍王至紹興。王監國,拜禮部侍郎,進禮、兵二部尚書。國維督師江上,而函輝居中調度。其時,諸臣皆不習軍旅,華衣呵殿,相為誇耀;以兵柄授王、方二鎮,日事爭餉,義兵漸散。函輝嘆曰:大事去矣!無種、蠡之材,而有嚭、同之佞,何以能久?明年,防江師敗,從王出亡;半途阻亂兵,與王相失。返臺州之雲峰,入文心僧舍;賦詩十章,自沉死。年五十七。

  余煌,字武貞,號公遜;會稽人。天啟乙丑進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崇禎時,歷官右庶子。以與修三朝要典,不得大用。煌事親孝,登第後猶俯伏受杖。家居不以事牘干有司,邑中大利、大害則言之。魯王監國,擢兵部尚書。時,內閣田仰與義興伯鄭遵謙爭餉,兩軍格鬥,喋血禁廷;煌至,叱之,始去。乃申嚴軍紀,將士稍戢。諸臣競榮高爵,請乞無厭。煌上言:今國勢愈危,朝政愈紊,尺土未復,戰守無資。諸臣請祭,則當思先帝蒸嘗未備;請葬,則當思先帝山陵未營;請封,則當思先帝宗廟未享;請蔭,則當思先帝子孫未保;請謚,則當思先帝光烈未昭。時以為名言。舟山將乞師日本,煌寓書黃斌卿止之。江濱失守,王航海,有欲據城抗守者。煌以為徒害民生,不可。大開諸門,任其避難。由是,一城獲全。煌賦絕命詩,投城東東渡橋下;久之,浮於水面曰:忠臣不易為也。復奮力自沉而死。

  高岱,字魯瞻,號白浦,會稽人;崇禎時武舉也。魯王召為兵部主事。及紹興失守,慨然曰:上恩厚矣,國家文武異途,重文輕武。呫4嗶小儒持論廟堂,而戮力疆場者指為粗人;以致寇盜充斥,不能抗禦。神州陸沉,職是故也。我本武學,授以文職,偪側搶攘,無益毫髮,尚不能以一死報國乎?劉蕺山,吾鄉先生也,吾當師之。即絕粒。其子,諸生朗,亦氣節士;日夜守之。岱,閱八日不死,而薙髮令下。朗泣辭其父曰:大人決志棄世,兒愿泉下掃除。岱瞠目曰:有是哉!若能先我。朗衣冠泛小舟,紿舟子曰:我欲禱神,亟駕出海。視去岸遠,北面再拜,躍入水中。舟子急持之,嚙其臂,整巾而下。岱聞笑曰:兒果先我!自是不復言。又數日卒。其同邑葉汝■〈艹恆〉,字衡生;庚午舉於鄉。浙東建國,與岱同官主事。每會食,相與抵掌言忠孝事。聞變,出居桐塢墓所。岱送之曰:君殆隱於是乎?曰:非也;我無城守責,死於墓耳。與妻王氏偕赴水。王氏被救,次日復死之。

  董守諭,字次公,鄞人;漢孝子黯之裔也。天啟甲子舉於鄉,七試南宮不第。文行甚高,與翁鴻業、姜思睿齊名;所謂浙東三雋也。魯王監國,召為戶部貴州司主事。當是時,孫嘉績、熊汝霖本首起事;然皆書生不知兵,乃迎方國安、王之仁授之軍政,凡原設營兵衛軍俱隸之。孫、熊所統,惟召募之街卒、田兒數百人。方、王兵既盛,反惡當國之參決,而分餉、分地之議起。分餉者,正兵食正餉,田賦所出也,方、王主之;義兵食義餉,勸捐無名之征也,孫、熊諸軍主之。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餉、某義兵支某邑義餉也。王令廷臣集議,方、王司餉者皆至,殿陛譁然。守諭叱曰:諸君起義旅,而咫尺天威,不守朝廷法乎?乃稍退。戶部主事邵之詹議紹興八邑各有義師,專供本郡;以寧海給王藩、金華歸朱閣部、五府歸方藩。守諭進曰:諸臣議皆非也,夫議餉者雖有其名,不可為繼;以之饋義兵,名存實無,即皆潰耳。臣司管庫,請以一切正供悉歸戶部;覈兵而後給餉,覈地而後酌給之先後。方、王雖不從,然以其議正,無以難也。之仁請稅漁舟;守諭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漁戶已辦漁丁稅矣,今編舸苛求,民不堪命,雜販小戶且不自安。人心一搖,國何以立?王乃止。之仁又請行稅人法,塞鄞之金錢湖為田,而凡大戶之祀田官賣之以給軍。三疏皆下部議,兵士露刃其門以待覆。守諭不顧,力持不可。之仁大怒,謂行朝大臣,尚不敢裁量幕府;戶曹小臣,敢爾阻大事耶?乃上言得孟軻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談仁講義之徒百,不如得雞鳴狗盜之雄一。因檄召守諭至軍,將殺之;王不能禁,陰令避之。守諭慷慨對曰:司餉守正,臣分也;生殺聽於主上。武寧雖悍將,何為者?桓溫、劉裕雄才鉅勳,亦託言晉陽之甲,不敢以一檄擅執朝臣。臣寧歸先王前,聽武寧以臣血濺丹墀耳。於是,舉朝皆憤怒曰:之仁反耶?何敢無王命,而害餉臣。之仁卒迫大義而止。明年,莊烈帝大祥,守諭請朝堂哭臨,三軍縞素一日。陞經筵日講官,兼理餉事。及六月,大兵渡江,魯王航海,守諭不及從,浮沉閭巷。異時,以舉人入仕者皆出,復就公車;守諭獨杜門著書。張肯堂死,其孤以俘入求還里,有司徵狀於縉紳,莫敢應。守諭嘆曰:忠裔也,可使莫助乎!入言於監司。監司驚曰:公素高節,今何勇來?立聽之。卒年六十九。同時,有王正中者,字仲撝,直隸保定人。崇禎丁丑進士,授長興知縣。國變,流寓紹興;魯王以兵部職方司主事,召攝餘姚縣事。時,軍旅猝起,公私赤立。市魁里正得一劄付,則入民舍括金幣,甚者系累之;交錯道路,郡縣不敢呵問。正中率所練鄉兵赴任,既視事,令各營取餉必經縣票,品覈資產以應,否者以盜論;民間稍靖。總兵陳梧敗於嘉興,渡海掠餘姚;正中遣兵擊殺之,行朝忌者劾正中擅殺大將。黃宗羲言於王曰:梧之見殺,犯眾怒也;正中何罪?乃止。時,諸將張國柱、田仰、荊本徹各率兵先後過餘姚江,舳艫蔽空;正中令嚴,不敢犯。其後,國柱從定海復入,縱兵大掠,百姓洶洶;正中單騎入其軍,呵止之。國柱迄不得志;縣人倚正中如嚴城焉。陞監察御史。喜星象律呂象數之術,嘗進監國魯元年大統曆。浙東亡,隱山中,貧甚;賃田以食,佐以醫卜。丁未八月卒,葬山陰。

  越城建國,其君臣本無大略,而授國城於悍帥,民之苦兵甚於盜也。藉非董、王諸臣力摧其鋒,擁護孤弱,民之塗炭豈能歷一歲哉!雖無救於亂亡,然支搘一時,民即受一時之賜矣。魯王之亡也,王之仁入海而敗,將自沉;既而曰:吾死此,孰知吾節!乃立旗幟,鼓吹張蓋,入松江;大兵謂其降也,護至金陵,峨冠大袖,肩輿而入,都人聚觀。總督令易服薙髮,笑曰:吾握兵柄,爵通侯,謀人國事而無成,死固分也。然葬於鯨鯢,身死不明,後世青史何所徵信?故就此求死耳;乃欲以是污我耶?遂見殺。嗚呼!烈矣!而論者謂其始降而後悔,並沒其節;亦太苛也。余是以憫之,附之魯臣之末焉!

  沈履祥,號復庵,慈溪人。崇禎丁丑進士,知侯官、甌寧二縣。弘光立,上治平要務,又上責成疏;頗見採納。浙東授御史,督餉臺州。臺州陷,走山谷中;搜山得之,殺於野。其弟求屍,得其首於桑園、得其身於亂屍中,以服帶可據也;紉而合之。

  魯王之事無足言者。其在浙東,閩有君矣;其在海上,粵有君矣。所惜者,諸臣故國舊君之恩,依依不釋,間關相從,不避險阻,與宋之張、陸有同列焉。然諸臣亦多雜事魯、唐,其專心於魯者,張、熊、孫、錢而外,惟宸荃以下數人焉。跡其才略,亦不能有所展布;然蒙難而能正其志,有足悲者。是用誌之,以示後人。

  ●南天痕卷十五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二十五 林垐(附林汝翥)、劉中藻、朱繼祚、張肯堂、吳鍾巒、朱永佑、李向中、朱養時、林瑛(附張名陽等)

  列傳二十六 熊汝霖、錢肅樂、張煌言

  ·列傳二十五林垐(附林汝翥)、劉中藻、朱繼祚、張肯堂、吳鍾巒、

  朱永佑、李向中、朱養時、林瑛(附張名陽等)

  林垐,字子野,福清人。崇禎癸未進士,知海寧縣,有能名。邑有妖人能緣壁走簷,伏水中一、二日;以劍術惑眾,聚黨千人。聞都城陷,將舉事,垐聞即捕破之;兵士乘亂鼓噪者,悉治以法。已而,棄官去。閩中立國,上欲置之左右。黃道周督師,請與偕行,以戶部員外郎司餉。改監察御史,往諭浙西。行至贛州,以典銓缺人簽舉,召垐還,授吏部郎。在職清峻,一時請託遂絕。扈上至汀,江楚迎駕疏相繼至,上欲出汀州入贛,清兵已渡閩關。上倉卒西行,潰兵蔽江而下,群臣不能從。垐號慟而返,走山中,時歌、時哭,有所怨憤;形之篇章,讀者無不泣下。丁亥七月,魯王由海入閩,郡邑響應,福清人推垐為兵主。垐別於父曰:兒當死久矣。受命守海寧,失城池當死,扈蹕不終當死。再使延命漏刻,恐以不令之名貽羞父母。乃苴屨負戈,雜徒旅中攻福清,身被數創,猶勒兵戰,矢中喉死。垐之友人葉子器者,初,在營中,為大兵所獲,使之作書招垐;子器受紙筆,書絕命詞授之,亦被殺。

  其宗人汝翥,字心泓,以鄉舉知沛縣。天啟朝,官御史巡城,杖內侍曹進、傅國興。魏忠賢亂政,不能殺也,時稱其剛直。江南立國,起為雲南臨沅道,以海疆不靖貶秩。魯王至閩,徵拜兵部左侍郎,總督義師。丁亥十月,攻福清,兵潰被執,除夕,服金屑死。

  劉中藻,字薦叔,福安人。崇禎庚辰進士,授行人。甲申之難,抗言領兵回籍,被拷掠歸。唐王立,以兵科給事中宣諭浙東,張國維、熊汝霖不奉詔;中藻返至金華,朱大典客之。薦之隆武,召對稱旨,擢右僉都御史,巡撫金、衢。中藻取苧獠、青獠諸種人,練之為卒,時稱能軍。閩敗,率眾歸魯王,復福寧、長樂,進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中藻善撫循,激勸富人,使出財佐軍;士卒樂為用力,其兵最盛。鄭彩專主閩事,心勿善也;中藻亦不相下,由此有隙。上使大學士沈宸荃解之,彩不聽。中藻在福寧,彩反掠其地;王師乘之來攻城,中藻善守,所殺傷四、五千人。戊子十月,王師乃傅城十里,掘濠樹柵環之,城中求戰不得。明年四月,食盡;中藻知必陷,為文自祭,吞金死。其時,中書舍人陳世亨聞魯王至閩,亦以一旅復安固;援兵莫繼,被執不屈死。而永福、長樂之復陷也,給事中鄔正畿、御史林逢經(字守一)、王恩及皆自殺。

  朱繼祚,莆田人。萬曆乙未進士,選入翰林,累官至南京禮部尚書而罷。南渡時,起故官,協理詹事府事;未赴。南都陷,隆武帝嗣位,召拜東閣大學士。明年八月,扈駕幸汀州。無何,帝蒙難,繼祚還鄉。魯王監國之三年正月,王在閩安鎮,鄰境州縣多下;繼祚亦舉兵,與同安伯楊耿合攻興化城。守城者為監司彭遇颽,故弘光時御史也;令其將出戰,而己登埤,樹大明旗幟,其將不敢入,遇颽遂以城降,繼祚入守之。三月,王師至,城復破;繼祚及參政楊芬、給事中林嵋、知縣郁廷諫並死之。芬,嘉善人,嵋,莆田人,俱癸未進士;廷諫,杭州人也。魯王二年中所復郡縣,至是盡失云。

  張肯堂,字載寧,號鯢淵;華亭人。天啟乙丑進士,知濬縣;擢御史,巡按福建,後遂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其地。江南立國,肯堂選兵三千,令副將周之蕃率以助防江;璽書褒之。漳、泉山賊數萬,出沒劫掠;肯堂按行勦撫,踰年悉平。唐王入閩,迎於水口驛,加兵部右侍郎;尋為吏部尚書,改左都御史,賜上方劍,專理兵馬錢糧,節制諸鎮,便宜行事。丙戌春,上至延平,以肯堂為留守。尋議率師由海道入長江,窺取金陵,以屬肯堂,改總制浙直。肯堂乃請平海將軍周鶴芝將前軍、定洋將軍辛一根將中軍、樓船將軍林習山將後軍,行有日矣;鄭芝龍密疏止之,以郭必昌代為總制。必昌,芝龍私人也。上乃命肯堂為福京監鄉試,事畢,赴行在。未幾,上出延平,肯堂不及從。

  會周鶴芝還自浙海,遂入其軍,駐海壇山,尋取海口。海口破,肯堂由海入浙,阮進之裨將周弘益劫之於路。丁亥六月,至滃州,黃斌卿館之;有所謀,不用。肯堂鬱鬱無所發舒,知且亡,以孫茂漪託之中軍汝應元。嘗與人書曰:銅槃之役,僕豈敢後!顧飄梗隨流,安假黃鵠之一羽!魯王既失閩地,駐健跳所,肯堂勸斌卿迎之;不聽。及定西侯張名振殺斌卿,始迎魯王入滃州,拜為東閣大學士。居二年,辛卯八月,王聞清兵渡海,張名振與英義將軍阮駿扈之出滃州;肯堂居守。九月二日,城陷,先一日,肯堂冠帶面北叩首,將就縊。聞門人蘇兆人已縊死廡下,肯堂取酒酬之曰:蘇君待我。遂歸至雪交亭,視其子婦沈氏、妾周氏、方氏、姜氏、畢氏次第就縊,乃題詩於襟,自縊亭之中梁。其僕張俊、彭欽從死。汝應元已為僧,至軍門乞收葬;將亦義而許之。雪交亭者,植一梅、一梨,其開花嘗相接,因以名亭;肯堂讀書地也。

  吳鍾巒,字巒稚,號霞舟;武進人。弱冠為諸生,出入文社講會者四十餘年,海內推為名宿,而不得第。晚以貢生教諭光州,從河南鄉舉,成進士;時年已五十八矣,崇禎八年也。授長興知縣。以禮抗奄人崔璘,為所誣,降紹興照磨,尋移桂林府推官。南渡,陞禮部主事;未至而金陵亡,赴閩中。上書言國事,時宰不悅。鍾巒曰:天下分崩,資群策猶恐不支,尚欲拒人言也!鄭氏專,上惡之,欲往贛州。鍾巒曰:閩海雖非立國之地,然今日所急者,選鋒銳進,克復南昌,聯絡吳、楚,猶可自固;倘舍此他圖,關門一有騷動,全閩震驚矣。上不悅,出為廣東副使。未行而閩又亡,遁跡海濱。魯王之出海也,鄭彩以其軍奉之;至中左所,士大夫皆觀望不出。鍾巒曰:出固無益也。雖然,不出則人心遂渙;濟不濟,以死繼之耳。王以為通政使。至則申明職掌,言今者遠近章奏,武臣則自稱將軍都督、文臣則自稱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屑署也。至所在游食江湖者,則又假造符璽,販鬻官爵。偃臥丘園,而曰聯絡齊、楚;保守僕御,而曰聚兵千萬。以此聲聞,徒致亂階。臣請自後嚴加核實,集兵則稽其軍籍、職官則考其敕符。王是之,陞禮部尚書。從王還浙海,所至錄其士之秀者,率見於王,僕僕拜起。人笑其迂。鍾巒曰:濟濟多士,維周之楨;可以亂世失教士耶!王在滃州,鍾巒退處普陀。及城圍聞急,鍾巒曰:昔者吾友李仲達死奄難,吾為諸生,不得請死;吾友馬君常死國難,吾為遠臣,不得從死;閩事之壞,吾已辭行,不得往死。吾老矣,不於此時此土捐軀殉義,即一旦疾病死,何以對吾友、見先帝於地下哉?復渡海入滃州。辛卯八月,至文廟右廡,設高座,積薪其下。城破,捧先師神位登座,舉火自焚;年七十五。

  朱永佑,字爰啟,華亭人。崇禎甲戌進士,授刑部主事,調文選,罷官。唐王立,起太常寺少卿,出監平海將軍周鶴芝軍,勸鄭芝龍無降,不聽。將遣力士趙牧刺之,亦不果。魯王至,與鶴芝攻復海口、鎮東二城,將以居王,尋不能守。丁亥,偕張肯堂、徐孚遠至滃州。永佑好獎借人,上下咸得其歡心;故雖黃斌卿之猜忌,亦相善也。及斌卿誅,王駐滃州,以為吏部侍郎,進尚書。城破,病不能起。曰:薙髮則生。永佑曰:吾髮可削,何待今日?刺其脅而死。僕負屍出城,流血霑衣。僕哭曰:主生前好潔,今乃爾耶!血遂止。

  李向中,號立齋,鍾祥人。崇禎庚辰進士,知長興縣;調秀水,大革漕弊。南渡,遷車駕司郎中,出為蘇松道副使。閩中授尚寶司卿。魯王入閩,召巡撫福寧。城破,從王之浙,轉兵部尚書。是時,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風餮,面目黧黑;獨向中白晰如故。父喪,居城外。大兵取滃州,召之,辭;亦發兵捕之,以練絰入見。帥謂之曰:聘汝不至,捕汝而至,何說也?向中曰:前則辭官,今來就戮耳。遂殺之。

  朱養時,江陰人;官兵部郎中。臺州守道耿應衡遣人入滃州,以日者術見王,謂王當有災。定西侯張名振信之,使禳,擇日詣壇。養時上疏爭之,名振不聽。養時怒曰:使中土聞之,謂行朝無一人矣。城陷,自縊死。

  林瑛,字玉之,福建人;戶部主事。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入浙。婿隨鄭彩去,瑛之健跳所。母死,貧甚,妻陳氏及女為人紉衣給食;已而女死。兵入滃州,瑛與陳氏分梁而縊。其餘死事者:左都督張名揚,定西侯名振弟也。名振扈王出,名揚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數百人皆自焚。安洋將軍劉世勳、通政使會稽鄭遵儉、兵科給事中鄞縣董志寧、主事蘇州江用楫、會稽董元會、福建朱萬年、臨山衛李開國、長洲顧珍、顧宗堯、中書舍人吳縣蘇兆人、工部所正鄞縣戴仲明、參謀順天顧明楫、諸生福建林世瑛,皆自殺。而錦衣衛指揮大興人王朝相,奉王妃陳氏、貴妃張氏、義陽王妃杜氏入井,以巨石覆之;自刎其旁。太監劉朝几等,死者凡十八人。

  魯王自浙入閩,所克復者三府、一州、二十七縣,謂非林垐諸人力哉?亦幾幾一成、一旅之聚矣。然卒無成者,此天也。大木已摧,乃欲藉枿蘗以成林,不亦遠乎?其後陸處者,惟舟山二年。舟山環海,元為昌國州;越王句踐欲置夫差甬東地,即此也。明隸定海,設參將一員。隆武命黃斌卿鎮之,遂欲雄據其地;王至不納,卒為定西諸將所誅,王乃駐蹕焉。大師出攻,歷年而後下,豈其地勢險要固於燕山、金陵歟?非也。語云:朋黨執虎,十夫撓椎;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蓋明之遺臣在焉。舟山破而遺臣盡矣,其死義多於兩都者何也?曰:當日諸臣不死者有二:其一私妻子、保富貴,偷生無恥之小人也;其一懷才未試、抱申胥之忠、矢田單之智,庶幾冀得一當以報者也。至舟山,而二者之臣無矣;慕富貴者必不至,至者皆志在死忠者也。地沒天荒,鯨鯢為伍,豈尚有餘望哉?故君子無責焉,亦無褒焉。褒之以其始至也,非以其死終也;責之無可責焉矣,至此而後臣事畢矣。雖然,吾聞之海上有十洲三島,神仙聚焉,安知諸君子非以兵解而棲託其際者乎?

  ·列傳二十六熊汝霖、錢肅樂、張煌言

  熊汝霖,字雨殷,餘姚人。崇禎辛未進士,知同安縣。以治行高,入為戶部給事中。在廷名敢言,卒致忤意,降福建按察司照磨。弘光立,起原官,轉吏科。汝霖言諸臣爭誇定策,罔計復仇,處堂未已,且為鬥穴;始之武與文爭、繼而文與文角,殿廷之上,無人臣禮,此豈立國之規哉!馬士英銳意起阮大鋮。汝霖言陰陽消長,間不容髮。國家必欲求奇材,草澤中尚不乏人,何至擇及丹書?閣臣此舉,無乃負先帝、負皇上乎?四鎮之設也,汝霖言一鎮之餉至六十萬,勢必不供。即倣古藩鎮法,亦當在大河以北開屯設府,曾堂奧之內而遽以藩籬視之。未幾,奄人欲復廠衛。汝霖言先帝十七年憂勤,曾無失德;止有廠衛一節,未免府怨臣民。因言:先帝篤念宗藩,而聞寇先逃,誰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降叛跋扈,肩背相望;先帝委任勳臣,而京營健卒,徒為寇藉;先帝旁寄內臣,而開門延敵,反在禁旅;先帝破格用人,而邊才督撫首鼠兩端,超遷宰執羅拜賊廷。思先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矣。甲申九月,奉使淮南陛辭,言朝端之上,議論日新;宮府之間,揣摩日熟。少宰樞貳,悉廢廷推;四品監司,竟進宮詹。追贓定罪,無煩司寇。蹊徑疊出,謠諑繁興。一人未用,便目滿朝為黨人;一官外遷,輒訾當事為可殺。市井狡獪,耽耽得官,逞身應募,以備推刃告變之用者,環伺而待發。逐客之令時聞,翩翩之口未已;置國卹於罔知,逞私圖而得志。黃白充庭,青紫塞路;南朝佳麗,復見今時。獨不思他日稅駕何地耶!其語無不切中;迄不見用。魯王監國紹興,畫江而守。汝霖謂長久計,欲令諸帥畢渡。不聽。乃率所部千人,從小亹渡江,進至海寧;集其父老豪傑,激揚忠義,灑淚誓眾。聞者莫不感動,旅拜轅門者且萬人。別行伍,分汛地,以本司進士俞元良司餉,指揮姜國臣主兵。由是,浙西、吳中各響應,一時號為熊兵。加兵部右侍郎,兼左都御史,總督義兵。閩中詔使劉中藻至,議開讀禮。汝霖持不可。言主上原無利天下之心,唐藩亦無坐登大寶之理;有功者王耳。若我兵能復杭州,主上早登大號,已是有名;若其不能,而使閩兵克復武林,直趨建業,功之所在,誰敢與爭。此時而議迎詔,未晚也。時,張國維亦持此議。於是,人心始定。丙戌六月朔,浙江兵潰。汝霖從魯王由海道至閩,會隆武蒙難,郡縣盡降。王以汝霖為東閣大學士,會兵於長垣,分道攻取,先後得三府、一州、二十七縣。戊子,王在閩安鎮。時,國事皆專於鄭彩;彩暴橫,汝霖每折之。彩與定遠伯周瑞交惡,汝霖票擬,恆右瑞;彩積恨。既而彩與義興伯鄭遵謙爭洋船,常恐遵謙之襲己也。汝霖自閩安至琅琦休沐;守琅琦者,彩之裨將李茂,與汝霖奴爭口;元夕,熊、鄭兩家,同郡相問遺,茂即以合謀告變。汝霖遂為彩所害,並其幼子投海中。

  錢肅樂,字希聲,號虞孫,又號止亭;鄞縣人。幼頴異,書過目不忘;為諸生,有盛名。崇禎丁丑進士,知太倉州。州瀕海而富,多貴族,豪奴黠吏相緣為奸。其暴惡之民,習拳勇,健訟好鬥。肅樂立法嚴明,視事精敏;居五年,俗大化。遷刑部員外郎,以憂歸。乙酉六月,杭州不守,浙東議降;肅樂大會縉紳諸生於城隍廟,開陳大義,謀起兵。邑人有不利者(即謝三賓),陰致書定海大帥王之仁;謂潝潝訾訾,起自一、二庸妄書生,須以公之兵威脅之方可。庸妄書生,指肅樂也。之仁至,反從肅樂。時,郡縣有司皆逃,肅樂乃建牙行事,封府庫、收符鑰,標兵皆來受約束。兵餉咸集,乃遣人迎魯王建國。肅樂亦至紹興,畫江防守,分汛瓜瀝。擢右僉都御史,遷左副都御史。上言國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賢人蜚遯,不肖攘臂。一也。憲臣劉宗周之死,關係社稷,賜卹諭祭,朝典未備。二也。外戚張國俊權傾中外,共指□□。三也。臺省直諫,發言盈庭,無裨群枉。四也。朝章令申,委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闟茸下流,冒舉義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開詔息同姓之爭,李長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煙不息,而越城褏衣博帶,滿目太平;讌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棟之下。八也。所與託國者,強半弘光故臣,鴞鳥怪聲,東徙尤惡;飛蛾滅燭,至死不改。九也。民為根本,七月雨水,廬舍漂沒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餓死;執干戈以衛社稷,以戰死;文武衙門絳標寸紙,一日數至,以供應死;越人衣食取辦於舟楫,調發既煩,民皆沉舟束手,以無藝死;比戶困於誅求,此營未去、彼營又來,以財死;富室輸財,亦以義動之,非有罪也,而動加榜掠牢囚,以刑死;大軍所過,沿門供億,怒罵及於婦女,以辱死;甲獻乙之貨、丙報丁之怨,百毒齊起,以憂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鎮之一吸,將來合藩鎮之兵馬,不能衛小民之一髮,惴惴以不剃髮死。十也。若不圖變計,不知所稅駕矣。朝議畫地分餉,以紹興八邑各有義師,上供本郡;寧波轉給王藩。肅樂言臣師二千,既無分地,勢須遣散。但臣自舉義以來,大恥未雪,終不敢歸安廬墓。散兵之日,單丁入伍,濟則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浙師既潰,汎海入閩,隆武授以原官。閩亦尋敗,隱於福州之化南。魯王至,肅樂乃出,進兵部尚書。王謂諸臣曰:江上之師不能成功,病在不歸於一。肅樂請以建國公鄭彩為元戎,諸鎮皆受其節制。又言兵貴精練,練兵非旦夕事也;請自建國以下六大營,每營挑選敢死善戰之士,別為六軍。一切封拜掛印悉停罷,懸六金印於此。令曰:有能將本營挑選之士破敵者,不論把總、守備等官,各以金印佩之。王以為然。自是兵威頓振。王之初入閩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鄭成功所營之地也。成功不肯奉王,以丁亥為隆武三年,故王改次長垣。鄭彩自以其軍連破郡邑,成功不與焉。是年十月,肅樂頒明年戊子魯王三年曆;於是,海上有二朔。時劉沂春、吳鍾巒皆隱遁不起,肅樂薦沂春為右副都御史、鍾巒為通政使;且寓書兩人曰:時平則高洗耳,世亂則貴褰裳。司徒女子,猶如君父;東海婦人,尚切報仇。嗟乎!公等恐負斯言。二人翻然就道,而隆武遺臣無不出矣。戊子,王次閩安鎮;拜肅樂東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與馬思理、林正享同入直。肅樂每日繫河艍於王舟之次,票擬章奏封進,則牽船別去,匡坐讀書而已。先是,大學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寧州;將破,其帥涂登華謂人曰:豈有海上天子、舟中國公?肅樂致書曰:將軍不聞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陸不在舟中乎?後世卒以正統歸之。而況於不為宋末者乎?今將軍死守孤城,以言乎忠義,則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則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稱安,巢危林以自得,計之左矣。登華遂詣鄭彩降。彩欲使私人守之,中藻不可;藻反掠其地。肅樂與中藻書,不直彩;彩使人刺得之。相見,彩故誦書中語;肅樂固有血疾,至是憂憤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贈太保,謚「忠介」。故相葉向高曾孫進晟葬於福清之黃蘖山。

  張煌言,字玄箸,號蒼水;鄞縣人。幼豪邁,能文章,善射。崇禎壬午舉於鄉。魯王立國,煌言與肅樂同事,授翰林院編修;出籌軍旅,入典制誥。丙戌,師潰入海,依黃斌卿於舟山。明年,松江吳勝兆反,以右副都御史監定西侯張名振軍以應之。至崇明,颶風覆舟;煌言脫身,間道歸海上。又明年,移部上虞之平岡上寨。庚寅,魯王居舟山,煌言復從之。舟山破,從王之閩海。時,鄭成功縱橫海上,兵頗盛,遙奉桂朔,魯王為之寓公而已。癸巳冬,返浙。明年,復監名振軍。入長江,登金山,遙祭孝陵,三軍皆慟哭,烽火達於江寧;以上游師未至,左次崇明。頃之,再入長江,掠瓜州、儀真,抵燕子磯,江寧震動;而師徒單弱,中原無響應者,遂乘舟東下,聯營浙海。戊戌,永曆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成功北行,又監其軍。抵羊山,孽龍為虐,海舶碎者百餘,義陽王溺焉;於是返斾。己亥,成功全師犯江寧,煌言以所部數千人並發。謂成功曰:公不如先取崇明。崇明,江海門戶,懸洲可守;脫有疏虞,進退有據。不聽。以煌言為前軍,陷瓜州城。議師所向,成功欲先江寧,煌言欲先鎮江。成功曰:吾頓兵鎮江,金陵援騎朝發夕至,為之奈何?煌言曰:吾以偏師由水道薄觀音門,金陵將自守不暇,豈能分援他郡?成功然之。即請煌言往。未至儀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觀音門;成功已下鎮江,水師畢至。七月朔,小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煌言所遣別將以蕪湖降書至。成功虞江楚之援師且至也,控扼蕪湖,足以制上游。七日,煌言至蕪湖,相度形勢,一軍出溧陽,以窺廣德;一軍鎮池州,以截上流;一軍拔和陽,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偪徽州。傳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送款:郡則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塗、蕪湖、繁昌、宣城、寧國、南寧、太平、旌德、貴池、銅陵、東流、建德、青陽、石埭、涇縣、巢縣、含山、舒城、廬江、高淳、溧陽、建平,州則廣德、無為、和州,凡得四府、三州、二十四縣。煌言考察黜陟長吏,如州牧行部事;江、楚、魯、衛人士,多詣軍門受約束,歸許起兵相應。亡何,而江寧之敗聞;煌言方受徽州降,乃返蕪湖。初,煌言語成功曰:師老易生他變,宜遣諸帥分徇郡邑。金陵出援,我則首尾邀擊;如其自守,我則堅壁以待。倘四方克復,收兵鱗集,金陵如在掌中矣。成功不聽,自以為旦夕且下。士卒釋戈而嬉,縱飲奏樂;官兵諜知之,以輕騎襲破前屯。成功倉卒移帳,質明軍灶未就,官兵傾城出戰,兵無鬥志,大敗;成功亦遂乘流出海,並撤鎮江之師而去。於是,橫江之艘,皆屬官兵。煌言歸路已梗,乃引舟趨鄱陽。八月七日,與楚師遇而兵潰。楚舟登陸,士卒尚數百人,歷霍山、英山,渡東溪嶺;追師奄至,士皆竄,止一僮、一卒從,迷失道。土人止之,賂土人為導,變服夜行;天明而蹤跡者眾,導者亦去,茫然不知所向。內有故人賣藥於安慶之高河埠,求一人導至其所;至則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識為張司馬,憐其忠義導之;由樅陽湖出江,渡黃盆,抵東流之張家灘,隨行建德、祁門兩山中。煌言方病瘧,乃疾至休寧,買棹入嚴州;恐浙人熟其面,改而山行。自東陽、義烏出天臺,以達海壖;樹纛鳴角,散亡復集。庚子,駐師林門。辛丑冬,入閩海;遣客羅子木至臺灣,責成功出師。不聽。明年,煌言復歸浙海。甲辰散兵,居於懸嶴。懸嶴在海中,荒瘠無居人;山南多■〈氵义〉港通舟,其陰巉巖峭壁。於是閩、粵皆平,惟煌言尚在。議者謂煌言不死,傍海且復逞;朝旨急搆之,系累其妻子族屬以待。煌言之小校降,欲致之以為功;與其徒數十人走普陀,偽為行腳僧。會煌言之糴舟至,糴人為其僧也,昵之。小校出刀以脅糴人,令言其處;擊殺數十人而後肯言,曰:雖然,公不可得也。公畜雙猿以候動靜,船在十里之外則猿鳴木杪,公得為備矣。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緣蘿踰嶺而入。暗中執煌言,並其從者羅子木、楊冠玉;七月十七日也。至寧波,將帥舉酒屬曰:待公久矣。煌言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餘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出郭,寧波庠生周禮貽以詩曰:浩骨雖埋新社稷,沉魂猶見舊衣冠。煌言頷之。至杭州,供張如上賓,督、撫而下無不敬之,省中人賂守者得睹一面為幸。九月七日遇害。年四十五。子木、冠玉并二水手從死。子萬祺,先三日死於鎮江。煌言精於六壬,兵屯東溪嶺,占得四課空陷;方大驚,而追騎已及。糴舟未返,占課大凶;徘徊假寐,夢金甲神告曰:上帝日中取汝。與其友王采薇言之,言未既而兵入。杭人張文嘉、萬斯大葬之於南屏之陰。子木名綸,溧陽人;冠玉,鄞縣人。

  監國之事,熊、錢二公始也,張司馬終之。三人者,固天下才也。使當明之盛世,且與于、王爭烈矣!不幸而值末流,謀之不見用、用之不得盡其才;譬之九尺之軀,俯首矮簷中。吁!可悲也!熊、錢阨於強帥,熊既凶終,錢亦賫恨;甚矣,盜賊小人豈可以共功名哉!

  ●南天痕卷十六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二十七 守土諸臣傳

  ·列傳二十七守土諸臣傳

  嗚呼!封疆之吏,與地存亡;郡縣之吏,與城存亡:人臣之通義也。明之末也,為吏者既脧剝以致變;及賊至,則捧頭鼠竄,列郡土崩,求其捐軀以報者,寥寥也。間一有之,豈非歲寒之松柏歟!余於死事之大者,既各誌之於傳矣。其餘守官不去者,嬰慘酷而自甘;雖他事無所表見,亦不忍湮沒。自弘光迄永曆,列其姓氏云。

  任民育、曲從直、王纘爵、周志畏、羅伏龍、楊振熙、溫璜

  揚州自史閣部死義外,文吏得九人焉。知府任民育,字時澤,濟寧舉人。善騎射,為鄉理捍患。里人徐標巡撫真定,薦其材,用為贊畫,經理屯務。明年,授頴州知州。兵燹之後,戶口死亡略盡,而征賦如故。民育乃核州田計一萬九千頃,荒者半焉;於是,併八十里為四十里,止征見戶。民甚德之。甲申冬,陞揚州府知府,可法甚任之。以戎服守鎮淮門,城破馳歸,易緋服堂上曰:此吾土也,當死此。左右皆奔散,獨吏陸某者侍。兵至,欲擁之出,遂死之。妻子投井死,陸某亦自經以殉。同知曲從直,與其子分守東門,父子皆死。從直字完初,遼東舉人也。監軍同知王纘爵,字佑中,鄞縣人。以祖廕入太學,授應天府通判,攝溧水篆。清介剛直,忤上官投劾歸。乙酉,起揚州監軍同知。可法謂曰,君書生,不知兵,奏改京職可乎?纘爵對曰:下官世受國恩,豈敢避難?願從明公死,不願從馬、阮生也。可法改容謝焉。城破,遂從死。江都知縣周志畏,字一畏,號雪松;與纘爵同邑。癸未進士。年少敢任,果於決事。高傑將士在城暴橫,志畏屢戢之;反受挫,不勝憤,求解職。會新喻羅伏龍至,可法即命代之。伏龍,先由舉人知梓潼縣。代志畏,受事甫三日,城即陷。兩人皆死於兵。而志畏妻子僕隸,闔門殲焉,無一脫歸者。其時,兩淮鹽運司楊振熙、揚州監餉僉事黃鉉、通判吳道正、江都縣丞王志端亦皆死。振熙,臨海舉人;鉉,彭澤舉人;道正,餘姚人;志端,字研方,孝豐人。諸人行事,惜乎軼矣!

  溫璜,初名以介,字於石,號寶忠;湖州烏程人。生三歲而孤,母陸太孺人苦節五十年卒,被旌於朝。少為諸生,有學行,名譽赫然;湛深於易,為教授大師。性至孝,母歿,廬於墓,出入必為文以告。丙子,舉於鄉,始易名。癸未,成進士,年五十九矣。授徽州府推官;甫蒞任,京師報陷。公慟哭誓死,亟訓民兵、繕城堞、靖寇盜,為保障計。明年,南都亦覆;知府秦祖襄遁,諸僚屬悉遁。公嘆曰:城無民主,且自相屠!乃盡力攝其印,召士民慰諭之;眾感泣願守,遠近從而保守數萬家。會僉都御史金聲起績溪,公與為犄觕,且轉餉給其軍;而徙家屬於瀹坑村舍,語吏不得通家信,凡四閱月。聲敗,巖兵登陴。郡人黃澍以城獻,公抽刀將自刎;吏扣頭曰:不念夫人、公子乎?公曰:然;孺人欲偕我死。趨歸瀹坑,釃酒以談;夜闌,僕婢咸就寢,長女寶德年十五假寐,茅孺人趣之起,女曰:何為?曰:死爾。女延頸授帨,未絕,復刃之。孺人整衣寤,公取刀截其喉;有頃,呼曰:未也。再刃而絕。乃書遺令曰:世受國恩,惟死以報;薄棺火葬,不必還屍。投筆長嘯,抽刀自刎,聲如雷震;乙酉九月二十四日也。越日復甦,居人舁至幕府視其創,皆驚嘆。進之食,揮之。又五日,兩手裂其喉而死。

  顧咸建、唐自彩、過俊民(杭州)

  顧咸建,字漢石,崑山人。與兄咸正俱登癸未進士;咸正授咸安推官,而咸建得錢塘令。錢塘本劇縣,是時,連歲大祲,米價騰湧,民至削樹皮、採野菜為食。而三餉疊加,催科甚急;長吏以解額為殿最,里甲往往雉經倉門。咸建下車,分兩稅為十限,令同甲自將曉諭,不以官符追攝。集父老告之曰:寇患若此,朝廷師旅四征,餉非得已也。爾曹受列聖深仁,獨不思急公分上憂而煩我遣胥隸乎?民讙曰:使君愛我,我何敢以逋課負使君?輸者滇溢,無後期者。京師變聞,人情洶懼。咸建出令曰:天未厭明德,新天子詔即至;若無恐!戢奸警備愈嚴。弘光立,御史彭遇颽,士英私人也。出按浙江,橫甚;遣奴客四出剽掠,百性憤怒,聚譁於署。遇颽出兵,擊殺七十餘人,民洶洶思變;咸建馳撫之,得已。遇颽旋劾罷。及揚州失守,馬士英、方國安、鄭彩軍咸集錢塘,城中鼎沸;咸建率吏卒日夜防禦,軍得稍戢。大兵即至,巡撫張秉貞驚擾不知所為,總兵陳洪範勸之納款,咸建爭之不能得;秉貞遂挾潞王出降,咸建棄官去。大帥遣騎追之,及於東江,還,抗詞不屈。閏六月朔,殺於忠清坊;士民徒跣號泣。懸首城樓,一蠅不集。閩中贈太僕少卿,謚「忠節」。咸正之選推官也,延安已為賊所陷,未赴而京師變,需次於家。至丁亥,松江兵科給事中陳子龍欲與提督吳勝兆共舉事,為人告變,匿咸正子天達所,跡捕得之。子龍死,咸正執至江寧,總督洪承疇問曰:汝知史可法在乎、不在乎?咸正答曰:汝知洪承疇死乎、不死乎?洪嘿然。與二子天達、天遴俱見殺。

  唐自彩,字西望;四川建州貢生,兵部侍郎偕泰從父也。崇禎末,授臨安知縣;而無錫貢生過俊民,方為訓導。自彩居官廉,多惠政,尤振興文教,與俊民相得甚歡。臨安,故山縣,俗醇樸易治;自彩政暇則與俊民飲酒賦詩,士兵愛信之。及大兵至浙,省城大吏皆迎降,邑人大震。自彩嘆曰:臨安彈丸地,以戰則無兵,以守則無食;且爾民素不習兵革,無徒苦父老為也。冊印俱在,聽邑人之所為。我老矣,豈復北面事二姓?

  與其侄偕豫攜家入梅鄔,俊民亦匿山中。士民遂賫冊印赴省;大帥問曰:令安在?士民前曰:令唐君,賢父母也;憐吾民之被干戈,不敢守土,已入山隱矣。大帥曰:果賢耶?吾還汝令;若迎奉之,我不別遣吏也。士民入山迎自彩出,堅不可。閱兩月,大帥聞自彩終不出,下教置令。新令至,欲自媚,詭上言自彩山中陰集兵,虞有變。總督張存仁乃遣兵執自彩,俘其家。是時八月,值下丁;俊民語山中諸生曰:吾為學博,猶廟祝也。我在,可令大聖缺一祀乎?刑牲具醴,侵晨入城行禮。甫初獻,而執唐令之兵突至,見堂上峨冠博袖執笏者,問何人?或告之曰:學官也。因前繫之,俊民大罵,殺於功臣山下。自彩至,不屈。總督曰:昔有宋受命吳越納土臨安故事也。若毋自苦。我知汝賢吏,故不加兵;縣民德汝多矣,行且薦於朝。慰諭百端。自彩曰:士各有志,安用相強。總督指其家曰:獨不念少妾、幼子乎?自彩曰:大丈夫豈以子女易大節?卒與其姪偕死。妾大呼曰:主死,妾願從;官若憐我幼子,有乳嫗在。延頸受刃。其子既長,遇蜀人,得歸。隆武贈自彩太常寺少卿;偕豫,字敬子,亦貢生,贈太常寺博士;而俊民竟無為請贈謚者。

  鄭為虹、黃大鵬、王士和、王景亮、胡上琛

  唐王立國之日淺,而其時死節之士甚眾。蓋皆前之遣臣,未殞南北之難,而留其身以有待者也。既各為傳,今錄其守土而死者。

  鄭為虹,字天玉;揚州進士,知浦城縣。上初入閩,知其廉吏,欲拔置左右;浦民留之。乃擢巡關御史,留浦城。有武將強奪商人米,為虹繩之以法,人言其市恩邀譽。上知其忠,不問,且令兼巡上游。豐采肅然,將士斂手。鄭芝龍既懷二心,盡撤關隘守兵;聞浙東陷,先回福安,其將施福亦歸,仙霞二百里間空無一兵。大兵抵關,安行無阻。為虹嘆曰;食肉者不忠,而屠民以殉之乎!還浦城,啟門縱百姓去,自刎;丙戌八月也。同時守關者為黃大鵬,字文若,建陽人。少孤貧,不能從師,求為弟子執役;每會講,輒從旁竊聽,遂知書,能屬文。舉庚辰進士,知義烏縣,有能聲。擢兵科給事中,治兵餉。未幾,從上至建寧。上以仙霞關重地,使閩人自為守。及關破,大鵬被執;南向立曰:封疆失守,我分應死。大兵射殺之。

  王士和,字萬育,金溪舉人。避亂入閩,謁選吏部司務。上言六事:文職廣而委御者多,武弁盛而立功者少,陞遷驟而責任益輕,議論煩而實用益寡,聽納博而精神愈勞,移蹕頻而民生日苦。上讀之曰:此苦口良藥也;朕朝夕省覽,爾諸文武亦共儆戒。令刊所奏分賜之,召士和賜對。丙戌夏,轉兵部主事,尋知延平府。時,延平為上駐蹕地,委重之。八月,仙霞關不守,上倉卒奔汀州,留兵部侍郎曹履泰偕士和居守。大兵至,士和謂士民曰:吾受上恩,義不可生;汝等當自為計,毋以數萬生靈膏斧鑕也。士民環泣,其友亦勸止之。士和正色曰:君子愛人以德,君何為出此言?且吾一介書生,數月而忝二千石,君恩厚矣;不死,人且謂主上不知人。北向再拜,繫印於亭,自縊死。

  王景亮,字武臣,吳江進士。南渡,授中書舍人。隆武改監察御史,加太僕寺卿,巡按金衢,兼督學政,奉命通好於魯。衢州,唐、魯之交,政令不一。景亮居久之,未有以報命也。城陷,縊於馮家園。而衢州道伍經正、推官鄧巖忠、江山知縣方召,皆不屈死;武臣則胡上琛。上琛字逢聖,福州右衛指揮使也。性喜讀書,時時竊獨吟詠。年十八,赴京襲職。隆武時,加陞錦衣衛,扈從延、汀,遇變而返。大兵入城,曰:吾世臣也,豈可偷生?令人入山採毒草;其妾劉氏聞之,願同死。上琛喜曰:汝婦人能之耶?遂衣冠同拜天地祖宗,各舉酒飲藥而死。

  梁于涘、王域、劉允浩、夏萬亨、高飛聲、李翔、涂伯昌、涂世名

  梁于涘,字飲光,江都人。癸未進士,知萬安縣。乙酉大兵至,郡邑望風迎款,于涘獨嬰城固守。援絕被執,金帥欲降之,不可;禁於南昌獄中五十三日,日作詩文。客有慰之者;于涘曰:國破家亡,自天子、公卿、百官北面受辱;余一小令,所圖曷濟?然古今忠孝名節,在人自力耳。金帥又欲官之,客聞而賀。于涘曰:死我者可賀而不可弔,官我者可弔而不可賀;死者形亡、官者神滅,吾豈以神易形哉!九月十三日作絕命詞,自縊死。

  王域,字元壽,松江舉人。除宿州學正,佐有司城守有功;歷工部主事,榷稅蕪湖。時,上游梗於賊,商少而稅額在;域上疏請如舊,從之。南都陞本部郎中,出守建昌,加副使;以清正稱。乙酉六月,金帥入南昌;域與布政使夏萬亨、副使王養正、推官劉允浩等謀曰:事亟矣,國無王,何以集眾?乃奉益王監國。大兵進攻南昌,七月朔城陷,王出走;域被執,不屈,送武昌。

  劉允浩,字集生,山東掖縣人;癸未進士,家居。聞北京陷,欲西行說劉澤清起兵;而寇至萊州,允浩與張國士等擊走之,奉母南行。時,寇盜接跡,聞其名不敢害。抵淮與黃得功相結,慨然欲立功報國;史可法壯之,欲留之軍前,允浩不可。謁選南都,擢建昌推官,同輔益王。大兵來攻,允浩督戰甚力,殺傷過當;城陷,猶率眾巷戰,中矢被執。

  夏萬亨,字元禮;崑山舉人,婺源教諭,陞西平知縣。時,河南寇盛,萬亨修備甚嚴。居三年,改知夏邑。夏邑城小,不足用兵;賊嘗頓兵城下,萬亨解諭之而去。劉超叛,督師丁啟睿率諸軍討之,屯聚者且數萬,軍需器械,不缺於供,萬亨力也。弘光立,使迎太后,因陞江西布政使;言者以為驟,乃改僉事,分巡南昌、瑞州。保寧人避寇南昌,其舍人豪橫,萬亨執而笞之;一府洶洶,皆持白梃作難,民與格鬥,將焚王府,萬亨諭之始止。尋陞按察司,署布政使事。南京潰,萬亨奉其母至撫州,屬於門生。南昌已為金帥所據,乃入建昌,奉益王。建昌破,金帥以萬亨得民心,將藉以撫定江西;曰:公從我且為大吏。萬亨書絕命詞見志。金帥知不可降,然不欲加害,送之楚帥;一門死於建昌者三十餘人。萬亨至武昌,與王域、劉允浩、王養正、施義略、魯忠省俱死;傳首江西,棄屍城下。武昌人收葬之於沌砦河,題曰:六君子之墓。養正字蒙修,四川進士也;餘二人失考。

  高飛聲,字克止,長樂舉人。授玉山知縣,遷□府同知。有巨寇久莫能靖,飛聲躬率兵搗其巢殲之。尋以養親乞去。黃道周乞督師,邀與偕行;令攝撫州府事。敵兵至,遣家人懷印走行在,而身守孤城。及城破,全節而死。隆武聞之嗟悼,贈江西按察司僉事。

  李翔,字颷舉,邵武人。崇禎己卯,以貢廷試;會詔求言,翔上書切直,幾得禍。閩中授新城知縣。先是,大兵逼新城,舊令譚夢開降,借犒師以斂民財,奸徒乘之,民勿堪擾;導閩兵之守關者誅令。令之黨與誅令之人日相殘殺,匝月未定。尚書吳春枝巡來邵武,以新令難其人,特疏用翔。將入,邑人尚欲拒之;翔單騎入城,斬黨令者一人,餘置不問,人大服。未幾,鄉民與豪家有爭,數十人譟城下,翔諭之不止,且入城抄掠;翔揚言永勝伯鄭彩兵且至,乃遣三百人紅抹首、攝弓矢,從南門入,眾皆奔。已而,知其詐也;明日復聚。翔曰:烏合之眾易與耳;一不懲艾,眾且效尤。率兵以出,且戰且撫,斬為首數人而定。鄭彩初駐新城,聞大兵至而逃,監兵張家玉邀翔共守;翔召募義兵,日夜戒嚴,親率千人出演武場督師。大兵已從他道馳入,義勇咸散,從翔返者僅三十人;比至城下,則留三人耳。翔直前斬三級而入,四顧徬徨,謂三人曰:汝等可去,我入城死矣。策馬復出。大呼曰:我新城令也。兵執之,送至建昌,僵立不跪。大帥勸之酒,翔舉杯擲地;帥遂斬之。贈光祿寺少卿,謚「忠壯」。

  涂伯昌,字子期,江西新城人。幼頴敏好學,聞杭州黃汝亨名,徒步涉江師事之;已又之楚,事郭之章於家,皆得其指授。家貧,夫婦或竟日同食一瓜,冬日被苧衣,不恤也。補庠生,督學蔡懋德甚器之。其後汝亨亦按學江西,伯昌方居憂;招之往,謝不見。人曰:子昔者千里師之,今咫尺而拒之耶?答曰:嚮者求師,非見學使者也;且吾豈以師故,越喪而往哉?攜其子先春山中讀書,宵夜不輟。庚午,舉於鄉。隆武立,授兵部主事,改監察御史。奉命至江西招集義旅,歷新城、廣昌至寧郡,會大兵破金聲桓,徇江西諸郡縣;伯昌遂力守寧都,被圍者一年。城陷,大書於壁曰:讀聖賢書,但知守經死,不知達權生。乃自縊;庚寅二月初十也。城之未圍也,先春奉母及妻匿山中。復出,從父至城下。僕告曰:賊兵且至,盍避之?先春曰:大人在城,奈何舍之?僕曰:已往廣昌矣。先春不信,奮袖而行,遂及於難。先是,伯昌有堂侄世名字仲嘉,丁卯舉人,隆武授龍溪知縣。甫蒞任,而大兵入仙霞關,鄭芝龍迎降,全閩皆潰。世名獨不屈,遣其子常吉出。常吉曰:父在,兒焉往?未幾,被執,皆遇害。士民棺殮之,瘞淺土。新守令至,哀其忠,各捐金贖其二孫,助其歸喪。世名偉幹修髯,性豪俠,志氣慷慨,為孝廉日,當事愛其才,贈之金,輒隨手盡。死時,有僕黃錫、黃揚、王亨、蔣三四人者同殉云。

  二君皆以孝廉起家,皆忠死;又皆有子死孝。忠孝一門,何其盛哉?必如是,庶不愧孝廉也夫!

  黃克善、吳錫玉

  其以禦賊死者,湖東守備黃克善,合肥人也。甲申七月,福建閻、羅、宋三家賊流入磁龜。官兵合勦,克善斬獲獨多,馬蹶遇害。將死,捋其鬚,遇賊曰:毋令血染吾鬚。賊亦壯之。而南康府通判吳錫玉,死尤烈。柯陳賊寇南康,錫玉手提鐵鞭,率壯丁數百人往勦。時,賊已去城三十里,錫玉追及。賊阻橋據岡為陣,錫玉發一矢中賊冠,賊拔嗅之;群曰:未傅毒。乃下岡返擊。錫玉躍馬獨前,持兵殺數賊;遂遇害。贈按察司僉事。錫玉字戢五,歙人也。

  彭永春、徐可行、成啟

  左兵之亂,死者四人,皆微員也;可以愧諸大吏矣。彭永春,武陵人;九江衛經歷。四月四日,左兵突入城。永春曰:我官雖卑,然食朝廷之祿,遇難不可不死。具衣冠,命一僕舉火焚署。書於屏曰:九江衛經歷彭永春死節處。子女六人俱焚死。徐可行,字三山,九江衛人;世襲指揮僉事。城陷,聞都司董四明自刎於城上,妻史氏、妾姚氏及二子俱赴水死。大呼曰:我武臣亦有人哉!入告其母汪氏;母曰:我家何不若彼也?投井死。妻鄒氏、子婦陳氏繼之。可行大書於壁曰:世受國恩,闔門殉節以報。投筆北向拜,自經於望京門城樓。成啟,字伯祐,應天人;以貢任湖口縣主簿。左兵圍城,啟具公服端坐於庭,俄而亂兵奄至;啟叱曰:國家養汝,將以靖亂,何反為?亂賊捽之下,索其金。復叱曰:寒官也,何金可索?被殺。其時,有孫大華者,德化市民也;左兵肆掠,民不勝憤,起殺一兵。次日,眾露刃而噪;總督袁繼咸不得已,命究殺兵者,莫得,市民大譁。慨然曰:殺身以安眾,吾何惜一死?乃挺身出曰:殺兵者,我也;與眾無與。遂斬以殉,一城得解。嗚呼!此與顏佩韋等五人何異?世固不乏義士哉!

  張耀、魯益、王運開、劉廷標、焦潤生、魯異撰、陳六奇、徐道興

  張耀,字融我,三原人。萬曆中舉人,除聞喜縣知縣;累官貴州布政使。耀為人淳樸,所至以和厚得民。孫可望將入境,耀言於巡撫,請發民兵守禦;巡撫以眾寡不敵難之。俄,賊眾奄至,耀率家僮拒守;城陷,猶手刃數賊。賊以禮請曰:公,秦人也;若降,當位宰相。耀怒罵不屈。賊械其妾婢三十人於前曰:降則一家免死。耀罵愈烈。賊斷其舌支解之,妾婢等皆死。

  魯益,臨州人。以貢生特用,授兵部司務;歷主事,陞貴州平安道。孫可望圍貴陽,益聚兵拒守。數月城破,一門死難。弟拭為蒲圻令,亦死於賊。

  王運開,字子朗,四川夾州舉人。授永昌府推官,署金騰道。劉廷標,字霞起,福建上杭人;通判永昌,攝府篆。沙定洲之亂,黔國公沐天波走永昌。及孫可望等入滇破定洲,陽言為黔國公復仇,屠臨安、曲靖,下楚雄、大理,移檄走永昌,迎天波歸。天波信之,將遣子送款。是時,運開、廷標方守瀾滄拒戰,天波止之;且諭以其印往。兩人曰:印在,吾而聽公;以印往,是我降也。且賊言何可信?不聽。兩人悉遣家人走騰越。運開有弟運閎,字子遠,在署;運開謂之曰:弟未仕,可勿死;將吾妾俱西,勿在此亂人意。士民懼不降且屠,詣運開聽事號哭;運開慰遣。人又詣廷標;廷標曰:賊伎倆,吾素知之;他城之降而屠者亦屢矣。眾哭益甚。廷標取毒將飲,眾始散。兩人相謂曰:眾心如此,其何以守?是夜,運開縊。奔告廷標,廷標曰:男子哉!吾年老,當先王公死;王公乃先我也!遂沐浴賦詩三章,亦自縊。運閎至永昌治喪,門下有過哭者;運閎曰:吾輩舍生取義,何哭為?殮畢厝之,復走騰越。可望聞兩人死節,求其後;或以運閎對,遂召之。至潞江,語僕曰:此行將臣賊,吾兄弟豈異趨耶?吾死將吾骨與兄合葬,題曰「夾江兄弟之墓」。遂躍入江。數日獲屍,其色如生。焦潤生,字茂慈,上元人;修撰竑之子也,以父任歷南京戶部郎中,出知曲靖府。孫可望兵至,被執不屈死。武定同知揚于陛,劍州舉人;城陷亦死之。

  魯異撰,字弗人,福建營昌人。崇禎壬午舉人。以詩文名世,同時陳子龍、艾南英不能出其右。知貴州永寧州。孫可望等陷黔、窺滇,郡邑望風遁去。異撰與其客江津進士程玉成、貢生龔茂勳謀曰:州據盤江天險,控扼全黔;棄之不守,事不可為矣!遂登陴守禦。賊兵日益,城陷,自焚死。

  陳六奇,字鳴驚,龍江衛人。萬曆戊午舉人,知景縣;廉平,民多愛之。常曰:吾以公事夜歸,民家必束炬,以照輿從;其無男子者,婦人以門內應焉。吾何功於邑人而堪此!見之慨然,忍不加惠乎?徙知曲靖、南陵縣,城破被殺於東門。

  徐道興,睢州人。官雲南都司經歷,署師宗州事。廉潔愛民,民以殷富。孫可望等入雲南,屠曲靖;道興集士民諭之曰:城守乎?士民曰:力薄兵寡,何以抗賊?道興曰:然!汝等何罪,徒膏兵刃,可速去,勿顧我;死,吾分也。士民請偕去,厲聲曰:失守封疆,我安所逃死?言訖,鬚眉奮張。眾洒淚而去。舍中止一僕,出白金二錠授之曰:此俸金也;一以賜汝,一治棺殮我。僕哭聽從死。道興曰:爾死,誰收吾骨?僕乃去。舉酒自飲,賊入大罵;賊令出迎其將,擲手中酒卮擊之曰:吾朝廷命吏,肯從賊求活耶?罵不絕口,遂被殺。同時張朝綱,廣通人,由貢生授輝源州同知,解職歸。可望兵至,謂其妻馮氏曰:曾受國恩,何顏對賊?兩人並縊死。子諸生耀,慟絕而蘇;葬親訖,亦縊死。

  那嵩、龍吉兆、龍吉臣

  那嵩,沅江土司知府也。己亥十月,上入緬,過沅江,嵩與子那燾奉上甚謹。設宴皆用金銀器,宴畢,悉斂以送;曰:此行上供者少,聊以佐之。上去,即起兵,吳帥攻之。城陷,登樓自焚,一家皆燼焉(吳帥,三桂也)。

  龍吉兆、龍吉臣,乃麻衣土司也。辛丑正月,為吳帥所獲。帥問曰:爾何故反?兩人同辭罵曰:我受國恩三百載,仗義守死,何名為反?帥曰:爾猶不畏死耶?兩人曰:我盡忠而死,誠賢於爾之不忠、不孝而生。吳帥怒,截其舌而斬之。

  傳有之,國君死社稷。今之藩臬郡縣守令,非即古之方伯連帥侯伯子男之君與?古者世其土,民猶其家之子弟也。今者不世其土,然而既蒞之則即以其家視之;儼然曰:吾,爾公祖也、爾父母也,爾宜衣我、食我。而民亦遂曰:固我公祖也、我父母也。殫其地之出、竭其力之入、金玉之貴、筐篚之彩、肥腯鮮異之品、土木儀衛之具,莫不致其美好、阜其備用。不足,則輟其長老之養以奉之;不足,則奪其妻子之生以奉之;又不足,則鄰里姻婭請貸以奉之;又不足,則赤肌膚、受榜笞而不辭。若是而冤抑不之伸、爭辯不之決、盜賊不之禁、天災流行水旱饑饉不之卹!嗚呼,是直土寇也。然且國有大故,則挈囊擔貲褰裳而遁,甚者以其土奉賊以為己功。夫彼固不知死社稷之義矣,獨不知失陷城池之律歟?法令失陷城池者斬,是即失社稷之義也;非酷也,特以後世不明其義,而借律以示之耳。明之死事者不少矣,乃其知守土之義者不概見。吳、楚、閩、粵、滇、黔,名都大邑半天下,守土之吏不下數千員,而慷慨殉義者寥寥若此,豈亂世□崩、文字殘缺,失之紀載歟?吾於是傳,即斗粟末秩、要荒土司,不敢略焉。嗚呼!其時之擁名城、享厚糈而竄降相繼者,以視此之諸君子,不如螢火較列星哉!

  ●南天痕卷十七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二十八 死事諸臣傳

  ·列傳二十八死事諸臣傳

  嗚呼!余讀尚書至「多士多方」,朱嘗不廢書而三嘆也。當是時,周之克殷數年矣;以武、周之聖,撫循安輯,德亦至矣。而故國、故君之感,商之民若不忍一日忘。周公不得已,反覆於天命之去留,以消其興亡之感;然則周之頑民,殷之義士也。南都之建,其君相以兒戲亡其國,竊怪廟堂之上,忠義之士何寥寥耶?以為聖祖列宗培養三百年,不應偷薄至此。及觀其後,而義旅四起,歷二十餘年而後定。嗚呼!此可以見禮教之效矣,而可勿誌歟!其人行事不僅以起兵見者既別為傳,而列其以兵事始終者焉。

  江浙

  自北騎南下,諸郡文武吏爭獻版籍、開門迎附,反為之守。江南副總兵吳志葵者,吏部主事夏允彝門生也;頓兵海上,獨不屈。先是,有十將官者,屯兵千餘陳湖中;湖旁諸生陸世鑰慮其為亂,亦聚千餘人,名為犄角,實防遏也。適下令薙髮,鄉民皆驚,而吏胥乘勢魚肉民,民洶洶思亂;十將官因之邀世鑰起兵,殺吏胥而焚其舟。於是,松江兵科給事中陳子龍、舉人徐孚遠、章簡陰與陳湖兵通。志葵乃與參將魯之璵率舟師三千,自吳淞江入澱泖,將窺蘇州。允彝出入軍中,飛書檄,聯絡士大夫。四方聞之,爭為響應:華亭則兵部侍郎沈猶龍、下江監軍道荊本徹、中書舍人李待問,嘉定則左通政使侯峒曾、進士黃淳耀、總兵蔣若來,崑山則鄖陽撫治僉都御史王永祚、編修朱天麟,吳江則職方主事吳易、總兵黃蜚,太倉則總兵張士儀,宜興則總兵盧象觀;南則連休寧僉都御史金聲,西則達於浙中。而嘉興吏部尚書徐石麒、翰林屠象美、嘉善職方監軍錢旃、知縣錢默、平湖總兵陳梧、海寧舉人周宗彝等,競以家資助軍為恢復計。方清之下金陵也,兵數十萬;及克蘇、杭,又籍郡邑無賴子弟刈髮以充之,勢益盛。其大軍駐金陵,一軍駐蘇,一軍駐杭,一軍駐沿海吳淞等處。允彝計:欲身與志葵入據蘇州,斷其首尾;石麒等率嘉、湖民兵,子龍、孚遠、旃、默等聯絡浙東西之師,共辦南寇,破杭而守之;峒曾率其邑兵聯絡海東舟師,荊本徹、張士儀等殲駐海者句容、二溧、宜興之兵,直走南京;馳檄九江督袁繼咸及江楚、江北諸宿將觀望順逆間者伏艦江中,伺敵窮北渡半濟而後擊之。計定,約蘇州捷音至,剋日同發。而志葵所率海上軍素怯,方攻蘇州,副將魯之璵以三百人先登,斬胥門而入。清帥匿其騎於學宮,兵入城四五里不見敵,內自疑欲退;騎兵出,突馳之,三百人皆陷,之璵鬥死。於是,軍兵爭思引退,志葵不能止;允彝流涕遍拜之,得少留。時,吳中民兵十餘萬,客賈、僧道咸來助師;及嘉興、平湖、嘉善、江陰、華亭、清浦、嘉定、崑山、上海、句容、溧陽,所在逐殺長吏為明守,得首級、輜重、器械無算。城守僅百日,然諸民兵皆猝起,無甲仗、又少馬,什不當一。蘇州據倉廩,憑堅城;方聞外變,薙髮尤急。又慮民開城出,則嚴閉諸城門,率騎撫城中,掩殺數千人,民不得不刈髮。髮刈,驅之登陴拒守。志葵數出師仰攻,不得入。而清兵駐杭及沿海者,復大出攻所陷郡邑;邑紳懼禍潛通於清兵,遂潰。或執,或殺;今錄其大概云。

  侯峒曾、黃淳耀、張眉錫、龔用圓、夏雲蛟(嘉定)

  侯峒曾,字豫瞻,號廣成,嘉定人;給事中震暘子也。登天啟乙丑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崇禎初,改授吏部,出為江西學道;尋拜參政,分守嘉、湖。鄭三俊為吏部尚書,舉天下卓異五人,峒曾與焉;擢順天府丞,未至而北都陷。南都起官通政,以疾辭。南都潰,峒曾避於鄉。乙酉六月,李成棟以水陸兵駐於吳淞,所過攘掠;民甚憤,揭竿四起。嘉定團練鄉兵破成棟舟師於新涇,士民為城守計,推峒曾為主。慷慨誓師,逐新令張維熙;與同邑黃淳耀、唐全昌、夏雲蛟等分門而守,設謀備禦。西窺太倉,東扼吳淞,各邑響應。成棟數發兵攻城,城中出兵邀擊,一敗之於羅店、再敗之倉橋。成棟怒,大修攻具,破婁塘,通太倉,自率師來攻。峒曾乞師於總兵吳志葵,遣遊擊蔡祥以七百人赴援;一戰不利,束甲遁去。外援遂絕,城中矢石俱盡。七月三日大雨,城崩一角,架巨木支之。至四日,雨益澍,城大崩;成棟遂薄東門而上,峒曾與其子玄演、玄潔猶立埤堄間指揮。鄉兵爭欲扶之出,峒曾曰:我既與城守,城亡與亡,去何之?趨歸,拜家廟,自溺城中;叱二子速行。二子皆曰:願從父死。相抱入水。未絕而兵至,鉤得之,刃峒曾首以徇。故將王公揚死於陣。成棟以別將守之而去。有金生者,夜竊峒曾首,藏之篋中;峒曾之叔自野輿棺入,收其屍。方殮,有哭聲自外來者,則金生負篋而至也。

  黃淳耀,字蘊生,號陶菴。幼好學,性中和湛靜,喜怒不形於色;至談古今忠孝名節,則持論侃侃不稍假借。登崇禎癸未進士,見天下已亂,而入猶營進不已,賦詩南歸。弘光立,不謁選。大兵圍城,佐侯峒曾調兵食。城破,淳耀與弟淵耀入草菴。菴僧無等,淳耀方外交也;謂曰:君未受職,可以無死。淳耀曰:大明進士宜為國死;今託上人,死此清淨土足矣。索筆書曰:進士黃淳耀死於此。嗚呼!進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潔身自隱,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沒此心而已。與淵耀分左右就縊。年四十七。暴屍七晝夜,面無改色。淵耀字偉恭,邑諸生;律已嚴恪,與其兄相師友,誦講勿輟。至是,怡然就死。

  張錫眉,字介茲,上海人。庚午舉於鄉,素有志行。嘗孤館獨坐,一女子窺之,投簪於几上,正容不動;明日即辭歸,亦終不言也。歲大祲,力請有司發粟賑之;復募人瘞死者以千計。好行其德如此。城破,死於兵;妾何氏抱女赴水死。

  龔用圓,字知淵。辛酉舉人,選秀水教諭;乙酉棄官歸。龔氏自宋、元來,稱文獻故家。兄用廣,方嚴有志操;用圓精研經學,互相師友,鄉人稱之。城破,兄弟二人皆投水死。

  夏雲蛟,字啟霖,嘉定諸生。家貧,篤行好學,與黃淳耀齊名。與唐全昌俱為兵所殺。

  沈猶龍、李待問、章簡、睦明永、徐念祖、傅凝之(松江)

  沈猶龍,字雲生,華亭人。萬曆丙辰進士,積官至福建巡撫;招降海盜鄭芝龍,威名始著。陞兵部侍郎,總督兩廣;歸里。福王立,召入為兵部添設右侍郎。李待問,字存義(或作存我);癸未進士,授中書舍人。七月,大兵遣安副使至,有常指揮者執而殺之;遍括郡人助餉。郡人苦之,共推猶龍起兵;猶龍乃集紳士為城守計,而吳志葵亦自蘇州還師,與黃蜚共屯泖河。八月,大兵至泖河,戰於春申浦。以輕舟截浦,乘風縱火;志葵兵重不能運,潮落風烈,水師都盡。志葵與蜚皆見執。遂率師圍松,令降紳董廷對為間;事覺,郡人殺之。已有假黃蜚軍號突至,猶龍開門不疑,而大兵隨入;以紅巾抹首,俄巾脫則辮髮也。眾大驚,喧呼北兵至,守卒皆潰。猶龍出東門,中流矢,死於濠下。李待問殺於織染局。初,待問夢所服衣裾有「天孫織錦」四字,以為中翰兆也;至是,竟為死所。

  章簡,字坤能,甲子舉人。嘗知羅源縣,守南門被執,不屈而死。華亭教諭睦明永,字嵩年,丹陽舉人。先有書訣其子曰:大兵已渡江,我自謂有三不可生者。平日以節義自命,亦嘗以勉人;一也。賦性梗直,觸境即動;二也。且我之名,命之於父,修短視明;三也。城破,題詩明倫堂,自縊。尚寶司丞徐念祖與妻張氏、妾陸氏、李氏同縊。有舉人傅凝之者,參吳志葵軍事;春申浦之敗,與華亭諸生戴泓皆赴水死。衣工陸厚元,城陷,積薪於門,語其妻曰:能完節乎?曰:能。厚元舉火,其妻子女皆焚死。

  陳大任、王佐才、朱集璜、陶琰、周宗瑜(崑山)

  崑山之守,其議發於朱天麟,召故令楊永言主縣事。永言,雲南人,善騎射。當是時,縣丞閻茂才方獻降冊,用為知縣;紳士共執茂,殺之。貢生陳大任議迎王佐才為帥。佐才自狼山總兵罷歸,年七十餘矣。大任虛所居為帥府,身自裹甲署行伍,諸生朱集璜等助守甚力,參將陳宏勛率壯士百人以為右師。大兵東下,宏勛率舟師迎戰不利,退入城。遊擊孫志尹沒於陣,佐才登陴死守。七月六日,大雨,城陷;天麟狼狽走福建。佐才冠帶走帥府,被執死之。永言匿民間,得免。大任時已出城,語從者曰:同起事而我獨免,非丈夫也。復入死之。妻張氏、子思翰皆死。士民男女死者數十萬。

  朱集璜,字以發,貢生;陶琰,字圭稚,庠生。有志行,兩相友善,共勵以實學。集璜為教授大師,弟子數百人;然留心世務。先是,嘉定、崇明二邑不轉漕,崇禎中以軍興,令崑山、太倉、長州、吳縣代輸,而二邑償其值。自是,民大困。崑山輸粟萬二千餘石,值不能盡藏。集璜致書同郡縉紳曰:邑中利害有大於是乎?夫二邑不能轉漕,非倖也,已輸值於正稅矣;今以額外征之,民安得不病?白其事上官,除四縣之累,而二邑卒亦不漕。邑東南夏駕河,又南為雞鳴塘,並承太湖、吳淞江之委,海潮擁沙,漸為平陸,邑往往病水。集璜相度地形,條議開濬之術於邑令,親為庀材督役,復水故道;凡六閱月而工竣,民大利之。崑山起兵,助王佐才城守;城潰,投東禪寺之後河死。琰世居雞鳴塘,去城二十餘里;得鄉勇三百人,率赴援。未至,知城陷,乃還;嘆曰:以發其死矣。夜自縊,其子藁於祖墳之側。而集璜果於是日死。越數日,集璜柩至,亦以兵梗不得歸葬,乃厝於琰之右。時人謂之語曰:朱斷斷、陶植值,生同學、死同穴。集璜門人孫道民、張謙亦同日死。

  周宗瑜,字服堅,丁卯舉人;授儀封知縣,罷歸。為人有膽力,起兵守東門,與子朝礦執戈司餉。城破,率家人披甲持戈以待;兵入輒殲之。胡礦亦奮劍斬傷數人。既而鐵騎四圍,登屋發矢如雨,父子同遇害。宗瑜妻諸氏被執不屈死,朝礦妻王氏自縊死。其他守城死者,蘇達道、莊萬程、陸世鏜;鬥死者,陸雲將、歸之甲、周復培;罵兵死者,陸彥沖;代父死者,沈徵憲、朱國鉽;救母死者,徐治;從容自盡者,徐溵、吳行貞、王在中。

  王淳、王湛、徐守質

  同時,太倉諸生王淳、王湛皆起兵攻城。王,太倉巨族也。湛字道光,性尤剛毅。薙髮令下,慨然語淳曰:吾誓與髮為存亡。即集里人陳說大義,聲與淚俱。眾曰:若欲何為?淳曰:新守強劫民耳;吾以眾往,當無不摧陷者。里中從者數百人。淳、湛與其友蔡仲昭、魏虎臣橫刀前驅圍城;城中人登陴笑曰:此烏合耳,何能為?舉砲擊之,皆伏地,不能傷。乃訝曰:此知兵者。於是,禁舉火以虞內變。三日突煙不起,人聲寂然。眾謂其怯也,以扉遮矢石,向城辱罵。越日,則單衣荷戈直抵濠畔。自辰至未,盛暑饑疲。守者乃開門以十二騎突馳之;眾方解衣揮汗,遂大潰。淳乃先受傷赴水死,湛砍一騎未及,為所殺。仲昭、虎臣俱戰死。

  常熟諸生徐守質,奉母避兵於鄉。鄉兵起,守質以母病不能遷;兄守噩謂之曰:爾去我留。方相讓而兵至,守噩遁去,母與妹俱投井死;守質亟從之,兵挽其髮。守質踞坐而罵,殺於井旁。其友馮知十猝遇大兵於客舍,奮臂格鬥,中矢而死。

  閻應元、沈鼎科、戚勳、馮厚敦、黃毓祺、徐趨(江陰)

  江陰,小邑也;而城守之嚴,江以南無若之者,則賴於典史閻應元。侯承祖之守金山衛,亦似之。應元字嚴亨,順天通州人。崇禎末,授江陰典史。江盜百艘乘潮至黃江港,應元率鄉兵拒戰,連殪三人。寇退,以功陞英德主薄;道遠未赴,寓居沙山。乙酉,南都郡邑降附,檄至江陰,諸生許用德昌言於明倫堂曰:頭可斷,髮不可剃。眾曰:然則守城乎?乃設太祖像,拜且哭,城內外應者萬人;推新尉陳明選主兵。明選曰:吾不如閻君智勇,可屬大事。於是,馳騎迎應元。應元率家丁四十人夜馳入,召士民盟之曰:今日之事,非有所強於君者,諸君其無以生死為計。眾曰:諾。乃問曰:有餉乎?

  巨商程璧前曰:某願輸二萬五千金。輸者次第集。又問曰:有軍實乎?明選曰:前兵備道所製火藥、火器故在也。發之,得火藥三百罌、鉛鐵丸九千石、大砲百、鳥機千張。乃令曰:輸不必金,凡菽、粟、芻、藁、布帛、酒酤、鹽醯皆是。且曰:城苟完,何患無財?否則,身且不保,何卹乎家?眾曰:然。於是餉粗具,乃治樓櫓、守堵堞,令戶出男子一守城,餘丁傳餐。已乃分城而守,令鄉兵出伏四郊,待遊騎至而殲焉。部署已定,內外合圍。當是時,大兵所過,邑無堅城,守土吏或降或走;即閉門旅拒,攻之,輒援遲,不過旬日。故漫視南土可以無血刃,而傳聞江陰設守甚嚴。至境上,輒賊殺,相與大駭。於是,大兵薄城下者且十萬;列營百數、圍數千重,依尹山起壘,下瞰城中,矢集如雨;城上雜發砲擊之,夜遣壯士縋城下,順風縱火,軍亂,自相蹂踐,死者數千,移營去。居民黃雲江善弩,傅以毒藥,中人輒斃;陳瑞製木銃,近者糜爛;應元製鐵鍋,繫以長繩,能刺人於城下。大軍駕大砲擊城,城垣裂,應元用鐵葉裹門板貫以鐵絙護之;取空棺實以土,障隤處;又召人運大石,視缺者壘焉。又嘗矢盡,乃束藁為人,夜立埤堄間,城上擊鼓鳴金大噪,若將繾城劫營者;大軍驚,矢蝟集,比曉,獲矢無算。凡守禦之法,殫極智巧。大軍乃濟師,遣降將劉良佐來助,臨城呼應元以語。應元曰:我一典史,蟣蝨臣耳,猶不忘故國;汝爵為列侯,握重兵不能為國捍禦,反為敵前驅,有何面目向我邑人耶?良佐慚而退。八月,松江破,李成棟率所部十四萬至,驅黃蜚、吳志葵作書招降。志葵至城下,陳說利害;應元叱曰:汝不能斬將搴旗,為人所縛,死已晚矣!何喋喋為?會中秋給軍民賞月錢,分曹攜具,登城痛飲;而許用德製樂府五更轉曲,令善謳者曼聲歌之,其聲悽惋,大兵聞者皆為泣下。應元偉軀幹,性嚴毅,號令明肅,犯法者不稍貰。然輕財,賞賜無所恡;傷者親為裹傷,死者酬酒而哭之。明選寬厚嫗煦,善拊循士卒,往往流涕相勞苦;士皆樂為之死,雖知危急不稍變。外兵既盛,攻愈急,砲聲徹晝夜;城中死傷日積,矢石亦盡。二十一日,大雨如注,城傾,大軍蜂擁而上。應元率死士巷戰,所當披靡,殺傷以千數;奪門不得出,投於前湖。水淺不死,遂被執。良佐持之而泣,應元曰:死耳,何泣為?見貝勒,不屈膝,死於棲霞禪院。用德、明選自焚死。城中屍骸枕藉,街巷皆滿。凡攻守八十一日,竟無一人降者;而大兵死者亦六、七萬。嗟乎!應元之守善矣,惜所守者小邑耳;使兩京得如應元者而守之,明豈亡哉?隆武聞而泣曰:吾家子孫遇江陰人,雖三尺童子亦當敬而拜之。應元至今廟食江陰。其死事可紀者:邑人兵部主事沈鼎科,字鉉臣,辛未進士;城陷自縊。家人藁殮之,不守而去,兵州棺取其首。中書舍人戚勳,字百屏。甲申假歸,自臨清聞國變,臨清人欲留之參軍;勳曰:此非吾死所。南渡,奉敕主閩餉,事畢而國亡,佐應元城守;城陷,召妻子,授之巾帨,視其既縊,北面再拜,自起舉火,火熾,乃自縊;從死者一十二人。江陰訓導馮厚敦,字培卿,金壇人;冠帶南向自刎於明倫堂。妻王氏與孀妹結衽投水。踰月,□□歸姜者,聞變亦死之。而武進流寓諸生呂九韶、江陰舉人夏維新、諸生王華於城將陷,皆痛飲自刎。

  黃毓祺,字介子,江陰貢生;與弟毓礽皆有名於時。毓祺深於禪學,而性慷慨忠義。其門人諸生徐趨,字佩玉;亦有氣節。江陰城守,毓祺與趨起兵行塘以應城中。魯王遙授兵部尚書,賜敕印。江陰破,毓祺亡命淮南。趨與其黨趨山中。明年冬,率王春等十四人襲江陰;十四人俱死,趨被獲。見知縣劉景綽,長揖不跪。左右叱曰:非爾父母官耶?而不跪!趨厲聲曰:此降臣耳,何父母焉?景綽壯其志,欲釋之;曰:我知子非謀逆者,寧有所親在獄,欲篡取之耶?趨曰:我何親在獄?志不忘明,欲有所為耳。景綽曰:若然,子必死矣。趨曰:吾固不欲生也。景綽曰:子誠奇士,吾將薦之以官。趨曰:汝大明進士,位至監司,亦不卑矣;今降而為令。汝為官不能自擇,而為吾擇官乎?景綽曰:我非得已,借以吏隱耳。趨曰:汝外吏,欲去則去,天壤甚寬;何至呈身於敵,含羞苟活哉?景綽慚,連呼送獄。丁亥正月八日,殺之。已而聞毓祺亦與同事,收其子晞兄弟下獄,而跡捕毓祺。戊子,毓祺在秦州,寓書其所善江純一者,用故時官印識之,而為純一之客所得。純一懼禍而告變,毓祺見執,入江寧獄;令具爰書,索筆書曰:道重君親、教先忠孝,某逃禪已久,豈有宦情?義憤激中,情不容已。明主嘉誠,遣使授職,招賢選騎,分所應然。衰憒曠官,死有餘責;謹抱印待終,身附子卿之義。己丑三月獄成,門人鄧大臨告之;毓祺命取襲衣自殮,趺坐而逝。當事戮其屍;大臨號泣,贖其元歸葬,變服而黃冠去。大臨字西起,常熟人。晞等輸入官,配功臣家;鄉人斂金贖之,教授毗陵。晞有學行,不愧其父,妻周氏死節甚烈;邵長蘅為之傳云。

  侯承祖(金山衛)

  侯承祖,字懷玉;世襲金山衛指揮。松江之起兵也,集諸鎮議;承祖率兵至,欲出襄大軍,而吳志葵忌之,阻其謀。承祖恚曰:然則府城聽之總戎,承祖以金山為存亡耳。歸而治兵設守禦。未幾,志葵果敗,松江亦破,進攻金山。承祖坐埤堄間,親受矢石;緣城上者立刃之,屢進卻卻,不能入。八月二十四日,江陰既陷,李成棟還師助之。守卒皆疲,俄有內應者,啟水門以入。承祖以其子傑巷戰,眾且盡;傑被執,罵不絕口,見殺。承祖亦執,說之降。曰:吾家自始祖以開國勳,子孫不替食祿二百八十年,今日不當以死報國哉?至文廟前曰:此吾死所。再拜於先師,隨受刃。

  丘祖德、麻三衡、吳漢超(寧國)

  寧國之兵,主之者丘祖德;而麻三衡、吳漢超等附焉。丘祖德字念修,成都人。崇禎丁丑進士,授寧國府推官;以才調濟南,超授按察司僉事,分巡東昌。十四年夏,給事中張元始上言:土寇與流寇異,土寇皆饑民耳,聚則盜、散則農,計莫善於撫。今祖德既授殊擢,宜令專任撫事。帝從之。寇果多散,以功遷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京師陷,李賊檄降,祖德斬其使。中軍梅應元作亂,入劫印;祖德將自刎,士民掖之出境,遇魯於道,同之過淮。時,四川大亂,祖德無家可歸,乃流寓寧國。南都既覆,七月起兵以應金聲。是時,郡城已失,祖德駐師華陽山,糾集別部顏苗、王一蘅、金經、萬曰吉、麻三衡等共攻郡城;不克,退屯山中。七月二十日,大兵破寨,獲其父子;送江寧,不屈磔死。閩中贈太子太師、吏部尚書。

  麻三衡,字孟旋,宣城人;布政使溶之孫也。生有異相,好習武事,與沈壽民、梅朗三、徐律時、沈士柱皆知名於時;三衡尤以詩酒自豪。既起兵,與胡太平、阮恆、阮善長、劉鼎甲、馮百家共稱七家軍,皆諸生也;駐兵稽寧。每戰,三衡策馬舞刀,先登陷陣,敵人望而畏之。後以眾寡不敵被獲,殺於江寧;七家皆死。

  吳漢超,字許公,宣城諸生也。為人強直有膽決,深沉不露。甲申之變,哭於廟,與其友湯廷玄謀募師赴難。會弘光立,乃止。已而,南都復陷;慨然曰:天下事遂已乎?議保寧國境,眾無應者;乃走涇縣,從尹民興起兵。涇縣之城守不減江陰,大兵久而後克,損傷者什七、八;故至今聞二縣之名輒破膽,漢超力也。師潰,匿華陽。當塗人徐淮聚眾駐華陽,聞漢超名,禮而致之;用其謀,連破句容、溧水、高淳、溧陽、涇縣、太平諸縣。漢超曰:我兵少,聚而守城則無攻戰;我以游騎四出,使彼疲於奔命,乃可乘。此伍員所以覆楚也。以故所克州縣皆不守。然是時國新喪亡,民心日渙,而漢超復無以撫定之,故終無成。丙戌正月四日,襲寧國府,已入城,勒兵巷戰。寧國,漢超鄉郡;人各顧其家,莫有鬥志,遂潰。訊俘卒,始知為漢超主兵。於是,圍其家。令曰:不出且族。漢超乃歸死。問其同事,漢超曰:郡中十萬戶,誰非吾黨?不可一、二數也。臨刑,終不屈膝。剖其腹,膽長三寸。妻戚氏,墜樓而死。

  吳應箕、龐昌胤(池州)

  池州則奉朱盛濃為主,而吳應箕應之。應箕字次尾,貴池人;復社領袖也。言論風旨,士爭趨之;公卿以下,視其臧否以為榮辱。阮大鋮在京都,應箕率諸名士噪而逐之;大鋮不敢較,然憤甚,欲甘心焉。弘光立,應箕亡命走他鄉。乙酉,起兵攻池州,復建德、東流;及十月而兵潰,逃婺源、祁門界,為黃總兵所獲。不肯屈,將戮於市,應箕曰:不可。遷於松林,曰:可矣。一卒以刀擬之,應箕叱曰:吾頭豈汝可斷?伸頸謂總兵曰:以此煩公。遂死。

  龐昌胤,字再玉,四川西充人。崇禎丁丑進士,知青陽縣。國亡棄官,隱九華山,與邑人孫象壯謀起兵;事覺被執。行至五溪橋店,夜扃戶而臥;明日推窗入,則死矣。卒不知其如何而死也。

  盧象觀、方明、葛麟、顧杲

  江上之師起於盧象觀,而方明、葛麟皆與合軍者也。象觀字幼哲,總督忠烈公象昇弟。癸未成進士,授金溪知縣;未仕,改中書舍人。忠烈智勇知兵,有謀略;為督撫,甚著威名;象觀集其家學,以仕晚,未見用也。大兵既渡江,象觀與宗室朱議瀝遇於西湖,相與痛哭,入于忠肅祠,誓同起兵。至茅山,以象昇故將陳坦公為先鋒,多所殺傷,謀攻南京。金陵人朱君兆者,奇士也;為象觀計曰:京城雄深,攻之,猝未易拔,而大兵四面萃於我,敗道也。公曷謀內應者乎?象觀曰:如何?君兆曰:某習知邑中兆豪(?),願與朱君先入;公定師期告我,我從中起事,舉火以應焉。已而,遣僧至君兆所約期,僧之清帥告變;清帥嚴兵立誅君兆,而自舉火誑外。象觀薄兵城下,燒太平門;騎兵出城突馳之,象觀大敗,精銳盡喪。議瀝匿水竇中得逸,復與象觀至宜興,稍收士卒,出攻溧陽,又敗。象觀亡入太湖,而廣德屯田都司方明迎議瀝入其軍。明字開之,素與吳興豪傑相結,起兵據廣德;既奉議瀝,義師多應之。於是,破孝豐、臨安、寧國等縣,軍聲大振。隆武聞之,封議瀝為瑞昌王,方明等授官有差。亡何,清帥張天祿自徽州出攻;方明不能禦,棄王走浙東。鎮江人潘文煥匿王於茅山民舍,久之,其部曲喜正之鎮江買弓,事覺;有司捕正雜治之,遂得王,王遇害。事連文煥,文煥見正嚼齒罵曰:吾死何足惜?吾王一日尚在,人心一日未散,鼠子乃壞我大事。奮起批其頰。其子哭,文煥曰:我死忠、汝死孝,傳之天下後世義土頌述焉。不然,我老氓也,誰復知之?至金陵,洪承疇欲屈之,不可;被殺,一女亦不食死。其明年,方明回之長興,有疑其為諜者,執至防將郭虎所;一小卒識之,指曰:此方明也。遂斬之。象觀之入太湖也,與葛麟、王期昇合,有眾二萬,奉通城王盛澂居長興。八月二十八日,大戰於小湄,葛麟死,大兵蹙之。象觀知事不成,起拜其眾曰:我兄弟受國恩厚,無以報稱,空煩空等,死有餘愧。自投於湖。有小卒泣而掖之出,象觀曰:愛我不如成我義也。復自沉而死。陳坦公、總兵毛重恭俱戰死。

  葛麟,字蒼公,丹陽人;與象觀同舉於鄉。生有膂力,貌類武夫,能開數石弓。弘光立,巡撫祁彪佳薦其才勇,授中書舍人,與鄭鴻逵協守京口。上便宜十二事,又請練兵江北;皆不報。京口破,不至家而走海上;同總兵吳志葵起兵,復清浦。志葵敗見擒,潰卒無所歸,推麟為帥;麟乃引舟入太湖。是時,職方郎中王期昇起兵西山,奉通城王;麟乃與期昇合。未幾,盧象觀亦至,軍遂盛。期昇貪,不能軍,以兵威肆掠鄰境而已;民苦其暴,引大兵焚期昇舟。期昇遁,象觀危甚;麟望見大火,率三舟衝之。軍吏曰:眾寡不敵,勿陷死地。麟曰:臨難不救,同盟之謂何?手持長矛力戰,舟帥遇者皆披靡,連殪六、七十人於水。大兵素知其名,及戰,群指目之;噪曰:長而肥者,葛帥也。萬箭注之而發,揮矛如風,矢不能害;乃擲炬其舟,舟焚,麟赴水死。

  無錫人顧杲,以起兵未遂,先為人所殺,尤可惜。杲字子芳,端文公憲成之孫。為人粗豪尚氣,以名節自任。端文講學東林書院,清流多偕之;由是東林遂為黨魁,皆引端文自重。而杲為其宗子,故雖未仕而名甚高。阮大鋮既廢居金陵,思結納後進以延譽;乃蓄名謳,製新聲,日置酒高會,士雅游者多歸之。禮吏主事周鏕惡之曰:此亂萌也。因草檄名曰「南都防亂」,引諸名土以排之,而難於為首者。杲曰:舍我豈誰?大鋮意大阻,恨甚。及大鋮得志,杲猶無顧忌;為萬言書名曰「號忠」,上於當事。祁彪佳撫吳,嘉其義,為築禮賢館招之,保護之甚至。大鋮乃募人劾之,有徐丞者應募。土英即擬旨逮問,而副都御史鄒之麟與杲有連,稽其駕帖;不旬日而國亡,事得解。大兵抵常州,知縣林飾遁,邑人王如玉、顧君起獻降冊;杲方起兵以應江上,遇之沙山,杲怒,命所部執之。兩人大呼曰:此賊兵也。是時,沙山人團練以禦盜,不知其為杲也。信之,群起執杲。杲無以自明,乃曰:願誅如玉、君起而後死。沙山人聽之。於是被害。既而審知為杲,則大悔,立祠祀焉。有巢之良者,常州舉人,字伯貞;知曹州,歸里。乙酉從軍於孟河,兵敗,父子俱歿。

  吳易、孫兆奎等

  陸世鑰,字兆魚,以財雄於陳湖;會國變,散財募士,保障鄉里。湖傍諸生沈自徵,輕財任俠,亦知天下有變,造魚船千艘於湖。自徵死,其弟中書舍人自炳收其船以集兵。主事吳易乃因之以起。易字曰生,吳江人。崇禎癸未進士,不謁選而歸。弘光立,謁史可法於揚州;可法奇其才,奏授職方司主事,參軍淮上。乙酉,奉檄督餉,未復命而南京不守。六月,大兵徇吳江,縣丞朱國佐以城降;有諸生吳鑑者,字子儀,欲起兵誅之。會黃蜚兵至吳(無?)錫,鑑大喜,徒手入縣庭罵國佐。國佐執送蘇州,州守詢其餘黨;抗聲曰:孔子、孟子、張睢陽、顏平原皆是也;何問為?殺於胥門。易聞而憐之,起兵擒國佐,授其父汝延,令殺以祭鑑。於是舉人孫兆奎、諸生華京、吳旦等皆募兵至,以水師千餘人屯長白蕩,出沒五湖、三泖間,多所殺傷。大兵之初至也,未習水戰。易使部卒習水師者,雜農民散處湖畔;大兵掠民舟以濟,劫人操之前,散處者來操其舟,棹至中流,猝入水鑿沉之,溺死者無算。是時,部郎王朝昇、吳景亶奉通城王起兵西山,克長興而居之;然兵不及易之眾,故皆依易以為助。浙東授易兵部尚書,封長興伯;閩亦授兵部侍郎兼副都御史、忠義伯。八月,總兵吳勝兆以舟師至,既敗葛麟、象觀等軍,引兵追易。二十四日出戰塘口,獲敵舟二十;次日大雨,不設備,為大兵所襲,大敗;易孑身走,父承緒、妻沈氏及女皆溺死,一軍盡覆。華京先驅妻子入水,格殺數人;卒繼至,手與搏戰,相持溺死。自炳與其弟自駒及趙汝珪、吳旦等皆戰死。自炳字君晦,自駒字君牧,汝珪字子玉,旦字爾赤,京字壯與,皆諸生中之有志行、知名於時者也。兆奎兵敗將走,念易妻子在軍中,恐被辱,視其赴水然後行;遂為追兵所獲。至江寧,見總督洪承疇,大言曰:先帝時有一洪承疇,督師敗績,自死封疆,先帝親祭而哭之。今又一洪承疇,一人耶?兩人耶?承疇曰:汝毋問兩人、一人也,汝自為一人事耳。驅出斬之。時義旅四起,多肆劫掠。惟世鑰毀其家以集眾,禁部下不得妄掠一錢,犯者必死;故其軍獨靜。後知事不成,為僧去。明年春,吳江人周瑞復起兵,屯長白蕩。江副將討之而敗,八百人皆死;軍聲復振,遂迎易入城。其秋,易至嘉善,與倪曼青合營,集飲友人孫璋家;偵者知之,引大兵猝至,易與曼青並見執,殺於杭州草橋門,孫璋父子亦死。易部將茹文略,餘姚人,字振先;驍勇善戰,少從軍長興,為千夫長。浙西既降,文略遂攜壯土十餘人入太湖,從徐雲龍破長興,戰屢有功。雲龍死,乃歸易。易優禮之,奏授總兵,每持長矛陷陣。易八月之敗,文略手刃數十人,身亦被十餘創,血盡而仆;兵猶疑其佯死,數刃之。大兵去,稍甦,捧其首而走。之潯溪,休於野廟;廟祝見而識之曰:子非茹某耶?持之而泣。傅以良藥,百日始愈。間行至長興,訪母、妻、子皆遇害矣。丙戌正月,又從軍於麻湖;與大軍力戰,所殺過當,援絕而亡。其將周志韜突圍出,收餘眾自保;魯王遙授參將。明年夏,兵敗赴水死。

  李總兵、任源邃、吳福之、徐安遠

  其與易同起兵太湖者,有李總兵,失其邑里、名字;而諸生任源邃、吳福之、徐安遠等皆附焉。源邃深沉,有大略;見所在起兵,因往來諸寨,求可與共成事者,皆不稱意。喟然嘆曰:天下事遂無可為乎?我視諸軍皆兒戲耳。家居久之。福之起兵,約與之就李氏於青城柵。福之字介公,閩中禮部尚書鍾巒子也。鍾巒在閩,時時以書誡其子,毋負忠義。至是,與李合軍,與大兵數戰。李氏兵潰自刎,源邃被執至溧陽。當事命之跪,源邃曰:若非明臣耶?見我不愧死,而尚欲屈我耶?當事曰:子年尚少,盍少待諸!源邃曰:汝惟有待,至此;余何待?遂死。福之自書其衣曰:我生不辰,遭此兵燹;從李覲王,冐險不避。血戰三月,誓死不二;再舉不克,全軍失利。公既成仁,吾亦取義;不揣小子,敢附此意。投湖死。安遠字世修,武進人;兵敗被擒,不屈見殺。妻楊氏、妾蕙香皆死之。

  金有鑑、徐昌明

  通城王之起兵也,長興人金有鑑奉之。有鑑字改玉;有勇力,王以為總兵。六月,率許昇、沈磊、沈土弘、金艷色等破湖州。八月,援盛澂於太湖。二州無備,大兵復據之。有鑑屯兵大雲寺,嘉興諸生徐昌明、吏員王土麟引兵會之;再取長興,土麟戰死。十月,有鑑敗於呂山。王遣金拱宇、毛蜚卿等率二千奪長興,不克;又遣總兵賈應龍、楊象觀、吳永昌、參將金筠鹿等率兵千餘助之,敗回梅溪。聞王弟盛漋被圍於合村,有鑑援之,身中二矢。收健卒數十人,間行走宜興,與岑元泰保鳳州寨。十二月,大兵至山寨,大敗之;再戰,又敗之。四年正月,復攻長興,有鑑、元泰俱陷陣死。昌明字闇如,本與象觀同奉瑞昌王;王署為監紀推官。王敗,奔西川嶺,與有鑑合軍;死於長興西門。

  謝球、趙初浣、司石磐、繆鼎吉

  其餘所在蜂起者,溧陽則諸生謝球,涇縣則兵部郎中尹民興、諸生趙初浣,鹽城則司石磐,廣德則太學吳源長、吳如皋,興化則諸生張名聖等十四人;而繆鼎吉兄弟最有戰功。至英、霍之間,義寨相望,不可勝數者。謝球,字石攻,兵備道鼎新子也。既起兵,土卒欲取餉於民間,球不許而散。九月被執,使人輸資;球曰:吾大明諸生,豈以貨活哉?至溧陽,殺之。趙初浣,字雪度,與尹民興等守涇縣。大兵敗之,久乃克;民興遁入福建,而初浣見殺,遂屠其城。司石磐與酆都司同起鹽城,兵敗,執至淮安;見北撫,不跪。都司欲脫之曰:此吾劫之為書記者。石磐大呼曰:公言何謬?吾實首事。下獄六十餘日,痛飲狂歌;臨刑,大罵而死。吳源長起兵梭山,與裘君量等攻廣德,破之,至湖州而散。而其時溧陽副將錢德華起兵遙奉瑞昌王者,亦戰敗,俱殺於對埠。繆鼎吉與其弟鼎言俱有膂力,車場鹽丁也。乙酉秋,淮人王翹林等奉新昌王宗室起兵克鹽城、興化,鼎吉、鼎言應之,殺官兵數百人。防禦稍疏,騎兵猝至,鼎吉持長矛連刺騎兵十餘人,叢箭而死。鼎言仍集眾攻城,屢有斬獲,衝其營不動;鼎言轉戰不息,饑不得食,遂被擒。帥愛其勇,欲降之;不屈,乃殺之。東浙俱贈參將。其餘十四人亦皆死。

  馮弘圖、周損等

  史可法之守揚州也,人訛言不死;戊子春,廬州人馮弘圖因之號召人眾,遠近以為信,多應之者。攻英山、霍山、六安,皆下之;已而敗歿。無為州吳光宇、巢縣葉士章,皆以內應見殺。自是,英、霍之間,各建義寨共四十有八,周損、傅夢弼、傅謙之、桂蟾、義堂和尚、侯應龍、王鼎之屬。周損,麻城人;崇禎癸未進士,授饒州推官,行取御史。大兵入江西,損走福建,隆武授兵部尚書。閩敗,損歸麻城,與其侄周羽儀起兵;石城王朱統錡在飛旗寨,乃率潰卒數百人、馬數十匹歸之。夢弼者,以貴州選貢授泗州教諭,獻禦寇策有功,陞鳳陽周知,遷安慶知府。及安慶破,出走潛山,踞皖澗寨。謙之者,故潛山典史。桂蟾者,鄱陽諸生;嘗起義,從淮上。義堂和尚者,故公安貢生,國變為僧。至是,皆歸統錡。其後,統錡敗,諸人皆見執。霍山人侯應龍與張國容、楊國土等有兵萬人,佩義勝將軍印,與王■〈火鼎〉合兵攻霍山不克,退保舒城□山間。己丑,自劉家園出攻獅子寨及南關,克之;營管家渡,又移將軍寨。正月,寨破,俘至江寧,不屈膝,死之。王■〈火鼎〉字定安,羅田舉人也;知洧川縣,歸里。乙酉,與曹胤昌起兵。戊子,破廬州,不守;轉戰蘄、黃間,屢有斬獲。己丑,粵中進兵部尚書,總督□陽。庚寅二月,戰於潛山、太湖間;兵敗,死於江寧。

  周宗彝、俞元良、姚志卓

  大兵之下浙江也,傳檄而定;兵不血刃,郡縣皆置官吏矣。閏六月,薙髮令下。嘉興民不從,不期而會者數千人,相與殺秀水令胡之臣,閉門拒守;而推翰林屠象美主兵。象美,潞王嘗敕令備兵者也;乃迎鎮將陳梧為帥。兵部主事錢棅毀其家招兵,吏部尚書徐石麒亦入受盟;然皆文土不知兵,土卒亦市井子,無甲仗器械。清帥在杭,聞嘉興反,遣騎數百襲之。城上聞胡笳聲已膽落,陳梧率眾禦之三塔;大敗,象美出走,亂兵追殺之。復聚守十六日,而城陷。北兵入,屠其城,徐石麒自縊,錢棅殺於水,陳梧走浙東。嘉興之城守也,海寧舉人周宗彝亦集里中少年應之。諸生鄭雪昉袒臂呼市上,集者千人。後餉不足,里民不便,潛引清兵擊之;弟宗琦戰死,宗彝一門皆死。

  浙東既以義旅奉魯王監國,畫江而守。而熊汝霖獨以數百人渡江襲海寧,士民迎之者萬人,汝霖欲擇一人主兵。時,杭州紳士多避地海寧,聞汝霖至,皆來會。然莫不首鼠持論。汝霖敷陳大義,有進士俞元良者,字榖綏,慨然曰:豈公一人之事?某焉敢獨後!遂任城守。未幾,敗死。

  姚志卓,字子求,長興人。乙酉閏六月,與參將方元章起兵,以錢塘人張起芬為將;破餘杭,不守。十二月,走於潛,大兵破之;遁去,元章戰死。丙戌十月,又戰江山;兵敗,遁入處州山中。十一月,出玉山,大兵圍之。其兄志元偽稱志卓已降,志卓得脫,而志元見殺。是月,與詹兆恆同破永康。其後,遷徙無常。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歿於陣;浙東封仁武伯。而起芬被執至,不降;懸之樹間,射殺之。平生不讀書,臨刑有詩云:頭能過鐵身方顯,死不封泥骨亦香。

  王翊、王江、趙立言

  王翊,字元勳,餘姚人。王江,字長升,慈谿人。兩入俱邑庠生,皆有智略,而翊尤強毅。魯王監國,翊起兵海濱,與江上師為聲援;授兵部職方司主事。浙東不守,翊渡海至舟山,說黃斌卿攻寧波,許為內應。歸而結寧波舉人楊文瓚、諸生華夏、屠獻宸、楊文琦、黃德欽、王家勤等,令兵至從中起事;為降紳謝三賓告變,夏等捕入獄。已而,斌卿以舟師至,大兵擊卻之。吏詰夏等之同謀者,夏慷慨對曰,忠義之士何可多得?無已,則高皇帝與先帝耳。以故,夏等誅死,而翊得不名捕。翊遂結寨於四明山;翊主兵,江主餉。戊子三月,破上虞,殺攝印官;御史馮京第自湖州軍破,亦間行入四明,與翊合兵徐杜嶴。浙撫遣兵攻破之,且令村民團練,人自為守。翊以四百人走天臺,依定遠將軍俞國望山寨;京第匿民舍。久之,翊聞其部曰:北兵雖健,非團練為之向導,則山形險惡未易窺也。彼固明赤子,乃敢導敵為寇,亦不可不誅。乃自天臺至四明,擊破鄉聚之團練者;隨道收兵,一月至萬餘人,京第亦出。己丑春,再破上虞,走其知縣,得縣印。當是時,浙東山寨,蕭山則石仲芳,會稽則王化龍、陳天樞,臺州則俞國望、金湯,奉化則奎明、袁應彪;千里之間,屹然相望。然皆鹵掠暴橫;而平岡張煌言、上虞李長祥,且耕且屯,獨不擾民,又單弱不成軍。惟翊一旅蔓延於四明八百里內。設五營、五司。翊善治兵,有暴惡者立時誅死,賞罰明信。四明之爭訟者,不之有司而之營;翊所剖決無不悅服。江勸分富室履畝而稅,人競樂輸。列城望之如強敵,為之晝閉;守令皆薦誠通使。六月,魯王至健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江戶部主事,將士皆以為賞簿。尋朝舟山,睹其軍容;陞右僉都御史。會稽人嚴我公以招撫至浙,湖州柏襄甫、會稽顧虎臣等皆降。我公將渡海,發使入四明山,翊之前營黃中道烹其使,我公遂去。庚寅三月,又覲舟山;加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之□虎山。九月,大兵將攻舟山;謀曰:內寇不除,何以靖外?乃大會師於大藍山,帳房三十里,遊騎四出,以搜伏聽者。翊遁入海;京第以病不能行,為降將所殺。辛卯七月,翊還山中,所留諸將降殺且盡,翊徬徨無所依。二十四日,行至北溪,為團練兵所執。是夜,大星墜地,野雞皆鳴。過奉化,賦絕命詩。其在繫也,每日束幘掠鬢,謂守卒曰:使汝曹見此漢官威儀也。八月二十二日,群帥會訊於定海。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敗利鈍,天也。劉帥注矢射之中肩,田帥中頰,金帥中脅;翊不稍動,如貫植木,絕其吭,始仆。從翊者二人亦不跪;掠之跪,則跪而向翊。見者無不泣下。曰:非獨王公忠也,乃其從者亦義士也。大兵之入山也,江母為金帥所得,以之招江;江削髮以僧服見,安置杭州,母以天年終。江買一妾,其妻日夜勃谿,鄰居無不厭之;江憐妾而黜其妻,妻亦攘臂數江登車去,聞者莫不薄其為人。一日江出,鄰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返,始知向者以術脫其妻也。江既得逸,遂與定西伯張名振引師入長江;登金山,遙祭孝陵,題詩慟哭。丙申,復與沈調倫聚四明山,聲勢浸衰;調倫見獲,江傷箭而卒。而其時,休寧人趙立言亦以餘眾棲山中,會江山諸生李國楹約取江山。戊子正月朔,立言將三百人攻克之,國楹失期不至;明日大兵至,立言迎戰,殺數人,馬躓,墜水死。子楨,恨國楹,至其家,欲殺之;乃為官兵所執,與國楹同死。

  江西

  江右自左夢庚降,其部將金擊桓不願北行,請於豫王,取江西以自效。聲桓本無智略;其至也,本殺掠以立威。於是,諸郡各城守義兵起矣。始於建昌,而廣信、撫、饒繼之。惟贛州之守最久,其被毒也亦最酷。其後聲桓反覆,南昌復殲焉。數年之間,江右生民盡矣。今自守土者別見,列其義兵於左。

  鄧思銘、楊應和、楊居久

  鄧思銘,字建侯,南城諸生。北都陷,即號召諸生設武備,名曰庠兵,欲以抒國難。有司聞之阻曰:兵可庠也。乃散。乙酉,王域等奉益王舉兵,思銘入幕籌畫。城破被執,大罵,繫於竿首而射之;每發一矢,思銘呼曰:未中要害。至六矢,罵曰:經時不能殺我,汝技何劣也?已而死。楊應和,字惠生;楊居久,字若澹,皆新城諸生也。大兵逼新城,紳士欲降,應和賦詩慟哭遂止。應和曰:吾一身當,禍不及諸公也。族弟居久嘆曰:壯哉吾兄!可無與之共事者乎?提刃而出,同就執。強之俯伏,不屈。□既死,屍不仆,猶作擊刺狀;無不嗟嘆之者。

  胡夢泰、詹兆恆、周定礽、萬文英

  廣信之守,胡夢泰、詹兆恆皆其郡人也,而周定礽、萬文英等以義兵共守焉。夢泰字友蠡,鉛山人;兆恆字仲常,永豐人。兩人皆起家進士,為縣令,有能名。兆恆朱擢南京監察御史;吏部舉天下廉能吏十人,夢泰與焉。帝重念畿輔州縣殘破,欲得治行已效者撫之,而夢泰得唐縣。京師陷,南歸。南渡,兆恆轉大理寺丞。阮大鋮之起,兆恆上書切諫。言逆案一書,先帝定之宸衷、頒之天下,萬世共凜;況在繼統,敢有紊越?黨人巧為蒙蔽,謂為憐才。夫賊亂之才,適以敗國,豈能佐理?陛下試取其書而觀之,應亦悔左右之誤國矣。因以書進呈;不報。九月,陞本寺左少卿。明年二月,歸里。隆武授兵部左侍郎,尋進尚書;並授夢泰兵科給事中,協守廣信。廣信為閩入楚要地,是時大兵方取江西,而上亦將幸贛;故廣信宿重兵。督師大學士黃道周之出關也,聞廣信之急,遣其監軍御史周定礽、兵部員外郎萬文英分兵往援之。定礽,字雲翼;文英,字仲實,俱南昌進士也。夢泰傾家募士,與文英力守鉛山。有唐倜者,字著夫,太平諸生也。熊開元薦其才,隆武授兵部主事;募兵出關,得數百人。丙戌四月,大兵至鉛山,倜猝與之遇,與文英合軍出戰,倜陷陣死。文英戰敗,挈家投前湖。鉛山遂破;夢泰與其妻同縊。及八月,諸軍皆潰,廣信破,定礽見殺;兆恆奔懷玉山。其時,進賢人副使胡奇璘、徽州總兵汪碩畫,偕以兵來廣信。碩畫與大兵遇於貴溪,兵敗,不屈死;奇璘,城破自刎。兆恆在山中,聚眾數千人自保。明年三月,出攻衢州之開化縣;兵敗,死於馬嶺。又有進士徐敬時者,與楊文、李克升起兵於廣信之九仙山;至甲午正月,寨破,俱被殺。

  陳泰來、魯亨應

  陳泰來,字剛長,新昌人。崇禎辛未進士,授宣城知縣;入為戶科給事中。南京以原官起,不赴。閩中擢僉都御史,總督義旅。益王之起兵也,王域等奉之監國,泰來亦將從之;同里按察使漆嘉祉、舉人戴國士謂曰:公既受閩命矣,今復從益王,將奉王臣閩乎?則王必不屈;將兩事乎?是懷二心也。公舉危事,損自家而不顧;本以教忠,而失懷二心以事人,人誰諒之?乃止。已而,建康失援,城卒破,王出走。國士降,反為之用;泰來恨之曰:吾乃為賊所紿,彼固為敵游說也。均之國事益與閩人又何分乎?意欲誅之。傾兵力薄,不敢顯抗,仍相通好。亡何,上高舉人曹志明與曹國祺、聶明時、黃模、王國彥等同時起兵,泰來與之相結。十二月,攻復上高、新昌、寧州,戮國士妻孥親黨數人,而暴其罪。進圍瑞州,不克;圍萬載,克之。十二月,大兵逼新昌,游擊何執降。泰來從新昌至界埠,志明等從上高會之,合兵攻撫州;俱歿於陣。

  魯亨應,字子嘉,號鳳山;臨川人。崇禎甲戌進士,官吏部主事。吳昌時之獄,連坐被謫。南中立國,凡在謫籍出仕者皆驟貴;亨應獨不赴。大兵徇撫州,亨應與舉人艾南英、前吏部揭重熙三人議為守禦;募兵未集,騎已薄城下,眾皆散。永寧王慈炎者,益庶宗也;建昌兵敗,走閩、廣招連子峒中賊數萬,收建昌而下;寓書亨應,請為東道主。亨應喜甚,募卒數百人,走書大姓助餉,張皇其事,以冀四方響應;而復不戒,置酒高會。大兵偵得之,潛從祝家渡濟師;有騁而告之者,亨應怒,按劍曰:汝欲阻眾耶?鄭帥駐建昌、撫州有永藩,關隘阻絕、偵探分明,賊兵豈從天降耶?言未既而兵至,宗族罹刃者二十人,其親故及諸好義者駢死三百人;焚其廬舍,邑里為墟。亨應趨避一石室,從弟某指其穴出之,執其長子筠。亨應謂筠曰:勉之!一日千秋,丈夫毋自負也。筠大罵不屈,帥立殺之。亨應縛之河泥橋,帥解縛揖之曰:公,義士也,惜時不可為;盍隨世以就功名乎?否則,為鴉犬肉耳。亨應禁口不言,乃曳階下撾至數十。帥坐與語,亨應如前。又懸之樹,令射之;已復好言相慰,亨應終不應。帥嘆曰:吳兒鐵石心腸。遂殺之。其同邑舉人王承乾、諸生湯仲發,亦兵未集而事露,受刑甚酷。仲發,顯祖孫也。

  余應桂、胡海定、彭錕

  其同時起事者,南昌則兵部左侍郎余應桂、氾水知縣胡海定、寧都諸生彭錕,九江則金志達等也。應桂字孟玉,萬曆己未進士。崇禎朝,以御史出按湖廣;絕私交、逐貪吏、飭武備,風紀肅然。帝嘉之,期滿,命再任。旋擢僉都御史,代王夢尹巡撫湖廣;為熊文燦所誣,逮下獄。文燦誅,起為兵部右侍郎。國變時家居。嘗語人曰:我行年六十四,官尊祿厚,復何所恨?所未了者,欠先帝一死耳。乙酉,義兵起,推為督師。吳江舉兵於星子,應桂援之;皆見殺。海定起家鄉薦,為令廉潔。致仕歸,貧甚,移居德興縣之海口,授徒董氏。董諱德興,亦義俠也;國亡起兵。海定大喜,為之聯絡鄉勇。十月,大兵入婺源,逼海口;海定徒步從督師黃道周乞師。及回海口,大兵隨至;戰敗被執,送至婺源殺之。既受劫,僵立不仆。彭錕字劍伯,起兵從督師楊廷麟,奏授兵部員外郎。廷麟敗,以幼子屬錕;撫之甚厚。庚寅春,寧都被圍。錕治具,召親戚、故老飲酒,酒半謂客曰:城必破,我義不辱,行與諸君決矣。且我與楊公共事久,當死所以不死者,以楊氏孤也。今孤少長,我即死,人必無虐忠臣後者。以楊氏孤託其弟。乃索冠帶爇燭於庭,呼妻李氏亦冠帨出;北面拜畢,引繩就東西偏各自縊死。而金志達與僧了悟等集萬餘人結營鄱陽、彭澤間,出戰池州、建德,屢奏捷;後亦俱敗歿。

  揭重熙、傅鼎銓

  揭重熙,字祝萬;傅鼎銓,字維衡,俱臨川人。崇禎丁丑科,重熙五經(?)登進士第,知福寧州。又三年,鼎銓亦成進士,入翰林為檢討。北京之變,鼎銓不能死,出謁敵,由是為人所訕;鼎銓亦悔恨,嘗思洗滌。南渡,擢重熙吏部主事,以憂歸。乙酉六月,大兵至江西,南昌迎附;撫州、建昌破,重熙與魯亨應先後起兵於鄉,一戰皆北。閩中立國,大學士曾櫻疏薦重熙及鼎銓。隆武以鼎銓故降賊,命以知府銜赴贛州軍前自效;而召重熙入見。重熙乃偕鼎銓至閩,召對稱旨,陞考功員外郎、兼兵科給事中,出辦湖東兵事;亦復鼎銓翰林故官,令還贛。丙戌五月,江西巡撫劉廣胤督兵援贛州,歿於陣;廷議新撫恐蒞任緩不及事,乃即以重熙為僉都御史,巡撫江西,便宜行事。九月,整兵趨撫州,不克。及閩亡,贛州破,兩人俱解兵入武夷山。金聲桓反南昌,以閩事屬重熙,倉猝招募得萬餘人,率之入閩;鼎銓亦舉兵本部應之。時,邵武方宿重兵,重熙進薄城下,為兵所敗,喪失幾盡。南昌圍急,重熙入肇慶請救。帝欲留為內輔,重熙不可;加閣部銜督師,亦擢鼎銓兵部右侍郎,令同援南昌。至則,南昌已破。惟平西伯張自盛走保閩界,有眾數萬;兩人入其軍,約廣信威武侯曹大鎬犄角並進。大鎬,池州人;與自盛俱以總兵應金聲桓,故皆得封。庚寅冬,自盛戰邵武,兵敗死之。鼎銓被執,諭之降,不從;令作書招重熙,亦不從;乃見害。重熙走依大鎬。辛卯五月,率數十人至百丈■〈石祭〉會師,而大鎬還師鉛山;重熙就其空營炊食,猝遇游騎,為流矢所中。重熙大呼曰:我揭閣部也。遂擁之去。至崇安,其邑令來謁,勸之降。重熙叱曰:小子亦讀書,乃不識綱常名教乎?抵建寧,兵備道與有舊,出迎之,俯首不敢視;重熙執其手,瞪目詈之,遂下獄。十一月,受刃,雙瞳炯然,色如生。重熙好談兵,短於調度。所部將領皆紈褲子,不曉軍法;山中乏食,剽掠無虛日。張自盛軍尤暴橫,不受節制,當時多怨;而其歿也,無不哀之。鼎銓始雖從賊,卒為忠義,君子亦諒其志焉。重熙死,未幾大鎬亦兵敗。入閩,被執於岑陽關;械至南昌,殺之。江右義師遂盡。

  西北

  自南都立國,畫淮而守;西北之地,視為疆外矣。雖曾申命督撫,而遷延不往,朝廷亦置不問。陳潛夫在河南,粗有經理,請兵、請吏;馬士英疾之,罷其任。以史閣部之忠勤,經營淮上日不暇給,亦不能復籌西北一步。嗚呼!江南故明土也,而大河以北獨異域歟?間有盜賊結寨稱雄,竊名義旅,荼毒生民,不足數也。今錄一、二紳將之矢心報國者,以見西北之有人焉。

  李虞夔、孫守法

  李虞夔,字一甫,山西平陸人。天啟壬戌進士,累官右僉都御史,巡撫寧夏。戊子春,姜壤起兵於大同,虞夔應之,陷潼關及蒲、解二州。己丑秋,大兵至平陸山寨;其子弘,投崖死。虞夔奔陝西,匿其婿王某家。庚寅跡得之,繫陝獄;旋殺之。

  孫守法,陝西人,有勇略。崇禎末,以功授陝西副總兵,加都督同知。甲申,闖賊陷京師,踰月復敗入關;關中守將俱降,守法棄妻子,入終南山號召義士,銳志討賊。或謂之曰:國滅君亡,公何所效功?守法流涕曰:是何言歟?我受先帝厚恩,見賊不討,何面目立於天下?時,賊據興安州,守法與鄖陽總兵王光恩合兵攻破之;又攻克平利、白河、上津等縣。九月朔,賊將路應標以賊十萬圍勛陽,守法、光恩督參將苗時化、王光泰等連日大戰,殺賊無算,賊勢漸衰。而吳三桂率大兵入關,徇秦地,時乙酉五月也;守法又入終南山。久之,奉秦王第四子稱漢中王,開邸五郎山;檄召西漢、鳳平、延慶等郡兵,將圍西安。十一月初七日起兵,遣副將賀珍以義勇三千復鳳翔。於是,盩庢、鄠郿、涇陽、三原、監潼、澄城、白水諸縣次第來歸,軍聲大振。守法之初起也,武大定、劉文炳、賀弘器、郭金鎮、黃金魚、焦容、仇璜等俱應之。而大定本固原舊將,功最多,守法推重之;十二月,與共攻西安。是時,邵陽舉人姚翀霄、千總衛天命、康姬命、同州朝邑諸生李世仁、王知禮等各殺守令以應世法。而大兵守西安不滿七百人,總督孟喬芳懼甚,乃調山西兵五百為援;甫過河,知禮命朝邑百姓偽持羊酒半道迎之,而伏兵伺於旁,飲醉盡殲之。喬芳益懼,又調榆林兵二千入援。二十八日,守法率諸將至城下,然兵少,騎兵七千、步兵五千而已;平陽人曹三俊、三英、師可宗謀以城應,事泄被殺。丙戌正月五日,援兵至,部將賀珍、胡向化等謀曰:我兵少,攻之猝未易拔,安能復戰?乃解圍去。二月,寧夏、甘肅、神木、靖邊,各以兵來附。隆武帝聞之,遣使間道封守法、大定俱為伯。然是時中原盡失,大兵之徇秦地者眾;守法所得郡縣旋為大兵恢復,聲勢浸衰。六月,守法退回五郎山。八月,武大定之眾敗於興安境中。九月,王光泰敗回勛城,又敗走房竹。丁亥正月,守法奔石城子。二月,走長安石鼇谷。三月朔,守法破寧州,與高勳等據興安州之喬麥山。總督孟喬芳引兵攻之;四月八日,伏甲深林,以輕騎誘守法出,擒之;守法猶執鐵鞭格殺數十人乃死,傳首西安。大定入蜀。

  滇黔

  孫可望,獻賊之餘孽也。獻忠既誅於蜀,可望潰而西,南至滇、黔;所至兵摧,無敢與抗者。乃有忠憤激烈徒手而與之搏,雖不量力,然其義足尚也。錄之於左,而城之死節者附見焉。

  吳子騏、劉琯、楊元瀛、譚先哲、石聲和、顧人龍

  吳子騏,字九逵,貴陽舉人,為興寧知縣。安邦彥之反也,圍貴陽;而子騏念母在城中,倉猝棄官歸,遂不仕。總督朱燮元知其才。崇禎十年,蠻賊阿烏謎叛,陷大方城,逐守將,引兵內向。燮元屬子騏走書召六廣諸目曉諭利害,果相率降附。燮元上其功,璽書嘉獎。至是,聞可望等擁眾將至,子騏謂邑紳劉琯、楊元瀛等曰:吾明之老臣也,坐視賊至,屠戮鄉邦,何以報國?因共起兵扼賊於要路,敗之;敗後益眾,力不敵被執,俱不屈死。琯、元瀛並起家鄉薦,琯官主事、元瀛官同知。子騏同年譚先哲,平壩衛人,官戶部郎中。邑城之陷,與同里前兵備參政石聲和皆闔門殉難。有顧人龍者,定番州人,嘗出仕;既老,家居。寇至,率士民拒守,殺賊甚眾。及城破,罵賊而死。

  席上珍、金世鼎(附何思)、段伯美、余繼善、耿希哲(附冷陽春、夏祖訓)

  席上珍,姚安舉人;為人磊落尚節義。聞可望等將入滇,與其友大姚舉人金世鼎謀曰:城尚可守,盍起兵拒之?因出家財,募壯士二萬人,與姚州知州何思率以乘賊。可望乘其未備也,疾遣其將張虎奄至;一戰而敗,世鼎自殺。上珍及思被執,可望欲降之。上珍厲聲曰:我大明忠臣,豈屈於賊耶?罵不絕。賊紉其口,猶罵。可望怒,剝其皮;從踵至頂,其聲隱隱也。思亦不屈死。其時,晉寧舉人段伯美、呈貢諸生余繼善、耿希哲及昆明孔思程,皆起兵拒賊。思程以從軍得官,眾以其能武,推以為長。及定國兵至,思程泛舟遁;伯美因與知州冷陽春、知縣夏祖訓共守。定國攻破之,伯美等皆死。陽春,石阡人;祖訓,嘉興人也。

  或有問於余者曰:子以諸義旅之舉,是歟非歟?余曰:子言何如?或曰:是不知天命者耳。昔者以全盛之勢、九重之尊、四海之富、山川之限、關塞之險,荷戈彀弩而防衛者所在如林;然而一夫袒臂大呼,什佰成群,披襏襫、持白梃,望屋而食,則列城為之盡閉。其勢浸以蔓延,攻城郭、掠官寺、屠鄉聚,於是天子赫然震怒,選徒命吏,賢相制其謀、良將奮其勇、健吏供其餉,不愛高爵重賞,招致武健異能之士,以制狂猘、救黎元;然而此蹶彼熾、朝散暮聚,喪師失國,所在見告。垂青紆紫、華軒高蓋之徒,委印緩、捧符冊,望塵歸命,長驅至京,不三日而開門延賊,帝后倉皇殞身尺組。逮夫紫蓋南渡,長江天塹猶足立國,晉元、宋高之業未艾也。無何而元帥請命,王師入關,以方張之虐焰,百萬之眾易於拉朽;然後真人應運,徐收大物,命官置吏,耆定中原,旌旗南指,馬首倒戈,前鋒未抵於近郊、戈船未濟於橫流,而君相逃竄,臣民誆駭,壺漿筐篚,絡驛勞軍,傳檄而定吳越之墟,亦足天命之有歸而曆數之難強矣。乃諸臣者,吹既灰之燼、導將涸之波,怒其螳背以當雷車,驅烏合、招亡命,倚狡猾為謀臣、伏戎卒為將帥;使晏然之州里,卒罹鋒刃,積骸為丘、流血成川,宗黨戚姻駢首同盡,累世蓄藏塗地無遺,兵之所屯,荊榛彌堅。哀哉!拚三百年之休養生息,以博虛名之一誤也。且夫不知其無成而為之,不智;知其無成,驅父兄子弟以殉於徼■〈彳幸〉之萬一,不仁。不仁、不智之事,君子諱焉。而吾子猶臚列而記述之,毋以獎亂乎?余喟然而嘆曰:有是哉!有是哉!信如子之言,則是靡鬲不必奮跡於成旅、箕子不必傷心於麥秀,申胥秦廷之哭為妄、田單牛火之策為愚也;而豈其然哉?夫孝子不以父疾而斥其醫,貞婦不以夫亡而蔑其孤。蒙險而愈厲者,忠臣之誼也;犯難而不避者,志士之烈也。故曰:歲寒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且夫事有變易、時有反覆,有仍復國遲之三十九歲之久、南陽佳氣發之一十八年之後;非其臣民歌思舊德、不忘先朝、痛心故業,含悲蓄憤,淬厲以俟機、感奮以赴會,歷久不渝,而後能成事哉?而子乃以不智、不仁目之,則將奉君父如奕棋、視宗社如傳舍,靦顏蒙面以視仇者皆智歟?私家室、保妻子、戀利祿、營爵位、賣人城社、覆人宗族,以博進取者之皆仁歟?審如是,則三綱皆淪、九法將斁,禮樂崩頹、詩書滅絕,中國胥化為蠻貊、人類變而為豺虎也;豈得為宇宙哉?南都之立國僅矣,其小人之釀成禍敗者不足論;至有平居高談名節、號召徒黨、自附清流,忽焉喪志屈膝獻國。而其忠義激發誓死不顧者,乃在放逐之孤臣、斥遠之下寮、窮山絕谷布衣韋帶之士,慷慨陳言、流涕書檄,而四方響應,千里之遠如共方社;緇流羽士裹糧呈伎,重趼來赴。事雖不成,天地震動,此其志氣偉然,皜皜乎與天日為昭者也。成敗利鈍又何計焉?善乎趙襄子之言曰:智伯已亡無後,其臣猶為之報仇;此天下之義士也。斯言也,有三代之遺直焉。嗚呼!以土崩瓦解之秋,而區區閩、粵一隅支撐名號者一十五年;甚至海濱蠻島風帆浪楫,保其冠裳數十載不變,則皆諸義士風聲之所激也。惜乎!可紀者止此耳。其他懷忠抱信,名湮沒而不彰,可勝嘆哉!後有君子,續而傳之,其必有孚吾言者矣。

  ●南天痕卷十八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二十九(死事諸臣)江天一、畫網巾先生、陸宇■〈火鼎〉、賀向峻(附汪參)、王延善、蔣爾恂

  ·列傳二十九江天一、畫網巾先生、陸宇■〈火鼎〉、賀向峻(附汪參)、王延善、蔣爾恂

  江天一,字文石,歙縣人;與金文毅同起兵績溪被難者也。父士潤,湖廣某司巡檢;獻賊破武昌,拒賊自沉於江。天一正直廉介,家貧好學,所為制舉文,磊落閎肆。屢困童子試;年三十六,見知邑令傅公,始得補郡弟子員。令故重天一,嘗令來請事;凡數年,終不以私見。是時,天一貧甚,所居瓦不全。會姻戚有絓誤事者,令急捕之,夜懷金百二十詣天一求解;天一愕然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亟揮之去。性好結客,士至者倒履恐後。赴友急,不擇利害;見踰禮法者,面叱責不稍貸。與同邑閔遵古最善,閔亦好義慷慨人也。晚年益厭棄制舉業,知天下將亂,與金文毅用軍法團練鄉子弟,為禦變計。黔兵之掠徽也,邑里大恐,文毅遣天一拒之。天一抹首攝弓矢,夜率壯士馳數十里,與黔兵戰祁門,悉奪還所掠男女、牛馬。主兵者大怒,劾奏;文毅就逮。天一草疏詣闕陳狀;天子悟,事得白。及金公起兵,幕中諸俠客號知兵者以百數,獨推重天一;內外機事悉取決焉。既就執,天一亟走歸,拜其祖母及祖廟曰:吾首與金公舉事,誼不可令公獨死。追公及之,大呼我金翰林參軍江天一也。遂并執之。時,閔遵古僑蕪湖,天一道過之,突入其家;從朱纓帶刀者一人。遵古曰:事至此,奈何?天一曰:無他言,今將往拜孝陵,引頸受刃耳。客聞者皆驚竄,遂辭去。遵古俄攜酒餚至其所,與天一坐飲。帶刀者義之,大言曰:君無以武人鄙我!我雅知忠義。今世吾心服者,史閣部、黃總兵、金翰林與江君而四耳。然吾在座,子毋乃有不盡之言。因起去,呼二小卒伺門外。遵古復與天一往謁金公,痛飲悲歌。門外刀戟環列,鐵聲錚然,遵古不顧也。至江寧,總督欲釋之;天一仰曰:我為若計,不如殺我;我不死,必復起兵。遂同遇害。蕪湖僧海明乞貸市棺,抱金公屍而殮之。遵古與閩賈蕭倫往收天一及陳繼遇、吳國禎、金元英之骸,送歸其家;吳、金無家人,復買地葬之,立碑識其處。天一妻子將入官,其弟子歙人洪瀾以百金贖之,市田給饔飧焉。

  凡節烈之事,非其生平積學、行義者不能為;以其養之有素焉。余故傳天一而約略其行事,雖微金公,彼必有以發之矣。遵古篤義,猶曰收故人也。至如海明、蕭倫,與諸義士素不相識,而經營後事、冒死不顧,非三代之遺民乎?寧都魏禧傳其事甚詳,余不復敘,著其姓氏云。

  畫網巾先生,其姓氏、邑里、爵位,不可得而稽也。初與二僕潛跡邵武光澤山寺中,作苦傭食,衣冠儼然。久之漸露,光澤防將吳鎮掩捕之。逮至邵武,鎮將池鳳鳴詢其姓名,嘿不應,鳳鳴異之;謂曰:去爾網巾,無以惑眾足矣;吾不汝殺也。部卒因褫其巾。先生既索網巾不可得,晨起盥櫛畢,呼二僕曰:取筆墨來為我額上畫網巾。僕問故,先生曰:衣冠傳自歷代,椎網巾我明祖創制也;即死,可忘明制乎?於是,二僕為先生畫網巾。畫已,乃加冠;二僕亦交相畫。軍中譁笑之,共呼「畫網巾」。久之,金聲桓遺黨張自盛、洪國璽、曹大鎬、李安民等結寨山中,號四大營,時出劫掠。庚寅夏,清帥檄江、閩合勦之,四營潰。池鳳鳴因詭稱先生為陣俘以獻,提督楊名高見其額所畫,笑置不問也。檻車至泰寧,欲諭降之。先生因謂楊曰:吾舊識王之綱,就彼決之可乎?楊喜,遣詣之綱。之綱愕然;先生曰:吾固不識公也,特從公索死耳。之綱因窮詰其縣邑、姓氏殊苦;先生喟然曰:吾忠未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不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則辱身。自諱久矣,汝何問為?若曹呼我為畫網巾,即我姓氏矣。之綱抗聲謂之曰:天下大定,一人強死何濟?且改制易服,王章也;何不薙髮以全汝生?先生顧而唾之曰:賊奴!我網巾且不忍去,況髮乎?死矣,無多言。之綱怒,令先斬二僕。群卒捽之,二僕瞋目叱曰:我豈畏死者?顧死亦有禮,當辭我主人。於是,向先生叩頭曰:奴先往泉下掃除。怡然就戮。之綱乃好言慰先生曰:先生豈有所負?不然,留姓名昭千載也;何堅自晦?先生曰:我何負?負明耳。一籌不抒,束手就盡,與婢妾等;尚可以姓氏易節烈名哉?乃出袖中詩一卷擲於地,又以白金一封付刑者,挺然受刃於泰寧之杉津。觀者見其畫網巾斑斑額上,無不泣下。諸生謝韓殯之松巢山,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歲時祀之。四營既破,所俘獻者,多有文秀儼毅、顧盼偉然,至死不自言者;豈亦先生之流亞歟!并其軼事而失之,可恨也。

  明之死事者眾矣,未有若先生之奇者。觀其義化二僕,即生平學術可相見矣。彼蒞殺先生者,皆膺明之顯爵者也;二僕且得而唾之矣。悲夫!

  陸■〈火鼎〉宇,字周明;鄞縣人。父世科,大理寺卿。少與錢肅樂、張煌言同學,慷慨有大志,喜任俠。南北之變,士大夫亡命走江湖者,聞■〈火鼎〉宇名來就之;無論識與不識,皆館而禮之,食客常數十百人。錢肅樂奉魯王監國,防守江上,宇■〈火鼎〉左右其間。及王航海,諸臣茇舍從之,風帆浪楫,棲遲島嶼之上得不匱乏者,以內聯義士為之囊橐,而宇■〈火鼎〉實為之魁。癸卯,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不具,脫其械,未至寓而卒。宇■〈火鼎〉以好事破其家;既死,人摒當其室,於亂書帖下得布囊,發之,則赫然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而哭曰:此故少司馬篤菴王公頭也。篤菴名翊,起兵四明,魯王就加兵部左侍郎;既敗,梟頭於甬之城闕。宇■〈火鼎〉每過之,徘徊其下,思收葬之。一夕,有入室叩頭而哭者;問之,曰:余漁人毛明山,人向以卒伍事王公,今不勝故主之感;公每停驂王公頭下,亦有意乎?因相與流涕而詣江子雲,計所以收其頭者。江故錢司馬將,與宇■〈火鼎〉交善。會中秋,舟人習競渡,舟楫如雲、士女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數人登城遨遊,戲至梟頭所;問守卒曰: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擊之,繩斷墮地。宇■〈火鼎〉、明山已豫立城下,明山拾頭囊裹之,宇■〈火鼎〉以身蔽明山。當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得雜儔人而去。宇■〈火鼎〉得頭,祀之書室,蓋十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櫝而瘞之。嗟乎!宇■〈火鼎〉之義奇矣。獨怪王公死已二十年,而其面目猶可識;豈忠義之魄,風日不得而敗壞之耶?即此一事,宇■〈火鼎〉可傳矣。

  賀向峻,字葵忱,丹陽人;博士弟子。年少負奇氣,豪邁不羈;與其友汪參最善。參字中子;能馳射舞矟,而向峻善擊劍。兩人念天下將有變,愈任俠結客,偵刺時事。聞政令不便,輒指切宵人,嚼齒罵曰:若居高官、享厚祿,奈何壞天(?)至是?與其客浮白醉呼,慷慨流涕。甲申之變,參在京師客周鍾所,參故鍾門人也;和藥進鍾曰:先生負盛名,不可不死國;死亦不可過今日。鍾謝曰:生幸教我,甚善,姑遲之。參視鍾究無意引決,投盃罵曰:我乃與賊臣為伍。即變服遁歸。未幾,鍾果以從逆伏法;參與向峻,時時麻衣繩履,徬徨草澤間,或相持慟哭。及南都擁立,馬、阮亂政,向峻嘆曰:天下事尚可為,令賀某得攝尺寸柄,當整殘疆以冀中興;今若此,我知大江以南非淨土矣。明年五月,金陵不守;披髮狂走數日,與汪參抹首佩劍持矟,率壯士十餘人馳至大丕山,旬日聚眾千人。是時,清兵渡江,郡縣皆傳檄下,仍故吏、易服色而已,無他兵以守也。以吳越之壤,揭竿者群起;然皆驅市人而戰,往往不陣而敗。向峻襲金壇,破之。無何,清兵至;主兵者惶惑,向峻為畫計策不用。或勸之去,曰:吾與共舉事,棄之不義。擐甲守城。城破,被執,見殺;年僅十九。參跳而免,復收其散卒,搏戰城下,殺傷過當;至力盡,猶下馬步戰,手殺四、五人,重傷死。

  余敘次義兵死事諸臣詳矣,後乃得賀、汪事。向峻年未弱冠,或疑傳者之非真。昔,孫策定江東,死時年十七。向峻雖非其人,然不可謂天下無英才也。自科舉法行,士非文詞不進,啞言踽步以為文雅;而倜儻奇偉之士,多淪於草野,發憤自奮,不量力以死。悲夫!

  王延善,保定新城諸生。慷慨尚義,見天下已亂,散萬金產結客。三子:長曰餘恪,次曰餘佑,季曰餘嚴;餘佑出後其叔建善。建善以庚辰特用,嘗知山西臨縣及河南魯縣。闖賊之陷京師也,延善率其子弟與雄縣馬魯起兵討賊,移檄遠近,連克雄、新城、溶城三縣,擒偽官郝丕績等數人斬之,勢大振。賊敗,兵屯未已;或至清廷告變,逮入獄。餘恪謂其弟餘嚴曰:吾父以義死。子不可不從。然陷我父子者,仇也;必報之。若壯,可復仇;吾往死。乃赴京,大呼:起義生員王某長子也。遂與父俱死燕市。餘嚴則率壯士入所告者家,殲其老幼、男婦三十口。當事者義之,得無究。餘佑乃奉其父建善隱易之五公山,世所稱五公山人也。山人字介祺。幼恢岸,有大志,受業於溶城孫徵君奇逢、定興杜紫峰,學無所不究,尤務實用。少從其父在兵間,通曉兵法;善騎射擊刺,弓弩無虛發。嘗與友人談忠孝大節,感慨激烈。目炯炯如電,鬚戟張,蹲身一躍丈許。觀者辟易,嘖嘖曰:王先生命世才也。晚而名愈高,遠近就學者數百人;縉紳豪士往往構講堂、具安車迎之。山人幅巾鶴氅,往來上谷、瀛海、嵩岱間,兒童野夫皆知王氏。見其過,隨而觀之,問王先生無恙;山人為停車問勞而去。家貧,四方士到門,典衣剉薦,接之無怠。府縣長吏饋之,輒不受;來謁不見,亦不報謝。著萬勝車圖說一卷、兵民經絡圖一卷、諸葛八陣圖一卷、十三刀法一卷,又輯古人經世事為居諸篇十卷、湧幢草三十卷、詩文集三十二卷。康熙甲子正月卒,年七十;門人私謚曰「文節先生」。

  孝廉王公,嘗稱山人所著書為諸葛流亞。而其才之不用。嗟乎!彼其父兄以義死,豈肯復為世出?蘊其所學,懷不能已,著書以自見;傷矣!然使山人果屈節,世豈能用之哉?則不如老死山澤而書永傳也。

  蔣爾恂,字篤生;保定蠡縣諸生,戶部主事范化之子也。崇禎戊寅,畿內被兵,范化死焉。爾恂方十餘歲,痛哭呼天,誓報父仇;畫父像,己帶劍侍其旁,朝夕泣拜。及長,多力善騎射,技勇絕人。嘗道遇賊四人劫婦女衣,叱而鞭之。其魁恚,偵其出,縱五百騎,邀之途。時爾恂方從兩騎迎其兄女,聞有賊,分一騎護其女入村;自挾一騎,彀弓注矢,躍馬大呼,連發二矢,殪其前行二人,賊眾驚潰。其魁呼曰:我非敢害公子也,願請前四人罪狀。爾恂大罵數之,魁謝去;徐按轡護女而歸。又有土豪欲與爾恂為難,爾恂陽謝之,大會其眾,置酒。酒酣,拔刀起舞,立斬三人於座上;眾驚服乞命,復邀之坐,盡歡而罷。其豪俠如此。甲申之亂,益散家財,結死士,備非常。每念君父之仇,慷慨悲歌,欷歔泣下。山東人王道土者,有異術、能前知,群盜服焉;請以為魁。道土曰:我不能魁爾曹也,顧亦未見可魁者。眾曰:聞蔣公子嘗願舉事,盍投諸!道土曰:善。因與其渠數人謁爾恂。當是時,畿輔初定,民多流亡,而所在官吏貪虐;爾恂憤惋,形於詞色。蠡縣知縣啣之,將害焉;爾恂避之中野鄉亭。偶遇汛卒,自言嘗殺蔣某,則其父也。爾恂大驚,陰質其姓氏,欲起眾殺之。及歸,而王道土適到門,望見爾恂白晰秀偉,氣嶽嶽;則大喜,前述與眾推戴意。爾恂陰計曰:盜無能為也;然吾欲誅虐吏、復父仇,非此機不可。乃許之,與為期。夜半,率其徒入殺知縣,捕汛卒磔而祭其父。遠近聞之,以為蔣公子起義也;旬日間,聚而應者二萬餘人。東破河間,將入山東。京師發兵追之,戰敗眾潰,以數十騎遁至河側;謂其騎曰:我報父仇事已矣。若等烏合不足有為,我且死,若亦各歸田,毋再聚自取夷滅。遽躍入水中,救之不獲。當事聞公子死、眾已散,且變由官起,不窮其獄。公子入水不死,久之致書所親曰:吾父仇既報,無所恨。天下事大,顧同事非其人,是以敗也。今長往矣。後遂不知所終。

  蔣生事不足錄,獨其借盜兵報仇,既敗而散其眾以遁,似有智謀者。嗚呼!今之熟視君父之仇而濡忍以老死者眾矣。

  ●南天痕卷十九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 隱逸傳 姜埰(附姜垓)、葉廷秀、余增遠、方以智、費經虞、熊啟宇、胡正言、朱議霶、周齊曾

  列傳三十一 逸士傳 李孔昭、李世安、萬泰、汪渢、邵泰清、嚴書開、張次仲、李天植、徐枋、張來鳳

  ·列傳三十隱逸傳

  姜埰(附姜垓)、葉廷秀、余增遠、方以智、費經虞、熊啟宇、胡正言、朱議霶、周齊曾

  嗚呼!南渡之後,諸臣有艱難盡瘁、險阻不避以力扶衰運者,有臨危抗節、萬死而不悔者,余既章章詳其事矣。其或晦跡肥遁,潛山澤、混緇素,高風峻節,邈不可追,而行事泯沒;然其不負所事,西山義士之風尚在也。而已有舉其姓名而人未之聞者;噫,可惜也!傳曰: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夫其人既以隱忍懼禍,則嘗恐姓氏之落人間;又安得而傳之?以余所見,庚辰進士黃周星,字九煙;性高亢,隱居湖州之潯溪,老屋三間,與其妻女操作佐食。人以詩文就質者,為設酒肴亦不辭。稍忤其意,則面加叱責;遇富貴者則愈倨,人亦憚見之。孤行一意,至屢空不介意。一日慟哭於野,赴水死。又有癸未進士李長祥,字研齋,四川遂寧人;選庶吉士,嘗以御史隨魯監國入閩。閩陷,隱紹興山中,當事物色之,復移常州,總督郎廷佐以禮聘焉。長祥乃出千金,聘金陵美姬。姬工詩,善畫竹,梳高髻,拖百摺長裙,倣漢宮妝,號中山秀才者;侍婢名墨池,亦髻色。長祥日擁姬於高樓,作長夜飲。郎聞之,以為無他也。居數年,忽棄去,不知所終。嗚呼!鴻飛冥冥,弋者何慕?以兩先生之蹤跡觀之,則天下之大,其晦跡而全身所不及見且聞者多矣。求之傳記,而文字殘缺,傳者寥寥。明史所紀,南京不守,其變服為僧者:光祿寺華亭許譽卿、少卿江都姚思孝、給事中山陽陳啟新、御史樂安成勇數人而已。今取其稍有事實者存於篇。

  姜埰,字如農,號卿墅;山東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由儀真知縣擢禮科給事中。以言事得罪,莊烈帝怒甚,下鎮撫司,欲置之死;而廷臣申救者眾,乃杖之百,遣戍宣州衛;事具明史。弘光立,赦復故官,以父憂不赴;流寓吳門,自稱宣州老兵。弟垓,字如須,庚辰進士,官行人。見題名碑崔呈秀、阮大鋮與魏大中俱列,立上奏剷去之。埰之被杖也,昏絕不知人;垓含溺,吐埰口,咽之得甦。及父死於賊,上書請身繫獄而釋埰歸治喪;不許。乃號泣奔喪,歸奉母避亂走蘇州。阮大鋮得志,怨垓兄弟,欲殺之。埰避地徽州,嘗絕食,樵子宋心老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數十里之孝廉家得一飽。孝廉亦高節不出者。因祝發黃山,而自署敬亭山人。垓變姓名,避至寧波,遯跡天臺、雁蕩間。兄弟皆不與世人相接。埰有子安節、實節,才而文,亦不令進取。後聞山東平,母欲歸,埰扶母歸萊陽。山東巡撫聞其名,檄郡縣招致之。埰故墮馬召醫,舁竹箯以見使者;使者歸報,埰即夜馳還江南。癸丑夏疾病,呼二子謂曰:吾受命謫戍,會遭世亂,流離異鄉;生不能守墳墓,死不能正邱首。今當待盡宣州,以誌先帝生全之恩。既數日,疾亟;曰:吾不能行矣,死必埋骨敬亭山麓。年六十七;子如其言。所著有正氣集、餺飩集、敬亭記事摘謬,藏於家。垓後亦卒於吳門云。

  懷宗之明察,非亡國主也。惟其輕折辱臣下,大者誅夷、小者杖戍;於是剛直果敢任事之士皆自剉,而在位者率佞諛、偷合、苟容、全妻子、保富貴之人,以致寇盜縱橫,畏縮不能禦賊。至三日開門迎附,豈不可嘆哉!熊、姜之獄,執其成心,久而下化;及李建泰出師,帝御門推轂,瀕行,建泰頓首以二人請,乃得出獄。未二旬,國亡。傳曰:天子而仇匹夫,懼者甚眾矣。此非衰亡之象乎?若埰至死不忘故主之命,可謂純臣矣。

  葉廷秀,濮州人。天啟乙丑進士。受業劉宗周,造詣純篤;宗周門人,以廷秀為冠。崇禎中,官主事,疏請終養,居喪盡禮。保舉法行,有列其名者,辭不赴。服闋入京,抗疏救黃道周;帝怒,杖之百,遣戍福建。然廷秀實未識道周也,特重其學行耳。既遭斥辱,處亦恬然;道周深服其有養。南渡,召為吏部主事。侍郎解學龍薦道周,因及廷秀,帝命以僉都御史用;馬士英惡其剛直,但授光祿少卿。唐王立,召拜左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閩亡,去為僧,匿跡山寺。其徒問其姓名,終不言;及疾亟,取筆書示之,擲筆而逝。

  余增遠,字謙貞,號□水;兵部尚書余煌弟也。崇禎癸未進士,知寶應縣。劉澤清鎮淮陽,勒有司庭謁;增遠不屈,投劾歸。監國時,起儀制司主事,進郎中。事敗,避居村墅;草屋三間,躬親農圃。有同年生為監司,求見不獲。一日,屏騶從,自詣其廬,增遠偃臥不起。曰:多病不能為禮。監司執手勞問。甫出門,則又荷鋤灌園矣。隱居二十四年,未嘗入城市。年六十五卒。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昭,湖廣巡撫。以智舉崇禎庚辰進士,授翰林院檢討。少美姿貌,聰頴絕倫,書無所不讀;為人風流自喜,及語忠孝,大節凜如也。初入翰林,而孔昭為嗣昌所誣,詔下獄;以智伏闕訟冤,帝不聽。乃刺血書疏,候公卿入朝叩頭乞達,跪長安門者二年。帝聞而憐之。孔昭得遣戌,選為定王講讀官。十七年春,召見德政殿,以智陳天下大計,帝屢稱善。及京師陷,被賊拷掠,乘間脫歸。阮大鋮與方氏父子不協;至是用事,使人奏以智降賊,欲殺之。乃變姓名,避之嶺南。已而,南都覆,唐王立於福州,召復故官,不赴。及永明王立,知以智在德慶州,起官中尹。尋進少詹事,再進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召入輔政;並不赴。久之,復召;辭益力。轉側蠻獠洞壑間,艱苦備至。尋薙髮為僧,號無可。大兵陷桂林,執見馬蛟麟;以智趺坐曰:十召不出,不忠;家有老親,不能養,不孝;分當死。蛟麟令作書招陳邦傅,以智厲聲曰:我豈招人降者?蛟麟知不可屈,乃聽之去。乙未奔父喪,廬墓三年。又十餘年而卒。所撰通雅及浮山前後集,凡數十卷。

  費經虞,字仲若,新繁人。早孤,事母孝,嘗到臂療其疾;好學敦行,州里重之。崇禎己卯舉於鄉,十七年正月授昆明知縣。有江西人選什邡典史,攜幼婦偕行,次沅州,而典史卒,經虞出私財殮之。婦無所歸,願適經虞;經虞不可,擇士人嫁之而去。明年,土酋吾必奎敗,其從數百人皆當誅;經虞察之皆良民,縶縛饑困、氣息僅屬,乃釋其縛,居之廡下,煮糜哺之、寢以蓐草。夜具牒,白其冤。上官屢訊,執如初。乃罪十二人,而釋其餘;給貲遣還鄉里,其人歡舞叩頭去。沙定州擾雲南,逐黔國公;群僚憚其凶威,獨經虞與之抗禮。又明年,遷雲南同知。是時,蜀中大亂,經虞鄉邑已殘毀,而滇中復亂,意忽忽不欲仕,投牒乞歸。巡撫吳兆元、巡按羅國瓛不許,且薦為廣東知縣;經虞力辭,不聽。又明年,薙髮以示不返,乃聽之。甫出境,而大盜孫可望入滇,流寓雅州,轉側入陝,播遷沔、漢之間;兵戈饑饉,瀕於危難者十年。乃東遊,家於揚州,杜門著述,揚人罕見其面;有毛詩廣義二十卷、字學十卷、雅論三十卷。卒年七十三,門人私謚曰「孝貞先生」。子密,隱居博學,有父風。

  熊啟宇,字六開,南昌人。由貢生,崇禎十三年特用為臨安府推官;屢遷至兵部副使,仍蒞臨安。孫可望入寇,啟宇被執,謾不屈;賊義而釋之。賊所至屠僇,橫屍數十萬;啟宇為起大塚,燔而瘞之。歲饑,民絕食,發粟療之;兩月中,獲全無算。士民為之立祠。後隱居不出,不知所終。

  胡正言,字曰從;休甯人,徙上元。少頴悟,博學能文,精究六書;其所摹金石古文、大小篆,推重一時,為國子監上舍生。南京禮部檄令纂輯詔制全書、校刊欽頒小學表忠記諸書,以勞咨銓部,當授翰林院職;未赴,而京師陷。南都倉卒立君,時尚寶諸璽悉淪於賊,詔誥待璽以行;署禮部侍郎呂大器言於朝曰:胡正言博雅工篆法,可令之督治。立遣使召赴工部,考古式督工范金為之;首成「廣運之寶」,繼乃購大玉,開局雕鏤龍文螭紐,鐫「皇帝之寶」。寶成,正言又撰大寶箴一疏,藉寶以獻。其略曰:祖宗大寶,傳歷永世;自天啟中,宦豎竊弄,寶幾墮地。先帝聖明繼統,虔虔奉持十有七年,憂勤不怠;不幸淪喪,光啟陛下。易曰: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憔陛下祈天永命,以仁為寶,克贊中興;報仇雲恥;纘復舊物。則大寶永永,與天無極。詩曰:天難諶斯,命不易哉!守寶之道,在是而已。疏上,授武英殿中書舍人。正言曰:我豈以藝博一官耶?辭不受。其後國事日亂,正言絕口不談世務。及南都亡,屏居一樓。

  足不履地者三十年。年九十一,無疾而逝。

  當金陵之建,士大夫奔走勢要如騖;雖自號東林老宿,不難返顏攻正人,以冀馬、阮之憐而收之。其後,卒獻國以自媚。正言試官中書,得日與樞輔接席,豈非趨名位者一機哉!而囂囂然不顧,寧屏居守正而以窮死。其抱歲寒之節者歟!夫貪名敗檢之夫叢集於上,而堅貞直諒者泯沒於下,此世所以終否也。

  朱議霶,字用霖,寧藩支子裔也;襲奉國中尉,家南昌。父統鐼,崇禎丁丑進士。議霶幼聰慧,萬元吉與統鐼同年,嘗過其家。議霶時七歲,與元吉奕,指揮攻殺得勝乃已;元吉大奇之。統鐼知江夏縣,縣固劇,號難治。議霶年少,已能佐其父。財賦出納,悉關其手;老胥懾伏,毫髮不得侵欺。已而父卒,官牒取其籍,欲從中有所劾治。老胥匿其籍,大索不得;議霶與其友諸生張若仲日夜窮思所出入各條計,合之十數萬金,無少差,另具冊報,老胥及推官驚以為神。父喪乃得歸。然自是得嘔血疾。議霶性豪邁,見天下將亂,愈輕財結客,招致方外異人;士之有技勇與精擊刺者,皆館之。左良玉之內犯也,議霶與九江毛珏、任濟世謀,與客之壯武者將柯陳兵,遏之九江;與當事議不合,散去。九江隨破。及金聲桓入南昌,議霶曰:大亂至矣;坐守田廬,以待誅夷乎?立挈妻子走建昌。已乃依寧都魏禧,結廬翠微峰,變姓名為林確齋。既苦貧,種茶冠石,親荷鋤灌植;弟子皆負擔以從。所製茶高妙,遠近號曰林茶。晚工詩,善二王草法;雖居山中,求書者不絕。年六十一而卒。同時有八大山人者,亦南昌宗室也,補縣諸生;國變棄家為浮屠,奉深山中。居數年,精其法,升堂稱宗師者二十年。臨川令聞其名,延至署。數月,忽不自得,佯狂,走會城,被褐布袍,歌於市中,忽大笑,已而痛哭;人莫測也。久之,留止其姪家。山人喜水墨畫,花竹、怪石、蘆雁、汀鳧,翛然有出塵之姿。草書亦怪偉,人得之,爭藏弆以寶。然遇貴顯者,則閉拒不肯畫;雖以數金易一石,亦不可得。持綾絹至,直受之曰:此增我襪材。貧士、山僧置酒招之,飲一、二升。輒醉。醉後潑墨淋漓,雖十幅不厭。已而,閉口不復言。人至,則掌書一啞字示之。而喜飲愈甚,人饋之酒,持■〈觴,酉代角〉笑不休。醉後,唏噓泣下。其他文字,皆古雅幽澁,然祕不示人。

  明季天下宗室幾百萬,所在暴橫,恣為非法;而在南昌者尤甚,民間號之曰「鏖神」。及遭闖、獻之難,所屠戮者亦幾盡矣;此亦盈虛之數、天道好還之驗也。而中尉獨能以禮自持,既罹大故,隱居自力,易姓以避患;豈非宗室之賢?至山人之佯狂,其行愈詭而其志愈悲,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周齊曾,字唯一,鄞縣人;性高介。少為諸生,治經書悉屏棄注疏;作文抒所獨得,亦不蹈襲前輩大家。丙子舉於鄉,癸未成進士,出太常卿吳麟徵之門。除廣東順德令,立古社倉法,置義田,以備旱潦;又立弓箭社,集閭里壯丁教之擊刺,盜發輒捕獲,一縣稱神明。攝守香山縣,故有黎種,隔以海,巡按御史入土官賄,許渡海,葬內地;齊曾曰:若爾則授黎以縣土。持不可。隆武帝立於閩,召舊輔何吾騶入直;吾騶,香山人也。蒼頭廬兒,憑勢豪橫,齊曾痛懲之;吾騶移書誚讓。齊曾嘆曰:國家禍亂至此,區區閩、粵一隅,不令長吏撫循其民,猶仍故習;是夫也,必敗國。吾不忍城社之及於禍也。拂衣歸;監司因留之,不可。歸而江東已失守,徬徨號泣;入剡源,架屋林壑深處,號曰「囊雲菴」。盡去其髮,為「髮塚銘」曰:惟松有聲,可以無哭;惟薤有露,可以無淚;惟鳥石依依,可以無弔客。因自號「無髮居士」。草衣糲食,隱居二十餘年。性耐勞苦,搜奇木為養和、竹根為爐,手自削製,婆娑舞弄;見者皆尚其風致。同年生為海道,招以書,謝不往。曰:吾以去來,朝不知暮宿所,故人咫尺,舉目有山河之異,毋相溷為也。同年必欲見之。值其母喪,往弔焉。一叩首謝,起避去。終不交一言。是時,紳士之隱於禪者,若法幢(林曾志)、漁山(熊開先為僧,改名黃檗)、無可(方以智),皆挂拂卓錫,椎鼓上堂,稱法嗣。齊曾既僧服,雪竇石老人欲傳以法;齊曾笑曰:我僧也乎哉?辛亥三月卒,年六十九;士人謚曰:「貞靜先生」,以誌其非禪也。有詩文數卷,甬上李鄴嗣敘之。

  夫厭世汙濁而隱、隱而僧,不得已也。而僕僕焉稱善知識,以與富貴者日接,是安得謂之隱哉?若貞靜先生者,可師矣。

  ·列傳三十一逸士傳

  李孔昭、李世安、萬泰、汪渢、邵泰清、嚴書開、張次仲、李天植、徐枋、張來鳳

  李孔昭,字光四,薊州人。少負雋才,有文名。壬午舉於鄉,見天下已亂,不願試禮部;友人強之,則曰:吾文入試必售,策名吏部,則王身也,何以報國?已就試,果中式。嘆曰:天下事不可為,吾能掌擎日月乎?古者仕未受祿,猶謂之士,可以潔身。遂不廷對而歸。盡賣田宅,遣童婢,挈妻子奉母入盤山,結茅以居;親鄰笑阻之,不顧。明年三月而國亡,縉紳或死、或降,無得全者;然後知其先幾也。布袍草履,採樵自給。痛念先帝,築土為壇,日哭臨其下,服縗絰者三年;歲時必祭,焚紙錢焉。春秋佳日,或黃冠遍遊山寺,獨吟賦詩,人莫測也。久之,乃競傳有李進士避地云。妻早卒,不復娶。玉田江山秀,其同年也;往訪之。翦蔬設食,一童子具食;已江問郎君何在?指童子曰:此是也。命之拜;愴然出涕,孔昭怡如也。有時風雲絕炊,見母饑,輒伏地慟哭;母感動,忘其貧。山中人見者,皆泣。有孝廉某,將赴公車;既而曰:吾出郭門一步,何面目復見李光四哉?止不復出。其感人如此。當是時,清取北京,次第下秦、晉、齊、魯,隆禮明士大夫,招致即授顯官;士之匿跡山澤者咸出。孔昭同年生,布列朝內,皆欲引以自助;而孔昭愈避匿。巡撫宋權遣使致禮幣,使者入山,逢負薪者,問曰:李進士家何在?以手指示之,揭擔去。及門,不得入。訪之鄰叟。叟曰:嘻!若所見山口負薪者即是也。吏追之不及。明日再往,則室已虛矣。巡按御史陳某疏薦於朝,有司物色之,不知所在。翰林學士梁清標以事至薊門,入盤山求一見,孔昭先期遁去;留數日不出,清標寄詩於山寺而去。久之,北海富人某,賢而好士,願以重禮迎致家塾;辭不可。富人曰:某非敢以課子溷先生也。敬先生學行,欲令子弟日侍左右,瞻動止、聽議論,以為矜式。且先生苦形勞神而甘旨不給,太夫人老矣,某願進私財以備朝夕之需可乎?孔昭見其誠,白母就之。日與學者講濂、洛之旨,旁及禮樂兵刑術數諸書。曰:吾少讀書,志在輔治天下;不意出遭離亂,習隱盤谷,樵汲養母,志荒學淺,諸君勉之。學豈以時世為廢興哉!終不及科舉之業。未幾母亡,哀毀嘔血竟卒;庚子五月七日也,年四十八。子稷亦好學,能承其志。

  余敘次隱遯諸君子,在西北絕少;已乃得真定梁相國所為季進士傳,讀之而驚。嗟乎!此真隱者矣,名可得聞,身不可而得見;其梅子真、蘇雲卿之流亞也。真定之言云爾,余無以易之。

  李安世,字泰若,餘姚人。父槃,承天府推官,以抗直忤巡按御史,自劾歸;號理學名宗。安世外和內剛,有遠識。萬曆乙卯舉於鄉,十上公車;及崇禎癸未,以泗州學正給由北上,年六十矣。鄰舟有一少年,生甚都雅;問之,則楚士赴禮部試者也。少年曰:應舉以求第者也;君十上不收,得毋所業之文誤之乎?安世因出行卷示之。笑曰:若爾安得售?舉而投諸水。安世老宿,素以文知名;至是為少年所呵,瞿然自失,下拜願受教。少年乃授文三十首曰:業此售矣。緣道疾,讀未終卷;及試,果得第。遍訪少年所在,終不見;問之楚人,未嘗有也。於是,人謂神授云。晚廷對,當得官。慨然謂其弟建曰:吾驗之大勢、察之人情,會見都邑麋鹿遊矣。廟堂之上,怡怡如燕雀之巢幕。已矣,吾與汝速歸,猶免於難。遂歸而杜門不出。明年,國亡。魯王監國,以吏科給事中召,不拜。順治中,有同年生來守郡,數訪之;稱疾不見。守一日屏騎從,突入其廬,安世堅臥。守造榻前,見敝帷布被,蕭然若寒士。歎曰:君何自苦乃爾?聖朝方懸高爵,網羅山林士,君可強起乎?不答。曰:吾力猶足以贍君。亦不答。臨去,乃曰:吾老疾,不能肅客,君其恕之。守歎息曰:不圖今日見真高士。終不報謝。年既老,禮容不衰;見子弟,無惰容,風骨峻堅。嘗遊吳山,疾趨躡其巔;見少年扶掖不能前,為之笑。晚製一舟,攜書卷釣竿往來藍溪,自號「藍溪釣叟」。年九十卒。弟盛世,字際虞,庚午舉人;授青豐知縣,有能名。忽夢其父朝服至,呼曰:兒速歸!驚寤。次日,解綬辭上司,士民固留之不可。行未抵里,流寇破其縣,攝篆者合門殲焉。國變後,與安世偕隱。

  崇禎庚辰,溫璜嘗語以三年國且亡。未孩曰:然則,公何尚應舉也?溫璜曰:為人臣子,自有職分;不濟則以死繼之,我敢避難乎?今觀二李公,名既成矣,孑然高蹈,而司理湛身以殉;雖各行所志,其於識時變、明去就一也。皎然大節,不欺其志,豈以仕宦為利祿妻子計哉?嗚乎!明此義者,可以仕、可以隱矣。

  萬泰,字履安,號悔菴。其先定遠人,國初從明太祖起兵,賜名斌;北征戰歿,贈明威將軍。子孫世襲寧波衛指揮,遂為寧波人。七傳而至萬表,泰曾祖也;官南京中軍都督同知。雖武臣而好讀書、談道,時推理學名宗。至泰遂以文顯,舉崇禎丙子鄉試,為浙東名士之冠。當是時,東南文士方以社會相標榜,吳中為最盛,而每惎浙人;獨泰內剛潔而外和易,諸士樂親之。魯王監國,授泰戶部主事;泰不受職而任寧波勸分之餉,以給義師。監國既入海,遂謝公車,不復應世事;間一出遊,則與遺老高士聚於野店、僧寮間,闔戶而語,侍者但聞其嗟嘆聲。友人高中丞、黃晦木嘗以事繫獄,泰聞之蹙然曰:吾不出,獄不解也。為至會城,以奇計出之;人莫測也。其後扁舟遊粵東返棹,有同年生毛汧染疫將死,同舟皆欲棄之;泰獨收視,親其藥裹,汧得生。而泰以病至九江,疾革,喟然曰:此行得水坑石數片、娘子香數瓣,未及把玩遽而緣絕,此為恨事。隨行者問之家事,不答。丁酉十月也;年六十。子八人,皆才而好學。季子斯同,尤精於史。康熙己未,開局修明史,崑山徐司寇延之入京,以史事屬之,書未畢而卒。

  汪渢,字魏美,錢塘人。孤貧力學,年二十二,舉崇禎己卯鄉試;未聘婦也。里富人欲女女以千金,渢不許;而錢太守以女字之。既成禮,渢從容謂之曰:吾本寒儒,得聯姻貴室,所望知禮義,孝事姑嫜、和妯娌足矣;侈簪珥綺繡之飾,毋庸也。錢氏於是去服飾、屏侍婢,以疏布親操作。南都既亡,奉其母入天臺。海上師起,群盜滿山,復返錢塘,僑寓北郭。自是,不復入城市。嘗獨身提藥裹往來山谷,宿食無定處。母老,思得渢一見;渢間走定省。渢自能來,家人欲往探之,即不可得。妻家欲強渢試禮部,出千金示渢妻曰:能勸夫子駕,即畀汝。對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受此金也。當事或饋金為壽,無卻,則坎而埋之。里貴人請墓銘,百金拒勿許。當是時,湖上有三高士,皆孝廉之不赴公車者;而渢尤峻介。監司盧某聞其名,欲見之。一日,值渢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渢應曰:適在此,今已去矣。監司悵然,不知應之者之即渢也。已乃遣人通殷勤於三高士者,置酒湖舫,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監司相得甚歡;獨渢不至。已知其在孤山放舟,就之則排場遁去。其後出遊匡廬、黃山、白岳,所至與異人、高士交。晚好道,能數日不食飲。有授黃白術者,試之驗,尋棄去;教以驅率鬼神,亦驗而棄去。年四十八,病痰咳。一日,晨起視日曰:可矣。書五言詩十句,投筆就寢而逝。與四明黃宗羲、寧都魏禧交最厚;宗羲誌其墓曰:渢遇好友,飲酒一斗不亂。氣象瀟灑,塵事了不介懷。然夜觀坤象、晝習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魏禧曰:渢與余往業,談甚多,不能記於當世;蓋熱中人也。

  余觀壽民、泰、渢三人者,皆具用世才。既與世迕,遂晦跡,寧窮餓終身,不肯稍變其節。彼其於大者不試,而姑小示其異,而世且即其小者以傳道而奇之,究未知此三人也。悲夫!

  邵泰清,字以規,仁和人。性狷潔,不苟言笑,家居以孝友聞。大母病,嘗籲天願以身代,病良已。兄客粵東,或言已亡;泰清日夜號泣,目為失明。歲餘得兄書,言無恙,則大喜,目明如初;人以為孝友所感。崇禎癸酉舉於鄉,其座主武進王章也。甲申三月,章為御史巡城;京師破,章遇賊大罵,賊攢槊刺死。泰清聞變,慟哭累月。已乃聞章死,以木書章神主,設於寢,朝夕焚香;歲時陳脯果以祭,酬酒而哭,往往失聲。如是者三十年。乙酉後,屏跡不入城市;布衣草履,隱居西湖之呼猿洞。有同年生寄千金於其家,人無知者;其人死,泰清走數百里,訪其子而還之。年七十八卒。所著有忠孝見聞錄、甲子紀言若干卷。

  嚴書開,字三求,湖州歸安人也。父爾珪,廣東參政。書開幼警敏,八歲能屬文。參政攜之宦遊,所至交其名士。弱冠,舉崇禎癸酉鄉魁,座師汪文烈偉也。後十年而國變,偉殉節;書開聞之痛哭,將往經紀其家。適丁母憂,居喪哀毀。除服,乃走三千里抵昌平,哭覲莊烈帝陵盡哀。翌日,刲牲祭文烈於陵旁,又哭。守陵校尉王鴻羽嘆曰:咫尺京師,明之貴人達官無一停驂者;子何人,乃哀若是?義之。州人義士聚觀者,亦嘆息泣下。既歸,杜門不復應公車。與里中遺老三、四人為問道社,研濂、洛之旨,旁及兵刑、財榖、屯田、水利諸經濟學可裨世者,慨然欲著書傳後;然苦多病,不果。溧陽陳名夏、合肥龔鼎孳,皆書開同年友;入仕本朝,方貴顯。知書開才,移書勸之出,將薦之;書開堅拒焉。性孝友,參政常臥病,百藥勿效;沉思曰:即殆中粵蠱乎?即裹糧踰五陵求靈草,徬徨山澤無所得,號泣於道;恍惚聞有告以九華者。返至九華,遇異人,授以方,父疾果癒。撫庶弟如子。歲凶,出家財三千金為縣輸逋賦;倣范莊義田,贍族人之貧者,至今不廢。戌亥間,海上師起,邑中大姓為群小不逞所欲,輒誣以通海,甚者誅夷竄塞外。書開家故饒裕,坐是大困。縣令且強之試;宗人或怖之曰:子不出,禍且及族矣。書開嘆曰:矰繳遍野,鴻鵠安翔?且奉先人遺體,可令乏祀耶?乃赴甲辰會試。未畢事,即移疾歸。學士葉方藹得其五策,奇之,曰:此真通知古今老宿也,時適變取士制,廢經義、用策論,主司欲以冠多士;及次場,文不至,嘆息屢日。然猶刻其文為程式,頒之天下。書開晚愈自晦,結廬皋亭,徘徊澗壑,往往經歲不歸;自號逸山。卒年六十。有逸山文集十二卷。最愛讀昌黎文,手數十部;故其古文遒健有法,然勿輕為人作也。

  古之高士,有司式其廬;今之高士,閭巷小人得劫制之以剉其節。而欲望士知忠義、敦禮讓,其可得乎?

  張次仲,字元岵,號待軒;海寧人。八歲,割股以療母病。及為諸生,撫按欲旌之;次仲曰:童幼何知?可以沽名耶?父與亭戶訟,逮治御史;次仲偕父坐獄於庭,父不勝,將杖,次仲匍匐請代。御史曰:何與汝耶?流涕對曰:父子至情,明府自伸法,某自盡子道耳。御史義之,為罷訟。舉天啟辛酉鄉薦;居鄉耿介,不以一牘干有司。同學以御史行部,次仲問曰:子何道以稱職?同學曰:當今時何能為?且因循去耳。次仲怫然曰:天下事敗於因循久矣,非所望於子也。嘗因郡中禜雨,語士大夫曰:一月以來無日不雲、無日不雷,而雨終不至,諸君子知其故乎?天憐斯民且雨,天疾紳士又不雨;徘徊兩歧,詩所謂天之方蹶也。聞者咋舌。國變,閉門著書不復出,與同邑朱朝瑛俱以經學為學者所宗。朝瑛字美之,號康流;崇禎庚辰進士,嘗知旌德縣。遭亂棄官不仕,受業於閩黃文忠石齋。文忠邃於易,作易曆以推古今之治亂,無不吻合;世莫能究其旨,獨朝瑛授之。既窮老,與次仲串貫諸經,各張其說,亦時相攻難。朝瑛所著,有五經略記、罍庵雜記;次仲有易經困學、待軒文集,皆傳於世。里人陳之遴仕本朝,既執政,薦之,命有司具駕;次仲不行,有卻聘書,世以方謝枋得之書焉。卒年八十八。夫不沾沾隱遁為高,而纂輯經學,名在儒林,斯人也隱而顯矣。

  李天植,字潛夫;登崇禎癸酉賢書。國變後,隱居海鹽之乍浦;禿頂披緇衣,二十七年不見人。家酷貧,無子,又病疝氣,日仰臥讀書,常累日絕炊,晏如也。無童婢,老妻在室,頹然相對。辛卯九月,江曲魏禧至浙江聞其名,因其里人周雲球訪之,時年已八十二矣。耳聵,於粉板作教,使客亦書言相酬答。且曰:身僻處海濱,無從知識天下賢豪;君來此,得交幾人?禧具疏所友姓氏,及自道出處;潛夫視之而泣,出所著作示之。視其几,禿筆敗墨空無有也。禧乃檢篋中筆二管、墨一笏贈之,且以白金五錢進之。曰:以具十日糧。拒不受,五反。禧曰:是非盜跖樹也。乃受之。不能飯客,雲球攜酒餚往,同飯;洒涕而別曰:吾終古不復見子矣。禧語雲球:欲聯同志為扶月供,月致米五斗、銀五錢;俟其考終,則人出一金殯之。雲球往致禧意,潛夫不可,堅謝之。明年三月卒。魏禧曰:嗟乎!潛夫身為孝廉四十年,使肯挾其才於當世,何必不富貴;肯妄求取,豈無故舊仕宦足供兵役?亦何至貧苦若此,老且死而不悔也。禧之欲為扶月供也,以語徐枋昭法。枋曰:李先生不食他食,君力所不及;聽其餓死可耳。後聞其堅謝也,曰:吾淺之乎為丈夫矣。

  徐枋,字昭法,長洲人;少詹事汧之子也。少負才名,善書畫。崇禎壬午,舉於鄉。國亡汧將自裁,枋日夜號泣於側曰:大人義不可不殉國,兒何忍視父死!汧曰:汝未仕,可無從死;殮吾骨入山可也。既葬,乃攜家隱靈巖,布衣草履,終身不入城市;然其名愈高。督、撫、藩、臬之蒞蘇者,莫不持書致聘;皆拒而不納。及睢州湯斌撫蘇,尤欽其節;屏騎從,從一隸,徒步入山訪之。三往,卒不見;乃布席拜門而去。斌固名儒,其撫蘇也以德化民,治行為數十年所未有;而枋亦不肯一屈節。由是,人愈高枋之行,而美斌之能下賢也。時絕糧,則遣僕持巾畫易米於鄉農;農知其畫貴重,爭售之。貴冑勢家以金往購,則叱去不與。督學劉果謂教諭姚文焱曰:邑有高士,可聽其餓死耶?解橐金餉之。及門,一婢出應;從門隙窺見輿從,踉蹌奔入不復出,文焱候至暮乃歸。蘇人為作閉門行樂府,以記其事。

  余聞昭法居窮山,有盜入其室;枋曰:吁!汝猶未諒吾耶!盜曰:幣聘闐門,甯無餘積?枋曰:余不受也。盜不信,燔灼之,至爛體,賴鄰僧善藥,得不死。江西建昌有徐世溥者,字巨源;父良彥,官工部侍郎。世溥名家子,好學能詩文,名傾一時。國亡,遁居山中。巡按御史遣推官持禮幣迎之,世溥不受;既去,而盜踵至,索金帛。世溥言未嘗受,盜怒,灸之至死。嗚呼!人患無名,而世溥以名殺其身;昭法亦幾殆。甚矣!名之為累也。必若古之蘇雲卿之屬,斯為能隱者矣。

  張來鳳,字公儀,真定寧晉人。崇禎中,舉於鄉。甲申京師陷,畿南皆附賊;偽詔舉人詣京受職,而來鳳與祁州刁苞不屈。偽知府某,劾來鳳抗詔;自成曰:是有大志耶!遣使以防禦使徵用。防禦使者,偽職在知府上。偽知府懼,偕使奉詔至縣,來鳳不出;及門,又不出,偽使語家人勸之;及堂,來鳳披髮徒跣大罵曰:汝賊也,何為入吾室?我大明孝廉也,恨不寸磔狗賊報皇帝仇,豈肯為爾屈?批二人頰仆地,奪偽詔碎裂之,大呼殺賊。二人驚竄。自成大怒,檻車逮之;會賊敗,乃已。已而又以不薙髮當收;母流涕曰:汝一書生,不審大勢,將禍我耶?不得已聽許。遂佯狂,謝人事,易名起鴻,與門人趙琰屏居田野。趙琰,安肅人也;有奇志,事繼母至孝。既學於來鳳五日,請歸。來鳳曰:何遽耶?曰:有老母,不敢久違。乃命再留五日而後去。及五日,其母與妻忽至,則來鳳遣迎之也;復割田宅以居之。琰泣且拜,遂留寧晉,相與砥礪經世之學。來鳳既博學高邁,而琰亦慷慨自負,不屑舉子業,兩人相得甚歡。其後琰寢疾,來鳳往視之,遙見所居有白氣如虹;驚曰:趙生死矣。疾驅至門而琰果死;家人曰:死時口吐白氣衝屋上。來鳳撫而哭曰:嗟乎!趙生已矣;吾復誰與言哉?遂鬱鬱成疾卒。刁苞字蒙古,己卯舉人。

  賊入京時,亦以爵祿餌士,士之為所汙者何限?而來鳳獨奮罵、拳擊偽使,壯哉烈矣!賊未敗,身必屠戮,豈有悔哉!此其節過於漢之龔勝也。使明之臣子皆如來鳳,賊何由而得戕我宗社乎?悲夫!

  ●南天痕卷二十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二 逸士傳 沈壽民、劉城、張拱乾、楊湛露、魏禧

  ·列傳三十二逸士傳

  沈壽民、劉城、張拱乾、楊湛露、魏禧

  沈壽民,字眉生,號耕巖;宣城人也。當壯烈帝時,中原盜賊充斥,而疆事日敗,廷臣多樹黨、營私、爭門戶相水火,無一人肯為上分憂者。上愈厭薄之;思羅山澤之士,不次擢用。丙子乃詔復保舉之制,而應天撫臣張國維以壽民應詔。壽民通古今大略,嘗感慨時事;及公車徵至,而楊嗣昌方奪情起,視事中樞。壽民慨然曰:事有大於此者乎?乃具疏劾之。通政司張紹先不敢奏;壽民遺之書曰:無使并獲罪執事。紹先不得已,請上裁;嗣昌亦惶恐待罪。疏入,留中不報。黃道周嘆曰:此何等事?在朝者不言而草野言之,吾輩愧死矣!於是,臺省何楷、錢增、林蘭友及翰林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後道周亦以廷訐嗣昌得罪,皆自壽民發之。壽民以此名聞天下,亦以此報罷。自是不復應舉,與宜興周鑣讀書茅山。阮大鋮在南京為任俠,以新聲高會招徠文士,思以起用;壽民惡之。其劾嗣昌也,并及大鋮。於是,顧杲、吳應箕推壽民意,出南都防亂揭,合諸名士以攻之。大鋮大懼,閉門謝客;然恨甚,未有以發也。及甲申南都建,大鋮復得志,乃先論殺周鑣,欲更按揭中姓氏誅之,以壽民為首。壽民變姓名,入金華山中。會國亡,事解;遂不返,採藜藿充食。有知而餉之者,謝不受;曰,士不窮,無以見志;不奇窮,無以見操守。郡守朱元錫遺以千金,壽民受而庋置壁中,三年不發視。溧陽陳名夏與壽民交;名夏仕本朝,入內閣,將特書薦壽民,使人寓書,壽民對使者焚之。答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卒以隕厥軀者,緣多此物色耳。凡今之欲徵僕、薦僕者,直欲死僕者也。名夏乃止。乙未,始返故廬,田園已半為人所侵佔;或請直諸,曰:身既隱矣,焉用直為?當事聞其名,候之不見,或伺之半道;壽民望見冠蓋,輒遁去。乙卯五月屬疾,門人吳肅公侍;壽民命之書曰:以此心還天地、以此身還父母,以此學還孔、孟。語畢而卒,年六十九。所著有閑道錄。壽民性雖孤峭,然其少時慷慨重然諾、篤友誼,自言才疏意廣。甲申以前貸金至六百,皆急朋友之急也。

  劉城,字伯宗,貴池人。少負雋才,與吳應箕齊名。史可法開府安慶,甚器重之;每大事,諮訪焉。崇禎丙子,詔大吏保舉天下才智傑出之士,與甲科並用;江南布政使張秉文以城應詔。既至銓司,議以知州用;城輒移疾歸。其友人曰:今國勢搶攘,主上旁求俊又,搜及山澤,藉以拯難;子抱匡世才,乃將試而復藏乎?城嘆曰:進士勢,積重久矣;我非甲科,一旦出而與之爭衡,徒自困耳。即任事,且有出而掣吾肘者,何以副主上之知哉?若夫言利以剝民,齮齕用事大臣以得當人主博一官,我又恥而不為也。蓋指給事中陳啟新云。歸而名愈高。及江南建國,廷議分江北地為四鎮,駐黃得功、高傑、劉良佐、劉澤清等軍;城聞之戚然曰:禍始此矣。亟上書可法曰:四鎮多桀驁不臣,或起降賊,非懷忠義,朝廷亦非素以恩德撫循也。主弱必叛、敵強必降;主敵皆弱,則專制自為,互相吞併,干戈起於肘腋,敵未至而先自敗矣。公之出也,名雖督師,實不容於朝耳;既無老成宿將挾以俱行,何以彈壓四鎮而收其用?根本不固,而侍四人者防江,是使狼守門,虎來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能動足,後必悔之。其後四鎮果跋扈不可制。可法慨然謂門客應廷吉曰:國事決裂至此,撥厥所由,當戮四鎮以為大臣誤國者之戒。昔之建議封四鎮者高硜齋也,贊成之者姜燕及馬瑤章也,依違其間無所救正者余也;惟伯宗嘗與我書預言之,吾愧伯宗多矣。城見馬、阮擅政,知必敗,杜門不出。及江南亡,吳應箕以起兵死難,愈憤恨不自聊,徬徨山澤。未幾,竟死。

  當時保舉亦多得士,惜其未盡登廊廟也;或試之州縣,沉於下僚,故卓然可觀者鮮矣。若劉生者,用世才也,而迄無所試以死。悲夫!

  張拱乾,字九臨,吳江人。少沉潛好學,為諸生有名。太倉張溥、張采、松江陳子龍、夏允彝,方結應社、幾社,以招致四方能文之士,而吳江獨推重吳■〈曾羽〉、計名、沈應瑞、張起及拱乾為之魁。南都建國,阮大鋮報夙怨,疏參復社,指為黨人;拱乾與沈壽民、張名烈,皆緹騎逮問。會國亡,事得解。薙髮令下,拱乾與其父君美不奉制,為鎮將吳某所捕繫。時,同繫者四十餘人,以次受戮;次及拱乾父子,吳帥忽沉思曰:吾稔知此人,三吳才士也。杖而釋之。拱乾乃剪髮黃冠,日誦道德經,杜門不出。溧陽陳名夏在政府,雅知拱乾,言於朝,以中書舍人召;不赴。作荀彧、田疇二論以見志,部使者聞其名請見,皆不報。戊戌、己亥間,海氛不靖,江、浙富室多為人告密,填牢戶、流塞外者不可勝數;故大家鉅族,朝夕難保。拱乾喟然流涕,愈屏絕交遊,坐臥一小樓,顏曰「獨倚」;親戚見其匱乏,饋之米則受,進以金帛不顧也。為文初學昌黎,晚喜正齋、同甫之文;曰:吾才小,苦拘束,非此不足以拓心胸也。年四十七而終。無子。鄉人私謚曰:「貞毅先生」。

  楊湛露,字燕侯,宜興人。兒時嬉戲,拾炭畫桓侯像絕肖;人奇之。及長,遂通五經,諸子百家及星曆、陰陽、卜筮之書靡不究。弱冠餼於庠,有盛名,遂為教授大師;弟子著籍者數十百人。周延儒之再相也,重其名,欲延致賓館;不赴。所親勸之曰:公勢燄傾天下,吐氣為雲、噓氣為雨,子承班東閣,公卿皆日接席,此功名之會也;何辭之遽?笑不答。及延儒敗,諸客親密者皆得罪,人始服楊君之高識。年四十,以明經當貢禮部;會甲申變,遂棄不顧。南京不守,散遣生徒,絕意進取。掃除一室,終日危坐。意有所觸,則走荒蹊曠野中,撫膺長慟;家人掖之,然後得還。蘇撫檄郡縣講學曰:得賢而有文者以主講席。縣皆推重湛露。守令遣博士至家迎之;湛露瞠目曰:諸君何學之講也?言已,涕泗橫流。博士咋舌還,不敢復強。楊閣部廷麟官翰林時,嘗謁其師盧司馬,過宜興讀其文,奇之;命駕到門,不肯見。及閣部贛州死難,則立位而哭之曰:吾重知己也。晚喜導引五禽之術;然家益貧,往往日晏未炊,處之泰然。縣官賜民年八十以上米帛,吏部送至門,辭不受。年九十而終。

  魏禧,字冰叔,贛之寧都人。與其兄祥、弟禮,並能文章,而禧尤知名;世稱三魏云。為諸生,試輒冠其曹。及甲申之變,禧聞號慟,從博士後,日哭臨縣庭,居則憤惋叱吒。謀從曾給事應遴起兵誅賊,不果。已而,謝諸生服,隱居教授。方流寇之熾也,寧都獨遠寇;禧謂其兄弟曰:不可恃也;倘猝至,如老親何?距寧都四十里金精山有翠微峰,四面削起百餘丈,中徑折;自山根至巔,若斧劈然。緣折鑿磴道梯而登,出其上,穴如甕口。禧往相度,笑曰:此可避世。因結廬其上,移家居焉,於甕口置閘為守望。士友稍稍依之,而南昌彭士望、林確齋、樂平王剛、福清林全春、廣濟舒益與禧姊婿邱維屏偕至;閒居講易、讀史,學者所謂易堂諸子是也。其後數年,土寇大起,寧都諸豪家率被掠,而翠微獨完。禧有才略,善劈畫理勢。居家肆力為古文辭,凌厲雄健,不屑撫擬前人;好左氏春秋及蘇洵文,遇忠孝節烈事則益感慨激昂,摹畫淋漓,其議論偉如也。年四十,乃出遊,涉江逾淮,抵吳、越間。有隱逸士,不憚千里造訪;於吳門交徐枋、金俊明、西陵交汪渢、乍浦交李天植、常熟交顧祖禹、昆陵交惲日初、楊渾,方外交藥地、橋木,皆遺民也。禧名既高,會中朝舉博學宏詞,有以禧薦者;辭不就。郡守縣令督促就道,不得已舁至南宮,固稱病篤;撫軍某親往候之,禧絮被蒙頭而臥,歎息而去。又二年,卒於儀真;年五十七。有文集二十二卷、詩集八卷、左傅經書若干卷。時以博學宏詞凡百餘人,獨禧與盩厔人李顒不至。顒字中孚,以道著關中。

  或曰:易堂諸子,非逸名也;往往感慨重然諾、立義聲公卿間。子何獨取於禧?休曰:此其所以為逸民也。夫虞仲王太子受封有爵士,柳下惠為魯士師,而孔子皆以逸民稱之;況禧之高節也歟!禧兄祥,字伯子,負經濟大略;戊午楚亂,大師聘往賊營說賊,將降為所殺,人尤惜之。要之,有易堂之學,而後可逸也已。

  ●南天痕卷二十一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三 義士傳

  ·列傳三十三義士傳

  嗚呼!學校,王政之本也;學校盛而人材出,天下可長治矣。有明學校比隆漢、宋,其養士也抑又過之,故名鄉碩士往往出其中。然其季也,諸植黨營私以敗國亡家者,亦皆學校出者也;豈盛於前而衰於後歟?非也。世道否,小人進,君子退。故南都之亡,仗節死義者縉紳中不多見,而閭巷之士乃捐軀而不顧。嗚呼!身為儒生,無官守之責,君臣之分未定也;而慷慨以殉,彼獨何心哉!不負我學而已矣。有國家者可不重士乎?作義士傳。

  盧涇材、歸詔、張涵、古如甡、古如瑾、何臨、高孝纘、王士琇

  史可法之開府揚州也,首設禮賢館以招士。其後同可法死者十九人。其可記者,長州盧涇材字渭生,崑山歸詔字爾德,嘉定張涵字凝之,桐城古如甡、如瑾,山陽何臨,皆禮賢館士也。涇材於可法出鎮時,率太學諸生上疏言:宋出李綱於外,二帝終至北轅;可法不宜出。人以為有陳東之風。及大兵圍城,監守鈔關投河死。詔守南門死;涵徵餉還,城將陷,入北門被殺;如甡以下皆戰死。

  高孝纘、王士琇,皆汪都諸生也。城破,孝纘衣藍衫,書其上曰:『首陽之志、睢陽之氣,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從容入學宮自縊於先師座前。士琇閉門設莊烈帝神主於堂,與其弟同死。

  吳可箕、潘履素、黃金璽

  大兵入南都,新安士吳可箕方讀書太學,約同學生上書豫王,申繼絕之義,無有應者。乃感慨流涕,置酒別親知,縊於雞鳴山。題詩布袍曰:『蹇遇逃君臣,臨危欲保身;慘然死國難,不作兩朝人』。江寧諸生潘履素,時在城,先一日自殉。有武舉黃金璽者,臨縊大書於壁曰:「大明武舉黃某一死以愧人臣懷二心者」。嗚呼!我不知其時錢謙益、趙之龍之輩,亦曾見之否耶?

  韓默、饒餘、張秉純、趙景麟、徐爾榖、鄧雲程、吳古懷

  韓默,字又適,臨汾人;父賈於揚,因家焉。默補博士弟子,甚有名;又善書。可法知其才,延至軍門,欲官之;辭不可。城破,語妻蕭氏曰:吾受知史閣部,不可不死義;若等自為計。易巾服,投井死。妻謂子彥超曰:汝長子,當隨父左右。彥超曰:諾。亦投井。蕭氏結繯於梁,命長女先縊。視其氣絕,抱幼子乳之,既已,授老嫗辛氏,頓首曰:韓氏惟此一塊肉,如不存,則韓氏之鬼餒矣。善存之,汝義也;我夫婦死無恨矣。老嫗號泣負兒去,蕭氏就縊。諸生饒餘,字吉人,生平孝友。家貧親歿,塟不盡禮;每讀書至夜分則哭,哭已復讀。聞京師破,痛不欲生,至是竟自縊。他若汪應坤子銓、王廷佩、廷璉、呂家齊、金颷、邵伯、張映發、劉應遠,皆諸生之抗節死者;然僅得其姓名而已。

  張秉純,字不二,含山人。為諸生,甚有名。常曰:士所以自立者忠孝耳,才華其末也。乙酉江南亡,慟哭不食。友人貽書勸之,秉純報曰:髮膚受之父母,不全歸則不孝;巾服太祖制也,不遵守則不忠。忠孝既虧,我何顏視息於世哉?且吾非為名也,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如以為無益,則古來國破君亡,忠臣義士往往碎首捐軀,豈必有濟於事哉?延至五十四日,乃瞑。逾月,妻劉氏亦以哭其夫死。

  趙景麟,字天生,鄞縣人。為人誠愨,貧不忘取予。恆閉戶讀書,人罕見之。丙戌六月,江東不守,景麟謂其家人曰:吾生平無不了事,惟貸某友金。彼以我貧,不責償也;然我負之,獨不愧於心乎?茫茫泉路,抱此愧心,是不可。乃質田持金還友人。友人曰:子貧,且無庸。卻不受。景麟曰:子視我豈負人者?即不受,而我受子惠,終身無報,我何以瞑?遂別。藍衫方巾往文廟慟哭,懷歷試草,自沉於江。江流湍急,救者莫及;越日屍浮,氣已絕而目不瞑。鄉人聚觀,不知姓氏也。友人昨者頗訝其語,持金往訪之;道江灘,見其屍大號曰:此我友趙天生也。因述還金事,途人皆泣。亟往報其家,舁之歸。或曰:吁!我昨見冠服而哭文廟者也,是以義而死國矣。撫之而瞑。

  許琰、王毓耆,皆以諸生殉國。琰贈廕賜祠;毓耆以名高,人爭碑其事。而趙生無聞焉,則以生長窮巷無交遊之助也。然其死義則一矣。

  徐爾榖,字似之;吏部尚書石麒兄子也。石麒無子,撫為嗣。幼端凝,喜談忠孝。尚書之殉義也,家人倉猝藏櫃中。既屠,人跡斷絕。越二十五日,爾榖號哭入城,求父屍,顏色猶未敗;舁至楊林村舍殮之。甫畢,大兵至,眾潰散,爾榖守棺不去。兵士露刃睨之,爾榖抗聲曰:我父在此,我豈爾避?父為忠臣、我為孝子,我何畏死哉?主兵者曰:犯忠孝不祥。相率去。隆武聞石麒死節,遣使授爾榖太僕寺少卿。及吳勝兆獄詞連爾榖,與嘉善錢旃、松江夏完淳同被逮,死於金陵。旃字彥林,癸酉舉人,雲南巡撫士晉子也。弘光時,授職方主事,守嘉興城,旃散家財以給軍;至是,及於難。旃次子默,字不識,崇禎癸未進士。痛父死,入黃山,薙髮為僧,號無知大師。戊子,遊山陰,卒。爾榖之在獄也,以書與其繼室孫氏訣。孫氏得書微笑,侍婢曰:郎君得歸耶?孫氏曰:非也。徐郎去時,我已辨一死;冀其歸,故忍須臾。今既來訣,則含笑入地耳。夜分,家人咸寢,啟戶抱所生三歲兒赴水死;屍直立水中,子猶在懷也。旃妻徐氏亦自沉。完淳,旃婿也;具夏允彝傳。

  嗚呼!徐氏,忠孝節烈萃於一門,豈不偉哉?嘉興古秀州,田土饒沃、江山明麗,重以三百年之德澤;嗚呼!豈一日之積哉!徐氏為不負此土矣。

  鄧雲程,字扶風,黃岡諸生。性戇直,膽力絕人。當明之季,流賊披猖,而廷臣率爭門戶,懻忮貪黷;將帥巽懦畏縮,郡縣長吏望賊奔竄。雲程時撫膺流涕曰,至此乎?聞朝貴穢行,則榜之通衢曰:禍敗至是,非若冑行事所致耶?或危之曰:君必賈禍。雲程曰:彼方尋恩仇於儕輩,奚暇及我?且我榜非金玉也,彼必不攫取。由是以狂名。及賊將逼黃州,遊騎至,守令懼甚,召與計事;雲程曰:賊滿天下十餘年矣,公等平時備禦云何?今乃欲將空拳捍強寇,誰復應者。惟不肖此軀在,願為國家驅馳,不敢愛死;惟公命。守令壯其語,然四顧無兵也。雲程慨然脫儒衣冠,披甲戴兜鞪,持鐵簡四十觔,獨身縋城出覘賊,馳城四遊三晝夜;賊諜者見之,語賊曰:城中有勇士持兩鐵簡前來瞯我,我得無設伏以誘?賊咋舌去。雲程既不得一當賊,而當事亦無真知其才、引之軍旅之間者,愈噴悶悲吒。及聞京師陷、烈皇帝凶聞,北望號踴,嘔血數升。遂棄家狂走荒郊慟哭,竟死於洛陽之橫溪。

  懷宗求賢若渴,而材勇若雲程者,欲自一試,卒不可得。挺身出捍賊,賊聞名且遁,有司猶未之薦剡也。嗚呼!豈足膺蔽賢之罪哉?然雲程閭巷一儒生,非有民社之責,而心懷君國,侘傺以死;使其得位,則節烈尤不在諸公之後矣。乃至今無道其姓氏者,余故亟表之。

  吳古懷,字勿如,高淳人。年二十二,始折節讀書,師事同里邢孟貞。晨興,手一編至子夜勿輟。父母禁之,乃居僧舍,下帷默誦;主僧窺之,笑曰:居士盜書讀也。居數年,學大成,補邑庠生。見天下將亂,曰:士不可不知兵。乃習孫、吳兵法,著將論、兵論數篇。既而曰:此陳言也,施之今謬矣。且夫不習地形而談兵者,兵家所忌也;目不睹山川險要而稱引屯戍、習陣圖,一旦用之,能無敗公事哉!乃以百金市一騾,屏僕從,襆被出遊。日馳三百里,遍歷三關及甘肅、固原、寧夏、延綏、宣大、薊遼諸鎮;躋巖阜、涉亭障,歷視阨塞。遇老校退卒,輒貰酒與席地坐飲,詢其險阻要領及寇所常出沒道、邊屯虛實、軍伍整弛。凡六年,然後歸。嘆曰:地形盡在我目矣,顧用險何如耳!著「邊險圖說」萬餘言。曰:使我得笞兵萬里,持此可報天子矣。當是時,社會盛興,古懷與蕪湖沈士柱、貴池吳應箕、宣城沈壽民、梅郎三等,皆稱莫逆交。南都防亂揭,古懷與焉;阮大鋮恨之刺骨。南渡,大鋮得志,將以鉤黨置獄,盡殺諸名士。壽民、士柱等遠竄,古懷迎士柱妻子屬家人善撫之,而脫身入粵。會江南不守歸,遂棄儒服,託跡堪輿,自號三湖散人。時時走山巔水涘,慟哭獨語;人問之,目瞠不答。及聞粵亡,嘆曰:我尚可食人世粟耶?抽刀自刺,血淋漓灑地,諸子持之,傅以藥而甦;防守數月,卒自縊。時壬寅五月二十八日也。子越彥,字季舒,有隽才;守父志,亦終身不應舉。

  吳生豈不成奇士哉?當是時,擁節鉞、樹麾纛、擅軍旅之任者,率恇怯無能,口不談戰陣;問之輿圖、關塞,茫如也。故以戰則衄、以守則潰,馴致賊寇縱橫,中原陸沉。而吳生以儒服馳驅九邊,手指目畫;使當時士大夫盡能若是,豈有坐而敗亡者哉?然吳生卒不得一視其技,此國家之不幸,非獨一士慨也。迨夫滄桑既變,而睠懷故國,殉身以終,則又與夷、齊爭烈矣。

  顧所受王臺輔

  蘇州之破,諸生顧所受死焉。所受字性之,長洲人。幼頴異,為邑令江盈科所賞;十一歲,補弟子員,從管志道講學。喜交遊,有盛名。然性嚴重,以禮義自守,學者憚之;稱東湖先生。先是甲申,長洲諸生許琰聞變,號哭數日,語其二子曰:汝事叔父如事我,無缺愛敬。又語其妻曰:謹訓二子毋墮先業。乃走福清觀,題詩自縊;道士見而解之,送還家。翌日,復自投胥江;值潞王舟過,援出問曰:若有冤乎?對曰:否也;國亡誼當殉。潞王驚問其姓名,為之出涕。贈以金,不受;乃送至家,絕粒五日而死。所受聞之,哭曰:吾乃不能與君同死,愧君多矣。為之作傳。及南京不守,郡縣望風瓦解。有議守城者,眾輒毀其室;所受方與其子講學,憮然曰:人心至此乎?此皆不學故也。不學則義理不明,悖棄君父而不卹已矣。我以一死存大義爾。賦詩:『自是明朝老布衣,眼看世界不勝悲;從容死向宮墻地,免使忠魂獨棄渠』。遂往學宮自縊,為學役所覺;赴泮水死。吳人謂之學校雙忠。琰字玉重,南都贈五經博士。

  邳州太學生王臺輔,奇士也。莊烈帝復用奄人,臺輔草萬言書,入京欲上,而都城陷,慟哭乃還。江南立國,御史王爕、東平伯劉澤清,高會睢寧作樂;臺輔斬衰直入,慷慨語曰:海內板蕩,此公等嘗膽斷指、食不下咽時也;而樂優乎?左右欲鞭之,爕曰:狂生也。命引去。弘光亡,臺輔泫然流涕曰:我誰氏之民也?而可使食有他粟?起視其廩曰:此吾之所樹也,畢此而死未晚。丁亥某日粟盡,集其鄰里鄉黨,深衣幅巾,大呼烈皇,北面再拜,自縊於象山之樹。聚觀者無不痛哭。是時,有僧過之,持麻鞭,指臺輔曰:此尋常事也;惡用是眩於人乎?後數月,渡河來者,言石屋寺僧縊死,有麻鞭在側云。

  祝淵、王毓耆、潘集、周卜年、傅日炯、朱湋、倪文徵、謝泰臻

  劉宗周以講學昌東南,弟子從之者數百人;而與之殉義者,首得祝淵、王毓耆。祝淵字開美,海寧人。少有志操,敦行誼。癸酉舉於鄉,自以年少,裹糧登山巔僧舍讀書;三年學大進。十五年冬,會試入都。會都御史傅宗周方削籍,淵抗疏曰:憲臣戇直性成、忠孝天授,受祿以來,疏食不斷;清剛之節,天下信之。今四方多難、百吏貪墨,欲振風紀,孰過宗周?以狂戇而斥,繼之者必■〈氵典〉涊;以偏執而斥,繼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何所不為?將何以肅吏治、拯民生哉?伏乞收還成命。帝得疏,不懌;命禮部察議。然淵未嘗識宗周也。既得命往謁,宗周曰:子之為是舉也,無所為而為之乎?抑有動於名心也?淵爽然自失,曰:先生名滿天下,恆恥不列門下。遂執贄為弟子。明年,隨宗周歸學山陰。已而部議上,有詔逮治,令詰主使者;淵曰:男兒死耳,肯受人指使哉!諸進士具疏救,得出獄。未幾,都城陷,南京刑部請究前事,尚書諭止之。馬士英亂政,上書誅奸輔;通政屏不奏。給事中陳子龍薦淵及貢生涂仲吉為臺諫;不許。仲吉,漳浦人,前疏救道周繫獄者也。淵節烈慷慨,自治刻厲;太常少卿吳麟徵死難,淵親為含殮,扶其喪以歸。有過□則入曲室,閉戶長跪,竟日不起,至流涕自撾。其明年,杭州失守,淵方葬母;促工人畢事,還家設祭,將自縊。或曰:子草莽臣也,可無死。淵曰:吾以上書為世指名,名之所在則趨之、害至則避之,此市販智也;吾不忍為。遂死;年三十五。時宗周已絕粒二十日矣。

  王毓耆,字玄趾;會稽諸生,受業宗周之門。然尚氣節、矜然諾,時時放達、博塞、擊踘,與優人促席操秦箏,嗚嗚而嘔;蕺山之門人咸側目,謂非其徒,毓耆不顧也。天啟中,鄉人有黨逆奄者,勢甚燄;毓耆怒,跳身而逐諸途。其人語人曰:某得罪朝廷,不得於非門、非戶之秀才。聞者笑之。黃道周奉命祠宋六陵,至會稽聞其名,欲一見,遇於鑑湖;毓耆方棹小舟與優童度曲亂葦間,刺舟而去,終不與見;道周為之悵然。乙酉夏,大兵入杭州,官吏迎降;毓耆作致命篇,揭通衢。上書宗周曰:願先生早自裁,毋為王炎午所弔。其友趙廣生過之,毓耆問曰:子意若何?對曰:無何也;不有淵明處士例乎?毓耆曰:噫!何言之易?吾與若,皆聲氣中人也;久,難持,不若速死之為得也。乃招其素所與知者,令伶人攜樂器至,呈藝競歡;酒酣而罷,即持炬出門,正衣冠,自投柳橋下死。時六月十二日。宗周臨終嘆曰:吾二十年講學,僅得一玄趾而已。

  潘集,字子翔,會稽人。王毓耆死,為文祭之;與友人痛飲,約同死。書於几上曰:水清月白,吾骨不黑。袖石自沉東渡橋下。其友負約,集母哭而詈之。

  周卜年,字定夫,山陰人。聞變,賦五歌見志;挾所著詩文一卷詣友人,不遇,投海死。父跡之,有遺文壓石底,父哭曰:兒死矣!得從王、潘諸君子後,我何恨!顧屍不可得,父子情深,傷如之何?詰朝復往,怒濤裹屍而出,冠履不失。

  傅日炯,諸暨諸生;與其叔傅平公同師劉宗周。國亡,兩人相謂曰:吾輩義當死;然俱有老母在,白於母,許死乃死耳。平公母不許;日炯母許之,遂赴湄池死。平公養其母終身。

  朱瑋,字鴻儒,山陰人;避亂梅里尖。丙戌六月,浙東兵潰,眾皆竄伏;瑋痛哭不已,書几曰:此日而生,全歸之謂何?潛往深塘沉死,年二十四。時同邑范史直,亦負石投淵死。

  倪文徵,字舜平,山陰人;為蒙師自給,兼通醫術。國亡,市酒肴飲里中少年,求辦一事,眾諾之;偕至叢墓,命堀坎自埋,眾駭欲散。文徵恚曰:此何事?可誤我乎?眾止之曰:死,義也。今某某大官俱不死,汝小醫何自苦?文徵曰:人各行其志,幸成我!一人曰:然則可使土親膚乎?與之二缶,以一埋坎中,文徵趺坐其內;以一覆而封之。已聞內有叩聲,眾發之笑曰:一時有激,固知其欲出也。文徵曰:不然;我入時,倉猝未審方位耳。轉坐其內,復命覆之,密封其隙。眾環坐竊聽,微聞其聲,踰三時始寂。

  謝泰臻,字時禋,定海人,四川按察使渭之子也。謝氏為定海豪宗,泰臻與其兄泰階尤頴出。少好學,銳甚,足不踰戶閾者數年;聞人聲,輒以絮塞其耳。其勤如此。為諸生,不屑屑場屋之文。知天下將亂,則揣摩兵法;時挾弓矢與材官健兒馳逐原野,角勝負。嘗著書一卷曰:持此以遇聖主,伊、呂事業不難致也。然祕不示人。乙酉之亂,諸潰師航海者所過輒擾,泰臻獨結其豪,宗族賴以得安。江東既亡,入先師廟慟哭;解巾服,焚於庭。時,泰階退耕於海口之柴樓,與流寓徐孚遠等相與慷慨悲歌,放浪詩酒;而泰臻獨憤鬱,遇人瞠視不語,忽忽如狂。一日留書几上曰:兒曹無庸覓我,以從我志。遂去,不知所之。家人跡之,則入天童山剪髮為頭陀,趺坐灌莽中。從此蹤跡不定,或雪夜赤腳走數十里,偃臥冰上;或囊其所著書掛於項,登高崖絕巘讀之,讀已則嗚嗚哭。採鳥喙,坐啖之。如是者四、五年。庚午八月初六日,蹈海而死;年四十九。泰階已前死數月矣。

  嗚呼!昔魯仲連欲蹈東海而死,說者尚議其言太激;孰知千載下果有其人歟!夫國初亡而死,猶曰義激也;海宇承平,人皆從化,而抱其志不少剉,豈非堅強磊落人哉?謝君行事,絕類元皇甫東生。東生,四明人,性豪蕩;宋亡,乘小舟、掛布帆載琴樽、書簿、釣具往來江湖,至元丙子發憤痛哭蹈海。惜乎!謝君所著書不傳,是亦屈子之離騷也。

  王若之、文震亨、文秉、殷獻臣、項志寧、許德溥、馬純仁、馬嘉、方國煥、張龍文、嚴紹英、徐澳、歐敬竹、石士鳳、陳宗道、張起生、林應星、林說、鄒之琦、鄒欽堯、葉天章、朱君正、劉泰兆、曾和應、魏殷臣、李應開、趙卯、紀文疇、林化熙、劉國祚、趙良玉等

  自古帝王之興,改制度、易服色,民相與安之也。及趙武靈王變服,則父兄群臣相誶於朝,直至反覆辯論乃已。甚矣,三代之禮樂入人深也。勝國社既屋,下令薙髮,遂有違制以死者,真可哀也!錄其可知者云。其姓氏存,而里邑、行事不見者姑缺之。

  王若之,臨海人;某科進士,歷官淮安參議。制下,不從;強之,曰:留此以見先帝耳。戮於市。

  長洲文震亨,字啟美;大學士文肅從弟也。官中書舍人。時寓陽城,聞令,自投於河;家人救之,絕粒六日而死。遺書曰:我保一髮,下覲祖宗;兒曹無墮先志。文秉,肅仲子,字應符。隱山中,有誣其與吳易通者,逮至官,秉不辨。徐曰:不敢辱吾父,願就死。臨刑賦詩曰:三百年前舊姓文,一心報國許誰聞。忠魂今夜歸何處?明月灘頭弔白雲。妻□氏,亦殉其旁。

  長洲諸生殷獻臣,避兵荻溪。城陷,家人有剃髮往者,見之,號慟;三日不食死。

  常熟諸生項志寧,方食餅,聞令,餅墮地,絕吭而死。

  許德溥,字元博,如皋人;吏部員外郎直族子也。意氣不倫,矜尚節義。聞賊陷京師,痛哭數日,寢食俱廢。後聞南都陷,亦如之。每獨居,輒哭;食必置崇禎錢於案上,祭而後食。薙髮令下,不從。一日刺四字於胸曰:不愧本朝。又刺八字於臂曰:生為明人、死為明鬼。有發其事者,執見縣令,不跪;呵之曰:若一布衣,未嘗食祿,刺則何為?答曰:曾讀數行書,不忍忘故國耳。執送巡江御史,亦不跪;御史命逮其父,乃跪曰:吾為父屈耳。御史義之,免其父,以德溥名聞。臨刑,亦直立不跪;曰:今日得見先帝,吾事畢矣。既死,於衣帶中得詩曰:非痴非醉亦非狂,今志君恩字兩行;一死甘心酬故主,謂忠謂叛任雌黃。

  馬純仁,字樸公,六合諸生也。乙酉六月,純仁與同學汪匯約同死關壯繆祠。已而匯不至,純仁作銘題於橋柱,袖石投水死。其後,匯登第為湖廣知縣,謁城隍廟,儼若純仁坐殿上,遂嘔血死。

  馬嘉,字六體,祁門人;壬午舉於鄉。大兵至境,縊死於先師廟。題詩云:今日衣冠從此裂,好存吾髮見先君。

  方國煥,字孔文,羅田人;寓歙縣,讀書兼習醫卜。聞制下,為其孫娶婦而後自縊。曰:衰年難薙髮,留此見雙親。

  張龍文,字長霖,常州諸生。制下,龍文避於鄉。降將劉良佐兵屠掠村落,見而執之;龍文面數良佐罪。良佐殺之;既而悔曰:吾枉殺一烈士。具衣冠葬焉。

  嚴紹英,字與揚,無錫諸生。乙酉夏,大兵至,城無居人。後家人入室,則紹英懸樑死矣;視其遺筆,不欲削髮也。

  徐澳,字瞻淇,常熟諸生。制下,澳匿窮鄉。江陰潰,自知不免;賦詩云:不欲立名垂異代,但求全節報先朝;舍生取義非難事,今日同心何寂寥?閉門自縊。

  歐敬竹、石士鳳,皆武進市人也。敬竹貧無生產,浮寓城南,為人修扇;得百錢,即獨飲市中,醉則卷舌而歌。市中人皆笑之。大兵入境,下令薙髮;敬竹招鄰人與飲曰:竹與若訣,若盡我一卮。其妻從旁笑曰:子休矣;聞舊官皆作新官,又安在子?敬竹曰:此爾翁所以欲死也。竟閉戶自縊。士鳳字仲翔,略識字;無妻子,有一僕。聞敬竹死,嘆曰:後之哉。先代武進有忠義祠,祀宋姚訔、陳昭、王安節以下十三人,皆宋末守常州,城陷死節者。士鳳自裁紙為位,大書曰:明布衣石士鳳之位。納之忠義祠位次十三人下。歸市酒脯,祭其先,拜且哭。語其僕曰:吾曾以三金予鄰之鬻棺者,我死,汝收我骨。令治肴邀鄰人痛飲竟日。迨夜,潛出赴忠義祠池中死。比曉,僕號哭於市曰:主人死矣。市人共往,得其屍,池畔殮焉。烏呼!宋之亡也,訔等守城甚力,卒皆不屈以死,城內外死者百萬計;而明亡,死者僅歐、石兩市人。兩人又皆可以不死,而竟死之。悲夫!

  陳宗道,字夷甫,吳江人;授徒西洞庭山。聞北京變,入淮,以策干當事;不用,遂歸。漕撫路振飛流寓洞庭,宗道讓之曰:此非公等偷閑時也。制初下,途遇剃髮者,直前罵之;為其黨所殺。

  張起生,吳江醫者。提督吳勝兆至曹村,村人皆奉制,獨起生如故,斷吭而死。

  林應星,字永瞻,晉江人;林說,字傅公,福清人。皆舉於鄉。應星為章平教諭,制下,自縊死。說逃於山中,七日不食而死,自誌其墓。

  永嘉諸生鄒之琦、瑞安諸生鄒欽堯,皆素以名節自許。制下,之琦曰:吾聞之孝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今可爾耶?遂赴水死。欽堯亦沉於甌江。

  葉天章,一名尚高,永嘉人;佯狂不從令。賦詩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猶存楚楚好衣裳。上丁祭文廟,天章入慟哭,為文以祭。其略曰:嗚呼!宗枋猶在兮,恨離離之彼忝;髮膚改毀兮,悲蓼蓼之匪莪。裸將堂上兮,何莫非先朝之彥?奔走廡下兮,又誰非聖人之徒?嗚呼!藐藐余躬兮,自分為能識君臣之螻蟻;悠悠我思兮,寧復作不識春秋之蟪蛄?太守見其文,執而笞之,下獄。五月五日,為絕命詩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蘭湯骨已香。飲毒卒。

  朱君正,字子性,浦江諸生。壬午,東陽許都反,其偽官吳奎至浦城,欲謁孔廟;君正曰:吾先聖禮義堂,顧容賊入耶?挾匕首將往刺之。奎聞,不敢入。金華破,制下,士大夫有遠匿深山者。君正曰:死則死耳,何匿為?夜入明倫堂縊死。

  劉泰兆,字方公,寧都諸生。北都之變,泰兆痛哭;賣衣為資,刊討賊檄文遍告當道,請復仇。卒無所合。丙戌,徙居釣峰;會降兵過其地,鄉人盡走,泰兆獨峨冠大袖當戶而立。兵叱曰:汝何人?曰:我大明廩生也。何不剃髮?泰兆曰:此汝輩事,可及我耶?遂攢刃殺之。

  曾和應,字鶴山,臨川諸生,吏部郎亨應之弟。亨應起兵死,和應奉父入閩。丙戌閩敗,之肇慶;是冬,肇慶潰。剃髮令下,和應曰:吾死矣,髮不可毀;毀之,何以見先兄於地下乎?遂整衣冠,拜別其父,投井死。魏殷臣,字六若,寧都人。庚寅,郡兵圍城,殷臣獨不肯出;及城破,錄尸者見其髮如故。

  李應開,字翔卿,寧都人。國變,棄儒服結客,士之落拓不得志者多歸之。辛卯,鎮將以勦山賊道上鄉,聞應開狀,猝揜捕,繫縣獄;召所知告之曰:李生未嘗抗兵,速薙髮,即貸死。所知以告,應開慨然曰:諸君愛吾良厚,吾非不自愛。人生旦暮,等死耳;顧婉轉求生,他日不自立,死鹿鹿中,悔晚矣。數日庭讞,應開踞地坐。鎮將呵之曰:汝何為作賊?應開曰:未也。鎮將曰:非賊何違制?應開曰:汝乃賊耳!反嗔我耶?鎮將大怒,立牽出殺之。

  閩縣人趙卯者,市民也。丙戌九月,大兵入閩,士民皆從制;卯見之,撫掌大笑。人曰:子能保汝髮乎?保汝髮且喪汝頸;二者孰重?卯曰:吾自有術。保我髮,且保我頸;汝不知也。乃市酒肉,與其父母歡飲,三子侍。俟酒酣,嘆曰:髮膚受之父母,今將去之,敢忘養育恩耶?拜其父母,亦令三子拜。已乃曰:明日剃之未晚也。已見父母寢,謂其子曰:予我筆硯,爾先寢。大書於壁曰:男子趙卯不肯剃髮死。投筆,縊於中堂。家人知而解之,不及矣。

  紀文疇,字南書,同安諸生;唐王徵為待詔。子許國,字石清,壬午舉人。閩亡,父子避於島中,俱不奉制。丁亥,文疇被殺,籍其家;有勸許國祝髮為僧,家可無籍也。許國曰:吾不以千金之產而易一髮也。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隆武授國子監博士。福州陷,避之海口鎮。大兵破海口,得化熙,欲降之;大帥問曰:吾聞海上周鶴芝脅人留髮,汝乃為所脅耶?化熙立而笑曰:人生髮膚,不能自主而受脅於人耶?若髮可脅之而留,今髮亦能脅之而剃乎?大帥怒,置之獄。明日,復降之,不可;使戮於市。過唐王朝門,趨入不去;謂刑者曰:吾明之逋臣也,當死於是。口占云:吾頭戴吾髮,吾髮表吾心;一死還天地,名義終古欽。書者誤欽為矜,化熙命改之。乃就刑。

  劉國祚,永州參將。城破,匿民間。當事懸制通衢,國祚往碎之,遂見殺。

  其餘以違制先後被殺者,北直隸則順天趙良玉、徐清、遵化張棟隆、沙河段煥然、保定党國賓、趙高明、真定趙治國、宣府張守煥等,山東則張從仁、韓清、辛見國、丁大樸、丁煒然、諸生田逢收、濟寧王進、蒲臺彭進常、登萊劉恆、王景明等,山西則趙體富、劉見龍、喬一洪、李鳳翀、于奮飛、諸生孔如美、崇光國、王登進、鄉官賀孟飛、朔州岳成才、柳玉首、郭鳳林、郭見等,陝西則單允昌、王耀祖、甘肅諸生呂可興等,河南則諸生高廷寶,江南則金陵陳士達、鳳陽劉鎮、劉倫、劉登仕、壽州諸生謝一魯、揚州戴學一、牛應時、胡應□、清江瞿士元、宜興諸生盧象同(字同人)、邵大宣、李有喬、崑山陸幼安、顧鐵匠、金壇木工湯士鼇,浙江則會稽茹名煥,湖廣則楊六美、張贊宇、張仲器、楊學易,江西則鄔科、諸生田時稔:此皆姓名可稽者也。惜乎!其生平無從考矣。

  其間,又有流離兵刃之中,而獨全節義,抗死不違,更可尚也。

  饒士柟、溫奇梧、周必顯

  饒士柟,進賢諸生。戊子七月,奉其父工部主事元拱避兵於鶴山峰。元拱被執,將加刃。士柟從匿所急出,請以身代。父子并殺。溫奇梧,寧州人。乙酉,賊攻城,奉母及姊走高■〈土叚〉,中途相失;奇梧至高■〈土叚〉,而母、妹已他徙。奇梧奔尋號泣,眾止之曰:滿地皆賊,何處可尋?奇梧曰:我得見母,死無恨。卒遇賊見殺。其同邑周必顯,字宗人。乙酉十二月賊攻城,父母年老不能行;必顯曰:仲弟無嗣、季弟有子而稚,宜亟去;我有二子,當獲。有頃,賊至索金,欲刃其母;必顯執刃泣曰:苟全我親,我命奚卹?賊勿聽,碎腦決脰以死。同城諸生陳嘉容遇賊,賊持刃向其母。嘉容紿以金,母得脫;賊怒,殺之。

  薛大觀

  嗚呼!粵中之亡,倉皇走絕塞;從亡諸臣及文武吏,皆俯首迎附。其間能抗節不辱者少矣;況未食其祿者歟!況能率其妻子從容以就義者歟!夫南詔之墟,漢、唐所不賓;今乃有節義卓卓如是者。高皇帝詩書道德之化,洋溢蠻貊矣。即一人豈為少歟?次其傳如左。

  薛大觀,字爾望,昆明人。為人尚氣節、重然諾,取予不苟。與子之瀚,並以諸生有聲。孫可望據雲南,用其私人任僎為吏、□二部,干進者如市;李定國以門客金維新掌銓政,亦如之。獨大觀父子夷然不屑。城北有龍泉觀,下臨黑龍潭,大觀移家居焉。及駕幸緬甸,士大夫多從之;大觀嘆息曰:不能背城一戰,同死社稷,顧君臣走蠻貊邦以苟活,不重可羞耶?顧之瀚曰:吾不惜七尺軀為天下明大義;汝奉母以免之。瀚曰:大人死忠,兒當死孝。大觀曰:母在,可無養耶?其母在旁顧之瀚妻曰:父子能死忠孝,吾兩人獨不能死節義乎?侍女方抱幼子,問曰:家人皆死,何以處我?大觀曰:爾能死,甚善。於是五人偕赴黑龍潭死。次日,諸屍相牽浮水上,幼子在侍女懷,兩手堅抱如故也。其次女已適人,避兵山中,相去數十里;亦同日赴水死。

  余於春日敘次死義諸君子,未卒卷而輟;及冬月,乃足成之。忽陰風怒號,飛霰將集,慘慘然有鬼嘯猿啼聲。余瞿然啟戶,視之則澄月如水也。嗚呼!其諸君子之靈也然?則諸君子固赫然如在矣。

  ●南天痕卷二十二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四 武臣傳 李元胤、焦璉、王祥(附皮熊)、楊展、沐天波

  ·列傳三十四武臣傳

  李元胤、焦璉、王祥(附皮熊)、楊展、沐天波

  李元胤,字源白,榆林人。本姓孫,而育於賈;李成棟見而愛之,養以為子,因冒其姓。成棟先世山西衛官,少從高傑以勇決聞。及傑封興平伯,成棟掛鎮徐將軍印,守徐州。傑為許定國所殺,成棟以徐州降清;因從渡江,破太湖吳志葵、黃蜚兵,授松江總兵。從定福建,由漳州與佟養甲入惠、潮,襲蘇觀生於廣州,奪門而入;執唐王聿■〈金粵〉與周、益、遼諸王,俱殺之。時丙戌十二月也。明年正月,分兵取南韶,克肇慶,下高、雷、廉三府,渡海取瓊州;親率兵向廣西,襲梧州。二月,執大學士丁魁楚於岑溪殺之,盡獲其資;進取平樂,先驅及桂林。會粵東兵起,養甲遣人告急,成棟遂還師。往返攻擊,自春徂秋始獲定;而廣西之平梧以及海北高、廉、雷等城俱復失,屢被責問。明年戊子春,江西金聲桓、王德仁反,密書約成棟。初,成棟恆念世受國恩,降清不得已;其在粵時,密閣中嘗奉高皇帝像禮拜焉。每得粵中起義諸臣,必禮待之;及將刑,為之咨嗟流涕。其與養甲共事也,摧鋒陷陣,皆倚成棟,養甲受成而已;故威令抗行,互為主客。及奏功,而養甲受兩廣總督、成棟得廣西總兵;受敕之日,戎服趨走甚卑。由是,愈不平。成棟有愛姬,松江妓也;揣知其意,勸之舉事。成棟撫几曰:憐汝雲間眷屬耳。姬曰:丈夫作事,戀妻子乎?請先死尊前,以成君志。遂自刎。成棟抱屍大哭曰:我乃不及一婦人。意遂決。王德仁圍贛州急,養甲趨成棟赴援。成棟與署布政使袁彭年等密議於三層樓,既定,語養甲曰:今出城數步皆賊也。安能遠行?計惟急改名號以安人心耳。養甲愕然,莫可誰可。成棟遂下令用永曆年號,改衣冠;遣使奉表赴南寧,一時大喜過望,封成棟為廣昌侯、養甲為襄城伯。養甲懼禍,盡以所部授成棟。六月,成棟使其將羅成耀以黃金一千、白金十萬及綵紵舟楫,迎上於南寧。上幸肇慶,拜成棟翼明大將軍,進惠國公。其子元胤,以兵三千至,遂為禁旅。成棟反正之初,小心謹畏。以粵東郡縣吏皆養甲所置,盡變易之;先於藩、臬試其才能,分正異二途,上其冊於銓部。且曰:以俟朝命,吾不敢專也。而中朝畏成棟,悉如其奏。是時,人人有中興之望,功名之士多自拔來歸。而大臣材智猥下,經理無術,不能因其來以驅策諸將,反以大權盡授之成棟;建牙委篆,動必咨之,內則伺顏色於元胤。先是,陳邦傅封思恩侯,子曾禹為錦衣衛;至是,成棟封公,邦傅意不滿,乃亦進邦傅慶國公,并封其中軍胡執恭為武康伯。成棟聞之,亦為其下杜永和、閻可儀、郝尚久、羅成耀、黃應杰、楊大福、張道瀛等七人請封,得伯爵;而元胤亦為錦衣衛,掌絲綸房事。元胤修整大雅,喜與士大夫交。袁彭年素負時望,至是入朝為左都御史,掌臺綱;於是,副都御史劉湘客、吏科丁時魁、兵科金堡、戶科蒙正學等,皆與之善。持論侃侃,專以尊主權、別流品、斥倖擾為事。遠近望而畏之,因有五虎之目。冬十月,成棟攻贛州,不克。時大兵已至南昌,金聲桓召王德仁還救,贛州守禦已固。成棟至,高進庫擊敗之,退避南康。十一月,獲佟養甲間使以聞,殺之。己丑正月,南昌破,聲桓、德仁俱死。成棟方駐信豐,聞敗,諸將欲拔營歸;成棟不可。會天大雨,一夕,成棟坐城樓,召諸將計事,則去者大半矣。成棟慷慨流涕,舉酒痛飲,左右挽之上馬,披甲渡河;馬蹶,沉水死。諸將全軍以退。事聞,贈寧夏王,謚「武烈」。五月,以杜永和為總督,守廣州;羅成耀守南韶。加元胤車騎將軍,封南陽伯,領宿衛卒。元胤雖侈,而其治軍也,猶得成棟遺法。六月,楊大福為亂於梧州;元胤召至,縊殺之。明年正月朔,大兵至南雄,羅成耀自韶州潰歸。未幾,走高州作亂,元胤復以計殺之。成棟歸國未久而死,將士皆有離心;賴元胤忠誠,故人恃以少安。及韶州破,上西走梧州,留元胤與吉翔等守肇慶。初,成棟父子方寵也,陳邦傅甚觖望;又為金堡等所排,威望日損。及事急召之,赴援非其意也,顧欲藉以洩前憤。而五虎驕橫,廷臣咸忌之。邦傅將至,戶部尚書吳貞毓、兵部侍郎程源等,即論劾金堡等朋黨誤國;四人皆杖戍,惟袁彭年先以憂去,得免。元胤在肇慶,不能救也。大兵薄廣州,杜永和與元胤弟李建捷力戰禦之;永和進為侯,建捷封安肅伯。廣州城三面臨水,成棟復築兩翼傅於江水為砲臺,引水繞之;地險守固,攻圍十閱月不能破。永和謂敵破在旦夕,援師至者皆卻之;邦傅抵三水,因之觀望不進。及冬,偏將范承恩謀內應,決砲臺之水,大兵藉薪經渡,遂得砲臺,反以內攻。十一月二日,城破,屠之;承恩降,永和等由海道奔瓊州,建捷奪圍至肇慶,邦傅等師俱潰於三水。已而桂林亦破,上自梧州將至南寧,邦傅遣兵邀劫各官於藤江。明年春,元胤在肇慶,其下亦多謀叛者;元胤與其弟謀曰:勢必不支,與其死於此,不如死於主之側。因俱奔南寧,伏地慟哭,哀動左右。會孫可望遣將殺內閣嚴起恆等,元胤憤甚;請出靈山,收高、雷之兵,迎主入海。至欽州之防城,為士兵王勝堂所執,送靖南王耿繼茂;勸之降,不屈。令作書招永和,元胤曰:我與杜將軍同繕兵海上;我事不成,已為辱國,乃欲敗人事耶?繼茂曰:將軍昔受國恩,今來歸正,非降將比;何介介為?元胤大哭曰:昔不過帥俯一親人耳;今爵通侯,司禁旅,寵榮極矣。寸功不立,狼狽被擒,何顏復生?夫人以國士遇我,我負之不祥。及五月,聞永和以瓊州降,乃慟哭,日夜求死;遂與建捷及前降將李用朝俱被害,投屍海中。建捷字敬赤,亦成棟義子也;前已登舟出海,聞元胤被執;復回,願同死。元胤三妾皆自殺。

  焦璉,字瑞亭,宣府人;以勇力名。未束髮,見寨上有乘馬而來者,騰身而上,推墮其人,馳四、五十里而還之,以為笑樂。從軍粵中,隸靖江王標下。靖江變,瞿式耜知璉忠勇,令執王反正。永曆元年,式耜以大學士留守桂林,乞璉自隸;乃陞璉都督同知,掛將軍印,命鎮廣西。清兵從平樂逼桂林,璉自黃沙鎮率三百騎入援;山水泛濫及馬腹,士兵跋涉水道行百里,夜半呼門而入。平明大兵入城,突騎數十,入文昌門,登城而射,矢及留守署屋;璉不及甲,控弦射一大帥顛騎,乃下城短兵接戰。士卒猶不知大兵之入,方閉城門,璉搏清騎,騎不得出;復上城,挾馬越城而下。璉開門引騎,直貫其營,追奔二十里。已而,劉承胤所遣援兵索餉大譁,璉傷於流矢。大兵聞城中兵變,復進攻;璉裹創登埤,砲矢無虛發。夜令馬之驥以千人渡水東襲大兵後,天明,璉開文昌門大戰,大兵敗走;璉乘勢遂下陽朔、平樂。捷聞,封新興侯。十一月,璉與郝永忠敗大兵於全州,大軍退出楚。於是,璉駐平樂,永忠駐興安。永忠自受撫後,暴橫不受約束,璉兵深嫉之;式耜曲為調和,永忠乃稍為用。及駐興安,監軍兵部侍郎蕭琦諂附之。琦者,江西進士,式耜門生也;為人憸壬,居永忠營,日夜求以媚永忠,遂言桂林富饒、留守殷厚。戊子二月,聲言大兵且至,擁眾抵桂林;巡撫子元燁請閉城勿納,而蕭琦先入,曲說式耜納永忠。比入城,縱兵剽掠;上倉卒西幸。璉遣人謂式耜曰:強敵外逼、奸宄內鬨,公如出城,璉且移師至桂林,駐兵城外;俟永忠外掠,四面擊殺,不數日賊可盡。然後以全為保障、梧為門戶,協力守粵,事可萬全。式耜以治兵相攻,恐傷百姓;不聽。及式耜速乘輿出,永忠即入掠留守署,城內煙火蔽天。何騰蛟方在永寧,聞變疾馳至;璉亦自平樂統兵入,亂始定。三月二十二日,大兵聞兵變,襲桂林。式耜與騰蛟命分三軍;一軍出文昌門,一軍出榕樹門,一軍出北門。戰未合,璉奮臂顧左右曰:奚須三軍?璉為諸軍破敵。單騎直入,大兵圍之,矢下如雨;璉左右衝擊,所向莫當,大兵合而復散者數矣。撫粵將軍劉起蛟見璉被陷,大呼馳入,與璉會擊,殺數百人而出;大兵始退。璉部將白貴戰死,焚其屍,得箭鏃數升。桂林再危,賴璉力戰得全。自是,留守依重焉。趙印選、胡一青、王永祚者,滇將也。先從督師楊廷麟守吉安、贛州;贛州破,三人走湖南,投何騰蛟。騰蛟死,楚地盡失。三人相謂曰:吾輩以勤王出滇,依楊、何兩閣部,今皆死亡;軍又新破,不可復振。將死封疆乎?則吾無封疆責;將就降乎?則負出滇心。聞桂林留守督師仁慈好士,可與共功;盍往歸之?乃收殘兵萬人走桂林。己丑五月,至;式耜大喜,遣使郊迎。而滇軍部署不嚴,璉部將趙興怒其橫,攻殺四百餘人;式耜亟召興語曰:國家危在旦夕,諸將方當協力,共扶社稷,豈容私鬥耶?兩軍皆感泣。璉遂斬趙興以謝滇將,事得釋。因封印選開國公、一青興寧侯、永祚寧遠伯,留之守桂林、全州,而調璉守楊翔。璉鬱鬱不樂曰:瞿公驕客兵、輕心腹,璉死無地埋骨矣。八月,劉起蛟出全州,深入敗績,璉按軍法誅之。然璉之所以取勝者,以部下趙興、起蛟、白貴固名將也;自白貴戰死,興與蛟坐事誅,焦營從此亦弱。庚寅四月,封宣國公。十一月,清兵逼桂林,滇將俱逃,式耜命追之不返;城中空無一兵。式耜嘆曰:吾死矣。使焦將軍在,吾安得至此?遂被執。將死,遺書於璉曰:敵兵羸弱,城內空虛,公可提兵以來;此中興大計,毋以我為念。璉得書泣曰:瞿公遠我,致我倉卒不及救。今公既死,我又誰與共功名?長號不已。辛卯,璉治兵五屯所;五月,兵潰過潯州。潯鎮陳邦傅素與璉有隙,置酒誘之;執而斬其首,令子曾禹持獻孔有德以降。李定國之克桂林也,擒邦傅父子,送行在伏誅。

  王祥,綦江人;為人勇悍。既從軍,守九圍子隘。張獻忠亂蜀,惟遵義府未破,督師王應熊、巡撫馬乾皆駐節焉;乃與監司劉麟長、王之瑞等傳檄討賊,而苦兵少;聞邑紳刁化神以鬼道募兵甚夥,使涪將曾英襲取之。英,閩人,與其部下涇陽李占春、項城于大海等俱以材武稱,遂復重慶。祥聞,亦起兵綦江,與相犄觕。應熊得祥,甚喜;奏為總兵官,委任過於曾英。及孫可望潰兵過重慶,殺曾英,破綦江,由遵義入滇、黔,祥等走永寧山中。永曆二年,應熊卒,呂大器代為督師。可望入雲南,祥於永寧、赤水間招集潰兵與賊之散亡者,聚至數萬人,進攻遵義,復之,因據其郡。遵義,古播州地,饒沃而深阻。祥於其間,撫流亡、治屯兵,且耕、且守;蜀紳士避亂者多歸之,戶口充實,祥以是獨雄於諸鎮。巡撫御史錢邦芑上其狀,詔封祥平寇伯。祥甫得一郡,未有平寇功也,而封號遽與前曾英等,一時以為榮;李、于等弗服也。會袁韜方與占春爭長,治兵相攻;祥惡占春之強,思與韜合。一日,誘占春計事,伏兵執之,占春殺守者以逃。於是,諸鎮日尋干戈矣。是時,蜀中北逼於大兵、南畏孫寇,諸鎮惴惴守土不暇;顧不覺悟,反相賊殺,是以皆底於敗。先是,總兵皮熊者,從巡撫范礦守貴州;孫可望之入寇也,熊不能禦,敗於烏江,走平溪。其後,自平越收兵,復貴州,破土賊藍二等,以功封平番伯。至是,遵義饑,祥赴黔告糴;熊不予,遣部卒奪其資。祥怒,舉兵攻熊,不勝而還。熊因奏祥不奉天子詔,有兵不以禦寇而反擅侵內地,是賊也;請約諸鎮會討。諸鎮處荒殘境,羨遵義殷富,思劫之久矣;見其檄,大喜,各率兵攻祥,大小十餘戰,不能克。祥使人連和,皆罷去。惟黔兵深入,相持月餘,兵老乏食。熊子文英,少不習軍,士卒氣益衰,乃引軍走;祥悉銳乘之,黔兵大潰,死烏江者三萬餘人。祥亦上疏自理,上乃使使和解之,會盟於烏江,罷兵修好。於是,思南、銅仁、湄潭諸郡邑皆歸祥。祥盡禮於蜀紳,蜀人之仕中朝者,皆言祥雄武可大用,乃進封祥忠國公;熊進封匡國公,亦藉以為西藩,障滇寇焉。孫可望既以請王封不得而怒,庚寅春使李定國、白文選大出兵,由雲南趨貴州。皮熊度不能支,遣使請盟不許,走清浪衛;總督范礦入臣於可望,可望遂據有黔中。皮熊徵土司兵三萬出平越,復為馮雙禮所敗,乃入烏羅司;白文選追執之,釋而不殺。其秋,文選將三千人赴永寧,將攻王祥;守侯天錫迎降,詐以危言報祥曰:滇兵二十萬,已渡烏江而來矣,不如先期避之。王祥懼,召諸將與謀。將軍李定者,驍勇敢戰,眾服之;定曰:二、三年來,操戈同室,雖捷亦恥;今發兵拒賊,復有何疑?勝則國之福也,不勝不失為忠義鬼;定願率死士為前驅。祥猶豫不決,私計自真安州入彭水,據險守隘,引李、于為助,猶足自立;乃裹其幣帛金寶,作竹夾三十背,使牙將負之先行。定頓足嘆曰:百戰基業,寇未至而先自敗,鼠子何足計大事乎!將士多送款於可望。可望疾發兵掩擊之,祥倉卒夜走,牙將之負資者先逃;比曉,并失妻子,從者走百餘騎。追者至,祥率數十人持短刀戰,殺百餘人;力盡自剔。明年,可望下涪州,李占春戰敗,與于大海俱入楚降。皮熊有婿張默,為水西宣撫司安坤帥;可望敗,熊往依焉。壬寅,吳三桂破水西,坤敗,并執熊及默;熊年已八十餘矣,抗節大罵,絕食四十日而死。滇人哀而殯之。

  楊展,嘉定州人。崇禎辛未武進士,為川鎮中軍。成都之亡,諸將皆被執,將斬;展有力,善泅水,夜迸脫其縛,入江中,逸至嘉定。及曾英等兵起,展亦入犍為,殺偽令以起事;州人開門納之。時,蜀地殘破,歲復大饑;大兵既誅獻忠,不能留,諸舊將稍稍出,收復保就(?);嘉定近省而險,展復善於撫眾,遺民及潰賊相率歸之,眾至數萬人。先是,張獻忠之去成都也,輦金銀,沉之江;有知其處者以告展,使壯士乘巨筏探求之,數月獲大鏹以巨萬計。時,斗米三十金,流莩載道。展乃遣使百輩,赴黔、楚告糴,前後得米數十萬石。自鄉先生以及弟子員,具贍貲送其家;農民給牛種、口食,使擇田耕種;壯而願從戎者輔伍,月予銀米,使操兵戰;百工雜流各以其藝就食,貧無告者廩之:蜀民賴以全活者甚眾。是年秋大穫,士庶始有更生之望,戴展如父母;蜀人走四方者,述展慈愛,未嘗不流涕也。而展亦以是雄視諸鎮。粵中聞之,封展華陽伯,得錫予,視他鎮有加;永曆二年也。展既地廣兵眾,然性矜尚文雅,不務攻戰,又泛愛不擇人;至引賊自助,卒為袁韜、武大定所殺。袁韜,獻忠別部也;出沒川東北山谷間,其黨十三家,號姚黃賊。所過焚殺,與獻賊等。王應熊招降之,授副將,使守順慶。武大定以材武見稱,隸總督孫傳廷標下;及國變,與孫守法聚眾南山中。大兵至,戰敗,走興安。守法死,大定入蜀,歸於巡撫李乾德;令與袁韜攻入佛圖關,守重慶。未幾,袁韜與占春爭長,治兵相攻。而重慶兵多食少,乾德乃遣人說展與合兵。展大喜,與袁、武約兄弟,居之犍為,供給貲裝,日相望於道;久之不能無怠也,而展與占春故交好,通問如初,袁、武大怨望。乾德屢諷展經營西北,展不能聽。乾德遂謂展慢己,而袁、武驍勇足賴。袁、武心豔展貲,知展失乾德助,益曲意事乾德,遂共謀殺展而并其眾。會袁韜生辰,展親賫金幣上壽,并以牛酒犒師。袁、武治酒高會,展以甲士五百人長刀自衛;甫入,重門閤,犒五百人酒醉而殲焉。座上擒展,囚之別室,尋殺之。韜之欲圖展也,其妻流涕諫曰:我軍流離饑凍,非楊公,眾且散矣。負人大功,鬼神且有冥誅,必不可。勿聽。乃陰遣人告展;展不信,故及於難。及展死,韜妻亦自縊。韜發兵圍嘉定,諸將奉展及子景新嬰城守;久之,城中饑困,諸鎮發兵救嘉定者皆散去。於是,內應者以城降。其妻自縊,景新北走;而展之士馬財賦,盡歸韜與大定矣。眾論俱不直乾德,朝廷下詔切責乾德,問展死狀。兩營分展財,不及乾德;乾德亦悔恨。庚寅,孫可望據黔,將窺蜀,乃為展訟冤,聲乾德及袁、武等罪。遣兩軍,王自奇將一軍,由川南進;而別遣精甲萬人,由滇渡金沙江,踰大小象嶺,過大渡河,出黎州,以襲其後,劉文秀將之。而袁、武不知也,方悉力拒戰於川南。月餘,文秀兵徑入嘉定,袁、武還師以禦;王自奇尾擊之,遂就擒。乾德沉水死。

  沐天波,黔寧昭靖王英十一世孫也。崇禎三年,父起元薨,天波襲封黔國公。天波之受事也少,小人于錫明用事,與其管事阮呈麟爭權,譖於天波而殺之;呈麟鎮靜老成,府中惜之。錫明遂為參謀,貪墨,數以事侵土司;其豪吾必奎遂反,調各土司兵征之。沙定洲者,安南土司沙源之子,阿娶迷普名聲妻萬氏,兼有兩家之眾。定洲獷悍,萬氏狡而淫,素懷不軌,顧嘗以賄結錫明;錫明親信之。及奉調至,而必奎已先誅,定洲因留會城不去。都司阮韻嘉,阮氏養子也。自呈麟死,懷疑懼;及參將袁士弘、張國用等皆與定洲交通,欲為變。黔國鎮滇久,家富厚;天波門下客負資被譴者,每見定洲,輒誇沐氏金寶以動之。乙酉十一月朔,遂入天波第焚掠。時,變起倉卒,天波周章甚,錫明勸之逃;參謀周鼎諫曰:公一走,大事去矣;何不令府兵拒賊?錫明曰:此賊間也。天波乃斬鼎而踰垣出。至西門,守門參謀陳大經聞變,已勒兵以待;及見天波,言曰:公何故出?諸土司眾將列營城外者,合之得數萬;公下令討賊,定洲釜底魚耳。今一出城,則眾無主,士散不可復聚。經願身先土卒,為諸營倡。天波不從。將出城,大經復攬轡涕泣而言曰:戰而不勝,出未晚。錫明目天波,天波殺經於門側而去。母陳氏、妻焦氏走城北普吉村,相謂曰:吾輩皆命婦,不可為賊污。舉火自焚而死。府中軍校方率兵巷戰,聞天波走,乃散;巡撫吳兆元閉署不出。天波望救不得,遂由楚雄西奔永昌,定洲追之至下關。楊畏知據楚雄,傳檄討罪。定洲乃回,據有黔府。劫兆元,令上章誣天波叛逆,而己發兵討平,宜代鎮雲南;兆元不從,則幽之別室,奪其印,以偽疏入告。分兵攻寧州祿永命及石屏龍在田等。在田昔奉命授楚,隸總理熊文燦麾下,與孫可望相識;至是,知可望在黔,使人間道迎可望,告以滇亂,曰:假大義來討,全省可定也。可望乃詐稱〔為〕黔國夫人弟焦侯復仇,兵署曲靖。定洲方圍楚雄,聞之,與戰革泥關,大敗,還入會城,悉斂其所有,遁歸阿迷。滇人受沐天波家世恩,憐天波無罪見攻,聞之,惟恐其兵不來速也;及至,始知為可望等,殊失望。楊畏知兵敗見執,可望釋而禮之;畏知說以共獎王室、優禮黔國、禁屠戮焚掠,可望悉聽之。以書告天波;天波使其子忠顯來報,可望加禮焉。乃使劉文秀偕至永昌,以天波回雲南,誅阮韻嘉、于錫明等。明年,李定國至阿迷,執定洲、萬氏歸,磔之。天波具衣冠謝,遂依可望以居;可望等以勳舊禮待之,亦不復假以事任也。丁酉,李定國自安隆奉上至雲南,天波以世臣受寄心膂;天波為人忠實有勇力,既經患難,慨然以身許國。孫可望之內犯也,使其將間道襲雲南。時,定國等俱出禦,而守城者為王尚禮,可望私人也,謀為內應;天波覺之,誘入朝,以護衛兵守之。天波素善流星錘,經亂每攜袖中;是日,恐左右有變,出錘舞,縱橫擲擊,觀者皆披靡。尚禮俯伏嘆曰:吾為檻中虎,不復煩公呈神技也。既而可望敗,張勝擒,定國凱歸論功,白文選、馬惟興、馬寶等皆進爵,次及天波;天波辭曰:吾世受國恩,常懼無以報稱;即今我有功,何敢濫膺新秩乎?天波知國勢已去,身死亡在旦夕,而先人宗祀不可不繼;乃使其子分贅各土司曰:諸蠻,吾先人所撫也,魂可依焉。汝倚婦翁,猶不失靜土。自沙酋之變,焦夫人已殉節,惟侍女夏氏歸母家得免,削髮為佛弟子;天波歸,重其節義,使掌家政,亦不復娶。至己亥春,大兵至滇,天波葉夏氏,獨身從上入緬;夏氏縊死。是時,兵亂死者相撐拄,為鴉犬食,血肉狼藉;而夏氏屍毋敢近者,得復收葬,咸以為節義所感云。天波既行,以二月二十六日抵囊木河;緬人守關,從官不得入。上使天波先入宣諭,緬兵聞黔國公來,猶下馬羅拜。晦至蠻溪,天波與國舅王維恭、典璽監李崇貴謀曰:蠻人異心,事不可知也;不若奉少主進茶山,外可以調度諸營,主上在內亦藉以為重,使緬人無生心焉。維恭入言之,後不可而止。二月二日,緬酋來迎者四舟;從行文武別走陸道者九百餘人,皆為緬人要殺,從官愈少。十八日,至井垣。緬人自萬曆時絕職貢,不通中華者八十年;至是,傳語所問,皆萬曆朝事。而出神宗璽書,合今篆差一分,以為偽;天波出己印較之無差,乃服。居井垣月餘,緬酋愈倨;供饋少,從官無所得食。天波與蒲纓、王啟隆集樹下議曰:緬待我,情日薄,此豈可依以久居?及今走戶臘二撒;出孟養,尚可圖存。馬吉翔阻之,計復不行。及白文選等兵至,亦為吉翔所卻。五月遷赭經,誅茆以居。蠻俗以八月十五日為歲節,屬國皆來朝;欲天波至,用蠻禮見,以誇示群蠻。使人來召,天波不欲行;吉翔強遣之。既回,慟哭曰:前在井垣,不聽我言,至有今日之辱;我不屈節,則主在虎穴,勢且上累。嗚呼!誰生厲階,至今為梗,吾何所告訴耶?庚子秋,定國等兵又至,緬又使人請天波往,具賓主禮甚恭;及定國兵敗出緬,愈無所畏矣。辛丑五月,緬酋弟莽猛白代立,遣使索賀禮;不能應。至七月,而有咒水之禍。初,緬人請從官過河議事,吉翔令諸臣盡往;天波疑有變,欲不行,上強之。至則就宴,酒數行,伏甲起,悉就縛。惟天波出袖中錘,擊殺十餘人而死。又發兵回行宮,誅其未行者。頃之傳語曰:毋害皇上及沐國公,不知天波已前死矣。是時,死者松滋王而下四十有二人,而其先以病卒與自縊者甚眾,從行之文武盡矣。天波三子,其二子先病卒,獨忠獻在石屏隨其婦翁龍世榮出降,居雲南。是年四月,有梅道人者,與張琦、尹士鑣等謀起兵,偽為忠獻書,致寧州祿昌賢;事發,琦等誅死。忠獻度不能免,乃謂其妻龍氏曰:吾且蹈不測,汝妊四月,幸而生子,無絕先人後。乃令內臣滕九德、僕白君愛引之出,詐言進香東岳祠;浮舟至昆陽州,匿新興滕飛熊、飛蛟家。忠獻赴逮,以其使婢夏蓮冒龍氏。真龍氏八月產一男,名神保。及乙巳三月,新興土酋王耀祖等謀奉神保赴事,以衣幣迎龍氏母子入山,移檄諸蠻;數日戰不利,遷之法沖白乃家,又令白君愛別藏神保於滕氏。吳三桂窮搜,獲之解京;忠獻先在京尚無恙,至是並逮訊焉。嗚呼!天波寄孥土司,志亦苦矣;而卒不保,豈天之故欲斬其祀也耶?或曰:沐氏自黔寧王開國以來,凡二王、一侯、一伯、九國公、四都督,富極貴溢,諸勳莫與比焉;天道惡盈,故後嗣卒罹此酷。然以天波之忠且義,而不得免焉,則亂賊之裔繁衍累世亦獨何哉?

  粵中之武臣多矣,其可紀者祗此元胤之節烈、璉之忠壯,猶有黃靖南之風焉。王祥、楊展捍禦蜀疆,雖非矢志為國,然遺民得以保聚不至流殍者,展等之功不可泯也。沐氏世鎮滇南,不異尉佗之尊富,而三百年之勳鎮殉國者止黔國公一家,差不負世臣之名;若皆如劉孔昭、趙之龍之徒,二祖之靈能無恫乎!

  ●南天痕卷二十三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五 武臣傳 李定國(附劉文琇並孫可望事實)

  列傳三十六 武臣傳 荊本徹、賀君堯、黃斌卿

  ·列傳三十五武臣傳

  李定國(附劉文琇並孫可望事實)

  李定國,延安人。少與孫可望、劉文琇、艾能奇俱從張獻忠為盜;獻忠兒畜之,因冒其姓。獻忠潛號於蜀,置四將軍:可望曰平東、文琇曰撫南、能奇曰定北,而定國則安西也。獻忠死,可望等潰至重慶,殺曾英;南走綦江,入貴州,破定番。四人相與謀曰:明德入人心久矣,李闖入京稱帝而不終;今蜀事又不成,是天未厭明德也。我等何可踵敗轍!盍相與反正,扶明洗去賊名乎?乃築臺而盟,復本姓;尊可望,受約束。聞黔國為沙定洲所逐,詐稱焦夫人弟所請兵為黔國公復仇,破曲靖。至楚雄,敗楊畏知,釋而禮之。畏知說以禁淫掠、止屠戮,招沐天波歸,賓禮士大夫,聽朝廷命;可望皆許之。發兵擒沙定洲,略定迤東西。是時,永曆帝新立國受兵,故可望等於旬月間據有滇、黔二省,入居雲南,兵勢大振。故御史任僎,滇人也;倡議請可望為國主,設六部,鑄興朝通寶錢,以干支紀年。可望大悅。群賊本起等夷,以一時無主,權相統屬,非心服也。定國尤倔強,心非任僎議,每事相牴牾。可望怒,因他事執定國於演武場,杖之百;既復起,持定國而哭曰:吾以大義辱吾弟,願改心共濟大事,勿相戕也。定國再拜謝,由是恨可望。己丑,畏知說可望歸朝受封爵,始可服眾。可望遣畏知奉表請王封,廷臣執不予。久之,始詔封可望景國公,賜名朝宗;封定國康侯,名如靖;文琇寧侯,名若錡;能奇□侯,名時泰。遣大理卿趙昱往滇。而潯鎮中軍胡執恭已先矯詔封可望秦王;可望大喜,儼然以秦王臨其下矣。畏知還,始知其偽,恥之。復遣御史瞿鳴豐入朝,欲實得秦王封,而遙以兵威挾制朝廷;大學士嚴起恆等執議如初,可望恨甚。辛卯,部將賀九儀賊殺起恆等於南寧,上下震駭。是時,粵東西已失,瞿、何諸公皆死,陳邦傅等出降,國事愈不支,乃真封可望為秦王。可望既受封,迎上入安隆府,歲給銀八千、米百石而已。錦衣衛馬吉翔、內侍龐天壽私通款可望,議受禪;可望度眾心未附而止。乃駐貴州,大造宮殿,署百官,以明臣雷躍龍、范礦、任僎、程源、龔彝、朱運久、張重任、方於宣等為宰相、九卿、科道、翰林等官。躍龍等皆起家進士,受朝廷顯秩,至是皆導可望以僭逆。而方於宣尤諂諛,為可望起朝儀、易印章、立四廟、製鹵簿九奏萬舞之樂。其撰偽史,稱獻忠為太祖,頌為湯、武,而指懷宗為桀、紂。可望覽之曰:是亦太甚。於宣曰:不如是,不足以紀開刱之勛。聞者駭焉。上之未入安隆也,可望已襲執皮熊、殺王祥;張先璧、馬進忠等皆由湖南入黔,歸可望矣。至是,由遵義北擊于大海、李占春於重慶,敗之,據有川東;遣王自奇、劉文琇分道取黎州及嘉定州,走袁韜、擒武大定,留兵守川西。其明年壬辰,清兵入蜀,白文選遁回雲南。可望乃使李定國、馮雙禮由黎平出靖州,馬進忠由鎮遠出沅州,會於武岡,以圖桂林,步騎八萬;劉文琇與張先璧由永寧取敘州,白文選由遵義取重慶,會嘉定以圖成都,步騎五萬。疏請封定國西寧王、文琇南康王;時,能奇以前死,餘各加公侯。五月,定國進攻靖、沅、武岡,皆下之;由西延大埠,疾趨廣西,遂陷桂林;孔有德自焚死,執陳邦傅等送□□。文琇、白文選亦陷敘州、重慶,清兵還救,文琇全軍俱覆;可望奪其王爵,令回守雲南。九月,定國北取永州、衡州。楚、粵之間,舊將胡一青、趙印選、馬寶、曹志建等屯聚粵西山谷間者,皆相率來歸;民間亦多嘯聚以應之,不復受可望節制。可望怒,乃自至沅州,使白文選、張虎攻陷辰州,殺總兵徐勇;湖南猝不意兵至,郡縣皆奔潰。十一月三日,定國與清兵戰於衡州城下,不利;會主帥遇仗死,定國收兵退屯武岡。可望因其敗,將因以為罪而殺之。召至沅計事,定國辭不行;明年春,徑回廣西。可望愈怒,自率兵追之。清兵聞可望退,進兵寶慶,與可望遇於花子街;望見可望龍旗,盡銳攻之,殺傷相當。可望忽退,諸營見龍旗走,遂潰;惟雙禮一軍不動。清兵鑒衡州之失,亦不追;各引還,以武、寶之間為界。上時在安隆,困甚;聞定國據有廣西,忠勇,且與可望有隙,與大學士吳貞毓等十八人謀密召定國入衛,以制可望,許封晉王,賜以「宸翰親臣」圖章;遣使敕諭定國,情辭哀切。定國讀之感泣,軍中皆流涕;顧念兄事可望久,且其兵尚強,未敢輕舉也。可望聞之,遣將至安隆,盡殺與謀者。以定國方將兵在外,愈厚撫其妻子,冀收己用;定國亦防可望襲之,出兵由賓州南掠廉、雷。五月,陷高州及陽春、陽江、恩平諸邑,進圍新會;明年,清兵合擊之,定國敗走,退守南康。文琇在雲南,詔召為大招討、都督諸軍,出師東伐。文琇具疏辭,不許;乃出按沅、靖諸營,慰勞軍旅,十日而畢。文琇於諸人稍恭順、慕文雅,親禮儒士;嘗曰:皇上猶佛也,吾儕當搆玉宇安之。乙未十二月,可望聞定國在南寧勢不振,遣總兵張明志、關有才等襲之;定國大懼。其記室金維新曰:王無患焉;明志等雖盛,皆王舊部卒,必不敢相敵。今我疾引兵從間道出其後,彼必驚潰。我乘勝至安隆,迎天子入雲南,大勢在我,秦王無如我何也!定國然之。丙申春二月,率其將高文貴自歸朝趨田州,出關有才軍後猝乘之;有才逃歸,軍士悉降。定國疾走安隆;可望偵知之,亦遣白文選至安隆移上入黔。太后聞之哭,從官皆哭;文選不忍,乃遲行以俟定國數日。定國至,即奉上由安南衛西入雲南;可望遣兵邀之,定國已抵曲靖。時,文琇與王尚禮、王自奇同守滇;文琇亦素怨可望,聞定國將至,佯與尚禮城守,而私以數騎馳迓定國,曰:我輩以秦王為董卓,尤恐卓後復有曹瞞。定國指天誓。文琇與定國、文選同奉上入雲南,居可望府中;封定國為晉王、文琇蜀王、文選鞏國公,餘將吏俱陞賞有差。使文選還慰可望,可望奪文選兵。然以妻子在滇,未敢公為逆也;復遣文選入朝,與定國議和。明年五月,上使張虎送可望妻子入貴州。張虎,可望私人也;定國欲遠之,故遣之去。臨行,上召見勞之曰:秦、晉和好,藉卿之力;還當爵卿以公。因拔金簪賜之曰:以是為信。虎至黔,即勸可望內犯;且曰:上命以金簪刺國主。可望既無內顧慮,又聞虎言,方於宣等復贊之,遂發兵反。是時,廷臣大半仕於可望者,而可望腹心將王尚禮亦在滇,與龔彝等許為內應,諸鎮從定國至者皆傷殘之卒,文琇所留滇兵亦少;然人心不直可望,馬進忠、馬維興、馬寶同姓相密,又與白文選交,皆密謀助定國,而可望不知也。諸將先從容說可望,使還文選兵,可望信之。八月朔,乃以文選為征逆招討大將軍,總統諸將前行,馬寶為先鋒,自率大軍隨其後,合兵十四萬人;留馮雙禮守貴州,馬進忠以病留安順。定國、文琇亦自將至三岔拒之。八月,詔削可望王爵。九月朔,可望至交冰,列三十六營,去曲靖三十里。定國、文琇相顧失色,文琇欲走交趾避之,定國欲由沅江景東取土司。議未決,初四日文選拔營至三岔,輕騎奔定國軍;具言人心內向,可一戰走也。定國大喜,請封文選為鞏昌王。可望聞變欲還,馬寶佯怒曰:吾乃為跛賊所欺,要當手縛之,生食其肉。文選為賊時,嘗戰傷足,故云。乃進曰:一人去,何足重輕?而以廢大事耶?可望乃止。曰:兩酋齊出,會城必虛。令寶與張勝、武大定選精騎七千,間道襲雲南,而身與定國決戰。寶陰告定國,促令速戰而身徐行,使城中得為備。定國會戰,兵既交,文琇騎將李本高馬蹶被殺,文琇欲退;文選怒曰:張勝已前往,我若退,腹背受敵,蹂為肉泥;與其死於走,孰若死於陣乎?率所部五千馳之。馬惟興勒兵不動,開陣以迎文選,合軍反攻;可望在高阜見之,大驚曰:諸將皆叛乎?遂走。定國率諸營乘其後,可望大敗,奔貴州;定國令文琇追可望而身還師。張勝至雲南,王尚禮已為沐天波所拘不得發;勝知有備,又聞可望已敗,馳還至渾水塘,遇定國,殊死戰。馬寶倒戈促之,遂被擒。十月朔,可望至貴州,馮雙禮紿之,言追兵將至;可望入城挈妻子北走,雙禮斷後,盡掩其子女輜重。至偏橋,隨行止二十餘人,所過鎮將皆閉門不納,乃走長沙降於經略。論功封雙禮慶陽王、進忠漢陽王,惟興寶等封國公;其黨附可望者皆降級,誅張勝、張虎,王尚禮自縊。於是,定國與文琇並居雲南,而事權專歸定國。定國素以猛勇稱,其出兵楚、粵也,連陷十數城,害兩王,其黨益嚴憚之;定國性亢直,與人無私曲,回滇矯可望失,事上盡禮,進奉極豐,不以威凌士類,人以此多之。然計慮籌畫,不及可望。既柄國,任用記室金維新官吏部右侍郎,馬吉翔復以諂佞入內閣,群小爭趨之;舊人失職,多怨望。於是,王自奇、關有才等相率叛,誅戮頻行,勢亦稍衰矣。可望既降,封為義王,欲藉清兵以報怨;因獻滇、黔輿地圖,并陳其進取狀。戊戌春二月,清兵蜀、楚、越三路入黔,定國使劉正國、楊武等守三坡紅關。初,定國所收可望諸軍謂之新軍;而己所部謂之舊軍,賞賚獨渥。趙印選、胡一青,滇宿將也,亦罷閑不用,以故新軍不附;及清兵至,盡退守。四月二十四日,文琇病卒,貴州陷,清兵遂入雲南。七月,定國受黃鉞,與馮雙禮等守盤江,扼雞公背;文選將四萬人守七星關。其冬,蜀兵出遵義,由水西入烏撒。文選懼,棄關走■〈雨上活下〉益;而廣西土司之降清軍者,導以入安隆,襲盤江之後。定國拒戰於羅炎涼水井,連敗,遂遁走永昌。報至,上出走。己亥春正月三日,大兵陷雲南府,鎮將胡一青等降。上至永昌,下詔罪己。定國還黃鉞待罪,自請削秩;不許。三月,文選敗於玉龍關,上入緬甸,定國伏兵於磨盤山。磨盤山者,越潞江二十里,山谷峻險、林木茂密。路徑曲屈,僅容單騎。大兵窮追二十里,不見一兵,以為定國已去遠矣;及過潞江,前驅遇伏不利。有俘卒洩定國謀,乃分精兵先蹂伏卒。定國出兵大戰,不能勝,走至銅壁關,結營招集散亡;使高允臣先馳報上,為緬人所殺,不得達。定國率眾駐孟定土司。磨盤山之戰,定國本期文選前後夾攻,而文選自玉龍關敗後,由沙木河出右甸鎮康,道遠不及與戰。至是,聞文選在木邦,定國移兵南島,與之會;見文選而相尤,文選不悅,及議所向,定國曰:緬小邦也,猝見大軍,必驚懼;懼而思逞,必拒戰;戰則是與彼為仇也,何以託我主?不如擇近境險要地休兵息士,修軍實、招潰散,兩軍相為犄觕;緬外憚吾軍,必不敢無禮於主上矣。且雲南瘴暑,敵騎不敢久駐;及其斃也,吾可結連諸土司以為後圖。文選曰:主上望援久矣,若俱在外,則在其內者何所恃?不如我入護主、王任外事。遂行,由錫箔、磨盤入甸。定國知文選之不和也,亦移屯猛緬。數月,兵稍集。元江土司那嵩與降將朱養恩、許名臣、高應鳳等起兵謀應定國,吳三桂移師滅之;定國方與孟艮搆兵,不能救也。定國勢已敗,見其黨多降,益懷猜忌。賀九儀自南寧間道來孟艮,三桂拘其妻子以招之。事覺,定國伏甲召九儀飲,執而杖殺之,散其兵;兵皆怨,裨將何起龍率之入滇降。白文選抵擁會江,使人先諭緬,使者被殺;文選怒,因渡江擊之,大敗緬眾。緬人偽約和而陰召兵,兵既集,以巨砲擊文選營;文選不能支,且糧匱,乃回見定國。定國曰:惜也!前不用吾言,今仇怨已結,在彼者危也。乃與文選俱發自猛良,分道入緬;定國由左、文選由右,時庚子九月也,期以冬會於洞武。道乏糧,士馬死亡大半。定國至洞武,見沿江多船,議遣別將分兵渡江,赴赭硜迎上;而自率師攻河瓦以制緬,使不得出師爭。靳統武曰:我兵少,分之力愈弱,不如全軍攻緬;緬破,必送主上至軍以求和。乃進師,敗緬兵於瑞羊岳阿瓦,緬王城也;三面阻江,一面通陸。白文選兵至後,並鑿之引水為湖,留堤三匝,置木城其上。定國抵南噶喇江為浮橋以濟;使人諭曰:送上出,我則罷兵。緬酋不聽。辛丑二月,乃進屯洞怕,離緬城八十里;文選屯象腿,離緬城百十里;緬人先守木城,及兩軍未逼,乃更於外立木城,出兵以守;明日,兵復前,更立木城。如是數四,漸逼定國營。乃大出兵與定國戰,驅象為前隊;定國戰不利,文選赴之,兩軍合擊,大敗緬兵。暑甚,士馬渴不能追,緬仍入城以守。定國優禮所俘緬目,令還諭送上出緬。酋計曰:彼兵疲食盡,無奈我何;不如留天子以為市。終不聽。乃謀渡江面赭硜,前洞武船皆已藏匿,使部卒入山伐木造船,復使人守江橋;其下饑疲,自相攻殺,遂散,定國計益窮。至八月,而有咒水之禍;從官盡死,上亦幾不免。定國聞之,以十六舟渡江擊緬,不勝,覆其五舟;乃與白文選俱引還洞武。至黑門坎,文選軍在後,其下勸之出降;且曰:晉王不可信,不見賀九儀事耶?文選引而北。定國覺之,使其子嗣興隨文選以觀去向。文選部下勒兵將戰,定國遽使召嗣興還曰:吾昔同事者數十人,今皆盡矣,存者我與文選耳;何忍更相殘?且彼既背主他出,欲自為計,念已絕矣。吾所以使爾隨之者,冀其生悔心,或為並併;今大誼已乖,任彼所之,吾自盡吾事耳。遂率所部東向九龍江而進,而文選卒降三桂。至十二月,緬人獻永曆帝於軍前。定國在九龍江聞報,東走景線。壬寅五月,至孟臘,車里國境也。三桂恐其走交趾,遣提督張勇追之。而定國已病,乃置醮自述生平所為;且曰:如天已絕明命,尚速吾死,毋徒苦軍士。未幾而帝崩聞至,定國慟哭發喪,令軍士縞素;然病愈不支。六月二十七日,卒於軍。其部將靳統武亦死,餘皆散。子嗣興不能軍,八月亦自慢怯降;與劉文琇子震、艾能奇子承業,俱入京受封焉。清兵之入雲南也,諸將封公侯者多降,惟竇名望戰死。

  昔管仲遇盜,取二人薦上以為公臣;其後晉之戴淵,卒為忠義。至於草昧之際,自盜賊奮為名臣者不可勝數。由此觀之,草澤何嘗無奇材哉?明之末也,以科目箝制天下士,士之俊雄桀驁不能自取富貴者,皆起為盜魁,既已毒痡天下、濁亂神州矣;逮其歸附,又不能善撫而用之。夫可望始之請王封,其志何嘗不願為國用;而庸臣必阻格之以激其怒而肆其噬,諸諂諛趨利者反導之以僭逆。考其人,皆出自科甲自附於儒雅者也。天厭其惡,定國起而反之,尊主禮士,足以有為矣;而朝無直臣,奸諛復出而用事,迄於不振。然其流離蠻貊之中,不忘故主,致於籲天自述其志,亦足悲矣!以視夫標榜聲華、賣國以偷生者,論世之士將何所取之哉?然則盜賊猶賢於科甲之標榜者也。

  ·列傳三十六武臣傳

  荊本徹、賀君堯、黃斌卿

  荊本徹,號大徹,丹陽人也。甲戌進士,累官下江監軍道。南都之變,悉以家財募士。而總兵吳志葵起兵吳淞,大徹引兵會之,立義陽王監國。志葵攻蘇州,大徹留輔王,志葵敗,清師追至吳淞,大徹率麾下力戰,不勝,走崇明;護義王,走浙東,因留定海。丙戌,還屯舟山小沙嶴。大徹本不能軍,軍無紀律,所至擾民。時,黃斌卿在舟山,忌大徹之逼,未敢發。大徹賤買民米榖,民訴於斌卿。斌卿故曰:我無如之何也;然汝良苦。與之酒食,好言遣之。民愈德斌卿。斌卿乃密緘民詞,送大徹以激怒之。大徹不察,召笞其民;民益怨。久之,斌卿知民可用,乃召各嶴大姓喻之曰:荊某虐汝久矣;我不能制者,以皆王臣也。今聞且降清,將引兵大掠舟山,擄若子女,而以丁男充伍,行有日矣。若之何?百姓大怖,叩頭曰:惟公所命。於是,歸以其言遍告百姓,人思逞志;皆曰:黃公生我,我何敢不出死力?斌卿乃起師,合民兵共攻之。大徹將士善騎射,無不一當百,戰三日夜;斌卿欲退,有叛將投斌卿者,告曰:火藥已盡,馬力竭矣;鼓之必克。斌卿因急攻,師遂潰,父子兄弟皆遇害。夫人以老獲免,斌卿送之內地。其同邑人賀君堯,亦為斌卿所殺。

  賀君堯,號淳宇。崇禎末年,為溫州參將,加都督銜;思文即位,掛忠威將軍印。其在溫州,不戢軍。有庠士見忤君堯,召辱之;諸生大噪,令士卒露刃逐諸生,有傷者。崑山顧錫疇以大學士召,方渡海入覲,欲劾其事;一夕,盜殺之江心寺,人以為君堯所使也。眾議愈不附。丙戌夏,清兵破溫,君堯走海,與巡撫盧若騰同棲鎮下關,士卒俱散。平夷侯周鶴芝,故標將也;迎之入營。九月,同入閩,至海壇山;部將歐興為召募洋船,得五十餘艘。丁亥春,護尚書張肯堂入浙;止溫州之玉塎山,其故治也。傍海有漁稅萬金,初夏漁盛,輕重稅之,所獲愈贏,而半為歐興侵蝕;君堯怒,籍其舟。興恨,將至舟山,以書約黃斌卿,令圖之;斌卿遣劇賊王大用、林隆來迎,因擊殺之,盡并其船。二子光禧、光祚,勇而有文,皆歿;全家死者百口。

  黃斌卿,興化衛人也;小字虎癡。有智術,通文墨,善談論。父丞北方,斌卿侍行;遇流賊,父見害。斌卿因客游,與妓劉氏狎,資用乏絕。後以恩,例當授把總;劉氏傾其裝以助,乃得之仕,陞舟山參將。而劉氏為其妻■〈女石〉死。累官江北總兵。南都之亡,解兵遁歸。隆武即位,斌卿進千金助軍。上言:舟山為海山巨鎮,番舶往來,饒魚鹽之利,西連越郡、北窺長江,此進取之地。上善之,封為肅虜伯;賜劍印,命屯舟山,得便宜從事。斌卿乃集將佐顧乃得、米國泰、朱壽、劉世勳等,造戰艦、積糗糧,整立軍容。又上疏,乞鶴芝以自副。芝至,為之延納士人,招徠商旅。斌卿怯於大敵,而勇於害其同類。嘗出師攻崇明,戰敗,以周瑞救,得還。丙戌正月,米國泰敗歿於青村。六月,浙東陷,魯王遁入海。靖夷侯王之仁父子率舟師來歸,斌卿誘擊之,并其眾;又敗之仁將張國柱。國柱者,劉澤清部將也;澤清既降,國柱率所部走定海,投之仁,之仁專任之。及之仁敗歿,國柱來爭舟山;兵多北人,號驍勇。斌卿自度不能敵,令百姓城守,而出洋與決水戰三日夜不能當;賴阮進助,因大破國柱。先是,張名振扈魯王出海至舟山,斌卿不納,飄泊外洋;國柱既敗,乃劫王妃張氏北行。斌卿得其船百號,又奪義師將胡來貢輜重,襲殺監軍御史荊本徹;於是,據舟山為持久計。語其左右曰:舟山懸絕海外,不患敵至;我保聚訓練以待時,足立國。限民年十一以上,充鄉兵;夫死者妻嫁,田入官;六十無子,收其財產,別給口糧。初,舟山田半屬內地;至是,大戶不敢渡海,盡籍為官田。總計山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意欲盡收之如土司法,為不侵、不叛之島夷而已。丁亥春,有兩王子來;斌卿使人沉之海,取其金帛數萬。六月,忠威伯賀君堯來歸;又殺之,得其船五十。隆武出亡,乃自署置官屬、設印綬,生殺黜陟愈任意矣。張名振之喪師而歸也,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別營於南海;平西將軍王朝先,本王之仁部將,斌卿劫之,使守西洲渡。兩人皆恨斌卿,第妻孥在舟山,未得間也。己丑七月,閩地盡陷,名振與阮進迎魯王於沙埕至南田,攻復建跳所以居之。阮進軍饑,告糴於斌卿;不聽,進怒。有標將王大振者,富於財,斌卿數侵之,匿朝先所;因說曰:彼終不利於公,公盍先之?朝先乃與名振、阮進合兵,將攻斌卿。先聞於王,王亦怒其不奉令也,許之。斌卿馭下少恩,眾多不附。阮進兵至,遣將陸偉、朱玖禦之;數敗,懼而求救於安昌王恭■〈木梟〉。大學士張肯堂上章待罪,請議和;曰:彼此皆王臣也。諸帥不聽。九月二十四日,陸偉、朱玖叛,放舟出洋;阮進疑斌卿逃,縱兵大掠,斫傷斌卿,縛而沉之。臨死,見荊本徹立其旁。二女從死。子世爵,名振婿也;留名振軍中。

  古人有言,盜亦有道。斌卿欲盜據舟山,乃拒魯王而不納、害兩王子,不忠;滅荊監軍、殺賀忠威,不義;強據民田,不仁;侮定西、拒蕩胡,無禮;蓄叛臣為部將,不智:無道甚矣。夷滅不亦宜乎?若諸人者,不足錄,傳其事以為後世戒。

  ●南天痕卷二十四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七 武臣傳 鄭遵謙、鄭彩、阮進、周鶴芝

  ·列傳三十七武臣傳

  鄭遵謙、鄭彩、阮進、周鶴芝

  鄭遵謙,字履恭,會稽人。父之尹,山西按察司僉事。遵謙少喜任俠,輕財結客,不為繩墨之士所禮;與東陽許都為死友。名妓金氏一見喜曰:豪士耶!遂耦焉。遵謙挑其侍婢,金氏殺之;諸不逞於遵謙者,屬婢家訟於官,繫金氏獄,詞連遵謙。遵謙不出對簿而散千金,與金氏日酣飲犴狴中。時松江陳子龍司理紹興,許都馳謂之曰:天下方有事,公奈何欲殺豪傑?子龍乃出之。及許都作亂,連陷數縣,遵謙謀應之;其父扃其室,不聽出。清兵渡江,南都官屬皆逃,奄人屈尚忠至紹興;左都御史劉宗周曰:凡逃官,皆當斬也。於是,分守道于頴繫尚忠以待,遵謙出而縛殺之。曰:劉先生有言矣。因謀起兵備亂。及六月,杭州不守,紹興通判張愫以城降,用為郡守;又以彭萬里知會稽縣。遵謙乃召故知諸少年及郡將告曰:天下事尚可為,我欲舉義旅何如?眾曰:惟公命。是日,集者數千人,乃樹纛誓師,收張愫、萬里俱斬之。集縉紳議餉,尚書商周祚、姜逢元等皆至,有以家貧辭者;遵謙叱曰:若受高官厚祿數十年,今國破君亡,尚欲擁厚貲安享耶?驅出將斬之,眾股栗,乃聽命。部署甫定,其父從杭州納款范髮歸,見之大驚;扶遵謙叩頭大哭曰:汝幸貸老奴命,毋使覆宗。遵謙不顧,絕裾去。將迎楚宗室為王。無何,魯王監國詔至,遣子懋繩率副將胡明傑以兵三千迎王。王至紹興,命遵謙掛義興將軍印,賜二品服。江上設守,遵謙□小亹。十一月,以功封義興伯。子龍亦起兵松江,貽書曰:僕真淮陰惡少,不識韓王孫。監國軍事,主於方國安、王之仁兩人,遵謙悒悒不得志,日以聲色自娛。明年六月師潰,王航海。隆武遣使召之至閩,而帝蒙難,漂泊閩海。久之,王次長垣,遵謙來謁,王甚喜。乃依鄭彩以居。彩以同姓弟畜之,使領陸兵於牛田。海中洋船皆統於彩,遵謙強取二舶,資萬計;由是交惡。遵謙為人疏誕,不能慮患。大學士熊汝霖見害,遵謙不平,形於辭色。彩欲殺之,乃偽撻部將吳輝,輝扶傷就遵謙求書投鄭鴻逵;遵謙入輝船送之,被擒。輝既擒遵謙,而難於面之,伏艙底不出;遵謙呼曰:汝,鄭彩廝養,殺我豈出汝意而相避乎?輝出,遵謙乞隻雞盂黍,哭祭汝霖;既畢,赴海死。金氏時在軍,束草像鄭彩,每饋食,斬草人以侑。彩聞之,沉之海中。江師之潰也,其父之尹亦死。

  遵謙之義舉得矣,而如違其父何?曰:是不可以責遵謙也。何則?其父已不義矣;父不義而子違之,於子乎何尤焉?曰:獨不可兩全乎?曰:可。為遵謙者,痛哭以諫父,奉父以舉事,則兩得矣;然而必不能也。明之紳士大約榮利祿、趨聲勢、私妻子是計耳;寧有君父之慼、家國之感乎哉?故闖至則降闖、獻至則降獻,一降不已則再;其目義士皆怪物耳,安得不怨其子哉?曰:降紳眾矣,而之尹獨以子舉事死,是非殺父歟?曰:是不然。當是時義旂四出,孫僉事於餘姚,張司馬於東陽、朱總督於金華、錢員外於鄞縣、熊給事於紹興,師徒雲集;即微遵謙,之尹能禁他人乎?倘從而撓之,負惡名而不免於死,則不如遵謙之為得也。嗟乎!遵謙雖非忠義,而名卒以是傳;與夫華衣美食、酣豢聲色以老,而名湮者,異矣。

  鄭彩,芝龍族姪也。劍眉長髯,儀狀魁碩;有智略,與諸將異。鴻逵奉命守江,彩亦以總兵官守采石。隆武立,遣守杉關,封永勝伯。後以敗降,封恩□伯。丙戌秋,魯王出海,欲依黃斌卿。斌卿不納,飄泊外洋,彩適至舟山,遂奉王南入閩。芝龍已降北,聞彩護王,屢書規其執王自歸,彩不聽。丁亥,進封建國公。閩海舟皆出鄭氏門下,自芝龍北走、成功居南,彩威名遂盛。戊子,奉王駐福寧州。大學士劉中藻方復福寧,欲迎王;彩與之忤,乃掠其地,致百姓怨叛。中藻敗歿,後與王有隙。己丑,棄王南歸;王依阮進,得適舟山。庚寅,與鄭成功搆釁,成功擊走之,襲執其妻子;成功祖母責其孫善遇之,得釋還。秋,北至武環山,欲爭平夷侯地,相攻殺者屢月;後阮進助平夷,彩遂敗走。始,閩安周瑞、蕩胡阮進,皆彩義子也;平夷侯,則稱門生者也。至是互相攻殺,惟力自恃矣。彩漂泊海中無所適,成功以書招之,乃歸死於家云。

  阮進,號大橫;閩之舵工也。嘗掠海上,能以少擊眾,熟諳水性。張名振拔之,使蒞水營。浙東兵潰,定海張國柱駕樓船四百窺取滃州,黃斌卿求援於名振;名振方出戰,進率艨艟突入國柱營,砲聲雷鍧,波濤起立,國柱大敗。滃州人德之,進加參將。然斌卿為人猜嫌,賴名振力出險,不以為德,反忌其威勢出己上;說進使背名振。進亦欲自為一軍,乃取其二千艘、資萬數,移師琅琦。丁亥正月,魯王次中左所,禡牙出師;進以軍來會,封蕩胡伯。自是,與名振抗衡矣。八月,從攻福州。己巳夏,閩地盡失,進復與名振迎王沙埕,取健跳所居之。七月,清兵圍健跳所。名振城守,將破危甚;進率水營百餘艘自外海至,中城聞之,婦女皆踴躍出,乘城鳴金擊鼓,聲振天地,田帥拔營去。久之,進軍中乏食,自念昔有保滃州之功,告糴於斌卿;不許。張肯堂謂斌卿曰:監國漂泊海中,公不能奔問官守;蕩胡昔有德於我,今違其請。內負名義、外樹強敵,公不慮後患乎?不聽。進遂與名振、王朝先以王命討斌卿,卒殺之。辛卯,清兵攻滃州。進自海門返,遇金帥於橫水洋,以火毬擲其舟;風轉反擊進面,進創甚,投水死。

  周鶴芝,字九玄,福清人也。曾祖某,嘉靖中僉都御史。芝饒機智,有膽略,善射。少與周之夔、林正亨同學。後棄去射獵、漁釣,落拓遊四方。已乃與番船賈人貿易,儕輩聽其指揮。久之,遂劫掠為盜,徒眾驍勇,與劉香、鄭芝虎齊名。芝不殺人,皆僅分其半;海上謂之仁盜。嘗微行歸家,為有司跡捕;繫獄三年,賄吏得脫,變姓名為盜如故。年幾四十,見天下將亂,慨然語其屬曰:大丈夫乘時立功,及筋骨尚壯,當為朝廷用;奈何作此不義事耶?分財給之,率就撫。大吏請於朝,授黃華關把總,稽察商船。乙酉秋,思文帝加水軍都督,副黃斌卿鎮舟山;乃率其弟周瑞、副將翁長盛、劉順等列營,與斌卿犄角。時,海上方苦斌卿之暴,而芝禮賢下士,通商旅、來百貨,人翕然歸之。鶴芝少時,嘗往來日本,與撒斯瑪王結為父子。日本三十六島,島各一王,以抗國主;國主居東京,擁虛位而已,政令聽之大將軍。撒斯瑪於諸島為最強,與大將軍相親。芝既熟日本,故往來海中,無不如意。至是,遣人至撒斯瑪,訴國中喪亂,願假一旅以濟軍。將軍慨然,許於明年四月發兵三萬,並給中華軍資器械;自長琦島至東京三千餘里,修橋道、葺驛館以待使臣。鶴芝大喜,益賂以珠璣玩好,遣參謀林籥舞為使。將發,斌卿忌其功,止之曰:世宗朝倭患之中於南土者幾十年,至今父老猶畏其名;今乃欲引賊入門耶?芝怒而入閩,加平海將軍。六月,尚書張肯堂將出師,奏為前將軍;會芝龍阻師,乃悉以軍器火藥付鶴芝,令先發。七月,進至沙埕。時,浙東已失,魯王出走,遂破蒲門所,據鎮下關,謀取溫州。九月,聞延本陷、上遇害,引兵南還。福州既破,鄭芝龍劫眾議降;芝涕泣諫曰:鶴芝,海隅亡命耳,無所顧惜,尚不肯輕棄成業。明公二十年威望播海宇,士卒精強、府庫充實,進可以扶明室,成中興之功;退則自王,亦不失為一州主。奈何信狙詐之言,負義名、入險地,萬世基業墜於一旦,為天下笑。芝不忍見公之有此也,請得效死於前,以明不欺。抽刀自刎,芝龍起奪之。後數日,芝龍竟去。丁亥三月,克海口鎮東,遣其義子林皋隨安昌王至日本乞師,不得其要領而還。四月,鎮東復失,參謀林籥舞、總兵翁長宣、趙牧等敗歿。籥舞,福建人;牧,常熟人;皆芝客也。芝龍之降也,籥舞陳八不可;勿聽。牧有勇力,朱永祐將使見芝龍而刺之,亦不果。至是,守鎮東。牧出戰,所殺傷過當,敵來愈眾,遂不支。戊子,魯王封為平夷侯,移鎮沙埕。督師劉中藻之復福寧也,兵甚盛;芝以水師助之,溫、臺響應。己丑,中藻敗,芝北據王球、三盤諸山,開黃華關;魯王駐滃州,遙為聲援。庚寅,與其弟閩安侯瑞不和,魯王命杭人吳明中往解之,搆之愈甚。瑞南依鄭彩,而芝北依阮進;助之攻,瑞卒敗去。辛卯,召守羊、瞿等山,以糧少為張名振所阻;芝自是無復經略四方之志矣。後不知所終。始,鶴芝之乞師日本也,且阻於斌卿;其後,御史馮京第謂斌卿曰:前亂我邊者,海盜耳。今我乞師,於王何害?斌卿乃使其弟孝卿佐京第往。至長琦島,其王方與西洋搆兵,甫戒嚴;而京第至,不得入。京第朝服哭拜於舟,撒斯瑪王聞之,謂大將軍曰:我不能卹中國亂而使其使臣哭於我國,我之恥也。會東京方遣官行部,如中國之巡方者;京第因致書,乃得入館,議發各島罪人以應。京第先還,日本致洪武錢數十萬。孝卿留與諸官妓狎,樂而忘返;其國輕之,發師之意遂怠。乙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來,為蕩胡伯阮進言之;且曰:師可得也,而中國之聘薄。彼國饒,金帛未足重也;誠得普陀山慈聖李太后所賜藏經為質,則兵必發。進與定西侯張名振上疏監國,復遣京第往,以澄波將軍阮美為副,王親賜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島山,與長琦島相距一程。是夜,大風黑浪兼天雨,紅魚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見山,舵工驚曰:此高麗界也。轉帆而南。又明日,乃進長琦,召通事喻以來旨。其王聞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則大驚。湛微之在日本也,依南京寺主持如定為弟子。如定通文墨,國人重之;湛微能不逮其師,而狡獪多變。乃別居■〈月斐〉泉島,自行其惡札,末署曰「金獅子尊者」,流傳至東京;大將軍駭曰:此必西洋人之為天主教者。急捕之,已知為江西僧也,乃逐之過海。日本法不殺大唐僧,有犯止於逐;再往,則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自結於日本,幸依中國使臣得不誅;阮美於是知其為所賣也,遂載經而還。湛微愧,自投於水;京第救之。歸營,進又欲殺之;京第不可,載之往荒島。然日本承平日久,故老不見兵革,本國且忘備,豈能渡海為人復仇乎?說者謂宋之亡也,張世傑嘗遣使海外某國借兵,陳宜中亦身至占城;崖山既陷,兩國之師同日至,不戰而返。芝等之舉,何以異此!忠臣義士計無復之,不得已冀功名於萬一,徒以利害相權者陋也。

  鄭彩以下皆海盜也,君子何取焉?取其猶知王室爾。以芝龍之寵貴,一旦棄其軍而不顧,況彩等乎?之數人者,非素有位於朝、於職、於身也;倉猝招徠,相依不去。及乎大勢已失,國統再絕,魯王漂泊,靡有定止,彼逆臣者說以執王圖富貴,而彩猶不忍,不猶賢乎哉!惜其奉王不終也。進以死勤事、芝乞師絕域,皆其志可悲者。嗟乎!明臣愧海盜者眾矣。

  ●南天痕卷二十五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三十八 鎮臣傳 鄭芝龍、鄭芝虎、鄭鴻逵、鄭成功

  列傳三十九 雜臣傳 金聲桓

  ·列傳三十八鎮臣傳

  鄭芝龍、鄭芝虎、鄭鴻逵、鄭成功

  鄭芝龍,字飛黃,南安石井人也。長軀偉貌,倜儻善權變。少隨大賈李習販日本。習與同寢,見巨人數十,披甲持兵列侍,心異之;撫為義子,為娶日本長琦王族女為妻。芝龍既習遊海島,因募壯士攻掠海中,積貲無算。日本於海濱地,列市數十,以居華人;每百年,則發兵盡殺之,名曰「洗街」。時,其酋方奉將軍令以兵來,有與芝龍厚者預告之,芝龍得乘夜約親黨、載妻子脫歸;愈招徠群盜,有船數十、眾數千。天啟、崇禎間,率眾內犯,征章船鄉村之稅,不聽則屠之。都督俞某往勦,敗歸。時,武備單弱,長吏畏聞盜;而芝龍亦不攻城邑、不殺官吏,且以賄求撫。巡撫沈猶龍為請於朝,授浯銅遊擊,俾徼巡海防。芝龍因家東石,第宅弘麗,綿亙數里;朱欄錦幄,金玉充牣。嘗獻猶龍珊瑚二株,高二尺餘,貯以金盆;攢珠龍,蟠其上。既就撫,乃愈縱其黨劫掠,而間則襲執之以報功。夤緣兵部,不十年累升都督總兵官。弘光立,封為南安伯。

  南都之亡也,鴻逵遇唐王於浙,因奉之入閩。芝龍率文武將吏迎之水口驛,擁立為帝,改元隆武;以芝龍為太師平國公、弟鴻逵大將軍定國公、彩建國公,族戚部將封侯伯者十數人。其掛印、腰金、侍衛、鄉校盈列朝內,內外大權盡歸芝龍,隆武左右皆其私人矣。芝龍自以太師,欲首文臣班。左都御史何楷爭之不得,致仕歸;芝龍使人中途截其耳,隆武不能詰也。大學士黃道周與芝龍議不合,自請出督師,芝龍僅給羸卒千;甫出關而潰,道周被執。芝龍本起群盜,無長策遠略;既攬大權,徒自貴倨,欲生殺予奪出己手,亦不思為朝廷謀恢復、襄中興。隆武侵不能平,乃議親征;猝起幸延平,將入贛,留大學士張肯堂居守。肯堂請率兵自海入長江,窺取南京;部署已定,芝龍陰有異志,奏阻其師。洪承疇,芝龍鄉人也;以書招之,許以破閩為王。芝龍遂送款,盡撤守關將士;隆武不知也。九月,大兵長驅入福州,遣騎至延平,執帝后。芝龍以封議未定,退屯安海,樓船尚有五百艘;使人私於貝勒,自述撤關不守之功以邀封,且以擁立唐王為疑。貝勒遺之書曰:吾所以重將軍者,正以將軍能立王也。人臣事君,苟有可為,必竭其力;及乎天命已去,則幡然乘時,以建不世功。倘將軍前無所擁戴,兵未至而先附,我何所取重於將軍?今兩粵未平,藉將軍兵威以懾之;已鑄閩廣總督印以待,將軍即至面商事宜。芝龍得書大喜。十一月,劫諸將議降;安昌王恭■〈木梟〉、侍郎朱永佑、安南侯楊耿、平夷侯周鶴芝、定洋將軍卒(?)一根、武康將軍顧乃德等皆以為不可,更迭進諫。弟芝豹、子成功尤痛哭極諫。而芝龍意已決,單騎見貝勒乞降。貝勒與握手言歡,折箭為誓;芝龍賂遺不可勝計。忽一夕,拔營挾之北去;從行者五百人皆拘置別營,不得相見。兵至安海淫掠,成功母亦不免,自縊死;成功大恨,用夷法剖腹滌腸以殮。發喪起兵,移駐南海。芝龍至京師,授精騎呢哈番。順治十八年,以子成功入犯,芝龍與交通,為家人尹大器所首;十月,磔於市,並其子世恩家口俱殲焉。

  芝虎,芝龍同母弟。有勇力善鬥,與芝龍偕剽海上。時,南安有苟憨、惠安有劉香,皆稱鉅魁。苟憨先亡。劉香恃眾不肯就撫,朝命芝龍討之。戰於定海所三日,芝龍兵且敗;芝虎望見香坐大船,指揮兵眾潛以小舟直入其陣,躍登大舟欲擒之。眾倉猝不敢阻,香乃親接戰,棄刃徒搏相持,墮海皆死。芝龍兵乘之,遂并其眾。眾人謂芝龍之強,由芝虎所助云。

  鴻逵,字羽公,芝龍異母弟也。涉略書傳,無材能。芝龍就撫,鴻逵以武舉得官,品階相亞。南都立國,朝議以舟師守江。調鴻逵入援,加總兵官;彩副之。鴻逵乃自海道入江,駐京口。王師渡江,鴻逵不戰遁歸。隆武立,封定國公。上本鴻逵所擁戴,然畏其兄,以大權盡歸芝龍;芝龍恣肆,亦不能有所匡正。其冬,上將親征,以鴻逵為御營左先鋒出浙江、鄭彩為御營右先鋒出江西。築壇西郊,擇日行推轂禮。鴻逵出城,馬蹶仆地;及受鉞,大風起,擅上燭皆滅,三軍失色。上在建寧,鴻逵駐兵關外不肯前。明年六月,浙東陷,魯王航海,江上師悉潰,行在大震。有傳北兵且至者,鴻逵徒跣足,疾行三日抵浦城;後者至,則兵譁也。事聞,削鴻逵爵。及上幸延平,芝龍握重兵,陰思納款;鴻逵心非之,力不能救,憤恨欲為僧,退居安海。福州破,芝龍降;鴻逵以不許封地,未附。芝龍北去,大帥就海中令鴻逵征粵;鴻逵受之,然尚持兩端。成功起兵,乃與之共事。

  成功,原名森,字大木;芝龍長子,所娶夷女生於日本者也。少頴異,補博士弟子員。有術士見之驚曰:君骨相中封侯格,非一科第者。鴻逵擁立唐王為帝,芝龍引森進見。帝奇其狀貌,賜姓名曰:朱成功;授為招討大將軍,比照駙馬體統協理宗人府事。撫其背曰:兒當盡忠吾家,毋相忘也。時年二十二,進封忠孝伯。自是,中外皆稱曰國姓。時,芝龍握重兵,兵民之事,皆其關決;而以擁立非己意,與朝臣相牴牾,帝每事裁抑。浸以跋扈,封之出關;不聽。成功性慷慨,懷忠義心,薄其父所為。及帝幸延平,成功扈從。芝龍將納款,召之歸;答曰:父教子忠,未聞教之貳也。福州破,芝龍約降;成功與其叔芝豹慟哭諫,不聽。乃走金門江糾諸將之同志者結水寨。上書其父曰:我家本起草莽,違法聚眾,朝廷不加誅,更賜爵命,至於今日,上寵榮疊承,闔門封拜。以兒之不肖,賜國姓,掌玉牒、畀印劍,親若肺腑;即糜軀粉骨,豈足上報哉?今既不能匡君於難,致宗社墮地,何忍背恩求生、反顏他事?大人不顧大義、不念宗嗣,投身虎口,事未可知。趙武、伍員之事,古人每圖其大者。唯大人努力自愛,勿以成功為念。父得書嘆曰:此子不來,海上之禍未艾也。於是,募兵南澳。是時,閩地盡失。而海上素讋鄭氏威名,成功建牙,舊眾稍稍集;在閩諸大將曾櫻、張肯堂、朱永祐、陳軾、林垐等,皆往依之。丁亥春,移泊鼓浪嶼;嶼與廈門相望。廈門,中左所也;浯州,金門所也。皆隸同安;環海,稱兩島者也。時,兩島為建國公鄭彩、定遠侯鄭聯所據。聞永曆帝立於粵,遙奉其正朔;其文移,稱總統使罪臣。七月,以洪政、陳輝為左、右先鋒,楊才、張進為親丁鎮,郭新、余寬為左右鎮,林習山為樓船鎮。會建國兄弟師,與招討將軍楊耿等入海澄,不克。八月,與鴻逵合攻泉州;敗提督趙國佐,追奔至城下,殺留石守將解應龍。國佐嬰城拒守,閱月,漳兵來援,解圍去。戊子三月,進攻同安,守將廉彪、知縣張效齡棄城遁;遂破同安,以葉翼雲知縣事。引兵再取泉州,時海上蜂起之將皆來附,而不習戰鬥;大兵將至,悉驚竄。乃留軍守同安,而自率師歸,鴻逵亦航海入潮。王師圍同安,不能救,全軍覆;遂屠其城。己丑,募兵銅山所。攻漳浦,守將王起俸降;旋亦不守。鴻逵之入潮也,克揭陽而據之。粵將新泰伯郝尚久方守潮州,與鴻逵不相能,治兵相攻。庚寅,潮人黃海如引成功入潮,緣道誅勦土寇;進攻碣石衛,為蘇利所敗。六月,攻潮州不克。成功召軍吏計之曰:粵地遠,吾得之不能守;而兩島吾土也,尚為建國兄弟所據,其將章雲飛暴虐,我當治之。乃嚴佈置,自揭陽揚帆。八月十五日夜,抵廈門。鄭聯方醉臥萬石巖;巖距城東數里,洞壑幽奇,聯別墅在焉。報至,不得通。詰朝酒醒來謁見,成功握其手曰:兄能以一軍見假乎?聯倉猝知不敵,唯唯而已。成功麾軍進,眾莫敢當。未幾,置酒召聯,伏甲士殺之,滅其屍;遂并其眾。成功之將至也,鄭彩知之,議全軍出避;而聯不能從,又不能設備,故及於難。彩率所部航海不能歸,成功以書招之,歸死於家云。十二月,清兵下廣州,杜永和奔瓊州;辛卯春,成功率兵往救。次平海衛,而鴻逵已棄揭陽;將歸,未至泉州,鎮將馬得功攻廈門,鄭芝莞不能禦,遂入島;前大學士曾櫻自縊死。甫數日而鴻逵兵至,圍得功;得功欲退不得,遣人問曰:公妻孥皆在安平鎮,我不出,恐不利於公家。乃縱之歸,不期成功之遽返旌也。成功至,大悔恨,以失地軍法誅芝莞。莞,成功叔也;諸將股栗。鴻逵退泊白沙,築寨居焉。左先鋒施烺叛降清,清使守同安。五月,成功率眾入南溪,敗漳鎮王邦俊。十一月,與都督楊名高戰於小營嶺,名高大敗。十二月,取漳浦。壬辰正月,遂取海澄,守將楊世德、陳堯策、郝文興等皆降。二月,取長泰,敗鎮將王進;援師至又敗,遂圍漳州,下漳屬邑。五月,浙鎮將馬逢知來援,擊卻之;築鎮門,激水灌城,不克。及十月,金固山以援師至,圍始解。然城中食盡,人相食,枕藉而死者百餘萬。而成功亦久頓兵堅城,師老糧匱,退守海澄。明年五月,大兵來攻。成功立雉堞間,親禦矢石,左右多死傷者;而成功與諸將飲酒敵樓,指揮自若。一夕,聞空砲發,成功曰:是將登城矣。勒兵持斧以待。俄而外兵大呼乘城,兵士舉斧砍之;先登者皆死,乃退。時,成功縱橫海上,浙、閩、兩廣沿海郡縣無不被其害。所至索百姓餉,有至數千金者;深山窮谷卒不得免。而朝廷方用師粵中,乃議使使撫之;爵成功海澄公,封其父芝龍同安侯、鴻逵奉化伯、芝豹左都督,而逮治馬得功,以其起釁也。甲午十月,朝命二大臣賫詔至。成功與鴻逵不奉詔,惟豹奉芝龍妻顏氏入京;芝龍入高墻,芝豹戍寧古塔。十二月,成功襲漳州,守將劉國軒開門納之,知府房星燁、知縣周瓊、李奇生、范進等皆降;漳之屬邑悉附。乘勝下泉州諸縣。先是,隆武之以總統命成功也,許立武職至一品、文職至六品;至是,兵勢既盛,乃設六官分理庶事。以壬午舉人潘賡昌為吏戶官,丙戌舉人陳寶鑰為禮官,世職張光啟為兵官,浙人程應璠為刑官,丙戌舉人馮澄世為工官。改中左所為思明州,以鄧會知州事。奉監國魯王居金門,凡宗室皆厚贍之。賓禮紳士王忠孝、沈佺期、郭貞一、盧若騰、辜朝薦、徐孚遠等;軍國大事,諮而後行。於是,島上衣冠濟濟矣。乙未正月,林勝克仙遊縣。五月,遣忠振伯洪旭、北鎮陳六御攻舟山;守將巴臣興降,以六御守之。六御,陳謙之子也。旭招降台州鎮馬信、寧波鎮張弘德。六月,墮安平鎮、墮同安城。其冬,朝命貝子鎮閩。丙申春,掠沿海,自泉州出師攻兩島;成功遣陳澤、林順舟師禦之。大兵分攻白沙,暴風起,不克而還。成功乃留輜重海澄,遣前衝鎮黃梧守之。六月,大集舟師,將以北掠。未及北發,而梧以海澄降清,清賜爵海澄公;遂發鄭氏祖墳,誅其親黨。成功遣甘輝進攻不勝,入土城取蓄積而歸。別將破閩安鎮,逼福州,不克;掠溫、臺等郡。十月,禮官陳寶鑰自泉州降清。丁酉三月,鴻逵卒於金門。成功自以年年海上用兵無功,乃與魯王兵部侍郎張煌言謀大舉取南京,水陸甲士五萬、號十萬,戈船千餘。戊戌入浙江,陷樂清。舟次羊山,暴風覆舟,沒八千餘人,幼子從軍者皆溺。羊山者,小島,群羊乳其上,見人馴擾;然不可殺,殺之則風濤立致。軍士不信,殺而烹之;方熟,而禍作。退泊舟山,治戰艦。己亥六月,入長江,破瓜州。江上屯守者皆敗,遂下鎮江,進圍江寧,謁孝陵。張煌言分兵巡上江,下四郡三十餘州、縣,江、浙大震。而成功意自得,以為指日可下,不設備;軍士奏樂,兵卒霑醉。清副將梁化鳳偵知之,夜開神策門,襲其中軍;軍亂,遂潰。成功墮水,左右救之,得逸出;諸驍將殲焉。成功委輜重、收餘眾,趨攻崇明,不克。十月,回島。其明年,清乃遣達素為將軍,入閩討之;一軍出漳州、一軍出同安,又會廣東許隆、蘇利舟師,軍容甚盛,進攻廈門。成功遣右虎衛陳鵬守高崎,遏同安;鄭泰出浯嶼,禦廣州;自督軍次海門,以禦大師。漳船乘風順流下,成功按兵勿動,須臾畢至,盡銳擊之,閩安侯周瑞、五府督陳堯策戰死。陳輝舉火燒漳船,而成功引巨艦衝之。鄭泰自浯嶼來夾擊;大兵不諳水戰大敗,浮屍遍海。同安兵趨高崎,陳鵬約降,兵涉水爭前;鵬部將陳蟒不與謀,揮其下死戰,大兵欲退,皆披重鎧陷泥淖、赴海死者十七、八。粵軍聞敗,未至而旋。成功按誅陳鵬,以陳蟒代。辛丑,成功攻臺灣。臺灣者,荷蘭屬邑也;地方二千里,有二城:曰赤嵌、曰王城,餘皆土番。芝龍嘗耕屯其中;芝龍去,紅夷入居之。成功之在海上也,餉無常給,分地掠取而已;至是,沿海失業,掠無所得。紅夷譯有何斌者,說成功曰:臺灣沃野,四通外國,橫絕大海,足與中國抗衡。誠得而有之,進可攻、退可守。且陳其可取狀曰:金廈,臺灣門戶也;公既有之矣。金門外二百里有澎湖,有山可泊舟;公能奪澎湖,一夕可抵臺灣。成功大喜,欲從之;諸將以為難。成功不聽,卒起師。三月,至澎湖。前望鹿耳門,水淺難入,釃而禱於神曰:天苟祚明,願大水助我。俄而水驟漲,舟畢渡。舉砲攻其城,紅夷出不意,驚潰。克赤嵌,進圍王城。十二月,紅夷食盡出降,送其主歸國;土番亦奉約束,盡收其地。是秋,銅山守將郭儀、蔡祿率眾降清;忠匡伯張進自焚死。清遂下遷海之令,沿海居民移入內地,設兵駐防。成功聞之,嘆曰:吾不東征得此土,且無用武地矣。夫海濱幅■〈巾員〉上下數千里盡委而棄之,而曰斥地安邊,豈得計哉?吾養鋒蓄銳,徐以俟之耳。自是,立屋宇、廣城郭,設七十二鎮以守之。是歲,緬人獻永曆帝,明亡;成功准天復故事,仍稱永曆十五年。壬寅,改臺灣為東都、王城為安平鎮、赤嵌為承天府,以鄭省英為府尹。成功用法嚴,果於誅戮。臺灣初闢,水土未服,而成功命諸臣移家居焉;皆遷延不行。三月,有譖忠勇侯陳豹懷異志,遣周全斌執之。豹鎮南澳十餘年,數與許隆、蘇利戰,粵人畏之如虎;全斌至,豹遂入廣州降,封慕化伯。成功之入臺灣也,留其子經守廈門,烝其寵婢生子。成功知之,大怒,封刀遣鄭泰殺其母子。泰不忍,而諸將畏罪,思推鄭泰為主以拒命,執周全斌。會成功已疾亟。先是,成功受永曆延平王之封而不稱;至是,服王服,朝其諸將曰:我欲成大事,乃不能治家,遑問天下!言訖而絕。時年三十九歲,五月初八日也。諸將以鄭襲護喪事,遣人報思明。六月,鄭經嗣位,稱嗣封世子;釋周全斌以為五將軍、陳永華為諮議參軍、馮錫范為侍郎,率師至臺灣。鄭襲與其姻黃昭、蕭拱宸謀拒世子。十一月朔,黃昭會諸將攻世子營。昭先至,破營而入,世子軍潰。時值大霧,諸將踰期,全斌率左右力禦之,殺昭。忽霧散天朗,其眾驚擾,投戈降。經收蕭拱宸殺之,餘釋不問;待襲如初。癸卯,經至廈門。得鄭泰與黃昭往來狀。初,成功死,靖南王、李總督遣人至鄭氏招撫,泰請於經,欲內附。經曰:吾將東,諸君善圖之。泰遣楊來嘉入京受命,議照朝鮮例,朝不許,來嘉歸報,經愈疑泰懷二心。泰不自安,治兵金門。經將襲之,泰率所部航海,經遣蔡鳴雷慰留之;且曰:伯父前者不忍殺予,予不忘大德,浮言不足聽。今以伯父總制兩島,余鷁首將東。泰信之,受其印入謁;經置酒伏甲執之,數其罪,比於溫敦。越日,自縊死。泰弟鳴駿與子纘緒率船二百、兵八千,至泉州降;封鳴駿遵義侯、纘緒慕恩伯。於是,忠靖伯陳輝、武衛楊富、虎衛何義等相繼而降;始合謀會紅毛攻兩島矣。十月,李總督出同安,提督馬得功出泉州,黃梧、施烺出澄海,諸歸附者分隸焉。經選死士二十艘,令周全斌禦之。泉州船先敗焉,得功投水死;而海澄、同安之師齊入島,經不能敵,退守銅山,遂棄兩島。清墮廈門、金門城,遷其民而虛其地,經之族屬將士降者甚眾。甲辰,經回臺灣,惟洪旭、陳永華、陳繩武、馮錫范等翼之東行。經以庶務委之永華;改東都曰東寧,置大興、萬年二州。令諸將分地,課耕稼,征租賦,稅丁庸,興學校,招商旅。由是,皆以新地為樂土。夏四月,清命降將分駐福、興、漳、泉四郡。後數年,清遣興化知府慕天顏入臺灣招經,遣柯平、葉亨入朝議之;會執政者更易,格不行。癸丑冬,靖南王反,約經內犯。經留永華守臺灣,自率諸將據漳、泉州二府,以海澄公黃芳度為平和公,清總兵劉炎、趙得勝、劉進忠皆降於經。乙卯,黃芳度以其父之發鄭塚也,知不為經所容,以漳州降。經圍之,六月,城陷,芳度投井死,出而糜其屍,剖梧棺,盡殺其將弁之家。丙辰,經取興化、汀州、邵武諸府。耿勢日蹙,乃乞降;而經畫江拒守。丁巳,大兵征之,五府皆平。戊午夏,復圍泉州;清昭武將軍楊捷、巡撫吳興祚率兵至,圍解去。庚申,清以姚啟聖總督浙、閩。啟聖有才略,先撫閩時,已數散金入鄭營,以其臣為間,降者以官品給銀。由是,降者日眾。有施亥者,性機巧;經寵之,日侍左右。啟聖遺金二萬,令執經。事泄,經殺亥,逃回臺灣。乃遣興祚以騎兵巡海,禁敵艘不得泊岸。提督萬正色以舟師至萬安鎮進,啟聖親搗廈門,守將悉潰。辛酉,經卒,陳永華亦死;二子欽、克塽爭立。克塽婦父馮錫范佐之,與經弟聰、溫、柔等廢欽立克塽為嗣;錫范專政。癸亥,施烺復進兵。六月十九日,劉國軒戰敗,師次澎湖。越月,入臺灣;克塽率國軒、國昌奉表乞降,明宗室十八家皆附。有寧靜王朱術桂獨不從,舉家三十口自焚死。克塽至京授為公,國軒、錫范為伯,官其下十餘人,皆給莊田、俸祿入旗。置臺灣府、縣如瓊州例。惟鄭襲率數百人逃於東坡社,據島耕牧云。襲,成功庶弟也。

  甚哉,忠義之足以邀天命、固人心而延世祚也。芝龍倔起海盜,適會世亂,唐藩擁立,滿門封拜,拖金紆朱者盈列朝內,亦可謂不世之遭矣!於斯時輔翼孱主,保境安民,南聯江、楚,東激吳、越,收山海之利以自雄,明之諸臣皆書生偷安,必不與之攘大權也;明祚得延,而鄭氏儼然如閩王矣。豈不家國兩榮哉!不此之務,而包藏禍心,開關延敵以冀未然之賞。哀哉!穿窬之智也。其為齏醢,不亦宜乎?成功果毅忠諒,感隆武一言之知,寧違父志、不肯負國,樹牙窮島、招致遺民;跡其十餘年間蹀血海疆,鯨波為赤,未始不為聖世之蠹。然而人猶諒之者,則以惓惓故國之思,雖名號已絕而奉朔勿替,父老望之儼如十洲三島,以為此中大有人焉。因之,擅兩島、開臺灣,豈非天錫忠貞,令以一隅系天下望哉?惜乎!天不假年,賫志以歿;子孫驕淫,遂蹙其祚。傷已!當其駕風帆、統戈船,乘潮直上,破瓜州、逼采石、謁孝陵,傳檄吳、楚,天下震動,事雖不成,故老猶艷而稱之。然則,忠孝之事亦何負於人哉!

  ·列傳三十九雜臣傳

  金聲桓

  金聲桓,左良玉部將也。以遼陽衛世職,累陞淮徐總兵官,隸左後隊。弘光元年,闖賊棄陝西東下,左帥欲避寇而無名。時朝廷昏亂,馬、阮用事,猜忌諸鎮,而傳聞皇太子北來,且下獄,欲殺之。都人洶洶,諸鎮皆憤,上疏爭之。左客胡以寧因獻計,令良玉偽授太子手詔,為壇而盟,慟哭誓師,部署三十六總兵而東,以救太子為名。至九江,即劫江督袁繼咸,以江西屬金聲桓。會良玉死,軍亂,其子夢庚至蕪湖,弘光帝已被執,以其軍迎降。豫王令諸將入朝,獨聲桓不願北,自請取江西以獻;王許之。乃與副將王體忠合兵還屯九江,宣言清馬步二十餘萬旦夕至,降者免屠;巡撫鄺昭解印逃,諸郡縣望風奔竄。聲桓至南昌,諸生數十人迎之入城,與體忠分城而居;金營於東,王營於西。署置官吏,誅剷侵剝諸豪強富家。體忠士馬強,不時劫掠,聲桓忌之。會薙髮令至,三日未有應者。聲桓詭曰:此王兵為梗也。明日,請忠計事,至則刺之。王兵大擾,攻金氏,燒得勝門,又燒章江門,格鬥三日,殺傷略相當。王營私計潰散無主,勢不能獨立;聲桓知其情,且戰且招降之,以其軍中旗牌王得仁統其眾。是時。江西盡屬金兵矣。聲桓自以不煩一卒,傳檄而定十三府七十二州縣,數千里地拱手以授新朝,功最高,意且望封侯;及上功,而詔以聲桓為提督、得仁為參將,視舊官更貶,兩人意大失望。聲桓乃恣為荒暴,大治帥府;役夫萬人,窮壯麗。明紳士家貲百金以上,輒誣以反論,殺之,沒入財產;江西人莫必其命。先時,隆武立,以楊廷麟為相,督師江西;萬元吉為兵部尚書,鎮贛州。隆武既敗,十月,贛州破,兩督師皆死;諸嘗官閩脫歸者,畏聲桓不敢出。聲桓為人陰鷙不泄,方南顧明微、內忌清盛,欲待四方有起者而自立。而北來有司愈摧挫此兩人。得仁本起群盜,怍躁不堪折辱;則招致方士起宮觀、立壇召致物怪,役使丁甲以自發舒。畜歌兒數十人,私居服明衣冠,張樂後堂,令伶人演郭子儀、韓世忠故事。由此,金、王兩姓怨辭稍稍聞。自贛州之未破也,萬元吉嘗遣間使說聲桓反正。聲桓夜召與語,致殷勤。諸歸客聞之,知可以口舌動也。各緣所知,私覿兩人,微言隆武未死,楊、萬尚在,公誠能以江西歸者,封萬戶侯;聲桓信之。後巡撫章於天至,遇諸將愈踞,日從索珍寶奇貨。及旅見,又獨與文吏割炙飲酒,坐聲桓、得仁堂下,酒半顧而嬉笑曰:汝欲反耶?兩人失色,媿其從騎。七月,得仁如建昌將發,于天遣吏追其餉銀三十萬。得仁大怒,搥案呼曰:我王流賊也,大明皇帝為我逼死,豈畏汝耶?聲如虎吼,目睛皆出;乃杖吏三十曰:此三十萬餉也。聲桓聞之,謂其客曰:王家兒急矣。客有黎士文者,自薦於聲桓曰:我獨知隆武所在。聲桓資以往。居有間,黎生夜袖鎮江侯、維新伯兩印以入,及玉剛卵一,刻「精忠報國」四字;曰:此隆武所賜也。聲桓喜甚,佩之。八月,得仁歸自建昌,聲桓畀以隆武印。得仁曰:可矣。聲桓曰:我聞烏金王新敗於何騰蛟,已使人往覘,至而議之。及還,乃言烏金王不過小失利,今且大破明兵於寶慶。由是,二人狐疑相伏。已而,巡撫董學成亦覺金、王謀反有端,陽言欲奏聞,而索得仁歌兒海物,得仁滋怒。日夜閉諸匠為旗幟、鞍甲,煉火器。戊子正月既望,章于天如瑞州;或告得仁:巡撫且伏兵於瑞,待詔至而擒公。得仁乃於二十七日部勒全營,謁聲桓;厲聲謂曰:今日舉事亦死,不舉事亦死;等死,且為公侯乎?遂反。城門不啟,殺董學成,捕逐諸官吏;令兵民盡依明服式,遣人擒章于天於江中。迎弘光大學士姜曰廣與共事,稱隆武四年。聲桓自為豫國公,王得仁為建武侯,建置都督、巡撫、司、道、府、縣等官,以兩家私親屬吏宋奎光、黃人龍、劉一鵬、黃天雷、吳尊周、陳芳等為之;而諸客首言明事者並不及,惟陳天生、黎士文、林亮得部曹而已。諸客既失望,乃各自稱故銜,出藏隆武劄副,網羅山澤之士以自樹黨。天雷有妹殊色,得仁嬖之,故厚遇天雷。天雷折節下士,士多歸之;建武之門,幾傾豫國客,聲桓勿善也。而得仁亦怒諸客鬻官聚眾,恐其撓權;兩人乃定計逐客。當是時,金、王門下乃有一侯、一伯、一巡撫、兩御史、三侍郎、二十餘都督;而諸自稱隆武郎中、員外、監紀者,自陳天生以下皆桎梏搒掠,蹌踉出國去。已知隆武實死,桂王立於廣東,改元永曆,乃詐稱隆武禪詔,更署永曆二年,又謀求益王子以監國。縉紳有識者,見其舉事譸張,皆告勿出;東道義師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銓等到城一日,並引兵還。城中獨姜太保在位,助調兵食而已。二月庚午,得仁征西;有胡澹者,詣軍門說曰:君侯擁清騎數十萬,反清為明;冠帶之倫,莫不企踵以望。今下九江易如拉朽,若乘破竹之勢,以清兵旗號服色順流而下,陽言章撫院請救者,江南必開門納君;遂誅諸吏、更旗幟、播年號、祭告陵寢,騰檄山東,中原必聞風響應。大河南北,其誰為清守?此萬世一時也。得仁異其言。及破九江,諸所鹵獲,皆自部送還。以其謀質聲桓,坐客皆曰:此上策也。若西取武漢,連衝鄖襄,與湖西南何氏鼎足相援;此為中策。萬一不然,攻城破邑,所過不留,重為流賊;此為下策。若待永曆至而後北伐,清兵猝至,嬰城自守,則無策也。聲桓顧人龍曰:策宜何從?人龍曰:三策皆非也。不聞寧王之事乎?昔宸濠反江西,以不備贛州,為贛撫王守仁所擒。今高氏在贛,奈何不慮?聲桓心動,立議伐贛。三月丙辰出師,騎步舳艫水陸亙三日不絕,使使先齎冊印予高進庫。高氏本無意鬥,及見書,怒曰:金皇帝耶?乃來侯我,且永曆何在?使者不能答。遂勒兵出戰。聲桓使副將白朝佐禦之;曰:戰酣來助。朝佐追奔數十里,經至城下而大軍不繼;朝佐即收軍歸武昌,高得復入城守,相持七十日。四月十八日,大兵復取九江;南昌懼,城內外皆走。五月辛未,王師至石頭,始議築城。明日,鐵騎滿西山矣,哭聲震野。聲桓兄金成功降,奎光殺之。盡熾城外屋廬,不及者焚之,火光燭天。報至贛州,聲桓恥之,徐引師還。十九日,與清兵戰於北河,敗之;獲其大砲三,遂帥師入城,郭天才屯於南岸。六月二日,得仁悉精騎出攻壘,兵未集而大兵橫出擊之,大敗於七里街。王師雖勝而大畏王名,慮其襲之。時夜驚曰:王雜毛來也。得仁生而■〈悤頁〉二毛,故云。越十日,竟城守莫敢出。大將軍譚泰乃行營築土城、堀濠溝,驅所擄丁壯老弱助役,遠伐山木、發塚、斫棺以為濠底。溽暑蒸濕,死者無慮十餘萬。又起浮橋三所於章江,廣袤七里;章江故深險,沒水置石下樁,上更累木疊石以維舟。當洄洑湍駃處,死者又數十萬。其在營薪樵、疲疫死者,亦什七八。圍漸逼,諸將先後各託請援逸去;郭天才五戰三勝,見城中兵不出,亦撤營遁。而得仁方娶武都司女為繼室,錦綺溢路;忽城外大砲飛震,舉國狂走,得仁驚。自是,酒荒日甚。聲桓嚄恨而已;諸將佐問事,百不一應,惟責姜太保遣客號召四鄉義兵。胡澹予太保書曰:國中擁貔貅百萬,不能出寸步,日夜荒宴而眼穿外援。自金氏入城,■〈月夌〉削富民、誅鋤忠烈,而宿怨遍於四維矣。夫戴舊主、稱宗國,固忠臣義士風動之資也;今獨陳九思孤軍百戰,卒未嘗通聘幣。其受命隆武揭司馬、傅詹事,已厭見其所為而去;其餘,不過群盜假名義以行劫耳。以當北兵,如振落葉,雖眾百萬何益?且即義士如雲,見前者摧折如此,而欲使為金、王出死力,其誰聽之?相國處重門,不知所在白骨如丘;人之不存,兵於何有?姜讀之默然。宋奎光憂之,以死勸背城一戰;終不省。城中斗米六金。有狂僧自稱摩訶般若,能以術解圍;試之,以米五斗給兵民,自辰至酉,合城霑足以為神,共推國師。國師令城中皆念摩訶般若,而縛葦炬數千,人持一炬,爇其端,縱馬大呼,敵即破矣。得仁覺其詐,鞫之,則北來間也;乃磔之。是日,并殺章于天、罷太保,以軍事付金鳴時。啟視公私倉廩,皆盡矣。或曰:此摩訶般若所攝也。城中斗米八十金,乃殺人而食,至父子夫婦相索就屠。百姓皆願出城一戰,而金、王終望外援,不許;民乃轉為清耳目。然金鳴時善守,而王氏火器精悍,復相持數月。明年正月十九日,大兵以砲擊城,山谷皆震,城遂破。姜太保死於偰家池,聲桓衣其銀甲赴死水;得仁欲突圍,三出、三入不得前,擊殺百人,卒被殺;餘將俱死於亂兵。金、王起事凡八月,卒無成,而士民死者數百萬人,咸咎姜太保之不智云。

  金、王,庸妄人也。跡其始事,值亡國之隙、假新朝之威,傳檄而定,不折一矢,豈其智力哉?其後乘民之疑,擁強兵、據名城,使用策士之謀,席捲以出,即未能振動中原,而長江上下必且響應,粵中中興之機未必非一會也。乃困守孤城,坐待滅亡。嗚呼!江漢之間,民之殲於左、闖者眾矣;而其餘孽乃復假名義以荼毒之,非其分野之妖氛耶?吾獨怪:姜太保者,南渡名臣也;亦不量其無成,而與庸妄人共事,即有智者獻謀、奇士設策,而惘惘不省。悲夫!

  ●南天痕卷二十六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四十 奸佞傳 馬士英、阮大鋮、楊文驄、劉承胤、馬吉翔

  ·列傳四十奸佞傳

  馬士英、阮大鋮、楊文驄、劉承胤、馬吉翔

  馬士英,字瑤草,貴陽人;萬曆己未進士。天啟中,以郎中出知嚴州、河間、大同三府,遷陽和道副使。崇禎五年,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之官前一月,鎮守太監王坤奏其擅取公帑以充賂;坐遣戍。尋流寓南京,與同年阮大鋮相結甚歡。大鋮者,魏黨也;由是,望愈輕。周延儒再相,大鋮首以起復要之。延儒以為難;則曰:士英我友也,先之可乎?延儒許之。十五年六月,鳳陽總督高光斗以失城逮治,禮部侍郎王錫袞因薦士英;延儒從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總督廬、鳳等處軍務。從戍籍起,驟膺節鉞,非其望也;已乃知為大鋮所汲引,愈德之。在任擒誅叛將劉超、捍禦流寇,數有功。甲申之變,南京諸大臣會議立君未定,而福王方至淮,以金印償博,士英物色得之。大鋮乃獻謀曰:國有難,先立君者功最高。今天下清議歸史君,而君握重兵於外,若不早圖,將為人制;莫若約黃得功、劉良佐,與之分功,而招高傑、劉澤清以佐之。兵勢在我,史君無能為也。然後,我與君左提右挈,挾天子以令東南,萬世一時,在此舉矣。福王於敘為最近,何不先致意焉?於是,士英遣其私人謁王舟中,具啟援立意;發使諭四將,皆許諾。士英遂致書魏國公徐弘基,言已傳諭將士,奉福王,且至南京;亦使人約可法於浦口。諸大臣倉猝,不敢異議。五月朔,迎王監國。未幾,即大位。改明年為弘光元年;進士英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總督如故。士英聞之大慍,遂不待詔率重兵入朝。方士英之貽書可法勸立王也,可法答書言王有七不可;士英以其書鈐以鳳督印而藏之。士英入,可法動受其制。及議遣出鎮,司禮太監韓贊周言於眾曰:馬相國弘才大略,堪任督師;史相公鎮靜寧一,居守可也。士英辭曰:余積苦兵間久矣,無能為也。史先生撫安慶久著奇績,淮陽民仰若父母焉。督是師者,非公而誰?可法曰:東西南北,惟君所使。吾豈敢愛頂踵不以宣力乎?可法既出,士英即入閣輔政,仍掌兵部事,權震中外。尋論定策功,加太子太師,廕一子錦衣衛指揮僉事。九月,加少傅,進建極殿。十二月,加少師。明年二月,加太保。士英為人庸鄙貪黷,本無智略;初攬大權,亦未敢遽與正人倍也。自起用阮大鋮,與廷臣相詆誹;由是,兩人愈相比而亂政亟行。上以迎立故,深德之;始終委任,以迄於亡。南都初建,閣部皆宿德在位,士英尚斂手。而大鋮日夜謀起用,士英亦欲引以自助;乃先令劉孔昭等攻吏部尚書張慎言,去之。士英遂以大鋮知兵薦,卒用中旨授兵部右侍郎。大鋮既得志,顯與正人敵;士英悅其附己也,甘心焉。左良玉在先朝已跋扈,至是遣巡按御史黃澍入賀,陰伺朝廷動靜。澍挾良玉勢,陛見日即面訐士英貪淫不法罪,舉笏直擊其背曰:願與奸臣同死。士英大號呼,上搖首不言。澍出,復具疏列士英十可殺。上覽奏,意頗動;夜諭贊周,欲令士英避位。士英大懼,佯引疾,而賂福邸舊奄田成、張執中面上泣曰:當迎立時,舉朝皆附潞藩;非馬公,陛下不得有今日。夫人有大功而負之不義,且今廷臣孰肯為朝廷任事者?馬公去,陛下安得優游自樂乎?上默然,即慰留士英。士英亦畏良玉,命澍還任;然憾澍殊甚。故錦衣衛劉僑者,嘗遣戍,及家居,又降張獻忠。澍在湖廣持之急,乃走京師,以赤金、女樂賄士英,許訐澍以自效;士英即復僑官,削澍職。已又募楚中尉朱盛濃,言澍凌逼宗室;立命逮之。澍匿良玉軍,聲言諸將欲下南京索餉,因保救澍;士英不得已,免逮澍。由是,與良玉有隙。士英乃以迎立異議排姜曰廣、高弘圖、呂大器,卒與劉宗周、徐石麒等俱去位,士英愈無所憚;內倚中官田成葷伺上旨意,外則與勳臣劉孔昭、朱國弼、柳祚昌、鎮將劉澤清、劉良佐等深相結納,而一聽阮大鋮計。有所舉行薦劾,則大鋮主其謀,令其黨上章,而士英承旨行之。於是,逆案諸人盡登啟事,其死者亦與贈卹;邪人穢夫,蜂起用事;賣官鬻爵,開助工事例,令生童納金免試;榷及酒酤,賄賂公行,政日濁亂矣。方是時,大清已定鼎北京,方議遣將下江南,置吏山東、河北,四方警報猝至。士英恬然不為意,身掌中樞,無一語及恢復事;日以鋤正人、引兇黨為務。初,舉朝以起逆案誚士英,士英稍自屈。大鋮計之曰:從逆諸臣自謂清流,盍攻之以閉其口?士英欣然。因疏糾從逆光時亨、周鍾、項煜及鍾從兄鑣,以諸人皆附東林,故重劾之。其他大僚降賊者,反不之及;重入,輒復得官。故張晉彥以本兵首從賊,及逃歸即授總督;時敏、黃國琦等皆復故秩。其刑賞顛倒如此。清兵抵宿遷、邳州,未幾引還,中法以聞,士英見奏大笑;謂坐客楊士聰曰:此史公為防江將士敘功賞賚地耳。歲且暮,所耗軍資例應稽察,有邊警則計部無以詰,君以為敵誠至耶?高傑監軍衛胤文窺士英旨,因論督師可罷。士英喜,即擢胤文為兵部右侍郎,總督傑營將士以分其權。時,傑死,軍無主;可法方駐徐州,撫定其軍。及朝旨用胤文,將士怒,皆去汛還,大江不守,王師得長驅以進矣。及偽太子事起,都下洶洶,謂馬士英等朋黨導上滅絕倫理。諸避馬、阮入良玉軍者,且具言太子冤;說良玉引救太子,除君側之惡。良玉已心動,會士英方裁左兵餉,於是大憾,發兵東下;移檄遠近,數士英罪。京師大震。士英乃遣阮大鋮、劉孔昭率兵禦之,而檄江北鎮將黃得功、劉良佐等兵從之而西,並詔可法將兵入衛。可法言北騎日逼,淮軍不可退寸步;臣願身入良玉營,率之勤王,俟其不聽,擊之未晚。士英疑可法既發,將與左良玉合軍,愈怒,嚴旨責之。廷臣有請無撤江北兵者,士英於上前厲聲叱曰:吾知若輩皆左黨耳。左逆至則若輩富貴,置我軍於死地;我寧死於北軍,不可死於良玉。於是,淮、徐遂無備,大兵徑渡;游騎至瓜、儀,可法急保揚州。得功敗左兵,士英方遣使賚江上軍,而揚州破,大兵逼京城矣。士英不知所出,其黨陰謀逆,上乃猝起幸太平。士英亦奉其母走浙江,京城潰。士英之逃也,率黔兵四百,詐言衛太后駕,緣道淫掠。廣德知州趙景和閉門不納,士英攻殺之。至杭州,欲奉潞王監國,王不聽。已而浙東設守,士英將上謁魯王;魯諸臣力拒之,乃依方國安於嚴州。欲入閩,閩不受。方國安江上敗,大鋮說之,俱出降。已又思為內應,具奏於閩。閩亡,得其奏,斬於延平之黯淡灘。貝勒曰:我為天下誅賊臣。剝其皮而屍之。

  阮大鋮,字圓海,桐城人。曾祖鶚,嘉靖中為福建巡撫,開倭寇之亂者也。大鋮機敏猾賊,有才藻。始舉進士,授行人,擢戶科給事中,以憂歸。與同邑僉都御史左光斗善。而趙南星、高攀龍、楊璉等鄙之;以其躁妄,使得志,必敗國。天啟年,大鋮當遷吏科。僉議以京察力行,大鋮不可任,將用魏大中;大鋮心恨,陰結中璫得之。自是,附魏忠賢,與其黨結為死友,而仇視光斗等矣。然懼東林攻己,未一月遽請急歸。未幾,汪文言獄起,連殺璉、光斗六人。又明年,逮攀龍等七人。是時,大鋮居里未與事也。然對客則詡詡自矜其能,謂我坐而運籌能殺人於千里,欲使人畏己。由是,人皆指示謂魏奄之惡,大鋮實導之。是年冬,召為太常少卿。其事忠賢也,內甚親而外若遠之;每投刺,輒厚賂閽人燬焉。居數月,復乞歸。崇禎改元,誅忠賢。大鋮草兩疏;其一專劾崔、魏,其一以東林、崔魏並提而論。謂七年之中,亂政者前為東林,後乃崔、魏也。馳示楊維垣,令審時勢而奏之。時,維垣方與編修倪元璐相刺誹,指言東林之邪不在魏黨下。得大鋮疏大喜,為投並論疏;聞者咸切齒。及起光祿卿,御史毛羽健即劾之;以其頌美贊導列名逆案之四等,論贖,徙為民。終莊烈帝世,廢斥,欝欝不得志。然未嘗一日忘仕宦也,賂貽朝貴,求所以湔刷者,終無其術。帝又明察,有以逆案薦者輒得罪。大鋮無可奈何,乃流寓南京,治亭臺園圃、蓄聲伎以自娛。又聞流寇日熾,上不次用人,則招納游俠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召。禮部主事周鑣方居家,讀書茅山,聞而惡之;合復社諸名士移檄逐之曰:此亂萌也;留都重地,豈可使奸徒煽惑?大鋮懼,乃閉門謝客;獨與馬士英深相結,往來甚密。周延儒再召,大鋮輦金要之維揚;頓首泣涕曰:大鋮已以身託公,奈何熟視大鋮之困扼而不一援手?延儒曰:嘻!難也。久之曰:知交中誰與子最密者?大鋮以士英對。延儒曰:然則吾起士英,令士英轉薦子,庶有濟。延儒入閣,即起士英總督鳳陽。大鋮又與守備太監韓贊周善;京師亂,中貴人南奔者,大鋮同贊周遍給之。大鋮陰與士英謀立福王,而恐王不知也,則令群奄交譽大鋮才,以其所演詞曲諸劇進宮中。上固喜優樂,已深識大鋮名;而士英方柄國,乃以邊才薦,且言諸臣定策之謀,大鋮啟焉。其附璫也,亦無實跡。隨命大鋮冠帶陛見。大鋮上「守江策」,陳兩合、三要、十四隙疏;並自白孤忠被陷,皆由東林。於是,舉朝大譁。大學士姜曰廣、高弘圖持其章,乞下九卿科道集議。侍郎呂大器、太僕少卿萬元吉、府丞郭維經、大理丞詹兆恆、給事羅萬象、陳子龍、御史陳良弼、王孫蕃、米壽圖、周元泰、左光先、郎中尹民興、懷遠侯常延齡等,並言先帝欽定逆案,不可擅改;大鋮逆案巨魁,必不可召。士英為大鋮奏辯,而歷詆曰廣等。居月餘,竟以中旨起大鋮兵部右侍郎、左都御史。劉宗周言魏黨之毒,大鋮其主使也;即才果足用,臣慮黨邪害正之才,終病世道。大鋮進退,實系江左興亡;乞寢成命。不聽。尋命巡閱江防。明年正月,進本部尚書。大鋮既得志,專務報復。盡召逆案楊維垣、虞廷陛、郭如誾、周昌晉、虞大復、徐復陽、陳以瑞、呂孔嘉等布列要略,為之羽翼;而以所善張孫振、袁弘勳、劉光斗等置言路為爪牙,橫制朝政。乃斥逐曰廣、宗周以下諸正人,劾周鑣、雷縯祚殺之。朝端側目,惟所欲為矣。曾有狂僧大悲妄稱王,捕得下詔獄。大鋮與孫振謀曰:假此誅清流,一網可盡也。令大悲稱引史可法等數十人,指以將擁戴潞王。書諸臣姓名,內大悲袖中,至讞時而出之;因造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之目,海內人望無不備列。錢謙益先以入其黨,上疏頌士英功德,且為大鋮訟冤修好矣;大鋮憾不釋,亦列焉。獄詞詭密,朝士皆自危;而上不欲興大獄,士亦亦難之,乃第誅大悲而止。大鋮雖以知兵薦,顧問以軍事,茫如也。一切邊警,悉不奏;而時時撓六師權。任劉應賓為文選,濁亂銓政,以賄為遲速高下,清卿要秩皆有定價;再舉考選,所擢給事、御史悉其私人。嘗欲罷撫按,糾薦令輸金於官,糾者免、薦者予。其謬誕如此。江西副將陳麟、鄧林奇以功當為總兵,大鋮徵其賄金二千金,始給敕印。諸白丁役隸輸重賂,立躋大帥;都人有「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之謠。初,士英本德大鋮,故排群議而起之,所言無不從;及大鋮勢盛,則結內奄徑取中旨,勢且凌其上。吏部尚書缺,士英欲用張國維,而大鋮先已授張捷,士英愕貽良久,浸畏大鋮矣。或曰:今海宇崩離,瞻烏未定,何苦乃爾?大鋮曰:古人不云乎?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旅之。左兵內犯,黃得功率師入援,大鋮與劉孔昭等羅拜之;得功曰:拒寇,我職也,諸君何為若此乎?得功再敗左兵,大鋮以為指使功,再賜銀幣,與朱大典俱加太子太保。越日,而上幸太平。大鋮入見舟中,上思幸浙,命朱大典先行治兵,大鋮因隨之入金華。大典留與治軍事,士民知者復檄逐之,乃送方國安軍。士英已先在,頗悔用大鋮以敗國,而已亦流離無所容也,與相齟齬。大鋮乃陰通款於大軍,為之間諜。明年,王師渡錢塘,大鋮至江干迎降。先是,貝勒出京,內院馮銓已先薦大鋮才;及是,召見大鋮,甚款洽。大鋮乃招士英、國安俱出降,而請前驅破金華以自效。時,大兵所過,野無青草,諸帥無所得食;大鋮出私財預飭廚傳,所至羅列肥鮮,邀諸帥遍飲之。諸帥訝其具也,則應之曰:吾之用兵不測,亦如此矣。駐帳,則執板唱歌以侑酒。日歷諸帳,人人交歡以為常。從攻仙霞嶺,既抵關舍,馬疾步上嶺,從者聞其大呼「雷公侑我」,頃之,僵仆石上死矣。空山無從得棺,三日後以門扉往舁之,則潰爛蟲出矣。夫縯祚未必為祟,然鬼誅之必也。大鋮無子。京城之潰也,百姓聚焚士英、大鋮廬舍。大鋮歌姬甚盛,皆為人所掠云。

  楊文驄,字龍友,貴陽人。萬曆末,舉於鄉。崇禎時,官江寧知縣。御史詹兆恆劾其貪污,方逮訊而國變。文驄娶士英女弟。士英之議立福王也,遣其甥鼎卿先往告王。王時流竄困甚,侍衛蕭條,布袍革帶,資用乏絕。鼎卿既見,致士英意,即出酒餚與王酣飲。王大樂,與定布衣交。既即位,授錦衣衛指揮。士英因起文驄兵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皆監軍京口。文驄薄有文藻,頗喜筆札,性好結客。既得志,愈益發舒。諸有求於士英者,多緣文驄以進,公卿日滿其座。其為人豪俠自喜,推獎名士,以自附於聲色,士亦以此稱焉。鼎卿日愈寵倖,近臣莫二。其所奏請,立獲俞旨,雖士英不逮也。以故父子氣焰,赫然一時。半歲中,鼎卿積官至左都督,而文驄亦遷兵備副使,分巡常、鎮二府,監大將鄭鴻逵、鄭彩軍。文驄移駐金山,扼江而守,築長垣以蔽砲石。及大兵臨江,文驄還軍,與鴻逵軍並列於南岸,隔江相持。大將編竹木為筏,縛葦千人,持戈執燈,黑夜亂流以渡;南軍不知,砲石叢發。厥明視之,筏多碎、空無人,以為果殲敵也。日奏捷至,士英大喜,以故恬然不為備。初九日,大霧彌天,大兵乘霧潛濟,舟已泊岸,諸軍相顧驚駭。文驄倉皇列陣甘露寺前,大兵畢登岸,以鐵騎馳之,悉潰走;文驄率所部南遁。五日,至蘇州,聞南京失守。豫王所遣安撫使黃家鼎且至蘇州,吏民迎入城;次日,文驄令士卒偽雜門役中,猝起斬家鼎首以殉。蘇之紳士方謀起兵,已知為文驄軍至也,大悅;然文驄度蘇州不能守,取庫金二十萬移兵入浙。初,隆武之自鳳陽得出也,至鎮江與文驄遇,相與交好;及是,帝至杭州,使其子鼎卿上謁。帝喜曰:吾故人也。帝入閩嗣位,遣使奉表稱賀,鴻逵又數推引之。乃拜文驄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令駐軍處州,恢復南京;加鼎卿太子太保。手詔獎其父子,擬以大小耿。士英敗國,所至不容,將因鼎卿以入閩。鼎卿乃先上言稱引士英,言士英遇難不忘國,勸己舉兵,陰扶社稷;且言魯王監國非正,已不受其敕印。帝并手詔褒之。及大兵渡錢塘,文驄與魯王大學士田仰同遁,至山島中,軍士尚萬人。無何,與仰同遣卒載幣帛獻貝勒於道迎降。貝勒受田幣,殺楊使者。明日閱其兵,令田兵居左、楊兵居右,各釋兵械,驅田兵出,以鐵騎圍楊兵而殲焉。文驄父子皆死,其監紀孫臨亦不屈死,臨字武公,桐城諸生,兵部侍郎普之弟。為人舉止風流,文彩動人。後避難臺州,文驄招之入幕,奏為職方主事;遂與同難。

  劉承胤,南京人也。有膂力,酗酒無賴,自號劉鐵棍。應募為兵,從征蠻獠,累功至副總兵。弘光既立,何騰蛟總督楚中,奏為總兵官,令鎮武岡。承胤本不知兵,性剛愎,以鐵棍之名動遠邇;騰蛟亦誤信之,與為姻。丙戌七月,隆武封為定蠻伯,愈驕蹇自恣。兵科龔善選以冊封李赤心,還過武岡,承胤令兵辱之。丁亥春正月,李成棟陷肇慶,永曆帝入桂林;是時,孫可望方自蜀潰入貴州,而丁魁楚敗於岑溪見殺,平樂亦不守,桂林大恐。會承胤兵至全州,具疏迎駕,司禮監王坤請上幸其營。既入衛,即叱王坤為弄權;於眾中毆兵科劉堯珍,以其譏訕太僕卿鄭逢元。逢元,承胤戚也。錦衣衛指揮張同敞與御史傅作霖責之曰:爾來迎駕,而屢辱朝紳何也?承胤不悛。既見上,踞侮無人臣禮。御史瞿鳴豐劾之。次日,承胤至朝,謂都御史楊喬然曰:汝為憲長,而言官輕率妄言,汝不能禁,何以表率?以拳揮之。喬然怒,與之爭,至裂冠裳;眾救之,乃解。喬然,鳴豐具疏請斥,杜門不出。承胤乃分三千人援桂林,自奉上幸武岡,以氓府為行宮。進封武岡侯。承胤請封錦衣指揮馬吉翔、郭承昊、嚴雲從皆為伯,薦其姻鄭逢元為兵部右侍郎。以劉遠生為太僕寺卿、劉湘客為右諭德、主事劉真為御史、萃士劉魯生為編修;四人皆以劉姓與承胤為兄弟者也,故皆得擢。承胤自恃兵盛,挾制朝廷,驕橫日甚。群臣畏其剛暴,爭諂以自固,交章頌功德;乃封吳國公加上柱國,賜尚方劍、蟒玉督師。大學士何騰蛟聞承胤之專恣也,怒甚。承胤本為騰蛟部將,趨走麾下;至是挾上以自重。忌騰蛟威權出己上,思欲奪其兵柄,請改騰蛟戶部尚書,專理糧餉;上不許。會騰蛟朝行在,承胤遣人諷騰蛟繳督師敕印。騰蛟不可。承胤自至索之,騰蛟怒曰:豈有旨耶?此何事可以私授。承胤曰:今督師非我莫能為也。騰蛟曰:吾所統諸將,惟張先璧最弱;汝尚不能制,況郝永忠諸人耶?汝能制先璧,則我且讓汝。承胤語塞而退,乃伏千騎於道中,將俟其行殺之。騰蛟偵知之,請於上,以胡一青、趙印選兩營為督標。既而辭朝,上賜金幣,敕廷臣郊餞;騰蛟請疾不行,駐城外荒寺。忽一日,率兩營夜發,盡殲其伏騎;承胤諱之不敢言。而張先璧方自江西潰入楚,駐兵武岡不出,承胤出與戰屢敗;相持月餘,上遣兵部主事龍之洙持節往解之,先璧因退駐沅州。七月,督師堵胤錫疏劾承胤,請率高、李二營往江西;承胤始懼,請上加胤錫兵部尚書、賜尚方劍以慰之。上乃召商丘伯侯性入衛。先是,性以左都督開藩古坭,承胤啣其不附己,誣以通款李成棟,將召殺之。而性方大破李兵於大藤峽口,捷聞,並上成棟誘降書;上大喜,立封商丘伯。寧聖皇太后賜其母田氏珠冠鳳袍,內侍李國泰囑使者曰:太后親解所御袍,勿落他人手。田氏得之心動,捫袍帶得寸紙曰:承胤惡甚卓慘,朕母子日坐湯火;卿其念之。田氏慟哭,趨性將兵入衛。八月,大兵破常德,留守瞿式耜請駕還桂林。上召承胤問之,承胤茫然無以應。但曰:我兵眾,必不敢至。越數日,驚報疊至,承胤密議奉款。上覺之,與大學士吳炳議,由古坭走柳州。丙戌,承胤挾泯王出降,馬吉翔、謝復榮奉上及兩宮斬關出。復榮請上疾馳,而身以五百卒斷後,力戰皆死。追兵益急,鳴鏑相聞;會侯性兵奄至,奉上次靖州,乃得免於難。承胤既降,移之武昌。十二月,其部將陳友龍叛,主帥疑承胤與之通謀;明年四月,以兵圍其營,盡誅之,數萬人無一免者。

  馬吉翔,北京市人也;一云四川銅梁人。性便黠巧佞,粗通文義。往來內侍門下,得其歡心。高起潛出為監軍,吉翔隨至軍,授都司;起潛之惡,皆吉翔啟之。後調守廣東。乙酉,思文帝在閩,吉翔部送粵餉赴行在,自陳本錦衣世襲,遂陞錦衣衛僉書;時典籍散佚,莫之考也。奉使楚中,諂附諸將;軍功奏捷,必竄名其中,累陞安東副總兵官。粵中立國,又營求諸勳戚附擁戴功,陞指揮使;內交宦豎、外結諸鎮,因得在上左右。劉承胤奉上至武岡也,吉翔復附之。承胤請封吉翔為伯,御史毛壽登曰:金吾非邊鎮比也;且吉翔無尺寸功,何得驟晉五等。吉翔怒,疑出劉湘客也,指造飛語,以激怒承胤;請於上,將廷杖壽登、湘客,以廷臣申救而止。及八月,武岡破,承胤降,吉翔奉上出幸靖州。十二月,上自象州欲往南寧,兵戈充斥,道路荒阻,文武諸臣皆微服行;吉翔旁御舟,褰裳涉水,挽拽上下。上見之揮淚,率與嚴起恆駕扈溯十八灘還桂林;流離艱苦,風雨不避,取效小勤,以媚於上。上受之,封永安侯;入內閣,掌絲綸房事,專可票擬,雖瞿式耜不能比其親信也。庚寅正月,庾關失守;上倉卒幸梧州,命吉翔與李元胤留守肇慶。四月,督兵與陳邦傅授廣州,駐三水,觀望不敢進。九月,與大兵戰於清遠峽,敗績;元胤奔行在。十一月,廣州破,上幸南寧。吉翔乘砲船至三水,追至上所;砲船,吉翔所獻,以備緩急者也。時百官奔赴者,饑凍無人色,吉翔獻四千金以助賜給。吉翔歷事既久,結納內侍,媚及宮禁;凡內廷舉動必預知之,先意迎合。於是,上及太后皆深信之,以為忠勤,命掌戎政;不知特諂諛之材耳,其心叵測也。及孫可望既入雲南,楊畏知勸之勤王。可望因以兵威遙制朝廷,脅王封,廷議久不許;可望乃遣總兵曹延生、胡正國率兵六百人至南寧,名為入衛,實伺朝廷動靜。吉翔通款可望,私謂管勇衛營內監龐天壽曰:今朝廷日微,而秦勢愈隆盛,殆天啟也。我輩早日結納,富貴可延,盍與延生、正國結兄弟歡,彼秦王腹心也。天壽然之,強與之盟。盟畢,吉翔曰:秦王功德兼隆,天命已歸,我意欲令主上行授禪事,爾為我先達誠乎?延生、正國雖武人,性實忠義;聞之,愕然曰:此國家大事,公何易言?且我軍官也,軍事得啟之,其他不敢聞命。吉翔、天壽乃私啟可望;可望知中外人心未服,亦不之許也。而延生、正國素善大學士吳貞毓,具以吉翔言告之;且曰:公大臣也,安危系焉;宜勸上駐廣西境,系屬人心、號召遠近,以阻奸謀。吉翔偵知其語,報可望曰:事且成而為貞毓所阻。壬辰二月,可望遣兵迎駕至黔;改安隆所為安隆府,居之。安隆在萬山中,群蠻雜處,俗荒陋,市物無所得;茅茨土庫,文武隨從者四、五十人而已。而可望自居貴州省城,造宮殿、設百官,挾制朝廷,不順者殺之。吉翔愈益附可望,憚貞毓之正,陰嗾其黨冷孟■〈金狂〉、吳象鉉、方祖亨交章劾貞毓,欲去之;賴上素知其忠,奏寢不行。吉翔乃欲假可望令,以內外事專委己與天壽,群臣不敢不聽,聽則授禪事兩人可主也,而難於宣示中外令相應。遣其門生郭璘說武選司主事胡士瑞曰:主上大勢去矣!公等遲留,無非為爵祿地耳。惟智者能先時;夫棄危主輔新朝,先時之道也。愚觀天命已歸秦王,秦王甚重馬公,以大事任屬之,公宣佈此意於在廷,上下協和,行授禪事,擁戴之勳非公而誰?士瑞厲聲叱曰:汝病狂喪心,欺妄朝廷;遂謂士大夫無人耶?璘慚而退。郎中古其品者,善畫,有名。吉翔復遣璘持白綾,令畫堯舜受禪圖。其品怒不肯,吉翔報可望;可望鎖其品,而杖殺之。六月,可望劄諭天壽、吉翔,令掌內外機務,如吉翔指。中外惶懼,給事中徐極、員外郎林青陽、蔡綢、主事胡士瑞、張鐫相謂曰:二人曩在楚、粵竊弄威柄,致鑾輿播遷;今不悔禍,外附賊臣,一人孤立,百爾寒心。我輩畏縮不言,將莽、操之禍生於旦夕。各具疏劾之。章三上,二人奸始露;上大怒,欲究治之。二人懼,入宮求太后,得免。由是,深怨極等,欲以事殺之矣。上浸不能堪,私與貞毓等議,將召李定國入衛,密具敕遣使諭定國;畏吉翔知之,遣往祭興陵,因留守南寧。吉翔已微聞其事,未審也;會劉議新自定國營至南寧,不知吉翔之不與謀,具以告。吉翔大驚,遣其弟雄飛疾報可望。可望大怒,甲午正月遣鄭國至南寧,即訊吉翔。徐極等知事露,復交章劾吉翔、天壽,乞上速誅以絕奸萌。天壽懼,與馬雄飛奔見可望,具言興謀者姓氏,而十八人之獄成矣;語在吳貞毓傳。方獄之急也,鄭國至行朝,擒十八人者,酷刑訊之;吉翔以頭觸貞毓者再。以其幼女賂鄭國為妾,鄭國留宿二日而還之。明年,可望所遣襲定國者,敗於歸朝土司。定國疾趨安龍,丙申二月扈駕入雲南,命蘄統武執吉翔及其家屬數十人,將奉詔誅之;吉翔日夜諂統武及定國所親信金維新、龔銘兩人,悅言於定國,稱吉翔之才,為之訟冤。定國召見吉翔,吉翔頓首盛稱定國功高,千古無兩;諛之不容口。定國武人,戇直,聞其言大喜。而維新與銘又交口譽之;且曰:吉翔朝廷舊人,今既歸誠,若在閣必與我相應。定國以為然。薦吉翔入閣辦事。吉翔外挾定國勢以制朝廷,內假朝廷寵以動晉王;於是,內外大權復歸吉翔,上亦無如之何矣!明年八月,可望大出師攻雲南,其下叛之,與定國敗而走長沙,降於洪承疇。定國上疏請贈謚十八人者,立廟安龍。而昔日未死與政諸臣周官、裴廷謨、許紹亮、金蘭等復劾吉翔,然吉翔新與金維新朋比竊政,定國聽其蠱惑,奸黨布列,識者已知國事不可為矣。其明年,孫可望導大兵入雲南,定國不能禦。己亥二月,上發永昌,將入緬甸。時扈駕者惟蘄統武兵,而將軍楊武馳言追兵且逼;吉翔輜重甚盛,慮為所劫,促駕即行。群臣妻子不及顧,貴人、宮嬪相失者大半,惟吉翔之輜裝無所損。至緬界,緬人請從者釋兵器,沐天波不可;吉翔即傳令釋之。由是,為緬人所制。上在井亙,緬人供奉日衰,天波將奉上走戶臘撤、孟艮諸地;吉翔復持之而止。緬人忌兵之迎駕者,吉翔即與守關官敕曰:朕已航海入閩,有官兵至即殺之。內外隔絕,勢愈困矣。其秋,上病足,日呻吟,而諸臣日縱飲。中秋之夕,吉翔與內侍李國泰飲王皇親家,召伶人黎應祥使歌。應祥泣曰:今何時?而尚為此樂乎?且此去宮門不遠,上體不安,豈宜驚動?吉翔以其語切,鞭之。時,諸大臣皆短衣跣足,入緬婦市中,席地謔笑;蔬果至,則篡取之。緬人相謂曰:天朝大臣舉動如此,安得不亡?九月,緬人進新稻,命給從官之貧者;吉翔私之。都督鄧凱詈之於朝曰:老賊生死未知,尚欲營私升斗圓利耶?吉翔令僕仆之,傷足;三年不能起,因得免咒水之難。其明年,定國、白文選屢敗緬兵。吉翔慮出險後諸臣攻其短也,請陞擢以牢籠之;於是,營求者紛紛,不得則至銓堂肆罵。吏部尚書鄧士廉,尤諂事吉翔,以冀他日入相。久之,諸臣困乏有三日不舉火者;吉翔擁厚貲,不肯給。請於上,上無以應,乃擲皇帝之寶於地;吉翔取而碎之,以給諸臣。鄧凱獨泣不受,私嘆曰:不祥也。其明年,定國愈進兵攻緬。緬酋弒兄自立,遣人邀諸臣往飲咒水;吉翔盡行,至則圍而殺之,自松滋王而下凡四十二人,吉翔與焉。十二日,緬人送上如大軍,明年四月蒙難。

  甚哉!世之否也。人材遠不逮古,非獨君子遜焉,即小人亦遜之矣。何則?古之奸回敗國者,皆智術深險、材略橫出,雖明主察相,往往受其熒惑而不知悟。其行事亦有足以愚一時士大夫者;如唐、宋之李林甫、盧杞、蔡京、秦檜是也。今日士英、大鋮以下諸人,直庸鄙、淺陋、狙獪之夫耳;遭逢亂世,挾柔暗之主,嗜財貪勢,樹怨叢詬,昏蔽瞀眩,甘心禍敗,非能有劫制奸雄、牢籠材智之術也。故林甫能制祿山,而馬、阮不能駕四鎮;秦檜能和金人,而馬、阮不能弭天討。即其同文之黨、黨人之碑,彼能生殺惟己,而此不能治一黃澍,反令馳檄入討也。及夫內寇外警,烽火日逼,三尺童子亦知亡在旦夕;而廟堂猶泄泄焉,賞功拜爵,晏然自娛,至魚爛土崩、身家俱殞而後已。承胤、吉翔愈鄙下不足言。悲夫!彼固庸奴也,而親之、信之以國事委之者,又何人哉?然則後之小人,固李、秦之徒所不屑與之為伍者也。

  ●南天痕附錄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思陵改葬事

  二太子事

  ·思陵改葬事

  嗚呼!甲申之禍,天崩地塌。傳聞烈皇帝大行舁至東華門外,殮以柳木、覆以蓬廠,老宮監三、四人坐其旁。諸臣皇皇然方投揭報名,翹足新命;梓宮咫尺,無一人往謁。甚者揚揚得意揮鞭疾驅,遇之曾不足當一睨者。及揭葬田貴妃墓,而執其勞者,僅一吏目趙一桂;諸生孫繁祉等出家財,供啟隧復土費。不重可哀也歟!為附其姓名。而思陵事亦有所考云。

  趙一桂者,不知其邑里。崇禎甲申三月,以省祭官署昌平州吏目。營葬思陵事竣,列其狀申州。略曰:『職於三月二十五日,奉順天府偽官李檄昌平州官吏,即動帑銀僱夫穿田妃壙,葬先帝及周后。四月戊午朔,賊用夫三十六名舉先帝梓宮至州;越三日庚申發引,翌日辛酉下窆。時會州庫如洗,又葬日促,監葬官偽吏部主事許作梅(河南新鄉人,庚辰進士,官行人;從逆,改禮部主事)束手無策。職與義士孫繁祉、劉汝朴等十人,斂錢三百四十千,僦夫穿故妃壙。方中羨道長十三丈五尺、廣一丈、深三丈五尺,督工四晝夜,至四日寅時羨道開通,始見壙宮石門。工匠以拐丁鑰匙啟門入,享殿三間,陳祭器。中設石案一、懸萬壽燈二,旁立紅紫錦綺繒幣五色具,左右列侍宮嬪生存所用器物襲衣奩具皆貯以木笥,朱紅之。左旁石床,床上疊氍毹五彩龍鳳衾褥、龍枕。又啟中羨門內,大殿九間。其中石床高一尺五寸、闊一丈,陳設衾褥如前殿;田妃棺郭厝其上。申時,帝后梓宮至陵,停蓆棚,陳牲牷粢盛金銀紙幣祭品;率眾伏謁,哭盡哀,奉梓宮下。職躬領夫役,奉移田妃柩於石床右、次奉周后梓宮石床左,然後奉先帝梓宮居中。田妃葬於無事之日,棺槨如制;職見先帝有棺無槨,遂移田妃槨用之。梓宮前設香案祭器,職手然萬年燈,度不滅。久之,事畢。掩中羨門、外羨門,復土與地平。初六日癸亥,又率諸人祭奠,號哭震天。移時,呼集西山口居民百餘人,畚土起塚;又築塚墻,高尺有奇』。本朝定鼎,攝政王遣使巡視,建陵殿三間,繚以周垣。設守陵戶,故主陵寢,不侵樵採,雖三代開國無以加矣。余讀李清南渡錄,載陳洪範北使歸,奏思陵事,其言不詳;又云有內官黃高監視陵土,本州鄉官戶部主事孟某及知州某襄事。野史又載襄城伯李國禎獨往送大行葬禮。今一桂所列狀中皆無之,明其言皆妄也。襄城果送葬,何待繁祉等斂財?知州果襄事,吏目何必申狀以報哉?竊計一時斂錢諸人,皆義士;不敢沒,謹條繫之。孫繁祉,州學生,捐錢五十千。耆民劉汝朴,錢五十千。白紳錢三十千。徐魁錢三十千。李某錢五十千。鄧科錢五十千。趙永健錢二十千。劉應元錢二十千。楊道錢二十千。王政行錢二十千:合三百四十千。

  當其時,明之遺臣滿朝也。而趙一桂胥吏末員,孫繁祉、劉汝朴等草莽布衣,相率斂錢營葬,奠醊號哭;令諸臣聞之,不當咋舌愧死入地哉?嗚呼!驪山之役,侈費極千古,乃工未畢而項羽發之、牧羊兒燔之;思陵雖未及備天子禮,而遺民考妣之戴,勝於羽衛焉!則仁暴之分遼絕矣。

  ·二太子事

  嗚呼!懷宗之太子、二王,薨逝不明;於是,南北皆有偽太子事。其至南都者,發自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夢箕,杭州人。有僕穆虎,自北來。遇一稚子於逆旅,視其衷服龍文也,大驚;詰之,則曰:我先帝太子也。虎因挾與俱至郊,望孝陵伏地而哭;見夢箕,語及帝后則長號。夢箕信之,館之家;已送之浙東,而外頗有知者。夢箕不能隱,奉於朝;上命內侍馮進朝迓之,及至紹興。二月甲申朔至京,駐興善寺,百官往謁;都人士喜躍,謂上未有子,且以為嗣。上遣太監李承芳、盧九德審視,還報;夜五鼓,移入錦衣衛掌衛事都督同知馮可宗邸舍。翌日,上御武英殿,命九卿以下往視。少詹事方拱乾、中允劉正宗、李景濂,前東宮講官也;太子見拱乾,呼曰:方先生無恙乎?餘則不識。問以講讀何所?則以□敬殿為文華;問習何書?則以孝經為詩句:所答多不符。兵科給事中戴英進曰:先帝十六年冬,御中左門親鞫吳昌時,太子侍旁,憶之乎?不對。通政司楊維垣揚言曰:故駙馬都尉王昺姪孫王之明,貌似太子,曾侍東宮,家破南奔,得無是乎?於是,眾雜然曰:王之明也。然未敢堅決。大學士王鐸直前叱曰:偽。送中城獄,並執訊夢箕。是時,又有童氏者,自稱故妃,河南巡按御史陳潛夫具儀衛送至京。上大怒,下錦衣獄。民間譁言馬士英、王鐸將殺太子以媚上。黃得功疏言:先帝子即皇太子,乞保留以謝天下。上不得已,命養之獄中,勿加刑。劉良佐疏並言太子、童氏,謂上為群臣所欺,將使天理滅絕。上報曰:朕於先帝無纖芥之嫌,因宗社無主,從群臣之請,勉承重寄,豈有利天下之心,忍加毒害於其血胤至是?舉朝文武皆先帝舊臣,誰不如卿肯昧本心害其胤子?朕夫妻之情,又豈群臣所能欺蔽?但太祖之天潢、先帝之遺體,不可以異姓頑童淆亂宗祚;宮闈風化所關,豈容妖婦闌入?國有大綱,朕不得私;卿毋妄聽妖訛,猥生疑義。因命法司將讞詞宣佈中外,以釋群疑。然而流言愈甚,左藩因之稱兵,而國已亡。上之如太平也,京城百姓破獄出太子,奉之入朝;毆王鐸於途,拔其髮且盡。三日,指太子語百官曰:此真太子也,汝等何故欲殺之?及弘光至,命坐於太子下。九月,偕北。明年五月,同遇害。或曰:此本朝諜也,以之動搖人心,而南中自不悟耳。北太子事,惟錢主事以為真,卒被禍。然既死而靈爽昭報如響,豈果真耶?夫成方逐王郎之事,古有之;其真、其偽,莫敢辨晰。獨鳳覽忠義奮發,可諒天地,啣冤以死,宜其能為厲也。彼奸回不道者,其亦睹之而神驚骨戰也夫。次其事如次:

  錢鳳覽,字子瑞,山陰人;大學士象坤孫也,美姿貌,年少有奇志。以門廕,授中書舍人。值東宮講讀,陞刑部主事。賊敗,仍故官。懷宗之殉也,命太子走后父周奎。奎降,入賊軍中。賊敗,或言挾太子、二王以出。有見之蘆溝橋者;青袍乘馬,道旁人爭投果餌者。其後不知所往。甲申冬月,復至奎家。先是,懷宗手刃長公主,公主以手承劍,傷臂仆地,內侍負至奎家養之;及是,見太子相持而哭。奎懼禍,逐太子出;徬徨門外,邏者縛送朝堂。攝政王集廷臣辨之,皆言其詐。鳳覽慨然曰:先帝太子,吾嘗識之;此是也,可以畏死而不言乎?且死而存故主之孤,我不恨。即上疏力明其是。越日,會審於刑部,召周奎識;太子一見呼奎,因述奎家事甚晰。奎佯不識,曰:偽也。鳳覽怒,厲聲叱之,唾其面。王召見大學士謝陞視之,陞曰:太子齙齒,今無之;且身大、聲宏,非真也。鳳覽憤怒,戟手詈陞。時,長安聚觀者數萬人,內有十八人者是鳳覽言;見鳳覽詈陞,亦大譟。王乃怒曰:爾何從識太子?但不忘故主心可原耳。今乃廷辱大臣,爾敬故主,獨不當敬故主之臣乎?陞,故宰相也,奈何辱之?立絞鳳覽及十八人者於市。鳳覽臨刑語家人曰:歸語主母,多焚紙筆,我將上疏於帝。及殮,面如生,有微笑容。數日,陞晨入朝,見鳳覽於朝門,拱手呼曰:錢先生也。已仆地,七竅流血,扶至寓即死。太子亦斃於獄。南都聞之,贈太僕寺少卿,謚「忠毅」。夫人王氏扶柩南還,家奴以其少,出謾語,將竊貲以逃。至山東,群奴忽手足如攣,呼號顛越。一黠奴自縛,流血滿地,大言曰:奴欺我死,事主母無禮,某日出某語、某日作某狀,我具見之;今當先殺此奴以儆眾。群奴大驚,叩頭乞哀,逆旅見者皆長跪為請。久之,乃曰:姑貰其死;送我歸,再究耳。呼夫人言曰:我得請於帝命,磔周奎矣。汝有身,本女也,帝憐我忠,易為男;宜名曰遺忠。其後,周奎家居,一日忽驚呼曰:錢爺至。起叩頭,呼服罪,願貸死。俄而身肉寸寸裂,飛血如磔者;肉墮落,哀號數日,竟死。王夫人果生男。宗人或利其資,謀殺孤,誘之泅水,將滅頂;有丈夫掖以登岸,撫之曰:我汝父也,勿怖。將擲宗人於河,驚竄匿,病幾死。孤自是得全。夫人,新建伯守仁五世孫,父葉浩,兵部尚書也;通經史,善屬文,能教其子世其家學云。長公主賜第於京城之彰儀門,用舊奄守門。於順治八年,世祖訪故駙馬山東周某,具禮下降,奩贈半公主。踰年,公主薨;駙馬流落塞外西部,府亦毀矣。

  凡士之事本朝者,例不載;鳳覽盡忠故太子,是以具其始末。順治十六年,又有金華人張搢,自稱皇四子朱慈英;至河南拓城見獲,送京師伏法。汪琬編修載其事。

  ●跋一

  南天痕二十六卷,王曙山丈藏本;其孫菁史,余婿也。因得借閱一過,卷中訛字未及盡行更正,尚俟別假善本校之。同治七年戊辰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日為明歲立春節,陳勱識。

  此書因重修鄞志,借存志局;卷中偶有訛字,思別假善本細校證之。里中如范氏天一閣、盧氏抱經樓俱云舊,未購得;此為瑯嬛秘籍,人間罕覯,菁史等寶存之。同治十年正月望後,陳勱又題。

  ●跋二

  南天痕二十六卷,舊題西亭凌雪撰;蓋宗名也。書中有私印曰「家在四明」、曰「堇江逸士」,知為鄞人;吾鄉前輩無道及是書者。近數十年始有鈔本,或謂是殘明遺老所作。其書以溫哂園「南疆逸史」為藍本,例言亦全襲之。但溫氏所採不過四十餘種,而西亭自述引用書至九百七十四種(不列目,其有目者祗七十九種),則較溫氏為詳。紀略二卷,分子目四;列傳二十四卷,分子目四十;增改體例,如宗藩、逸士、義士、武臣、鎮臣、雜臣諸目,皆溫氏所未有也。敘事簡雅,可方「金史」;以視近人李瑤之「佚史摭遺」,高出倍蓰矣。同治十二年四月二日,鄞董沛識。

  ●後記

  南天痕是一部頗為詳盡的南明史;對於研究鄭氏一家的事蹟,有其需要,所以我們列為臺灣文獻叢刊之一,整理印行。原書為『宣統庚戌(一九一○)復古社第一次刊行』,現藏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其中很多錯字,我們拿省立臺北圖書館的藏書對照校正;但仍有未能盡解之處,殊為遺憾。(周憲文)

【台湾文献丛刊·第76种】南天痕

台湾文献丛刊

  【第 76 种】

  南天痕

  .作者:西亭凌雪

  .原书页数: 0461 页

  ●书籍简介

  第七六种「南天痕」

  本书(三册四六一面二七六、六○○字)凡二十六卷、末附一思陵改葬事」及「二太子事」二篇,题四明西亭凌雪撰。「南大痕者何」?纪南明弘光、隆武、永历三朝事也(节绎「自序」语)。本书有纪略二卷,分子目四:曰圣安帝、思文帝、永历帝、鲁监国。列传二十四卷,分子目四十一;除宗藩传另立一卷(一目)外,余二十三卷(四十目)中类传有十六卷,分守土诸臣、死事诸臣、逸士、义士、武臣、镇巨、杂臣诸目。镇臣列传专载台湾郑氏一门人物,有郑芝龙、郑芝彪、郑鸿逵、郑成功四传。董沛跋有云:『其书以温哂园(睿临)「南疆佚史」为蓝本,「例言」亦全袭之。但温氏所采不过四十余种,而西亭自述引用至九百七十四种(不列目;其有目者祇七十九种),则较温氏为』。而谢国桢「晚明史籍考」则直斥为抄袭「南巴逸史」;有云:「是书实即由「南疆逸史」钞袭而出,原文全同,惟每篇之后多一赞耳』。至由「南疆佚史」为篮本而补勘者,尚有李瑶所撰一书,见第一三二种「南疆绎史」篇。

  ●序号   篇名

  1  自序

  2  评言

  3  例言

  4  南天痕目录

  5  南天痕卷一纪略

  6  纪略一 圣安帝

  7  南天痕卷二

  8  纪略二 思文帝

  9  纪略三 永历帝

  10  纪略四 鲁监国

  11  南天痕卷三宗藩传

  12  宗藩 朱盛浓、朱议沥、朱盛征、朱议漇、朱绍鲲、朱常■〈巛上木下〉、朱统锜、朱容藩

  13  南天痕卷四列传

  14  列传一 史可法(附应廷吉)

  15  列传二 高弘图、姜曰广

  16  南天痕卷五

  17  列传三 张慎言、徐石麒、张有誉、解学龙、高倬、吕大器

  18  列传四 刘宗周、黄道周

  19  南天痕卷六

  20  列传五 左懋第、袁继咸

  21  列传六 黄得功、高杰、乙邦才、马应奎、刘肇基、庄子固

  22  南天痕卷七

  23  列传七 周镳、周钟、雷演祚

  24  列传八 刘成治、黄端伯、吴嘉胤、龚廷祥、陈于阶

  25  南天痕卷八

  26  列传九 凌駉、何刚(附徐孚远)、祁彪佳、陈潜夫、王瑞旃

  27  列传十 徐汧、华允诚、杨廷枢、刘曙、陆培、王道焜、叶向荣

  28  南天痕卷九

  29  列传十一 金声、夏允彝、陈子龙、沉廷扬

  30  列传十二 顾锡畴、何楷、路振飞、曾樱、曹佺学、伊民兴、吴闻礼(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纬(附欧阳素)、张致远

  31  南天痕卷十

  32  列传十三 万元吉(附杨文荐)、杨廷麟、刘同升、郭维经、彭期生、黎遂球、龚棻、姚奇胤

  33  列传十四 傅冠、王应熊(附王锡兖)、蒋德璟、黄景昉、何吾驺、黄士俊、方逢年

  34  列传十五 瞿式耜、张同敞、何腾蛟、堵胤锡

  35  南天痕卷十一

  36  列传十六 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

  37  列传十七 苏观生、丁魁楚、鲁可藻

  38  南天痕卷十二

  39  列传十八 严起恒、朱天麟、文安之、吴贞毓、杨畏知、郭子奇

  40  列传十九 章旷、傅作霖、吴炳、洪育鳌

  41  南天痕卷十三

  42  列传二十 马干、李干德、樊一蘅、詹天颜、范文光

  43  列传二十一 郭承汾、张孝起、朱寿图、朱寿琳、罗国瓛、高绩、邬昌期、李如月、王应龙、任国玺

  44  列传二十二 熊开元、章正宸、李清、李模、乔可聘、金堡

  45  南天痕卷十四

  46  列传二十三 张国维、朱大典、孙嘉绩

  47  列传二十四 沉宸荃、陈函辉、余煌、高岱(附叶汝■〈艹恒〉)、董守谕、王正中、沉履祥

  48  南天痕卷十五

  49  列传二十五 林垐(附林汝翥)、刘中藻、朱继祚、张肯堂、吴钟峦、朱永佑、李向中、朱养时、林瑛(附张名阳等)

  50  列传二十六 熊汝霖、钱肃乐、张煌言

  51  南天痕卷十六

  52  列传二十七 守土诸臣传

  53  南天痕卷十七

  54  列传二十八 死事诸臣传

  55  南天痕卷十八

  56  列传二十九(死事诸臣)江天一、画网巾先生、陆宇■〈火鼎〉、贺向峻(附汪参)、王延善、蒋尔恂

  57  南天痕卷十九

  58  列传三十 隐逸传 姜采(附姜垓)、叶廷秀、余增远、方以智、费经虞、熊启宇、胡正言、朱议霶、周齐曾

  59  列传三十一 逸士传 李孔昭、李世安、万泰、汪沨、邵泰清、严书开、张次仲、李天植、徐枋、张来凤

  60  南天痕卷二十

  61  列传三十二 逸士传 沉寿民、刘城、张拱干、杨湛露、魏禧

  62  南天痕卷二十一

  63  列传三十三 义士传

  64  南天痕卷二十二

  65  列传三十四 武臣传 李元胤、焦琏、王祥(附皮熊)、杨展、沐天波

  66  南天痕卷二十三

  67  列传三十五 武臣传 李定国(附刘文琇并孙可望事实)

  68  列传三十六 武臣传 荆本彻、贺君尧、黄斌卿

  69  南天痕卷二十四

  70  列传三十七 武臣传 郑遵谦、郑彩、阮进、周鹤芝

  71  南天痕卷二十五

  72  列传三十八 镇臣传 郑芝龙、郑芝虎、郑鸿逵、郑成功

  73  列传三十九 杂臣传 金声桓

  74  南天痕卷二十六

  75  列传四十 奸佞传 马士英、阮大铖、杨文骢、刘承胤、马吉翔

  76  南天痕附录

  77  思陵改葬事

  78  二太子事

  79  跋一

  80  跋二

  81  后记

  ●自序

  或曰:南天痕者何纪?弘光、隆武、永历三朝事也。何以不言朝?季野所谓「不成朝」也。何以不名史?次公所谓「不敢当史笔」也。何以谓之「南」?哂园所谓「皆南土也,势不及乎北也」。何以谓之「天」?苍水所谓「天之所兴、天之所废,不得而知也」。何以谓之「痕」?落泉所谓「明天留纤痕」、心斋所谓「清天挂一痕」也。呜呼!宇坼寰倾,碎封疆于铜马;纲颓纪裂,倒风教于金夔。政令互更,攻守纷错;薇里所谓「兴亡成败得失之痕继煤山」也。至于红沾半野,赤洒孤城;啮舌贼营,断颈帝舳;砻斋所谓「血痕闪闪」也。震军旗于险麓,走战艘于狂涛;骸裹貂衣,尸横马革;半岩所谓「怒痕坌起剑痕鲜」也。酷吏覆盆,痛网云之箭矗;凶徒侧刃,伤挽日之戈残;履庵所谓「悲痕深、刀痕赤」也。生埋甘饿,啼恨何言!脱身逃禅,含冤不吐;渐岸所谓「穷山冷泽中泪痕斑斑」也。以及雁鸿影落,殒百战之弟兄;鸑鹫形凋,作九京之夫妇;贤宾死幕,义仆殉家;合族捐躯,全门致命;柳堂所谓「蠹痕落落、忠痕累累」也。若夫狐媚虎噬,惨成白骨青磷;鼠附狼奔,弄得神号鬼哭;贼戕君而莫救,臣卖主而乞怜;鹿田所谓「花痕在腹、丑痕在脸」也。呜呼!英魂毅魄,气夺山河;辛口柔肠,腥胋日月;事变愈繁,情态毕露;可以焚香、可以按剑、可以裂眦、可以忭舞、可以恸流涕者,梨山所谓「对南天而饮恨」也。

  是编也,论贤知宁严;公纪所谓「世所指名」也。宽庸流弗议,以其无所责焉矣;鹤滩所谓「哀之非恕之」也。君父之慝,隐而不彰;希斋所谓「愚贱勿敢知」也。乱臣贼子,末路必载;羽庵所谓「示诛夷以戒万世」也。纂之者谁?靖节所谓「不知何许人」也。何以不书姓?苋石所谓「讳之」也。何以不书名?文坚所谓「微之」也。何系以号?所谓「作史书氏志不忘」也。或曰:是殆取乎「文信国南天痕」之句也。

  西亭凌雪撰并书。

  ●评言

  哂园尝论明之亡也,始于羽党,成于奄竖,终于盗贼。南渡继之,小人得志,借朋党以肆毒、合奄竖以固宠、假盗贼以张威;而庙堂昏庸,酣歌勿恤;忠贞黜落,贪黩横肆;纪纲倒置,是非混淆;以致穴中自斗,贻敌以渔人之利焉。思文贤主也,幅员偪仄,倚寇召寇;永明仁慈有余,英断不足。崎岖山海之间,播迁流离;收遗孽为腹心,托绝域为禁篽;伤已。当其时,坐而平章者,不乏道德誉望、忠谅诚悃之儒;其捍御边圉、绸缪外海者,亦多英达敏练、遗艰投大之材。刘、黄、姜、高、史、瞿、何、堵诸君子者,皆学究天人、忠贯日月,常变不渝,文武互济,亦可谓祖宗之留遗王国之桢矣。乃好爵虚縻,大权不畀,或外而不内、或尊而不亲,终于一木支倾、丸泥塞溃,碧血青磷,抗忠自信。悲夫!悲夫!天命不延,人虑再舛,百六之会,又焉能逃?

  迨夫历数已终,正朔永绝,而监国犹然树纛岛屿之中,抗颜鲸鲵之侧,落日狂涛,衣冠聚议。寸疆未复,而志不衰;大命垂尽,而气方壮。父叛子忠,鸮音忽好;怀诚思烈,不敢萌贰;虽新王之封册、严父之危词,不能易焉。延祚再世,历年三纪,然后知三百年诗书礼乐之遗泽,其导人忠义之教者深矣。

  盖明之积弊约有三端。一曰:务虚名不采实用。高谈性命,而以农田军旅为粗;研志词华,而以刑法钱榖为俗。致使吏治不修、武备全废,假钺于武夫、待成于胥吏。一弊也。二曰:别流品不求真才。古之求士,或在草泽、或在山林,甚至羁囚饿隶、烽卒仇夫,皆列置疆联、畀膺宠任,未闻同朝之谤。今乃独尊甲第、鄙弃举贡,即材怀管葛、行同夷惠,升擢无期,排挤有自,楚材晋用,谁实贻之!二弊也。三曰:争浮文不念切效。承平虚夸以抗大敌,祖训浮言以揖巨寇;欲以通和,而反树之怨;欲令效忠,而滋蔓之怒。迨至邻封执言,狂寇反噬,则影销烟散,哑口无策。三弊也。积此三弊,败亡不悟;误国之罪,岂得独诿之小人哉?余所以每不禁掩卷而三叹也。

  嗟乎!旧国旧教,望之怅然。况乎姓氏与开业并垂,爵命与末流俱陨?其始其末,先臣实式冯之。俯仰今昔,回环感慕,不知涕泗之何从!自附于「西台之纪」云尔。西亭凌雪书。

  ●例言

  一、国家鼎革,事故烦多。金陵、闽、粤诸君,播迁三所,历年二十;「明史」附入「怀宗」,纪载寥寥。野史无刊本,日就零落;后人有举隆、永之号而茫然者。余因网罗散佚,搜抉残蠹。上自朝庙大纲,事关兴灭;下迨闾巷幽贞,谊存感讽;纪人传事,本末具见焉。攒簇成章,删繁归雅;非作名山之藏,聊补正吏之缺。

  一、国家兴废,何代无之!抗颜逆行、伏尸都市者,虽令甲之罪人,然各为其主。凡在兴朝,不得已而遂其志耳。对干表容,赠通纪阙,历代相沿,着为美谈。我朝定鼎,褒殉难诸臣,且开史局时,已奉有『野史送部、不以忌讳为嫌』之令矣。采而辑之,直书正笔,悉遵令典。

  一、野史中有兼纪三朝事者,吴伟业「绥寇纪略」、邹漪「明季遗闻」、温睿临「南疆逸史」、钱谦益「三史备言」、周容「明季线」是也。有纪国变及南渡事者,夏允彝「幸存录」、文秉「甲乙事案」、许重熙「甲乙汇略」、钱光绣「南渡纪事」、李清「三垣笔记」、杨秉燧「南渡纪略」、史逸裘「南江藏史」是也。有兼纪弘光事者,顾炎武「圣安本纪」、黄宗羲「弘光实录」、李清「南渡录」、周明新「南渡续集」、董剑锷「南渡纪」是也。有兼纪弘光、永历两朝事者,黄宗羲「行朝录」、钱秉镫「所知录」、瞿昌文「天南逸史」、刘湘客「行在阳秋」、高斗魁「征信录」、魏禧「存信编」是也。有专纪隆武事者,闽人「思文大纪」、郑雪昉「隆武略」是也。有专纪永历事者,沉佳「存信编」、鲁可藻「岭表纪年」、刘湘客、杨在、綦毋邃「象郡纪事」、冯苏「劫灰录」、某「南粤新书」、「粤事纪略」、邓凯「滇缅纪闻」、「滇缅日记」、吴尔尧「滇缅事略」、林时跃「粤事征信编」是也。有专纪一人一事者,应廷吉「青磷屑」、史德威「维扬殉节始末」、袁继咸「浔江纪事」、某「北使纪」、康范生「虔事始末」。某「赣州乙丙纪略」、释慧潭「真珠载」、徐世普「江变纪略」、王言儒「溽江藏本」、郭寒「乙丙事迹」、章旷「楚事纪略」、李世熊「木叹记」、沈荀蔚「蜀难叙略」、王玉书「吾征录」、鹿儒方「徐徐集」、田壁川「蜀难始末」、杨在「朱容藩乱蜀始末」、「武冈播迁始末」、「孙可望胁王始末」、「犯阙始末」、「安隆纪事」、邓凯「遗忠录」、「求埜录」、李文胤「可考录」、黄百学「莫言录」、丘来章「镜信录」、周元初「安隆纪事略」是也。有专纪鲁监国事者,黄宗羲「鲁纪年」、「四明山寨记」、「舟山兴废记」、「日本乞师纪」、高斗权「海疆纪略」、黄宗炎「存疑集」、冯京第「浮海记」、鲍泽「甲子纪略」、温睿临「海邦汇略」、徐凤垣「且存录」、张煌言「四明纪事」、全枋「江东泣血录」、陈睿思「闽海见闻纪略」是也。至万季野「明末诸传」等书、吕晚村「明季纪事」等书、徐阁学「明季忠烈纪实诸传」等书以及诸名家已刻未刻文集外纪等书,共九百七十四种。其间纪载有详略、年月有先后、是非有异同、毁誉有彼此,合而订之,正其纰缪,补其缺遗,以成是编。其它未见之书,尚俟再考;然大略已具是矣。

  一、古史于皇帝则称本纪,诸臣则称列传者。纪举一时政令大纲,列传止载一人一事,故称纪以别之。然太史公于项羽,亦称本纪;以其号令一时,事多详载也。今金陵、闽、粤三君,位虽不终,亦自帝其地;各有政教,理合纪载。若拘入「怀宗」之例,则传且不列,何有于纪?非一代史体也。兹首卷先纪略,不称本纪者,避本朝也;其言略者,事固不得而详也。

  一、古人作史,有专传、有合传、有附传,非以人有优劣也,事有烦简耳。专传必其行迹之众多者也。合传则其学同、其言同、其时同、其名同、其一事偶同。老、庄、孟、荀,其学同也;刺客、游侠、酷吏,其行同也;张苍、申屠嘉,其官同也。娄敬、叔孙通,其时同也;管、晏,其显名同也;屈原、贾谊,以放逐一事偶同也。至附传者,以其人事迹少不能成传,故附记之,非薄其人也。是编诸传,窃仿此意;以事、以人为类,或其人人品相悬,亦不及计矣。

  一、明立宗支几百万,歼于贼者十之九焉。其散处地方,义旅相与拥戴。于是,知列圣德泽在人,念其苗裔犹祖宗也。惜乎谫劣之材,不足以胜鼎器,随起随仆,比之孟公盆子,犹或下焉;被其毒者,至侪之盗贼。呜呼!夫孰非天潢之支流也欤!仇在君亲、祸及宗祖,枕戈之志,孰得议之!虽其无成,亦足以悲矣。而兵火之余,无从掇拾之者;谋略不具、始末不完,聊志梗概,存其间抱节义者尔。

  一、诸臣有逮事崇祯者,其行事章奏,悉略之。以其所重在南渡后,且已载于「明史」也。必列之者,以其终事在后也。然大节亦撮数语,不敢尽遗也。

  一、诸传之叙,先金陵、次闽、次浙东、次粤。诸臣有历事三朝者,则从其重者次之。吕大器终于粤而先之者,迎主异议,大器为主,一朝之眉目也;后在粤,亦无所表见。

  一、古人附传,例不列名;余独不然。盖惜其人忠义节烈,本属贤者,而行事泯没,无可纪载,仅以一死成名。若复不列其姓氏,则观者且将忽之;故每篇大书特书,令人耸然于贤者之名耳。若其人本不足重者,虽附载不列名也。

  一、徐阁学「忠烈纪实」,虽其人无事可书者,必另列一行,大书姓名;余则不然。彼专纪忠烈,无可附书;余则一朝之人,忠佞奸贤悉列焉。间或附见,岂能掩其人之忠烈哉?此所以异也。无行事而但列姓名以为一传,古无此体也。

  一、义士义兵等传,古无其名,今无昉乎?曰:无害也。夷齐扣马而太公称以义士,出自兴朝佐命之口,非出自胜国也。况诸史各有忠义传,在胜国者为忠,则在兴朝为不忠;在胜国者为义,则在兴朝为不义。然史皆兴朝所修,而必不废忠义之名者,存其实焉耳。此之立名,犹是义也。

  一、或谓黄陶庵学淳文高,「明史」置之儒学,侯通政司、沈总督、丘巡抚、揭傅两太史、曾吏部等皆官位尊重,子乃与方都司、茹参将等武夫并列义兵,其间更有布衣仗义者俱在焉,得毋不伦乎?余曰:固哉,子之见也。夫名位有贵贱,忠义无贵贱也;能忠义则匹夫贵矣,不能忠义则卿相贱矣。汉人所谓「桀纣至贵而下士羞与为伍,夷齐至贱而王公不敢与抗」是也。岂在名位哉?郎之战,公叔务人与邻童汪锜往偕死焉。鲁人欲勿殇汪锜,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夫童子也,而其名与国君子之并垂;鲁人礼之、圣人赞之,千载下凛凛有生色,较之鲁三卿犹烈焉。非以其死义耶?而何不可并列之有!至如道学,正于舍生取义见之。陶庵以一书生枕戈寝干,与武夫并奋,此正见其实在道学也;与夫口谈仁义,而身怯国事者异矣。嗟乎!世衰道失,学术不明,人惟声利是趋,乃于纲常大义亦先上名位,岂不可叹哉!

  一、周镳、周钟、雷演祚三人者,未尝官南渡也,南渡杀之耳。何传焉?曰:是南渡一大案也。马士英竭智尽巧以起大铖,而归其狱于从逆诸臣;从逆者不可得而诛,而归其狱于周、雷。于是,周、雷诛,大铖用,清流惧祸,酿成左镇之内犯,而国已亡。则此三人者,乌乎不载也?

  一、四镇,同功一体之人也,列黄、高而削二刘,以其不终也;其事则已附见矣。李成栋之附见于李元胤传,以其无始也。成栋不与声桓一例乎!曰:是有辨。粤中之不靖,成栋扰之也;迨其反正,而民生已涂炭矣,忠烈材干之士已夷灭矣。惟其小心听命,以死勤事,较之借内附而仍暴横如忠贞诸人异焉。若夫声桓,始终一贼耳;归朝之后,不靖吏、不纳土、不离窟穴,擅置官吏,私财赋、妄杀戮,稽其来后,全无王章,致烦天讨,屠害生灵,故列逆臣。

  一、孙可望事与粤中相始终,粤中立国而可望入滇矣,可望降而粤亦亡。且其邀王封、谋受禅、擅杀大臣、劫置安隆、称兵内犯,皆粤事之大者,不载不可也。载之,则人归降,例不得载。今详见李定国传而杂于同时诸臣,亦得其大略矣。

  一、诸史必有儒学、孝友、独行、文苑、隐逸、方伎等传,兹编为人无几,无从分晰。独隐逸欲列一传,而搜访殊寡。方明之末,诸洁身高蹈者,所在多有,然其人既不求名,而知交中或鲜好义文学之士,不为传述,子孙式微,遂致湮没,岂不惜哉!广搜旁罗,以发潜德,此亦四方君子之责也。

  一、金陵之亡,闽有君矣;闽亡,粤有君矣。鲁监国纪,不亦赘乎?曰:此以存诸遗臣也。诸臣之杂事唐、鲁、桂者多矣,若钱、张诸公,与鲁相始终者也。无鲁,何以有诸臣?诸臣之雄才大略、精忠烈志,皆与日月争光者,可以略乎?诸臣不得略,而监国乌乎不纪也?且闽亡之后,诸臣奉之长垣、奉之健跳、奉之中左、奉之舟山,闽中震动;独非国事乎?此皆不得附见于闽、粤者也。在昔梁未亡,而萧■〈祭,言代示〉自立为后梁,史不得略。彼并帝者尚然,况与守监国之虚怀、无自帝之骄志,吾以为贤于靖江、广州万万矣;故彼削而此纪。

  一、明祖鉴胡、汪之祸,不复立宰相,以庶政归六部,而大权独操,太阿不旁落,善矣。然后嗣难以遵也。成祖始兴学士参决机务,设有内阁矣。英宗冲年践祚,政在房闼,始有票拟矣。其后皆以六卿加宫保衔,则权与宰相侔矣。怀宗英察,微有猜嫌,秉钧之地,信任不专,十七年之间至五十人,于是内竖得而箝制之、台谏得而齮龁之,庙堂无政,海内崩离。岂非轻蔑大臣、有主而无辅之所致欤!南渡而后,贵阳煽虐,犹有承平权奸之势,故江左卒为所覆。至于闽、粤,而政府轻于庶官矣。片言合旨,立执化枢;节钺边帅,皆予阁衔。惟起二、三遗老,欲资筹策,而碌碌尸位,望不称职;事不可遗,故立一传。

  一、郑芝龙受明厚恩而不终,成功以子叛父,是何足志乎?曰:凡为传者,岂其人是为?亦以征国是焉。闽之立国,惟郑是依,国事取决于芝龙,而负恩丧国,计其罪,合入叛逆之伍。成功痛父之不忠,矢心图报,奉粤朔不敢有二。迨至粤亡,犹以纪年窃附,仍称天复之义,明之世勋宗戚与夫将相大臣受累朝厚恩者,未有效忠若是者也。事虽不成,君子深悲其志焉。或曰:其拒鲁王而不纳,非欲自专恣乎?曰:否。鲁与闽固不协也,两相诮矣;闽亡而奉鲁,思文有知,不含愠地下乎?附粤以明臣服之心,拒鲁以存故主之感,此其英雄智略也。然则何以不入粤?曰:地相隔也。此有土焉,势不得舍之以奉粤也。令舍而奉粤,则亦壬寅一俘囚耳;安能崛强岛中,延明历二十余年哉!故以其父子祖孙,自为一传,如五代吴越世家例。为忠、为叛,读者评之。

  一、是编所以补正史,正宜记载轶事耳,乃往往略之。如德昌之疑非真也、大悲童氏之狱暗昧不明也,非当明辨之者欤?永明见系而神告以贞符、入寺而木偶起立,非受命之贞乎?瞿留守之松仙预定也,非管、郭之流与?若是者不可枚举,而子俱不载何也?曰:德昌之事,无从辨也;辨之而益疑,删之而论定矣。永明之梦、松仙之数,近于禨祥,君子不道也。此编外史也,不敢悖乎史体。若琐琐是述,疵累笔端,故略之;略之,而人且以正史目之矣。

  ●南天痕目录

  卷一

  纪略一圣安帝…………………………………………………………………………(一)

  卷二

  纪略二思文帝………………………………………………………………………(一五)

  纪略三永历帝………………………………………………………………………(二二)

  纪略四鲁监国………………………………………………………………………(三六)

  卷三

  宗藩传朱盛浓、朱议沥、朱盛澄、朱议漇、朱绍鲲、朱常■〈巛上木下〉、朱统锜、朱容藩(四三)

  卷四

  列传一史可法(附应廷吉)………………………………………………………(五三)

  列传二高弘图、姜曰广……………………………………………………………(六八)

  卷五

  列传三张慎言、徐石麒、张有誉、解学龙、高倬、吕大器……………………(七五)

  列传四刘宗周、黄道周……………………………………………………………(八六)

  卷六

  列传五左懋第、袁继咸……………………………………………………………(九三)

  列传六黄得功、高杰、乙邦才、马应奎、刘肇基、庄子固…………………(一○○)

  卷七

  列传七周镳、周钟、雷演祚……………………………………………………(一○九)

  列传八刘成治、黄端伯、吴嘉胤、龚廷祥、陈于阶…………………………(一一二)

  卷八

  列传九凌駉、何刚(附徐孚远)、祁彪佳、陈潜夫、王瑞旃………………(一一九)

  列传十徐汧、华允诚、杨廷枢、刘曙、陆培、王道焜、叶向荣……………(一二八)

  卷九

  列传十一金声、夏允彝、陈子龙、沉廷扬……………………………………(一三五)

  列传十二顾锡畴、何楷、路振飞、曾樱、曹学佺、尹民兴、吴闻礼(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纬(附欧阳素)、张致远…………………………………(一四二)

  卷十

  列传十三万元吉(附杨文荐)、杨廷麟、刘同升、郭维经、彭期生、黎遂球、龚棻、姚奇胤……………………………………………………………………(一五三)

  列传十四傅冠、王应熊(附王锡衮)、蒋德璟、黄景昉、何吾驺、黄士俊、方逢年………………………………………………………………………………(一六二)

  列传十五瞿式耜、张同敞、何腾蛟、堵胤锡…………………………………(一六七)

  卷十一

  列传十六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一八一)

  列传十七苏观生、丁魁楚、鲁可藻……………………………………………(一八九)

  卷十二

  列传十八严起恒、朱天麟、文安之、吴贞毓、杨畏知、郭子奇……………(一九七)

  列传十九章旷、傅作霖、吴炳、洪育鳌………………………………………(二一○)

  卷十三

  列传二十马干、李干德、樊一蘅、詹天颜、范文光…………………………(二一五)

  列传二十一郭承汾、张孝起、朱寿图、朱寿琳、罗国瓛、高绩、邬昌期、李如月、王应龙、任国玺………………………………………………………………………(二二○)

  列传二十二熊开元、章正宸、李清、李模、乔可聘、金堡…………………(二二五)

  卷十四

  列传二十三张国维、朱大典、孙嘉绩…………………………………………(二三五)

  列传二十四沉宸荃、陈函辉、余煌、高岱(附叶汝■〈艹恒〉)、董守谕、王正中、沉履祥…………………………………………………………………………………………(二三七)

  卷十五

  列传二十五林垐(附林汝翥)、刘中藻、朱继祚、张肯堂、吴钟峦、朱永佑、李向中、朱养时、林瑛(附张名阳等)…………………………………………………(二四五)

  列传二十六熊汝霖、钱肃乐、张煌言…………………………………………(二五二)

  卷十六

  列传二十七(守土诸臣):任民育、曲从直、王缵爵、周志畏、罗伏龙、杨振熙、温璜、顾咸建、唐自彩、过俊民、郑为虹、黄大鹏、王士和、王景亮、胡上琛、梁于涘、王域、刘允浩、夏万亨、高飞声、李翔、涂伯昌、涂世名、黄克善、吴锡玉、彭永春、徐可行、成启、张耀、鲁益、王运开、刘廷标、焦润生、鲁异撰、陈六奇、徐道兴、那嵩、龙吉兆、龙吉臣…………………………………………………………………(二六一)

  卷十七

  列传二十八(死事诸臣):侯峒曾、黄淳耀、张眉锡、龚用圆、夏云蛟、沉犹龙、李待问、章简、睦明永、徐念祖、傅凝之、陈大任、王佐才、朱集璜、陶琰、周宗瑜、王淳、王湛、徐守质、阎应元、沉鼎科、戚勋、冯厚敦、黄毓祺、徐趋、侯承祖、丘祖德、麻三衡、吴汉超、吴应箕、庞昌胤、卢象观、方明、葛麟、顾杲、吴易、孙兆奎等、李总兵、任源邃、吴福之、徐安远、金有鉴、徐昌明、谢球、赵初浣、司石盘、缪鼎吉、冯弘图、周损等、周宗彝、俞元良、姚志卓、王翊、王江、赵立言、邓思铭、杨应和、杨居久、胡梦泰、詹兆恒、周定礽、万文英、陈泰来、鲁亨应、余应桂、胡海定、彭锟、揭重熙、傅鼎铨、李虞夔、孙守法、吴子骐、刘管、杨文瀛、谭先哲、石声和、顾人龙、席上珍、金世鼎(附何思)、段伯美、余继善、耿希哲(附冷阳春、夏祖训)………………………………………………………………………………………………(二七九)

  卷十八

  列传二十九(死事诸臣)江天一、画网巾先生、陆宇■〈火鼎〉、贺向峻(附汪参)、王延善、蒋尔恂………………………………………………………………………………(三一九)

  卷十九

  列传三十(隐逸)姜采(附姜垓)、叶廷秀、余增远、方以智、费经虞、熊启宇、胡正言、朱议霶、周齐曾………………………………………………………………(三二九)

  列传三十一(逸士)李孔昭、李世安、万泰、汪沨、邵泰清、严书开、张次仲、李天植、徐枋、张来凤……………………………………………………………………(三三八)

  卷二十

  列传三十二(逸士)沉寿民、刘城、张拱干、杨湛露、魏禧…………………(三五一)

  卷二十一

  列传三十三(义士)卢泾材、归诏、张涵、古如甡、古如瑾、何临、高孝缵、王士琇、吴可箕、潘履素、黄金玺、韩默、饶余、张秉纯、赵景麟、徐尔榖、邓云程、吴古怀、顾所受、王台辅、祝渊、王毓耆、潘集、周卜年、傅日炯、朱湋、倪文征、谢泰臻、王若之、文震亨、文秉、殷献臣、项志宁、许德溥、马纯仁、马嘉、方国焕、张龙文、严绍英、徐澳、欧敬竹、石士凤、陈宗道、张起生、林应星、林说、邹之琦、邹钦尧、叶天章、朱君正、刘泰兆、曾和应、魏殷臣、李应开、赵卯、纪文畴、林化熙、刘国祚、赵良玉等、饶士柟、温奇梧、周必显、薛大观…………………………………(三五七)

  卷二十二

  列传三十四(武臣)李元胤、焦琏、王祥(附皮熊)、杨展、沐天波………(三七九)

  卷二十三

  列传三十五(武臣)李定国(附刘文秀并孙可望事实)………………………(三九五)

  列传三十六(武臣)荆本彻、贺君尧、黄斌卿…………………………………(四○四)

  卷二十四

  列传三十七(武臣)郑遵谦、郑彩、阮进、周鹤芝……………………………(九○四)

  卷二十五

  列传三十八(镇臣)郑芝龙、郑芝彪、郑鸿逵、郑成功………………………(四一七)

  列传三十九(杂臣)金声桓………………………………………………………(四二九)

  卷二十六

  列传四十(奸佞)马士英、阮大钺、杨文骢、刘承胤、马吉翔………………(四三五)

  附录

  思陵改葬事…………………………………………………………………………(四五三)

  二太子事……………………………………………………………………………(四五五)

  ●南天痕卷一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纪略

  赵海刘陲,振奕叶焉。帝冑宗支,奄奄就尽,仅一祀余耳。论世者使鹤叫铜阜,冷宇苍凉,泣残碧落。悲夫!抑亦士君子之耻也。爰记其略。

  纪略一 圣安帝

  圣安帝,神宗之孙、福恭王长子也。讳由崧。母邹氏。初封德昌王,进封世子。

  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河南府,恭王遇害,世子出走怀庆。

  十六年七月朔,封福王;怀宗手择宫中玉带,命中使赐之。

  十七年三月,京师失守。四月己巳,烈王凶闻至南京。其时,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师勤王在浦口,南京诸大臣闻变仓卒议立君,未有所属。而王与潞王以避贼至淮上。潞王讳常淓,穆宗之后也;有贤名,大臣意多在潞王。总督凤阳兵部右侍郎马士英遗书南京,言福王伦序当立。甲申守备南京魏国公徐弘基、提督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工部尚书程注、右副都御史张慎言、掌翰林院事詹事姜曰广、南京守备掌南司礼监务太监韩赞周等集朝内,兵部右侍郎吕大器署礼兵二部印,不肯署议。吏科给事中李沾厉声言「今日异议者死之」。时,士英握兵于外,与大将靖南伯黄得功、总兵刘泽清、刘良佐、高杰等相结,诸大将连兵驻江北,势甚张,大臣且畏之不敢违,于是以福王告庙。乙酉,弘基等迎王于江浦。丁亥,百官迎见;王素服角带哭。五月戊子朔,王乘马自三山门至孝陵,从臣请从东门御路入,王逊避,自西门入。至享殿祭告毕,次谒懿文太子陵。自朝阳门入东华门,步行谒奉先殿。出西华门,驻跸内守备府。己丑,群臣劝进,王辞让,尊景皇帝故事监国。是日,大清摄政王入北京。初三日庚寅,王行告天礼,升殿,百官行四拜礼;魏国公徐弘基跪进监国之宝,王受讫,再行四拜礼,乃退。大赦;其新加练饷及崇祯十二年以后一切杂派并各项钱粮十四年以前实欠在民者悉免之。以张慎言为吏部尚书。壬辰,以史可法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高弘图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并入阁办事,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总督凤阳如故。发银一万两,遣职方司郎中万元吉往犒得功等军。癸巳,为大行皇帝发丧哭临。甲午,以姜曰广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前礼部尚书王铎为东阁大学士并入阁办事。曰广辞,改礼部左侍郎,入直。以工部右侍郎周堪赓为户部尚书。召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复官。乙未,遣河南道御史祁彪佳等安抚江南。可法请裁去南京内外守备参赞等衔,定京营及府卫官兵军校事宜。又请分江北为四镇,以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高杰四人分统之。杰驻徐州,经理河北、河南开、归等处招讨事;良佐驻寿州,经理河南陈、许等处招讨事;泽清驻淮安,经理山东等处招讨事;得功驻庐州,经理各路援剿事。各有分地,军民听统辖、有司听节制;营卫修葺,旧伍垦荒芜、采山泽、招商税以供军资。每镇额兵三万人,岁供本色米二十万、折色银四十万。设督师于扬州,节制诸将。罢凤阳总兵官,改副将;设九江、京口两镇,以操江总督文臣协理。并从之。丙申,马士英率兵入朝。戊戌,群臣劝进,笺三上,王许之。礼部请祀地祇,命俟祭天一并举行。己亥,修奉先殿。抚宁侯朱国弼请裁漕镇,从之。辛丑,召兵部尚书张国维回部协理京营戎政,召前刑部尚书徐石麒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壬寅,王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弘光,以明年为元年。赐文武官一级,存问在籍大臣,起废滞、宥罪过;其北地文武官员义不从贼在南者,一体用试。弘光元年税粮免十分之一,江北、湖广、四川倍免焉。卢九德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京营。癸卯,马士英入阁办事,仍掌兵部。礼部右侍郎顾锡畴为礼部尚书。分应天、苏松为二巡抚。甲辰,忻诚伯赵之龙总督京营戎政。进封黄得功靖南侯、左良玉宁南侯。封高杰兴平伯、刘泽清东平伯、刘良佐广昌伯。乙巳,禁北来逃官入京。丁未,史可法出督师于扬州,给银二十万两。谕参将王之纲迎太妃于河南郭家寨。李自成差伪将军董学礼等率兵南下,至宿迁;己酉,总督漕运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右佥都御史路振飞遣兵击败之,擒其伪防御使武愫。张慎言荐戍籍大学士吴甡,命召之。庚戌,刘孔昭讦慎言于朝。慎言乞罢,上两解之。弘图、曰广各上疏乞罢,不许。命御史周一敬护送潞王驻杭州。设勇卫营,以御马监太监李国辅监督。壬子,进魏国公徐弘基左柱国;其余侯、伯各加一级,岁加禄米五十石。赐韩赞周荫弟侄二人、卢九德一人锦衣卫指挥佥事,各赐蟒衣及银。癸丑,遣史可法祭告泗陵、凤陵,左良玉祭告显陵。乙卯,封平西伯吴三桂蓟国公,世袭;命发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馈之,闻其败贼也。六月壬戌,上大行皇帝谥曰「绍天、泽道、刚明、恪俭、揆文、奋武、敦仁、懋孝、烈皇帝」,庙号思宗。大行皇后谥曰「孝节、贞肃、渊恭、庄懿、奉天、靖圣、烈皇后」。甲子,程注致仕。马土英荐逆案前光禄寺卿阮大铖知兵,命予冠带召见。廷臣交章劾奏,不省。弘图、曰广各疏求去,不许。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入朝,劾奏士英十可斩。上令士英避位。士英因内侍乞留,乃止。壬申,士英劾从逆诸臣光时亨、项煜、周钟等;命逮治。先是,周王薨于淮安舟中,命于安吉、孝丰择地卜葬。丙子,吕大器引疾致仕。丁丑,张献忠陷重庆府,瑞王遇害。戊寅,封福府千户常应俊襄城伯。庚辰,以徐石麒为吏部尚书、工部侍郎何应瑞为工部尚书。壬午,巡按淮安御史王爕奏皇太子、定王、永王俱遇害。是日,镇江兵变,焚民居数百家。乙酉,命荐举人才,授西北残破州县;停止劝饷事例。秋七月丙戌朔,命鲁王驻台州。添设兵部侍郎二员。戊子,追尊皇考福恭王曰「贞纯、肃哲、圣敬、仁毅、恭皇帝」,皇妣姚氏曰「孝诚、端惠、慈顺、贞穆皇太后」,皇祖妣郑氏曰「孝宁、温穆、庄惠、慈懿、宪天、裕圣太皇太后」,遥上母太妃邹氏尊号曰「恪贞、仁寿皇太后」,谥先妃黄氏曰「孝哲、懿庄、温贞、仁靖皇后」,继妃李氏曰「孝义、端仁、肃明、贞洁皇后」。追复懿文太子庙谥曰「兴宗」,孝康皇帝妃常氏曰「孝康皇后」。上建文帝谥曰「嗣夫、章道、诚懿、渊恭、觐文、扬武、克纯、笃孝、让皇帝」,庙号惠宗;后马氏曰「孝愍、温贞、节睿、肃烈、襄天、弼圣、让皇后」。追尊「恭仁、康定、景皇帝」谥曰「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显德、颂孝、景皇帝」,庙号代宗;「贞惠、安和、景皇后」汪氏曰「孝渊、肃懿、贞惠、安和、辅天、恭圣、景皇后」。己丑,以太常寺少卿左懋第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河北,联络关东军务;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为太仆寺少卿,加总兵官陈洪范太子太傅,偕往北京,给银三万两,为山陵道里费。以六科员缺,令将中行、评博、推知等官,俱减俸行取。乙未,定京营制为五军、神枢、神机三大营,各一营至十营,以团练总兵官六人分统之。癸卯,命礼部尚书顾锡范祀海。甲辰,追封开国功臣故颕国公傅友德丽江王,赐谥曰「武靖」;宋国公冯胜宁陵王,谥曰「武壮」。己酉,中旨以吏部右侍郎张有誉为户部尚书,弘图封还争之,不听。辛亥,释高墙罪宗前唐王聿键等三百余人。时群臣分党,纷争日甚。壬子,谕曰:「朕遭百六之运,车书间阻,方资群策,旋轸故都;乃文武之交争,致异同之日甚。先帝神资独断,汇纳众流,天不降康,咎岂在上。尔诸臣尚监于前车,精白乃心,匡复王室。若水火不化、戈矛转兴,天下事不堪再坏,且视朕为何如主!祖宗成宪,勿尚姑息。各宜钦承,朕言不再」。改正阁衔以尚书兼大学士。八月丙辰朔,日有食之。癸亥,敕左良玉兼提督官,开藩武昌。甲子,张献忠陷成都府,蜀王遇害。乙丑,上曰:「川陕道远,职官多缺,吏部选择贤才,堪任监司府州县者,与巡按御史朱寿图前去,随才署用。以后,凡残破险远地方准此」。戊辰,皇太后自仪凤门入宫,遣灵璧侯汤国祚告于南郊。命惠王驻广信府。癸酉,命修西宫之西园第一所为皇太后宫。乙亥,命吏部察废籍及举贡监生才品堪用、愿效力危疆者,考选二、三十名,咨发辅军前,以补地方缺官。丁丑,皇太后弟千户邹存义为大兴伯,赠吴三桂父故总兵吴勷辽国公、母祖氏辽国夫人。庚辰,命选淑女。辛巳,赐北京死节诸臣大学士范景文等二十二人赠谥祭葬有差;建鸡鸣寺山,赐额旌忠。壬午,以太子太傅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王应熊起用,改兵部尚书总督川湖云贵等处,端办蜀寇;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仍给银三万两。癸未,封郑芝龙为南安伯。命停文武官荐举。禁非言官而上疏者。乙酉,中旨以阮大铖为兵部右侍郎,巡阅江防。是月,清将杨万兴下济宁。九月辛卯,裁各布政司右布政使。癸巳,曰广致仕。甲午,宗周致仕。己亥,三法司奏定从逆六等条例,大逆凌迟处死凡五条:凡从逆攻陷京师及为贼毁宗社、易门榜者;凡倡率劝进及为贼草伪诏者;凡部院詹事、翰林三品以上大臣从贼受伪官、为之亲信用事者;凡文武封疆大吏、如督抚总兵降贼者;凡京官翰林科道部等官,为贼画策规取地方者。以上如本犯不归、归而又逃者,收系其妻子,籍没其资产。斩决不待时,凡三条:凡四品京官及翰林科道受贼伪命、居要地比原职加崇者;凡方面分巡分守知府等官降贼者;凡文武封疆大吏闻变先逃者。绞凡六条:凡献银、献女、献婢以媚贼求免者;凡内外衙门官、但受伪命者;凡职在巡方遇变而逃及布按三司、分巡、分守、知府等官遇变先逃者;凡被贼夹打不能自回、仍受伪官者;凡受伪官为贼疏远者;凡各衙门奉差,如管屯、管河、榷关、司饷等官虽无封疆之责而逃者。流凡三条:凡内阁重臣及部院等三品以上、詹事翰林五品以上即不从贼偷生潜逃者;凡既受伪职,后自疏远、先贼未败脱身南还者。以上斩、绞、流及远戍共十一则,如各犯认罪自授,拟减本罪一等;如遁归匿形、蓄谋叵测,议本罪加一等,仍收系其亲属。徙凡二条:凡候考、候选,即无官守,即未受伪官,仍浮沉贼中,贼奔乃还者;凡遇贼变,为贼胁留未受伪官者。杖凡一条:凡初为贼所拘,未受伪官,乘间先归者。上曰:「北都沦丧,帝后遐升,巷战死绥者,遂无一人;且反面事仇、甘心降贼,为之指斥先帝,规并海宇。人心已丧,法纪何存!所奏既已会议允当,并先夺职。其绞罪以上,法司行抚按官逮至京讯之;流罪以下,抚按官依律即讯具奏。其有身虽陷贼,而能改图归正,擒杀贼首及以兵马城池来归,或为我内应,克立大功,或为我内间,效忠本朝者,仍从优升赏,不用此例」。士英请令童生输银免府、县考二试。乙巳,给河南巡抚越其杰银十五万两,令募兵屯田。追赐国初诸臣陶安等、先朝谏死诸臣蒋钦等谥。命乡官与监生齐民较田多寡,一体当差,不许擅立官户。丁未,上皇考陵名曰「熙陵」。庚戌,命法司逮问吕大器、前巡按御史左光先,俱不至。开纳助工事例。辛亥,停宗室换授。壬子,命刑部逮问黄澍,亦不至。户科给事中陆郎、御史黄耳鼎例授外职,特旨留之。二人疏攻徐石麒。甲寅,石麒致仕。是月,高杰率兵赴镇。冬十月丁巳,太常寺少卿李沾为左都御史。庚申,高弘图致仕。甲子,遣司礼监太监孙元德察催直隶、浙江、福建、金华岁改缎价九库一应钱粮,仍督两浙漕粮盐课洋税,并一切修练储备事宜。赐北京死节太监王承恩等九人赠谥、祭葬、荫有差。丙寅,命于杭州选淑女。壬申,中旨以吏部右侍郎张捷为吏部尚书。癸酉,追复代宗生母贤妃吴氏,上谥曰「孝翼、温惠、淑慎、慈仁、匡天、赐圣皇太后」;惠宗长子文煃曰「恭愍皇太子」,弟允熥为吴悼王,允熞为衡愍王,允熙为徐哀王。追封惠宗子文奎为原怀王,并附祀孝康陵。复江都、宜都、南平等四郡主为公主。耿睿、于礼为附马都尉。丙子,命以来年正月上辛合祀天地于南郊。士英请令户部给直省印单,凡赎锾自杖以上俱注单内解部充饷,其不入单内以赃论;从之。丁丑,以兵部左侍郎解学龙为刑部尚书。戊寅,加左良玉太子太傅。壬午,命停今年决囚。癸未,铸弘光通宝钱。

  是月,漳州贼破云霄城;据之,官兵讨之,贼走大浦。十一月戊子,西宫成,赐名「慈禧殿」。续封邓文尧为定远侯。庚寅,命开屯海中玉环等山。辛卯,令生员纳银充贡。总兵官邱磊有罪,下狱死。癸巳,命辽王驻台州宁海县。乙未夜,端门外火。大清兵入宿迁,破海州。庚戌,以某军都督府左都督许定国充总兵官,挂镇北将军印,镇守开封。辛亥,监下江军。兵部职方司郎中杨文骢请于金山、图山筑城,从之。复逃官御史苏京官,驻庙湾,联络海上。自五月不雨,至于是月。十二月乙卯朔,命荆王驻九江府。丁巳,进爵刘泽清为东平侯。禁巡按御史,不许拿访。庚申,赐建文死节诸臣赠谥。辛酉,以湖广巡抚何腾蛟总督川广云贵等处军务,兼督粮饷,专理恢剿。丙寅,改上孝宗后张氏谥「孝靖、肃庄、慈哲、懿扶、天赞、圣敬皇后」。大阅京军,命士英代。己巳,陈洪范北使还,左懋第不屈被执。通政司杨维垣请重刻三朝要典,命礼部访求一部,送入史馆。又奏:逆案多枉;命吏部察明,分别复职起用。有狂僧大悲,至京自称王,下镇抚司词讯。癸酉,复逃官前左春坊左谕德韩四维官;工科右给事中戴英劾之,改别衙门用。甲戌,遣士英视牲。乙亥,复逃官兵科给事中时敏官。开屯海中大瞿等山。丁丑,谕吏部:自天启以前诸臣有劳绩者察明赠官,不得与荫。三法司奏解学龙等从贼诸臣狱,上以诸臣拟罪太轻,命再议。开纳文武职官诰命事例。大清兵自孟县渡河,总兵李际遇迎降,命高杰屯归德以备之。徐弘基卒。戊寅,杰自徐州进兵。辛巳,罢南郊,改于明年冬至。壬午,以应天府丞瞿式耜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士英请榷酤,从之。

  弘光元年春正月乙未朔,大雪,免百官朝贺。以士英掌文渊阁印,充首辅办事。癸巳,命得功、良佐率师进屯颕、亳;二人受命不行。兴平伯高杰率军至睢宁。乙未,许定国伏兵享杰于城中,杀之;叛降于清。戊戌,禁宗室入京朝见。壬寅,命在京诸臣自陈。癸卯,中旨以吏部左侍郎蔡奕琛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命裁监纪及将官。乙巳,夺解学龙职。丙午,召左都御史唐世济复官,管右都御史。加高杰监军兵科给事中卫胤文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标下镇将兵马,兼理本镇汛地,经略开、归防剿军务。是月,大清兵入西安府,李自成走襄阳。二月甲寅朔,命于嘉兴、绍兴二府选淑女。己未,阮大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仍管巡阅江防事务。以工部右侍郎高倬为刑部尚书。人有上书言:开化、德兴、玉山之间,有云雾山,为先朝封禁,开之可以助国;命太监李国辅会同抚按往勘视。辛酉,命五府察明勋臣世系,方许保选,戚臣不许滥请世袭。癸亥,续封顾其谦为镇远侯。甲子,谥皇太子曰「献愍」,定王曰「哀」,永王曰「悼」。乙丑,命于苏州织造大婚冠服。丁卯,顾锡畴罢。荫方孝儒裔孙为翰林院五经博士。遣太监高启潜安抚兴平营将士。甲戌,进蔡奕琛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乙亥,追封皇弟由榘为颕王,谥曰「冲」。礼部请朝日,命待南郊礼成行之。丙子,更上先帝庙号曰「毅宗」;赵之龙奏:「思」非美谥,乃改。封慈爚为崇王,命驻福州府。己卯,改铸南京各衙门印,去「南京」二字。癸未,大悲弃市。鸿胪寺卿高梦箕奏:先帝皇太子自北来;遣内臣踪迹至杭州,得之。三月甲申朔,至京,驻兴善寺,遣太监李承芳、卢九德等审视还报;夜五鼓,移至掌锦衣卫都督同知冯可京邸舍。乙酉,上御武英殿,命府部九卿科道及前东宫讲官中允刘正宗、李景濂、少詹事方拱干等审视太子,问答多不符;大学士王铎叱为假。久之,自称为王之明,故驸马都尉王昺侄孙;奏上。丙戌,下中城兵马司狱。以戍籍钱谦益为礼部尚书。丁亥,复故少师兼中极殿大学士温体仁谥。戊子,命太监乔尚总理两淮盐课,严察兵马粮饷。壬辰,命百官会审王之明于午门外。上故妃童氏在河南,巡按御史陈潜夫具仪从送至京;上以为假,下锦衣卫狱,并逮讯潜夫。癸巳,遥祭诸陵。戊戌,三法司以王之明狱上;命再严究往来踪迹及主使之人。先是,太子之至也,都人皆喜,以为上未有子,且以为嗣;至是人情益惧。民间流言:指马士英、王铎共谋戕害太子。黄得功上疏乞保留,上乃命养之狱中,勿遂加刑。刘良佐上疏,并言太子、童氏二事,谓上为群臣所欺;因命法司先将二案审明情节,传示中外,以释群疑。然而流言日甚。己亥,上懿安皇后谥曰「孝哀、慈靖、恭惠、温贞、偕天、协圣、哲皇后」,更上皇考谥曰「孝皇帝」。壬寅,先帝忌辰,上于宫中举哀,百官于太平门外设坛遥祭。乙巳,大清兵从河南下,总兵官王之纲走宿州;是日入归德府,巡按御史凌駉死之。丙午,罢安庆巡抚。己酉,赠高杰太子太保,荫一子锦衣卫百户。壬子,加高杰部将李本身左都督(?)兴平伯标下兵马。夏四月丙辰,左良玉反,陷九江府。良玉寻死,其子梦庚自称留后。丁巳,追恤三案诸臣刘廷元等二十人,并复原官,仍各赠荫有差。乙未,左兵陷东流,京师戒严,以公侯分守长安等门及都城十三门。征靖南、广昌、东平三镇兵入卫;命可法至江北调度,阮大铖率兵巡防江上。是日,戮光时亨、周钟、武愫于市,周镳、雷演祚赐自尽,其余从贼诸臣拟死罪者戍边、流罪以下为民。是日,左兵陷安庆府。大清兵自归德分道,一趋亳州、一趋砀上,徐州总兵李成栋奔扬州。壬戌,封常澄为襄王,命驻汀州府。是日,都督黄斌卿等与左兵战于铜陵之灰河,败之;明日复战,沉其船三十艘。命劳诸将银币。乙丑,大清兵入泗州。丙寅,渡淮,史可法退保扬州。丁卯,选淑女于元辉殿。潞王在杭州上书,请僻静一郡;戊辰,命移驻湖州府,敕赐奖谕。且命移周、鲁二王于江西、广东。辛未,大清兵围扬州,七日城破,督师史可法死之;遂屠其城。戊寅,追封于谦临安伯。五月壬午朔,进封得功靖国公,诸将各升荫有差;遣司礼太监王肇基赍银币往劳。丁亥,封郑鸿逵靖虏伯。分苏松、常镇为二巡抚。己丑夜,大清兵自七里江渡。庚寅,鸿逵以水师奔福建;大清兵入镇江府。初十日辛卯,上逊于太平,士英奉皇太后如杭州,京城溃。日夕时,至太平,居察院公署。十二日癸巳,如得功营,御舟中;忻城伯赵之龙、礼部尚书钱谦益送款于豫王。大清兵自丹阳趋句容。十四日乙未夜,前队至郊坛门。十五丙申,豫王至,营于郊坛北;之龙及诸勋戚文武大臣皆迎降。刘良佐至上新河降。十八日己亥,豫王入南京。十九日庚子,如芜湖。二十二日癸卯,良佐引大兵追帝。左柱国太师靖国公黄得功死之;其将田雄、张杰等奉上如大军。九月甲寅,上如北京。唐王即位,遥上尊号曰「圣安皇帝」。明年五月,遇害;潞王等亦见杀。粤中立国,上谥曰「安宗简皇帝」。

  工科李清「南渡录」曰:上芜居深宫,每徘徊诧叹,谓诸臣无肯为我用,于声色罕近也。然读书少,章奏未能亲裁,故内阉外壬,相倚为奸,卒归过于上。如端门捕虾蟆,此宫中旧例,而加以秽言;且谓娈童季女,死者接踵,内外諠谤罔辩也。及国亡,宫女逸出,始得其真。惟一为士英所挟,太阿旁落,乱政亟行,以沦胥于亡。盖帝仁厚有余,刚明不足。论者谓士英听阮大铖奸谋,欲以三朝要典兴党人之狱,上独不允,亦可想见其为人矣。

  自燕都沦丧,怀生之伦,莫不饮痛。然大河南北虽经蹂躏,而吴、楚、闽、粤、滇、黔疆域如故也。于是,紫盖渡江,南都拥立;以伦、以序,福王为正。史大司马忠亮日月,招徕耆旧,奋扬师旅。时则高弘图、姜曰广左右一人,张慎言、徐石麒代为冢宰,张有誉、顾锡畴并列六卿,起刘宗周为亚相、郑諠为大理,翰林则陈子壮、刘同升、赵士春,卿尹则侯峒曾、姚思孝、詹兆恒、郭维经,台谏则马嘉植、熊汝霖、章正宸、陈子龙、沉宸荃、游有伦、乔可聘、郭贞一,部曹则夏允彝、吴嘉胤、黄端伯、何刚、钱旃;群贤济济,布在殿陛。方将校七萃,阅六师,和强邻,剪仇寇;众庶喁喁,想望中兴。即未能颷起云蔚,迅复大物;而滔滔河国,画堑自守,犹未失为晋元、宋高也。无何,而贵阳煽虐,盗窃秉钧,外连强帅、内起狐群,斥逐贞贤、引用匪类,宠赂既章,纪纲大坏;史公奔走淮江,绸缪内坏,犹日不足。久之,忠贞激发,杰骜降心;爰指北旗,电扫河洛。而变生杯酒,自相屠灭,卒致倒戈;天不祚延,可概见矣。逮夫朝昏日甚,飞章告密,萃于清流;而托名皇胤,王郎故智,适符其会。于是,不逞之徒,借清君侧,晋阳之甲,羽檄四驰,乃空淮左,以遏江防,使敌得蹈虚乘隙,长江飞渡,君臣舆衬,呜呼悲夫!究其始终,以人为兴衰。易称否泰,君子小人之消长而已。有国家者,可不鉴哉!

  ●南天痕卷二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纪略二 思文帝

  纪略三 永历帝

  纪略四 鲁监国

  ·纪略二思文帝

  思文皇帝讳聿键,小字长寿,太祖九世孙也。其先唐定王,高帝第二十三子,封于南阳。父义,唐世子;追封裕王。母毛氏。帝生十二岁,祖端王惑于嬖妾,囚世子承奉所,帝亦从之。有大志,好读书,虽处患难而志气不挫。年二十八岁,尚未请名。世子为其弟毒死,端王讳之,将传国于次子。分守道陈奇瑜入吊,谓王曰:世子薨逝不明,若又不立其子,事且露,国法重。王惧,始为帝请名,立为世孙。

  崇祯五年,端王薨,袭王位,年三十一矣。选妃曾氏,诸生曾文彦女。七年,流寇入河南,南阳当其冲;城单薄,王捐千金谋修筑。知府陈振豪勿授工;王上言,诏逮振豪下狱。王乃援潞王事,请增兵三千人,设参将一员,以陈永福充之;不许。八年冬,贼再犯南阳,上疏言臣府护卫一千二百人,近制以其半为汴梁班军,给抚臣以下繇使无谓,惟明诏念臣困阨,以全军见还。怀宗报之曰:南阳班军番直,祖制已久,朕不敢变。时欲行宗室换授之法,陈子壮署礼部事,执不可。王贻书子壮相驳难,其书称说典训,援据经传皆有本。廷臣顾勿及知,特以为诸侯王尚气、持异同而已。子壮寻下狱;众口惜子壮者,辄以尤王。王亦薄公卿为不足重,而争宗藩体统。劾总督卢象升不朝。其所建请颇多,与群臣相抵牾,怀宗意亦不之善也。

  九年八月,京师戒严,王率护军勤王。汝南道周以兴止之,不听。至裕州,巡按御史杨绳武以闻,旨下切责。会前锋值寇,亡内竖三人,乃返国。十一月,下礼部议,废为庶人,安置凤阳高墙。押发官同知张有度欲以槛车行,王自裁,不殊。至凤阳,守陵奄人索贿不得,墩锁以困苦之;不胜其辱,病几殆。曾妃割股以进,始愈。有司廪禄不时,资用乏绝。时有望气者,以高墙中有天子气,言于淮抚路振飞;假赈罪宗名,入见王,心独异之。王告以吏虐状,振飞上疏请加恩罪宗,赡以私钱,且责吏之无状者石应诏。弘光登极大赦,王出高墙,命徙驻广西之平乐府。乙酉五月至杭州,而南都不守,王劝潞王监国,拒北使之招降者;不听。时,靖虏伯郑鸿逵自京口、户部主事苏观生自南都,胥会于杭,遂奉王入闽。六月甲戌,次浦城,礼部尚书黄道周三笺劝进。闰六月癸未,福建各官迎谒于水口驿;王出御用银一百五十两,令有司葺行宫,勿扰民。丁亥,至福州监国,建行在太庙、社稷。丁未,祭告天地祖宗,即皇帝位于南郊。以福建为福京、福州为天兴府,布政司为行殿,大赦,改元隆武。追尊皇考为皇帝、妣为皇后,遥上弘光尊号曰「圣安皇帝」。进封靖虏伯郑鸿逵定虏侯、南安伯郑芝龙平虏侯、其弟芝豹澄济伯、郑彩永胜伯,并赐号「奉天、翊运、中兴、宣力、定难、守正功臣」。黄道周为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苏观生为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福建巡抚张肯堂为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户部右侍郎何楷为户部尚书、四川按察使曹学佺为礼部尚书、福建巡按御史吴春枝为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周应期为刑部尚书、郑瑄为工部尚书,并赐号「奉天、翊运、中兴、宣猷、守正文臣」。各官升赏有差。自道周外,凡有声望者,何吾驺、蒋德璟、黄景昉、朱继祚、林欲楫、姜曰广、吴甡、高弘图、路振飞、曾樱、郑三俊、熊开元、黄士俊、顾锡畴、陈子壮,皆为大学士;然多遥授,至者数人而已。其后以林增志、李先春同入阁办事。上性素俭,少遭患难,既即大位,慨然以复仇雪耻为务;布衣蔬食,不御酒肉。敕司礼监:行宫不得以金玉玩好陈设;器用磁锡,帏幄被褥皆布帛,绝去锦绣。后宫无嫔,御执事三十人而已。中宫懿旨:选女厨十人;上闻之,以为扰民,不许。勤于听政,批阅章奏,丙夜不休。上书陈言军国大事者,辄以手诏答之。重风节,喜文学,收召名士,不次用人。其意欲大有为于天下,而阨于时势。

  是时,浙西已降服,浙东奉鲁王监国,而大清兵方在江、楚。杨廷麟、万元吉等以义师往来捍御,皆加阁部督师衔以宠之。李自成为九宫山民所诛,楚督何腾蛟收降其党李锦等,皆加总兵官,赐名忠贞营,为御营先锋;而内制于郑氏,不能出关与之相应援也。初,上优礼郑氏,以闽事属之。芝龙有长子森,入见,上奇其表,赐姓曰「朱成功」,命提督禁旅,照驸马都尉体统行事。芝龙议战守事宜,自仙霞关外当守者一百余处,守兵、战兵略计二十万,合闽、粤饷不支一年;仍请于两税内米一石预借银一两,遣侍郎科道征发。吏部主事王兆熊兼御史督义饷急迫,不输者,榜其门「不义」,于是闾里骚然矣。芝龙又请清理寺田,可得饷八十万;上不听。户部侍郎李长蒨请开事例,从之。设储贤馆,定十二科取士,以苏观生领之。既而招徕者多狭邪之士,上亦厌之而罢。上以盗贼之兴,皆以贪吏,欲以高皇帝之法惩之。建阳知县施■〈火豦〉,以贪酷被劾,特敕诛之,辅臣申救不听。上赐宴大臣,芝龙自以侯,欲位首辅上;黄道周以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争之,终先道周,芝龙怏怏不悦。道周乃自请出关,号召义旅图恢复;上许之。请兵、饷,芝龙皆不应,仅给羸卒千人,赍一月饷。七月辛未,道周率以行。八月乙酉,颁祖训五十七条本于阁部科道,大学士林欲楫率诸臣表谢。庚寅,命肃卤伯黄斌卿出镇舟山。命吴江诸生孙久中赍手敕召淮抚路振飞,录旧恩也。壬辰,册曾妃为皇后,赠后父曾文秀为吉水伯。癸巳,命妇朝后于太和殿。邵武知府吴炆炜、推官朱健,以敌未至,先弃城逃,下狱诛。行保甲法于天兴府。定锦衣卫军制,设中前后五所,每军百户曰一威,所八威;名曰「禁军」。时兵事皆掌于郑氏,而芝龙殊无意出关;上屡讽之,则以饷乏为辞。江、楚之迎驾者疏踵至,上以芝龙不足恃,欲入楚倚腾蛟。会前知州金堡朝于行在,劝上亲征;上大喜,立擢堡为兵科给事中。于是决计自赣入楚。甲午,类于上帝;乙未禋于太庙,丙申禡于社。丁酉,以郑鸿逵为御营左先锋出浙江、郑彩为御营右先锋出江西;驾幸西郊,行授钺礼。先期为坛,设天帝、高皇神位。上御翼善冠,诣坛所,百官陪位,武臣戎服听事。上皮弁升坛拜谒神,立于神位西南面;御先锋北面跪,兵部授钺,上东向揖之。赐饯光禄寺,授爵;御先锋跪嚼。上诫劳毕,谢恩出,率诸将士跪坛下,上甲冑誓师;乃鸣金鼓,扬旌而出。当授钺时,风雨晦冥,大风起坛上,烛皆灭,神位仆;鸿逵出城,马蹶踣地。识者以为不祥。

  靖江王亨嘉僣位于桂林;九月,两广总督丁魁楚遣总兵陈邦傅擒之。封魁楚平粤伯。十月,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颁诏浙东,鲁王不受诏。自是,与浙东相左;惟方国安、朱大典二人,中立受职焉。十一月,上下诏亲征,以唐王聿钊、邓王鼎■〈土器〉监国,大学士曾樱协同芝龙守留。以吴震文为随征兵部侍郎、王观光为随征户部侍郎,皆兼吏户礼三部事;张家玉、陈履贞为随征兵科,亦兼吏户礼三科事。命曹学佺修怀宗实录,设兰台馆以处之。十二月甲申,上戎服登舟,大学士何吾驺等随行。舟次芋江五日,百姓壶浆迎者沿道;皆赍以银牌。壬寅,黄道周之师溃于婺源,被执。

  丙戌,隆武二年正月乙酉朔,上在建宁,不受朝贺,以三大罪自责,百官皆戴罪从征。交趾、日本国皆遣使入贡。马士英扣关求入朝,上数其罪,谕守关官兵勿纳;士英七疏自理,终不许。监国鲁王遣柯夏卿、曹惟才来聘,上加夏卿兵部尚书、惟才光禄寺少卿,手敕谓:朕无子,王为皇太侄,同心戮力,共拜孝陵;朕有天下,终致于王。取浙东所用职官皆列朝籍,不分彼此。寻遣佥都御史陆清源解饷十万,给防江将士;清源散给不平,兵哗而遁,或曰士英使之也。以苏观生兼吏兵二部尚书、行在文渊阁大学士,出为经略;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上亲祖于殿门,赐银印曰:「瞻奉南北山陵,安集军民文武」。召见泉州布衣蔡鼎,授为军师。二月,诏宽逆案之禁。上曰:北京陷于东林、南都亡于魏党,厥罪维均。今中兴之初,嘉与维新,其附党诸臣概予洗涤,以收后效。擢堵胤锡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丁亥,大雨雹,闽所无也。广西有僧,自称弘光,上召九卿科道将议迎请。廷臣曰:即真弘光,甫经失国,有尊奉而无迎请。已而,有司审知其伪也,下狱诛。亨嘉俘至福京,下诸王议,废为庶人,以幽死;诛其臣顾奕、吴之琮、杨国威、张龙翼等。三月戊申朔,督师大学士黄道周殉节于南京。上闻,痛哭辍朝,赠文明伯。上将出汀州入赣,芝龙使军民数万人遮道号呼拥驾,不得行。芝龙因具表请回天舆,上不得已,驻跸延平。辛未,吉安破。郑彩弃广信,奔入关。未几,抚州亦破。初,汀、邵间有大帽山峒峦最强,屡征不服。永宁王诱之出降,以与大清兵战,屡捷,遂复抚州。大清兵围之,郑彩屯广信府,永宁王请救,其监军给事中张家玉以三营往,围暂解。已而复合,彩军溃,抚遂破。永宁王死之,峒峦亦散。报至,行在大震。上削彩职,戴罪图功。廷麟、元吉退守赣州,大清兵进攻之。四月五日万寿节,不受朝贺。命礼臣追复建文年号,立忠臣方孝儒祠。五月,琉球入贡。廷试贡生,取万荆等十二人,命为萃士,照庶吉士例,送翰林院教习。升湖广章旷为佥都御史,巡抚湖北。杀鲁监国使陈谦。谦奉命入闽,久驻衢州,持两端,自云鲁已封靖夷侯,欲以邀封;上召入闽,御史钱邦芑劾之,隧下狱。将杀之,芝龙与谦有旧,亟入朝,请以官赎谦死。上故留芝龙久语,而促行刑;芝龙出,已死矣。芝龙厚殓之。由是益怀异志。加吏部尚书郭维经六省督师衔,募兵援赣。六月,福京乡试,上命广额七十名,流寓者皆入试;以编修刘以修、闵肃为主考,取叶琐等一百七十五名。士子多以贿进,乃命覆试,落四名,逮同考推官王三俊下狱,追赃一万两。浙东师溃,鲁王航海,鸿逵逃归浦城;事闻,上夺其封爵。七月,元子生,大赦;加恩从龙诸臣,悉进爵。御史钱邦芑言:浙东新破,唇亡齿寒,举朝同仇之日,非覃恩受赏时也;不报。己巳,上御门,内侍奉小匣至御前。上谕群臣曰:朕本无利天下心,以勋辅拥戴,不得已勉徇群情,浣衣粝食,有何人君之乐!朝夕干惕,恐负重付;岂意诸臣已变初志。昨巡关之使,得尔等出关迎降书二百余封;今俱在此,朕不欲知其姓名也,命锦衣卫焚之午门前。尔诸臣其有名者,尚洗心涤虑;否则,亦竭节奉公,不渝始终,是所望也。上一身丰颐,声如洪钟,闻者悚息。上锐志出赣,而芝龙百计沮之,欲留上以自重。既而阴通款于洪承畴,尽彻关隘水陆之兵。大清兵既破浙东,长驱而前,如入无人之境。何腾蛟遣郝永忠以铁骑五千迎驾,将至韶州,而大清兵已入衢州。八月乙未,抵关,上即日如汀州;庚子,入城。

  辛丑,有十余骑叩城,曰「扈跸者」;开门纳之,则追骑也。从官迸散,遂执上与曾后去。后至九龙潭投水,上遇害于福京。粤中立国,上尊号曰「思文皇帝」。或曰建宁代死者为唐王聿钊、汀州代死者为张致远,上实未死。其从亡之臣,赖垓、熊纬。其后朱成功屯兵鼓浪屿,有遣使存问诸臣者,云为僧于五指山;然亦莫必其真伪也。永历十一年,上谥曰「绍宗襄皇帝」,后曰「襄皇后」。

  帝英才大略,在藩服之时,已思有所施为;及遭逢患难,磨砺愈坚。两京既覆,枕戈泣血,躬行节俭,以裕兵食。性喜文词,手撰三诏、御制祖训后序、行在缙绅便览序,皆典雅可诵。所至访求书籍,亲征亦载书数十乘。听纳谏说,拔钱邦芑、金堡于下僚,置之言路,欲其有所开陈。章奏朝至夕发,或送后代批。后亦读书通明,识治体,上尝与之决事。笃念旧恩,不遗纤微;于从龙诸臣,恩泽尤渥,不可不谓天生之令主也。夫郑氏起盗贼,目无君王,据有全闽,富贵以盈,始愿亦不及此也;而欲责以鞠躬尽瘁,经营天下,难矣。帝之托于郑氏,所谓「祭则寡人」而已。其二、三心膂之臣所藉以恢复者,如黄道周、苏观生,皆儒雅可观,将略未优。又束缚其足,不能一展所长;悲夫!悲夫!天之所废,谁能兴之?虽有忠义,如之何哉?

  ·纪略三永历帝

  永历帝讳由榔,神宗之孙、桂恭王常瀛少子也。常瀛,李贵妃出;万历二十九年封,天启七年始就国衡州。衡在江湖之表,地僻远。崇祯九年,封由榔永明王。十六年,张献忠陷衡州,桂王由永州入粤西;王被执,系道州,征蛮将军杨国威遣部将焦琏率兵至,负王渡河,得免。明年,桂王薨于苍梧,遂葬焉,号兴陵。长子安仁王由■〈木爱〉袭封,未几亦薨。

  丙戌春,思文帝遣司礼监太监庞天寿册为桂王,居肇庆府。秋九月,福州不守;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巡按御史王化澄与故大臣吕大器等,议所立。先是,思文帝常语群臣曰:永明神宗嫡孙,正统所系,朕无子,后当属诸。乃共推永明王。太妃王氏曰:诸君何患于无君!吾儿仁柔,非拨乱才也,愿更择可者。魁楚请之坚,遂以十月壬辰监国肇庆,祭告天地宗庙。加魁楚东阁大学士,进式耜吏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摄尚书事,永茂请终制,化澄等皆进爵。甲辰,湖广督师大学士何腾蛟、巡抚兵部右侍郎堵胤锡等上表劝进,优诏答之。司礼监王坤至自汀州。知隆武帝已殂,群臣请即大位。是月四日,大清兵破赣州,丁魁楚闻败,仓卒奉监国走梧州。故大学士苏观生遗书魁楚,欲预拥戴,魁楚拒之,观生乃自南韶还师。十一月癸卯朔,立唐王弟聿■〈金粤〉于广州,改元绍武;以与肇庆相拒。甲寅,王还肇庆。庚申,即皇帝位,以明年为永历元年。追尊皇考曰「端皇帝」,尊继母太妃王氏为皇太后、生母马氏为皇太妃,册妃王氏为皇后,上隆武帝尊号曰「思文皇帝」。大赦。封太后弟王国玺武靖伯,皇后父王略长洲伯, 太妃侄马九功镇远伯。给事中彭耀宣谕广州,观生杀之;乃以兵部侍郎林桂鼎督总兵李明忠、龙伦、苏聘等讨之,战于三水,唐王兵败。十二月甲戌,复战于海口,佳鼎败殁,肇庆大震。复以王化澄为兵部尚书往督师。起李永茂为大学士,未几亦罢去。十二月,大清遣巡抚佟养甲、总兵李成栋,由福建越潮、惠,俱下之;丁亥,潜师袭广州,执聿■〈金粤〉,观生自缢。聿■〈金粤〉与周、益、辽等二十四王,俱及于难。报至肇庆,瞿式耜请守峡口,司礼监王坤难之;乃以朱治■〈忄间〉为两广总督,守肇庆。上出幸梧州。是月,大清兵取川北,张献忠诛。

  丁亥,永历元年春正月癸卯朔,上至梧州。李成栋分兵徇南韶,自率兵向肇庆,朱治■〈忄间〉走肇庆降。上由梧州走平乐,丁魁楚避入岑溪县守险,王化澄走浔州;成栋别将杨大福、张月等,下高、廉、雷三府。癸亥,上入桂林,欲幸楚;遣使湖南,慰劳督师定兴侯何腾蛟等,并趋其兵入卫。乙丑,梧州破,广西巡抚曹烨降。兵科给事中陈邦彦起兵于高明,原任兵部右侍郎张家玉起兵于东筦。征四川吏部尚书文安之、云南吏部侍郎王锡衮入阁,不至。乃以翰林学士方以智为东阁大学士入直,未几为僧去。锡衮寻为沙定洲所杀。是时,献忠部将孙可望等由川、贵入云南。魁楚为追骑所及,降,成栋杀之于藤江;平乐亦不守。桂林闻报,大恐;会武冈镇刘承胤兵至全州,即赴之。二月丙戌,上幸全州。瞿式耜谏不听,因自请保桂林;乃以式耜兼吏、兵二部尚书督师留守,以总兵新兴伯焦琏兵隶麾下。封刘承胤安国公,马吉翔、郭承昊、严云从等皆为伯。以礼部尚书吴炳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刘承胤以三千人援桂,自奉上归武冈。三月癸亥,上至武冈,改为奉天府,以氓府为行宫。大清兵攻桂林,焦琏击却之。是时,长沙、常德俱失,何腾蛟与郝永忠等退保衡州;张先璧走宝庆,堵胤锡走永宁卫。忠贞营李赤心等攻荆州,不克,溃入归、巫两江间。马进忠、王有才等遁五溪山中。武冈远在宝庆西,依承胤以为重,承胤遂专恣。六月庚午朔,何腾蛟朝行在;上慰劳再三,锡金币。大学士陈子壮起兵于九江镇;秋七月甲辰,率舟师围广州,不克。命腾蛟督诸镇兵守衡州;未至,衡已破,永忠等南走,腾蛟退保永州。湖南巡抚章旷卒于军。八月己巳朔,以户部侍郎严起恒为东阁大学士。壬午,大清兵破宝庆。刘承胤拒战,败绩,遂降。马吉翔等奉上及两宫斩关出,夜走靖州;商丘伯侯性持兵入卫,由信道县入蛮境,出古泥以达柳州。大学士吴炳扈从不及,死之。九月,李成栋破清远;兵科给事中陈邦彦被执,不屈见害。冬十月,土司覃鸣珂与守道龙文明相攻,遂陷柳州,大掠,矢及上舟。丁丑,上南走象州。兵部尚书张家玉兵败死之。时,大清已定湖南,西入黎平,永州亦破。郝永忠、卢鼎等俱入桂林,何腾蛟与严起恒随至,与留守瞿式耜议分地给诸镇,俾自为守。式耜以督焦琏兵复阳朔及平乐府,陈邦傅亦由滨州复浔州,合兵复梧州。粤西既定,屡请上入桂林。十一月丁酉朔,上回桂林。式耜与严起恒、王化澄并入直,腾蛟督师入全州。大清兵破高州,大学士陈子壮被执不屈,磔死。

  戊子,永历二年春丁酉朔,上在桂林。四川巡按御史钱邦芑疏报:四川全省恢定九州一百三十余县。上视朝,受贺。封王祥等为侯、伯,升邦芑右佥都御史。癸亥,江西提督金声桓、王得仁以南昌内附。二月,广东总兵李成栋以广东内附。郝永忠溃于兴安。丁亥,入桂林大掠,上夜走南宁。何腾蛟在永宁闻警驰回,与式耜同调诸镇兵入城守御。三月丁巳,大清兵至桂北门,腾蛟等拒战却之。清师闻江西反,遂旋师。声桓使人间道赍佛经,置密疏其中,赴南京输款。以翰林学士朱天麟为东阁大学士。闰三月丙寅朔,皇子慈烜生,大赦,王皇后出也。夏四月乙未朔,遣吏部侍郎吴贞毓、商丘伯侯性敕劳李成栋于广州,封惠国公;并封佟养甲襄平伯。五月,何腾蛟复全州;壬午,复宝庆府。六月甲午朔,驾幸浔州。封陈邦傅庆国公。秋七月甲子朔,次梧州,谒兴陵。成栋请上移驻广东,使其将罗成耀将甲士五千迎驾;瞿式耜请回桂林。众议肇庆监国之地,居两省中,遂移居焉。八月癸巳朔,驾幸肇庆。拜成栋翌明大将军,以其子李元胤为锦衣卫指挥,使掌丝纶房事。袁彭年为左都御吏;彭年以广东布政使与成栋密谋内附者也。朱容藩僣称监国于夔州,督师吕大器命川将李占春诛之。九月,召旧辅何吾驺、黄士俊入阁。冬十月,何腾蛟攻永州、衡州,克之。李成栋命其子元胤以兵三千宿卫,遂为禁旅。是时,江西、广东俱复,惟赣州为高进库所守,金声桓使王得仁攻之不能克;命成栋率师助之。比成栋至,而大清兵已抵南昌;得仁还救,成栋战不利,退屯南康。十一月,杀佟养甲。李赤心破清将线国安于湘潭,遂复益阳、湘潭、湘乡、衡山等县;堵胤锡围长沙。十二月辛卯朔,封李元胤南阳伯、马吉翔文安侯。大清兵至长沙,诸将溃,腾蛟退保湘潭。

  己丑,永历三年春正月庚寅朔,上在肇庆。壬申,朱天麟罢。戊寅,南昌破,金声桓、王得仁皆死。二月庚寅朔,湘潭破,马进忠败走,何腾蛟被执不屈死之。李成栋亦败于信丰,渡河堕水死。事闻,赠腾蛟湘中王、成栋宁夏王、声桓南昌王,设坛祭之。以杜永和为两广总督,驻广州;罗成耀守南雄。忠贞营之众,亦溃于茶陵,由道州入粤西。堵胤锡以胡一青、赵印选兵守衡州。三月,大清兵至,胤锡走道州;衡、永二府俱不守。四月,孙可望疏请封王,廷议不可。孙可望自丁亥春入滇,据全省,称国主,以干支纪年。其党李定国等抗不相下,云南监军杨畏知诱之来归,请封,久不决。武康伯胡执恭驻思恩,便宜矫册印入滇封可望为秦王;而肇庆不知也。六月己丑朔,堵胤锡至肇庆,加文渊阁大学士,封光化伯,使召李赤心等出楚。七月,封可望为平辽王,赐名朝宗。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等皆为公。可望却不受。冬十月癸丑,马进忠、王进才克武冈。乙卯,克宝庆、靖州。何吾驺、王化澄罢。封黔镇皮熊为黔国公、播镇王祥为忠国公,防滇也。十一月辛巳,督师大学士堵胤锡卒于浔州,赠镇国公。十二月戊申,以史馆乏员,上亲试士,取刘■〈艹洍〉、钱秉镫、杨在、李来、吴龙桢、姚子庄、涂弘猷、杨致和八人,俱授庶吉士。大清兵入粤,罗成耀自南雄遁回。

  庚寅,永历四年春正月乙卯朔,上在肇庆。己未,闻庾关不守,问备御之策,无对者。辛酉,上登舟。戊辰,韶州复破。辛未,上西幸。命戎政尚书刘远生、给事中金堡宣谕广州诸将,令杜永和出师。留马吉翔、李元胤居守。庚辰,上至梧州,驻舟江干。内阁黄士俊以疾归,召朱天麟入直。二月,大兵至广州,围之;调陈邦傅、高必正等东援。丁亥,户部尚书吴贞毓等合疏论袁彭年、金堡、丁时魁、蒙正发、刘湘客朋党误国十大罪;上以彭年反正有功,置不问,余下锦衣狱,遣戍。戊戌,大清兵破武冈,马进忠退守靖州。五月,必正与邦傅有隙,率所部西回;惟邦傅东出,屯肇庆。马宝等袭清远,败归。李元胤、马吉翔进驻三水,观望不敢进。而潮州郝尚久、惠州黄应杰俱已降。广州被围日久,不能救;惟进封杜永和等为侯,以虚名慰劳而已。六月,文安之入朝,命入阁办事。八月,孙可望复遣使至梧,自称秦王,且以不愿改号为请,付从官集议。九月,可望由云南东袭贵州,执皮熊,又使贺九仪袭遵义;王祥师败,自刎死。于是,张先璧、马进忠等皆归于可望,势益强,地与粤西相接矣。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既。十一月辛亥,广州破,杜永和奔琼。甲寅,桂林破,留守大学士瞿式耜、总督兵部侍郎张同敞皆死之。初,衡、永俱破,胡一青、赵印选走南粤,式耜命与焦琏,杨国栋等扼榕江。既而全州复破,榕江兵尽溃。报至梧州,乙卯,上乘炮船夜发;比晓,从官踉跄追走。陈邦傅在清远,闻广州失,劫从官于藤江。内阁王化澄、吏部尚书晏清等俱走北流不得达,马吉翔、李元胤追及于南宁。从官稍集,饥冻无人色,乃括行櫜并吉翔所献得四千金散给之。胡一青、赵印选率滇兵驻滨州。袁彭年自佛山复降于清。十二月,命文安之出督师,经略川、秦、楚、豫,封王光典等为侯伯;所谓十三家之兵也。

  辛卯,永历五年春正月己卯朔,上在南宁。二月,柳州破,上移驻田州。三月,使编修刘■〈艹洍〉封孙可望为冀王,至平越不得入。夏四月戊午,皇太后王氏崩于田州。五月,葬于南宁杨美山。上尊谥曰「孝敬、庄翼、康圣皇后」。可望以不允秦封,使贺九仪、张胜、张明志等将兵入卫,贼杀大学士严起恒、兵部尚书杨鼐和及给事中刘尧珍、吴霖、张载述等,皆主不予秦封者也。于是,始真封可望为秦王。八月,赠瞿式耜吴国公、张同敞江陵伯。九月,陈邦傅诱杀宣国公焦琏,叛降于定南王。上闻浔州破,驾发南宁。十月辛卯,驾次新宁。上生母马太妃徽号曰「昭圣、仁寿皇太后」,册慈煊为太子。十二月甲辰朔,大清兵破滨州。庚午,南宁破。赵印选、胡一青以败卒同马吉翔抵桂滩,请上弃舟从陆,尽焚龙舟重器而行。由土司安平、壮雷、归顺、归朝,一路进发,诸蛮各供粮饷并从官夫役。孙可望既受秦封,乃遣其将狄三品、陈国能、高文贵等以兵三千来迎,并书致从官曰:南宁不守,当驻安隆。从之。是时,可望已据有川东西矣。

  壬辰,永历六年春正月癸酉朔,上在归朝司留九日,发。戊子,至广南府。孙可望遣总兵王爱秀表请居安隆。二月戊申,上至安隆,改名安龙府。可望岁以银八千两、米六百石上供,从官取给焉。大清兵入四川,可望守将白文选走回云南。定南王自广西以七百骑出河池州向黔,大军驻柳州。可望乃使李定国与冯双礼等图桂林,步骑八万人;刘文秀等图成都,步骑五万人。疏闻安隆,封定国西宁王、文秀南康王,余各加公、侯,从可望请也。三月壬申朔,建行太庙。五月,定国等进攻靖、沅、武冈皆下,疾趋广西。七月癸酉,遂克桂林;定南王自焚死,获陈邦傅并其子鲁禹,送贵州伏诛。杜永和以琼州北降;南阳侯李元胤及其弟安肃伯李建捷见执,不屈被杀。刘文秀等陷叙州、重庆,大清兵出击,大破之,全军俱没。九月,李定国北取衡州;孙可望亦自至沅州,攻辰州府,陷之。十一月辛未,大清兵遇定国于衡州城下,大战竟日,定国不能支,遂败走。会主帅遇伏殒,定国得收兵,退屯武冈。是年,凡宗藩在贵州者,可望渐杀之。

  癸巳,永历七年春正月戊辰朔,上在安隆府。李定国自桂林胜后,不复受可望约束;可望恶之,使人召赴沅议事,将杀之。定国辞不行,径回广西,可望自追之。大清兵进宝庆,与可望战于花子街,杀伤相当;可望急退,诸营遂溃。大清兵亦不进,各引还,以武庆之间为界。上在安隆,日益穷促,闻定国得广西,且与可望有隙,乃与内阁吴贞毓等十八人谋召定国入卫;定国感泣,许之以身报。

  甲午,永历八年春正月壬辰朔,上在安隆府。二月,开科取士四十名,以四川熊渭为第一,授庶吉士;余授知县、教职有差。可望闻密敕召定国等,三月使部将郑国、王受彦至安隆,杀与谋十八人;憾定国益甚。定国亦防可望袭之,出师掠廉、雷;夏五月,陷高州,进围新会。十二月,大清兵至,与尚、耿两王合击之,败北。

  乙未,永历九年春正月丙戌朔,上在安隆府。孙可望遣兵攻常德,复败归。上在安龙,涂苇箔以处,日食脱粟。守将承可望意,更相凌逼,挟弹射马,直入其门;文吏乘舆呵殿过之不复下,改称府为安笼。岁造开销银米册报可望,称皇帝一员月支若干、皇后一口月支若干,隐忍延喘而已。李定国既解新会之围,由高州退守南宁。十二月,孙可望闻其势不振,遣兵袭之。

  丙申,永历十年春正月丙戌朔,上在安龙。李定国败可望兵于田州,率兵疾趋安隆,迎帝入滇。可望侦知之,先使白文选至安隆,促上移黔。太后闻之哭,从官亦哭,白文选见之心动,因以情告曰:姑迟行,俟西府至。遂以舆从不集报可望,阴留俟定国数日。定国至,遂奉之西走云南。可望复使兵邀之,定国已抵曲靖。时,刘文秀守滇,亦素怨可望;闻定国至,即纳之。沐天波迎上于马龙驿。三月,上入云南,居可望府中,赐李定国晋王册宝,封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巩国公,余俱为侯、伯。又以定国记室金维新为吏部侍郎兼都御史、龚铭为兵部侍郎,加沐天波柱国少师。马吉翔复谄附定国,仍以文安侯入阁办事。遣文选入黔慰可望,可望恨甚;然以妻子在滇,未敢公为逆也。

  丁酉,永历十一年春正月甲辰朔,上在云南。二月甲申,东宫出阁讲学。四月癸酉朔,上圣安皇帝庙号曰「安宗简皇帝」,后曰「简皇后」。下诏大赦。五月,使张虎送可望妻子赴黔。可望既无内顾,七月,举兵反,诏削其王爵。时,可望所部至众,定国兵不过数千、文秀将留镇兵亦少,然人心不直可望。兵至交水,其大将白文选、马进忠、马惟兴、马宝皆致之,遂大败走,挈妻子赴长沙降清。论功,封冯双礼庆阳王、马进忠汉阳王、马惟兴叙国公、贺九仪广国公,余将封侯、伯者十五人。其党附可望者,程源、郑逢元等皆降级。十月,遣使间道赴海封成功为延平王。十一月,追赠吴贞毓以下十八人谥荫有差,遣官谕祭,立庙安隆。

  戊戌,永历十二年春正月戊戌朔,上在云南。二月,大清兵从蜀、楚、粤三路入黔,李定国使其将刘正国、杨武等守三坡、红关诸险防蜀,使马进忠等驻贵州。四月庚寅,刘文秀卒。可望旧将王自奇、关有才反,定国讨诛之;内乱平,而贵州已不守矣。是时,蜀兵至三坡,刘正国由水西奔回。晦日,大清兵克遵义,楚兵自镇远抵黔,马进忠等亦走。五月,蜀兵击败杨武于开元之流水。七月丙申朔,命李定国为招讨大元帅,赐黄钺。粤兵抵蜀山州。十月,三路兵俱集,信郡王自北至,会于杨老堡,戒期入滇。李定国与冯双礼等扼鸡公背,图复贵州;别遣白文选将四万兵守七里关,抵生界次师,示攻遵义,以牵制蜀师。十二月,蜀兵出遵义,由水西以烈趋天生桥,入乌散。白文选惧,弃七里关,走回沾益。泗城洲土官岑继禄导粤兵入安隆。定国使安仁侯吴子圣御之,败绩。定国由盘江还师拒战,连败于安龙之罗炎、凉水井、撤岩,遂遁回。丁丑报至,上发云南。

  己亥,永历十三年春正月癸巳朔,上次永平县。乙未,大清兵入云南,公侯伯、文武吏多迎降。丙申,上至永昌,下诏罪己。李定国还黄钺待罪,自称削秩;不许。二月,白文选败于玉龙关。初,文选自沾益追及,定国留之断后。大清兵以二月癸亥出云南,辛未追败王国勋兵于普棚,丙子至大理、至玉龙关,文选与张光翠、陈胜等俱战败,由沙木和走镇康,土司总兵吕三桂被杀。永昌闻之,使沐天波、马吉翔等随行。己卯至腾越,李定国伏兵潞江之高黎贡山中。大清兵至永昌;辛巳,过潞江。有泄其谋者,定国乃出兵战竟日,窦名望、王玺皆战死;定国不能支,复遁。腾越闻报,乘夜走入南甸,平阳侯孙崇雅邀劫资装于道中。时随兵尚四千人,夜疾驰迷道,互相惊扰,群臣妻子不相顾,叛卒乘机剽掠,贵人、宫嫔亦失去过半矣。丙戌,抵囊木河,十里即为缅境。沐天波入谕,始启关,犹勒从官尽弃所携兵器而后入。晦日,至蛮漠。土官思绵迎入土司城。蛮漠旧为宣抚司,属永昌府;自万历中始为缅有。三月,缅酋以四客舟来迎,从官自觅舟江上,得从者六百四十六人。故氓王子及总兵潘世荣、内监江国泰等九百余人、马九百四十余匹俱由陆,期会于缅甸。己酉,至井亘;缅人禁勿进,遂止其地。李定国既败于潞江,走孟定,白文选走木邦。已而,文选以兵入缅,缅使人至井亘求檄止兵。文选战不胜,走回孟良。四月,祁三升兵至蛮漠,复使丁调鼎、杨生芳往止之。沐天波、蒲英、王启隆等谋乘间走之户猎二撤,亦不许。五月甲子,缅复以舟迎。乙丑,发井亘。丁卯,至阿瓦城,距河止焉。此之阿瓦,即缅酋所居城也。戊辰,陆行五、六里,进赭硁;知前陆行者潘世荣等,被缅分给土人为奴,多自杀,惟氓王子八十人后流入暹罗云。缅人于赭硁构台以栖车马,置草屋十间,编竹为城,每日兵士百余人护之。从官各结茅散处,蛮男妇自来贸易。初至,馈献颇丰,后渐薄。九月,缅进新稻,命分给从官之窘者。十月戊子朔,颁历于缅。李定国移居孟良,内有女土官,定国破擒之,遂据其城。十一月,白文选至,与定国合军。十二月,文选移营猛禀。

  庚子,永历十四年春正月丁巳朔,上在赭硁。三月,李定国部将贺九仪欲出降,定国杖杀之,其卒多溃还云南。四月,白文选移军景线。李定国遣使约会兵攻缅,欲迎上,不得,败缅兵于瑞羊岳。从官资用尽竭,有数日不举火者;上出皇帝之宝,命吉翔碎之分给,人各数钱。九月,太白经天,凡十有五旬。

  辛丑,永历十五年春正月辛亥朔,上在缅甸。缅发兵守隘,筑木城,防守甚严。李定国与缅战于洞坝,白文选助,复败缅兵。缅终不肯出上。先是,定国军洞坝,去缅城八十里;文选军象腿,去缅城一百十里;皆东南境也。定国密奏曰:今与缅王约送何地,而诸臣在内何泄泄不以为意也。文选驾浮梁,将济师;缅人断之,不克济。定国遣副将董朝用、高三允往马得狼造舟,二人焚舟降清。五月,缅酋以老避位;其弟莽猛白代立,索贺礼。七月,复来言三月供给之劳,索报礼;俱无以应。而呪水之祸作。丁丑,缅人来请从官过河盟;既出,以兵围杀之。自松滋王而下,勋臣沐天波、武臣马吉翔、王维恭、魏豹、马雄飞、王起龙、蒲缨、王自京、龚勋、陈谦、吴承爵、安朝柱、任之信、张拱极、刘湘、宋宗宰、刘广寅、宋国柱、丁调鼎、文臣邓士廉、杨在、邬昌期、邓居诏、任国玺、王祖望、裴廷谟、杨生芳、潘璜、齐应选、郭璘、张伯宗、内监李国泰、李茂芳、杨宗华、杨强益、李贵、沉犹龙、周□、卢□、曹□等凡四十二人俱被害;其未乱而先病故与遇乱而自尽及贵人、王妃、百官妻女之前后自杀者,不可胜纪。惟都督同知邓凯以病足得免,生还,为人述其状云。缅杀诸人后,有驰呼而来者,云勿害皇帝及黔国公。盖思留以献也。而天波已先死,乃复治天波所居室,移上及宫眷二十五人入居之,并进衣食。八月,李定国以十六舟攻缅,复为所败,覆其五舟,乃与文选俱引还。十二月丙午朔,大清兵至。白文选自木邦降。戊申,缅送上与太子至军前。明年三月丙戌,至云南府。四月戊午望日,蒙难,年三十八。太子亦遇害,太后及后嫔俱入京。帝丰硕伟干,貌似神宗,而性恶繁华,亦颇似之;无声色玩好,不饮酒,虽不甚学,而喜闻讲论书义,事两宫尽孝。蒙难之日,暴风雷雨昼晦,士卒皆出涕,梵葬于北门外。

  粤中之立国也仅矣。崎岖黔、粤之间,与蛮獠杂处,抢攘窜越,罕有宁宇;然犹支搘倾侧,历十五年。其始也,瞿、严绸缪于内,何、堵捍御于外。陈、张之徒义旗云集,辑忠贞营数十万之寇分疆驻守。然后金、王反正于江右,成栋投戈于粤左;吕、王、杨、沐经营滇、蜀,浸浸乎画江汉而守之,可以有为矣。然进寸退尺、朝得夕失,卒不能稍有树立。盖大命有归,强阳余闰,固天之所不庇者也。自瞿、何致命而后,文吏偷安、武将骄暴,椅寇盗为长城,托绝域以寄命;蝥贼内讧,忠良屠戮,而遗烬以息。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岂不谅哉!

  ·纪略四鲁监国

  鲁王讳以海,高帝十世孙也。父王寿镛,崇祯十五年大清兵陷兖州,自缢;王年幼被执,三刃不中乃舍去。十七年二月甲戌,王嗣位。北都之变,诸王皆南下。弘光元年四月,命暂驻台州。五月辛卯,弘光避位。六月,大清兵入浙,潞王亦降。闰六月己丑,九江道佥事孙嘉绩起兵于余姚。其明日,郑遵谦应之于绍兴。又明日,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应之于宁波。兵部尚书张国维与陈函辉、宋之溥、柯夏卿等共请王监国,即日移驻绍兴,以分守署为行在。加张国维、朱大典、宋之溥为东阁大学士;国维督师江上,大典镇守金华,之溥司票拟。未几,召大学士方逢年入直;宋之溥谢事。起章正宸为左侍郎、署吏部事,李白春户部尚书,王思任礼部尚书,余煌兵部尚书,张文郁工部尚书,陈函辉礼部右侍郎。分兵列江上,画地戍守:方国安守七条沙,王之仁守西兴,郑遵谦守小亹,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守瓜里。加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皆督师右佥都御史,进方国安镇东侯,封王之仁武宁侯。七月,张国维复富阳。命姚志卓守分水。江上之兵,每日蓐食鸣鼓,放船登陆搏战,日中又复转舵还戍,率以为常。未几,分饷分地之议起。统计浙东钱粮六十余万,尽归方、王二军;义师或散或留,听其自为征劝。于是,新安王兵散,督师所领之营亦不过数百人而已。八月,兵部尚书田仰从海道至,留为东阁大学士。十月壬辰,战于江上。方国安严阵以待,张国维率步兵翼其后,裨将王国斌、赵天祥继之;大清兵却,追至草衙门下。隆武帝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颁诏于越,不奉诏。十一月,进方国安荆国公、王之仁宁国公,封郑遵谦义兴伯。王劳军于江上,驻跸西兴,筑坛拜国安,命各营皆授节制。马士英、阮大铖窜入方营,欲朝见,王不许。十二月,王回越城,以谢三宾为礼部尚书,寻入东阁。铸大明通宝。兵部主事署余姚县事王正中进所造监国鲁元年大统历。

  隆武二年丙戌、鲁元年正月己酉朔,王在绍兴。以柯夏卿、曹维才为使,奉书闽中。二月,张国柱掠余姚,其部曲张邦宁掠慈溪。国柱,刘泽清标将也,航海依王鸣谦于定海;有弓箭手五百人,乃挟鸣谦入内地。行朝震恐,署为胜虏将军,始返。总兵陈梧败于嘉兴,掠余姚,知县王正中遣民兵击杀之。三月丙寅怀宗大祥,王于庙堂哭临,三军缟素。一日,大清兵入钱塘,王之仁率水师迎战,乘风碎其舟,郑遵谦获铁甲八百余副。四月,王正中率师渡海盐,破澉浦城。五月,加孙嘉绩、熊汝霖东阁大学士。两督师不能军,以其兵付黄宗羲,与王正中合师三千人;尚宝司卿朱大典、太仆寺卿陈潜夫、兵部主事吴乃武、查继佐又数百人附之。渡海剳谭山,将取海宁;以江上兵溃而返。时,夏旱水涸,有浴于江者,徒涉往返,大清兵驱马试之不及腹。六月丙子朔,数十骑渡江,列戍惊溃。上由江门入海,令保定伯毛有伦扈王妃、世子出定海。张国维、陈函辉、余煌、王思任皆死之,方国安、方逢年、马士英、阮大铖等皆降。方、马至半途伏诛,大铖死仙霞岭。朱大典犹守金华不下;大清兵攻破之,屠其城,大典自焚死。自金华陷,而全闽无一矢之拒矣。王之出海也,富平将军张名振弃石浦以舟师扈王至舟山,黄斌卿不纳,飘泊外洋;毛有伦扈张妃、世子,为叛将张国柱劫之北去。会永胜伯郑彩至,奉王入闽。十月丁酉,王发舟山。十一月丙寅,次中左所(即厦门)。时,郑芝龙方降清,令彩执王以降。彩不可,匿王而以南夷貌类者服王冠服,居舟中,谓守者曰:苟事急,则缢死以示之。芝龙北去,乃已。芝龙子成功起海上,以中左所为营;然不欲奉上,改明年为隆武三年。于是,郑彩奉王,改次长垣。

  丁亥年春正月癸卯朔,王在长垣。熊汝霖为相。辛未,王禡牙出师,提都杨耿、总兵郑联皆以兵来会。进郑彩建国公、张名振定西侯、杨耿同安伯、郑联定远伯、周瑞闽安伯、周鹤芝平夷伯、阮进荡胡伯。鹤芝复海口,以参谋林钥舞、总兵赵牧守之。二月壬申朔,克海澄。明日,攻漳平,失利。又明日,清师救海澄,退入于海。丙子,克漳浦,以闽人洪有文为令。五日,复破,有文死之。勋西王复建宁,其裨将王祁复邵武。祁营山中,取民间几桌数百张,每张悬火线数百炷,黑夜顺流环城而过;守者谓祁兵薄城,炮石交下,迟明方知其伪。守者习之不疑,一日祁至,遂破。四月,海口破,林钥舞、赵牧死之;周鹤芝退守火烧岙。六月,攻漳州不利。七月,王亲征,次长垣;会郑彩、周瑞、周鹤芝、阮进之师攻福州,败绩。八月丙戌,克连江。十月,长乐、永福、闽清皆下,罗源知县朱丕承、宁德知县钱楷皆以城降。以马思理为东阁大学士、林正亨为户部尚书、钱肃乐为兵部尚书、沈宸荃为工部尚书、刘沂春为右副都御史、吴钟峦为通政使、余颷为左都御史、林嵋为吏科都给事、黄岳为吏部考功司郎中。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其帅涂登华降。辛未,邓藩审理陈世亨以一旅复安固,援兵不继,被执大骂而死。吏部文选司主事林垐、兵部左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败皆死之。

  戊子年春正月丁酉朔,王在闽安镇。杨耿、朱继祚攻兴化,克之。兴化分守道彭遇扬,故弘光时御史也。其守将出战,而登陴立明帜,守将不敢入。癸丑,郑彩杀大学士熊汝霖及义兴侯郑遵谦。三月,以钱肃乐为东阁大学士。江西金声桓遣其部将郭天才援闽,与巡抚佟国鼐有隙,遂来降,封为忠勤伯。王在闽中,先后复三府、一州、二十七县;大清调江、广、两浙之兵来救,所复府、县皆破。至是,仅留宁德、福安二县。六月戊戌,钱肃乐卒。十月,马思理卒。以沉宸荃、刘沂春为东阁大学士。

  己丑年春正月庚申朔,王次沙埕。三月,宁德破。四月,福安破,刘中藻死之。六月,张名振复建跳所。七月壬戌,王次建跳。闽地尽平,郑彩遂弃王而去。名振迎之至浙,从亡者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尚中、兵部侍郎孙延龄、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户部主事林瑛、左副都御史□□等,每日朝于水殿。壬午,王师围建跳;荡胡伯阮进以楼船至,遂解去。封王朝先为平西伯。朝先初同张国柱、王之仁出海,黄斌卿留之部下,不任以事。朝先故土司,调征塞上,累立战功,不肯郁郁居闽,请徇边海,至奉化之鹿头颈,聚兵数千。八月壬辰,世子生。九月丁酉,张名振、阮进、王朝先共杀黄斌卿。十月己巳,王驻跸舟山。刘沂春还闽,以张肯堂为东阁大学士、朱永佑吏部侍郎、孙延龄户部尚书。

  庚寅年春正月乙卯朔,王在舟山。九月,周瑞、周鹤芝楼船三百余艘分屯温之三盘,以为舟山犄角。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辛卯年春正月己卯朔,王在舟山。二月乙卯,张名振杀王朝先。大清兵会攻舟山;张天禄出漴关、马进宝出海门、陈锦总督全师以出定海。舟山闻之,张名振、阮进扈王发舟山,泊道头。八月辛酉,大清兵试舟海口;南师以三舟突阵,获楼舡一只、战舰十余,馘一十人而纵之。丙寅,大雾;大清兵悉抵螺头门,守陴者方觉。阮进战死,安洋将军刘世勋、都督张名振统精兵五百、义勇数千,背城力战,杀伤千余人。九月丙子,城破。大清兵相谓曰:我兵南下,所不易拔者,江阴、泾县,今舟山而三耳。文武吏士死节者甚众。

  壬辰春正月癸酉朔,定西侯张名振、大学士沈宸荃、兵部左侍郎张煌言扈王至中左所,寻居金门。

  癸巳年春正月戊辰朔,王在金门。三月,王自去监国号。其后事失载焉。

  当义旗初建,使方、王肯受约束,渡钱塘而乘北师之初至,三吴豪杰闻声而附,未必不可与天下争衡也。乃畏葸自守,蕞尔两府以供十万之舟,即北师不发一矢,一年以后,涤地无类矣。及浙河失守之后,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陆处者惟舟山二年。御舟稍大,名河艍,其顶即为朝房,诸臣议事在焉。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零丁飘絮,未罄其形容也。有天下者,以此亡国之惨,图之殿壁,可以得师矣。

  □□□□□□□曰:监国去号之后,依郑成功以居,寻与成功有隙。甲午春,王将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中。□□□□□□□□也。愚按监国之死于郑氏,「江东泣血录」所载;近见数种野史亦同。然「张苍水集」,则壬寅永历被俘之后,监国尚在。苍水先生曾有劝进大号表,甲午之说讹也。又先生以甲辰殉难,去壬寅二载,而其中有祭监国鲁王文;则监国之死,非癸卯、即甲辰之上半载。其时,成功已死,弒于郑氏之说亦讹。故曰失载,以作疑案可也。

  ●南天痕卷三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宗藩传

  汉大夫雄云:大木将摧,条枯枝卷。明宗贤不肖判然;神窥砚谷、鬼泣毫巅、蕃蕃落落,理势然也。兹立一传,别藩记也;系帝略后,尊王室云。

  宗藩 朱盛浓、朱议沥、朱盛征、朱议漇、朱绍鲲、朱常■〈巛上木下〉、朱统锜、朱容藩

  ·宗藩 朱盛浓、朱议沥、朱盛征、朱议漇、朱绍鲲、朱常■〈巛上木下〉、朱统锜、朱容藩

  朱盛浓,字杨亭,楚府宗室也。居江夏,弘光时,授池州推官。及池州失,盛浓避之石埭。乙酉七月,起兵复石埭、又复东流,遂与贵池太学生吴应箕合兵攻池州,不克,乃分兵复建德。八月,遇大兵于大岭,战颇利。九月,大兵至,盛浓退守甲子岭。十月,建德、东流相继溃,盛浓奔太湖,依吴易。易败,走浙东。隆武帝授御史,巡按广信、饶州,兼视学政。屡疏请入觐,许之。已闻汀州变,乃走广东。永历中,为兵部右侍郎。四年十一月,扈驾赴浔州,叛将陈邦傅纵兵大掠,遇害。

  朱议沥,南昌宗室也。江西乱,流寓西湖,与宜兴中书舍人卢象观遇于逆旅,一见语合。入于忠肃祠,相与论列,慷慨流涕,谋兴复。乙酉闰六月,起兵茅山。南京人朱君兆者,常结城中豪杰以待变,许为内应。议沥从君兆入城,而象观营山中;遣僧告君兆师期,举火以应。僧至总督告变,城中得为备,举火以诳。象观兵薄城下,烧太平门,铁骑出而蹂躏之,大败;因族君兆家。议沥匿水窦中得逸出,与象观至宜兴,稍收士卒。攻漂阳又败,象观走太湖,议沥不能军。时,都司方明方拔广德,迎王入城。义师多应之,连破孝丰、临安、宁国县,军声复振,而开府于孝丰。隆武闻之,册封瑞昌王;诸臣授职有差。未几,大兵由徽州出,破孝丰,诸军悉溃;王走匿丹徒诸生喜正家。山东吴仪之、吴纯之者,义士也,渡江迎王。值名捕急,遂迁镇江蒋生舍,逻者猝至,仪之挺身出曰:「我瑞昌王也」;王及纯之得脱逃。已而知其伪,执喜正。正不胜拷掠,言王所在,遣裨将从正捕王。裨将不欲得王,将近,举炮,欲以惊走王;而王适在田间,正遥见而呼之,乃见执。十二月十二日,害于江宁。丹阳诸生袁钟、宜兴陈用卿、金坛张景潮,皆从王死义者。

  朱盛征,字青潮,通城王宗室也。授剑州知州,未赴。乙酉避于太湖之西山,易姓曰「林西山人」。蔡永新任侠好事,乃与职方郎中王朝升及礼部主事吴景亹等奉之起兵,称为通城王。朝升摄内外事;设五总兵,以永新、徐震海、许爕等分将之。初、山中人或梦揭竿其地,上书「青潮」二字;而王之字适与之符,众以为祥,故多应之者。檄至长兴,长兴人奉笺称贺,乃遣许爕将千人会之以攻湖州。七月二十八日,克之;命景亶与故太守王士誉守焉。王入长兴。既而景亶弃湖州,大兵间道袭长兴,王退屯湖中。已而走衢州。明年八月三日,遇害。

  朱议漇,字润生,乐安王宗室也。以宗贡生,授句容知县。乙酉夏,起兵其县之茅山,败走;入太湖,与通城王合军,又败入浙东。隆武帝命为右佥都御史,巡抚衢、严二府。明年,衢州陷,死之。

  朱绍鲲,吴定王之后,封遂平王。崇祯末,流寇犯河南,王亲御之,流矢伤唇及腹。弘光时,上书请往河南招集义师;不许。乙酉闰六月,至淞江,与吴志葵起兵。志葵败,王入太湖,依吴易。易兵溃,走吕国兴营。国兴又降,匿于嘉兴王店。明年十一月被获,害于江宁。王志气果敢,言及国事,辄悲愤流涕。举事无成,人咸惜之。

  朱常■〈巛上木下〉,蕲州人;朱统锜,南昌人;皆明宗室也。初,史可法之巡抚安庆也,檄山中之豪各筑寨自守,以御流寇;资以火器、财贿。于是,潜山、舒城、英山、霍山、桐城、太湖、宿松皆有寨,而蕲、黄间名寨四十八。其山皆高峻插天,出入仄径,仅可错趾;左右悬崖,如谷无底。其巅乃衍平,饶水泉林木可居。流民无归者,往往挈妻子依阻其中,寇不能至。由此,上接德安、汝宁,名寨四百九十八;西越武胜关,达南阳,以抵于熊耳、蓝田,连山沓嶂未有间也。乙酉夏四月,左梦庚既降,大兵入守安庆。诸寨多为明守不肯下,奉常■〈巛上木下〉居太湖司空山寨称荆王,袭破太湖县。扬州人赵正据宿松洿池,屡挫大兵。戊子春正月,江西金声桓反,九江以东望风趋附。寨长傅聘以数骑突入宿松县,收籍取印,执县丞迟大魁,知县孟暄走免。张都督败安庐道兵于殷道山。三月,范大、范二起桐地白云寨。是时,清巡抚李栖凤遣兵备夏继虞、总兵卜从善、黄鼎、副将梁大用,合兵剿诸寨。常■〈巛上木下〉、部将余垣,以私属三百人出降,因诱执常■〈巛上木下〉、。冬十月,潜山余公亮聚数千人据英窠寨,监生胡经文起兵据横山寨。胡经文者,屡有异志,事觉,亡命,游各山寨间,交其豪。常■〈巛上木下〉、既执,各寨已散,惟英山张福寰自明末据三尖寨,拥众如故。二范、余公亮皆倚之而起;经文尤善福寰,因据横山以应公亮。是岁,永历二年也。统锜,尝自称江西宁王之裔,为人放诞、好大言,或号朱九风子。大兵破南昌,崎岖渡江,闻张福寰名,潜至其寨,不得通,授徒自给,继乃微言我宗支也。福寰知之,即善护焉。经文既立横山寨,公亮以数百人败县将李之培。自是,天堂、埭口二十余寨相继蜂起。经文谓福寰曰:事可就也,盍立主帅乎?于是,迎统锜入潜山。己丑春二月初四日,奉统锜为石城王,居飞旗寨,以永历纪年,造作符印。各寨谒见,以次拜官;自郡县、监司、抚按、科道、部院、总镇之属咸备。他寨有来谒者,以兵降之。其授部院职者,有傅梦弼、傅谦之、桂蟾、义堂和尚之属,皆佐统锜在诸寨为飞旗外卫。于是,统锜抚有二十四寨,因联络蕲、黄四十八寨,其来谒者各授职有差;文职则周损、曹胤昌、王■〈火鼎〉、胡玉良等,武职则陈汝密、李有实、常近楼、侯云山、刘奉宇、陈元、萧新宇,凡一千五百人来谒见云。胡经文在从龙寨往来计事,又遣游击胡胜进据西关寨为飞旗声援。是时诸寨蟠踞,时出侵掠。清操江都御史李日芃与下谋曰:天下大定,我肘掖之间寇贼纵横,守土者之责也。贼恃险阻深,猝不可拔,而可以计取。于是,遣参将汪义、游击袁诚六人至潜山,各赐银碗而刻其文曰「莫杀百姓」。又遣中军孔国元、守备赵铖、孙之秀、生员林风集等,各持檄约曰:降者不死,且耕吾田而复其租。诸寨见其檄词温润,且免征也,咸心动。既而有降者,则赐银牌、锦衣、绮服,令互相夸耀。日芃度其且溃,夏四月遣兵备道石镇国率从善、大用等合兵攻之,破梅家寨,杀其监军葛修懋、游击夏胜重等二十余人。白云寨降。进攻英窠寨,围之六旬,破之;获其总兵孔文灿、游击王祥,余公亮奔城墙寨。秋八月,梁大用进克皖涧寨,傅梦弼走马园。冬十一月,诸将由水吼岭进兵,以武生余必寿为乡导。旬日,降者十八寨;惟统锜尚守飞旗不降。军进至汤池衙前,攻围之。初十日,纵火箭仰射,寨中大乱。大用负戟先登,诸将继之,擒其监军王坤□、总兵储伯仁、石际可、旗鼓汪托,统锜从后关遁马园。

  大兵追至霍山界宝纛河,执傅梦弼、桂蟾、义堂、唐明胜等十余人。西关寨犹守不下;二十五日,石镇国遣生员金承誾、徐学韶说降之。余公亮亦出降。统锜亡匿英山。日芃初得胡经文、胡良玉也不杀,使招统锜以自赎。明年春正月,授以计;初十日,经文于英山羊角河诱统锜来马园执以归,诸寨悉平。惟张福寰独守山寨十余年,后以粮尽,伪出降,有所图,事觉被杀。诸寨既降,日芃余众复煽聚。使推官黄敬玑赍银二千两、牛五十四头、田票三百五十,入山募愿耕外乡田者即以给之,民皆出山;乃遣县丞常一敬入山,伐竹木,市其值充官税,以明持檄之约不欺也。又使梁大用及知县郑遹玄,夷其阻隘;踰年,乃令民还山复业者听焉。

  朱容藩,楚通城王支庶也。素无赖,为宗人所逐。窜入左良玉军中,称郡王,领兵劫掠,诸将皆恶之。弘光即位,容藩走南京,贿马士英,请以镇国将军监楚营。行至九江,以恣横激军变,惧罪而逃。时,李自成败于陕,余贼溃入楚。容藩诣贼众,诡谓楚宗世子;贼信之,将立为王。而容藩举止乖异,贼疑焉。丙戌十月,粤中建国,容藩至行在,奏言贼中情形甚悉。内阁丁魁楚以其辨也,谓为材,荐掌宗人府事,参与大政。兵科程源者,蜀人,喜谈兵;见容藩,与之结纳。因谓容藩曰:川中贼势虽盛,而诸将所拥兵亦不下数十万;朝廷诚假我两人节钺,公督东北、我督西南,贼不足平也。容藩喜,具疏请之。朝议乃加源太常寺少卿,经理三省;而改容藩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川东兵马。未行而大兵破广东,上移驾桂林,内阁吕大器、丁魁楚皆奔,随驾者祗瞿式耜一人。容藩因觊觎入阁,使给事中唐针等上言:上护军单弱,容藩重臣,不宜令出。上素恶容藩,因大怒,尔等又欲拥戴容藩耶?遂夺其印敕,欲斩之。容藩惧,赂内侍庞天寿以求太后。太后谓上曰:变乱以来,宗室零落,容藩罪不至死,勿过求。上乃赦之,复其官。丁亥正月,容藩自楚入川、程源由楚入滇,自称三省总督,沿途卖官分札,赃私狼籍。四川巡按钱邦芑廉得之;四月,具疏言状。上震怒,削容藩职。容藩乃由辰川入永顺司,至施州卫,得王光兴兵二万。时,光兴新败于郧阳,无所归,而容藩自称楚世子天下兵马副元帅,光兴诸将遂附焉。檄召川将李占春、余大海于夔州。会大兵方破成都,载辎重由重庆下,容藩命二将泝流击之。七月十一日,遇于忠州之湖滩。占春以轻舟直薄其营,发火炮,大兵乱,弃舟走川北。容藩愈强,遂称监国,铸副元帅印佩之。改忠州为大定府,门曰承运门,称所居为行宫。设祭酒、科道、鸿胪等官,擅封拜王光兴、李占春、余大海、杨朝桂、谭弘、谭文、谭诣、杨展、马应试等为侯、伯。以张京为兵部尚书、程正典为四川总督、朱运久为湖广巡抚。是时,车驾越在广西,湖南、湖北方用兵,朝廷声问不通,文武无主,故容藩之恣肆妄行,莫觉其伪也。八月,钱邦芑率王祥复遵义;九月,袁韬复重庆。川北总督李干德率师会之。十一月,容藩、占春等至重庆,与干德相见,讽其拥戴己,干德不礼焉。会冬至朝贺,袁韬本起贼伍,不知礼,与容藩齐班拜舞。容藩怒,命占春袭袁韬,并杀干德。而干德善占候,夜观星象谓韬曰:且有急兵。韬因设备,干德亦移帐于高埠。及占春兵至舟中,不见干德,乃大惊;及袭韬,复不能胜。次日,韬治兵与占春相攻。容藩走涪州,移书邦芑,请为两营解纷。邦芑怒,复书数其僭踰之罪。容藩乃铸锦江侯印以送王祥,使以兵应占春。戊子春正月,祥兵出綦江,与袁韬三战不胜,退屯南岸。轻舟见容藩,占春亦至。王祥有膂力,猝起擒占春过其舟,命部将王朝兴守之,欲并其众。朝兴与占春同里,私释之;占春夜踰城出。王祥既失占春,战复不胜;二月,还遵义。韬亦走顺庆,占春退屯涪之平西坝。夔州临江有天字城,甚险可守;容藩以为己谶也,改为「天子城」,率众居之。川东诸将士,授爵无虚日,土司、蛮獠皆为所动。钱邦芑乃具疏劾之曰:容藩昔得罪朝廷,幸蒙宽宥,命使湖南。而乃假借朝廷威灵,笼络诸将,潜怀不轨;伪造印信,选授文武。今岁六月,臣巡川南,见容藩所刊建制百官榜文,其自称曰「予一人」、「予小子」;如是而欲其终守臣节其可得乎?今寇贼充斥,干戈不息,道途荒阻,西川僻处西徼,与行朝隔绝,蛮夷土司,易动难抚。且三年之间,四易年号,人情惶惑,莫知适从。臣不惮艰苦往来深山大箐、荒城败垒中,驱除豺虎,剪涤荆棘,招集残黎,宣布威德。西川之地,始知正朔所在。今声教渐着、法纪方行,而容藩包藏祸心,窥伺神器,阳尊朝廷,阴行僭伪。倘羽翼得成,便有公孙子阳、王建、孟知祥之事。臣窃愤恨,已移书告以大义;传檄楚督何腾蛟、堵胤锡、川督杨乔然、李干德及各大镇共诛暴逆,毋或玩寇。邦芑复封疏稿达胤锡,得书,即入川会容藩,正色责之。容藩曰:车驾播迁,人惑顺逆,聊假名号弹压之。胤锡曰:君自为逆,何能制众?若再不悛,则钱代巡率兵经前、我截其后,川将皆朝廷臣子,谁同君作贼者?因切责附伪诸臣。川东文武始知容藩名号之伪,各解散。八月,督师吕大器至涪州,李占春谒见;适容藩使至,期诸帅会师。大器见其职衔笑曰:副元帅,非亲王太子不敢称;且今天子在,何国可监?此欲反明矣。尔等受其官爵,不惧同罪乎?占春曰:始陷不知,误为所惑;今请讨贼自赎。占春即率舟师攻天字城。容藩拒战不胜,走夔州山中,为土人擒送,斩之。程源后为孙可望兵部尚书,可望败,复入朝。己亥正月上入永昌,程源扈从不及,以多赀为蒙化山贼所杀。

  呜呼!明制之于天潢,可谓厚矣。岁时皆有常饩;冠娶妻必告,别有赐予;生子女,则请名。自神宗倦勤,中官礼曹,事必以贿请;于是,始有白首不得婚娶、命名者矣。其后,宗支愈繁衍,遍天下几百万;贫乏者暴横于乡里,百姓患苦之,有司莫能制。迨遭闯、献之祸,屠戮几尽焉。其有流窜他方,义士奉之以建号者,亦不忍没。然遗迹零落,百不存一,其可考者具如右。

  ●南天痕卷四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

  昔年时事,听哑哑声,泪落耶?颜破耶?井灰石烬中珍沙铁屑,横青入冥;接之精出、吐之嗅沉,一目并现,栩栩欲动焉。爰例其传。

  列传一 史可法(附应廷吉)

  列传二 高弘图、姜曰广

  ·列传一史可法(附应廷吉)

  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顺天大兴人。其先以开国功,为锦衣百户。祖应元,举人,官黄平知州,有惠政;语其子从质曰:我家必昌。母尹氏既娠,梦文丞相入其舍;已而生可法,事亲以孝闻。崇祯戊辰,成进士。可法有文武材。初授西安府推官,已能平剧盗。又以参政监江北军。楚寇南下攻颕、寿,犯皇陵,可法所部不及千人,日驰数十里。遇贼大至,少避之;谍贼旁掠,辄发兵袭击,时有斩获。贼去,下马坐积尸上,计贼出没及身所历州邑破陷、长吏逃死状;草毕授军吏,复上马驰行。且战且抚,贼兵不敢逼。事闻,天子嘉之,擢佥都御史,巡抚安、池。旋加兵部右侍郎,督漕运,兼抚淮上诸军。可法感上知,益自奋励。身杂行伍间,与同劳苦;军行士不饱不先食、不授

  衣不先御也。将士皆感激,战辄有功。捷数上,乃开屯田、招流亡、缮城廓,访贤豪而谘之以军政。于是,江淮南北屹然称重镇。

  可法短小精悍,面黑色,两目灿灿有光,将士见者皆慑服。天子知其能,凡所奏,辄报可。已而,贼人又破荆襄、承天,分兵南犯,蔓延入河南、山东,告警者旁午至。可法率师屯淮岸,贼望旗帜辄遁去,终不敢窥淮。帝欲以可法为兵部尚书,简讨汪伟曰:有可法,淮扬以安;无可法,则江南必危。且留可法以系东南望。帝然之。就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可法入南都,即核军政;京营之有籍无兵者,悉按去之。营中惮其威名,不敢动。

  十七年春,贼逼京师,可法辄檄诸镇入援,未至而京师陷。庄烈帝崩,可法北向恸哭,以首触柱,血流至踵。发丧,誓师浦口,欲长驱死战。诸大臣及将士皆曰:社稷无主,盍择君以定南都乎?可法然之。是时,潞王已过江,泊舟无锡。初议所立,谓以亲则桂而远,以贤则潞而近,不知福王已在淮也。凤阳总督马士英先迎款于福王,欲挟之以居拥戴功;以书致可法,言以伦以叙,无如福王。诸大臣议未定,士英已内结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外约总兵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等,拥福王至仪真。可法不得已,遂具启迎王。越三日,魏国公徐弘基等始至;事已定,无敢异议者。

  王入监国,可法进战守大计,谓当素服郊次,发师讨罪,示天下以必报仇之义。王唯唯不能答一语。可法退,忧形于色。寻进可法东阁大学士兼故官,士英官亦如之。而王以士英有建立功,专依赖焉。居二日,可法谓士英曰:寇深矣,黄、高、二刘之众未尽为国用,当立重臣开府以镇之。今日之事,非可法与公谁任之者!士英唯唯。可法退,即合疏言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当酌地利设四藩,以淮、扬、泗、庐自守,以徐、凤、池、六为进攻之途;兵马钱粮,皆听镇臣自取给于有司,勿复为征输调度之扰。四藩一辖淮、扬,一辖徐、泗,一辖凤、寿,一辖滁、和;即以得功、杰、泽清、良佐为之。更立督师于扬州,节制诸镇。如此,则诸镇各自卫其地,无不致死;而受成于督师,机不遥度、事不中制,士气奋而民心定,江南庶几可保矣。从之。又请定京营兵制,分设营将,如北京故事;简精壮、募义勇以实之。其侍卫及锦衣、銮仪诸司所隶军役,当多事之日,俱宜入伍操防,毋坐耗钱榖。至锦衣镇抚司官不必备,亦所以杜告密、节繁费、收人心,于新政有裨者也。监国既即皇帝位,诏立四藩如可法议,而廷臣意皆欲士英督师。士英以朝权不可朝夕失也,乃谓可法曰:我驭军宽,颇扰于民;公威名着于淮上,军士皆慑服。公诚能经营于外,而我居中帅以听命,当无不济者。可法曰:居者守、行者御,莫能偏废。既受事,敢辞难乎?遂请行。京师士民哗曰:何乃夺我史公!太学生陈方策、诸生卢泾才等上疏,言淮扬门户也,京师堂奥也;门户有人而堂奥无人,其可乎?上方倚重士英,勿听。遂加可法太子太师以行。可法行,士英愈无所惮。俄进得功为侯,杰、泽清、良佐皆封伯。自是,四镇愈尊贵自恣,渐不可制矣。及张慎言荐吴甡于朝,刘孔昭言其不可,露章劾慎言;廷臣言孔昭武臣,不宜与铨选事。士英阴右孔昭,左右班攘袂相诘。可法叹曰:党祸起矣!上疏力言甡罪可□,文武臣当虚衷用事;报闻而已。

  可法奉诏祭告泗陵、凤陵。因上言曰:臣伏见二陵松楸如故,佳气郁郁,知万年灵长之祚方未艾也。北顾神州,山河顿异,感痛填膺,不能已巳。连岁凤、泗之间灾异叠见,天鼓一月数鸣,地且三震;以至今春,罹兹大祸。先帝躬神明之质,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十七年有如一日,尚不免殉社稷,抱恨千古;天命之难谌而地灵之不足恃,可见于此。陛下践祚之始,祗谒孝陵,哭泣尽哀,道路感动。若使躬谒二陵,亲见凤、泗境中万井悲风、千里赤地,蒿莱极目、鸡犬无声,汤沐遗黎,死亡殆尽;其呜咽悲愤,又不知何如也!伏愿陛下坚此一心,慎终如始,察天人相与之故,考祖宗灵爽之依。处深宫广厦,则当念西北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则当念西北诸方麦饭之无展;膺图受箓,则当念先帝之临渊集木,何以忽觏危亡?早朝晏罢,则当念先帝之克勤克俭,何以卒堕大业?战兢惕励,无敢刻忘,则二祖、列宗在天之灵必为请命上帝,默相陛下光启中兴。若晏处东南,不思远略,滥恩施、开告密,贤奸无辨,威断不灵,老成激而投簪、豪俊因之裹足;窃恐祖宗怨痛,天命潜移,东南一隅,不知其伊于何底也!

  亡何,吴三桂从本朝大兵入北京败贼,贼遯而西;山东、河南士民皆结寨屯聚,杀贼所置伪官以望王师。可法请立遣使北行,赍诏抚谕,使中原知中国有君,则人心南向,而大业有成。疏入报可。时四镇不即守所分地,暴横江北。杰欲驻扬州,扬州民城守不听入,杰纵军大掠。进士郑元勋与诸有司语,稍欲为两解;众疑其私于杰,竞起击杀之。而良佐亦驻凤阳,诸邑士民争诣阙言状。诏可法往慰解之,使可归镇。可法先至得功军,得功听命;至良佐、泽清军,皆诺。乃至杰军,杰素惮可法,具櫜键迎谒;升帐之日,洒然变色易容。可法知其军可用,欲以诚感之。裨校以下,人人召见抚慰;而责杰曰:将军之所以贵显者以有天子也。如不奉天子诏,而妄冀非所属之地,则诸将军与扬州之民,皆得弯弓而射将军,将军又何辞以对?杰色沮,默然者久之。然浸视为易与,止可法宿军中,易所隶卒,而更遣部下百人给事左右。可法拊循之,勉以大义,百余人皆感泣。传语军中曰:史相公我主也。杰惧将士皆向可法,而又深服其诚,乃谨事可法,请受命,然终欲驻扬州。可法乃集扬民曲谕,至以身为质,使罢守;奏以瓜州屯杰众。可法遂留扬州,开幕府治事,设馆礼贤,招徕天下智谋之士及稍通天文者并阴符、六壬、遁甲诸术者,皆廪饩之;募士得胜铠甲者百余人。复上疏请行保举之法,以补危疆守令;许之。旋诏可法谕四镇厉兵秣马,驻防河淮,刻期进师。当可法出,士英未敢即倍之;可法疏请饷,士英命户部百方应之。可法分给诸镇,诸镇益和,乃稍言进取事。而大清兵已收山东,且闻新立天子,使人以书贻可法,引「春秋不讨贼、新君不得即位」之义,将移师问不当立者。可法表上其书,劝朝廷为自强计。而自为书答之曰:阅贵国来书,以本朝立君为非是,幕府窃怪之。夫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经纶草昧,正利建侯之日也。夫是二、三元老,谓大位不可以久虚、神人不可以无主,相与迎立今上,以系天下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即位数日,幕府受命誓师江北,刻日西征。忽闻吾大将军吴三桂借军贵国,破走逆贼,为我先帝后发丧成礼;凡吾大明臣子,无不举手加额,岂但如明谕所言「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辱引「春秋」大义来相责告,此又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不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也。若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并遭荼毒,而或牵拘「不即位」之说,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也?贵国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后以小人交构,致起兵端;先皇帝痛疾之,旋加诛戮。此贵国之所知也。今乃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岁输金缯;回纥助唐,不利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若乘我家难,为德不卒,以义始而以利终,贵国又岂其然?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业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幕府即日奖率三军,长驱渡河,以穷狐鼠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上皇帝及大行皇帝之恩。人臣无境外交,贵国即有他命,不敢与闻。

  可法锐意西征,而诸镇兵在淮上者泽清、良佐营,营徒虚夸不足用。惟杰所统至四万人,皆山陕劲卒,可法欲使为前锋。与杰往复,多推重之,许扬州府第处其妻子。杰大喜,约刻日进取开、归。可法为请军谕于朝,而大铖为士英画策,以四镇与可法协,为不利己,而尤畏杰;阴欲裁抑之,且使可法不见信也。于是,四镇缺饷,则号可法。可法以闻,士英应之益缓。又数降诏趣可法出师。可法以示四镇,皆曰:不能给我饷而责我战乎?于是,可法坐困。

  亡何,士英排众议,起大铖兵部侍郎,使握兵政。群臣交章论劾,疏数十上,皆不报;而姜曰广、高弘图、徐石麟、刘宗周等以次去位。可法乃上言欲用大铖者以才,争大铖者以逆案也;大铖即可用,何必罪争者;即不可用,当采众议。何至以一人坏天下大计乎!不听。大铖悉引其党布于朝,朝政益乱;凡可法所奏请,辄格之。

  大清兵已入海州,破宿迁;可法遣总兵刘肇基往援,而诛□东镇将丘磊,以其将航海降也。可法檄诸镇出兵,高杰首奉命渡泗水,遣所部王之纲前驱,薄睢阳。可法亦自率新募兵进次河上,建大纛南岸,戒师期;所请铠仗刍粮皆不至。可法乃上疏曰:自三月以后,陵庙荒芜、山河鼎沸,逆贼鼠窜,一矢未加。臣备员督师,死不塞责。昔晋之东也,其君臣日图中原,而仅保江左;宋之南也,其君臣尽力楚蜀,而仅保临安。盖偏安者之却步未有意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变之初,君臣洒泣、士庶悲歌,痛愤相乘,犹有朝气。今兵骄饷绌、文恬武嬉,暮气及矣。屡得北来谍报,皆言兵必南下,水则调广丽船,陆则分布精锐,黄河以北悉遭没沦;而我河上之防百未经理,人心委靡,威令不行。复仇之师不及关陕,讨贼之约不出北庭,晏然以不共戴天之仇置之膜外;遂使敌国反得以僭逆加我,辱我使臣、蹂我近境,是和议断断不成也。宗社安危,决于此日;虽破釜沉舟,尚恐无救。况庙堂规画、百执事之经营,尚有未尽然者乎!夫将之所以能克敌者气也,君之所以能驭将者志也;庙堂之志不奋,则行间之气不张。夏之少康,痛心出窦,终缵旧服;汉之光武,抚膺河北,亦奄万邦。惟愿陛下之为少康、光武,不愿左右侍御之臣轻以晋元、宋高之说进也。为今日计,宜速下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悉简精锐直入秦关,悬上赏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感愤激发,四方忠臣义士必有闻风投袂而起者矣。国家遭此大故,陛下承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有罪当诛,无功可录,幸免斧锧,已为大臣。臣于登极诏藁,时去「加恩」一条,不意颁发之日,内复开载。使他国见之,亦当窃笑。今复纷纷陈乞,貂珰满座、保傅荐加,名器滥觞,于斯为极。似宜稍加毖慎,以待战功,庶使行间戮力者有所激劝。至师行讨贼,莫急于饷。搜括既不可行、劝输亦觉难强,宜将内库所有本、折,尽佐军需。其余不急之工、可省之费,一切报罢;朝夕之宴衎、左右之进献,一切谢绝。即事关大典、万不容废者,亦概从俭约。盖盗贼一日不灭、神京一日不复,即有深宫曲房岂能晏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此时一举一动,皆人情向背所关、敌国窥伺所及也。必得陛下早作夜思,念祖宗之鸿业,复先帝之深仇,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以并于选将练兵之一事;庶乎人心可救、天意可回耳!臣待罪戎行,不宜复预朝政,然安内实攘外之本,故痛加直陈,惟陛下留意。

  可法受事数月,疏凡数十上,皆中兴大故,言极痛愤;草成,辄呜咽不自胜,幕下士皆为饮泣。是时朝廷颇骛声色,恶闻危乱。士英、大铖争门户,起大狱,欲杀尽清流以快己意;出师、聚饷,不暇及也。

  乙酉春三月,大清兵分二道,令沂州、济宁兵从泇口渡河,掠邳、宿;彰德、卫辉兵从孟津渡河,逼归、徐。可法言:我与北兵仅隔一河耳;今已渡河,长驱而东,旦夕不守。乞多给军饷,移德功、良佐兵驻颕、亳,以杰守归、徐,戮力同心,无分疆域,臣犹恐江南半壁未能高枕而卧也。疏入,不省。韩城人卫胤文,前为左中允,受伪命,与高杰同乡;杰荐留监己军。闻朝中严治从逆者,惧而欲媚士英以自解。以士英忌可法,乃上疏曰:国家兵事问镇臣、粮饷问部臣,督师赘也。且可法空得名耳;朝廷当召置内员,备顾问。否则,听归故里,养其高望。陛下若念推戴功,则爵之侯伯,优其廪饩,毋令久当津要为也。疏入,诏切责胤文。士英等心是之。可法上疏乞罢;不许。已而,杰所遗荡寇将军王之纲与许定国争睢阳不决,定国伪纳好于杰;杰至,则置酒伏兵杀之。诘旦,兵士攻城而入,定国北走降于大清。之纲等遂大掠睢阳,兵仓卒未有属。可法闻变,疾驰至徐州,抚定其军,复请用杰部将李本身为都督。士英闻可法大得杰军心,勿善也;乃擢胤文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营。将士怒胤文,莅任之日,无一人至者。可法再三讽谕之,忘其为劾己也。之纲等益以此归可法,即胤文亦心折焉。都督之命久不下,杰军士皆弃汛奔还。

  时,大兵已悉渡河。值庄烈帝讳日,诏使可法等望祭河上。可法因言:天星已周,君仇未复,乞先治臣罪,以谢天下。亡何,大兵破蒙山,逼归、徐,江南震恐。乃下诏从可法议,以李本身为左都督,尽护杰诸将;而已无及矣。夏四月,可法移镇泗州,合诸军防御。而京师有伪太子事。诸臣失职者,咸欲藉名攻士英。宁南侯左良玉遂发兵反,移檄远近,南都戒严,密诏可法督诸军渡江击良玉。可法言:北势日迫,请留诸镇兵迎敌。亲往谕良玉,要与俱西,有功则割地王之,宜无勿听;即勿听,击之未晚。诏切责可法。可法于是合诸镇兵倍道入援。抵浦口,将入朝面陈可否;士英等惧,谓可法且为内应,不许。大兵已入亳州、向邳州,徐、泗告急。复诏得功等渡江。可法还扬、泗,痛哭而返;昼夜兼行抵泗,而泗州守将李遇春已以城降,可法退保扬州。大兵遂破徐州,降将李成栋引而南,攻扬州新城。可法方在旧城,急檄防河诸镇兵赴援,李栖凤、张天禄等皆不听。刘肇基、乙邦才、楼挺、庄子固等各率所部入城,可法乃与主事何刚、知府任民育及肇基等昼夜乘城。降将李遇春持豫王檄,至城下招可法,可法登陴骂之。遇春曰:公忠义闻华夏而不见信于朝,死无益也。何如遨游二帝,以成名乎!可法怒,趣发矢射之,遇春走免。须臾,复令乡民持书入濠,呼守城者求入见。可法缒健卒,投其人及书于水。豫王愈欲生致可法,戒诸军近城勿攻,而复遣人持书至。可法不启,趣焚之。豫王知可法终不可屈,麾军急攻。监军道高凤岐等踰城出降,城中益恐。可法乃为书辞其母及妻,呼部将史德威曰:我死,当葬我于高皇帝之侧;不能,梅花岭下可也。复擐甲上城。豫王复以诏书招之,可法守益坚。相距十昼夜,大兵四面急攻,可法乃祷于天,发炮击伤千人。豫王怒,自督劲卒力攻。城西北隅急崩有声如雷,守陴者不退,发矢如雨;城下死者山积,大兵藉以登城,城遂陷。

  先时,可法谓庄子固曰:城一破,托君剸刃。子固许之。是时,引颈向子固;子固勿忍,可法乃拔刀自刎。子固与参将许谨共抱持之,血满衣袂,未绝;子固等拥之出城,及小东门,遇大兵,子固及许谨等皆死。可法语大兵曰:我史阁部也,可引见汝兵主;遂见豫王。王劳之曰:前以书为请,而先生不从,今忠义既成,当畀重任,为我收拾江南。可法曰:我来此祗索一死耳。王曰:君不见洪承畴乎?降则富贵。可法笑曰:尔国待承畴,岂能过先帝?彼受先帝厚恩而不死,其不忠于尔国明矣。我讵肯效其所为!王命将宜尔顿伴之三日终不降,乃杀之。宜尔顿为之棺殓;军中匆遽,未及识姓名于棺,遂不可辨。而肇基等率死士巷战,移时杀千余人;兵来益众,肇基矢贯额死、邦才自刎死、楼挺死于城上。其余文武将吏死者甚众,家人史书、书记顾起龙、龚之厚、陆晓、唐经世等,皆从可法死。扬州既陷五日,得威报赴京师,举朝不知所出。又数日,上出奔太平。又三日,京城溃。

  可法督师几一年,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萐、冬不裘,小冠窄衣,与部卒杂处。年四十余无子,妻欲为置妾;可法曰:王事方殷,敢恋儿女私乎?遂无子。军中值岁除,当封印,南北文檄交至,手自批答,自辰至酉。分给将士来月粮,至夜三鼓。谓军吏曰:今夕乃除夕也,索酒试饮之。酒未至,复呼军吏曰:礼贤馆诸秀才当与共饮;顾夜已半,可赉酒资分馈之。吏已往,乃命酒独酌,庖人报黍肉已尽飨士,索盐豉佐酒。可法素善饮,饮至数斗不乱,自至军绝饮。是夕,满酌数十杯。思先帝,泪泫然下;不解衣寝者已七阅月。是夕,征醺。隐几卧;将旦,有司吏士皆集军门外,尚未启。军吏遥谓曰:相公方隐几未寤,奈何!知府任民育曰:相公此夕不易得也,勿惊之。且戒鼓人更击四鼓。须臾,可法寤,天已曙,大惊。闻鼓声怒曰:乃敢乱我军法,传令缚至,趋斩之。诸将士皆长跪言相公久劳苦,始得一夕假寐,不忍相惊,故乱鼓声以待;此知府意也。可法意解曰:奈何以私爱变常法?趋具盥漱,启门偕文武臣北向遥贺。将吏皆上谒,民育更请前罪,乃赦鼓人。可法自是竟不复隐几卧矣。后军事益冗,以监军郎中黄日芳敏练,欲留之左右。辞曰:日芳老矣,岂能日侍,公亦宜节劳。发书走檄,僚士优为之;征兵问饷,有司事也。何必昼夜损神,躬亲庶务乎!且兵、杀机也,当以乐意行之;将,死官也,须以生气出之:汾阳所以生色满前也。可法笑而不答。初以定策功,加少保;皇太后至,加少傅;叙江北战功,加少师;徐州擒盗功,加太傅;皆力辞,不许。后以宫殿成,加太师;又辞,许之。既死,或云亡去,人疑之。史得威已奉遗命为可法子,乃具衣冠招魂葬于梅花领下。闽中立国,首赠可法太师,谥「忠靖」。后四年,庐州人冯弘图起兵假可法名号,旬日间下英、霍、六安诸县;天下欣然望之,以为可法实未死云。

  可法有弟可程,崇祯癸未进士,选庶吉士,京师陷,不能死,贼败南归;可法请下吏。上以可法故,令家居养母。后流寓南陵,阅四十年而卒。

  应廷吉,字棐臣,鄞县人也。天启丁卯举人;谒选,授砀山知县。史可法以阁部督师开府扬州,御史左光才荐其才,擢淮安府推官。赴军前为监纪,与刘湘客、张鑻、纪克明等并在幕府,而廷吉最任用。廷吉精天文、三式之学。

  先是,丁丑计偕,至宣武门,见一白鸡,羽毛鲜好,喙距纯赤,重四十斤,观者重识。廷吉惨然曰:此鹜也;见之则亡国。癸未六月,露坐阴云四合,雷电交作,有火星出声如爆。廷吉曰:天元玉历所谓电中聚火也。人君绝世,此殆是乎!可法按部至淮升帐,有旋风从东南起,吹折牙旗,转至丹墀。令廷吉占之;曰:风从月德方来,加本日贵人,时当有贵人奉王命而至者。风势飘忽旋转,其事为争。音属征、象为火、数居四,二十日内当有争斗之事。近则虞火灾,损六畜。越三日,城西北隅火,毁民舍,焚一骡。匝月而有土桥之变,高太监以朝命至,如其占焉。淮阴紫霄观皂英树产物如饴,色黄味美;士民观者以为甘露也。廷吉见之曰:此爵饧也;白者为甘露,黄者为爵饧。所见之地,期年易主。

  可法锐意经略河南,黄日芳、陆逊之私问曰:阁部志勤矣,于君意何如!廷吉曰:明年太乙在震,角、亢司垣,始击掩迫寿星之次,法当蹶上将;天下事无可为也。意者先试之山左乎!士民翘首王师如时雨焉,若旌旗旅进,豪杰必有响应者。及高杰将行,誓师禡纛,风起纛折,西洋炮无故自裂。廷吉以为不祥。十月十四日登舟。廷吉曰:此俗称月忌日也;又为十恶大败,高帅其不免乎!明年正月,杰果为定国所戕。可法议修屯政,欲遣陆逊之屯田开归,而廷吉屯田邳、宿。廷吉曰:国家故有屯军,世受业为恒产矣;安所得闲田而屯之?且田所获既入于官,有司常赋又将何出!闻桃源诸生有愿输牛百头、麦五百石以博县令者,此面欺耳。及河防愈严,令秦士奇沿河筑墩以驻炮。廷吉曰:无益也。黄河沙岸,其性虚浮,水至即圯,何架炮为!议乃格。是冬,紫薇垣诸星皆暗;可法夜召廷吉指示之曰:垣星失耀,奈何!廷吉曰:上相独明。可法曰:辅弼皆暗,上相其独生乎!怆然不怿。

  左兵东下,弘光诏至,可法受诏书。召廷吉曰:君精三式之学,所言「淮阴安堵终不被兵」,人能言之;第谓「夏至前后,南都多事」,果何见之?廷吉曰:今岁太乙阳局、镇坤二宫,始击关提;主大将囚客,参将发□,且文昌与太阴并,凶祸有不可言者。夏至之后,更换阴局,大事去矣。可法怃然。因出诏示廷吉曰:君言不信犹可,如信则天也。唏嘘而别,以军事付廷吉。越三日,督诸军赴泗州,过山阳,泽清遣人取军器、火药、饷银;廷吉不与,退屯高邮。清兵破盱眙,可法还扬州,急步召廷吉督饷至浦口;已而又令率军回扬州,屯天长。廷吉曰:阁部方寸乱矣。岂有千里之程,一日三调?惊急频仍,扬且有内变。急入城助守南门,可法又令取移泗之饷。夜缒城出,明日城陷,得免于难。

  可法之筑礼贤馆也,命廷吉董其事。是时,四方之士云集,负才能者群思效用,而幸进之徒亦且踵至。廷吉曰:是皆跃冶之士,坐谈有余,实用无裨。当此财匮,而所给月饩不赀;盍不散遣之,别储真才乎?可法曰:吾将此礼为罗,冀收什一于千百。行之数月,既无拔萃之材,亦无破格之选;诸人私相谓曰:始吾以为幸馆也,今且求处囊而不得。于是始稍稍引去。及可法将移师泗州,谓廷吉曰:诸生从军防河,积苦久矣;今又趋泗,是重劳也。君盍品定量授一官以酬之?四月二日发策试,拔取长洲卢泾才、嘉兴归昭等二十余人,拟授通判、推官、知县。二旬而扬州城陷,从可法死者十九人焉。

  传云: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南渡之初,所恃者史大司马一人而已。其余安守故常,不达时变,自谓清流。而小人鸱张,满朝相与排诋,树寇门庭;强臣悍将因之阻兵,安忍遥制朝命。司马奔走抚辑,内攘不给,何暇计疆场之外乎!迨夫左帅称兵,藩篱尽撤,王师长驱而入,所向投戈;冲橹未及于国门,而君相已弃社稷行遯。此即维扬坚拒,何补败亡!况于一隅当百万之众哉!悲夫!廷吉之论,亦足明天命之不祚矣。虽有忠贞,岂能回天!余所以读司马之疏而怆乎有余恸也。

  ·列传二高弘图、姜曰广

  高弘图,字子犹,号硁斋,山东胶州人;万历庚戌进士,累官工部侍郎。弘图性亢直,当天启、崇祯间,东林、齐楚、宣浙之党互相诋诽,而弘图一无所附丽;立朝刚介,尝为御史与逆奄忤削籍,而名愈高。其在工部,宦者张彝宪受敕督部事,弘图耻与并坐,复罢归。踰年而怀宗思之,又闻其佐胶州城守有功,召至阙,谘以时事;补南京兵部侍郎,寻擢户部尚书。甲申闯贼犯阙,史可法谋勤王,弘图转刍粟,浮江入淮以济。

  师方发,而烈皇凶问至。南都大臣议所立,可法谓非英王不足以定乱,弘图与姜曰广、吕大器佐之。方择主,而福王至淮,马士英贪定策功,与诸将以兵威奉王,仓猝称大号。以弘图物望所属,改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与可法并入直。弘图因请移跸中都,进山东以示讨贼之举;开经筵,设起居注;宗庙未立,先制烈皇神主,祔享奉先殿;宗藩流离,玉牒散轶,令各府长史备上典籍;江北今为畿辅,其被兵郡县,两年之内,蠲其正税;群臣章奏,不得妄言以淆是非;而遣使朝鲜,可以牵制。凡八议。并优旨答之。未几,可法出督师,士英辅政,惮弘图、曰广、慎言等持正。廷议起废,慎言举用吴甡、郑三俊;士英党诚意伯刘孔昭率诸勋臣叱慎言于朝,目为奸邪,声震殿陛。弘图曰:文武各有所司,即文臣中各部不得侵吏部之权,武臣何得越职而争之?且甡与三俊三朝遗老,清望在天下;孔昭妄思侵官,非其党者即谓奸臣。忝在政府,宸陛之严,化为讼庭,愧死无地,乞赐罢斥。不许。既而士英疏荐阮大铖,弘图持之。士英曰:我既犯人言,岂敢相累,因自拟旨。大铖陛见,疏陈江防要害;其言娓娓可听。将退,士英奏曰:大铖名在丹书,非其罪也,人诬之耳。大铖因前奏冤陷之久,而引弘图为证。以弘图素不附党,必不忌己也。弘图曰:大铖顷者陈说兵事,臣不知兵,无所参驳。若其起用,关系非细。昔崔、魏乱政,风教堕地,先帝首锄大憝,其党附者,不可胜诛。钦定逆案一书,以遏群邪,大铖与焉。臣不知其果知兵与否,但以先帝明鉴,岂容擅改?即如士英奏,乞下群臣议,以彰公论,则用大铖亦自光明。士英愤然曰:臣荐大铖,非受贿也。何不光明之有!弘图因乞罢,以谢不能附和之罪。上慰留之。而卒起大铖为兵部侍郎,弘图渐不安其位矣。左懋第之北使也,弘图奏事宜:一、山陵:闻梓宫葬田贵妃墓,宜于天寿山特立陵寝,选日改葬;一、分地:许割榆关以外,不得侵及关内;一、岁币:量增十之三;一、国书:如古称可汗故事;一、使礼:遵会典,不可屈膝,以致辱命。当是时,国朝方议南下。而懋第至,守其议,崛强不屈,国书无由达,使事不终,南征遂决。议者谓弘图不达时势,执承平故事以虚文酿祸。然其时廷臣皆莫之计也。其后,议遣中官督畿辅、浙、闽饷,复设东厂;弘图皆力争之。中旨传升张有誉为户部尚书;弘图谓其端不可开,封还诏书。又请召还史可法。士英愈怒,矫旨切责,因力求去。八月,加太子少师。皇太后至,又加太子太保。至十月,卒致仕。弘图在阁,士英尚畏之,不敢肆志;及去,遂无所忌。时山东已失,弘图流寓吴门,已复渡江入浙东。弘光亡,泣涕绝食,卒于会稽之竹园。

  金陵立国,弘图与小人同朝,不激不随,持守心直,有足观者。然不能通古今之变,览存亡之大势,如北使事宜,犹执承平故事,将为是具文乎?抑欲求当于国事也?可法怒四镇之横,而以建议始封,为弘图误国罪。是不然;使君相英明,庙堂得胜算,四镇何尝不可用?况如得功之忠勇乎!自马、阮出而纪网紊乱,外结强援以遏正士,贤者岋岋且不安其位,是四镇之横,马、阮召之也;于弘图何尤哉?弘图虽非材,使其幸而当平世,固一贤宰相也。

  姜曰广,字居之,号燕及,江西新建人;万历己未进士,改庶吉士,由编修历升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印。福王之至也,文武大臣集守备太监韩赞周定议,具启迎王。赞周令各官署名。曰广曰:此大事,须先祭告奉先殿,然后举行。从之。福王立,升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弘图协心辅政,将以次渐引正人,为中兴之望。已而士英锐意欲用阮大铖,曰广上疏求罢;曰:前见文武纷竞,自惭无术调和;近睹逆案掀翻,又愧无能寝息。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皇上数日前之精神竟同反汗,惜哉维新!遂有此举;但恐忠臣裹足、志士灰心。臣遭遇圣明,备员政府,不能扶危持颠,已负生平;必待群言交责,始求罢斥,良亦晚矣。又言祖宗会推之典,行之万世者也。昨日大铖之起,竟出内传。夫斜封墨敕,种种覆辙,史册照然。臣观先帝之善政虽多,而以坚持逆案为盛美;先帝之害政亦间有,而以频出中旨为乱阶。用阁臣内传矣,用部勋臣内传矣,用大将、用言官亦内传矣。所得阁臣,则贪淫巧滑之周延儒、逢君虐民奸险刻毒之杨嗣昌、偷生从贼之魏藻德;所得部臣,则阴邪贪狡之王永光、陈新甲;所得勋臣,则力阻南迁、尽撤守御之李国祯;所得大将,则纨绔支离之王模、倪宠;所得言官,则贪横无赖之史■〈范上土下〉、陈启新。凡此,皆力排众议,简自中旨者也;其效亦可睹矣!皇帝亦知内传之故乎?总缘鄙夫热心仕进,一见摈于公论,遂乞哀于内廷;见其可悯之状、听其一面之词,不能无动者,亦人情也。而外廷口传清议之人,亦有贪婪败类之事;授之口实,得以反唇,而内廷遂以为攻之者尽皆此也。间以其事情密闻于上;及得上之意,则又转而授之。于是,别创新法,令之面试。平台一语投机,立谈取官,同登场之戏剧;下殿得意,类赢胜之贩儿。天下事从此不可为矣。臣昔痛心此事,亦于讲义敷陈。先帝一误,皇上岂堪再误哉!上温旨慰留。而士英、大铖大愠,阴嗾刘孔昭、刘泽清交章攻之,诋为党人。时议复设厂卫,曰广力持不可。言缉事不除,宗社且不可知,何厂卫之有?士英念曰广不去,己终不可以肆志,乃使大铖为疏,令宗室朱统铖上之。言定策时,曰广有异议,列五大罪。其词甚丑秽,朝士皆为不平。于是,求罢益力。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寻致仕。曰广辞朝,上御殿,群臣陪列。曰广曰:微臣触怒权奸,自应万死,圣恩广大,犹许归田。臣去后,皇上还当以国事为重。士英愤骂曰:我为权奸,汝且老而贼矣。即叩头言:臣从满朝异议中拥戴皇上,愿以犬马余年,归老贵阳。即皇上留臣,臣亦但多一死耳。曰广厉声曰:拥戴是人臣居功地耶!士英曰:汝意在潞藩,恨我成功耳。上曰:潞藩朕之叔父,贤明可立,两先生无伤国体。既出,复在朝房相诟骂。曰广骨鲠廉介,正色立朝,有古大臣风;扼于奸邪,未竟其用,天下惜之。南京亡,越二年而金声桓之事起。金声桓,左良玉部将也。良玉死,梦庚降豫王,遣声桓与副将王体忠同取江西。声桓畏体忠兵强,伏甲杀之,以其中军王得仁统其众,略定南昌、九江、抚、饶诸郡。得仁起盗贼,与声桓数骄横,抚按骤节制之,遂以戊子正月二十七日杀御史,举兵反。曰广方家居,金、王以名望所归,奉为盟主。顾曰广绳墨之儒,用兵非其所长。时,江西郡县皆传檄下,海内响应,唯赣州未附。诸客献计,以为宜疾趋金陵;而曰广以昔宁庶人起兵,不破赣州,卒贻后患。金声桓并力攻赣州,久顿坚城,大兵随至围南昌。金、王本无智略,既还师入城,畏大兵,不敢出战;惟日责姜太保,令其遣客号召四乡义旅。诸谋士知其亡在旦夕,悉溃去。官兵乘间凿长壕四十余里,架以飞桥,往来围困。城内求救不得,斗米七、八十金,杀人而食。己丑正月十九日,城溃,声桓自投于城之东湖。得仁巷战,矢尽力竭乃死。曰广作六歌,亦自尽;一家死者三十余人。初,曰广与隐士汉儒裔交。其将应金、王也,使人邀与俱出,辞。既署事,又邀致之,乃入谒。曰广问曰:事当若何?不肯答。固问之。则曰:明之所以失天下,非左与闯也;金则左孽,王乃闯枝。公与侯安所受之哉!十日间年号两易,名虽归明,实叛清耳。今擅除爵、恣杀人、筦利权,若明有主不待命、是僭也;若不奉隆武、永历而为之,是伪也。僭伪二者,「春秋」之所不许。公与之同事,后世且谓公何如人?今两人内相猜忌,公能亲于建武之与豫国乎?能则揽其兵柄,退称旧辅,缟素待罪,以告天下;令其惭而听我,竭心力为之,不济则死。不能则引身而退,归耕浠水之阳,无从叛乱;居美名,天道所恶也。姜沉吟无以答。后在围城,徘徊太息,思其言而悔不能用也。

  高弘图、姜曰广,固平时三公望也。观其抢攘之际,正议不挠,亦可以想见其风概矣;然非拨乱材。至于军旅之事,尤非所长。议者徒见金、王举事无成,因以咎姜太保之不智。嗟乎!国破君亡,大事已矣。忠臣之谊,苟有其会,则且庶几于万一;岂暇择其人、计其利害哉?文信国崎岖山海,尚招义旅;况乎据名城、树强兵、拥戴兴复而鄙夷不屑,则太保之所以不敢不出也。故夫南昌之举,君子悲之。

  ●南天痕卷五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 张慎言、徐石麒、张有誉、解学龙、高倬、吕大器

  列传四 刘宗周、黄道周

  ·列传三张慎言、徐石麒、张有誉、解学龙、高倬、吕大器

  张慎言,字金铭,阳城人,万历庚戌进士;天启前,知县入为御史。立群枉之间,持议侃侃,卒为冯铨所陷,贬戍肃州。崇祯起故官,累迁太常卿、刑部右侍郎,改南京吏部尚书,掌右都御史事。南都官名吏隐,事皆决于北;慎言虽位冢宰,从容签名而已。及南渡建国,遂为要职;而慎言以宿德重望居之,因命专理部事。慎言上中兴八议。一曰议节镇。淮安、凤庐、荆襄为锁钥重地,自寇盗充斥,城郭荒残,宜申命镇抚大臣,分戍增堡,扼守险要;东西开阃,首尾相援,添战舰于淮江之间。诏北郡县各积榖万石,为仓猝转运之资。二曰议侨藩。诸王流离南窜,不可不思所以处之。择浙江之右山郡及闽、粤间居□,其府第护卫官属暂从节省。三曰议开屯。江北地旷民流,今为畿辅,若于其间招集流遗,开立屯田,择其邑之豪,以百夫屯为百夫长、以千夫屯为千夫长,连之什伍、教之兵阵,就使守御,富强一策也。四曰议招徕。河北沦陷郡县,设立伪官,有能诛擒者赏。五曰议宽宥。诸臣陷贼,事非得已,家属在南,企望归正;不宜以风闻苛议,坚其从逆之想。至若自拔来归,尤宜矜嘉,随才录用,不当概以死责。六曰议褒恤。忠烈之臣,如范景文、倪元潞、李邦华等,传闻确者,立宜赠恤,以慰幽魂。其余次弟详核,勿有所遗。七曰议铨叙。起废之条,是非庞杂,不可不慎;若逆案诸人,无容更议。其□戍籍废居者,一付清论,不挠毁誉。八曰议漕卒。北漕万有余旗,柁工挽夫,实烦有徒,募自外江,身食于官。今漕登近地,此十余万人无室无乡,游食不已,为患非细;安辑宜亟也。俱嘉纳之。未几,大起废籍。慎言荐吴甡、郑三俊;命召甡陛见。甡者,故大学士,先帝时命之督师以逗留遣戍者也。时,阮大铖方谋起用,而诏款有逆案不得轻议之文。慎言秉铨持正,度不可进言。诚意伯刘孔昭故与大铖善,因置酒约诸勋臣欲廷讦慎言以起衅。次日朝罢,群诟于廷,指慎言及甡为奸邪,叱咤声彻殿陛,慎言立班下辩;高弘图解之,不退;孔昭遂拔刀声言杀此老奸。慎言于人丛中展转相避,众皆失色,班行大乱。司礼太监大声叱曰:从古无此朝议。孔昭始纳刀伏地痛哭,谓慎言举用之臣不及武臣。上曰:文武官各宜和衷,何得偏竞。乃出。复具疏言之,且谓慎言迎立时怀二心。慎言因引疾乞休。可法闻之,上言:慎言之荐,未为不当,即诸臣以为不可,亦当平心入告,何乃痛哭喧呼,使骄将悍卒闻之,不益轻朝廷长祸乱也?昔主辱而臣死,今主亡而臣生。凡在臣工,谁能无罪!文臣固多误国,武臣岂尽矢忠?若各执成心、文武水火,国家朋党之祸自此开、人才向用之途自此塞,臣不愿诸臣存此见也。给事中罗万象、御史王孙蕃,各贝疏为慎言辩,劾孔昭不敬。上仁柔,置不问;但慰留弘图、慎言而已。甡既不受诏,而慎言四疏乞罢,乃得致仕。赉银币,给应得诰命恩荫,慎言力辞。其表有云:先帝山陵未卜,而臣之祖父先受丝纶;青宫王子安在,而臣之子孙妄叨恩荫。况风尘不定,进虎驱狼;回首长陵而下,松揪黍稷,诸臣何以为心?而犹侈口论功乎?七月,加太子太保。自慎言罢,继之者徐石麒,亦不久去位。大铖乃起其党张捷为之。捷惟奉行马、阮指挥,贿赂公行,诸丽名逆案者尽登用;铨政大坏矣。时,山西尽陷于贼,慎言无家可归,流寓于芜湖、宣城间。国亡后,疽发于背,戒勿药,卒年六十九。慎言少孤,鞠于祖母;为御史日,祖母亡,乞归执丧三年。子履旋,壬午举人;贼陷阳城,义不受辱,投崖死。事闻,赠御史。

  徐石麒,字宝摩,号虞求,嘉兴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工部主事,以忤逆奄削籍。崇祯中,起官南京;历十二年,始入为通政司,升刑部侍郎,署部事。时,帝以刑威驭下,法官引律,大抵深文;石麒独多所平反。寻进尚书,论诛兵部尚书陈新甲;最后而有熊、姜之狱,卒以执法去位。江南立国,起右都御史,未至,改吏部尚书。石麒方以进贤退奸为任,而马士英、阮大铖植党树私,货贿公行,权倾中外,石麒以祖宗之法裁之。士英欲得侯封,讽中人韩赞周入言之;上请加恩定策,五等延世。石麒奏曰:世宗以外藩入继,将封辅臣伯爵,而杨廷和、蒋冕谦让不受;今国耻未雪,诸臣俱裂土自荣,不愧廷和等耶?且俟神京克复、大统告定之后,议之未晚。又言福王殉难,先帝尚遣一勋臣、一黄门、一内侍验审含殓,今先帝梓宫何处?封树若何?仅遣一健儿应故事,则群臣之悲思大行,祗具文耳。士英恶之,凡所上考选年例,少所称可。御史黄尔鼎列□劾石麒,陷枢臣以败款议;士英助之。遂乞骸骨归。南京不守,扁舟水宿。嘉兴城守将破,石麒至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当与城存亡。城上人哗曰:我公来矣。开门纳之,越宿而城溃,朝服自缢死;闰六月二十六日也。僧真实藏之柜中,踰二旬始殓,颜色如生。仆祖敏、李升从死。时,刘宗周在绍兴,饥经七日;曰:此降城非我死所,乃至城外野寺死。夫二公之意相反,而其义则一。士人为作「降城叹、我公来」乐府以美之。闽中赐谥忠襄。石麒博学强识,尤长于国家典制,诸司掌故。性乐易受人,与人言移日不倦;下吏寒士,有才者汲引不遗余力。所着有「可经堂集」。同时,户部尚书张有誉、刑部尚书解学龙、兵部尚书吕大器、工部尚书高倬,皆清执有品望,俱克称其职。

  张有誉,字谁誉,江阴人;天启壬戌进士,以户部主事榷税芜湖,力持清操。崇祯中,出为饶州知府,累迁江西督粮副使、四川按察司,俱有惠政。吏部尚书郑三俊,举天下廉能方面官五人,以有誉为首。帝书其名于屏,擢南京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还,半道闻都城之变,抵任则福王立矣。内官张执中监收白粮,勒补垫费,踰旧例数倍,杖毙解户;有誉连疏论之,收其胥役送狱,执中虐稍舒。常因召对,言统计一年经费须千余万,今所入仅八百万,不敷所出;惟有裁冗兵、节冗食、汰冗费始,愿圣明躬行节俭为天下先。时,士英锐意起大铖,而廷臣持之急,思以中旨用之,难以发端。以有誉人望也,八月,传旨用为户部尚书。弘图以有誉才望堪任,而内降不可开,封还诏旨,群臣亦交章论奏。上不许。自是,传升纷然矣。寻加太子太保。时,四镇各需饷二十万,有誉计无所出,至呕血。连疏乞归,不允。明年五月,南京失守,有誉逃之武康;久之,旋里。仕宦二十年,仅守先世遗产。其治家居乡,堪为后人法。年八十一而终。

  解学龙,兴化人;万历己丑进士,历金华、东昌推官,擢刑部给事中。魏忠贤乱政,以东林削籍。崇祯中,累迁太仆卿、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擢南京兵部右侍郎,未赴。时,黄道周方得罪,而学龙于荐举属吏,推引及之。帝怒,征下狱,杖八十,遣戍。福王立,召起故官。十月,擢吏部尚书。时,方治从贼诸臣;马士英、阮大铖以贿为出入,故案久不定。学龙仿唐制以六等定罪:一等应磔者十一人,宋起蛟(吏部员外郎)、牛金星(举人)、张嶙然(平阳知府)、曹钦程(太仆少卿)、李振声、余上猷(俱御史)、黎志升(山西提学)、陆之琪(陕西布政)、高翔汉(兵科)、杨王休(潼关道)、刘世芳(检讨);二等应斩秋决四人,光时亨(刑科)、巩燏(河南提学)、周钟(庶吉士)、方允昌(兵部主事);三等应绞者七人,陈名夏(编修)、杨枝起、廖国遴(户科)、王承曾(襄阳知府)、原毓宗(天津兵备)、何孕光(庶吉士)、项煜(少詹);四等应流者十五人,王孙蕙(礼部主事)、梁兆阳(检讨)、钱位坤(大理寺正)、侯恂(总督)、王秉鉴(山西副使)、陈万象(御史)、申芝芳(给事中)、金汝砺、吴达、黄维祖(举人)、杨廷鉴(修撰)、陈羽白、刘大巩、裴希度、张懋爵(四人未祥);五等应徒者十人,宋学显(通政参议)、沈元龙(未详)、方拱干(谕德)、缪沅(工部主事)、吕兆龙、傅振铎(给事中)、吴刚思(进士)、方以智、傅鼎铨(检讨)、张家玉(庶吉士);六等应杖者八人,潘同春、吴泰来(俱员外)、张琦(主事)、王于曜(行人)、周寿明(行取知县)、向列星(未详)、李棡(丁丑进士)、徐家麟(癸未进士);自绞以下听赎。其留北廷俟后定夺者十九人,何征瑞、杨观光(少詹)、张若麒(仆少)、方大猷(副使)、党崇雅(户部侍郎)、熊文举(吏部郎中)、叶初春(仆卿)、龚鼎孳、戴明说、孙承泽、刘昌(俱给事中)、涂必泓、张鸣骏(御史)、□所温(司业)、赵京仕(通参)、高尔严(编修)、卫周祚、黄纪、孙襄(俱郎中)。其另存再议者二十八人,翁元益、郭光(给事中)、鲁栗、吴尔埙、史可程、王自超、白引谦、梁清标、杨栖鹗、张元琳、吕崇烈、李化麟、朱积、赵颕、刘廷琮(俱庶吉士)、侯佐、左懋泰、吴之琦、邹明魁(俱部郎)、诸伟梅(行人)、龚懋熙(博士)、王显(进士)、王之牧、王牌皋梅、鹗姬琨、朱国寿、吴嵩引(六人未详)。已奉旨录用者十人,张晋彦(尚书)、时敏(给事中)、卫胤文、韩四维(谕德)、苏京(御史)、黄国琦、施凤仪(行取知县)、张正声(部郎)、顾大成(中书)、姜荃林(未详)。疏上,士英以轻重不称意,矫旨再议。学龙乃加重周钟、光时亨各一等,余仍执前议。时,马、阮必欲死周钟,而学龙欲为之缓死,乃谋之次□王铎。明年正月,乘士英在告,上之,且请停刑。铎即拟俞旨,且有「详慎平允」之褒。士英闻之怒,然事已无及也。大铖及其党张捷、杨维垣声言欲劾学龙,学龙乃引疾。大铖复嗾保国公朱国弼、御史张孙振诋其曲庇行私,遂削籍。至四月,左良玉犯阙。士英即传旨杀钟、时亨,而命死罪者遣戍、流徒以下为民。然学龙所定亦多未审:其一等犯皆随贼西行,实未得而正法;傅鼎铨、张家玉后起兵最烈,亦在五等中。要之,身未对理而悬拟罪名。原马、阮之意,亦不过借以快恩仇、制党人,立威自重;而爰书所据,尽属传闻,非为国家正典刑也。

  学龙通晓政务,在崇祯朝所敷奏皆关天下大计。尝言辽左额兵旧九万四千有奇,岁饷四十余万;今关上兵止十余万人,而月饷乃至二十二万,何相悬至此!辽兵尽溃,关门不得不新募,蓟抚则旧有额兵,乃亦行召募,给以厚糈;旧兵以其饷厚也,悉窜入新营,而旧额依然如故。其为漏卮可胜言哉!国初定文职五千四百有奇、武职二万八千有奇;神武时,文增至一万六千余员、武增至八万二千余员矣。今日不知又增几倍!主爵者诚肯悉心计度,冗者汰之,岁可得饷数十万;卫所应袭子弟无才可用,但袭职而不给俸以至裁冗吏、核旷卒,又可得数十万,无忧贫矣。从来问国之强,莫若富民;问民之富,莫若粟多;亦尝取京边之米,较其出入而权其损益乎?夫京边之米一石,其输自民间则非一石也。以民之费,与国之收衷之,不啻三倍。是国之一、民之三也。今关饷一石抵银四钱,易钱,则米不过百文,恶者止三、四十文,又其下者则腐臭而不可食。以国之费,与兵之食又衷之,不啻二倍。是兵之一、国之三矣。总计之,则民费其六,兵食其一;民既病矣,兵亦未尝利。况小民作奸以欺漕卒,漕卒作奸以欺官司,官司作奸以欺天子,展转相欺,而米已化为糠秕、为沙土,兼湿热所蒸,色味俱变,食不可下咽。是又化有用之六为无用之一矣。然则如之何?臣以为莫如修屯政。屯政修则地辟,民有乐土,粟积而民有固志。昔吴璘守天水,经营屯事,纵横凿渠,绵亘不绝,名曰地纲;敌骑不能逞。今略仿其制,毕力图之,沟涂之界,则各树土所宜;小可获薪果之饶,大可得控扼之利。敌虽强,何所施乎?帝善其言,亟下所司议之,然竟中格。

  高倬,忠州人;天启乙丑进士,知德清、金华二县,征为河南道御史。草场火,以巡视不谨褫职。其后起废,屡迁南京太仆乡、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福王立,用为工部右侍郎。御用监内官请给工料钱,置龙凤诸器及宫殿陈设宝玩金玉,计费数十万;光禄寺请办御用器至一万五千七百有奇。倬上言曰:国家草创,民愁财匮,宜力行节俭以为天下先。昔卫之亡也,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通商务农,故能立国楚丘。今大难未夷,百万之师宿于江淮,嗷嗷告饥,司农猝无以应,以致望烟掠食;即君臣缟素示以匮乏,彼尚未必信也。而乃雕镂华彩,欲饰太平美观乎?皆不纳。明年二月,解学龙罢,倬代其任。及南都失守,投缳而卒。

  吕大器,字俨若,遂宁人。崇祯戊辰进士,授行人,擢吏部稽勋主事;更历四司,至文选,乞假归。以邑城卑恶,倡率修筑,工甫竣,而贼至。大器佐有司拒守,城获全。诏增秩一等,出为关南道参议。迁固原,平长武剧贼,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劾罢总兵柴时华,威望甚着。迁兵部添注右侍郎。大器负材而性刚,见天下多故,久于军旅,意欲避事。上疏力辞,帝不许。至京,命以本官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未几,罢保定总督,而设于九江;以大器任之。左良玉与大器不和,廷议虑其败事,乃用袁继咸代之;而改大器南京兵部右侍郎兼礼部事。十七年四月,闻北都变,南京诸大臣议立君。时,潞王常淓已渡江在吴中,前侍郎钱谦益欲立之;乃入说大器曰:潞王穆宗之孙、神宗犹子,昭穆不远,贤明可立。福恭王,昔者觊觎天位,几酿大祸;今立其子,势必翻三案以报私仇,即我辈俎上肉矣。公今主礼、兵二部事,公若倡言,谁敢异议?大器然之;慎言、曰广等亦附焉。贻书于史可法,言福王不可状;议未决而马士英与镇将刘泽清等已率兵拥福王至矣。可法不得已,将具启迎王;大器犹不肯署状。给事中李沾面折之曰:今日之事,论典礼则礼莫重于尊君,论典兵则兵莫先于卫主;今众议佥同,公独持异,沾请以颈血溅公衣矣。大器乃不敢言。卒迎福王监国,践帝祚,迁大器吏部右侍郎,遂以异议见绌,恒自危。及可法出督师,士英入辅政,与刘孔昭比欲尽起逆案诸人,先荐阮大铖为兵部侍郎,举朝大哗。大器知必不为时所容,乃倡言以攻士英。言其拥兵入朝,腼留政府,浊乱纪钢,颠倒邪正。逆案一书,先帝手定,而士英悍然不顾,目无先帝,何论陛下!且其子童稚,列御都督;妹婿无功,冐总戎;姻亚若越其杰、田仰、杨文骢等皆先朝罪人,尽登膴仕。名器潜越,莫此为甚!总之,吴甡、郑三俊,臣不谓无一事之失,而端方亮直,终为海内正人之归;士英、大铖,臣不谓无一技之长,而奸回邪慝,终为宗社无穷之祸。疏入,士英怒,嗾刘泽清劾其心怀异图。未几,逮雷演祚、周镳下狱;二人亦主潞议者也。大器遂致仕去,以手书监国告庙文送内阁。士英憾不已。李沾复劾之,乃超擢沾为左都御史,而命法司逮治大器,以无可踪迹而止。谦益谄附士英,上书讼其功,与大铖相深结,得为礼部尚书。国事亦不可为矣。

  明年,唐王立,召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汀州变,奔广东,与丁魁楚等拥立永明王,命为原官入直。驾幸梧州,自请留守东方,遂走韶州。久之,入乌罗土司。永历二年,王应熊卒,进大器少傅,尽督西南诸军,赐剑便宜从事。其夏,涪州荡寇将军李占春来谒见,大器以为可用,与相结,遍历杨展、于大海、胡云凤、袁韬、武大定、谭弘、谭诣、谭文诸部。会宗室朱容藩谋逆,檄占春、大海等兵诛之。赴召,至思南,遵义守将王祥邀至其地;谓曰:吾历观川将,杨展志大而疏、大海韬贪而无谋,余鄙劣不足数,国家将何藉以中兴!吾死目不瞑矣。时已得疾,留两月。四年春,次都匀,卒。谥文肃。子潜,癸未进士,隐居湖州,不仕。

  南都初建,众正盈朝,其六卿之长皆民誉也。迨马、阮执国命,次弟芟斥,而国事亦变坏不可救。然则小人亦何利之有哉!弘光之不终也,议者多追咎潞王之不得立,以为胜帝焉。是不然;王亦中材耳。其居杭州,常命内官博访古玩;南都不守,都御史刘宗周劝王监国,守浙境,王不可。及大兵至,即与巡抚张秉贞迎降;盖纳叛将陈洪范之谋也。大理少卿沈胤培常曰:使王立而钱谦益为相,其败坏与士英等耳。呜呼!谦益之欲立潞王,自为富贵计也。使其果欲为国择贤,则其后不先马、阮而卖国矣。

  ·列传四刘宗周、黄道周

  刘宗周,字启东,号念台,山阴人,学者所称蕺山先生者也。万历辛丑进士。崇祯朝,历官都察院左都御史;以请释熊、姜之狱斥为民,年已六十四矣。归二年而京师陷,宗周闻之恸哭。徒步涉江,诣杭州,以发丧讨贼责巡抚黄鸣骏。鸣骏曰:哀诏未至,何故发丧?且今当静以镇之。宗周勃然曰:嘻!此何时也!安所得哀诏哉!君父变出非常,公专阃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厉同俦,反借口镇静,作逊避计耶?于是发丧,哭临毕,与朱大典、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义旅。将发,而福王立于南京,以原官召。宗周以大仇未报,不敢受职。上言:今日宗社大计,舍讨贼复仇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决策亲征,何以作天下忠臣义士之气!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凤阳号称中都,南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楚、南去金陵不远,亲征之师驻跸于此,规摸先立而后可言政事。又言:今日问罪之师,当自诸臣不职者始。当贼入秦、流晋渐逼畿南,远近汹汹;而大江南北一二督抚,不闻遣一骑以壮声援,坐视君父危亡而不救,则封疆之臣当诛。新朝既立,谓宜不俟终日,首建北伐,哭九庙、厝梓宫、访诸王,万无容自诿者;而诸臣泄泄自安,则举朝谋国之臣当诛。诏报曰:亲统六师,光复旧物,严文武恇怯之大法,激臣子忠义之良心,慎新爵,劾旧官;朕拜昌言,宣副史馆。

  是时,宗周本无意出。谓中朝党论方兴,何暇图贼?而一时奸人虽不利宗周,然又耻不能致宗周,急其一出。方出,而弹劾踵至。其言锷锷,引绳披根,不少假借。由是,群小侧目。马士英言宗周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是明示不臣也;朱统■〈金类〉言宗周请移跸凤阳,凤阳高墙之所,盖欲以罪宗处皇上。刘泽清言宗周欲行定策之诛,意在废立,兵已伏于丹阳。而是时浙兵适与京口防江兵相击斗,士英闻之而信,亦震恐。弘图乃言于上,传谕曰:昔汉宣起于艰难,魏、丙合志;唐肃兴于灵武,李、郭同心。今者袒分左右、口构元黄,天下事不堪再坏。诸臣各宜和衷集事,息竞图功,庶几君臣之间,礼全始终。宗周不得已受命。方宗周在丹阳僧舍也,高杰、刘泽清遣刺客数辈迹之;见其正容危坐,亦心折不敢加害。既入朝,仍居萧寺;南渡乱政,无不危言。奸党马士英、刘孔昭、刘泽清、高杰内外结连,人莫敢忤;宗周昌言排之。及阮大铖起用,宗周曰:大铖进退,江左之兴亡系焉。其视国事之颠连,犹疾痛之在身也;危涕正辞,以冀庙堂之一悟。迄不见省,乃再疏请告;予驰驿归。宗周以宿儒重望为海内清流领袖,以出处卜江国家治乱,既出国门,都人士聚观叹息,知南都不可有为也。明年,弘光出亡,浙亦不守。宗周恸哭曰:此余正命之时也。门人有以文谢故事劝者。宗周曰:北都之变不死者,以身在田里,留以俟后王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今吾越又降,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故相江万里所以死也。世无逃生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哉?扁舟辞墓,跃于水中。水浅不得死,绝食二十三日而卒;闰六月八日也。宗周死,而浙东绅士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郑遵谦等各起兵迎鲁王监国绍兴,与大兵相距者一年。人以为由宗周所倡云。宗周以遗腹生,家贫,母章氏,育之外家。幼端颕,稍长,即志圣贤之学,内行修饰。甫释褐,遭母丧,为垔室中门外,日哭泣其中。尚书陶望龄吊之,叹曰:世衰礼废,吾未见善居丧若刘子者!服阕,以祖父年高,不谒选。祖亡,哀瘠如初。通藉四十五年,立朝仅四年;自守所学,不以时方变乱、更术以进也。怀宗综核名实,群下惴恐;宗周以为刑名之术,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义之说进。帝方忧流寇,问以兵事;对曰:臣闻御外以治内为本,此干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尧、舜而已矣。帝顾廷臣曰:迂哉!宗周之言也。京师方戒严,召对中左门。御史杨若乔奏言火器;宗周劾之曰:战守屯戍,自有良法;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帝每言宗周清执敢言,有古大臣风;然终以为迂,故不得久在位。居家潜心理学,清修笃行,不愧衾影;与人严正,不可干以私,尝面折人过,人皆敬惮之。其学以慎独为功、以知天为归,而本之敬诚。作「人谱」,以授学者;立古小学,日会讲其中,与无锡高忠宪齐名。说者为明之大儒,推薛、胡、陈、王;而宗周似胜之。所着有刘子全书百余卷,及其它著述二十余种。子汋,字伯绳;甘贫乐道,能守其学。黄道周,字幼玄,号石斋,漳浦人。家贫,时挟册远游。读书罗浮山,山水暴涨,堕涧中;溯流而入,遇异人,授以读书之法。过目不忘,自少攻苦。为文典奥,原本经术。登天启壬戌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屡起屡蹶,五迁而至少詹事兼侍讲学士。道周以文章风节高天下,而严厉刚方,不谐流俗,公乡多畏而忌之。尝上疏自陈言:文章意气坎坷磊落,不如钱谦益、郑鄤。时鄤方以杖母被大诟,帝得疏骇异,而忌者愈藉为口实。最后,以劾杨嗣昌夺情入阁;帝怒甚,亲召至平台诘责下狱,遣戍(事具明史)。南渡,起吏部右侍郎。道周不欲出,马士英遣人讽之曰:人望在公,公而不起,岂可从史可法拥立潞王。道周不得已,乃趋朝。至则陈进取九策。九月,升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寻以祭告禹陵出;临行上言:今欲东收兖、济,北略漳河,西取应安,然后问洛阳之钟簴,扫承德之松楸,上规天寿;此旷日持久,其道诚难。必如臣愚计,得以沉鸷之将,简士三万,赍粮百日,出赣榆韦桥,东踰破车,度临朐,历传兴,直上盐山沧州。此间千四百里,皆荒旷,如升虚邑,惟临朐、安丘、乐安、阳信之间,稍可屯聚,可因粮而食;走七昼夜至武清,渡白沟,出其不意,从天而下,敌有啸指望宣大关门而遯耳。然后致陛下哀痛之意,祭告洒扫上十二陵,与长安士民拭泪而觐九庙。还分两道,一下临清以收兖济、一下邯郸以取漳卫,其用力甚少,奏功甚钜;此耿弇所发愤于祝阿、刘裕所欢呼于大岘也。南京溃,唐王建号福州,召为首辅。是时,郑芝龙专政,赐晏大臣,芝龙欲居第一,道周谓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芝龙辞屈,由是与道周不和。道周见芝龙殊无经略之志,求出关自效;请兵请粮,芝龙皆不应。道周徒以忠义自发,旬日得九千余人;亲写札副奖语给为公赏,得之者荣于诰敕。而应募者多不练之兵,不能应敌;由广信抵衢州。婺源令某,其门人也;伪致降书,道周信之,决计深入。曰:国家养育数百年,士民岂无人心,传檄自归命耳。至婺源明堂里,大兵猝至,一军歼焉。道周知为令所卖,叱从者俱退。曰:吾死此矣。遂被执。职方赵士超(字渊卿,福建诸生)、中书赖维谨(漳州诸生)、蔡春溶(字时培,漳州诸生)、道周妇弟通判毛玉洁(字去水,六合人,沙县丞)四人从。道中绝粒七日,不死。至徽州,元旦张灯甚盛,为鱼龙诸戏,道周与士超怅然赋诗。是夜雷雨大作,统行三昼夜不止。训导吴士绣呼其子祺生曰:皇天震怒,殆为黄先生乎!不食而卒。道周至江宁,督师洪承畴,其乡人也,使人来言曰:先生毋自苦,我可以保先生不死。道周骂曰:承畴死久矣。松山之败,先帝痛其死,亲自祭哭,焉得复存?无籍小人冒名耳。承畴馆而礼之,上疏乞贷死;朝旨不许。道周在馆与门人讲习吟咏如常;素善书翰,都人争求之,终日握管不辞也。三月七日赴市,见市有竖福建门牌者,指曰:福建,吾君在焉,死于此可也。南向再拜,遂受刑。士超等四人皆死。隆武闻之大哭,追赠文明伯,谥「忠烈」(或作「文忠」)。道周诗文敏捷,精天文、历数、皇极诸书,所着三易洞注、革象新书,学者穷年不能通其说。而道周以之推验治乱,其说多中。自推行年终于六十三丙戌,书之小册;始知其能前知也。

  当明之季,若刘、黄二公,岂非盛世之麟凤哉!惜乎出非其时。夫道有隆污、时有常变,文经武纬,迭相为用;兵之设肇于炎黄,圣人未尝不亟讲者也。故易着师象,艺尚射御。武王亲秉旄钺、周公东征,四国是讹。孔子夹谷之会,具左右司马,诛莱夷而齐侯惧。清之战,冉求用矛以入齐师,孔子称其义。故以即戎望之善人,而夫子自言战且克。盖得其道矣。圣人何尝讳言兵哉!自晋人尚清言、宋人崇理学,指武备为末事、将帅为粗人,借弭兵偃武之说,以自文其不能;天下靡然从之。于是将鲜道德之选、军蔑尊亲之习,甲兵朽钝、行伍单弱,驯至盗贼纵横、夷貊交侵,乃尊用粗暴猛厉之夫,奉以为将。始则慢之,继则畏之,骄兵悍将,狭寇自重。文吏恇怯而不敢救。盖后世中国之衰,皆自腐儒酿之也。宗周侃侃正色,忠矣、直矣。至欲以干羽格闯、献方张之虐焰,何其迂也!南都立国,宿将尽矣。惟有四镇耳。故虽暴横而史公欲用之,不惮委曲绸缪,抚辑其众;乃宗周概指其当诛以激其怒,使之抗疏诬诋大臣,不反轻朝廷之威耶?汉文帝有言曰:卑之无甚高论,令及今可施行也。后世之君子自持其正论,岂计时势之不能行哉!悲夫!道周出关之举,志则伟矣。然以不炼之兵,甲杖糗粮百不一具,又轻信敌人之间,深入险地;是弃其师也。呜呼!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人君之过也。尊其身矣、听其言矣,而言不度乎时宜、身无救于败亡,则岂孔、孟之道?果仅可用之平世欤?若二公者,君子谅其志焉可也。

  ●南天痕卷六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五 左懋第、袁继咸

  列传六 黄得功、高杰、乙邦才、马应奎、刘肇基、庄子固

  ·列传五左懋第、袁继咸

  左懋第,字仲及,号萝石,山东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授韩城知县,擢兵科给事中。十七年春,奉命督兵湖襄,闻变,誓师而北。会南京建号,懋第入见,流涕陈中兴大计;遂命以右佥都御史,视师江上。时议遣使通好于国朝、祭告大行皇帝,且册封吴三桂。而懋第母死于天津,讣至,疏请终制,不许。因请使北,诏加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以行;以左都督陈洪范、太仆寺少卿兼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副之。绍愉,先帝时与陈新甲皆为懋第劾罢者也。而诏旨又令懋第经理河北、联络关东军务。懋第言经理、通和两事也,今以之兼行,则名实乖;将先夺地而后经理乎?抑先经理而后往和乎?至马绍愉前者奉使辱国,臣今岂可与偕行!上不听。临行,上疏曰:臣所望者恢复,而近日朝政似少恢复之气,望陛下时时以先帝之仇、北都之耻为念。瞻高皇帝之松楸,而即念成祖列宗之陵寝,见有黍离之痛;抚江左之遗民,而即念河北、山东之版图,不免陆沉之祸。更望严谕诸臣整顿士马,勿以臣北行为必可成;即成矣,勿以和成为必可恃。必能渡河而战,而后能扼河而守、而后能拱护南都于万全。惟陛下幸察。遂行;赍银十万两、币数万端,吏卒三千人。时可法驻泗州,与懋第相见,谓曰:经理具文耳,通和诏旨也。公宜疾行毋留。以故所至山东豪杰稽首愿效驱策者,皆不敢用,慰遣而已。八月渡河,次沧州。闻吴三桂已改封平西王,于是遣使以册命先授三桂,喻来使意;三桂不发书,缄册上摄政王,王怒。然朝议以礼来,且令使臣入见。十月,至张家湾,令以百人入,授四夷馆。懋第曰:我奉命通好,而夷馆授我,是以属国见待也;我必不入。往返再四,乃改鸿胪寺,且遣官骑迎之。建旄乘车,肃队而入,懋第斩缞大绖。迎者讶曰:吉礼也,而以凶服将之可乎?答曰:国丧也,兼有母丧;国丧人所同尽,而母丧所独也。迎者不能诘。十四日,内院大学士刚林至,责朝见,懋第欲以客礼。刚林曰:我皇帝践祚,不闻尔国朝贡,使臣乃欲据客礼耶?懋第曰:我天朝使臣,自应具主客见。我皇上正位继统,方图中兴,何言朝贡!反复折辩,声色俱厉。洪范、绍愉惧,色变;乃曰:此大事,非可一日决,姑徐之。刚林出,明日索国书。懋第不答,以所赍金币及陵上之犒先之。时,大清初入中国,未深晰中朝事,所往复辩论者,皆诸降臣授之。而懋第慷慨引义,辞气不挠。刚林嗟叹曰:此中国奇男子也。厚为牢礼以待之。懋第既不得谒陵,乃陈太牢于寺厅,率将士丧服,三日哭。摄政王闻,益重之。而洪范已输款,愿招刘泽清诸将以江南降附。二十七日,悉归使臣。至沧州,复逼懋第、绍愉还,独洪范得归,而大清兵已竟南下;十一月初五日也。懋第止将士沧州,以数骑北发,改馆太医院。久之,上摄政王启曰:懋第奉命通两国好,今无故羁我,使我士马饥困;则后之持节者,谁复不避险阻以勤国事?不报。明年正月,沧州将士刘应、曹逊、金镳等入见。懋第曰:生为明臣,死为忠鬼,我志也。因以蜡丸奉表南京,遣金镳、杨三泰往,道梗不得达。三月十九日为哀表,望祭先帝,哭失声。六月,闻南京失守。其从兄懋泰先降为吏部郎者来见,劝之降。懋第叱曰:我家无是人也。遣出之。闰六月十五日,命剃头。中军艾大选有二志,懋第怒杀之。十九日,乃收入狱,参谋兵部司务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王廷翰、守备刘统五人从。入讯,懋第曰:我头可断、发不可断,我早办一死矣。艾大选违我节制,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与?越日,复廷谕之,终不屈。摄政王雅敬懋第,欲生之,以问在廷汉臣;而降臣愧见之,无复言者。王叹曰:汝等不畏死,皆忠臣也。然降终不失富贵。莫应,乃引出;既至市,王又遣骑谕降者三,终莫应。懋第顾五人曰:得毋悔乎?用极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懋第北向再拜曰:臣等事大明之心尽矣。端坐受刑。行刑者亦挥泪。大风昼晦,卷市棚于云际,观者无不泣下。门人戚默、徐玄敷塟之彰义门白马寺侧。将士留沧州者闻,号泣散去。蜡书至,达于鲁王。懋第之在太医院也,中朝降臣来者必遭叱骂;朝士亦惮其忠直,遂不敢见。陈用极,昆山人。王一斌,宁国人。张良佐、王廷翰、刘统,皆上元人。陈洪范卖懋第得侯;明年六月十九日病亟,连呼老爷至,乞哀而死。

  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宜兴人。天启乙丑进士,授行人,选广东道御史,巡视中城。以监会试疏纵,谪南京行人司副。踰年,迁礼部员外郎,出为山西学道,巡抚吴甡特疏荐之。巡按张孙振,勿善也,劾之,逮问;三晋士民赴阙讼冤,得释。进武昌参议。平贼吕瘦,核贼产数万亩,使民佃之,以其入为军粮。寻升郧阳府治佥都御史。以贼陷襄阳,不能御,逮治,遣戍归。明年以荐,复起总理河北屯政。大学士吴甡将出视师,议设总督于九江,控制吴、楚;乃加继咸兵部左侍郎,总督江、楚、应、皖。至芜湖,遇左良玉索饷东下;继咸激以忠义,挽良玉西行。时,张献忠方蹂躏楚地;至安庆,指江中浮尸示良玉曰:大将军忍见此乎?左色变。因责之曰:君侯功虽多,过亦不少;朝廷不遣责,岁遣中使宣谕,奈何不图报称!且人孰无死,张睢阳死、贺兰进明亦死;某宁为睢阳死、不为进明生也。良玉大感动,遂旋师复武昌。继咸至九江,申军实,联络柯、陈诸大姓兵,扼瑞州,窥贼所向。而吴甡得罪,又改屯田,以吕大器代之。大器与良玉不睦,军中大哄。帝曰:今日袁、明日吕,朕不知诸臣纷纷何见也!于是,复以继咸代大器。甲申四月,闻京师陷,史可法遣人约勤王,继咸遽率师至安庆。而福王监国诏至,继咸虑宁南左右无人,闻变必生异议;亟遗书言福王伦序之正,邀同入朝。

  良玉得诏,果不肯拜;闻继咸言,乃开读如礼。俄以拥戴功,晋四镇伯爵。继咸入见,面陈封爵以劝有功:无功而伯,则有功者不劝;跋扈而伯,愈不可言矣。又言皇上即位之初,虽以恩泽加人,尤当以纪纲肃下。且君德以刚毅为先,不可使太阿倒持。窃虑冬春之间,淮上未必无事;臣等虽驽,愿奉六龙为澶渊之行。又奏曰:左良玉虽无异图,然所部多降将,不可不防;臣当驰还汛地。上是之。继咸因上时政疏,言金陵之界限在大江,而淮南、江北为之屏蔽;金陵之咽喉在浔阳,而湖南、襄樊为之门户。今淮南、江北无恙也,叛将、溃兵蟠踞其间,小民嚣然丧其乐生之心。此可不加意措置,令就我戎索乎?湖南新经贼乱,千里蒿莱,宜简重臣抚治其地,选补廉吏,辑和难民;招来商贾,通巴蜀、黔、粤之货。襄阳为古今必争之地,必设重镇。重镇必宿兵,宿兵必责饷;修城、置器、建廨诸费不赀,皆不可不早计也。夫襄樊守,则可由宛、叶以图关中;淮南、江北守,则可由归德以图河南,亦可由彭城以图河北。攻守之大势如此。又言:政治必先得人。宋高宗知李纲、赵鼎之贤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信,而以汪伯彦、黄潜善、秦桧、汤思退诸小人参之,以致主势日卑,亲耻不雪,其得偏安一隅犹幸耳!国难虽殷,老成未谢。以臣所知,若刘宗周、吴甡、黄道周、杨廷麟、叶廷秀诸人著名先朝,至今思其议论于后之祸败灼如蓍龟,使先帝早用其言,宁有今日!马士英以为刺己恨之。无何,逆案诸人尽起。通政司杨维垣请三朝要典重颁天下。继咸言:要典一书,先帝特旨焚毁,诸臣非复附崔、魏之人,何必复寻崔、魏罗织之书?臣请:书未进亟寝之,书进亟毁之。不听。刘泽清之诬奏姜曰广也,继咸又驰书申辨。士英愈怒,欲败坏其事。于继咸所奏用监司、郡县官,悉寝其所奏。而阮大铖在兵部,凡继咸奏调部将,必俟行贿方给敕印。由是诸将愈解体。先是,楚将杨国栋、张光璧、黄朝选等溃卒数万人无所属,剽掠蕲、黄间。继咸阴以恩抚之,使无为良玉用。疏称:湖南总督速莅任,收士卒心。而士英不听。方进良玉侯爵,令镇全楚。良玉得尽收光壁等军,其势愈张。继咸贻书朝臣,左兵不可不备;宜稍加督抚权,示相维势。士英终不省,反裁九江额饷六万。且以其比于良玉,欲移之于内,推为刑部右侍郎;又恐无以牵制良玉,遂不果。伪太子事起,士英、大铖欲借之以起大狱,尽诛正人;流传汹汹。而闯贼方逼汉沔,左兵欲避寇而无名;黄澍在左良玉军中,因说良玉清君侧恶、救太子。乙酉四月,良玉遂传檄数士英罪,部署三十六总兵而东。时,继咸闻贼南渡,令其将守九江,身率师以援袁、吉。甫登舟,而闻左师且至九江,士兵大恐,环泣留,继咸乃急移诸将家口入城以系兵心,列兵城外拒战。士兵皆言我兵十及三,激之祸不测;不若俟良玉至,谕之以理。且令诸将敛兵入守,相机而动。继咸曰:入城示之弱,不可。而裨将郝效忠不待令,随其家入城矣。良玉抵北岸,书来,愿握手一别,为太子死。继咸至良玉舟中,良玉言及太子,大哭。继咸曰:先帝旧恩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中负;公今以檄行之,是仇国也,请改为疏。良玉从之,成礼而别。继咸归,对诸将泣涕曰:兵谏,非正也。晋阳之甲,春秋所恶也;我可同乱乎?当与诸君共城守以俟朝命。而两营诸将有相通者,左营潜入纵火,袁营张世勋、郝效忠夜半斩门出,良玉兵士遂入城杀掠。继咸度不能制,冠带欲自尽。黄澍泣拜曰:宁南无异图,公以一死激成之,大事去矣。继咸乃止。良玉疾方剧,望城中火光,大哭曰:我负临侯。呕血数升而死。其子梦庚秘不发丧,自为留后,邀继咸偕至池州。阅日,报大清兵已陷泗州,逼仪、扬;黄澍、梦庚阴遣人迎降。继咸孤舟避芦苇中,梦庚劫之去。见豫王,长揖不拜。王亦敬礼之,为设燕;不饮,不交一言。舟中夜起,自缢;监纪俞有灏觉而解之,乃拘送北。在道中八日不食,不死。至良乡,叹曰:此谢叠山尽节处也。又缢;同行者又解之。入京就馆。左梦庚将朝,刘学士曰:盍与之同朝乎?继咸曰:今与之同朝,何异前之同叛乎?次日,内院刚林等复劝之朝,且曰:本朝为明讨贼,今贼未灭,君入仕,得为先帝报仇。继咸曰:讨贼,清之惠也。今弘光帝何在,而臣子可图富贵乎?刘学士曰:弘光之立是乎?贼未讨、君未葬,安得遽立?继咸曰:今上,神宗孙也;伦序宜继。大变之后,社稷为重,立君所以示四方有主也。刘又言弘光不道事。继咸曰:吾君也,君父之过,臣何敢知?阅数日,摄政王传谕欲官之。继咸大恸曰:国亡与亡,古今通义。某今日可以负明,异日亦可以负清;不忠之臣,清安所用之?王知其不可夺,乃改馆,逻卒守之。幅巾衲衣,兀坐读书,终不剃头。明年六月二十四日,遇害于蔡市。继咸问:何地?曰:蔡市也。继咸曰:昔文先生死此,吾得死所矣。年四十九。乡人李元鼎时为兵右侍郎,收其骸,载归袁州。子一藻,不仕;亦早卒。

  呜呼!司马之志烈矣!虽然吾于北使事深叹谋国之无人也。当是时,江南虽立君,败亡之余耳。而我朝应天顺人,乘机入关,将相和豫、士马精强、甲兵坚利,浸浸乎有席卷囊括之势。为江南计者,阴辑重兵,固守河淮,而遣辩士具玉帛卑辞纳款,愿为与国,输岁币,割大河为界;凡降臣家属在南者,厚赈抚之以系其心,毋令阴进说以内戕。犹恐朝计未必听从,南牧之马难遏也。而乃晏然自大,执承平故事,欲以属国礼折捶使之;而所遣之使刚直不挠,佐以奸险悖逆之凶徒,是知不屈膝之为不辱命,而不知启衅之适以败国也。且夫金革不避,君子犹将讥之;煌煌聘问之吉,至以缞绖将事可乎?家国不可两顾、忠孝不得两全;懋第请之则不智;廷臣不言则不忠。致使御书不达,使事不终,岂非谋国者之咎哉?即无洪范之阴输,亦岂能有当乎?故夫忠臣之义,全国为上;吾计足以卫国而不用而后死之,则可谓无憾矣。江督之料左审矣,而小人反龃龉之以自撤其藩篱;使江督计得行,内外一心,左虽有异志,尚有所惮,必不至称戈内向也。呜呼!天祸人国,凶德参会;君子不幸,而值其时。计维一死以报国耳。若二公之忠节,固昭昭乎日月争光哉!

  ·列传六黄得功、高杰、乙邦才、马应奎、刘肇基、庄子固

  黄得功,字虎山,合肥人;小执鞭役属人,年壮出关,投大帅为健卒,遂隶辽阳籍。为人忠勇,善骑射,帅拔之帐前亲军。战辄冲锋,积功至游击。入援山东,升参将;旋充总兵官。得功每临阵,饮酒数斗;深入敌营,不顾生死利害。人呼为黄闯子。崇祯十五年,流寇陷庐、凤,奉诏镇定远。时,献贼潜匿英山、太湖间。得功以骑五千往蹑之,遇于石牌。献忠惧,不战走。得功追及,相去尺许,欲生致之,反为逸出。乃收其所掠男女万余人,令各回乡土;以甲仗辎重归朝廷。寻又讨平叛将刘超,封靖南伯。北京之变,总兵高杰、刘良佐、刘泽清俱避贼,率兵南下。高杰,字英吾。起群盗,为自成亲将。自成出战,使守营,与其妾邢氏通;惧诛,挟以降官军。从孙傅廷破贼于■〈土豕〉头,得升总兵。刘良佐,字晋阶,总督朱大典部将也。从护祖陵,御革左,最后收永城,亦有功。刘泽清,字雀洲,为山东总兵;家在曹县。尝一渡河救汴,壁垒未成,辄遁走。将略无所长,而好声色、喜权利,赂遗权贵,结纳宾客。尝以科臣韩如愈见劾,遣人贼杀之。至是,皆至江北。而杰军尤暴悍,沿途焚掠,居民惊窜。福王之立也,马士英欲与诸将结,以胁制大臣。由是,诸将各居拥戴功。王即大位,史可法谋于朝,请分四镇:一淮扬,一凤寿,一徐泗,一滁和。而封杰兴平伯,镇徐泗;良佐广昌伯,镇凤寿;泽清东平伯,镇淮扬;晋得功以侯,镇滁和。画疆以守,勿妄有所越。诏未行,而高杰先驱兵至江浦。乃遣职方主事万元吉赍万金渡江犒师,告以戢兵听朝命。元吉遍历诸营,告以大义;顾群欲得扬州寄家。扬居天下膏腴,富商巨室聚其中;城守不听入。得功闻元吉言,已戢军;维杰尚剽掠扬城外。江都进士郑元勋喜游侠,自谓可居调停功,具牛酒出劳高军。高杰大喜,置酒酣饮,陈所以欲居扬,顿家口、便征讨耳;非有他意。相与要约。元勋归,扬言于众曰:高帅之来,敕书召之也。彼入城,当镇慰父老,一无动;何害?众曰:高军日屠脍人,四郊暴骨如莽,何谓无害?元勋曰:亦扬人自相杀耳。众乃哗曰,元勋与高反卖吾城以市德。捽其首脔割之。是时,史可法方以阁部督师;杰颇惧,令其下分道坎瘗所暴骸。升帐之日,洒然变色,而可法平易朴诚;将士庭谒,人人引见慰劳。杰大喜,浸视为易与;以杀元勋为扬人罪,请诛知府马鸣騄。可法不许;奏以瓜州处杰,而置得功仪真以牵制之。刘泽清之抵淮安也,过安守将丘磊邀取其辎重,匿不闻;及可法按部至,诸将具櫜鞬迎,视高加恭谨。顾其兵徒虚夸,不足用;不如杰所部皆山陕劲卒,经百战。可法以为经略中原,非杰莫与共功也;愈推诚以抚杰。杰亦欲亲可法。而杰方与得功相猜嫌,会总兵黄蜚赴京过扬州,虑为高军所胁;贻书得功,求以兵迎。得功素与蜚善,因引轻骑二百往会之。至土桥,方缓带蓐食,杰率精骑猝起袭之,箭集如雨。得功夺围得出,三百骑尽没。杰又别遣兵袭仪真,亦不克。得功怒甚,治兵欲攻之。可法闻,疾遣监军万元吉往解;不听。得功方有母丧,可法乃自至仪真入吊。立而语之曰:土桥之事,无愚智皆知其不义。今将军以国蠲盛怒,是归其曲于高,而将军立名于天下也。得功意解。可法乃令杰出马偿得功以千金,为母赙;于是乃已。先是,左都御史刘宗周闻泽清欲以家属寄江南也,上言按以军法皆可斩。泽清见之怒,上书劾宗周;且请赐剑。继又以四镇公疏声宗周罪,其词甚悖。可法以诘得功等,皆云不知;其实出于泽清一人之手。举朝大骇,而士英顾左右之。当是时,良佐最弱,杰粗暴,泽清则以依托马、阮遥执朝权,独得功不相附和。杰妻邢氏色美,饶权智,杰畏之。邢见可法出至诚调护之也,劝杰倾心向可法。杰乃进曰:杰既以身许公,而将士妻子暴露野次,愿终以扬城为请。可法乃申劝扬民,虚己府以舍之。邢亦能严戢兵士,士民安堵;杰乃趋治装北行。九月师发,大纛折、西洋炮无故自裂;监纪应廷吉私谓人曰:高公其不免乎。睢州总兵许定国者,年老矣,尝负功不得封。上书诋高为贼,高憾甚。至是,闻高将向开、归,大惧。杰过徐州,又以马士英指,斩降盗程继孔,定国愈惧。明年正月,杰至睢州。定国先数十里跪马首迎,顿首请死。且言定国目不知书,仓皇中假手上书,而代者误入公名,定国亦不知其何语,愿公毋以是为定国罪。武人见其绌服,且怜之,闻谩语以为信,执其手约为兄弟。定国乃盛张灯、治具飨杰,饰以美姝以侍酒。杰大营去城二十里,率左右三百骑以往。定国令其弟饮诸将于别宅,人挟二妓,优伶杂坐;杰与从骑皆沾醉。夜半伏甲起,尽歼三百骑。杰夺他人刀犹格斗,而后就缚。定国南向坐曰:今竟何如?杰大笑曰:我为竖子所弄。呼酒痛饮而死。定国既杀杰,即渡河归降;杰部将李本身、王之纲屠睢旁二百里。可法闻之,大哭;知中原之不能复图也。驰往抚定之;而请以李本身为大将军,代统其众。三镇闻杰死,皆起至扬州,将分其军。马士英不可,曰:彼有子元爵也,待其长而还之。乃如可法议,而赠杰太子太保,命其子袭封。泽清大治睢邸,极壮丽,取美人、钟鼓以充之,于疆事勿问也;匿丘磊之怨,中以他罪,卒又致之至死。及四月,宁南侯左良玉反,士英亟移得功芜湖板子矶御之,而召良佐入卫王师。得功长驱渡淮,泽清逃;得功再败左兵,进封靖国公。王师既克扬州,乘胜渡江;上仓卒幸太平,至得功营。得功见上,惊泣曰: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纸召臣,臣犹可率士卒以阻当。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弃社稷乎!今进退无据,臣营单薄,其何以处陛下?上俛首无语。得功急促兵前进,而良佐、泽清已诣军门降。豫王即遣良佐追帝,良佐潜结得功部将马岱为内应。得功麾军渡江,岱先断浮桥,兵溺死无算。得功不知良佐已降,犹就而计事;流矢贯其喉,乃大骂良佐。良佐劝之降,得功挥鞭自誓曰:我黄将军岂屈膝他人者哉!请明日决一死战。次日将战,麾下进曰:大事已去,徒取僇耳。得功视将士皆无斗志,抚膺大恸,卸甲冑、服冠带,北面再拜自刎。时,上在征南将军翁之琪舟中,裨将田雄掖之去。闽中赠得功淝水王,谥「忠烈」。之琪字符倩,仁和人。京师破,以守备从黄斌卿勤王。至南京,授总兵官,御左梦庚有功,进左都督。田雄挟之去,之琪挽之不得,跃之板子矶湍流以死。

  乙邦才,字奇山,青州人。崇祯末,以队长从监军太监击贼河南、江北间,主者未之奇也。总兵黄得功与贼战霍山,得功乘胜,舍其大军,单骑前逐贼,陷淖中;贼围之数重,射杀得功所乘马。得功亦仰面射贼洞胸,与之相持。天将暮,余二矢耳;得功自问必不免。而邦才适自别道驰还,登高望见之,识其冑,曰:黄总兵也。大呼,复驰之。贼散走。得功乃拔于淖以出。邦才授以己马,分箙中矢与之,步从得功,且走且反射;凡杀追骑十余人,始得及大军。于是,得功德邦才,以语主者。主者始奇之,稍拔为标下材官。是时,有张衡者,从总兵刘良佐,亦以骁勇知名。贼兵围六安甚急,总督马士英率兵救之。始至,立斥其左右副将而号于诸军曰:孰为乙邦才、张衡者入见。而两人庭谒,即谍补副将,以其兵授之。出文书曰:为我入六安、取州守状以报。两人则应曰:「诺」。出简壮士二百骑,突贯贼营,遂入城。周城而呼曰:大军至矣。城中人大喜合噪。两人者,促州守具食。食已,挥州守曰:署状。急怀状引骑冐围出,贼大惊;已而知为邦才、衡也,皆止不敢逼。反命,不失一骑。时,颕、寿、六安、霍山诸州县数被寇。邦才大小十余战,破围陷阵,俘斩无算。主者欲攘其功或移之他将者数矣;同列为邦才不平,时时讽之使言,辄谢曰:此我众不惜死耳,我一人何能为?终退让不自言也。江南立国,史可法出督师,愿得邦才与衡,俱以总兵官驻扬州。未几,大兵至,邦才战败死。其同城总兵马应奎,池州人,初为中军。常从可法率家丁五十余人巡行村落间,猝遇贼;众惧,欲亡去。应奎大声曰:去安之?勿怖!死此,命也。连发二矢,殪二贼。贼退,可法因拔用之。每战,披白甲,大书「尽忠报国」于背。官总兵。扬州破,死之。越十日,色如生。

  刘肇基,字鼎维,辽东人。世袭指挥,功至南京左都督、太子太保。自请隶督师标下,任援剿事。扬州危急,史可法檄各镇兵无一至者,肇基独从白洋河疾驰入援。过高邮,不一见妻子;入守北门,发炮伤攻者无算。城破,巷战而死。其妻亦英毅。有仆自扬州逃回述主死状,其妻恸哭毕,即阶前椎杀之,以其背主也。

  庄子固,字宪伯,昆山人,隶辽阳籍。年十三,杀人亡命,积军功为宣府参将。史可法荐授副总兵,屯田归德间。募壮士七百余人,悉以「赤心报国」四字为号。扬州被围,疾驰赴援。三日夜而至,城陷死之。其时,武臣同死者甚众:总兵则楼挺、江云龙、马守卿,副将则李豫,参将则李隆、徐纯仁、冯国用、陈光玉、陶国祚,游击则李大忠、孙开忠,都司以下则姚龙、解学曾、吴魁、冯士富、冯近仁、孟容、徐应城、张小山、段元、范仓、张应举、郭仓、曹登玄、范四、范海、王东楼等,皆战死。楼挺字振扬,金华人。马守卿,池州人。江云龙、李隆、徐纯仁,俱扬州人。陶国祚,兴化人。

  李大忠,应天人。孙开忠,高邮人。此皆扬州之死难者也;惜乎,其行事轶矣。

  南渡畏四镇之跋扈,奉之若骄子,而以靖南与东平等并提而论;此不知御将之道也。夫泽清、良佐妄人耳;杰虽粗暴,其骁杰足赖焉。若靖南之忠勇善战,一时宿将莫尚也。使立国之初,不定分镇之议、茅土之封,以俟策勋筑坛授钺。拜得功为大将,而以杰副之、邦才之徒偏裨焉;杰畏得功,其势不敢不听;杰听,而泽清、良佐惟所指挥矣。然后可法居中调度,经略中原,即未能迅扫河洛,亦未至令敌人不血衄而飞渡也。计不出此,而煦妪含忍,而使之自相猜疑,为穴中之斗,伤已!且奉以拥戴名,寸功未立,荣膺五等,贵极富溢,遥制国命,而小人者反借以为声援;其败亡,不亦宜哉!观靖南告弘光之词,君子有余恸矣。呜呼!明之武臣若刘孔昭、赵之龙辈,皆带砺相承、累世勋贵,而险慝弄权、卖国偷生,苟无靖南诸臣为武夫生色,巾帼且得而笑之矣。

  ●南天痕卷七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七 周镳、周钟、雷演祚

  列传八 刘成治、黄端伯、吴嘉胤、龚廷祥、陈于阶

  ·列传七周镳、周钟、雷演祚

  周镳,字仲驭,号鹿溪,金坛人。父泰时,云南布致使。镳举乡试第一,崇祯戊辰进士;授户部主事,榷税芜湖。还朝,抗疏谏帝不当宠任中官、罢斥言官。帝怒,削其籍。镳自是知名。初,镳伯父尚书应秋、叔父御史维持,以党附魏忠贤,并列逆案;镳深耻之。通籍后,矫矫树名节。及被放,与宣城沉寿民读书茅山。然好臧否人物,是是非非,不少假借,名愈高而谤议滋起矣。会廷臣多论荐者,起故官,进郎中;复为给事中韩如愈劾罢。北都既陷,南都诸大臣议迎立,吕大器、姜曰广并主潞王,镳与雷演祚往来游说。已而福王立,大器被逐。马士英深恶曰广,令其私人朱统■〈金类〉诬劾之;而指镳与演祚为曰广私党,且诋镳榷关时贪肆状。士英亦自劾周钟之从逆,牵连及镳。由是,有诏俱逮治。镳叔父维持与钟弟前萧山知县铨,因奏言家门不幸,镳、钟兄弟成隙,而镳乃伪撰劝进表、下江南策以诬钟,恶名流布不能洗。且钟于陛下登极时,首倡异谋,别图拥戴。是钟罪止一身,镳罪实在社稷也。诏所司并讯。先是,阮大铖徙居金陵,招摇匪类,流言远近,为翻逆案之计。诸名士顾杲等出留都防乱公揭以讨之;主之者镳也。由是,大铖憾甚,必欲杀之。狱急,乃属御史陈丹衷致书币求解于士英,为缉事者所获,丹衷坐谪。明年三月,诛妖僧大悲。御史王懩因言:斩百大悲,不如斩周镳、雷演祚;二人者,妖所由兴也。夫真主既出,海内贴然,乃今日冒称皇太子、明日冒称皇后,希踵王郎故智,实由二人讥讪新政,造谤宫帏,故讹言烦兴。若不立斩二人,恐鱼腹藏书,狐号丛野,乘间窃发。而光禄卿祁逢吉与镳同邑,以詈镳得为户部侍郎。初,镳友人桐城李国棅、芜湖沉士柱,皆名列公揭,为大铖所深恨;至是,避大铖,客左良玉所。及良玉称兵犯阙,传檄讨士英罪。言其引用大铖,构陷镳、演祚。士英、大铖益怒,谓良玉之兵,镳实召之;遂传旨赐二人自尽。二人闻命,互书先帝遗臣于腹,乃就缢。

  周钟,字介生,镳从弟也。为诸生,有盛名。举崇祯癸未进士,选庶吉士。甫半载,李自成陷京师,钟出降;贼徒顾居恩荐之牛金星,用为检讨。贼败,南归。周氏金坛贵族,而其父子兄弟悉有离心。镳与钟尤以才相忌,各招致生徒立门户;汲引既广,败类入焉。彼讪此谤,两家弟子遇于途至不交一揖。钟既降贼,镳门人徐时霖等益被以恶名。朝中传其劝进表,有「独夫授首,万姓归心;比尧舜而有武功,追汤武而无惭德」等语;莫不切齿。初,钟与弟遇阮大铖于酒肆席间,弟与语不合,推案坏坐;坐者皆失色。钟徐引去,不为谢。刘泽清之镇山东也,慕钟名,奉五百金以交欢;钟拒勿纳。由是,二人深恨之。至是,方用事,与马士英谋,必欲杀钟。其年八月,士英遂奏曰:给事中光时亨阻南迁,致使先帝身陨社稷,而身先从贼;又大逆之尤、如庶吉士周钟者,劝进未已,劝下江南,闻其尝骤马于先帝梓宫前,臣不胜发竖。其伯叔昔为逆奄爪牙,今钟复为闯贼枭獍;种恶两世,宜加族诛。周铨、周镳,其兄弟也,均宜从坐。遂被逮。初,士英之起大铖也,为廷臣所阻,怒甚;大铖谓人曰:彼阻逆案,我立「顺案」相对耳。以闯国号「顺」也。由是,痛斥从贼诸人。其以钟为首者,以钟自为领袖复社,继嗣东林,故目为党魁;而不知复社者,举场士之标榜,非东林也。钟既系狱,数求解于士英,不可得。及六等定罪,刑官解学龙置钟于次等,待系;士英拟旨诘问,学龙不得已,改从一等,而以停刑请。士英怒,学龙以此去位。明年四月,御史张孙振再鞠,杖钟三十。居数日,而左兵檄至,遂与时亨、武愫同弃市。

  雷演祚,字介公,太湖人;崇祯庚午举于乡。十三年,帝思破格用人,乃命举贡悉就铨;用为部寺司属及州县吏,凡二百六十三人。时号「庚辰特用」,命勒名太学以张大之。而演祚得刑部主事。踰年,擢武德兵备佥事。山东之被兵也,演祚固守德州;有诏奖厉。演祚乃劾督师范志完纵兵淫掠及行贿事;帝召之入朝,与志完面质,卒诛志完而令演祚还任。初,演祚之来也,意骄甚,自谓且有殊擢,及是,顿沮丧,而廷臣遂忌之,寻以忧去。姜曰广之谋立潞王也,演祚参其谋。及福王立,士英遂借演祚以倾曰广。演祚,曰广之门人也。刘孔昭尝语大铖曰:当迎立时,曰广、演祚昌言:「上不可立,当设法阻之」。大铖遂据以实告。且曰:陛下龙飞,不知演祚欲设何法?可谓寒心!曰广尚不能为贾充,而演祚公然欲为成济!乃命严讯。明年二月,给事中林有本复劾其不孝、不忠。至四月,遂与镳俱赐自尽。故事小臣无赐自尽者,盖大铖辈亟以杀之耳。初,少詹事吴伟业奉使出都,大铖语之:上仁柔,一切生杀予夺,予与数公主焉。归语诸君子,猿鹤梦稳,定不起同文狱也。又曰:周钟、光时亨听之公论,周镳无死法,惟雷演祚不可赦,而御史张孙振必欲尽杀之。给事中钱增曰:镳非从逆者。孙振曰:当以门户诛之。黄宗羲曰:徐时霖为镳而啮钟,反因钟而害镳;大铖无心于杀钟,又因镳以累钟。事之不可知如斯。要之,立乎乱人之朝,而顷险儇薄,衅起萧墙,宜其不免也。悲夫!

  ·列传八刘成治、黄端伯、吴嘉胤、龚廷祥、陈于阶

  呜呼!南渡君臣岂不哀哉!大敌已逼,而庙堂嬉戏若无其事然。及扬州既破,文武大寮仓皇集议,窃窃耦语,百官后至。微闻其语曰:即降志辱身,亦甘心也。盖群思卖国也。兵科吴适至兵部问防江守御计,职方王期升昌言曰:长江之险,北兵岂能飞渡耶?君何深虑。于是,一骑未至,君相先逃。总督京营戎政忻诚伯赵之龙、礼部尚书钱谦益,首具启迎。豫王渡江,百官或降或窜,奔走恐后矣。其降者:公侯则徐允爵、朱国弼、常延龄、汤国祚、柳祚昌、徐弘爵、李祖述、顾鸣郊、张拱日、孙维城、邓之郁、方一元、郭祚永、焦梦熊、刘卬吉、张承志、邹存义、黄中鼎、常应俊、齐赞元,大学士则王铎、蔡奕深,都御史则李沾、唐世济、邹之麟,侍郎则李乔、朱之臣、梁云构,翰林詹事则陈于鼎、程正揆、李景濂、刘正宗、张居、陈之遴,给事中则钱增、陆郎、丁允之、王之晋,御史则张孙振、徐复扬、袁弘勋、王懩,其余部曹寺司下僚不可胜计。而独刘成治、黄端伯数人者挺然不屈、皭然不缁,岂非希世之鸣凤哉!且此数人者,位非尊也、禄非厚也、权非重也,无封疆城守之寄、无兵马捍御之责,冷曹散秩,具员而已。而引义自守,刀锯不避。高皇帝陵寝之旁,灵爽所凭,仅此数人之仰答。其平居自讲东林、号召徒众、相与标榜而首倡邪谋,腼颜屈膝曾不愧耻,至今人反称誉之。呜呼!世之衰也,三代直道泯没尽矣。言豫王之将至也,戎政府都察院先遣官骑迎之于郊;赵之龙、钱谦益奉舆图册籍候于中途,四拜以献。将入城,大雨沾湿,百官雨立无敢后者。王命谦益以五百骑先入清宫,谦益封府库、收锁钥,导王以入。之龙集黎园子弟数百人长筵广乐,迎王南面坐,奉觞上寿。张幕天坛,椎牛酾酒,大飨将士。酒未半,广昌伯刘良佐、东平伯刘泽清率其军士投戈解甲,稽首归命;且请擒弘光帝以自效。于是,不五日,田雄挟帝以至。

  户部郎中刘成治,字广如,汉阳人;甲戌进士,初知庐陵县。南渡补国子监助教,历升郎署。赵之龙将出降,先入户部封库。成治怒,奋椎击之,之龙走得免。豫王入城,成治独闭户不出迎。已闻王命百官旅见,出使谒假者注册,晨起呼名;官吏俱晨往午归,否者妻子为俘。成治慨然曰:国家养士三百年,岂遂无一忠义以报累朝恩也!题壁曰:钟山之气,赫赫洋洋;归于帝侧,保此冠裳。自缢死。

  礼部主事黄端伯,字符公,新城人;戊辰进士,为宁波、杭州推官。皆古吴越名胜地,人士汇集。端伯聪颕,杂治儒、墨、百家之学。性冲淡夷旷,虚怀下士。每出,则诸生以文艺、释子以语录,下逮金丹符箓,杂然竞进者,恒数百人;端伯应接从容,莫不厌服而去。治行最,征入京,以忧归。意不欲仕,将嗣法于开元寺而不果。已而潜心儒学,慨然欲自树名节。始,端伯少时,思遗弃世俗,自署印曰:「海岸道人」。至是,忽改篆曰:「忠孝廉节之章」;识者知其学之更有进也。益王与郑芝龙结姻,势横甚,端伯疏论之。益王怒,乃避迹于庐山。福王立,大学士姜曰广荐起之;乙酉,授主事。数月而南京不守,或谓曰:公如老衲,盍浮沉山野?端伯曰:临难毋苟免;先圣训也。我岂借口释氏以苟活乎?豫王之召见百官也,端伯不至。从者固请,书一帖与之曰:大明忠臣黄端伯。王命召之,兵入,先捶其妾;端伯傲然不视。曰:杀即杀耳,我不投谒也。乃拘之去。方巾大袖,见王不拜。王甚重之,啖以大官;不可。曰:以方外礼之可乎?亦不可。王问:弘光何君!曰:圣君。曰:何以指昏为圣?曰:子不言父过。问:马士英何相?曰:贤相。曰:何以指奸为贤?曰:不降即贤。遂下狱。狱中作「明夷录」;自跋曰:甲戌易数疏成,灵龟见梦;初筮得明夷,再筮得箕子之明夷。今江南犴狴,妖梦是践。人欲三公污我,我宁死不从也。薇荒麦秀,寓众明夷;岂不信而有征哉!大帅高其义,欲生之不得。乃曰:文信国终不负宋,姑听之以成其义。八月十三日,端伯正坐待命。一卒左刃之,手颤弃刀走;一卒右刃之,亦颤弃刀走。端伯厉声曰:吾心不死,头不可断;盍刺吾心?卒如之,而绝。一仆拱立于其侧,挥之不去,亦见杀。鲁王赠太常卿,谥「忠节」。端伯深于禅而卒,归于忠义以死。两京陷没,大臣之不能死者,辄因缘杖拂,称济洞宗嗣,以自文其偷生之末路;岂端伯所谓借口释氏者乎?噫!可叹也!

  户部主事吴嘉胤,字绳如,华亭人,甲子举于乡。南渡管理新饷,奉使至丹阳。闻变欲驰还,侍者曰:往则投死耳;幸而不遇难,且归以为后图。嘉胤曰:是何言欤?君亡则率土皆非明有也。我归欲安之?乃还。止车城外报恩寺,上书求存明社稷;不报。命二仆携官服至方正学祠下拜曰:愿从先生以地下,令后世知吾与先生同志也。从容缢于树。一仆欲为解之,一仆曰:嗟乎主人有成言矣,解之必不听,不如已也。遂死。

  中书舍人龚廷祥,字伯兴,无锡人,癸未进士。明年,京师陷,弘光立,廷祥知其不能立国,不欲出。既而念老母冀得诰命以荣亲,慨然叹曰:仕不仕,我已策名吏部矣,国难不可避也;且以娱亲乎!乃入都,授中书舍人。四月命下,旬日而扬州不守;天子播迁,举朝迎附。廷祥恸哭曰:吾知亡,不意其如是之速也!吾岂忍背恩于国乎?遗书其子曰:捐躯见志,吾事也。善事祖母,无使老人悲。五月二十二日,与吏部主事骆天闲约同死。天闲怀刃至文庙,跪告先师,欲自刎,为其仆所持,不得死。廷祥至庙中,拜讫,大呼曰:吾不负师友马君常、刘湛六也。自投于武桥下。

  钦天监五官挈壶陈于阶,字澹一,上海人。尝从大学士徐光启学历法,荐授是职。南渡,令督造火器。大兵至,叹曰:吾微员也,可以无死,然他日死,何以见徐公哉?缢死天主堂。呜呼!此可谓不负徐公矣。

  予于诸人皆大书其官者何?官以人重也。且以见贤人君子沦于下僚,而奸回卖国之徒反居高位,国之所以亡也。或曰:其时吏部尚书张捷、副都御史杨维垣皆死。子削而不书何也?曰:非义死也。弘光既出,城中无主,百姓群破狱,出太子,拥之入朝;道遇王铎,群殴之曰:汝何故假我先帝子?拔其须且尽。张捷闻之,恐其及己也,欲走丹阳,门闭不得出。仓皇与僧怀璧趋鸡鸣寺。市人复窘之,怀璧劝之死,不得已乃缢。维垣亦虑祸及,驱二妾投井死,置三棺,旁殓二妾,中题己名,置中堂,身微服夜遯;至土桥,为冤家所杀死。如是得谓之死义乎!且夫维垣身附逆奄,名在丹书;马、阮比之,拔置显秩,首以颁要典请。自是,群小鸱张,联翩而至,乱政亟行,以速败也。张捷身为冢宰,曾不救正,惟马、阮意旨是奉;所谓死不偿责者也。昔齐庄公之弒,贾举州绰十人者死之,「春秋」削而不书;胡文定以为是皆逢君之恶,从于昏乱,不得以死节名。然则使张、杨慨然殉国,犹贾举类耳;况于不得已而为人所杀哉!传曰:君子表微。余于是史之作,发潜德、阐幽贞,旁搜远罗;虽市夫田隶,苟其死义,必不敢遗。岂于大僚而反略之?惟其征之而信、考之而核,而后敢书;故慎之。慎之而后所传不妄,故可以告天下万世也。

  ●南天痕卷八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九 凌駉、何刚(附徐孚远)、祁彪佳、陈潜夫、王瑞旃

  列传十 徐汧、华允诚、杨廷枢、刘曙、陆培、王道焜、叶向荣

  ·列传九凌駉、何刚(附徐孚远)、祁彪佳、陈潜夫、王瑞旃

  凌駉,字龙翰,歙县人。崇祯癸未进士,授兵部职方司主事,赞画督师李建泰军。建泰至保定降贼,駉遁至临清。临清亦陷,贼诛求富室。駉因商人之资募兵三千人,权佩州印,部署乡勇,又说贼将降之,擒斩贼官;临清、济宁同日收复,与德州诸生谢陛遥相应。谢陛者,起兵德州,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者也。駉间道使人上书,请收拾山东、通好南北。又言胶州与南岸相对者为庙湾,宜设水师一旅于此,与青齐义旅暗相结援,东郡可不劳而下。当是时,朝议方以江北分四镇,遂无一人计及山东者。疏入,不省。然駉亦时时与新朝通书,盖孤军难以自立也。国朝以兵科给事中授之,駉不受。十七年七月,东昌下;駉走大名。其冬,至南京陛见,授监察御史,巡按山东;而山东已溃。駉乃入河南。上方略云:臣今与各寨将领约分地画守,仿古人合纵之策;一寨破,约各寨致讨。以长河为边垣,以各寨为州郡;以守为战,以农为兵。臣寝食河干,创痕风裂,不敢自逸。诏命吏、兵二部给空札百余,以待归正之人;然实无一军以相策应者。及许定国杀高杰、走降大清,与李际遇导大兵从河南渡河,駉行部至归德,兵猝至;遣人入城说降,駉斩之。次日,守者开门迎降,駉将饮药自杀;豫王令生致凌御史,不者城且屠。駉叹曰:与其慷慨而殃小民,何如从容而全大义。遂往见,从子润生从之;长揖不拜。豫王赐觞劝之,駉辞不饮。明日,王见駉无降意,取学道蔡凤、监军道吴琦于駉前斩之;且曰:公以首领易虚名乎?駉曰:已辨一死矣。遗之貂裘、草舄皆不受。是夜谓润生曰:吾艰险倍尝,欲守此土,以为江南屏蔽,今已矣!臣至未尽,死有遗恨。又以书谓豫王:大江以南,天之所限;否则,扬子江头凌御史,即钱塘江上伍相国也。遂与润生同死。豫王命殡之,吏兵皆大哭失声。事闻,赠兵部侍郎。当江南初建,自谓画淮而守可以偷安,孰知门庭撤而堂奥必不固也。使乘大兵未下之日,一军北出与军犄角,大势在我,中原尚可徐收。即不然,大兵南驰,亦未能传檄定也。豫心重駉,不忍杀之;有以哉!

  何刚,字悫人,上海人也。庚午举于乡。为人英毅有才略。知天下将乱,与其同郡士结几社,诋诽迂儒徐言踽步之辈,而讲求经济以庶几于功名,及其成就多实学;而刚与陈子龙、徐孚远为之魁。所交多当世奇士。东阳许都,亦豪杰自许者也;尝从刚学。刚谓之曰:子居天下精兵处也。高皇帝尝用之平乱矣;盍及今成一旅以待用乎?都许诺。归而散财结客,招致数千人;后为邑令姚孙棐所陷。十七年春,刚上书言国家设制科、立资格以约束天下豪杰,此所以弭乱,非所以戡乱也。今天下所急,莫如治兵之才;然平生未尝学,一旦畀之以兵戎之任,孰能胜之?臣愿陛下亲简强壮英敏之士,令知兵大臣教习之,日讲韬钤、练筋骨、壮胆智,陛下时召试之。其学成者,特优其秩,寄以兵柄,必能建奇功、当一面。臣尝游东阳、义乌,见其人智勇奋发,忠义慷慨;昔时名将劲兵,多出其地。臣愿以布衣奔走联络,悉遵戚继光法,申详约束,开导劝率,以收徽、婺之奇才。岁余,可使赴汤蹈火。因荐许都及进士杭州姚奇胤、生员桐城周岐、陕西刘湘客。时,都已前死而刚不知。帝壮其言,即授兵部职方司主事,募兵金华。福王立,陈子龙入为给事中。言:守江之策,莫过水师;海舟之说,更不容缓。臣昔召募得二千人,请委何刚训练。从之。九月,命防篙子港,转本司员外郎。时,朝廷草创,庶务繁兴,皆非所急。刚言:臣请陛下三年之内宫室不必修、礼乐百官不必备,惟日求天下奇士智谋者决策、廉明者理财、勇悍者临戎,朝廷爵禄务不出三者,驱天下材能而图之,求富必富、求强必强。若漫无经制,空言恢复,是却行而求前也;优游岁月,润色偏安,是株守以待尽也。惟庙堂不以文辞取士,而以实用爵人,则真才皆为国用,而朝廷亦少浮议矣;令大度之士分兵四出,求草泽英雄,得才多者受上赏,则枭雄皆毕命疆场,而内地亦鲜寇盗矣;东南人满,徙之江北,或以赐爵、或以赎刑,则豪右皆尽力农事,而军资亦充实矣。今臣窃观庙堂经国者,徒欲袭晋、宋之余业,恐未必能及晋、宋也。史可法甚奇其才。大兵破徐、泗,泗军退屯瓦窑铺,刚以其军会之;及逼扬州,因率之入卫。可法曰:城危矣,偕死无益也,不如出城号召援兵,以为后图。刚叹曰:刚计之熟矣!天命已去,民心瓦解,谁复应者?刚为国家死则死之、为知己死则死之,濡忍而无成,非智士也。城陷,以弓弦自缢。刚之才虽不尽用,而其死则烈矣。孚远以孝廉报国,始则起兵声义,继则从亡海上,卒不食周粟而死。虽无所就,亦与刚皆为忠义士也。子龙另传。

  祁彪佳,字虎子,号世培,山阴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兴化府推官,未弱冠也。为人美丰姿,胥吏易之;及视事,民间情伪无不尽知,始相惊叹。入为御史,庄烈帝治尚综核;彪佳言:如此则人臣救过不遑,揣摩迎合,渐至规避,天下事益不可为矣。出按苏松,宜兴邑绅陈以泰暴于其乡,民聚焚其室庐、发其祖墓,汹汹不散;彪佳单骑抚定之,惩其倡首者。奸民结党,立天主名号,横行吴中,郡县有司不能制。彪佳廉得其魁,掩捕之,召绅士父老会鞠城隍庙。或曰:可杀。实时杖杀之;民忭首称快。表礼清修之士归子慕、朱升宣、张基等奉羊酒鼓吹骑从,诣门谒见,而疏其学行于朝,请授翰林院待诏;士林传颂,为一时盛事。踰年,请终养归,从刘宗周游,其学益进。崇祯十五年冬,起掌河南道。宗周以直谏撄帝怒,彪佳言清望直臣,宜留以表率百官;奉旨切责。以京察不当,面折吴昌时于朝。是时,昌时方附首辅,声势赫奕,未几果败。北都陷,彪佳方以御史刷南都卷。群臣奉福王至,众议援宋高宗故事,立为兵马大元帅。彪佳曰:今日与宋不同。宋时徽、钦尚在也;今海内无主,盍如景泰制,称监国。于是以五月三日监国,明日即位,事同儿戏,宜待发丧除服之后。从之。寻出按抚江南。六月,升大理寺丞,转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先是,北京之变,搢绅之授伪职者,乡邑各出檄文讨之;奸人因之择其众所怨者劫掠以为利。苏州之项煜、钱位坤、宋学显、汤有庆四家及常熟之时敏,焚毁无遗。彪佳奏民情嚣动,借名义愤,与其振之使惧,不如感之使伏;国法诚申,人心自正。朝廷宜将从逆诸臣、灼知其实者,先行处分,使士庶无所借口;而后治其乘乱之罪,则两得矣。奄人欲复厂卫,彪佳言诏狱之弊,以锻炼为工、罗织为事,虽朝廷爪牙,实权臣鹰犬;惨酷等于来周,平反从无徐杜。缉事之弊,招承多出于拷掠,怨愤充塞于京畿。欲绝苞苴,苞苴弥盛;欲清奸宄,奸宄益多。廷杖之弊,刑章不归司寇,扑责多及直臣;朝廷徒受愎谏之名,天下反归忠直之誉。三者弊政,当永行禁革。廷臣亦多谏者;姜曰广复力持之,乃止。镇将于永绶等驻镇江,强撄民物,浙兵见之不平,相激而鬪。浙将战死,镇兵乘势焚掠,居民被害者十余里。彪佳闻之,率兵自苏州昼夜兼驰而至。镇兵怵其威名,乘舟遁;斩首数十,变遂定。当是时,高杰、刘泽清开藩江北,顾未尝忘情江南也。闻彪佳布置周详,沿江设屯,故不敢猝犯。杰驻师瓜州,寓书约会于大观楼。杰意:彪佳文士畏缩,必不敢轻渡江。至期,风且大作;彪佳棹小舟、屏仪卫,从小吏数人出没波浪中,须臾泊岸。杰见之,大惊。下拜曰:杰不意公之勇如是也。彪佳勉以共奖王室,慷慨流涕。杰唯唯曰:闻人多矣,如公者甘为之死。公一日在吴,杰一日遵公约束。张筵共饮,明日别去。马士英驱除异己,令张孙振劾之;因以告病归。三吴之民,泣送载道;隐于云门山舍。大清兵入杭州,使者以书币至越,不受。其妻虑其死,令家人环守之,不得死。彪佳乃洋洋如平时,防守稍疏。闰六月五日,出云门,至寓山之书室。饮至夜分,遣从者出,唯祝山人在。星月微明,望南山叹曰: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倏忽一世矣。已而,山人亦卧,处分后事,自携烛投梅花阁前浅水而死。家人觉而寻之,烛犹未见跋也。鲁王赠兵部尚书,谥「文敏」。彪佳举止蕴藉,见者爱其和雅;及处事决断,凛如也。宗周尝告以「舍生取义」之说;观彪佳从容殉节,可谓不负矣。

  陈潜夫,初名朱明,字玄倩,仁和人。崇祯丙子举人。为人豪迈,不矜细行。尝与友人陆培有违言,陆氏党为文逐之,潜夫不与较曰:士贵自立,垂不朽耳;岂以翰墨争是非哉?十六年,授开封府推官。时,河以南皆为贼蹂躏,惟河北未破,诸持节者皆在。潜夫渡河至杞县,依汝宁西平寨副将刘洪起以居;峙刍茭,整卒伍。及京师陷,报至,乃恸哭令其下尽缟素,率洪起兵先驱。至杞,俘其伪官,击贼将陈德于柳园,大破之,获牛马辎重无算。福王已立于南京,潜夫传露布至;中朝大喜,即擢监军御史,巡按河南。潜夫乃入朝奏言:中兴在进取,王业不偏安。山东、河南皆王土也,其间豪杰结寨自固,大者数万、小亦千人,莫不引领以待王师。诚分建藩镇,一军出颕、寿,一军出淮、徐,中原知期廷有进取之心,必众心尽奋,争为我用。于是计远近、画城堡,俾之分守,而我将帅屯师要害以策应之。宽则耕屯为食,急则荷戈乘墉。一方有警,前后救援,长河不足守也。汴梁义勇,臣联络已定,旬日可集十余万众;稍给糗粮,臣当率以先驱,诸藩为臣后劲,则河南五郡可以尽复。画河为固,南联荆楚、西控秦关、北临赵魏,上之恢复可望,下之江淮永安。此今日之计也。若不思外拒,专恃退守,督抚纷纭,尽集两淮,而举土地甲兵之众委之他人,臣恐江淮亦未可保也。时,马士英不恤国计,佯应之,而阴绌其言。当是时,开封、汝宁间列寨百数,刘洪起最大;南阳列寨以十数,萧应训最大;洛阳列寨亦数十,李际遇最大。诸帅中独洪起志在本朝,潜夫请予挂印为将军。士英不听,而用其姻越其杰巡抚河南。潜夫便道省亲,五日即驰赴河上。其杰老惫不知兵;总督张振彦止提空名,亦不能驱驾诸将。他寨闻潜夫来,颇有归意。十月,萧应训复南阳、舞阳、桐柏及泌阳诸县,遣其子三杰求献捷;潜夫饮之酒,为授告身,鼓吹旌旗前导出。三杰大喜过望,谒其杰。其杰谓其势衰而来附也,意觊其贿,倨辞色以见之,诋为贼。三杰泣而去,大恨。潜夫按行诸寨,寨帅列旗帐、鼓吹迎送;而其杰之来,辄闭门不出谒。其杰谓潜夫实使之,日夜谮于士英;士英怒。十二月,召潜夫还,以凌駉代。明三年,而有伪妃童氏之事。上初封德昌,娶黄氏,继李氏,再继童氏,封王妃。洛阳陷,与上相失;太妃及妃各依人自活。太妃之南也,潜夫奏妃故在;上不问。妃乃诣其杰自陈本末。刘良佐奉之如后礼,送之都下;上不纳,送镇抚司拷问。士英因谓潜夫妄谒妖妇,逮问下狱。南京溃,得归。浙东立国,潜夫谒于山阴,加太仆司少卿,监军浙西。潜夫自募三百人,与孙、熊诸家军列舟江上。浙江失守,谓其妻妾二孟氏曰:我为忠臣,尔为烈女;泉下差为不恶。秉烛书绝命词,拜辞祖庙,携妻妾至化龙桥下;曰:不图孟氏有此二女。附背令其先下,乃自沉。

  王瑞旃,字圣木,永嘉人。天启乙丑进士,授苏州推官,改河间;入为工部主事,转兵部员外郎,出为郧襄兵备道。会张献忠受抚,旃言于总理熊文灿曰:抚之权,维我操,则可不得委于贼;贼以抚愚我,我岂可以抚自愚。文灿恚;以为挠抚事。瑞旃曰:非挠抚,实济抚也。令左良玉等能办贼,而南漳贾一选、光化周士凤之兵四面分防,皆劲敌也。当分于榖城之近郊,下令会剿以窘贼;贼惧而降,则心折而不敢贰。否则,玩而尝我,我则何以制其变也!文灿不从。瑞旃知事必败,亟陈解散归农三策。又不从。乃自为檄谕献忠,献忠恃文灿庇己不听。瑞旃曰:天下事可知矣。继而群盗混世王、整世王、托天王、小秦王、过天皇偪处均、房间,复乞抚;文灿又力持之。瑞旃争曰:抚必堕贼计;且仓卒之间,前后受抚,郧、襄皆贼薮矣。文灿坚执不从。未几,献忠果反。留书于壁,具条上官名姓;列所取赂之月日、多寡;于其下且曰:不受献忠钱者,郧襄道王瑞旃一人耳。由是,名大着。寻以忧归。南渡,授太仆寺少卿,将用为湖广巡抚。南京溃,不果。唐、鲁各有除授,督理浙东兵饷。大兵入温州,谕降;不应。丁亥五月十五日,为瑞旃生日,置酒高会;良久不出,则缢死寝室矣,遗命五日而殓。及有司验视,恰五日云。

  凌駉以下五人者,皆济世才也。何刚、潜夫,倜傥奇伟。凌駉、彪佳,沉深有谋,辅以儒术焉。使畀之重任,未必不足以削平祸乱。而卒无成者何也?言之而不用、用之而不尽,而忌阻之者众也。自古金陵之国,必以河洛为屏蔽、荆襄为门户,故刘裕、桓温尝出锐师,亲举北伐,而宿重兵于徐、凤,而后江南得偏安焉。当明之末,李自成奔突之寇,得城不守;京师虽陷,中原犹明土也,盼望王师如时雨焉。苟有贤君,疾遣重臣抚之,控引河淮、联络山左,其间草野寨师,龙跑虎吼之士,咸仰中兴之主,可以共功;而且望风响附,争先效命。大兵即入关、居燕京,必不能渡河南牧,晋、宋之业未失也。乃委而去之,视为异域。至有人焉,创立军府疾呼望援,曾不策应;驯至士民失望,豪杰解体,骁将劲旅尽为敌用,岂得谓天亡之哉?瑞旃之策抚事审矣,文灿庸愚,有谋不信,以酿滔天之祸。呜呼!为人主者,奈何置庸愚于高位?使惘惘事机而抱奇智者沉沦下僚,视其败而不得救。有志之士,所以抚膺而太息也。

  ·列传十徐汧、华允诚、杨廷枢、刘曙、陆培、王道焜、叶向荣

  徐汧,字九一,号勿斋,长洲人。崇祯戊辰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迁右谕德。黄道周之谪也,汧上疏请与偕罢斥;上切责之。奉使封江西益藩归,以病请在籍。闻京师陷,恸几绝。汧虽好交游、畜声妓,至是悉屏去,独居一室。南渡,起少詹事,不赴。致书在事诸臣,言今日贤邪之辩,不可不严;而异同之见,不可不化。在诸君以君民为心,以职掌为务耳。其忠君爱民、清白乃心者,君子也;否则,小人。修职就业、竭节在公者,君子也;否则,小人。执此为衡,流品明澄,叙当矣;岂必人挟异同哉!先帝十七年之中,忧勤干惕有如一日,卒使海内鼎沸,社稷丘墟;良由频年以来,是非淆混,士大夫精神智虑,不为君民、不念职掌,乃至膜视主上,委身寇仇,岂不痛哉!祸及君国,身亦随之。然则朋党相倾,亦何利之有?今丧败之余,人思危惧,宜戒前事,勿蹈覆辙。尊耿介特立之人,尚悃幅无华之士,并建贤哲明试以功,各修职业思不出位,未有人心不正而能支搘倾侧者也。大兵渡江,汧谓其子曰:国事不支,吾死迫矣。出居村舍。乙酉六月四日,闻郡城不守,夜自缢;仆救之而苏。其友朱薇曰:公大臣也,野死可乎?汧曰:城郡非吾土也。吾何家有?闰六月十一日,自沉于虎丘之后河。语人曰:留此不屈膝、不剃头之身,以见先帝、先人于地下。一老仆随之同死。盛暑数日不腐,色如生,郡中赴哭者数千人。长子昉,字昭法,弱冠登崇祯壬午贤书;痛父死节,隐居不仕,有高行。

  花允诚,字汝立,号凤超,无锡人;天启壬戌进士。受业于高忠宪公攀龙,为主静之学;授工部主事。值魏奄乱政,请告归。崇祯二年补原官,转员外郎。督琉璃厂,减经费银数万,以缮成功。其冬,大兵入塞,诸曹即分守城门,多以守御不备杖阙下,有毙者。而凤超守德胜门独完,帝嘉赏焉;调兵部。寻以终养归。里居十二年,事母尽孝。南渡,起补吏部,署选司事。到署十三日,随谢去。乙酉后,杜门读易。戊子四月,有告其不剃发者;执至江宁,满汉官并以缓言款之。允诚直立,南向举手曰:二祖、列宗神灵在上,允诚发不可剃、身不可降。因赋绝命诗,见杀。年六十一。其从孙尚濂,字静观;亦违制同执。巡抚令之归家,尚濂不肯,与允诚同死。仆薛成,闻允诚被执,长恸不食,先一日死。讣至,仆朱孝亦号哭立死。

  杨廷枢,字维斗,吴县人。为诸生,以气质自任。天启丙寅,逆奄矫诏,逮吏部周顺昌;廷枢倡率士民数千人谒巡抚,欲令上书申救。巡抚不可,哭声震地;校尉呵问,即击杀之。已而,逮御史黄尊素,又至驿中。士民共出闾门,焚其舟,毁其驾帖。巡抚毛一鹭惧祸,根究乱民,杀五人以谢奄。苏人义而表其墓,所谓五人之墓也。廷枢仅而得免,然亦以此知名。崇祯庚午,举应天乡试第一。乙酉,避地湖滨;浙东遥授翰林检讨兼兵科给事中。廷枢深自韬晦,改号复庵;归隐邓尉山。丁亥四月,吴胜兆反,为之运筹者戴之儁,廷枢门人也。事败,连廷枢,被执于舟中。慨然曰:予自幼读书,慕文信国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被缚以来,饿五日,遍体受伤,十指俱损,而胸中浩然之气正与信国斩燕市时不异;俯仰忻然,可以无憾。五月朔,大帅会鞫于吴江之泗洲寺,廷枢不屈。巡抚重其名,命之剃发。廷枢曰:砍头事小,剃发事大。乃杀于寺桥。临刑大声曰:生为大明人。刑者急挥刃,首坠地;复曰:死为大明鬼。监刑者为咋舌,礼而殡之。

  刘曙,字公且,长洲人。崇祯癸未进士,授南昌知县,未赴。苏州破,避地邓尉山,未尝一至城市。丁亥,上海诸生钦浩通款舟山,疏吴中忠义士二十三人,以曙为首;其书为游骑所获。巡抚逮曙,曙不肯屈膝。诘曰:尔反乎?曙曰:诚有之;愧事未就耳。然曙实不识钦也。巡抚知其无罪,第恶其词气激烈,槛送金陵,卒不辩。下狱八旬,九月十九日,出市,赋诗别母而死。或曰:死亦君子之所重也;可以死,可以无死,则君子不必死。若刘、杨二君者,其于明,士也,非臣也;且其事诬,不辩而死;毋乃过欤?或曰:不然。二君者,其愿死久矣,特未得其死所耳。苟有其会,视如归焉。岂复肯濡忍以自明哉!君子曰:二君者,虽死不死也。而其时之腼颜偷生者,乃真死也。

  陆培,字鲲廷,仁和人。父运昌,曾知吉水、永丰县,有异政。培负俊才,美丰仪,善属文,然行谊修敕。尝客华亭,主人妾从屏间窥而悦之,遣青衣致意;培不答,立放舟去。登崇祯庚辰进士,不谒选,归而读书。里中多名士,培时年少,出而与之上下其议论,人人以为弗如也。其所为诗文,一时争效之;号曰「陆体」。性峻洁,遇高才即轻身下之;有不可意,辄瞋目叱去。于是,传者谓其任侠使气。然其与人交,重然诺、急困阨,虽患难死生不易也。南都授行人。十月,副吏科熊汝霖祭奠淮藩,知国势已去,不复命;便道归家,与其友陆彦龙结壮士数百人,谋保障乡土。大兵至浙,谒巡抚张秉祯,请发兵拒守。而秉祯已与陈洪范谋挟潞王以降,令曰:太后在此,危驾者族。培恸哭曰:事难立矣,吾不死无以报国。乃携家避横之桐岭。道过其友陈廷会,语以故。廷会曰:公职行人,无守土责;且天下事未可知,无已,国亡与亡,不亦可乎?培仰天叹息曰:需,乃事之贼;后日将有求死不得,子不见北都某某乎?长号而别。俄闻潞王降,取酒酬其妻,将自裁;妻防之甚严,培乃止。一日,绐其妻,脱身归故里,揵户自缢。家人破壁救之,复苏。恚曰:奈何苦我!夜作绝命词,拜其二仆,以绳授之曰:成我志者,汝惠也。登床就缢,从容而死。年二十九。闽中赠尚宝司少卿,谥「忠毅」。

  王道焜,字昭平,仁和人。少豪宕,好声伎,性高迈。家藏法书、名画、尊彝、古器物,客至摩挲品藻,焚香赋诗,竟日无俗语。天启辛酉举于乡,历福宁教谕、南平知县,迁南雄同知。时,光泽妖乱,抚按交章请留,诏以同知摄光泽县事。至则单骑往谕降之。时,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至京,临轩亲试,不次擢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为故事郡丞无考选者,题升兵部主事。道焜言:皇上破资格以待非常,铨臣执故例而靳考选,非陛下收罗贤豪至意。上许候考。会国亡不果。大兵入浙,谓其子均曰:北都之变,我受上知遇,当死久矣。所以不死者,将以有为也。弘光之立,小人盈朝;我往必不得志,故濡滞至今。今更何望哉!且向者铨曹以故事格我,卑我官也。今而不死,天下且谓属吏中固无人。及潞王降,乃投缳死。均举崇祯壬午乡试。

  叶向荣,金华举人。庚辰以荐,授宁都知县,廉明有惠政;修城垣、足兵食,数月守具悉备。有贼兵旭东行劫,邻邑守臣檄向荣捕之。向荣捐金购贼,得其魁七人,贼散。闯贼寇江南,去宁都百里而军;向荣昼夜登埤,贼知有备,不敢犯。明年七月,侦贼五百屯马羊坑,先有十人伏关下;向荣立捕杀之,陈尸于郊。乃自督乡勇衔枚出击,斩首二百余,生擒渠帅十五人,余皆窜去。总督袁继咸、御史周灿交章荐之,以忤马士英意,量移吉安同知;向荣遂投劾归。明年夏,江东失守,大兵长驱攻城,向荣冠带投项材之崖而死。

  此数君子者,皆直谅气节之士也。使其生于平世,岂不彬彬乎王国之羽仪哉!学不被乎时、才不展乎世,从容引义以自毕其志,盖列圣祖宗养士之泽于是乃见也。当明之季,江、浙炽盛。衣冠甲第遍满郊圻,转化枢、秉国钧,翰林侍从、台省跄跻,华緌高轩、鸣驺呵拥于长安道上者,半江浙士也。于是,尚诗书、说礼乐,相矜以文墨、相接以儒雅,而还巧机诈、舞智恃势者,亦时出于其间。及乎江翻海覆、陵圯谷迁,而挺然以纲常自任者,亦郡不数人。其余恇怯淟涊,与时俱化。呜呼!今之衰凌,有自来矣。

  ●南天痕卷九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十一 金声、夏允彝、陈子龙、沉廷扬

  列传十二 顾锡畴、何楷、路振飞、曾樱、曹佺学、伊民兴、吴闻礼(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纬(附欧阳素)、张致远

  ·列传十一金声、夏允彝、陈子龙、沉廷扬

  金声,字正希,休宁人。少好学,为应举业,多湛深之思,名倾一时。举崇祯戊辰进士,改庶吉士。明年十一月,大清兵自大安口阑入,京师戒严。声上言:通州、昌平为京师左右翼,宜以重兵犄角;天津漕粮凑集,防御尤急。未敢谓见将足任也。有草泽义士曰申甫,朝士多知之。愿陛下录用申甫,练敢战之士,为披亢捣虚之举。申甫者,云南人,少遇异人,授以兵法,游长安,以其术干诸公卿。独声信之,至是荐焉。疏入,立召见申甫,授副总兵;以声为御史,监其军。当是时,权贵人俱不习兵,与声素相左,又忌甫以白衣超用,无兵与甫,听其召募;而日夜下兵符促其出战,委之当敌。甫不得已,恸哭;夜引众缒城出,至芦沟桥,全军覆没。权贵人乃诮声不知人,声遂谢病归。十六年春,凤督马士英调黔兵剿寇,过徽州大掠,声与推官吴翔凤率乡兵尽歼之,为士英所劾;帝知其无罪,置不问,起为修撰。会母卒,未赴。南渡,升右佥都御史,不出。知天下多故,与其邑人江天一日夜练义兵以虞变。乙酉夏,大兵破池州,将及徽宁。声设太祖像,率百姓哭临,起兵谋恢复。天一曰:徽州为形胜地,诸县皆有阻隘可守;而绩溪一面当孔道,其地独平迤,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为柢柱。遂筑山关,屯兵其中,分守六岭。于是,丘祖德应之于宁国、尹民兴应之于石埭,郡邑相继复。声拜表闽中,而闽中亦遣中书童赤心授声右都御史、兵部右侍郎,提督南直军务。声刊布诏书,南中始知闽地有主。已而,清将张天禄攻绩溪,天一授兵登埤守御,间出迎战,杀伤略相当。相持累月,会军无见粮,而祖德、民兴等多败死,大兵乃以少骑牵制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九月二十日,故御史黄澍导大兵入绩溪,声为杨守壮所获。声曰:徽民之守,吾使之也;第执吾去,勿残民。天一追及之。声曰:文石有老母,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时,南都改服已久;声与天一等峨冠大带而入,道路聚观。总督欲降声,礼而馆之;不顾。十月十八日,牵诣通济门临刑,遣人耳语。天一大呼曰:先生之千秋在此刻也。声谓刑者曰:但绝我气,无断我头。于是,捻须仰面饮刃而没;同死者江天一、陈继遇、吴国祯、余元英。闽中赠声礼部尚书,谥「文毅」;天一礼部主事。其时,同声起兵者,歙县诸生项远、洪士魁、副将罗腾蛟、闵士英、都司汪以玉,先后被杀。

  夏允彝,字彝仲,华亭人。少敏悟,与同乡陈子龙、太仓张溥、长洲杨廷枢俱以文名。弱冠,举于乡,益肆力于学。又二十年,登崇祯丁丑进士,授长乐知县,有异政。居五年,邑大治。将卓异,会丁母忧,归。江南建国,擢考功主事;不赴。乙酉八月,大兵遣安抚官入都,士大夫不出谒者以逆罪罪之;允彝避于野。投之书曰:有清革命,万物维新;明室废臣,理应芟除。其何所逃死?顾有一言,为清朝策者。昔金人渡江,下三吴、抵温宁,还师以授高宗,未尝获寸土焉。即中原之地,亦举以授张邦昌、刘裕而不自有者,诚以南土痹湿多疫、水险深昧,毒蛇匝地、聚蚊若雷,吐呕霍乱,以时而发。同居中国,北人之吏于南者,犹以为病,况塞外来者,能堪此耶?昔蒙古之为南吏者,以三月至,九月归;一切吏事,华人为政。至赋税尽逋,自海漕之外无入焉。未及七、八十年,而吴、浙剧寇,猬毛而起;江南大乱,河北瓦解。是江南为元累,而不为元利明矣。使元割江南予宋,岁辇金缯以实北地,则元疆历世未艾也。愚为今计,莫若以淮为界,存明之宗社,而责其岁币焉;于名甚隆,于利可久。惟执事裁之。书入,不报。是时,总兵吴志葵方起兵松江;允彝入其军,为之飞书走檄,联络汪、浙士大夫。由是,四方响应。然皆文士,不知兵;而所聚卒,市井无赖子,见敌辙蹶,迄于无成。松江破,或说之入海趋闽。允彝曰:吾昔吏闽,闽中八郡,咸怀恩我;今往辅新主,图再举,策固善。然举事一不当,而遯以求生,何以示万世哉?不如死也。嘉定侯峒曾遇害,允彝经纪其丧归,即欲死。其兄之旭讽以方外;允彝曰:是多方以求活耳。当事重其名,欲招致之。曰:夏君来,我大用之;即不愿,第一见我。允彝曰:譬有贞妇,或欲嫁之;妇不可,则语之曰:尔即无从,姑出其面,妇将搴帷以出乎?抑以死自蔽乎?乃作绝命词。九月,自沉于松塘;尸浮水面,衣带不濡。三日,而黄道周奉隆武檄,以翰林侍读兼给事中召,则方殓矣。使者哭而去。明年,赠左春坊左庶子,谥「文忠」。所着有禹贡合注,而幸存录为绝笔。子完淳,字存古;四岁能属文,弱冠才藻横逸,江左罕俪。丙戌,上书监国,授中书舍人。监国航海,完淳拜表慰问,为罗者所得,见杀。允彝死二年,而其兄贡生之旭以匿陈子龙,官迹捕之,自缢于文庙颜子位旁。其遗令云:予自舍弟殉节,即欲偕死,以孤寡见托未忍也;然不向城市坐者两年于兹矣。今者不忘本朝,一时趋附,几事不密,变且中作,搜求党余,坐以叛名。嗟乎!新朝之所谓叛,乃故国之所谓忠也;夫何伤哉!余读圣贤书,今死圣贤地;夫亦死于圣贤之教,非死于新朝之法也。诗曰:嗟予薄佑,少遭不造;皇路多虞,抚恩思报。穰穰国人,藩之垣之;惴惴缧宰,抗章白之。余一鲰儒,曾霁天颜(岂救松江守方岳贡耶);岁寒之义,至死勿迁。仲也怀沙,身无贬屈;惜哉卧子,何不早决?故君曰逝,故友云亡;吾将安归?敬附首阳。从容自引,鲁壁跄跄;遐哉尼父,余敢对扬!

  陈子龙,字卧子,一字人中;松江人。幼时颕异,以经世自任;喜纵横之术,与郡人别树坛坫,名曰几社,海内多宗之。为文法王、李,加以富丽,与江右艾南英争名相诋讥,不肯下。登崇祯丁丑进士,授惠州推官,改绍兴;折节下士,与诸生多叙盟社之交。先是,东部许都者,名家子;喜任侠,轻财好施,能得人;见天下将乱,阴以兵法部勒其所知。松江孝廉徐孚远见而奇之,谓子龙曰:许都国士;朝廷方破格求材,倘假以职,隐然干城也。子龙在绍兴,因与许都游;数荐之上官,不能用。东阳令姚孙棐,贪而虐,与都有违言;会都有母丧,送丧者数千人,令疑有变,遂以反闻。都党执令笞之,旬日间,聚数万人,下东阳、义乌、浦江三县,浙东震动。然都一无所杀掠,遣从者谢长吏而已。巡按左光先调兵行剿,民各保寨拒敌,官兵大败。子龙单骑往谕之,都即解散其众,以二百人随子龙来降。光先忌其功,即请杀都;子龙救之不得,大恨。当是时,按臣专生杀,而光先尤庸懦。夫都以一书生能集万众,其才必有过人者。感知己一言,投戈就缚,此岂悖逆之人哉!急于贪令,无以自明,不得已走险耳。使贳其死,令率所抚众渡江逐贼自赎,当必有得当以报者;而顾令枭俊之士骈首同尽!子龙纪其事曰:激变之虐令不诛、受降之功绩不叙,官军剿杀平民,株连无辜;贼平数月,驿骚不得宁。呜呼!即此一事,知明之所以亡矣。以招抚功,擢兵科给事中;子龙深痛负都,不赴也。南渡,起兵科。子龙言:自古中兴之主,如少康、周宣,皆躬亲武事,以克仇邦;三代以后,汉之光武、唐之肃宗,莫不身先士卒,戎车数驾,故能光复旧物。未有深居法宫之中,履安处顺,而可以戡定祸乱者。今者,人情泄沓,不异升平;从无有哭神州之陆沉、念中原之榛莽!臣瞻拜孝陵,依依北望,不知十二陵尚能无恙否?而先帝后之梓宫何在?兴言及此,陛下当尝胆卧薪,宵衣旰食;而群工庶尹亦宜砥砺锋锷,奋发志意,以报仇雪耻是务。庶中原可守,旧京可复。窃闻山东、河北义旗云集,咸拭目以望王师。朝廷晏然置之度外,何以收三齐技击之雄、慰赵魏悲歌之士乎?臣恐天下知朝廷不足恃,不折而归贼,则豪杰皆有自王之心矣。伏望陛下速驾幸京营大阅之,复弭节江浒,大集舟师,分命武臣一至芜湖、一至京口,以视险要,固根本,使天下晓然知陛下下诏亲征,六师北发,归重淮、泗。令一军由归、亳以入汝、雒,次潼关;一军由襄、邓以攻武关,出褒汉;巴蜀之甲、燕晋之师,则用之为奇兵、为声援;逆贼授首可计日待矣。又言:江防之策莫过水师,海舟之设更不容缓。又言备边三害。又请收复襄阳。皆当时至计,莫之能用也。甲申八月,请假归里;马士英深忌之,恐其或奉潞王以清君侧,未尝一日忘子龙也。南京不守,闰六月十日松江起兵,子龙设太祖像誓众,沉犹龙称总督兵部尚书、子龙称监军左给事中,延致水师总兵黄蜚、吴淞副总兵吴志葵、故巡抚王家瑞、苏松道李向中等为守城计。闽中授子龙兵部右侍郎、左都御史,东浙授兵部尚书,节制七省漕务。八月三日,李成栋破松江,子龙逃匿。无何,而有吴胜兆之事。胜兆提督松江,长洲诸生戴之儁客其所,教之反;阴遣人约舟山黄斌卿,令率师来攻,而己从中取事。斌卿以故所封伯爵印授胜兆,期于丁亥四月十五、六两日水师至松江。胜兆为谋不密,国人皆知之;同知杨之易、推官方重朗告变于总督,总督杀胜兆部将之在金陵者毕光胜。胜兆知事泄,亦杀之易、重朗,下令入海,使其中军詹世勋及高永义侦海师之至。而海师已于十四夜为飓风所没,世勋、永义登东南城头而望,烽烟寂然。两人遂变志,以兵劫胜兆;矫其令箭,召胜兆所亲信者尽杀之,戴之儁亦死。执胜兆送总督,穷治其狱,词连子龙。子龙亡命,与华亭夏子旭同奔嘉定,告急于侯岐曾,匿其仆刘驯家,已迁昆山顾天达所。官迹捕之嘉定,执岐曾;而总兵巴山别遣兵围天达家,遂获子龙,锁于舟中,泊跨塘桥下。子龙乘守者不备,跃入水死;五月□□日也。其以匿子龙死者,延安推官顾咸正、诸生侯岐曾、张宽、夏之旭。

  沈廷扬,字季明,崇明人。为人多智数,好谈经世之学。崇祯中,由国子生,为内阁中书舍人。帝以山东多警,运道梗,议复海运。廷扬生长海滨,习知水道,上疏极言其便;且辑海运书五卷,因户部尚书倪元璐进上,请以庙湾六舡试之。月余,廷扬上谒。元璐惊曰:我已奏言公去矣,奈何尚在?廷扬笑曰:粮运已至矣。元璐即入奏,帝大喜,授廷扬户部郎中。议以每岁转漕运各半;令驻登州。专领其事,明年,加光禄寺少卿。福王立,以原官防江,兼理饷务,馈江北诸军。南京失守,廷扬奔舟山,依黄斌

  卿以居;浙闽俱授右佥都御史,总督浙直水师。吴胜兆之举事也,请兵于浙直,斌卿犹豫未发;廷扬谓事机之来、间不容发,于是慷慨请行。丁亥四月,率总兵蔡聪等六百余人,从舟山抵常熟福山。十四日,抵鹿苑。夜分,飓风发,舟胶于沙,遂见执。入见巡抚,南面坐曰:事之不济,命也。致于江宁,总督与廷扬有旧,欲剃头而宥之;廷扬不可。遂与部曲十四人同日死。其卒六百人斩于娄门,无一降者;人以此比田横之士云。

  金、陈诸君子,皆以文章名世者也。而其激昂磊落之气,复不甘自晦。适会其变,慷慨投袂,誓死不顾,固忠义奋发哉!亦其才之跅■〈拖,代扌〉,有以成之也。议者徒见举事不遂、祸延宗戚,因以咎其不知。嗟乎!明之亡也,士大夫皆背公植私,蔑视君亲;名教既隳,祸乱遂作。有诸君子,而后人知义之贵乎生、君国之急于身家者也。其遗教万世者远矣。夫岂不知其事之难成哉!惟知其不可而犹为之,此志士仁人之所以杀身成仁也。

  ·列传十二顾锡畴、何楷、路振飞、曾樱、曹佺学、伊民兴、吴闻礼(附郭符甲)、艾南英、熊纬(附欧阳素)、张致远

  顾锡畴,字九畴,号瑞屏;昆山人。生而英敏,年十三以诸生应试南京;魏公一见称异,以女女之。登万历乙未进士,选庶吉士。甲子,授编修。典试福建,以策问侵逆奄,坐讪谤,革职。奄败,复原官,擢国子监祭酒。请复积分之法,从之。历升吏部左侍郎,署尚书事。江南立国,起礼部尚书。时,方尊福恭王为恭皇帝,将议庙祀;锡畴鉴睿宗之失,请别立专庙,时论韪焉。又请复建文、景泰二帝谥号,请谥开国以来忠节诸臣。张慎言去位,命锡畴摄吏部事。乃正从逆各官刑章,务以鼓舞人心,激扬忠义。时,朝政日坏,锡畴自请祀海;出都事竣,乞终养。御史张孙振希政府旨,劾罢之。南都不守,父天叙已病;闻之,不食死。锡畴葬毕,谒鲁王。俄而鲁王航海,锡畴由海道趋闽。隆武进建极殿大学士,以守制辞。请联络江、浙自效,出驻温州,寓江心寺。温州总兵贺君尧纵卒杀士;锡畴将劾治,君尧夜使人害之,投尸于江。三日,乃得棺殓焉。

  何楷,字玄之,莆田人。生有异质,寓目不忘。举天启乙丑进士;值魏忠贤肆虐,不谒选而归。建紫芝书院,率子弟讲学其中。崇祯时,起户部主事,进员外郎。有诏简部曹为言官,大臣多推楷者,乃改刑科给事中。劾辅臣王应熊,应熊辩之,楷言故事奏疏非发抄外无由知、非奉旨则邸抄不传,臣疏旨未言,应熊在外何由知?非往来密侦者漏禁中语乎?时帝方恶预泄诏旨,应熊卒以此罢。又为故左都御史高攀龙请诰命;从之。先时,攀龙死奄难,给三代赠官诰命。词臣许士柔方撰文进呈,未得命;而攀龙子高世学已书轴;奄党发其事,士柔、世学皆受谪,诰命竟寝。至是,始得之。转工科给事中;以申奏少詹事黄道周谪官,量移礼部郎中归。南渡,擢户部右侍郎。唐王入闽,楷迎之水口驿,进尚书。郑芝龙、郑鸿逵偃蹇不臣,上郊天于南台,皆称疾不出;楷劾之,上奖其风裁,令掌都察院事。已而鸿逵挥扇殿上;楷呵之止。二郑益恶之。知不为所容,力请罢官。上欲两全之,暂予归里;谕以收复南京,当召为总宪。楷行,芝龙使其部曲杨耿遮之途,戕其一耳;至家而卒。楷潜心经学,所辑周易订诂、毛诗世本古义,学者多宗之。锡畴与楷皆有学,为武臣所戕;朝廷不能诘,识者知其无成也。

  路振飞,字建白,号皓月;广平曲周人。天启乙丑进士,知泾阳县。入为御史,巡按福建;同巡抚平海寇刘香。再按苏松,迁光禄寺少卿。召对,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土贼横徐、泗间,振飞破散之。甲申,所在土崩,振飞勒兵守要害,自徐、泗、宿迁至安阳、沐阳,壁垒相望。下团练之令,俾乡民各自推择长副,随所长操演,保护乡井。成军后诣辕门受事,振飞按队校阅,其技精者犒牛酒、赉银币,慰劳有加。人人鼓励,两淮宴然,振飞之力也。北都之变,福、鲁、周、崇四王俱至淮,众议立君;或劝振飞护驾,立定策功。振飞曰:某去则全淮必动,岂以一己功名坏天下大事乎?凤督马士英率兵入朝,数百舰道淮,沿途劫掠;振飞坐皇华亭,诸将整兵夹两岸,令衔尾而过,皆俯首听命。伪节度使吕弼周、防御使武愫至淮,声言代振飞。伪制将军黄学礼犯宿迁,振飞勒将士分道掩击,擒弼周与愫,学礼出走。振飞竿弼周于法场,命军士丛射,已而磔之;俘武愫于朝。捷闻,赐玺书慰劳。保国公朱国弼尝与振飞同督漕,窃库金十万以逃,畏振飞威名出己上。当福王之在淮也,孤舟飘泊,振飞无加礼焉;杨维垣以逆案戍淮安,振飞其乡人也,侍之亦疏略。至是,国弼与行人朱统■〈金类〉合疏劾之;会振飞亦以母忧,归。士英乃用其所亲田仰抚淮;大兵至,不战而溃,江南遂亡。隆武之安置凤阳高墙也,有司廪禄不继,不胜其困。有望气者,以高墙中有天子气,言于振飞。振飞入墙见王,心独异之,赡以私钱;且责其吏之无状者石应诏,而上疏请加恩罪宗。王德之甚。至登极,诏书即言振飞之恩,不仅豆粥麦饭一时之感。有访知所在者,官五品、赐金二千。吴江人孙可久因言其流寓洞庭,即发手敕召之。振飞赴行在,拜太子太保、吏兵二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赐宴至夜分,撤烛送归,解玉及「盐梅弘济」银章赐之。官一子,职方员外郎。又录守淮功,荫锦四千户。振飞感知遇,竭尽臣职。帝每责廷臣因循,振飞面奏曰:陛下谓臣僚不改因循必致败亡,臣谓陛下不改操切亦未能中兴也。陛下有爱民之心,而未见爱民之政;有听言之明,而未收听言之效。喜怒有时轻发,号令欲至屡更。见群臣庸下,而过于督责;因博览书史,而务求明备。凡陛下之所长者,皆臣之甚忧也。优诏褒纳。一日,进谏义勇说。上曰:此真安攘大略,当为卿作序颁行之。延平陷,振飞不获扈从,依郑成功于厦门。是时,成功与郑彩交恶;鲁王至闽,成功不欲奉之,仍称隆武。彩则奉鲁王,先后复三府、一州、二十七县。昔官隆武者皆仕,独振飞与曾樱不出。辛卯二月,成功舟师入浙;厦门破,振飞与樱皆缢死(此鄞人陈士京所记,当不讹)。或曰:永历二年赴召至肇庆,卒于途。

  曾樱,字仲含,号一云;江西临江人。万历丙辰进士,历官至兴泉道。樱素有清名,而东厂缉获泉州吏许声为樱营求浙江按察使,因革职逮问。御史叶初春讼言于朝,抚按亦为称冤。已而郑芝龙上疏,称樱廉明公正。芝龙感其德,代为营求,樱实不知也;愿以官赎罪,遂复樱官。十四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贼寇山东,樱不能御,削职下狱。甲申之变,间道南归。自诣南京刑部,释之。唐王称号于福建,芝龙荐起樱;帝亦素闻其贤,起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遣官敦促。八月陛见,赐「启心沃心」银章,得密封言事。无何,命兼掌刑部。樱执法不挠,皇叔、皇弟、邓唐二王数有荐举,樱引祖制请敕禁止;上为之榜于朝堂。邵武知府吴炆炜、推官朱建,以寇未至而逃及建阳知县施■〈火豦〉坐贪墨,上皆欲斩之。樱奏曰:三人罪不至死;上不听。又曰:臣与诸辅臣约共执奏,知天意难回,遂皆却步;臣独冒死申言,臣罪大矣。上笑曰:卿奏乃绳愆正义,诸辅却非也。虽不用其言,而深嘉其忠直。王期升、彭遇颽至闽,上加期升总督、遇颽佥都御史;樱与振飞封还内降。上曰:方今多事,用人勿拘常格。振飞言遇颽降贼,而南依马、阮为奸,巡按浙江,酷虐致变;期升在太湖奉宗室朱盛征称兵,日肆剽夺,山民不容而逃入闽。臣等非有私隙也。乃止。乙酉十二月,上移跸建宁,樱留守福州。郑芝龙北去,樱从郑成功于厦门。丁亥,仍称隆武年号。十月,颁隆武四年历,用文渊阁印印之;则樱与振飞之议也。辛卯二月,成功南下泉州;大兵击破厦门,樱自缢死。樱初被逮下狱,梦有赠以匾额曰:「唐朝宰相」;及至闽,遂验。樱子文德起义,一门俱死。次子文思死于汀州,仅留一孙,随至厦门,不知所在。

  曹学佺,字能始,侯官人。万历乙未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南京大理寺丞、户部郎中、四川参政,升按察使。蜀王宫殿火,计修建费至六、七十万;学佺以宗藩条例格之,蜀民不扰。天启初,左迁广西参议,转陕西副使。学佺好学,有文名,博综古今。自以宿学巨儒,不得官京朝,历外数十年,仕又偃蹇,因以著述自娱。光宗在东宫,有张差挺击之事;学佺所撰述,直言无隐避。逆奄用事,群小立三案钩党,指学佺所撰为谤书,除名为民。时,学佺任粤西,大吏希奄旨,羁留待命;知奄无意杀之,乃止。闽中立国,起为太常寺卿。上言今幅员褊小,税额无几,宜专供守战之用;而遣郑鸿逵疾抵关,度防守,毋久逗留。诸逃兵肆掠,责令其将,收归行伍。及朝见,上指谓诸臣曰:此海内宿儒也;我在藩邸,闻其名久矣。时,仓卒建号,一切典礼皆学佺裁定。升礼部右侍郎,署翰林院事。时,敕纂修「怀宗实录」,国史总裁设兰台馆以处之。丙戌四月,上在延津。学佺又言四事:一、浚延河堤防;一、汰随征冗役;一、通福京米船;一、捐助饷银,许以生铁准价。皆从之。已而,知将士离心,事不可为;慨然曰:吾老矣!天若祚明,尚可竭其股肱之力。否则,老而报国,有死而已。朝议欲以兵浮海,直指金陵,艰于聚饷;学佺倾家以万金济之。未几,关破,上去延津;学佺入涌尔寺避之。大兵将至,贡生齐巽、中书张份、僧不空起兵,杀传檄使者;迎学佺为主。学佺曰:无益也。何徒荼戮生民为!三人强之。学佺曰:然则吾归死于城可也。三日,而大兵入城。九月十九日,自缢于西峰草堂。生平著述数千卷,不尽行世云。

  尹民兴,字宣子,嘉兴人。崇祯初进士,历知宁国、泾二县;除奸厘蠹,有神明之称。行取入都,吏科陈启清讦其预拟翰林,谪福建按察使简校。十五年春,疏陈时务十四事;帝嘉纳,下所司议。擢用,召为职方司主事;数召对,所言多当帝意,擢本司郎中。民兴感激,屏苞苴、公推举,勤于职。时,羽书旁午。奏言:无异之条陈、不急之章奏,不必下部覆,以省繁文、裕时日。帝亦可之。明年,周延儒出督师,命民兴从军赞昼。敌退,枢上其功;已叙赉,而延儒获谴,帝责其扶同欺饰,下吏除名。南渡,起故官。阮大铖之召见也,民兴抗疏极论,不纳;寻谢病归。以乡邦残破不可居,而泾县人德之,流寓其地。明年,京陷,与诸生赵初浣等据城起兵守城。大兵攻之,久不克,屡遭挫衄;已而城破,初浣死之,民兴走入福建。隆武授御史,巡按上游四府;加太仆少卿,守仙霞关。大将曾德,郑芝龙私人也,怙势不法;民兴劾之,帝即撤还。闽中败,归,卒于家。

  吴闻礼,仁和人。崇祯癸未进士,隆武为兵科给事中。时,分福州、延平、邵武、建宁为上游四府,擢闻礼右佥都御史,巡抚其地。劾奏内臣戴照奉使贪横;诏即逮问。闻礼自请守分水关,帝优诏许之。闽中三关,天下阨险处也;旧有守关兵,闽将以安。及郑芝龙有异志,尽撤关上守兵;闻礼不能独支。二年八月,清兵入仙霞岭。闻礼遁走山寺,或劝之薙发,不从;寻率乡兵赴敌,为乱兵所杀。其同年晋江郭符甲,以户部主事居家;至是,亦起兵本郡,兵败死之。越七日,积尸俱腐,独一尸颜色如生,则符甲也。于是收葬。

  艾南英,字千子,东乡人。天启甲子举人;与陈际泰、罗万藻、章世纯俱以时文知名,称「豫章四子」。南英尤博辩,善古文。当是时,吴中盛文雅,其知名之士张溥、陈子龙、周钟等各树坛坫,与南英相抵牾,争论不相下,往复书数万言;而学者多右南英。南英高自标置,往往以盛气凌人,人亦无以难也。有仆坐法,南英为冤家所讦,被黜。弘光时,江西巡按周灿援恩诏,疏请复其举人。乙酉入闽,至杉关,为守兵所阻;叱曰:天下有不知艾千子者乎?乃听入。隆武授广东御史,进其所刻文集,优诏答之。广东布政使汤来贺解粤饷十万,由海道至。上嘉其功,擢兵部右侍郎,令督师江西。南英争曰:解饷微劳也,且指挥僚佐可任;何足为大功?遽擢高爵。不听。闽中兵败,南英死之。

  熊纬,字子文,时昌人。崇祯癸未进士,授行人。两京既陷,每饮酒,辄涕泗横流,感慨欲死。其友钱秉镫语之曰:狼曋有云:未得死所。子有死志,曷求死所乎?乃赴延平,擢给事中。从上至汀州。大兵入城,从官逃散,纬独衣冠趋上所。兵逼之,大骂而死。其同年进士欧阳素,四川人,官兵科;亦在汀州中流矢死。

  张致远,不知何许人。上之见逼于汀州也,致远服帝服以脱上而死。路振飞有诗纪之。其后,郑成功屯兵鼓浪屿,有称帝命存问诸臣者云:上为僧五指山。然后人知其事,亦莫必其真伪云。

  隆武之立一年耳;乃方其在禁墙中,而望气者已言凤阳有天子气,然则大位可妄干哉?隆武,贤主也,惜其扼于郑氏;振飞、曾樱诸人,儒雅有余、英武不足,偪侧山海之滨,是以大业不立。使当金陵定策时,有重臣焉,矢大略、排议论,爰立唐王,则士英必不召、大铖必不起、逆案必不翻,中原开阃者必能策应;四镇、左藩知朝有明君,且敛手听命,可法得以其间左提右挈、力捍疆圉,然后曰广、道周、锡畴之徒坐论文物,不踰典则,即大河以北未能迅复,而滔滔江汉,南国之纪不足称小朝廷哉?呜呼!杨行密、钱镠草窃之雄,犹能保据江淮,传世延业;而南渡以后,至溃散不可收拾,则马、阮之肉,其足食乎?

  ●南天痕卷十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十三 万元吉(附杨文荐)、杨廷麟、刘同升、郭维经、彭期生、黎遂球、龚棻、姚奇胤

  列传十四 傅冠、王应熊(附王锡兖)、蒋德璟、黄景昉、何吾驺、黄士俊、方逢年

  列传十五 瞿式耜、张同敞、何腾蛟、堵胤锡

  ·列传十三万元吉(附杨文荐)、杨廷麟、刘同升、郭维经、彭期生、

  黎遂球、龚棻、姚奇胤

  万元吉,字吉人,南昌人。天启乙丑进士。崇祯末年,以兵部郎中监督师杨阁部。元吉精方略、多智,嗣昌悉以军谋委之。其后以不用元吉言,败于开县;贼遂绕出,陷襄阳,戕楚王。嗣昌愤恨,发疾死。帝以监督有劳,不责也。寻以忧归。服除,史可法请用之,官南京兵部。福王立,与闻定策。时,四镇方以拥戴功,率军抵江北,争驻扬州。命元吉渡江宣谕。元吉遍历诸营,宣朝廷威德,赉金币;首致得功书,期以共奖王室。得功听命,泽清、杰服从,乃还部。改立南京营伍,以祖制、时宜杂定之;枢臣无能损益。可法出督师,进元吉太仆寺少卿,监理江北军务。杰、得功土桥之衅,赖元吉弥缝之,得无称兵。南都亡,走福建。隆武擢兵部右侍郎,遣代赣督李永茂守吉安。初,督师杨廷麟之在吉安也,甚得将士心,故吉安再失再复。元吉至,与诸将讲体统、申约束,诸将稍稍不乐。先是,江、赣之间有峒贼数万,时出剽掠,百姓苦之,号为阎罗,总分立四营。张安者,前左营帅也,骁勇敢战;永宁王招之出湖东,战屡捷,遂复抚州;其诸营亦愿受抚。宁都兵科曾应遴请诸朝,遣其子傅粲入山抚之,皆听命。赐名「龙武营」,计日出赣州、下吉安。元吉闻之,以为四营可恃也,遂蔑视滇、广兵,军士皆解体;既而,四营兵亦不即至。丙戌三月,大兵攻吉安,守兵不战溃,城陷。元吉退屯皂口,所部惟汪起龙三百人;大学士苏观生在南康,遣蓝起、程亮督新威营二百,下守棉津滩。大兵泝流上,新威营先溃,起龙继之。楚师曹志建以二千至,望风遁去;元吉遂入赣城。四月,大兵水陆并进,径至城下,城内仓猝无备。兵部杨文荐,元吉乡试所取士也,奉命往湖南;过赣,见事急,遂入城。慨然曰:城可守也。百姓拥以为主。元吉既失吉安,将士不复用命,终日坐城上,瞑焉如寐;望隔河帐房满山,辄指为虚营。兵民有从隔岸泅水至者,言大兵精强;即目为万安、泰和奸民,立斩之。旧督李永茂遣副将吴之藩、游击张国祚来援,遇大兵于李家山、九牛之间,数战皆捷。大兵撤回水西,之藩等亦退守南康。闽中闻赣州固守不下,遣使奖劳,加文荐右佥都御史。赣州为江、楚、闽、粤之冲;是时江、楚诸督将皆上奏劝隆武幸赣,而赣围方急,以故觐王之师群至,杨廷麟、郭维经、姚奇胤所散亡及召募滇、闽兵先后集。营于城外者,不下四万余人,皆欲一当敌;元吉必欲待水师至方战。水师者,中书来从谔所募沙兵三千,与主事龚棻、黎遂球所募水师四千也;皆留顿南安未下。兵部主事王其宖谓元吉曰:水师帅罗明受,故海盗也;桀骜难制,黎、龚两君如慈母之奉骄子。且今水涸,巨舟难进,岂能如约?师老兵疲,行且自溃,不坐失事机乎!不听。八月二十三日,大兵闻水师将至,夜截其江,焚其巨舟八十余艘,死者甚众;罗明受遁,舟中火药器械悉归大兵。各营闻之,无不丧气,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龙罢卒千余人,汪国泰、金昌振、徐日彩所部各有百人,郭维经部下三千人,城外惟水师后营三千余人而已。赣虽被围久,而士民竭力守御,粮食粗足;文荐登陴,乘机缒壮士出战,时有斩获。以故目无强敌,每月夜军士携酒笑歌,呼敌人诟骂之。大兵闻而切齿。至是,守埤者渐惫矣。参将谢之良拥众万余于雩都,不敢下;粤西狼兵八千兵已踰岭,又不时至。十月十三日,有逸出者,大兵获之为响导,夜从小南门上,民犹巷战。久之,大兵毕至;城上发炮,〔炮裂〕城遂陷。元吉已出城,叹曰:使一城俱尽者,我之罪也。我何能存!正冠赴水而死。年四十四。文荐时以劳瘁咯血,病不能起;执送南昌,不食死。文荐字又如,长沙进士也。先是,元吉禁妇人出城,其家人窃其姬妾缒城去;元吉知之,追还。由是禁益严,故合城遇难。或云:元吉号知兵,处事精敏;其在嗣昌军,指画不失尺寸。及事权在握,反暗机宜,岂智于前而愚于后哉?盖元吉久事戎行,亲见宿将规画,而其时滇、广之将,并无左贺其人者,元吉以庸奴视之,遂莫肯用命。故知将将之道,非易易也。杨廷麟,字伯祥,临江人。刘同升,字晋卿,吉水人。两人皆好学、有文名;意气豪迈,跅■〈拖,代扌〉自放。廷麟举崇祯辛未进士,选入翰林。丁丑,同升举进士第一人。庄烈帝召见,问其年。对曰:臣年五十有一,老矣;恐无以报圣恩。帝曰:若尚似少年,勉之。授翰林院修撰。两人尝劾杨嗣昌,而嗣昌方有宠,言于上,改廷麟兵部赞画主事,赴总督卢象升行营;同升谪福建按察使知事。廷麟之为赞画也,嗣昌欲假手杀之。及象升贾庄败衄报至,嗣昌急问杨翰林死否?报者答以出差得免;嗣昌不怿者久之。北都陷,廷麟募兵勤王。时,马士英与姜曰广不合,廷麟为曰广门人,将兵在外;士英忌之,命散其所募兵。御史祁彪佳疏荐,升左庶子,不赴召;同升复原官,亦不赴。南京失守,廷麟与同升以义师恢复临江、吉安二县;乡郡也。隆武立,加廷麟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督师;同升加少詹事兼兵部左侍郎。廷麟兵既胜,追至樟树镇不戒,反为大兵所败;弃临江,退守吉安。请于上,以同升巡抚南赣。时,同升已有羸疾,拮据劳瘁,踰月而卒;谥「文忠」。廷麟在吉安,所恃有广营、滇营兵。滇营者,崇祯时命中书张同敞用牙牌调发入京,兵未集而京师陷;弘光时复敕云南巡按陈荩帅赴南京,及是始抵江西。闻南京溃,退还吉安。廷麟留之守城,以客礼待之。时时椎牛飨军士,流涕陈誓以死报国之义;滇将赵印选、胡一青亦德之。廷麟奋勇建功,颇多斩获。及上用元吉为督,召廷麟入直;过赣州,会大兵至,且围城。四营兵在雩都,廷麟亲往邀之,再战再败,遂散遣之;单骑入城,与元吉同守。其后,兵事主于元吉。滇营亦溃,城破,见城中火起;走马至西城,赴池死。清将贾熊为棺殓,葬之西门外河上。粤中立国,赠新淦伯,谥曰「文正」。

  郭维经,字六修,号云机;龙泉人。天启乙丑进士,考选江南道御史。京师陷,南京议立君未定,维经与李沾等主立福王;升应天府丞,仍兼御史,巡视中城。亢旱,维经言御极两旬,雪耻除凶曾不发愤,徒以漫不切要之事盈廷争议,党同伐异,如醉如狂,上天降灾由此。请敕群臣勿视恩怨报复,惟以剪贼复仇为念,庶有济。马士英将起阮大铖,举朝争之;史可法以调停之说进。维经言:可法人望也,亦失言。前者,四月初旬,传北都变,可法召臣等于清议堂,共言得人首务也,维逆案断不可翻;可法深以为然。今不宜中变。其守正不阿如此。寻转大理寺少卿,升右佥都御史。维经久任南都,甚得民心,上亦重之。会迎恭王遗像,维经以病未出;邹之麟欲夺其位,乃与阮大铖谋,使隆平侯张拱日纠之云:恭皇帝往为诸王谋孽,维经不欲睹此盛典,犹姜曰广、张慎言不欲册立皇上也。未几,致仕;阮大铖使人贼之江干,几死得脱。闽中立国,进兵部尚书,改吏部;帝深委任之。赣州围急,命维经出闽募兵,加六省督师衔;与姚奇胤得兵八千至赣。帝幸汀州,手诏召之入卫;士兵固留,未及行。城陷,突围出,中矢死;或云:死嵯峨寺。彭期生,字观民,海盐人。万历丙戌进士,授工部主事。同官万燝劾逆奄被杖,期生视其医药含殓,由是为人所称。出知长沙、南昌二府。巡抚杨邦宪,奄党也,讽有司为逆奄建祠,期生持不可。则檄南昌、新建二县令,期生召戒之,卒不发一缗。后知济南,以盗贼越狱,谪照磨,移应天府推官,转南京兵部主事,升郎中。献贼陷江西,李邦华请于吏部,以期生为湖西道分巡佥事,驻吉安。大兵南下,巡抚邝昭弃南昌,走吉安,期生率士民城守。大兵逼吉安,巡抚又弃去,期生以死自誓;而兵不至,乃往乞师于赣督,赣督檄守赣州。隆武加太常寺卿,兼岭北道。赣州围急,期生登章贡台,坐卧矢石间;谓人曰:此吾死所也。凡六月,城溃。滇、粤将招之出走;不可。书绝命词五纸,分授苍头五人曰:若辈未必皆生还,有一人得归,即讣音矣。遂自缢死。台焚尸烬,惟心不毁。故吏杜凤殓以石函,葬台上,堕钟记之。有杨大器者,移之潜下万安,藏于百家村。越四年,其子求之不得;而万安人曾尧■〈日上永下〉负函走海盐,授其家云。大器将他往,以公骨为托,不远数千里而致之,以曩者一诺也。

  黎遂球,字美周,番禺人。天启丁卯举人,善古文词。尝过扬州,进士郑元勋方集四方词客赋其影园黄牡丹诗,仿汋杜故事,使虞山钱谦益第其高下。遂球后至,立成十首,遂擅场。由是,东南文士皆称之。与江西万时华、徐世溥交善;时临病居扬州,遂球千里省视。既卒,为经纪后事而去。保举法行,侍郎陈子壮举遂球;以母老不行。闯贼陷京师,遂球上书巡按御史,言当练师复仇勤王。及闻福王立,遂球悉以家财冶铁炮三百驰送南都。甫及赣而南京破,遂与江西总兵胡长荫。闽中立国,上中兴事宜凡数千言;大学士何吾驺荐授兵部职方司主事,令以南广水师援赣州。遂与吏部主事龚棻招海盗罗明受,得三千人;行抵南安,大会战舰。遂球、棻先后陆入赣州,约诸师水陆夹攻。元吉大喜,由是令城外顿兵以待。水师将近,大兵截之半道,明受为火攻所败遁去,各师震溃。方水师之见攻也,中书舍人范康先、来从谔方巡城,见二十里外列火星布,趋谒督师,请拨滇兵往援。龚棻以为过计,元吉亦笑不应。及明,而败报闻。自是,围赣益急,遂球从廷麟、元吉昼夜登埤,目不交睫者数十日。城破,犹率兵巷战。腋中二矢,坠马被执,褫其衣所被敕印;众刃交下,与其弟遂琪同死。粤中赠遂球兵部尚书,谥「忠愍」。

  龚棻,字建水,南昌人;八世科甲,为江西大族。棻未冠,与万元吉同举于乡,年少相善也。元吉既第,棻七上公车,癸未成进士。性孝友沉毅。谒选南部时,元吉以太仆寺少卿监军江北。马、阮乱政,元吉愤恨,尝戟手骂之,呼两髯奴。棻曰:公若是激,而固其交也。以愚揣之,士英鄙庸易与耳;而大铖包藏祸心,且觊执政,士英方引手焉。审尔,愈难制矣;莫若离其交而阻其谋,庶有济。因乘间语士英所亲曰:相君何爱司马之深也!夫司马,忮人也;引之纶扉,虎而附之翼焉,势必噬人。且两雄不并立,彼既得入,能为相君下乎?势且倾相君以自专,而相君又安得独擅权乎?夫相君与东林诸君子素无嫌隙,何为尽力代之驱除而丛怨于身也?所亲以告士英,果心动。及大铖欲以「要典」起大狱,尽诛宿所憾者;士英持不可。由是,谋渐阻,而大铖之焰稍戢;棻之谋也。乙酉春,授广州推官;慨然语其子孟明曰:国事已不支,我王身也,谊不得顾汝矣;汝勉之。甫抵粤,而南都陷。闽中擢吏部主事;未出境,大兵逼赣州,与黎遂球招水师赴援,先驰入城佐守。未几水师败,元吉谓曰:君无守城责,徒死无益,盍为后图?棻曰:临难而避之,何以事君?城将陷,元吉复语之;棻遽曰:行矣。与二仆出城,敌骑充斥。江岸有小舟,棻登舟,仆放棹入江心,遂跃入水。俄而将士拥元吉至,问其仆曰:汝主安在?仆哭曰:死于水矣。元吉谓将士曰:龚公非其任且先死,我复何之?亦赴水死。

  姚奇胤,字有仆,钱塘人;与棻同年进士。知南海县,海多盗,奇胤摘发如神,遂绝迹。闽中授兵部主事。未几,改监察御史,监赣州军,分守北门。城破,向阙再拜,出袜系,命仆助缢。仆泣不从,奇胤曰:此犹良死,何不尽力?临绝但云:死得草草。仆排墙覆之而去。其一时同死者,监军御史陈荩、编修万发祥、主事周湖、于斯昌、王其宖、柳昂霄、钱谦亨、曾嗣宗、林琳(一作琦)、中书舍人来从谔、刘孟□、刘应泗、同知王明汲、推官吴国球、通判胡纯、郭宁登、知县林逢春。周瑚以骂被磔,死尤烈。总兵刘天驷、汪起龙俱执至南昌见杀。乡绅卢观象员外及举人刘曰佺,先驱其妻子入水,然后自沉。有参将陈烈者,其弟在清营,而烈助守城甚力,众疑之。至是见执,其弟来劝降,叱之去;顾谓赣人被掠者曰:尔今方知我之无二心也。骂不绝口死。遂屠城。

  昔常开平之取赣州也,顿兵三月;高皇帝诏谕:城下之日,不得血刃。故以开平之暴,市不易肆。赣民困守孤城、歼百万生灵以报之,岂不宜哉?呜呼!北之亡也,以宗社所凭、官司所集、虎旅所屯,而贼至三日,开门迎附;南都则扬州初破,一骑未渡,长江天堑弃而不守;闽中则撤仙霞之险,导大兵以长驱。使皆如赣州,则北都可以待勤王之至,南都、闽中可以俟援师之集;即未能迅扫底定,而中原尚在、江左依然,闽亦得支搘一隅也。何至国统三绝,成土崩之祸哉?呜呼!国亡矣,君逝矣,诸君子岂有后福可冀?而竭蹶困匮之中、转侧兵刃之际,欲返鲁阳之日、障既溃之堤,卒之一城未拔,而粤中乃得从容拥戴,延明朔者十五年,则诸君子之志岂不与天地争烈哉!明亡之后,其城守难破者,郡则南昌、赣州,县则江阴、泾县,卫则舟山,皆食竭力尽而后陷,所挫敌之锐师亦数万;苟非天命,孰谓中国之武弱哉!

  ·列传十四傅冠、王应熊(附王锡兖)、蒋德璟、黄景昉、何吾驺、黄士俊、

  方逢年

  呜呼!怀宗在位十七年,而内阁辅臣至五十人,其进退可谓轻矣;以故贤奸杂糅、忠佞不一。国变之后,在朝、在野存者十有九人,而陈、魏、方、丘为贼所榜掠死,谢、李入仕本朝。卓然殉国者,范公殉于北,傅、蒋二公殉于南,三人而已。其余或起仕南朝,或老死于家。范公赠爵锡谥,贲及两朝,大节昭著。而傅、蒋之死节,人无述之者,以其在闽也。呜呼!可哀也夫!今特着于篇,而以仕闽、粤者附纪焉。

  傅冠,字符甫,号寄庵;江西进贤人。祖炯,南京刑部尚书。冠举天启壬戌进士第二人,授翰林院编修。崇祯十年,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踰年而罢。家素隆贵,性豪侈。第宅宏丽,田园极膏腴。后房姬妾数十,每游诸姬院,作长夜饮;日旰,始出肃客。南都既亡,大兵下江西,副将王体中破进贤,悉掠其资财、妓女;毁家庙,发祖墓。冠乃与艾南英起兵,力不支。闻隆武帝立于闽,因入关。帝遣使劳问,诏以原官督师兼剿抚事宜,赐上方剑,出江西。丙戌四月,至邵武,前军溃,冠逗留不进,上章待罪。会廷臣亦有言,乃许致仕。避地泰宁门人江亨龙之村舍。大兵下泰宁,亨龙惧祸,缚以献。大帅李成栋亲解其缚,延之坐,劝令薙发。冠笑曰:自古岂有髡头宰相乎!成栋曰:公发种种矣,与髡无异;不如从令。冠厉声曰:文文山,我乡先正,我师也;头可断,不可髡。舆致汀州见害;十一月二十一日也。函首狱中,夜吐光,如白昼;狱吏大惊,具牲祭之,囚因祈卜焉。己丑三月,其子乃乞归,与尸合葬。或言公就执时,顿足叹曰:负国厚恩,永惭泉下。是夜风雨,足所顿处,崩陷十余丈。其赴义也,血渍土中,久而犹鲜。汀士李世熊纪其事。

  冠在政府一年,碌碌无所表见。闽中督师,寸功不立;及其慷慨赴义,而光焰灵异如此。于是,知忠孝节烈之事足以动鬼神也。夫同一死也,或以义死、或以辱死、或以诛死,千载之下,熏莸迥异焉。为大臣者,可不知所自择哉!

  王应熊,字非熊,号春田;四川巴县人。万历癸丑进士,入翰林,累官礼部尚书。崇祯六年十月,与何吾驺同入阁。应熊博学多才,熟于典故。其进也,咸言由贵戚遇传中旨,不及枚卜。由是,廷臣交攻之;帝屡罪言者。其后,以预泄诏旨而罢。张献忠入蜀,应熊起兵自保。弘光立,因改兵部尚书,总督川、湖、云、贵军务,专办蜀寇;赐上方剑,便宜行事。劾巡抚马干淫掠不法,有诏逮问;然是时寇盗充斥,使命不通,干行事如故。丙戌二月,隆武遥加少保;赐敕曰:朕以臣民拥戴,继统垂危,倚卿元老,如身有臂。祖宗疆宇未复,即朕躬之有罪,亦耆辅之深羞;况卿总戎桑梓,为谋必慎。文武举用,一以委卿。应熊疏谢,因陈西南形势;复赐手诏曰:嘉卿硕画,伫望中兴;朕切兵行粮从之筹,卿亦预申师老粮匮之戒。及杨展等起兵恢复川南郡县,应熊上疏报功;帝辄手诏褒美之。时应熊与巡按瞿昶驻兵遵义;丁亥正月,孙可望由重庆袭破遵义,应熊遂入毕节卫。十二月卒;或云自尽。是时,可望已据云南矣。沙定洲之乱滇也,督师大学士王锡衮为所囚。锡兖号昆华,禄丰人也;以尚书家居。隆武加大学士,命之督师,调滇、黔兵入卫。锡兖出家财,召募义勇,行有日矣;定洲乱,黔国公出奔,锡兖亦西走,为追兵所执。定洲馆之贡院,礼待之,欲与共灭沐氏;锡衮怒,骂不从。定洲以其人望也,不敢杀;羁留之。粤中立国,召入辅政;命不得达。及可望兵至,定洲败,将归山峒,遣将杜其飞劫锡衮同行。锡衮复骂曰:我国之大臣,岂从贼往耶?遂遇害。先一日,其同年侦贼将弃城;遣人语之曰:贼将行,恐不利于公,幸潜避之。锡衮曰:去一狼,进一虎,沙与闯均死也,何避为?其时,云南巡抚吴兆元闻可望入城,自缢未绝;可望令人救之,迁于中卫,检囊箧,叹其清节,亦不杀。其后,滇之绅士无不受可望伪命者,锡衮可谓得其死矣。

  蒋德璟,字申葆;黄景昉,字东崖,俱福建晋江人。德璟,天启壬戌进士;又三年,景昉亦举进士,同官翰林。两人皆博学强记,留心著述,文体华赡。而德璟尤长经济,凡兵饷盐屯诸政、九边十二镇山川险要,纤悉在口。廷臣共推之。壬午六月枚卜,同以礼部尚书入阁,与吴甡并命。德璟持正不阿,多所匡救。时欲用钞法,将取桑穰四十万于浙西诸郡;德璟力言不可。又进御览备边策,深陈练饷之害;帝渐悟,欲用其言,而德璟去国。甲申三月,与景昉同赐银币归,乘传出国门。十日而国亡。在阁诸臣或死、或辱,论者以二臣之去为幸。弘光立,召德璟辅政;疏辞。又言先帝英武勤俭,综核万几,收集群策,礼贤爱民,孜孜不遑,盖千古励精之主所不及;而一旦膺此异变,茫茫苍天,真不可问。所望雪耻除凶,惟圣明中兴是藉。昔晋、宋之南也,河、淮以北,已为□敌,故偏安一隅。今河、淮故吾土也;顷闻贼已败奔,一、二逃将假名行劫。中原士民翘首王师,有如时雨。但使中外合力、文武同心,陛下命将出师,迅扫寇气,归于一统;则老臣虽死,亦有以藉手报先帝矣。隆武建号福州,德璟、景昉同赴入直。明年八月帝蒙难,德璟绝食而卒。景昉归家,至壬午七月卒。景昉所着,有瓯安馆诗三百卷、湘隐堂集二十四卷、国史唯疑十二卷。

  何吾驺,字龙友,香山人。万历乙未进士,由编修历官礼部侍郎。崇祯六年十月,升尚书,与文震孟同入阁。明年,亦同日去位。乙酉七月,隆武立于闽,以原官召。丙戌五月入直,位首辅;加少傅太子太保,赐银章曰「辅佐中兴」。上将幸汀,吾趋有足疾,遣内臣临视,赐以御饵药金。及八月闽破,吾驺仓皇逃归。苏观生之立聿■〈金粤〉也,吾驺与共事。十二月,李成栋破广州;观生缢,吾驺降。明年,礼部尚书陈子壮起兵而败,佟养甲磔之;命吾驺率诸降臣观焉。戊子,成栋内附,吾驺亦来归。永历三年春正月,大学士朱天麟罢,命吾驺与黄士俊同入辅政。吾驺三朝元老,不能以死报国,乍叛、乍臣,廷臣咸鄙之。给事中金堡、丁魁楚等劾其老不知止,颜甲十重;吾驺意都御史袁彭年所使,亦使其党参彭年。章日数十上,阁臣票拟稍有左右,辄亦入白简,阁中至数日无人。上使文安侯马吉翔解之,不听;太后乃垂帘召吾驺及堡谕曰:边事方殷,先生不矢公协力,乃同朝水火耶?吾驺前引罪,归而杜门。至十月,竟卒。

  黄士俊,字亮垣,号玉仑,顺德人;万历丁未状元也。崇祯丙子,以尚书入阁,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丁丑十二月予告。其归也,父母皆耆年在堂,封如其官;锦衣侍养,里人以为荣。丙戌,隆武召之;未行而闽亡。及永历朝,年老目昏;每召对,嘿然不能决一事,数为台省论列。庚寅,帝西行幸德庆,士俊辞归。当吾驺之与震孟同罢也,党人造「一箭落双雕」之谣,以讥切首辅。今观吾驺之末路,亦可以得人矣。呜呼!好恶凭臆、是非失实,至庙堂之上不能进退一人、用舍一事,此明之所以亡也。而后之弄笔者,犹哓哓不止,岂非皆逐臭之夫乎!

  方逢年,字书田,号狮蛮;浙江遂安人。天启壬戌进士,入翰林。丁丑六月,进□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甫五月而罢。弘光立,奉表贺。马士英拟旨曰:先帝励精图治十有七年,诸臣误国,遽撄大难。若诘问者,盖阻其复用也。南和伯方一元以同姓荐之,不报。乙酉六月,鲁王监国,遣司礼陈进忠、行人顾朱三召,乃应命。监国始称隆武乙酉年;逢年入直,改明年称鲁监国元年。时朝仪草创,张国维总枢务,逢年兼摄五部事;因荐余煌、陈函辉、陈潜夫等,于是左班始备。方国安与朱大典争饷,致构兵,逢年遣子成邦往解之。隆武立于闽中,改置浙东官吏;逢年遗黄道周书曰:监国首建义旅于越,一隅奋自敌手,均属高皇帝子孙,成功者王,宜先大义而后私图。若江东不守,仙霞岭岂一丸可封哉?隆武乃召还官吏,遣侍郎陆清源赏银十万助军;诏称皇侄监国。鲁王授逢年行在大学士。丙戌,逢年犒师江上,因祭阵亡将士,哀动三军。马士英在方国安营,谋入朝,诸臣共诋拒;乃嗾人劾奏逢年与闽相黄道周朋比,将构两国。逢年五疏乞休,不许。六月,绍兴失守,王航海。逢年扈从不及,走台州。将间道归闽,蜡书上隆武,言「王师且入闽,宜早为备」。及贝勒招之,与士英、国安俱出降,从入闽;延平破,搜得其疏,同斩于水口。逢年素无才能,其未降也,以为闽未必即亡,故通闽以为再入计,不虞其猝发也。生平行谊,与士英本异趣;乃卒以诈降,与之并戮,论者丑之。

  君子不必以死责人,以为死固难事也。然有识之士,视死易、立功难。故召忽先管仲而死者,以生之必不如管仲之能霸也;公孙杵臼先程婴而死者,以生之必不如程婴之能立孤也。古人之先自度其材,择其可立名者而从事焉;故未尝自露其短而名永存。后世不量力而妄贪富贵,致身败名裂而不恤。如吾驺诸人,其在平时未有失德,遭罹大故,一死殉国,岂不与信国同烈哉!乃不能决,而出事行朝,一无建立,隐忍偷活,为世指笑。不知美名厚利,二者难兼;德不称位,物来败之。后之君子可不鉴哉!

  ·列传十五瞿式耜、张同敞、何腾蛟、堵胤锡

  瞿式耜,字起田,号稼轩,常熟人;文懿公景淳孙也。登万历丙戌进士,为永丰令,擢授给事中。坐其师钱谦益事,下诏狱;事解,家居久之。南渡,起应天府丞。十二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江南既陷,唐王立国闽,广西为靖江王亨嘉封国,举兵争立,遣使来召式耜,拒不往;乃劫之去,幽于邸第。式耜密约总督丁魁楚檄思恩参将陈邦傅邀于苍梧,败之;亨嘉奔回桂林。其大帅杨国威、部将焦琏素有忠义,式耜阴与之合。魁楚等围城,琏缒以下与诸将盟,登城破之,遂执靖江王。闽封魁楚平粤伯、邦傅思恩伯,式耜进秩兵部右侍郎,召理戎政。未至,而闽败;丙戌八月也。何腾蛟在河南,两粤未被兵,众议立君,咸以昭穆之序,宜在桂;乃与魁楚等奉恭王之子永明王监国肇庆。进式耜吏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掌部事。王坤为司礼监,窃国柄,旧臣吕大器、李永茂、方以智等咸以事引去;式耜每事驳正,不少屈焉。十一月,苏观生立唐王聿■〈金粤〉于广州;式耜乃奉王即帝位,遣兵御观生。兵败,式耜视师峡口。十二月,大兵破广州。王坤挟王西走;丁亥正月朔,至梧州。魁楚辞赴岑溪县守险,从官失散,随行惟式耜一人。二月,至桂林。时,肇庆、梧州皆破,大兵先驱过平乐;坤请召武冈镇刘承胤入援,因入楚。式耜泣曰:东藩已失,所存惟桂林一隅;若复委而去之,武冈虽金城汤池,何能长久?臣本起此以举事,愿与此地俱存亡。乃进式耜为吏、兵两部尚书,总督军务,留守广西;封焦琏为富州伯,镇桂林;加陈邦傅为侯,守昭平。上竟赴武冈。焦琏自全州回,未三日而清兵亦至,冲入文昌门;参将王天爵谋内应,城中大恐。式耜立中衢,召琏拒战,连杀数十骑;骑奔,势始定。式耜乃诛天爵,督琏且战且守。自三月至五月,晓夜立矢石中,善抚循士卒,与同甘苦,故人无变志。承胤援兵在城,索饷而哗;式耜括库藏不足,夫人邵氏捐簪珥以佐之。既而与焦兵不和,竟噪而去,城几破者数矣。会陈邦彦等攻广州,清兵回,焦琏进复阳朔及平乐府陈邦傅亦由浔复梧州;广西再定,式耜之力也。捷闻,进少师兼太子太师,封桂林伯。疏辞,不许。秋八月,武冈破;上回次柳州。长沙、衡州并失,何腾蛟等俱至桂林。郝永忠、卢鼎诸镇兵云集,式耜筹画粮糗,日不暇给。十一月,上自柳州回桂林。式耜与新辅严起恒并典机务,而马吉翔以锦衣指挥与焉;何腾蛟仍督师出全州。戊子二月,郝永忠之众溃于灵川,入桂林;上仓卒欲西幸。式耜泣谏曰:敌在二百里外,何事张皇!今播迁无宁日,国气愈弱、兵气愈难振,民心皇皇,复何所依!且势果急,甲士正山立,咫尺天威,劝激将士,背城借一,胜败未可知。若以走为策,我能往,敌独不能蹑其后耶!上厉声曰:卿不过欲朕殉社稷耳。式耜泪下沾衣。驾甫出,永忠放兵大掠,烟火张天,城内外如洗。腾蛟方犒兵永宁,闻变驰回,溃兵已饱掠避去。清兵闻之,乘虚进逼桂林。式耜为乱兵伤足卧,腾蛟至,持之痛哭。招集亡散,焦琏、胡一青、赵印选等兵数千人复入城守御。战于城下,又战于甘唐坡、严关,俱大捷。清兵回楚。是役也,桂林危同累卵,非式耜忍死镇定,岭西如破竹矣。事既定,式耜遣使慰问三宫起居。上始知式耜无恙,为之泣下,赐「精忠贯日」金章并银币以奖其功;焦琏等皆进爵。五月,李成栋以广东内附,来迎上;式耜请留桂林不得。八月,上由南宁至肇庆。自成栋之反正也,天下欣然有中兴之望;功名之士,自拔来归,间关辐辏。然大臣材智卑下,经理无术,外依成栋为长城,建牙委篆,动必咨之;内则伺颜色于元胤,听可否于彭年等。事不出此数人,虽建必毁。成栋与陈邦傅新旧争权。文臣亦互相左右;水火日深。式耜以拥戴旧臣,每事持正,东西皆藉以为重,四方之士争归桂林焉。未几,成栋死,腾蛟被执,势益不支。庚寅正月,南雄破,上复西游。陈邦傅等拥兵东下,金堡等被执,杖于梧州;式耜疏救不听。十一月五日,清定南王孔有德入严关,诸镇兵皆溃,桂城空无一兵。式耜出令招抚不听,衣冠坐署中。总督张同敞亦至,曰:事迫矣,公将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耳。同敞曰:然;君恩师义,同敞当共之。遂笑留,与式耜饮。家将控马至,泣请出危城,号召诸镇图恢复。式耜挥去,不听。厥明,被执。见孔有德,式耜以死自誓,不复一言。同敞大骂,左右白棓击之,左臂折;扶出,同幽于别所。军中壮其节,间携以酒食。同敞慷慨纵饮,为诗歌题墙壁俱满;式耜间一和之。闰十一月十七日遇害。式耜生平爱佳石,行至独秀山下,见一石,命刑者曰:吾死于此。从之。前给事中金堡已为僧矣,上书孔有德请收葬;而吴江人杨艺已先请其尸,负之出,为具衣冠棺殓,瘗之于城北门外。事闻,赠式耜粤国公,谥「文忠」;赠同敞江陵伯,谥「文烈」。

  张同敞,号别山,江陵人;故相居正之曾孙也。居正死,其世荫皆削夺。崇祯间,治尚综核,颇思居正之所以为治者;同敞上书讼冤,复其中书舍人。壬午,奉使存问楚之诸藩,未复命而国乱。从隆武于闽,袭锦衣卫,视师湖南,依督师何腾蛟、偏抚章旷。同敞有文武材,下笔数千言立就。受知于大学士瞿式耜,执贽称弟子。意气慷慨,知兵,有胆略。帝驻武冈,降考选翰林,同敞以文学改侍读。刘承胤跋扈,同敞与御史毛寿登累疏劾之;既而承胤以武冈降,人服同敞之知人。上入粤西,同敞以总督兵部侍郎监胡一清军于全州。每悍将不用命,辄忿然曰:死当立庙于此。庶吉士钱秉镫常过漓江,同敞与之游龙隐洞;洞大如百间屋,东壁有党人碑,闭数百年矣。同敞辟之,与秉镫日痛饮其中。指所作诗文与秉镫曰:吾无子,此乃余子也;谁为余留之!因泣下曰:天下事无可为矣。往时,督战兵败,余不去,则将士复来,往往取胜;昨者,败兵踣我而去矣。士心如此,何能复振?余惟以死自誓尔。庚寅,大兵破全州,一清师退至榕江,同敞亦遂来桂林。时,上已逊于南宁。十一月十五日,清兵入桂林,同敞自灵川回,过其家不入;中道问曰:瞿安在?曰:尚在城。同敞曰:安使留守独殉社稷乎?遂趋式耜署。式耜曰:子无城守责,可以无死。同敞曰:君恩师义,同敞当共之。次日,被执。孔有德命之跪,同敞骂曰:汝非我毛渊家仆耶!有德大怒,厉声曰:余大圣之后也。同敞曰:汝辱先圣,罪当万死。有德气咽,直前批其颊。牵去,将杀之;式耜曰:张司马,国之大臣;死则同我,不可加以无礼。有德乃止。与式耜改馆于别所,使吴人按察司王三元、苍梧道彭旷劝之曰:国家兴亡,何代无之!二公何必仅守拘儒之节?不然者,且为僧。式耜曰:僧者,降臣之别名也。同敞不答。临刑取白帻于怀中,服之;曰:吾为先帝服也。与式耜同死。暴雨震电;头既下,而跃者三。人为之辟易云。妻许氏,闻难亦自缢。

  何腾蛟,字云从。其先山阴人,戍贵州黎平卫。所居有神鱼井,无鱼也。腾蛟生,鱼忽满井,五色巨鳞,大者盈尺;居人异之。天启辛酉举于乡,知南阳县。流寇至,辄破走之。后从巡抚陈必谦击贼于安皋,斩首四百级。由是知名,累迁徐淮兵备道,平土贼有功,超拜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时,新经献贼之乱,湖北地尽失,宁南侯左良玉据武昌,抚众无纪,远近异之。腾蛟慷慨赴任,日尽瘁边事;良玉亦服其威望,与之交欢。南渡,晋总督。腾蛟晓星象,初入,语楚人曰:贼已入晋、燕分,前星易位,帝星照南。两月而言验。八月奏言:紫薇垣若隐若现,帝星微弱,主天子忧疑、臣工不和;愿陛下祗肃臣僚,共回天意。明年三月,果有左兵之变。良玉之将内犯也,虑腾蛟之袭其后,又以其望重,欲藉以号令四方。腾蛟不听,乃大掠城中以劫之。家人仓皇入保督署。胜蛟以印授家人,令速去;坐堂上,乱兵入,飞矢集几上,不为动。良玉使人请曰:某行矣,愿公一见而别。腾蛟赴之;既登舟,舟遂发,使四裨将守之。次汉阳门,腾蛟骂曰:吾封疆重臣,岂从贼也。因投于江。守者惧诛,亦赴水死。腾蛟浮数十里,遇渔者救之得苏。将吏及故士卒闻蛟在,稍稍来集。家人亦持印至,遂入大冶、通山之间。左兵东下,甫浃旬,闯贼十万众自陕溃入楚,掠汉阳、武昌而东,衔左兵之尾。清兵追闯者又数万,水陆踵至。自荆河至安庆数千里间,日接阵格斗,纷拏散走。会大雨四十日,百川涨溢,贼败,所在积尸成丘。李自成仅自变量骑驰入九弓山(一作八公山),居民白棓击杀之。腾蛟乃自宁州间道入浏阳,向长沙。是时,良玉已死;军降,南都亦覆。大兵方略武、汉诸城邑;楚人相传腾蛟入水浮沉三昼夜不死,有大灶负之登陆,皆以为神,争相向从矣。先是,良玉操楚事,腾蛟不能制,请以知州章旷为监军道、傅上瑞为长沙道,与督学道堵胤锡各练兵一万;至是,皆以兵来会。未几,旧镇马进忠、张先壁、卢鼎等亦次第来归,军声稍振。七月,唐王立于闽,晋腾蛟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封定兴侯督师;并以章旷、堵胤锡为湖北巡抚。李自成之死也,其部下刘体仁、郝永忠等以众无主,欲归腾蛟,拥众四、五万人入湘阴,距长沙仅百里。城中惧,上瑞请腾蛟出避。腾蛟曰:死于左、死于贼,一也。何避为?长沙知府周二南请往侦之,率千人;贼谓其迎敌也,射杀二南,歼其徒众。城中愈惧,士安奔亡。腾蛟乃遣部将万大鹏单骑往,贼迎入营,饮酒。饮毕,大言曰:督师以湘阴褊小,不足以容大军,请移屯长沙如何?乃致腾蛟手牍。且曰:公等皆大丈夫,弃逆反掌间耳。督师推心致腹,公诚能归顺,永保富贵。诸人大喜,为坛而盟;乃率五百人来长沙。腾蛟开辕门召见,人人抚慰,椎牛飨宴;命至演武场观军容。先璧以三万列侍,旌旗蔽天、戈甲耀日,万马奔驰,寂无人声。永忠等踊跃听命,乃同其党袁宗第、兰养成、王进才、牛有勇各以其众来归。腾蛟骤增师十余万,威名大振。而堵胤锡亦降李锦、高一功等十八营于松滋之率坪,众三十万,号「忠贞营」。当是时,降者既众,腾蛟欲以旧军参之;乃奏授朝宣、先璧为总兵官,与刘承胤、李赤心、郝永忠、袁宗第、王进才及董英、马进忠、马志秀、曹志建、王允成、卢鼎并开镇湖南、北,谓之「十三镇」。然诸镇本起盗贼、或隶左籍,皆骄蹇自恣;而朝宣、永忠尤贪残,所至劫掠杀戮无虚日。腾蛟骤节制之,有所号令多不能从;腾蛟亦无如何也。明年丙戌,腾蛟与大兵战于岳州城下,又战于藤溪、战于湘阴,皆大捷;乃请加永忠恢剿左将军、先璧恢剿右将军,余升授有差。江、楚间,民兵皆结砦固守以应。方谋大发兵复武昌、岳州及江西之袁州、吉安,会闽破,赣州亦不守,人心动摇,兵不果出。十月,永明王立于肇庆,改元永历,加腾蛟太子太保。丁亥正月,大兵破广东。上自肇庆幸桂林,腾蛟与武冈镇刘承胤俱以兵赴难,承胤遂挟上走武冈。腾蛟朝于行在,帝慰劳有加。承胤忌之,请留辅政,实欲以解其兵柄。诸镇皆怒,张先璧引兵趋武冈,请诛承胤。承胤惧,腾蛟谕解之。先璧掠宝庆西去,承胤复喜,仍请以腾蛟督师衡州。而衡州之师已溃;惟郝永忠、王进才以兵至,余皆降。初,腾蛟十三镇以卫长沙;至是无一足恃,时人恨之。五月,腾蛟自衡州退永州。巡抚章旷卒于东安。清兵攻宝庆,破之;承胤累战败,遂降。上奔古泥。清兵攻永州,郝永忠等走,腾蛟独以胡一清兵力战城下十余日。一清曰:吾外援已绝、内储复匮,死空城无益。遂拥腾蛟决围出。比至全州,郝永忠已集湖南溃兵数万人入桂林,城中大沸。腾蛟驰入,与留守瞿式耜分布诸将:自桂林之北,尽全州与安灵州,驻郝永忠兵;城东永宁、义宁,驻一清及赵印选兵;其它镇兵自将,畜桂林。十一月,上复回桂林。戊子二月,清兵破全州,至兴安;郝永忠兵大溃,掠桂林而南。上奔南宁。腾蛟方按师永宁,闻报,急引胡、赵之兵还保桂林。会金声桓反,清兵俱进驻武昌。腾蛟招集溃散,得二万人,将出楚。巡抚堵胤锡与马进忠亦攻下常德,报至,腾蛟即出严关,身先士卒,大战日月桥,遂复全州;进攻东安,破之。于是,旧镇将次第自山中以师来会;围永州三阅月,克之。乘胜克衡州,进攻长沙。十一月,堵胤锡以忠贞营兵,自常德趋湘潭,腾蛟相见甚喜。时,大镇聚湘潭者数十家。最后,马进忠亦至,与忠贞营有旧隙。会江西被围,趋赴援,腾蛟乃与胤锡议,自督进忠及诸镇兵围长沙,胤锡率忠贞营援江西;忠贞营请破长沙而后行。己丑正月,乌金王师将至湘潭,进忠及诸将俱走避;忠贞营见之,亦走。腾蛟晓起,营壁皆空;乃大恸曰:五年督师,心血呕尽,而所成竟如是,天也。遂绯衣坐堂上不去。执见乌金王,劝之降。对曰:王患无降官、降将哉?果以我为血性男子,何惜一剑!遂不食。七日、且死,谓寺僧曰:取一粟河水饮我。是水自衡来,犹吾君之水也;涤肠胃而死,瞑目矣。遂见害于大步桥下。弃尸桥侧,经六月不腐。水暴涨不流,积沙隆然起成坟;中生一树,交枝繁叶,霜雪不凋。长沙父老至今见者为垂涕云。事闻,赠中湘王,谥「忠烈」。子文瑞夺情,以佥都御史监胡一清军,病卒。腾蛟卒,而其家之神鱼井亦空无鱼焉。黎平破,举族见屠。

  堵胤锡,字仲缄,号牧游;宜兴人。父堵翁,无子,祷于茅山神。梦神告曰:余畀而子,尔自择之。吏导至一室,指冠进贤列坐者示之,翁不欲;又指儒衣巾列坐者示之,亦不欲。旁窥一小室,见一牧牛儿卧。乃请曰:愿得此为子。神曰:此非尔子也;果欲是,且减尔算矣。而生胤锡;因字之曰牧子。少孤,育于外氏。及长,恢廓有大志。闻流寇蔓延,慷慨自思奋于功名。性嗜酒。范金为大斗,铭曰:天若灭贼,除非堵截。又尝上书太守,自荐边才。其豪宕如此。崇祯丁丑进士,除南京户部主事;进郎中,出为长沙知府。山贼萧湘宇等窃发,扰安化、宁乡,数败官兵,势甚盛;胤锡率乡勇败斩之。又破醴陵燕子窝贼,斩其渠魁。于是,中外皆称知兵。弘光时,升武昌兵巡副使,改本省督学。会左、闯交讧,督师何腾蛟走长沙,分湖南、北为汛,以胤锡摄抚湖北。隆武升右副都御史,实授巡抚。李自成已死,其养子李锦等十八部屯澧州界,号三十万,远近大震,胤锡欲抚之。侦知锦母高氏有智术,军事皆取决,而高氏弟一功所部二万人为诸军最。乃身走其军,锦、一功以铁骑千来迎;入营,称诏锡高氏命服,锡锦、一功蟒玉及金银器犒其军,皆踊跃拜谢。军中置酒,胤锡引卮,教以「臣忠子孝」大义,侃侃数千言;众皆感动。明日,高氏出谢;谓其子锦曰:堵公天神也,汝不可负。于是,别部田见秀、刘汝魁、贺监、李来亨等来谒,皆受抚。事闻,隆武帝大喜,封高氏英淑夫人,李锦左军侯、赐名赤心,高一功右军侯、赐名必正,其它部爵皆通侯,号忠贞营。加胤锡总督侍郎,赐剑,并凤钮银印以宠之。丙戌二月,李、高等率兵攻荆州,凡旬有二日,城且陷;会大雾,赤心等蓐食帐中,忽救兵数至,飞矢如雨,军大溃。胤锡急召杨国栋、张克萃等分驻澧州及回子河防御。其冬,永明王立于粤,晋兵部尚书。明年三月,上至武冈,加东阁大学士,封光化伯;辞不受。五月,清兵下湖南,武冈破;马进忠、王进才等俱走,胤锡亦入永定卫及永保诸土司中。戊子春,江西金声桓来附,清兵自湖南回驻武昌。胤锡传檄诸镇,俱出湖南。四月,马进忠复常德,王进才复桃源、澧州、石门,忠贞营亦克门宜城,使来告捷,诸溃兵皆会。五月,进忠兵战于牛皮滩,又大战于麻河,俱胜之。诏晋封忠等为公侯,因并加赤心为公。李赤心自夷陵渡江分趋,道武陵,马进忠恶之。高必正率精骑数百突入常德,马进忠佯设酒食高会,阴使人具舟渡老营东去。日晡,进忠拥骑数千,披甲注矢,焚城庐舍及沿江船;必正辈亦怒,请北还。胤锡恐有他变,姑好语抚之。进忠掠益阳诸县而东,忠贞营驻常德。岁饥乏食,议进取长沙,乃以监军毛寿登、杨国栋守常德,胤锡自率标兵万人及忠贞营东攻长沙,不能克;遂至湘潭,与何腾蛟相会。未几,而马进忠亦至,以前隙不和,腾蛟乃议留进忠攻长沙,胤锡率赤心等援江西。己丑正月,清兵至湘潭,进忠等皆走,腾蛟死之。胤锡东至攸县,南昌已破;乃分遣堵正明、尹具瞻将五千人守永兴,陆士毅守安仁,龚龙守攸县,自率万人及胡一清之师守衡州。三月,战于草桥兵败,走耒阳,将趋永兴。而永兴、仁安、攸县三镇兵俱先溃;正月,士毅等及待诏潘哲、中书舍人邵履正等皆死之。胤锡闻报,走柳州;中途遇敌,几危者数矣。当午,忽大雾;夜行,有萤火数万随照之;以故得昼夜兼行。达桂杨,复为楚镇曹志建所困。志建鄞人,封保昌伯;有众数万屯三湘之南界,地险而僻,得免蹂躏。忠贞营兵败过之,大掠,志建恚甚;以其为胤锡所招降也,并憾胤锡。迎胤锡入龙虎关,歼其随行将士五百余人于关外。胤锡与其子得逸出,入猺峒。闻粤西贡生何图复结砦楚、粤界上,使人告以难。图复率兵来迎,因得走赴之,间道至贺县。志建衔之,竟杀图复。六月,胤锡至肇庆,拜大学士,入阁。三日,李元胤党恶之,乃复请出;诏赐龙旗,总统天下兵马,使出楚。至梧州,部下叛去者三千人。九月,檄召李赤心等不至;胤锡乃造其营,亲谕之。赤心初败于郴州,战马、铠仗尽失,士卒疲困;入粤未久,无意北出,使胤锡请高、雷二郡以休士。胤锡不可。数日,竟拔营而西,散居南宁及滨横之间。胤锡恚恨,病作。别部刘世俊、刘国昌使人来告,愿自从出楚;锡胤悦,亲至浔迎之。期于十一月望日。比发,忽感寒;病革,草遗疏,自为诛词。慨然曰:吾荷国重任,不获免冑赴斗、马革裹尸;今毕命卧榻间,死有余恨!奋衣起,欲自沉于江;左右抱持之。是夜卒,二十六日也。赠浔国公,谥「文襄」;后改谥「忠肃」。子正明,以是年夏先卒于军中。明年,遗腹子生;上命有司月给廪饩,荫锦衣卫指挥使。胤锡强毅敢为;及其死,而粤事愈不支矣。自以幼孤,不逮禄养;登第后,奏持服三年。枯桐再花、蛛丝成「孝」字,世传「桐华编」云。

  瞿、何、张、堵四公者,粤中之柱石也。忠诚有余,材略亦伟,故能扶翼倾覆,仅而立国。留守之在桂林,危迫者数矣;以身率众,任用贤将,保其疆者四年。其进新集、退旧卫,瞀矣。何、堵两公,经营南楚,以为外藩。方其抚闯逆、号忠贞,猛将如云、骁骑如雨,向之覆神京、戕帝后、屠毒中原莫之与抗,一旦俯首归命,听我羁约,其事岂不伟哉!惜皆盗贼余习,贪袭王章,难扰国法;利则附人,害则扬去。湖南之壤,得而旋失,卒不能有助于中兴。古之受降者,必遴其精壮、散其疲弱,配以旧将、隶以他官,相为监制,故能指臂如意,得其死力。今兵则听其屯聚、将则无所变更,彼其部曲依然,更假国威,又安能复钤制之哉!然四公者,惟其精忠,死而愈光,虽功业未就,而名垂矣。

  ●南天痕卷十一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十六 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

  列传十七 苏观生、丁魁楚、鲁可藻

  ·列传十六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

  陈子壮,字集生,号秋涛;番禺人。万历己未进士第三人及第,授编修。父熙昌,吏科给事中,有直声。子壮积官至詹事府少詹事、礼部右侍郎署部事。长身美髯,仪容瓌伟。性敏练,谙习典故;议论敷奏,动合机宜。庄烈帝尝召诸翰林对便殿,给笔札、出章奏相与平章,称旨凡九人,而子壮居最。帝属意,且大用。会帝欲行宗室换授之法,子壮持之,唐王移书相驳难;帝怒,下子壮狱,诏谴归。既而召之;未至而京师陷。福王立,起礼部尚书。行至芜湖,闻南京破,从间道归,与广东总督丁魁楚将立桂王常瀛;曰:神宗之子也。而闻唐王已立于闽,海道参议汤来贺曰:闽立君矣,粤复立君,内自为敌,如天下何?议遂寝。闽亦以东阁大学士召,辞不行。及闽亡,桂王子监国肇庆,以子壮前议,即其家拜大学士、太保、兵部尚书,节制江、广、闽、楚军务。未出境而大兵克广州,势且西出;子壮谓兵科给事中陈邦彦曰:事极矣,不急举兵以牵制敌骑使无西,则粤即闽之续也。乃散家财召募,起兵于南海之九江村,及侍郎东筦张家玉、新会王兴、高凉崔良槚、潮阳赖其肖等前后聚众,攻克诸州县。子壮所将多蛋户、番鬼,勇敢善战,甲冑器械无不精利,乃与邦彦约攻广州。时,大兵东西迸出,广州空虚;故指挥杨可观、杨景晔(并南海人)及知州梁君衡等结花山降盗三千人,阴召子壮,期七月七日兵至,内外举火应。子壮喜,先二日率水军薄广州。谍者入城被执,事觉;总督佟养甲立诛可观等,遣人召李成栋还师。子壮兵至五羊驿而败。至十四日养甲生辰,子壮以为将卒方晏饮,城可袭也;五鼓薄城,落月参横,江无一舰,子壮大喜。及将至城,角鸣起,水师数百从东来;军士大惊,亟回棹,则舟为巨缆所扼,水师从后纵火尽焚其舟。子壮奔还九江,长子上庸死焉。会前御史麦尔炫破高明,复迎子壮,以前主事朱实莲共守之。九月,成栋入高明,实莲战死,子壮被执。成栋饮之酒,子壮引满,谈笑如平时。至广州,养甲谓曰:我与公年家也,何苦而反?子壮曰:若知年家所由来乎?若叛本朝,乃名我反;国之大臣,岂为汝屈?养甲怒,置子壮高坐,设祭三坛,集诸降臣何吾驺、黄士俊、李觉斯、叶廷祚、王应华、伍瑞隆、关捷先、陈世杰等令拜之;祭毕,剐子壮。子壮唾尽,骂不绝口。养甲举酒属吾驺等曰:诸公畏否?皆鞠躬曰「畏」。亦有改容诧叹者,曰「真忠臣」、「真忠臣」!军中皆指目骂之。尔炫及弟尔昌、主事区怀灵(高明人)、典史谭应龙十余人同死。子上图亦被获,家僮伯卿请寸斩以赎主人之孤,得免死。子壮死年五十二。其母亦自缢。戊子春,赠太师、番禺侯,谥「文忠」;子荫锦衣卫指挥使。时,养甲已来降,遣之谕祭以愧之。尔炫字章闇,高明人,崇祯辛未进士。隆武中,尝为御史。实莲字子洁,南海举人也。

  张家玉,字玄子,号芝园;东莞人。崇祯癸未进士,改庶吉士。闯贼破京师,家玉投书骂贼。贼缚之,使两武士夹之,问以故;家玉年少,貌俊拔,巨声辞辨。贼叹曰:吾杀此曹多矣,临死澌战不能作一语;未有若此人者!竟释不杀。家玉乘间南归,而南都讹传家玉已从贼,遂削籍。遇唐王于杭州,从入闽,以侍讲兼兵科给事中监永胜伯郑彩军。家玉缘道抚辑难民,收其壮丁从军,余给遣还里。帝闻善之,命刊其法示四方。彩屯广信不进;十一月,抚州告急,家玉往援力战,围得解。已而,彩弃广信入关,家玉与知县李翔退守新城。丙戌正月,大兵围之;家玉出战,中流矢坠马,壮士翼之出,负创入闽。命以佥都御史巡抚广信,则广信已失。家玉请回粤招募,得众数万,简精锐万人为武兴营;将赴赣州,闻延平败,乃回东莞,居大父丧。十二月,广州破,清巡抚佟养甲素闻其名,遣副使张元琳即其家召之。元琳故与家玉同为癸未庶吉士;家玉衣冠出见,责以大义。养甲复飞书谕之;家玉答曰:孔门高第、太祖孤臣如家玉其人者,安可以不贤之招招之乎?生杀荣辱惟命。清兵掠焦丽、到■〈氵窖〉二乡,乡人御之,击杀数百人;其渠何不凡、莫子元等以大舟来迎家玉,幢盖麾葆,鼓吹登舟。袭东莞城入之,执新令郑瞻,籍降绅李觉斯家以犒士;腾檄远近,所在啸聚以应。时丁亥三月也。越三日,大兵至,战于万家租。东莞不守,家玉走到■〈氵窖〉;大兵追之,屠到■〈氵窖〉,家玉祖母陈氏、母黎氏、妻彭氏、妹石宝,俱赴水死。家玉走西乡,依大家陈文豹,以兵二千进克新安县,杀千余人;复袭东莞,战于赤冈不利,退回西乡。成栋大军至,攻围数日,互有杀伤。已而,舟师败,西乡亦随破,陈文豹等亦见杀。家玉至铁冈,得姚金之、陈榖之、罗同天、刘龙、李启新等众三千人,连陷龙门、博罗、连平、长宁诸城,势复张;进攻惠州,克归善县,还屯博罗。大兵攻之,家玉走龙门募兵,旬日间得万人。家玉幼好击剑,任侠,多结山泽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复起。至是,分其众,立龙、虎、犀、象四管。进攻增城,入之。十月,成栋援增城;家玉三用其众,犄角相救,且依深溪高崖以自固。初四日,成栋请战;家玉将中军自当之,成栋少却。家玉鸣鼓进军,斩数百骑;大兵据平冈而止,家玉亦收军。军法出张旗、入卷旗,夺敌人之旗,则麾以入。是日,新获多搴旗者,忘麾之,手绾敌头,张旗入中军;后军望见,骇曰:敌入中军矣。皆走。前军亦乱。成栋以铁骑蹂之,遂大败。家玉中九矢,诸将欲掖之走;家玉曰: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难,事已至此,乌用徘徊不决?以颈血溅敌手哉!因起遍拜诸将,自投野塘中以死。怀银印一,其文曰「正大光明」;闽赐也。时年三十三。官军得其尸,鲜有识者。佟养甲曰:观此貌清正,必义士;其家玉首也?集诸绅验视之;李觉斯拜且贺曰:是也。某知其一齿缺,以银镶之,发长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无疑矣。有营妓在侧,顾而累欷,养甲亦为之改容;独觉斯洋洋得意然。家玉父兆龙、弟家珍,仍为人所匿,觉斯不得踪迹也。张氏为唐殿中监九皋之后,宋末迁东莞,地倚大江,面四百三十二峰。万历初,杨起元悬记此地生伟人,自九皋十七传而生家玉。万家租之战,李觉斯恨家玉籍其家,导大兵灭张氏族;又倡为「厌胜」之说,毁庙、发冢甚酷。明年,赠少保、增城伯,谥「文烈」。父封如家玉,弟家珍荫锦衣佥事。其先后从死家玉者,为师林洊、从弟有光、有恒及伊鉽、邓林材、韩如琰、杨光远等数十人。粤中人人言家玉常乘一黄马,每临阵作势怒鸣以鼓士气;及家玉死,马亦踯躅死于溪侧。师林洊字集修,伊鉽字彦瑞,俱东莞人。韩如琰字润李,博罗人,兵部主事。

  陈邦彦,字令斌,号岩野;顺德人。少慷慨,喜大节;双眸炯炯,能视日不眩。乙酉,以诸生走金陵,上政要三十二策。其书传布,唐王读而伟之;既即位,授监纪推官,而邦彦已于是科举于乡。苏观生荐为兵部职方司主事,监广西狼兵。至岭,闻延平败,劝观生东保惠州,截大庾岭,可固全粤;不听。会永明王立于肇庆,观生与丁魁楚不睦,回兵至韶州,将立唐王弟,使邦彦赴肇庆觇之。王在梧州,邦彦至,太妃垂帘南面坐,王西向坐,魁楚侍,劳苦邦彦,语以东事;且曰:今非战则和,二者安出?邦彦曰

  :我弱彼强,以战则非敌。我直彼曲,以和则无名。为今日计,惟急还肇庆,正大位以系人心;缮舟固险,驰檄远近,麾利兵以观其变。今南雄诸戍皆西山劲卒,命之取韶,其势必举。粤东十郡,我制其七,而使其三代受敌,从而乘其敝,不亦可乎?上曰:「善」。明日,改授兵科给事中,令回召观生入辅。邦彦归,唐王已称帝。邦彦不敢入,贻书观生报命,且劝其与魁楚并力,勿使国中有斗。观生不能从,邦彦遂隐高明山中。未几,广州破,聿■〈金粤〉、观生俱死。先是,赣州提督万元吉使族人万年募兵于粤,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赣州破,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溃兵依之,至二万余人;肇庆总督朱治■〈忄间〉使监军邓研聪招之。既至,与督标不和,哗而归,研聪与年俱死于乱。李成栋既定广州,丁亥春,尽锐西出。邦彦出自山中,临江西之口,登高而望;积峡奔流,帆斾飞扬。浩然出涕曰:莫可救也夫!若乘其未定,得奇兵径袭广州,此孙膑所以救赵也。乃乘扁舟入甘竹滩,说余龙,告以其谋;龙许之。而邦彦亦起兵高明,与余龙由海道入珠江。广州闻警,养甲飞骑召成栋,因扬言径道袭甘竹,龙等内顾遂退。是时,陈子壮起九江、张家玉起东莞、霍师连等起花山,皆与邦彦相应。邦彦寄家玉书云: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方今乘舆播迁,桂林危如累卵,得牵制毋西,浔、平之间庶可完葺,是我致力于东而收功于西也。乃遣其门人马应芳(顺德人)与余龙攻顺德,复之。成栋至顺德,余龙战败;应芳被执不屈,缚而沉之水。应芳,前鹤庆守义祥子也。四月,余龙再战于黄龙江,亦败死。邦彦乃弃高明,收余众数千人,别徇江门,下之。七月,与子壮约围广州;子壮先至,谋泄,欲引去。适邦彦至,谓曰:李成栋方攻张侍郎于新安,闻广州警,必乘舟急还。邦彦伏禺珠州侧,伺其至,以大舟从芦苇中冲之;公严阵以待,使不得奔突,克城在此举矣。青旗而朱斿者,我师也。计定。成栋夜至,邦彦引兵旁击之,焚其巨舰数十。成栋率轻舟前走,邦彦尾之,环城而西;平明,迫子壮军。养甲知成栋至,从城上击鼓以助其势。子壮适不知,望帆樯千翼、蔽空而上,以为尽敌舟也。阵动;子壮急止之,不能定。成栋乘风追之,遂溃。邦彦孤军,又不可留,乃疾引兵攻下三水,据胥江,与霍师连会。前湖南道黄公辅、御史连成璧等亦攻下新会、新宁。是时,家玉在东、邦彦在西。养甲谓成栋曰:家玉依山为营,畏我骑兵,不自至也;邦彦剽疾,利在舟楫,若全师东出,为害大矣。不如偏师缀家玉,而专意西方。成栋从之。八月,邦彦及成栋大战于江门,又战于胥江,气益奋。邦彦自起兵以来,日一食,夜坐假寝不能就枕,与士卒同劳苦。故其下人人感动,即少衄无思叛者。九月,清远指挥白常粲杀知县何甲以迎邦彦,以南海人关钟喜署县事,因树栅绝岭东饷道。成栋还师击清远,霍师连以舟师遏之。成栋纵火烧师连舟,兵乱,破栅而入,师连战死;邦彦、常粲与太学生朱学熙婴城守。时,民兵起者数十家,惟邦彦一军最强,尝分出以救民兵之败者;至是,精锐尽丧,外无救者。攻十余日,城陷,常粲、钟喜战死;邦彦犹率十人执战,肩受三刃,不死,走朱氏园亭。学熙已自缢,邦彦哭而拜之;索笔题壁曰:无权无勇,何饷何民?联络山海,喋血会城(一作「矢佐中兴」)。天命不佑,祸患是婴。千秋而下,鉴此孤贞。遂被执。养甲使医视疮,邦彦却之;馈食不食。在狱五日,惟慷慨赋诗。临命歌曰:天造兮多艰,臣在江之浒;书生且(一作漫)谈兵,时哉不我与。我后兮何之?我躬兮独苦。崖山多忠魂,前后照千古。歌毕,西向稽首,坐而受磔;永历元年九月二十八日也。监视者视其肝,肝忽跃起击监者面;惊怖数日而死。邦彦死六日,家玉死;又一月,子壮死;又三月,李成栋以广州降。逾年,赠邦彦兵部尚书,谥「忠愍」。先时,广州之攻,养甲知其谋出于邦彦,遣人搜其家,获妾何氏及子和尹、虞尹于肇庆,厚养之,为书以招邦彦。邦彦判其尾曰:妾辱之、子杀之,身为忠臣,义不私妻子也。养甲壮之,仍厚馆焉。其后佥都御史李星一、举人杜璜以兵攻肇庆,始杀之。璜等战不胜,亦死。璜字石贞,高要人也。

  三君子之死义,烈矣哉!自观生不用监〔纪主〕事之言,庾关不守,惠、潮旋失,使敌拾广州如芥,横制粤潮之胸;然乘舆播迁,犹得徘徊楚、粤间者,则以三人之孤军出没,成栋疲于奔命不遑西出也。自是以后,大将睹世泽之犹存、感孤忠之奋发,不旋踵而革面归于缰索。当是时,几有少康之基焉。夫粤之人材,岂独琼山称不朽哉!

  ·列传十七苏观生、丁魁楚、鲁可藻

  苏观生,字霖,东莞人。年三十,始为诸生;以保举入仕,贫不能具车马。授无极知县,以卓异,迁监纪同知,升户部主事。甲申国变,率突骑数百渡江南下。弘光加户部郎中,督饷苏松。观生廉,入仕八年,橐金不满百。南京亡,奔入浙。遇唐王于中途,连舟入闽,定拥戴之策,三郑辅之,擢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特设储贤馆,分十二科招四方之士,以观生领其事。未几,以所得士无实用,罢之。观生以郑氏出于盗贼,非有复仇雪耻之心,力请上幸赣州,亲帅大师以张鞑伐。而郑芝龙方幸上留以自重,议不决;乃遣观生先行。明年,加观生吏兵二部尚书、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出为经略;敕广东岁给银十万两供其度支,军前文武自道、府、副、总而下,得专生杀除授。赐银章曰「天赐忠臣」,上亲祖道于殿门。观生遂赴南安,四征义兵,可十万,而馈饷不继。观生虽清洁自守,然柔谙无长远计略;众议当前,不知所决,或始是而终背之如故。在南安一年,赣州数告急,不赴援;闻有警,亦不救。及汀州变,遽渡岭回广州。闻桂王监国梧州,平粤伯丁魁楚柄用;观生致书魁楚,欲与定策。魁楚忌其来且执政,拒不受。观生既与魁楚有隙,又自念受隆武厚恩,不欲负;而唐王聿■〈金粤〉适浮海至,乃与大学士何吾驺、布政使顾元镜、侍郎王应华、曾道唯等迎立为帝。曰:吾君之弟也。以广州都司署为行在,改元绍武,即日封观生为建明伯,摄兵部事。桂王在肇庆,遣给事中彭耀赍敕谕广东。耀至,责观生曰:今天下分崩,国统三绝;粤中崎岖山海间,天末一隅,然忠义之士奋臂思立君者,感二祖、列宗之德,思光复大业耳。桂王神宗之孙,伦序既正,监国名号已定,布告四方;公不砺戈锻刃切同仇,而置王自擅。强敌日迫百里之内,二君抗拒,使敌坐收渔人之利;此谭尚所以卒并于曹瞒也。公受国厚恩,乃贪一时之利,不顾天下大计,后其以公为何如人?观生不能答。明日,戮耀于市。耀,顺德人,举于乡,为知县,有能声。其来也,辞宗庙,托子于其友;至果见杀。于是,治兵相攻,高峡山水间,无日不战。最后与桂抚林佳隽战,大败之。唐、桂方相持,而大兵自闽入广,惠、潮皆开门降;即用两府印文移广州,报无警,观生泰然不为备。时,城外陆寇则有花山砦,水寇则有石、徐、马、郑,谓之四姓兵;观生虽抚之,而桀骜不可制。七门而外,号令不行。丙戌十二月十五日,成栋以十七骑疾驰广州,门者纳之。王方幸学阅射,群臣朝服行礼;忽报大兵至,观生曰:此妄言为贼间耳。斩之。既而城中汹汹,犹以为花山砦人;俄见红缨者,乃大惊。宿卫万人匆遽不及召;王变服踰垣匿王应华家;寻缒城走洛城里,为逻者所获。成栋馆之,馈之食,王不受;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自缢而殂。观生过吏科给事中梁鍙计;鍙曰:死耳。观生乃书于壁曰:大明忠臣,义固当死。遂缢死。年五十,无子。先时,观生之旋师广州也,监纪主事陈邦彦谓之曰:公何遽归?观生曰:国未有主。邦彦曰:国自有主,公非所急也。今大兵在闽,公不如取道直走惠、潮,因漳、泉未溃而控扼之,则两广犹可自立。若必以拥立为功,众议纷纭,动踰旬月,则惠、潮必危,粤中且不保,何立君也?观生不从。至是,果如邦彦言。自广东失,永历君臣疲于奔命,卒不能立国。议者谓:粤亡之罪,观生首焉。佟养甲入广州,杀诸王十六人,吾驺、应华、镜元等皆降。其与观生同死者,太仆寺卿霍子衡、国子监司业梁朝钟。子衡,南海举人,字觉商。历官户部郎中、知袁州府;绍武召用之。城陷,子衡北面再拜,又率其家人辞宗庙;曰:吾受国恩,不可不死;若曹亦宜自决。至其园池上,临池环坐;俄传大兵入里,子衡赴水,妾莫氏继之,次子应荃与妻徐氏继之,季子应芷与妻区氏又继之,最后长子应兰牵其长女以入,一门死者九人。朝钟字未央,番禺举人。议论奋发,时时屈其座人。已而学佛,与其同郡举人陈学佺、张二果、鲁起莘为方外游。朝钟尝参熊文灿军事,弃之而归。史可法荐之不赴,闽中召亦不赴;绍武授翰林院简讨。朝钟曰:吾颈有刃痕,仕亦死,不仕亦死。时,仓卒立国,朝仕大纳贿,清华之秩及于贩夫;惟朝钟皭然不缁。寻转国子监司业。及败,自沉于水。邻人挽之;朝钟曰:诸君非爱吾者。复自沉。官兵勾出之,令去发;不从。负三刃而死。其同族举人万爵者,家贫,佣书养母;弟诸生万采,负贩佐之。唐王立,授行人。谓其友曰:我恃国家威灵,窃甘旨以娱亲;若其不济,宅后池,吾死所也,君收吾骨焉。城陷赴池。万采后至,见其兄衣冠浮水面上,大恸;亦溺死。观生标下守备余述之,广西濠里人。大兵至,诸军无与战者,述之独率十余人巷战;顷之,十余人皆走,述之单刀冐战而死。呜呼!唐王之立本非义,而诸臣之死犹如此者!若何吾驺诸人,受恩三朝,腼然偷生,宁不愧死哉!

  丁魁楚,永城人;督师起睿从父也。举万历丙辰进士。崇祯中,屡官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以大兵入塞不能御,征下狱,遣戍边卫;久之放还。南渡时,马士英纳其贿,起故官,总督湖广。未赴,而两广缺总督,乃命魁楚往;寻加兵部尚书。明年,唐王立于福州,命以故官协理戎政。靖江王亨嘉反于桂林,率兵下梧州,执巡抚瞿式耜;魁楚檄思恩参将陈邦傅等袭击之,亨嘉兵败被执。事闻,封魁楚平粤伯,仍留镇两广。明年秋,闽中事败,与式耜拥立桂王于肇庆,进东阁大学士,兼理戎政。其冬,大兵下广州,渐逼肇庆,魁楚奉上走梧州。无何,复弃上,走岑溪。魁楚贪于财,所积金币、珠宝无算。先时,广州之争,式耜往犒义师,自捐五千金,欲魁楚助万金;魁楚不可。至是,用其中军苏聘之妻父钟鸣远为岑溪令,将以寄帑焉。一夕,出侍女十七人给壮士无室者,使率舳舻以行。清将李成栋遣十八骑追及之,魁楚遂薙发降。苏聘欲杀追骑以逃,魁楚不可。俄而语泄,十八骑因杀苏聘及壮士,羁楚至肇庆。成栋雅与魁楚有隙,录其家数百人,凡男子无少长皆杀之。魁楚求免其一子;成栋笑曰:汝身且莫保,尚求活人耶?并杀之;尽没其赀财。呜呼!以区区之粤,而秉国者宝赂如是,不以之佐国用而以之资敌;且抢攘之秋,而弃君营私,其杀身夷家也不亦宜乎!

  鲁可藻,字□□,□□人也。由进士,知湖广新宁县,有能声。永历元年,擢为御史。是时,司礼监王坤恣横,廷臣恶之。刘承胤之迎驾也,刘湘客要诸御史与承胤盟,令逐坤;承胤既见上,即面叱坤于上舟,锁之去。上不得已,诏安置永州。可藻闻之,谓其僚刘鼒曰:诸君误矣!坤有罪,朝廷不能劾治,而假手承胤。承胤之暴,方欲立威胁众,而诸君倒持太阿以授之。一旦威权震主,目无廷臣,莽、操之恶,谁复禁御?鼒默然。已而,承胤奉上入武冈,势焰日盛,群臣交章颂功德。可藻自为武冈属令,即不为承胤屈;至是,畏其势,欲出避之,乃以可藻巡按广西。驰入桂林,清兵方来攻;而承胤所遣援兵与焦琏兵格斗,大掠去。清兵退而复至,可藻佐留守瞿式耜竭力守御。焦琏时在灵川,闻桂城急,驰还,先遣家属入城。留守喜曰:琏胸有成算,敌不难退也。琏亦见督、巡之协心,曰:文官如此,我能灭此朝食也。清兵果败去。琏复进阳朔,不克。可藻曰:粤人梗化,固其俗然。且创残之余,易动难驯,不如先遣使抚慰。薙发难民,皆我赤子,兵至勿恐。乃命监军道朱履祥先行,治道招安。由是,东道渐通,与留守同誓师遣焦琏兵大举东伐。十一月,擢可藻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兵部侍郎萧琦以可藻资尚浅;上不听。萧琦之监军郝永忠也,谄媚无不至;可藻素薄其为人,故琦阻之。会可藻丁外艰,具疏辞;何腾蛟请夺情。未几,梧州复陷,上入桂林,式耜令可藻速视事。可藻乃遣标将袁启、泌昭平、徐进、陈上德、吴奇勋扼马江龙门,陈惟学、朱方明防贺县,而自率兵移镇平乐。奏请裁阳朔监军道;又请以铨选悉还部,部禁督按一切题委。上皆从之。明年三月,可藻以标镇兵复梧州。时,李成栋以广东内附,梧镇道杨有光、陈轼亦来归。总兵罗全赋方与清兵战于府江,报至,人皆疑其诈;可藻曰:成栋既归,其下自瓦解,有何疑也!因疾,携家入梧州。是时,兵将未有所属,汹汹思乱,百姓空城走。可藻树旗帜鼓吹入城,兵民夹道欢呼,去者复还。可藻开仓廪,账饥民,招徕商旅,民情大安;遣官修理兴陵。奏至行在,上大喜。上方以郝永忠之犯,已去桂林,将入南宁,因谒兴陵,召见可藻慰劳之,赐银牌十面、代宴银二十两,将吏皆赏赉有差。可藻求终制,不许;太后亦慰留之。寻加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令缮兵代成栋。明年十一月,上命可藻兼理江、淮、楚、粤。先时,可藻遣和州人厉文庆渡江,侦南北情势;及还,上召见,赐酒食,给路费三十两。督师堵胤锡闻之,因请令可藻总督浙直,会兵出楚。庚寅正月,可藻率师下梧州;曹志建遣其将刘成玉、张国泰截诸江,夺其马匹,资装殆尽。可藻初莅平乐,严禁志建兵,令不得剽掠;志建怒,请可藻莅其营观军,可藻拒不往。至是,闻其将去,故纵兵劫之,杀其中军赵玉。上幸梧州,可藻入见,以其被劫也,叹息而已,不能治志建罪也;赐可藻银章曰「定粤图南」及纻丝银爵。夏四月,清破镇峡关,掠妇女辎重无算;志建以数骑逃,马蹶伤足,失其伯印。梧州传平乐已陷,上将移跸。可藻夜草奏,力阻勿他幸;乃止。河干汹汹,理楫声达数里。佥都御史余文■〈火晋〉遣人侦可藻,曰:方对客饮酒。文■〈火晋〉曰:是可无虞;鲁司马熟谙西事,彼从容燕饮,余人可高枕也。自是,闻西事,内监及诸司必觇可藻为缓急云。及十一月广东破,桂林随陷;留守瞿式耜死之。明年正月,清将马蛟麟破梧州,可藻为僧去;蛟麟遣其中书范銮以书招之,不至。可藻性慷慨,喜论列天下事。其始为御史也,疏劝上勤圣学,谓学非从事章句也,请法祖制,日御午朝,讲官择通鉴中兴复仇事,究论得失,条奏累朝宝训可行于今者数事。内阁择用人、理兵、治饷章奏,面商可否,时时辩难。自然圣聪日开,天下事日谙习矣。上优旨答之,然不能行也。可藻因叹曰:此事今非惟不能行,直不暇耳。历朝内阁票拟一两言可毕;王言简重,尊严有体。今则必用四六骈语,题叙则每人赞其功勋、表笺则必事誉其忠悃。郡县小吏,妄言陈奏,亦必铺张扬厉,不以为烦;大僚之赞美,不必言矣。如此则阁臣批答,日不暇给,何暇措置天下事乎?呜呼!上替下骄,法纪荡然;乃欲以笔舌邀结人心,岂有当哉!祖制,所司开陈之、阁臣主断之、言官弹正之,大政大议,内阁无日不建白;未有置身可否之间,坐观成败。而曰:今何时,乃复祖制,此时日曷丧之心,其罪浮于降贼者也。可藻又尝请恤周镳、雷演祚、郑元勋诸人;部议不许,存其论可矣。

  观生、魁楚,皆庸才也;遭时窃位,横据大柄。及争定策,遂酿同室之斗,使庾关坐失,卒致■〈危臬〉卼。不然,守漓江、牂牁之险,饶金珠翠羽之富,即不能逐鹿中原,亦何至不及尉佗传世延祚、称蛮夷大长老哉?可藻之建议勤学,岂独一时,虽万世行之可也。

  ●南天痕卷十二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十八 严起恒、朱天麟、文安之、吴贞毓、杨畏知、郭子奇

  列传十九 章旷、傅作霖、吴炳、洪育鳌

  ·列传十八严起恒、朱天麟、文安之、吴贞毓、杨畏知、郭子奇

  严起恒,字秋冶,山阴人。崇祯辛未进士,以部郎出知广州府,有惠政;升衡永道副使。张献忠蹂躏湖南,列城吏民逃窜,起恒独守广(?)州,戒门卒早晚鼓吹如常;永人恃以安,去者渐返。隆武时,为户部侍郎,管钱法。永历初,命兼督湖南军饷。丁亥八月,上在武冈(时称奉天府),进东阁大学士。清兵日逼,上播迁蛮陬;起恒扈从不及,走万村。已闻驾在柳州,间道从之。瞿式耜请幸桂林,上命起恒先往相度,还言式耜忠勤饬储以待幸;上乃往桂林。起恒与式耜同入直,兼掌吏部,赐「启沃重臣」银印。明年二月,郝永忠乱,又从上至南宁。其秋,李成栋请幸广东。上驻肇庆,起恒请补降附诸臣,依隆武朝原官授之。当是时,李元胤挟其父势,掌锦衣卫事亲幸。袁彭年以反正故掌台,与少詹事刘湘客、给事中金堡、丁时魁、蒙正发等,深相结纳,主张国事,日夜聚谋,揽权纳贿,遇事蜂起,视辅臣蔑如也。时人目为五虎。起恒每事持平,多不慊五人意;又与文安侯马吉翔、司理监庞天寿从上共事久,相得无间。五人辄指为邪党,时时抗疏论列;起恒亦不以为意。已而,陈邦傅劾堡欲请己为监军以困辱之;五人大怒,以朱天麟拟旨不斥邦傅也,入朝大哄。天麟因之去位,而起恒反与五人合。庚寅,李元胤出援广州。大兵至梧州,邦傅以兵入卫,尚书吴贞毓等十四人合疏,参五人专权乱政;上逮湘客等下锦衣卫狱。起恒请对于水殿,不得入;乃跪沙滨申救,不许。贞毓欲并逐起恒,使给事中雷得复劾之;上怒,夺得复职。会勋国公高必正入觐,贞毓语之曰:朝事坏于五虎,今幸败矣;而主之者严辅也。君侧之恶未除,朝士寒心;公入见,若能于立谈之间决去之,名且不朽。必正颔之。起恒闻之,遂辞上而去,五人皆惴惴待命。庶吉士言于必正曰:公以严辅为何如人?夫五虎前者之诋诽严辅,公所知也。今五虎被阱,他人处此,未有不因之释憾者;独严辅蠲其宿怨,尽力营救,公以为君子耶?小人耶?必正意悟。既见上,具言起恒公忠无私,宜专委任,金堡等处分亦太过。遂请手敕,身自追之,及之平浪而返;堡等得减死论。大学士文安之入朝,起恒让为首辅;安之寻请督师川、楚。十二月,从上至南宁。孙可望之请封也,金堡言祖制无异姓封王例,起恒亦力持不可。而浔镇中军胡执恭矫诏封可望秦王,可望大喜受贺;及杨畏知还,始知其伪。可望大怒,别遣官请旨,意在必得秦封。从官入议,王化澄、朱天麟以为与之便;而起恒及文安之、郭之奇复以为不可许,兵部侍郎杨鼎和自外至,助之言。起恒悦,进鼎和尚书。明年,烽火日逼,乃议使编修刘■〈艹洍〉赴黔,许之封王,而改称曰「冀」,以别于矫封之伪;可望终不悦。畏知固请再至南宁议之,可望使贺九义、张胜、张明志等先将兵入,杀鼎和于昆仑;至起恒舟,问滇封是秦非秦?起恒曰:君远来迎驾,其功甚大,朝廷且有特恩;若专问此,是挟封也,毋乃不臣乎!张胜遂推起恒于水,经宿,虎负其尸于崖上;胜等并杀其门人给事中吴霖(歙县人)、御史张述载(泾县人)。起恒为人和易,于武夫兀奡、朝士机械之中,能委曲随俗,故入直最久。独于滇封一事,执而不化,以陨厥命,而祸且中于国。独不闻汉祖之封韩、彭乎?彼其时,天下之势未定也,而信且以汉终不夺吾齐,以拒蒯通之谋。呜呼!能知此者,可以决大计矣。故曰:识时务者为俊杰。

  朱天麟,字震青,昆山人;家世业耕。年十岁,父令学稼;天麟曰:儿独不可为士耶?乃听之学。精研名理,举崇祯戊辰进士,饶州府推官。以廉征,庄烈帝亲试之,嘉其学,改编修,告假归。南都亡,大兵徇昆山,天麟率绅士城守;度不支,航海入闽。授少詹事兼侍读,署国子监祭酒。帝以翰林官不学少文,亲试流寓贡生,拔万荆等十二人为萃士,读书翰林院;命天麟教习。永历初,补翰林院学士。上疏,请上亲率师为诸镇倡,毋徒执承平故事,坐守宫禁;不报。戊子,上驻南宁;三月,拜东阁大学士,赐「理学名士」图书。八月,从上至肇庆。时,江西、广东皆归命;天麟言:此进取机也,时不可失;愿亟下亲征之诏,则将士自奋。优旨报闻而已。五虎方横,各疏纠大学士严起恒并及马吉翔、庞天寿;上不怿。太后谕天麟曰:当武冈播迁时,非马吉翔二、三人左右,圣躬几至危殆,此日诸臣安在?而今来齮龁乎?先生严拟旨诘问之。天麟奏曰:扈从之功固不可泯,然彭年所争亦国体也,宜从宽厚,以开言路。太后复谕如初,改拟至再,终未尝罪言者。彭年怒,扬言曰:朝廷谓某齮龁乎?倘某昔年以三千铁骑西来,其齮龁当有甚于今日者。上闻之而泣,更其前旨。金堡之劾陈邦傅也,邦傅因言堡谓臣无将,则请来观臣猛将;谓臣无兵,则请来观臣锐兵;盍遣堡为臣监军!且言堡昔官临清,曾污伪命。天麟见疏笑曰:金道隐善骂人,今亦被人骂耶!遂拟票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军,即会议。彭年等愤甚,率诸台谏入阁大噪,免冠缴印。天麟曰:监军听之廷议,未即从也。「辛苦贼中来」,亦古人成语,何至如此!执彭年手曰:公等岂小朝廷,遂忘君臣之礼耶?天宪者,法也;总宪者,总朝廷之法也。公为总宪,法纪荡然,安所辞责?彭年掣其手而去。上召群臣入,谕之视事,令左都督李元胤持印分给之。天麟遂乞休,留之不可,固辞涕泣。上亦泣曰:卿去,朕亦孤矣。天麟移居庆远。九月,特敕召之,不至。疏言:今国势之危,行道知之;而建言者逞其私憾,不顾国恤,臣不忍与之同朝也。及庚寅五虎败,九月,上召天麟入直于梧州,进太子少保。孙可望欲得秦封,上疏不愿改号;从官入议,天麟曰:许之便。我势日衰,彼力方壮,我以空名羁之,犹可号召以拒强寇,毋持迂议以贻伊戚。不听。十二月,从幸南宁。其明年,可望遣将杀阻秦封者。大兵日逼,南宁且不守,乃封可望如天麟议。可望请移驻云南,廷议欲上幸钦州,依南宁伯李元胤。天麟曰:元胤屡败之余,众不满千,栖息海滨,士气不振,其何以护万乘?云南山川险阻,雄师百万,北通川、陕,南控荆、楚;今既臣顺,亟宜就之,以坚其拥戴之心。上从之。天麟召集土司兵,授经略敕印。壬辰八月十八日,卒于广南府;赠少保,谥「文清」。天麟清修好学;其在阁中,独时为上言恢复事,而廷臣皆不省。与严起恒不相能,然未尝有所诋诽也。两子为给事中御史,亦为彭年等所劾而罢。

  文安之,字铁庵,夷陵人。天启壬戌进士,入翰林,积官南京国子监祭酒。以不附薛国观,为所诬,削职归。南渡,起詹事,闽中以为礼部尚书;时,夷陵久为贼所蹂躏,安之转侧兵戈间,皆不赴。永历元年二月,以瞿式耜荐,命为大学士。安之性淡泊,既遭国家之变,绝意仕进,故闻迁延不至;其后见国愈危,慨然思起而扶之。四年正月,上在南宁,安之初入朝。时,首辅严起恒入直已三年,而安之入阁之命先于起恒;陛见,起恒逊再三,遂先安之。其在阁中,持重端详,熟识典故。孙可望求封秦王,议久不决;安之深知可望豺狼之性,必不为朝廷用,与起恒主不与。十二月,以敌骑日逼;而滇、黔又见据于可望,念川中诸将兵力尚强,欲结之共奖王室,以图兴复;乃自请督师,加诸镇封爵。帝即加安之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总督川、湖,赐剑以遣之;遍封诸镇,命即赍敕印以行。可望闻之怒,遣兵伺于都匀。五年三月,安之至;止之,劫其敕印,不听入川。亡何,可望迎驾者杀起恒,上亦入安隆矣。可望遂诬安之卖官鬻爵,请加显戮;考功郎汪蛟持之,免死谴戍而去。久之,逸入川东,依诸镇,卒无所成。闻上入缅甸,感愤而卒。安之居尝深念,欲以车驾托之李定国;而时势不可,不敢言。其后大学士吴贞毓师其意而为之,不密,卒及于难。

  吴贞毓,字长声,宜兴人。崇祯癸未进士,入闽为文选司主事。丙戌至肇庆,同与劝进。丁亥,上在全州,命增置阁臣;贞毓以太常管文选司事,举笔书严起恒、方以智二人以进。□谕德、刘湘客方挟承胤势冀入阁,贞毓不顾也;人皆称之。寻升吏部右侍郎。承胤以武冈降,贞毓扈太后、皇后至南宁。戊子,李成栋纳款,贞毓兼兵部,往广受之。己丑,升户部尚书。时,朝臣各有党,而贞毓与大学士朱天麟、督师堵胤锡皆吴人,为吴党之魁。素憎五虎之横,顾惮元胤,勿敢发。庚寅,上自肇庆次梧州,贞毓即偕其党十四人劾丁时魁等下狱。辛卯,上在南宁,严起恒被难,拜贞毓东阁大学士。五月,清兵日逼,孙可望请上移驻安隆;贞毓以可望恣睢无人臣礼,乃劝幸钦州。争之不可,上遂入安隆。上在安隆也,宫室卑陋,御用乏绝;守将承孙可望意,矫蹇不逊,上不堪其忧。壬辰七月,李定国克复广西。上闻其军声甚盛,且与可望有隙,思召之入卫;以语内侍张福禄、全为国二人以告给事中徐极等,偕诣贞毓谋之。贞毓曰:主忧臣死,然诸君谁能任以行者?部曹林青阳慨然请行,乃撰敕谕定国,辞旨哀苦。青阳伪请假治丧,间道驰赴定国营。定国得敕感泣,许之;然犹畏可望,未敢诵言迎驾也。廷臣与谋者十八人。明年六月,上以青阳久不还,命贞毓续遣使往,且赐定国「屏翰臣」图记。都督郑允元曰:马吉翔素党可望,保其不先泄乎!泄则祸且大。会南宁新复,遣吉翔祭告兴陵,因留守;吉翔已微闻其事,未审也。主事刘议新自行宫还,途遇吉翔,谓必与谋,具语之;吉翔大骇,即启可望。可望奏问发敕之故,贞毓知事泄,乃归罪吉翔;以留守南宁,给有空头敕便宜行事,朝廷实不与闻。不知吉翔已先发之也。可望故令其都督郑国肘械吉翔赴行在质对;国入奏曰:西藩私通奸臣,胁求王爵,陛下知谁主其谋者?上曰:此事朝臣必不敢为,近者外人假敕宝甚众,汝毋诬陷!国怒目而出,随缚十八人者至营,严刑鞫之。众不胜榜掠,又恐其犯乘舆也,同声引罪曰:乃吾等盗宝敕为之,上不知也。狱具,悉斩于市。惟贞毓以大臣,赐自尽;并杀太监张福禄、全为国。时,风雷震烈,观者皆流涕。戊戌,上在云南,追赠十八人。贞毓赠左国柱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谥「文忠」。其同死者,歙人督佥事郑允元,赠太子太傅武安侯■〈尾上水下〉,谥「文简」;太仆寺少卿吉安赵赓禹,赠大理寺卿给事中;江西徐极、江南张镌,赠兵部左侍郎;御史江南李顺、江西周允吉、胡士瑞、宗室朱议,俱赠右佥都御史;编修福建蒋干昌、湖广李元开、检讨贵阳陈麟瑞,赠翰林院侍读学士;郎中江西蔡演,赠通政使;员外郎湖广林青阳、浙江任斗墟、四川朱东旦,俱赠太常寺卿;主事江西刘议新、易士佳,赠太仆寺卿。立庙安隆之马场,大书「十八先生成仁处」,立碑以旌其忠。

  杨畏知,字介甫,宝鸡人;举陕西乡试第一。崇祯庚辰,以保举特用,历官云南副使,分巡金仓道。是时,中原大乱,而云南亦受武定土司之寇,连陷禄丰、广通等县,攻破楚雄。畏知强毅知兵略,自大理督兵,克复郡县;楚雄人因遮留,畏知遂移驻马。及吾必奎诛,而阿迷土司沙定洲继乱;乙酉十二月,入黔国府焚掠。巡抚吴兆元,懦人也;闻乱闭门伏。黔国公沐天波乃走楚雄告急,追兵方至,畏知曰:郡城新破,疮痍未复,贼以方张之势,来攻必不支。我与公俱烬,无益也。公不如走永昌,据重关之险。比其来,我以计却之;贼且越楚雄而西,间以大理、蒙化,贼必不能遽定。回翔数月,吾守御既备,传檄四出,贼欲赴永昌,则恐吾断其归路;欲返攻,则公随之。首尾夹击,殄灭可期也。天波乃走永昌。明年春,定洲至,畏知城守;从陴间语之曰:黔国公已西矣。尔所亟,非此土也;俟尔定永昌回,则朝命且下,我当以镇道礼相见。且若不忧迤西诸司受黔国檄而合纵来讨乎?而顿兵坚城,以自挫其锋也。定洲恐失天波,与盟而去,分兵攻屠大理、蒙化。畏知得于其间移郭外民入城,缮雉堞、浚池濠、清四野,檄调四邻兵。定洲闻,果不敢至永昌,而还师攻楚雄。畏知守具既集,攻不能下。贼发巨炮击城,畏知方坐城楼,烟罩其前,贼相庆为必死;须臾烟散,畏知端坐无恙,惟进贤冠失左翅。因惊叹以为神。畏知伺贼懈,辄出奇兵奋击,杀伤甚众伙。诸土司时得畏知檄,皆聚兵应命;宁州则禄永命、石屏则龙在田、嶍峨则王克猷等,阳且捣其巢。定洲恐,解围而东。先攻石屏,在田走;继陷宁州、嶍峨,永命、克猷皆死。迤东既定,复攻楚雄,分兵七十二队,环城置营,为久困计;畏知守御益坚。逾年而孙可望乘虚入云南,定洲还战;大败,遁归阿迷。可望遣李定国东追定洲,而己与刘文琇西出。楚雄甫解严,闻可望继至,大惧。畏知曰:城民疲矣,坐而待攻,不如前拒之。率兵至禄丰之启明桥,战不胜,赴水,浅不死,踞而骂。可望闻其名,下马慰之曰:公,吾乡人也;公毋疑我贼,吾今天来为云南讨贼耳。诚得公共事,当相与扶明室,救危乱。可望得归正,而公功名永不朽。畏知瞋目视之曰:贼绐我耳。可望曰:不信当折矢誓。畏知曰:果尔,我与汝约三事;一除伪号,二守国法,三禁淫掠。从我者顺,否则逆。可望皆许诺,乃同回楚雄,出兵西略,所至安堵。迤西八府得免屠戮,为畏知也。可望遂据云南,迎沐天波以归,诛定洲。而是时闽已亡,湖南、北被兵,粤中虽立君,音问阻绝,诏令不至。临安故御史任撰倡议,尊可望为国主,以干支为纪年,铸「兴朝通宝」,自王其国,如尉佗、刘袭之为者。可望大喜。畏知愤恨,念与之争不得也,徒死无益;惟日称道忠义以动其下,有所忤,辄鼓掌谩骂。贼怒,欲杀之屡矣。有劝之者,谓此忠臣也,杀之不祥;乃止。已而,可望与定国等不和,思自别于侪伍,因时忆畏知言。又闻永历已建国肇庆,贼党归附者皆受爵土;私计若内附朝廷,必假我王封。名号既正,扶天子以令诸侯,同类必不敢我抗。乃与畏知言,微示其意。畏知前曰:传有之:求诸侯,莫如勤王。我前者与公言而不我信也。今既地大兵强,天下望之,仅指为贼;故不如归命在朝,显膺爵号。夫洗恶名,大顺也;受王封,大正也;公又何疑焉?乃遣畏知奉表称臣,请王封。是岁,永历三年也。兵科金堡者言:本朝无异姓封王者,三百年定制,不宜坏自今日。辅臣严起恒等皆以为然。畏知曰:国危矣,不以虚名招徕之而自树其敌乎?且彼固盗也,向者毒痡海内,宗社为墟;今一旦向顺,岂朝廷威德所能致,盖列圣神灵阴启之也。若因其来,明示以异等之恩,彼必踊跃听命,庶几收用于万一;乃何听一、二腐儒之言,坐失大计。夫法有因革、势有变易,今土宇非昔,百务堕坏,区区议封,犹必执旧法耶?宗室朱议■〈雨上水下〉劾堡把持误国。畏知又曰:朱君误矣。给事争之,朝旨予之,使滇归恩主上,而惮朝廷之有人;畏德、畏威,不两得乎?议数月不决。久之,乃封为景国公。畏知行过梧州,谓督师堵胤锡曰:廷臣无知大略者,激猛虎而使噬人奈何?上遣大理卿赵昱为册封使,亦知可望且怒,不敢进。胤锡曰:苟利国家,我则专之。矫诏封可望平辽王,易敕印以行;不知胡执恭之先入滇也。胡执恭者,浔镇陈邦傅中军,封武康伯,驻防西与镇。近闻可望求封,欲邀结之,先与邦傅谋以便宜铸印,署空敕,封为秦王。驰至镇,可望以畏知之求得也,郊迎甚恭;誊黄布告,将吏额手贺;称千岁,俨然以真秦王临封内矣。比畏知回。大骇曰,我已受秦王封矣。召执恭质之。畏知曰:彼伪封也。执恭曰:彼亦伪封也。行在所封,景国公耳;敕印故在。可望大怒,遂辞敕使;别遣官请旨曰:臣于某日接敕封臣秦王、于某日接敕又封臣平辽王,臣莫知所从,惟陛下裁赐。不言原敕所封及矫诏事,意在必得秦王也。使至,中朝大臣执议如初;且以为不臣其人、则不受其贡,并所进白金、玉带等俱却之。时庚寅三月也。可望怨益深。其秋率兵至贵州,去粤益逼。及冬,桂林破,南宁且危,西窜无地,乃遣编修刘■〈艹洍〉封可望冀王;可望仍不受。畏知曰:秦、冀等也,顾假何如真。可望勿听。定国等劝可望趣畏知再行,以终始之。畏知行未至,可望所遣将已杀阻秦封者鼎和、起恒等。南宁震惧,始真封可望为秦王。畏知至,痛哭自劾,语多侵可望。上乃拜畏知东阁大学士,留南宁辅政。可望闻之,益怒,使人召之黔。畏知见可望,数之曰:朝廷何负汝而擅贼大臣?我固自误,贼岂可与善?徒负不义名于天下,死不偿辱。除头上帻,击其面。可望怒,遂遇害。畏知为人忠义激烈,每陈说顺逆,一座尽倾;定国、文琇尤爱之。可望亦谅其无他,无意杀之也。其命刑也,谓左右必救,徐赦之以儆其后;然贼令严,人莫敢谏。久之,下令勿杀,则无及矣。可望悔,杖其左右并行刑者。畏知既死,可望率兵犯阙;李定国败之,奉上入滇。滇亡,又奉上入缅,卒无二心;人以为由畏知之忠烈所启云。赠少保,谥「忠烈」。楚雄人至今祠祀之。

  易称中孚,信及豚鱼,岂不谅哉!以可望之暴而心折畏知,听其言,俯首归命,彼之恻怛至诚有以感之也。而一、二庸流,扶持迂论,不思远虑,驯至君臣斥辱,国以灭亡。故夫小人之败国,人知之;至庸臣之败国,虽贤智不能救。以其托词似正而患伏于后也。汉祖有言:治天下安用腐儒?后之谋国者,可不鉴哉!

  郭之奇,字仲长,一字正夫;碣阳人。崇祯戊辰进士。由庶吉士改礼部主事,历员外郎中;出以参议督福建学政,进副使。在闽四年,人多称之。流寇掠江西,益王来奔,闽中震动,之奇率兵扼杉关,语长史曰:封疆之臣,惟知防守;王不如自以为己意传令归国,斯两得矣。甲申三月,升太傅少卿。弘光立,擢佥事府佥事;不至。永历三年,赴行在,拜礼部右侍郎,充经筵日讲官。明年正月,从幸梧州。当是时,东西交警,百官多散去;之奇手书示其子曰:儿勉自立,吾生死从吾君,不归矣。是岁,擢礼部尚书,寻加太子少保。十月,从上南宁。明年,上入安隆,依孙可望。之奇在尚书时,尝抗言阻可望之封。既有隙,不可入,乃栖泊海滨,又浮海至啼鸡(啼鸡,交趾属夷也)。还抵龙门,接东阁大学士兼礼、兵二部尚书之命。壬辰八月,泊马鞍山。终夜■〈风贝〉风作,家人趋之奇过大舟,漂出海口。触巨石,舟碎,登山岛获免。越日,风息,之奇登小舟。至牙山,始知前舟覆,家人尽没。甲午三月,复自牙山至乐民,作景宋祠,祀宋六贤。丙申,居雷、廉间。己亥,自江州入思恩练村。又自练村还,假渔舟渡至上石油村,去交趾才数里;入文渊洲,洲官僦舍居之。庚子,至斑衣山,为交趾人所阻,泊凉台村。自凉台至木簰,自木簰抵黄约村,尤艰苦。自黄约村穿山至马爹,人迹几绝。自马爹抵万宁,行海泙数十里。自万宁涉水,则汉地矣。自罗洞至松林,由松林至江伻,汉夷杂居之地也。盖自辛卯后,凡十一年,常历艰苦,崎岖万端;之奇卒不变。辛丑,交人执之以献。丁未八月,杀于桂林。未没前,寓书其子曰:事之兴废,天也;成吾志焉耳。年五十六。有遗诗、文三千余篇。

  自古未有依盗贼而能立国者;唐昭宗依全忠,而篡唐者梁也。有明不察,师其故智。闽依海盗,而即以亡闽;粤依献孽,而即以亡粤。夫盗贼小人,岂可以忠义责之?而起恒之徒,尚欲守祖制以争王封,使折其善心,肆其狡计。夫祖制不王异姓,祖制亦岂天子野处而望援于异姓之贼哉?自谓守法,弥见其不达时变,而适以祸国也。密敕之计得矣。然既知吉翔之奸,何不先事除之?直一狱吏职耳,乃令几事不密,忠贞先陨,则帝之柔暗与诸君子之无谋寡断也。要之,天祸人国,其机固出意计之外哉!

  ·列传十九章旷、傅作霖、吴炳、洪育鳌

  章旷,字子野,华亭人。崇祯丁丑进士,知沔阳州,有能名;总督袁维盛、巡抚何腾蛟深知其才。会沔阳陷,从诸将方国安、毛宪文复汉阳、武昌,署为分巡道,守德安。时湖南、北大乱,吏部所选州县守令多不至;旷随才委用,咸得其人。德安卫官侦贼将至,赍印欲降,旷即收斩之;督兵日夜儆备,贼不敢犯。弘光元年,腾蛟用为己监军,命督饷湖南。腾蛟所抚将黄朝宣、张先璧、马进忠、王允臣及闯贼刘体仁、郝摇旗诸大部,皆旷往来议之也。旷有知略,行军不避锋镝,赏罚明信;诸军服其威望,故皆听从。腾蛟骤增师数十万,乃开府长沙。请于上,以旷巡抚湖北,擢右佥都御史;傅上瑞巡抚湖南。上瑞武安人,由进士为武昌推官,事腾蛟甚谨,执贽称门生,荐为长沙兵备佥事;至是令为南院。时隆武二年也。上瑞弱不称事,而旷力扼强敌,去长沙,至湘阴之下,垒土为营,率所部士卒屯之。先是,降将既众,上瑞劝腾蛟设十三镇以卫湖南;然皆依腾蛟以居,不离一舍。凡岳阳以下,大兵饮马洞庭,无侦御者,自旷驻下湘,所率滇营又下五十余里,扼险彀长弩以伺。诸镇恃以强,亦稍稍蹑旷马足而前;间遇清军游骑,则诸镇又即怖走还;视旷营屹立,仗之复安。如是者二年。腾蛟藉以无北顾忧。永历改元,加兵部右侍郎。大兵日逼,旷从长沙乞师,不得。未几,长沙乱,腾蛟退守衡州,旷亦守宝庆。又以退守不如进战,与腾蛟议不合,郁郁致疾;至柳州,八月六日卒。帝闻痛悼,命予文、武二荫。旷临敌果敢,尝身先士卒;事虽无成。然搘撑危难,敌不得遽涉湖者,旷之力为多。湖南人为之语曰:淹不死何部院、走不死堵抚院;不怕死,章北院。自旷死而腾蛟无助矣。上瑞既抚偏,事腾蛟稍倨。一日,从腾蛟索饷五千,将往沅州。腾蛟曰:共事久矣,尚不知吾之困乏乎?今从君议,以饷归诸镇,吾标下日愁不给,君何索之骤也?且君去,则吾愈孤,君无去。上瑞怫然。腾蛟治酒泣语之曰:君与我别饮此,为我留亦饮此。上瑞佯应之曰:愿留。留半月,竟辞而去;腾蛟犹驰三百金赠之。踰年,武冈破,敌逼沅州,上瑞即降。再踰年,与刘承胤并诛死。旷与上瑞皆腾蛟所举也,而忠邪判焉。呜呼!人岂易知哉!

  傅作霖,武陵人,举于乡。隆武立,谒帝于行在;命从督师大学士苏观生军,奏为职方主事。观生没,依何腾蛟于长沙,改监军御史。永历元年三月,驾在全州;以大臣无扈从者,超拜兵部左侍郎掌部事。寻进尚书,从幸武冈。作霖雅与刘承胤交欢,故骤获美擢。然为人尚气质;承胤得政愈恣横,作霖随事规讽,承胤亦渐惮之。其秋,大兵逼武冈,承胤不能御,议迎降。作霖闻之,往谒之曰:今守御云何?承胤嘿然;徐曰:君智士也,势危若此,吾计迎款耳。作霖勃然责之曰:始吾以汝为人,今乃知非人也。汝迎驾至此,致天子蒙尘,罪已不容于死;乃挟主作威福,穷高极贵,生杀黜陟惟意。一旦有警,不思选锐拒战,束手无策,欲草间求活,将置三宫于何地?且汝拥兵数万,糜饷十年,平日自夸天下莫能当;今未见敌,而先畏缩如床下伏雌!人如此者,狗彘岂食汝余也!承胤不顾,已遣使纳款。大兵进城,作霖冠带坐堂上;主帅遣傅上瑞与承胤劝之,作霖唾其面,骂不已。遂遇害。妾郑氏,有殊色;被执驱之过桥,跃入水中死。

  吴炳,宜兴人。万历末,举进士,授蒲圻知县;崇祯屡迁江西提学副使。及江西陷,流寓广东。永历元年,擢兵部左侍郎,从幸梧州,又从幸府江。明年二月,上在桂林,命以本官兼东阁大学士,仍掌部事,从幸全州。时,驾方播迁,诸将无可恃者。而刘承胤方以兵入援,上优异之;其母生日,御制诗及金币为寿,命炳赐之,且赐敕奖劳。炳沉静不露而中耿介,睹势危难,又心疾承胤之横;闻命,愤闷将事,疾作,久而后愈。及八月,大兵入武冈,帝仓卒幸靖州,命炳与吏部主事侯伟时侍太子走城步。既至,城已失,遂被执;送至衡州,炳不食,自尽于湘山寺。伟时,公安进士,亦不屈死。其同时死节者,有周震、萧旷二人。震,中书舍人,居全州,为人慷慨尚气节;愤承胤之悖,尝为檄讨之。武冈失,全州势危,震盟文武将吏于神,誓同御敌;备上城守事宜于留守式耜,奏擢御史,监全州军。无何,郝永忠、卢鼎撤兵还桂林,诸将议举城降;震持不可,乃先杀之,全州遂失。萧旷,武昌诸生也,有材武;何腾蛟奏授黎平参将,监收州县饷,旷无所致羡。承胤既降,遣部将陈友龙招之;旷大骂。友龙怒,因攻城破之,杀旷;劫腾蛟之家以去。时,武臣死事者,止旷一人。

  洪育鳌,字六生,晋江人。唐王入闽,以诸生迎谒于三山,授衡州通判。明年,何腾蛟奏改知道州。郝永忠等既受抚,永历元年由道州入境,缘道剽掠。育鳌谓之曰:兵所以异于贼者,畏朝廷法,受知县节制,不犯百姓;今若纵掠如故,则仍贼耳,何辱王命为!诸军皆瞋目怒。永忠独奇之曰:公非百里才也,行当佐吾军,要同入朝。十三家既封爵号,廷议监军难其人;帝即擢育鳌右佥都御史,令兼诸镇,出驻湖南。及腾蛟败,滇、黔亦为孙可望所破,育鳌率十三家退入西山,据楚夷陵、归州、巴东、均州、蜀巫山、涪州等七州县,屯田自守;所谓西山之兵也。久之,闻上驻跸安隆,育鳌疏言十三家公忠无贰;今楚、蜀虽失,独扼险据冲,观衅而动。朝廷若有征行,可以兵应。乃加总督兵部右侍郎,令镇抚之。其后,滇、黔、两粤以次底定,十三家孤守如故;时时出没荆、湘间,民患苦之。壬寅,清总督李国英以七将军分道进讨,西山诸将不和,不相援救;大兵擒袁宗第、郝永忠杀之,党守素、塔天宝、马腾云、王光兴先后出降,李来亨、刘体仁等纵火自烧,诸将皆溃。来亨,赤心养子也。至是,流寇之众尽矣。育鳌在军,有劝去者;育鳌曰:吾受命督师,师亡与亡,去将何之?被执不屈。甲辰十月十二日,杀于巫山,投尸峡下。

  湖南自献贼入寇以来,城邑丘墟。腾蛟、胤锡两公披剪榛莽,刱立军府,抚创残、招流移,驯至桀黠残忍之徒向风慕义、革面洗心;而章旷、作霖为之辅翼,似其势足以有为。而卒无成者,则以积弱之后,人心玩愒,势不能进取,则虽欲保疆不能也。嗟乎!旷之志烈矣,赍恨以殁;而作霖诸君子见危授命,亦与瞿、何比烈焉!以是,知天不祚明耳。若其士气,固足辉映千古也。

  ●南天痕卷十三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二十 马干、李干德、樊一蘅、詹天颜、范文光

  列传二十一 郭承汾、张孝起、朱寿图、朱寿琳、罗国瓛、高绩、邬昌期、李如月、王应龙、任国玺

  列传二十二 熊开元、章正宸、李清、李模、乔可聘、金堡

  ·列传二十马干、李干德、樊一蘅、詹天颜、范文光

  马干,字乐水,昆明人。崇祯癸酉举于乡,为四川广安知州;廉平举卓异,巡抚邵捷春令摄夔州府事。献忠入蜀,攻围三十余日,干固守不下。督师杨嗣昌遣兵援之,围始解。擢川东兵备佥事,驻达州。干有谋略,知兵,敢任事。陈士奇之罢巡抚也,蜀人仕于朝者,请用干;而廷议用龙文光。明年八月,成都陷,文光死;士民乃共推干行巡抚事。遣兵复重庆府,击走贼将刘廷举;南都因加干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大学士王应熊,时里居,勿善也;及受命督师,乃劾奏干淫掠不法。诏夺职逮讯,而道路梗塞,使令不至,干行事如故。干在重庆移檄讨贼,刘廷举既败归,贼遣刘文秀率万众来攻,干登埤守御。副将曾英闻重庆急,与参将刘麟祥自遵义赴援,先遣部将于大海、李占春、张天相等分水陆进兵,而己率精兵间道袭破贼营,取其旗帜还。于大海等夹击,大败贼,脱走者十不能一。干因留英同守重庆。久之,大兵入川,献忠伏诛;其党孙可望等众南奔至重庆,干出战,兵败而死。

  李干德,字雨然,蜀南充人。崇祯辛未进士,历官湖南巡抚。时,武昌已陷,干德驻岳州。十六年八月,张献忠来犯,干德伪约降;贼前锋入,尽歼之。贼怒,悉众来攻;干德不支,走长沙。无何,湖南地尽失,退屯黔之婺州,以图兴复。弘光时,改命何腾蛟抚湖南;而干德已失地,降为佥事官,赴督师王应熊军前自效。会袁韬、武大定自顺庆败而南,干德承制抚之。是时,永历帝立于粤中,擢干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巡抚川南。干德入蜀,其都邑已陷,家已被难;睹各郡城郭荒残,慨然流涕。察诸将,维韬勇悍可用,说之以就功名。韬亦倾心向附,乃率之攻佛图关,据重庆。其后诸将大会,韬自恃兵强,欲踞诸军上;李占春宿将,耻为之下,因并憾干德也,谋夜袭取之。干德素善占验,夜观干象,语韬曰:且有急兵。韬因设备,而干德走匿山谷间。占春来袭不能克,取干德帑而去;次日复还之。由是,诸将益猜嫌之,治兵相攻,干德不能禁也。久之,重庆食尽,乃遣人说嘉定杨展与袁武合。展与干德俱蜀人,又乐有袁武之助,大喜,结为兄弟;居之犍为,资给之。干德屡经营川北,展不听。干德怒,令韬杀展而并其众。蜀人俱不直干,朝廷亦下诏切责之,干德望益轻。

  樊一蘅,字君带,宜宾人。万历己未进士。崇祯中,以稽勋郎中出为陕西右参议,饬榆林兵备。时,比岁旱荒,饥民相挺为盗;一蘅抚创残、诘奸宄、修戎备,甚着劳绩。巡按吴甡、总督洪承畴先后荐其才略,迁监军副使按察使,监军如故。一蘅在行间最久,督、抚屡上其功,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抚定叛卒,而南京言官劾其冒滥,遂罢归。其后廷臣交荐,乃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川陕军务;命未达而北都陷。福王立,重申前命。时,张献忠已陷成都,据有全蜀,惟遵义尚全;一蘅避难其地,督师大学士王应熊亦驻节焉。一蘅既拜命,檄诸郡旧将,期以冬杪会师;命巡抚马干恢复重庆,松潘副将朱化龙与同知詹天颜击斩贼将王连行,恢复龙安及茂州,官军气稍振。十二月,一蘅赴永宁,起旧帅甘良臣为副总统,佐以侯天锡、屠龙。而是时参将杨展、游击马应试、余朝宗亦率溃卒至,合之得三万人;先图叙州。叙州,一蘅乡郡也。明年,弘光改元。二月,师至城下,应试、朝宗先登,大军继(原文总)至,斩馘数千级,伪都督张化龙仅以身免,遂复其城。一蘅乃诣江上犒师。副将曾英之破刘文秀也,威名大振,一时蜂起之将咸属焉;兵至二十余万。杨展等既复叙州,贼冯双礼来寇,每战辄败。已而孙可望大兵援之,与一蘅等隔江而阵;相持一月,粮尽,乃退屯古蔺州,展亦退归江津。贼发众数万,邀朱化龙及威茂佥事蔡肱明于羊子岭。化龙乘贼阵未定,遽以番骑冲之,贼见即惊溃,死者山谷为满;化龙以孤军不能穷追,乃还守旧地。九月,官军败贼于麾泥,又败之于敌水,军声大振。一蘅乃命杨展、马应试由叙南取嘉定、邛眉,故总兵官贾登联及其中军杨维栋由富顺达资简,侯天锡、高明佐复泸州,李占春、于大海守忠浩;其它各城邑奉檄听调者:洪雅有曹勋及监军副使范文光,松、茂则有监军佥事詹天颜,夔、万则有谭弘、谭诣。一蘅乃移驻纳溪,居中调度。督师应熊亦视师江上;一蘅与会泸州,檄诸路刻期齐进。献忠颇惧,屠其境内,民无孑遗;尽埋金银江中,大焚宫室,火连月不灭,将弃成都走川北。明年春,杨展尽取上川南地,屯兵嘉定,与曹勋等联络相应;而督师及王祥在遵义、马干及曾英在重庆,皆有重兵遥为声援,贼势日蹙。惟保宁、顺庆二府,尚为贼将刘进忠所守。而进忠又数败,献忠怒,遣孙可望、刘文秀、王尚礼、狄三品、王复臣等率兵攻川南郡县;应熊、一蘅令诸将连营犍为、叙州诸处以御之,贼连战不利。五月,曾应、王祥以贼大众在外,整兵直趋成都。献忠知之,立召可望等还。又闻大清兵入蜀境,刘进忠降,大惧;谋亲御之。九月,遂弃成都,走顺庆;寻入西充之凤凰山,列营自固。至十一月,大清兵奄至,射杀献忠,贼众及归降及败死者二、三十万人。可望率残卒南奔,骤至重庆;曾英出不意,战败,死于江。贼遂陷綦江,应熊避之毕节卫。明年正月,贼陷遵义,入贵州。大清兵追至重庆,巡抚马干战败死,遂入遵义;以饷乏旋师。而保、宁二郡复为王祥、袁韬等所据。于是,一蘅再移驻江上,吊死恤伤,命分屯招集,为收复全蜀计。乃列上善后事宜及诸将功状;诏拜一蘅户、兵二部尚书,加太子太傅;王祥、杨展、侯天锡等进爵有差。时,应熊已卒于仁怀,而宗室朱容藩、故偏沅巡抚李干德并以总制至,杨乔然、江尔文又以巡抚至,诸人各自署置,官多于民。一蘅深疾之,抗疏极论其害;不报。当是时,城郭邱墟,人民已尽;而诸文武犹贪富贵,各拥兵甲、割土地,互相雄长。于是,袁韬据重庆,于大海据云南,李占春据涪州,谭诣据巫山,谭文据万县,谭弘据天字城,侯天锡据永宁,马应试据芦衡,王祥据遵义,杨展据嘉定,朱化龙、曹勋据故地,摇黄(?)诸家据夔州、夹江两岸;而李自成余孽李赤心等十三家亦在建始等县。一蘅无所施其节制,但保叙州一郡而已。明年七月,李干德杀杨展;一蘅怒,移书诮让干德,诸镇亦愤有离心。时,乔然已进为总督,又以詹天颜巡抚川北、范文光巡抚川南;然徒拥虚位,不能有所为也。

  詹天颜,龙岩人,选贡生。范文光,内江人;天启初,举于乡。崇祯中,历官工部主事、南京户部员外郎,告归。张献忠乱蜀,文光偕邛州举人刘道自、芦山举人程翔凤、雅州诸生傅元修、洪其仁等举义兵,奉镇国将军朱平■〈木鼎〉为蜀王。以参将曹勋为总兵,统诸将;而文光以副使监军,败贼于龙鹤山。明年,参将黎神武攻雅州,不克。会伪监司郝孟旋守锦州,谋反正;文光遣使招之,孟旋遂袭雅州之贼,以城来归,文光等入居之。永历二年,与天颜并受巡抚之命。时,政令不一,他将亦不受约束。及杨展之死,文光遂入山不视事。明年九月,白文选破王祥,遵义、重庆皆归可望,一蘅势益孤。又明年八月,刘文秀败武大定兵,长驱至嘉定,袁韬降,干德与其弟御史升德赴水死。文秀兵东下,三谭俱降,占春、大海降于清。又明年三月,大兵南征,天颜兵败被执,不屈见杀。文光闻之,赋诗一章,服毒死。一蘅时已谢事山居,至九月遘疾而死。向时文武大将,至是尽亡。

  呜呼!甲申之后,蜀中之灾害岂不酷哉!盖开辟以来,未有之劫也。始于献贼之虐,赤地如洗;其未尽者,兵寇荒疫复助其焰。至孑遗之民,乃有虎狼狂噬。虽重关崇阁,不得免焉;连村蔓落,食尽乃已。是者十年而后息。其后,白头老妪、年在耄耋者,尚能生子;野榖旅生、枯荄复茂,大兵既入之后,民始有种焉。其剥尽而复乎?呜呼!天何怒于蜀民,而假贼手以降殃如是耶!蜀,天府之国,锦绮奇货甲天下,繁富与金陵、吴会相埒;岂骄淫富溢,久则必变,固天道欤!然其间岂无积善余庆之家、廉洁贞信之士,而玉石俱焚则又何也?呜呼!天降丧乱,而马、樊诸君欲以赤手施其屏障,宜其难矣!

  ·列传二十一郭承汾、张孝起、朱寿图、朱寿琳、罗国瓛、高绩、邬昌期、李如月、王应龙、任国玺

  郭承汾,字懋衮,晋江人。崇祯癸未进士,授淮安府推官。南渡征为御史,隆武命巡按贵州。蜀寇之溃入黔也,承汾与定番侯皮熊、总制范爌协力剿抚,士民咸德之。粤中建国,别遣御史巡方,而擢承汾右佥都御史,巡抚黔南,依皮熊以居。孙可望既奉正朔,使李定国会诸镇盟于龙里,承汾与范爌往莅之;时永历三年也。其冬,可望败盟,由滇赴黔;皮熊不能御,走清浪卫;白文选追执之,并执承汾。是时,可望势盛,诸吏于滇、黔者,皆受伪职;独承汾不屈。既见可望,数之曰:口血未干,而遽逞兵,汝遂谓天朝无人,欲行莽、操之奸乎?可望馆之,饿九日不死;使人谓之曰:强饭自爱,共奖王室,无他虑也。承汾瞪目曰:司马昭之心,路人知之;而欺我乎?复饿五日,然后死。

  张孝起,字将子,吴江人。举于乡,为廉州府推官。隆武二年,清兵至,避之海滨。寻举兵谋恢复,战败被获;妻妾俱投海死。孝起见羁数月,会李成栋归国,乃达行在,授吏科给事中。孝起清真介直,不畏强御。永历四年,从驾幸梧州,与廷臣共排去五虎。刘湘客,勋国公高必正乡人也,怨孝起,詈之于朝,又使虎党廖应亨劾孝起擅执朝政,驱除异己。时,谕德唐諴方居忧,亦阑入奏辨。孝起叱之曰:諴服未终,何故擅入?今岂起服官员日耶!諴悚然而退。諴亦虎党也。由是,诸臣计必出之于外,而上方向之;乃言于上,擢右佥都御史,巡抚高、雷、廉、琼四府。四府破,入龙门岛。后被执,七日不食,死之。

  朱寿图,宛平人。崇祯中,由举人授新乡知县,破斩土贼一千二百余级。以治行高,授南京御史,劾罢监军张若麒及大学士谢升。福王立,马士英起阮大铖,寿图抗疏论之;乃命出按四川。吏部简堪任监司守令者,从之西行。时,川地半为张献忠屠戮,列城残破,榛荆塞道;寿图至,则与督师王应熊、总督樊一蘅等激劝诸将,招集流亡,川南郡县渐次收复。闽中颁诏主事徐川彦自川归,陈诸臣劳勚状。明年,擢寿图右佥都御史,巡抚贵州。永历元年正月,孙可望陷贵阳,寿图走沅州。其冬,沅州继陷,寿图死之。

  朱寿琳,鲁府宗室也;家兖州。崇祯中为云南通判,有声绩。隆武命以右佥都御史,募兵勤王。值沙定洲乱,兵不能集。及孙可望等入寇,寿琳知不免,张麾盖往行之;行三揖礼曰:谢将军不杀、不掠之恩。可望胁之降,不从;系于他所,使人诱以官,终不从。从容题诗于壁,或以诗献可望,遂遇害。

  罗国瓛,嘉定州人。崇祯癸未进士,历官御史,巡按云南。定洲之乱,国瓛无所绌,行法自如。后按部曲靖,可望兵骤至,被执;欲降之,不屈,携至昆明自焚死。

  高绩,字符功,绍兴人。永历中历官光禄少卿。晋王李定国奉上至云南,马吉翔复谀附之,与内侍庞天寿用事如故,定国与蜀王王文秀时诣二人家,绩与御史邬昌期患之;合疏言功高望重,二王不当往来权佞之门,恐滋奸弊,蹈秦王故辙。疏上,二王遂不朝。吉翔激帝怒,命除名,廷杖。金维新谓定国曰:绩等诚有罪,但不可使殿下有杀谏官名。乃入救,得免。孙可望既败,定国以为无他患,武备尽弛;绩与部郎金简进谏曰:今内患虽除,外忧方大,伺我者方顿兵以待两虎之毙而剸之刃,而我酣歌漏舟之中、熟寝积薪之上,一旦疆场不虞,何以善后耶?二王老于兵事,何泄泄如此。定国不悦,陈愬帝前,帝亦阳怒,将杖二臣以解之;朝士以为无罪,执不可。未决,而三路失陷之报至,定国始逡巡引罪。简字禹藏,绩乡人也。后驾入缅甸,二人扈行,并死于难。

  李如月,东莞人;官御史。上在安隆,李定国破广西,获叛将陈邦傅父子,送可望诛之而去其皮,传尸行在;如月劾可望不请旨而擅杀,请加邦傅恶谥。帝知可望必怒,留其疏;召谕之曰:谥本褒忠,无加恶谥叛臣理。小臣妄言乱政,杖四十除名。将以解可望意。而可望闻之果大怒,遣人来杀如月,令亦去皮如邦傅。使至,执如月朝门外,抑使跪;如月骂曰:我朝廷执法官,岂跪贼耶?向阙叩头,大呼太祖高皇帝。其人不顾剔其皮,实以草,悬之通衢。后可望使者过之,索忽断,堕其马上,人马奔走得疾而死。

  王应龙,肤施人也。善制弓。从献忠军,目不识字而戆直勤朴,献忠甚爱之。献忠死,从可望入云南,用为工部尚书。可望败走,归行在,仍其官。驾自昆明西幸,应龙偕子扈从不及;追至永昌,而驾复西幸。应龙老不能驰驱,谓其子曰:我本微贱,因缘世乱,得窃禄位。主上不加诛而位我尚书,恩宠极矣。既不能匡扶社稷,今者銮舆播迁,又不获奔卫前驱,计惟一死报国耳。遂自缢死。子泣曰:父殉君,子可不殉父乎?亦缢死。

  任国玺,官行人。永历十三年,驾将出奔,国玺独请死守;章下廷议。李定国言行人议是;但我自立国以来,遇难则徙,故虽危急频仍,犹延至今。若仅死守,一跌不复,悔不可迫;不如暂且移跸,再图恢复。乃扈驾入缅甸。缅俗以中秋日大会群蛮,召黔国公沐天波往,令偕诸酋椎髻跣足用臣礼见。天波不得已,从之。归而泣告曰:我所以屈辱者,惧惊忧至尊。而国玺与礼部侍郎杨在抗疏劾之。时,庞天寿已死,李国泰代掌司礼监;吉翔复与相比;国玺集宋末大臣贤奸事为书以进,吉翔大恨。帝览止一日,国泰即藏之。国玺寻进御史。时,吉翔每入宫,必移时出;人问之,则曰:日讲耳。国玺上言往岁请开经筵,期年不行;今日势如累卵,不思出险之策,尚为此不急之务。吉翔令献出险策;国玺曰:能主入,不能主出;时事至此,犹抑人言耶?吉翔卒不悛,以致咒水之祸;国玺亦死焉。帝左右无人,国遂亡。

  甚哉!胜国之德之入人深也。自燕山而金陵、而闽、而海上、而粤,君之亡者五见,而皆有忠义之士与之偕尽;非其深仁厚泽陶淑者远哉!甚至枭獍革心,变为鸾凤;吾于是知正气之流行于天下也。而助叛济逆者,往往在科甲之士;乃沾沾者犹持资格之说,以钤制天下,盍取粤士之顺逆,论其本末也哉?

  ·列传二十二熊开元、章正宸、李清、李模、乔可聘、金堡

  熊开元,号鱼山,嘉鱼人。天启乙丑进士。崇祯朝,以给事中谪行人司副。劾首辅周延儒得罪,与给事中姜采同下诏狱;所谓熊、姜之狱者也。卒遣戍杭州,事具明史。弘光立,起吏科给事中,丁内外艰不赴。闽中建国,以工科召,疏请终丧;连擢太常少卿、佥都御史,再疏辞。诏报曰:天地生才,祗有此数。迩者老成凋谢,宗周、彪佳、石麒等既皆捐躯,郑三俊未来,故于开元之至,旦夕以冀。既在郊关,慰予饥渴。及入对,眷礼有加。开元请罢捐助、停事例、重爵禄、简刑罚、急亲征、实听纳、散朋党;上嘉之。明日,特敕授御营从征东阁大学士兼行在右副都御史,权理院事。时,方破格用人,而躁竞者争以口舌得官;开元恶之,力持资格。丹徒诸生钱邦芑言事称旨,特授御史,开元请改兵部司务;帝重违其意,命以司务得非时言事,实同御史权。明年正月,驾在建宁。开元以帝外优礼辅臣,而事取独断,疏乞罢斥;不许。已而,邦芑复授御史,开元力争,不令入院;诸御史合疏劾之,乃引疾予假。自是,帝出幸,皆不及扈从。汀州败,弃家为僧于苏之震岩。开元素精内典,遂嗣其法,称善知识者三十年。年七十余而终。

  章正宸,字羽侯,号格庵;会稽人。从学同里刘宗周,早以学行着。举崇祯辛未进士,选庶吉士,改礼科给事中;后以事谪戍均州。南渡,召复故官。疏言今日江左形势,视晋、宋为更难;当事者泄泄偷息,处堂自娱。两月以来,闻文吏锡鞶矣,不闻献馘;闻武臣私斗矣,不闻公战;闻老成引遁矣,不闻敌忾;闻诸生卷堂矣,不闻请缨。如此可曰兴朝气象乎?臣愚以为今宜以进取为第一义。进取不锐,守御必不坚。比者,河东、山北忠义响应,立寨自保,截戕伪官,为朝廷效死;不及此时电掣星驰、风雷奔赴,使联络壁垒,倡义伸讨,是靡天下之气而坐失事机也。今急檄江北四镇,分渡河、淮,与河北、山东诸路齐心协力,互为声援,使两京道通,而后塞井泾、绝孟津、扼武关,以夺陇右;陇右士民怨贼入骨髓,临以大师,贼不难平也。陛下宜缟素誓师,亲临淮上;声灵所及,人切同仇。今部院寺司各署不称行在,而工作烦兴,议者已占陛下志图偏安;天下事变皆生意外,将何以待之!其言甚切时弊,然不能用也。马士英欲以中旨起阮大铖,先传升张有誉为户部尚书;正宸封还诏书,言有誉虽贤,而传升之弊必不可启。不听。及阮大铖竟用,乃抗疏求去。正宸清严方正,为清流所倚赖;其同官沈胤培常言章君不特怒时可畏,即笑时亦可畏。至是,忤贵近,转为大理寺丞;实夺其言路也。已见国事日非,乞假归。明年,江南亡,浙东奉鲁王监国,起吏部左侍郎,正宸不受,乃署旧官。又明年,事败,溺水不死;自罄又不死;以僧服去,不知所终。

  李清,字映碧,扬州兴化人。高祖春坊大学士,祖思诚礼部尚书。清举崇祯辛未进士,授宁波府推官,擢刑科给事中。末年,以工科左给事中出封淮府;会国变,复命南京,进本科都给事中。言陛下自中州播迁后,栉风沐雨,备极辛苦;光武之不忘麦饭荳粥、唐宗之不忘质衣僦舍,皆从安乐忆艰难,以励俭也。陛下亦持此自励,则安不忘危,侈源塞矣。否则,奢用必至多藏,多藏必至厚敛,厚敛必至烦刑;恐全盛之天下膏血亦殚,而况今日乎?乞申饬内外,废无用之金玉、罢不时之传奉,勿谓奢小而为之,勿为俭小而不为;宗社幸甚。九月,言今各镇自为守土计,增设兵马,需□器械,曾不急司农之艰;各监局群为御用计,增索金钱,务求华靡,曾不顾司空之匮。公私交困,何以应之?乞饬各部察现征之数,通行会计,量入为出。时,庙堂无复报仇讨贼之忠(思),但修文法、饰太平。而清于其间亦请追谥开国名臣及武、熹两朝忠谏诸臣,加成祖庙奸谀大臣胡广、陈琰等恶谥,又请追封冯胜、傅友德为王,赐之谥;皆得议行,然人讥其所言非急务也。时已尊懿文太子为康孝皇帝;清请与兴献帝并祀于别庙,而奉孝宗为不祧之宗。不听。北都之陷,镇远侯顾肇迹等十五人为贼所杀,诸勋臣朱国弼等请予殉国难例,赠荫庙祭。清言肇迹等或禁、或拷,半膏贼刃,非殉难也;同时,文臣若内阁丘瑜、方岳贡等,何尝不以拷禁死?而褒讥相半,祠祭犹悬,何独文武异施?乃已。又请裁宫中所用兽炭,省费千七百金。议者因谓时虽政乱,然言官尚有权,惜乎所争者小,无裨大计。然清在省中,号为清正,尝陈内治之说,言子胥之揣句践曰:为人能辛苦。何谓辛苦?毋荒于觞,毋荒于琼宫、瑶台、南金、和宝是也。引以规讽时事云。明年二月,进大理丞。请更始宗庙号,修实录;又请修惠宗实录。并允之。四月,遣祭南镇。及南都失守,归隐于家,以著述自娱。阅四十年乃卒。

  李模,字子木,号灌溪;吴县人。天启乙丑进士。崇祯中,由东莞知县入为御史,巡按真定诸府。与分守中官陈镇夷相劾奏,贬籍,出为南京国子监典籍。南都既建,封黄得功等为侯伯,谓之四镇。模上言:当拥立时,陛下不以得位为利,诸臣何敢以定策为名!甚至侯伯之封,轻加镇将。夫诸将事先帝未效桑榆之收,事陛下未彰汗马之绩。案其实,亦在戴罪科;而予之定策,其何以安!诸将果忠义,必大慰先帝殉国之灵,而后可膺陛下延世之赏。报闻,寻复为河南道御史。见时事不可为,请告还家,不复出。国变后,里居二十余年而终。

  乔可聘,字君征,宝应人;天启壬戌进士。崇祯中,尝以御史出按浙江。行部至金华,水涨舟阻,索挽夫不得;兰溪知县盛王赞持手版立雨中,大声曰:村民方事东作,县令请以身代役。可聘立乘肩舆冒雨去,而慰荐县令;人两贤之。还朝,其所荐大吏以赃败,贬秩三等。南渡,起召复故官,掌河南道事。数言宜罢厂卫、停燕饮;君臣交儆,早决大计,用光中兴。皆不省。御史黄耳鼎外迁,疏讦都御史刘宗周,牵连朝士甚众。可聘言宗周正色立朝,实社稷臣;耳鼎厌薄外转,诋诬善类,以快己私,非纯臣也。请以耳鼎所转官换臣为之。其事乃止。御史王澍之讦马士英也,士英衔之入骨;而澍按湖广有秽声,故锦衣刘侨希士英指劾之,章下法司;宗周怒侨,将救澍;可聘曰:侨希时相指,固也。而澍贪亦有迹,请行巡抚何腾蛟核奏。时谓得体。宗周初核台臣从贼者三十三人;及李沾代宗周,欲反其议。可聘不可,而止。可聘长台班,与掌科章正宸持论侃侃,群小惮之。乃从戍籍起张孙振为河南道;孙振贪横与马、阮比,直凌沾出其上,诸坏法乱纪事争先为之,台纲扫地矣。左良玉犯阙,马士英尽撤江北兵御之;可聘与大理少卿姚思孝、御史成友谦乞留兵固守淮扬、控扼颕寿,而命刘良佐还镇。马士英戟手詈之于御前,举朝失色。南都失守,可聘归老于家,姚思孝薙发为僧。思孝、友谦俱与可聘同乡;思孝,辛未进士,在谏垣论列最多,号称职。

  金堡,字道隐,仁和人。崇祯庚辰进士,授临清知州;坐事罢。十六年,吏部尚书郑三俊荐其才,未及用而都城陷。堡南还,丁内艰。乙酉,杭州失守,偕里人姚志卓起兵山中,与浙东诸军遥为声援。隆武帝立,堡入朝,陈志卓战功;劝帝弃闽幸楚,谓何腾蛟可依、郑芝龙不可依。且曰:中兴天子须马上成功,皇上先将而后为帝。湖南有新抚诸营,至尊亲往,效光武驭铜马故事,此皆精兵百战,可得其力。若乃千骑万乘,出入警跸,此承平威仪,宜且屏不用。帝大喜。语群臣曰:朕见金堡,如获异宝。即授兵科给事中;封志卓仁武伯。堡以服未终,力辞。请赐敕印,联络江上义师;从之。既至浙中,入大将方国安军;诸仕于鲁王者诋曰:堡以降北来为间谍耳。王以语国安,国安执堡。御史陈潜夫曰:堡何罪?彼与志卓起兵,公所知也。今其家且渡江来矣,何罪而见执!国安曰:此郑氏意也。因出示芝龙书,曰:令我纵之去,去勿入闽,入闽必杀之;我不敢得过郑氏也。潜夫以告;堡曰:我必入闽缴敕印;倘中道死于盗,亦命耳。明年夏,再谒帝,以敕印上。帝欲夺情,堡固辞;不许。芝龙谓且大用也,嫉愈甚。大学士曾樱曰:上欲保金堡,莫若听其辞。堡以八月辞朝。未几,帝蒙难,堡流寓他所。永历二年冬,诣行在,授吏科给事中。堡抗直不畏强御,遇事敢言。甫授职,疏陈八事,劾庆国公陈邦傅十可斩,并及文安侯马吉翔、司礼监庞天寿、大学士严起恒。时,吉翔方倚上宠,掌锦衣、典戎政,一切诏敕符印及奉使四方关领、吏兵二部文凭札付悉出其手,气焰甚张。至是颇惧,尽谢诸务。由是,直声大振。诸轻僄喜事南阳伯李元胤、左都御史袁彭年、少詹事刘湘客、给事中丁时魁、蒙正发,咸与交欢。是时,朝臣各分气类。从成栋来归者,兵部尚书曹晔、工部尚书耿献忠、吏部侍郎洪天擢、大理寺卿潘曾纬、通政司毛毓祥、大仆卿李绮为一类;自夸反正功,气凌朝士。从广西扈驾至者,大学士严起恒、王化澄、朱天麟、吏部尚书晏清、侍郎吴贞毓、给事中吴其雷、洪士彭、尹三聘、许兆进、张孝起为一类;自恃旧臣,嗤诸人尝事异姓。久之乃分吴、楚两局。主吴局者,内则孝起、天麟、贞毓、给事中李用楫,外则督师大学士堵锡胤、王化澄及侍郎万翱、程源、郭之奇,以他方人为之魁;皆内结马吉翔,外结陈邦傅以自助。主楚局者,彭年、时魁、正发皆楚人,而湘客以秦人、堡以浙人为之辅;皆外结瞿式耜,内结李元胤以自强。然朝权皆归元胤,彭年与同反正倚为腹心,势尤盛。一日论事帝前,语不逊,帝责以君臣之义。彭年勃然曰:倘去年此日,惠国以五千铁骑鼓行而西,君臣之义安在?帝变色,由是恶之。湘客稍通文墨,由知荐举入仕,受知于式耜,为人贪而狡,多智数,时魁等动必咨之;时魁起家进士,为人刚狠使气,家富而好招权利;堡清操绝俗,衣食皆资之,二人故情好莫逆,然性格刻,不近人情;正发依倚诸人,听其指使;而皆以元胤为归。终日聚谋,专揽朝政,因有假山五虎之号;以彭年为虎头,时魁为虎尾,湘客虎皮,堡虎牙,正发虎矢。假山以元胤本姓贾,讥诸臣倚之以张威也。堡既劾邦傅,邦傅大怒;明年正月,奏言堡谓臣无将、无兵,冒滥封爵,请即令堡监臣军,观臣十万铁骑。且堡昔官临清,曾受伪命。疏至,天麟抵几笑曰:道隐善骂人,今亦遭人骂也。因拟旨: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军,可即集议。盖用杜甫「辛苦贼中来」语。堡固未尝降贼,见之愤恚。时魁亦邀言官十六人诣阁讦天麟曰:堡论邦傅,即令监军;又论郝永忠,若请其头,亦即与之耶?相与登殿陛,大哗,弃冠掷印而出;曰:我辈不复仕矣。帝方坐内殿,与侍臣论事,闻之大惊。谕元胤取还前旨,令诸臣供职。元胤遂引去,而诏何吾驺、黄士俊入辅。吾驺为元胤所荐,既至,知时魁等意不属,固辞位,元胤强留之;秉政数月,卒不为堡等所喜,交章诋诽,至八月去。堡又劾大学士王化澄贪鄙无物望;经筵传班,堡面叱之。化澄愤,碎其冠服,不复入。时魁等往往阑入内阁,指挥阁臣,授以意指,阁臣唯唯从命。湘客尤工窥瞯,出则邀功嫁祸,阁臣患之。请建文华殿于正殿旁,九月告成。帝御殿,辅臣侍坐拟旨以为常。堵胤锡立功湖南,其入朝也,堡劾其丧师弃地,而结李赤心等为援。张延晏、孙可望使者,且面责之曰:滇与忠贞,皆国仇也;厥罪滔天,公奈何独与之昵?胤锡失色;徐曰:我辛苦边事,如君言,竟无功也!堡曰:劳则有之,功于何有?朝士多不直之。孙可望遣使乞封王,堡以异姓无封王例,七疏力争;及胡执恭矫诏封可望秦王,堡请斩执恭以正国法。可望以此怨恨,愈跋扈。其言多循资格、拘小数,不能权衡时势以济艰难,此其短也。其后,又连劾侍郎万翱、程源、吴贞毓等,廷臣无不掊击。一月,章至六十上。是时,政出私门,爵赏过滥;堡一切引绳批根。由是,诸臣必欲置之死,遂及于祸。四年二月,上幸梧州,陈邦傅统兵入卫,乃修旧怨;而贞毓、之奇、源、翔依之,与给事中李用楫、张孝起、李日炜、朱士鲲、御史宋统■〈金〈巛上冋下〉〉、王命来、陈光胤、彭全等合疏论彭年、湘客、时魁、堡、正发把持朝政,朋党误国十大罪。以彭年反正有功,特免议,余下锦衣狱。瞿式耜闻之,再疏申救;上不听。大学士严起恒请对水殿,不得入;跪沙际,求免刑。程源立御舟侧,扬言曰:金堡即「昌宗之宠方新、仁杰之表何在」二语,当万死。盖早为飞语以感太后。都督张鸣凤受密旨,将因是杀堡。乃于古庙中陈刑具,用厂卫故事,严鞫之,榜掠惨酷。堡大呼二祖、列宗;余皆祈哀招贿,以数十万计,尽以充饷。狱成,堡、时魁远戍,湘客、正发论赎。已而,李元胤、高必正入朝,咸为堡申雪;帝意渐解。庶吉士钱秉镫因言堡被刑最剧,左足已折;相随止一仆,又堕水死。安能■〈薛〉■〈敝〉万里,远戍金齿?乃改清浪卫。堡移居桂林。是冬,桂林破,薙发为僧。式耜、同敞之死也,上书孔有德,乞棺殓焉。其后二十余年而终。

  言路之开,至明盛矣。高皇帝鉴拥蔽之害,故令公卿、大夫、士庶皆得言事,而以封驳纠弹为台谏。由是,其权愈重。其始也,纠主慝、劾权奸、达民隐,朝纲凛焉。盛矣!美矣!既其弊也,朋党比周,假公植私,毁誉乱真。意之所昵,廉来可为尧;意之所触,周孔可为跖。即有经纶材干之士,为国家艰巨捍患难者,稍拂其意,必百计败坏其功,以申己之说。于是,贤智委蛇于内、将帅钤束于外,使人主眩瞀是非而莫知适从;事机屡失,贤奸不辨,岂非言路太横,而无所以择之哉!南中立国之日浅,而其风未熄,故马、阮得借爪牙于张孙振辈,以肆其虐。至于崎岖两粤间,而五虎之威,犹能专执朝命。噫!可畏哉!宋时台谏之选,常极清流,其要在慎择其人而已矣;若开元、正宸诸人,皆言路铮铮者也。然无救于败亡。金堡之昌言不讳,权悻詟慑,而比匪怙势,以受酷刑,悲夫!

●南天痕卷十四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二十三 张国维、朱大典、孙嘉绩

  列传二十四 沉宸荃、陈函辉、余煌、高岱(附叶汝■〈艹恒〉)、董守谕、王正中、沉履祥

  ·列传二十三张国维、朱大典、孙嘉绩

  张国维,字玉笥,东阳人。朱大典,字未孩,金华人。两人皆起家进士。崇祯朝,同以佥都御史出为巡抚;国维应天,大典山东。皆善用兵平寇盗,着有劳绩。而国维廉、声望高,遂入为兵部尚书;大典贪黩,为言官所纠,落职坐赃。国维奉使赴江浙练兵。弘光立,召还部协理戎政,加太子太傅。国维请建三辅以藩南京:南京为东辅,芜湖为西辅,京师为中辅,各设重兵镇守;不果行。及马、阮乱政,国维知国事不可为,谒告归。大典家居,都御史刘宗周令之募兵勤王,以除前罪;大典乃率兵三千至南京。吏部尚书徐石麒言大典虽贪,其人材足倚也。今河南残破,可令为巡抚,练士卒、具糗粮,立功自效。而马士英以其家富,不以贿请也,矫旨诘问石麒。大典不得已,自援于士英,始收其兵入卫。未几,加兵部尚书,总督上江军务。王师南下,帝逊至太平府,大典来谒,谋幸杭州;命大典以兵先发。大典乃归,而治兵于家。及南京亡,杭州亦不守,大帅遣使者至郡县征户口册籍。余姚知县王曰谕弃城遯,教谕某奉册籍降,即以为知县;役治驰道,苦役者哗。余姚人孙嘉绩突入县治鸣钟鼓,斩令以殉。孙嘉绩,字硕肤,大学士如游孙也;仕至兵部职方司郎中。弘光起为九江道佥事,未赴而国亡。当是时,王师所过郡邑,官民非迎则走,而嘉绩卒然发难。由是,浙东响应,国维亦起兵东阳以应之。及鲁王建国绍兴,国维、大典俱拜东阁大学士,嘉绩升右佥都御史。是时,唐王立于闽,大典驻兵金华,与闽近,亦自通于隆武。隆武进大典文渊阁大学士,封婺安伯。时,义兵云集,分汛防江;乃进国维少傅,赐上方剑以督师。八月复富阳,九月复于潜;树木城于沿江要害,诸营犄觕,为持久计。十月,隆武帝颁诏至,王惶惑,欲退避;国维驰入朝,令毋宣读而上书闽中。曰:国当大变,凡为高皇帝子孙,咸当协心并力,誓图中兴。成功之后,入关者王;今日原未假易也。监国当大势溃散之日,纠集维艰,一旦而拜正朔,退就藩服,人无所依;闽中鞭长不及,猝然有变,唇亡齿寒,悔将何及,臣老臣也,惟社稷是图;岂若朝秦暮楚之徒,举足左右,为功名计哉!议遂定。明年六月,江上师溃。国维退守东阳。及义乌破,有劝之入山以观变者;国维曰:误天下事者,文山、叠山也。赋诗三章,跃入池中死;年五十二。大典在军,留阮大铖与共事;而金华士庶不容,檄数其罪逐之。大铖怒,走诣方国安营;构两军,令之交恶。隆武屡诏解之,勿听。已而,大兵渡浙江,大铖降,愿破金华以报新恩。初,大铖在金华,大典与之阅城;至西门,大典语之曰:此门新筑,土未坚,有事则备御宜严。至是,大铖用大炮专攻西门;城崩,杀戮甚惨,以报讨檄之恨。大典全家焚死。先是,有绍兴金姓者,从军金华,尝至南镇祈梦。梦镇神书一「古」字于其掌;每以语人,勿测也。金华屠后,收城中积尸每十口共一坟葬之,然后知为「古」字之应。嘉绩后亦进文渊阁大学士;从鲁王出海至舟山,卒于道隆观。嘉绩之举丁丑进士也,其县令梦嘉绩殿试第一名,榜发不验;及嘉绩葬舟山,适当张信坊下。张信者,洪武时擢进士第一名者也。

  国维之抚应天也,建苏州九里石塘及濒湖诸堤,修松江捍海塘,立社学,设常平仓;苏人尤德之。至今虎邱祠焉。南渡用之,一筹不展,飘然引疾,岂知其危乱、不欲同其污乎?至小试于防江,危矣。大典平登州巨寇,其功甚伟。然以大铖之凶,而大典昵之,谗构两军,以败国是;挟其小隙,残民以逞,非比匪之伤耶!嘉绩仓卒建议,其谋非素定也;然鲁王卒由之监国。事虽不成,回翔海上者十余年,义士依之,冠裳勿替;则嘉绩有以启之也。吾是以附之张司马之列焉。

  ·列传二十四沉宸荃、陈函辉、余煌、高岱(附叶汝■〈艹恒〉)、董守谕、王正中、沉履祥

  沉宸荃,号彤庵,慈溪人。崇祯庚辰进士,授行人。南渡、擢山西道御史。初言五事,曰破方隅以和臣衷、端品望以立臣模、砺廉洁以清臣操、殚心力以供臣职、息凌躁以安臣分;皆讥切当事。又言疆场之情形日变,臣工之泄沓日深,仪文兴作,粉饰太平,党邪丑正,喜谀恶直,几不知宗社孔棘、国事沾危也。饷现入六百余万,而淮、徐四镇及督师岁计二百四十万,楚一藩、四镇、二督、二抚、二镇,又京营及京口、浦口各镇,岁计又岂下淮、徐哉?此即小民卖儿鬻女、有司敲骨剥髓,亦未能足;非皇上卧薪尝胆时耶!且北望山陵,麦饭无展,中原河北沦为异域,风尘未靖,触目心悲;又何暇计及服御仪文之间乎?又劾经略王永吉、张缙彦。言永吉失机之将,先帝拔置总督,贷其罪而隆其任,恩亦渥矣;乃拥兵近甸,视贼入京,不急救援,奉身先窜。缙彦以曹郎骤典中枢,不念先帝特达之知,而腼颜从贼,视息偷生。此二人者,即加以赤诛亦不为过。陛下以封疆之故,屈法用之,自宜奋立功勋,洗涤前耻;乃逡巡观望,逗留淮海间,至今未闻荷戈先驱、一矢加敌也。因并及总督黄希宪及巡抚何谦、邱祖德、曾化龙等弃汛逃窜罪。流入,命俱讯治。至日郊天,中旨改期明年。宸荃言洪范天人感应之理及体元行政之事,以明祀天不可缓;不听。是时,朝政日乱,而宸荃独守正不阿;群小无不恨之,而掌道张孙振尤甚,出为湖广佥事。宸荃之初入考选也,有乡人语之曰:公以千金为贽,省中可得也。宸荃曰:我岂以贿进哉!已而,其人复来曰:公不须行金矣;冯相君方收人望,但称门下士可也。宸荃曰:扫门求仕,我亦耻之。至是,有吏要以千金,曰:部疏上,从否维在内阁,可以转移。客以其语来告;宸荃曰:若如吏言,我将为吏用矣。既而南都亡,举兵邑中,鲁王擢佥都御史。从王至闽,进工部尚书。戊子十月,与刘沂春并入为东阁大学士。明年,从至浙海。壬辰,从至中左所,舣舟南日山,为■〈风贝〉风飘没;宸荃从亡。其父居家,当事齮龁之;父亦强直,不能加害。宸荃每思其亲,辄吟诗,诗罢痛哭;闻者莫不怜之。

  陈函辉,字木叔,号寒山;浙江临海人。崇祯甲戌进士,知清江县。函辉不拘小节,好交游,日事诗酒;御史左光先劾免之。其友人曰:子盍亦止酒简事乎!函辉曰:昔庞士元非百里才,彼虽废事,犹获大用。今吾县事不废也;友朋诗酒何害于事!而左君摭拾小过,借以立威,子谓我遂无所树立乎?吾闻之,君子志其大者、远者,子固待之。及大兵徇浙江,郡县响附。鲁王驻台州,函辉走谒王曰:国统再绝矣,王亦高皇帝子孙也,报耻继统,于是乎在;王盍图之!王谢曰:国家祸乱相仍,区区江南且不能保,尚何冀乎?函辉曰:不然。浙东沃野千里,南倚瓯越、北据三江,环以大海;士民忠义技勇,句践所以擒吴称霸也。王若起事,臣愿竭股肱之力,奔走先后;上以报高皇帝,而下尽忠于王。会兵部尚书张国维起兵东阳来迎王,函辉乃与柯夏卿侍王至绍兴。王监国,拜礼部侍郎,进礼、兵二部尚书。国维督师江上,而函辉居中调度。其时,诸臣皆不习军旅,华衣呵殿,相为夸耀;以兵柄授王、方二镇,日事争饷,义兵渐散。函辉叹曰:大事去矣!无种、蠡之材,而有嚭、同之佞,何以能久?明年,防江师败,从王出亡;半途阻乱兵,与王相失。返台州之云峰,入文心僧舍;赋诗十章,自沉死。年五十七。

  余煌,字武贞,号公逊;会稽人。天启乙丑进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崇祯时,历官右庶子。以与修三朝要典,不得大用。煌事亲孝,登第后犹俯伏受杖。家居不以事牍干有司,邑中大利、大害则言之。鲁王监国,擢兵部尚书。时,内阁田仰与义兴伯郑遵谦争饷,两军格斗,喋血禁廷;煌至,叱之,始去。乃申严军纪,将士稍戢。诸臣竞荣高爵,请乞无厌。煌上言:今国势愈危,朝政愈紊,尺土未复,战守无资。诸臣请祭,则当思先帝蒸尝未备;请葬,则当思先帝山陵未营;请封,则当思先帝宗庙未享;请荫,则当思先帝子孙未保;请谥,则当思先帝光烈未昭。时以为名言。舟山将乞师日本,煌寓书黄斌卿止之。江滨失守,王航海,有欲据城抗守者。煌以为徒害民生,不可。大开诸门,任其避难。由是,一城获全。煌赋绝命诗,投城东东渡桥下;久之,浮于水面曰:忠臣不易为也。复奋力自沉而死。

  高岱,字鲁瞻,号白浦,会稽人;崇祯时武举也。鲁王召为兵部主事。及绍兴失守,慨然曰:上恩厚矣,国家文武异途,重文轻武。呫4哔小儒持论庙堂,而戮力疆场者指为粗人;以致寇盗充斥,不能抗御。神州陆沉,职是故也。我本武学,授以文职,偪侧抢攘,无益毫发,尚不能以一死报国乎?刘蕺山,吾乡先生也,吾当师之。即绝粒。其子,诸生朗,亦气节士;日夜守之。岱,阅八日不死,而薙发令下。朗泣辞其父曰:大人决志弃世,儿愿泉下扫除。岱瞠目曰:有是哉!若能先我。朗衣冠泛小舟,绐舟子曰:我欲祷神,亟驾出海。视去岸远,北面再拜,跃入水中。舟子急持之,啮其臂,整巾而下。岱闻笑曰:儿果先我!自是不复言。又数日卒。其同邑叶汝■〈艹恒〉,字衡生;庚午举于乡。浙东建国,与岱同官主事。每会食,相与抵掌言忠孝事。闻变,出居桐坞墓所。岱送之曰:君殆隐于是乎?曰:非也;我无城守责,死于墓耳。与妻王氏偕赴水。王氏被救,次日复死之。

  董守谕,字次公,鄞人;汉孝子黯之裔也。天启甲子举于乡,七试南宫不第。文行甚高,与翁鸿业、姜思睿齐名;所谓浙东三隽也。鲁王监国,召为户部贵州司主事。当是时,孙嘉绩、熊汝霖本首起事;然皆书生不知兵,乃迎方国安、王之仁授之军政,凡原设营兵卫军俱隶之。孙、熊所统,惟召募之街卒、田儿数百人。方、王兵既盛,反恶当国之参决,而分饷、分地之议起。分饷者,正兵食正饷,田赋所出也,方、王主之;义兵食义饷,劝捐无名之征也,孙、熊诸军主之。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饷、某义兵支某邑义饷也。王令廷臣集议,方、王司饷者皆至,殿陛哗然。守谕叱曰:诸君起义旅,而咫尺天威,不守朝廷法乎?乃稍退。户部主事邵之詹议绍兴八邑各有义师,专供本郡;以宁海给王藩、金华归朱阁部、五府归方藩。守谕进曰:诸臣议皆非也,夫议饷者虽有其名,不可为继;以之馈义兵,名存实无,即皆溃耳。臣司管库,请以一切正供悉归户部;核兵而后给饷,核地而后酌给之先后。方、王虽不从,然以其议正,无以难也。之仁请税渔舟;守谕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渔户已办渔丁税矣,今编舸苛求,民不堪命,杂贩小户且不自安。人心一摇,国何以立?王乃止。之仁又请行税人法,塞鄞之金钱湖为田,而凡大户之祀田官卖之以给军。三疏皆下部议,兵士露刃其门以待覆。守谕不顾,力持不可。之仁大怒,谓行朝大臣,尚不敢裁量幕府;户曹小臣,敢尔阻大事耶?乃上言得孟轲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谈仁讲义之徒百,不如得鸡鸣狗盗之雄一。因檄召守谕至军,将杀之;王不能禁,阴令避之。守谕慷慨对曰:司饷守正,臣分也;生杀听于主上。武宁虽悍将,何为者?桓温、刘裕雄才钜勋,亦托言晋阳之甲,不敢以一檄擅执朝臣。臣宁归先王前,听武宁以臣血溅丹墀耳。于是,举朝皆愤怒曰:之仁反耶?何敢无王命,而害饷臣。之仁卒迫大义而止。明年,庄烈帝大祥,守谕请朝堂哭临,三军缟素一日。升经筵日讲官,兼理饷事。及六月,大兵渡江,鲁王航海,守谕不及从,浮沉闾巷。异时,以举人入仕者皆出,复就公车;守谕独杜门著书。张肯堂死,其孤以俘入求还里,有司征状于缙绅,莫敢应。守谕叹曰:忠裔也,可使莫助乎!入言于监司。监司惊曰:公素高节,今何勇来?立听之。卒年六十九。同时,有王正中者,字仲撝,直隶保定人。崇祯丁丑进士,授长兴知县。国变,流寓绍兴;鲁王以兵部职方司主事,召摄余姚县事。时,军旅猝起,公私赤立。市魁里正得一札付,则入民舍括金币,甚者系累之;交错道路,郡县不敢呵问。正中率所练乡兵赴任,既视事,令各营取饷必经县票,品核资产以应,否者以盗论;民间稍靖。总兵陈梧败于嘉兴,渡海掠余姚;正中遣兵击杀之,行朝忌者劾正中擅杀大将。黄宗羲言于王曰:梧之见杀,犯众怒也;正中何罪?乃止。时,诸将张国柱、田仰、荆本彻各率兵先后过余姚江,舳舻蔽空;正中令严,不敢犯。其后,国柱从定海复入,纵兵大掠,百姓汹汹;正中单骑入其军,呵止之。国柱迄不得志;县人倚正中如严城焉。升监察御史。喜星象律吕象数之术,尝进监国鲁元年大统历。浙东亡,隐山中,贫甚;赁田以食,佐以医卜。丁未八月卒,葬山阴。

  越城建国,其君臣本无大略,而授国城于悍帅,民之苦兵甚于盗也。藉非董、王诸臣力摧其锋,拥护孤弱,民之涂炭岂能历一岁哉!虽无救于乱亡,然支搘一时,民即受一时之赐矣。鲁王之亡也,王之仁入海而败,将自沉;既而曰:吾死此,孰知吾节!乃立旗帜,鼓吹张盖,入松江;大兵谓其降也,护至金陵,峨冠大袖,肩舆而入,都人聚观。总督令易服薙发,笑曰:吾握兵柄,爵通侯,谋人国事而无成,死固分也。然葬于鲸鲵,身死不明,后世青史何所征信?故就此求死耳;乃欲以是污我耶?遂见杀。呜呼!烈矣!而论者谓其始降而后悔,并没其节;亦太苛也。余是以悯之,附之鲁臣之末焉!

  沉履祥,号复庵,慈溪人。崇祯丁丑进士,知侯官、瓯宁二县。弘光立,上治平要务,又上责成疏;颇见采纳。浙东授御史,督饷台州。台州陷,走山谷中;搜山得之,杀于野。其弟求尸,得其首于桑园、得其身于乱尸中,以服带可据也;纫而合之。

  鲁王之事无足言者。其在浙东,闽有君矣;其在海上,粤有君矣。所惜者,诸臣故国旧君之恩,依依不释,间关相从,不避险阻,与宋之张、陆有同列焉。然诸臣亦多杂事鲁、唐,其专心于鲁者,张、熊、孙、钱而外,惟宸荃以下数人焉。迹其才略,亦不能有所展布;然蒙难而能正其志,有足悲者。是用志之,以示后人。

  ●南天痕卷十五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二十五 林垐(附林汝翥)、刘中藻、朱继祚、张肯堂、吴钟峦、朱永佑、李向中、朱养时、林瑛(附张名阳等)

  列传二十六 熊汝霖、钱肃乐、张煌言

  ·列传二十五林垐(附林汝翥)、刘中藻、朱继祚、张肯堂、吴钟峦、

  朱永佑、李向中、朱养时、林瑛(附张名阳等)

  林垐,字子野,福清人。崇祯癸未进士,知海宁县,有能名。邑有妖人能缘壁走檐,伏水中一、二日;以剑术惑众,聚党千人。闻都城陷,将举事,垐闻即捕破之;兵士乘乱鼓噪者,悉治以法。已而,弃官去。闽中立国,上欲置之左右。黄道周督师,请与偕行,以户部员外郎司饷。改监察御史,往谕浙西。行至赣州,以典铨缺人签举,召垐还,授吏部郎。在职清峻,一时请托遂绝。扈上至汀,江楚迎驾疏相继至,上欲出汀州入赣,清兵已渡闽关。上仓卒西行,溃兵蔽江而下,群臣不能从。垐号恸而返,走山中,时歌、时哭,有所怨愤;形之篇章,读者无不泣下。丁亥七月,鲁王由海入闽,郡邑响应,福清人推垐为兵主。垐别于父曰:儿当死久矣。受命守海宁,失城池当死,扈跸不终当死。再使延命漏刻,恐以不令之名贻羞父母。乃苴屦负戈,杂徒旅中攻福清,身被数创,犹勒兵战,矢中喉死。垐之友人叶子器者,初,在营中,为大兵所获,使之作书招垐;子器受纸笔,书绝命词授之,亦被杀。

  其宗人汝翥,字心泓,以乡举知沛县。天启朝,官御史巡城,杖内侍曹进、傅国兴。魏忠贤乱政,不能杀也,时称其刚直。江南立国,起为云南临沅道,以海疆不靖贬秩。鲁王至闽,征拜兵部左侍郎,总督义师。丁亥十月,攻福清,兵溃被执,除夕,服金屑死。

  刘中藻,字荐叔,福安人。崇祯庚辰进士,授行人。甲申之难,抗言领兵回籍,被拷掠归。唐王立,以兵科给事中宣谕浙东,张国维、熊汝霖不奉诏;中藻返至金华,朱大典客之。荐之隆武,召对称旨,擢右佥都御史,巡抚金、衢。中藻取苎獠、青獠诸种人,练之为卒,时称能军。闽败,率众归鲁王,复福宁、长乐,进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中藻善抚循,激劝富人,使出财佐军;士卒乐为用力,其兵最盛。郑彩专主闽事,心勿善也;中藻亦不相下,由此有隙。上使大学士沈宸荃解之,彩不听。中藻在福宁,彩反掠其地;王师乘之来攻城,中藻善守,所杀伤四、五千人。戊子十月,王师乃傅城十里,掘濠树栅环之,城中求战不得。明年四月,食尽;中藻知必陷,为文自祭,吞金死。其时,中书舍人陈世亨闻鲁王至闽,亦以一旅复安固;援兵莫继,被执不屈死。而永福、长乐之复陷也,给事中邬正畿、御史林逢经(字守一)、王恩及皆自杀。

  朱继祚,莆田人。万历乙未进士,选入翰林,累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而罢。南渡时,起故官,协理詹事府事;未赴。南都陷,隆武帝嗣位,召拜东阁大学士。明年八月,扈驾幸汀州。无何,帝蒙难,继祚还乡。鲁王监国之三年正月,王在闽安镇,邻境州县多下;继祚亦举兵,与同安伯杨耿合攻兴化城。守城者为监司彭遇颽,故弘光时御史也;令其将出战,而己登埤,树大明旗帜,其将不敢入,遇颽遂以城降,继祚入守之。三月,王师至,城复破;继祚及参政杨芬、给事中林嵋、知县郁廷谏并死之。芬,嘉善人,嵋,莆田人,俱癸未进士;廷谏,杭州人也。鲁王二年中所复郡县,至是尽失云。

  张肯堂,字载宁,号鲵渊;华亭人。天启乙丑进士,知浚县;擢御史,巡按福建,后遂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其地。江南立国,肯堂选兵三千,令副将周之蕃率以助防江;玺书褒之。漳、泉山贼数万,出没劫掠;肯堂按行剿抚,踰年悉平。唐王入闽,迎于水口驿,加兵部右侍郎;寻为吏部尚书,改左都御史,赐上方剑,专理兵马钱粮,节制诸镇,便宜行事。丙戌春,上至延平,以肯堂为留守。寻议率师由海道入长江,窥取金陵,以属肯堂,改总制浙直。肯堂乃请平海将军周鹤芝将前军、定洋将军辛一根将中军、楼船将军林习山将后军,行有日矣;郑芝龙密疏止之,以郭必昌代为总制。必昌,芝龙私人也。上乃命肯堂为福京监乡试,事毕,赴行在。未几,上出延平,肯堂不及从。

  会周鹤芝还自浙海,遂入其军,驻海坛山,寻取海口。海口破,肯堂由海入浙,阮进之裨将周弘益劫之于路。丁亥六月,至滃州,黄斌卿馆之;有所谋,不用。肯堂郁郁无所发舒,知且亡,以孙茂漪托之中军汝应元。尝与人书曰:铜盘之役,仆岂敢后!顾飘梗随流,安假黄鹄之一羽!鲁王既失闽地,驻健跳所,肯堂劝斌卿迎之;不听。及定西侯张名振杀斌卿,始迎鲁王入滃州,拜为东阁大学士。居二年,辛卯八月,王闻清兵渡海,张名振与英义将军阮骏扈之出滃州;肯堂居守。九月二日,城陷,先一日,肯堂冠带面北叩首,将就缢。闻门人苏兆人已缢死庑下,肯堂取酒酬之曰:苏君待我。遂归至雪交亭,视其子妇沉氏、妾周氏、方氏、姜氏、毕氏次第就缢,乃题诗于襟,自缢亭之中梁。其仆张俊、彭钦从死。汝应元已为僧,至军门乞收葬;将亦义而许之。雪交亭者,植一梅、一梨,其开花尝相接,因以名亭;肯堂读书地也。

  吴钟峦,字峦稚,号霞舟;武进人。弱冠为诸生,出入文社讲会者四十余年,海内推为名宿,而不得第。晚以贡生教谕光州,从河南乡举,成进士;时年已五十八矣,崇祯八年也。授长兴知县。以礼抗奄人崔璘,为所诬,降绍兴照磨,寻移桂林府推官。南渡,升礼部主事;未至而金陵亡,赴闽中。上书言国事,时宰不悦。钟峦曰:天下分崩,资群策犹恐不支,尚欲拒人言也!郑氏专,上恶之,欲往赣州。钟峦曰:闽海虽非立国之地,然今日所急者,选锋锐进,克复南昌,联络吴、楚,犹可自固;倘舍此他图,关门一有骚动,全闽震惊矣。上不悦,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而闽又亡,遁迹海滨。鲁王之出海也,郑彩以其军奉之;至中左所,士大夫皆观望不出。钟峦曰:出固无益也。虽然,不出则人心遂涣;济不济,以死继之耳。王以为通政使。至则申明职掌,言今者远近章奏,武臣则自称将军都督、文臣则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屑署也。至所在游食江湖者,则又假造符玺,贩鬻官爵。偃卧丘园,而曰联络齐、楚;保守仆御,而曰聚兵千万。以此声闻,徒致乱阶。臣请自后严加核实,集兵则稽其军籍、职官则考其敕符。王是之,升礼部尚书。从王还浙海,所至录其士之秀者,率见于王,仆仆拜起。人笑其迂。钟峦曰:济济多士,维周之桢;可以乱世失教士耶!王在滃州,钟峦退处普陀。及城围闻急,钟峦曰:昔者吾友李仲达死奄难,吾为诸生,不得请死;吾友马君常死国难,吾为远臣,不得从死;闽事之坏,吾已辞行,不得往死。吾老矣,不于此时此土捐躯殉义,即一旦疾病死,何以对吾友、见先帝于地下哉?复渡海入滃州。辛卯八月,至文庙右庑,设高座,积薪其下。城破,捧先师神位登座,举火自焚;年七十五。

  朱永佑,字爰启,华亭人。崇祯甲戌进士,授刑部主事,调文选,罢官。唐王立,起太常寺少卿,出监平海将军周鹤芝军,劝郑芝龙无降,不听。将遣力士赵牧刺之,亦不果。鲁王至,与鹤芝攻复海口、镇东二城,将以居王,寻不能守。丁亥,偕张肯堂、徐孚远至滃州。永佑好奖借人,上下咸得其欢心;故虽黄斌卿之猜忌,亦相善也。及斌卿诛,王驻滃州,以为吏部侍郎,进尚书。城破,病不能起。曰:薙发则生。永佑曰:吾发可削,何待今日?刺其胁而死。仆负尸出城,流血沾衣。仆哭曰:主生前好洁,今乃尔耶!血遂止。

  李向中,号立斋,钟祥人。崇祯庚辰进士,知长兴县;调秀水,大革漕弊。南渡,迁车驾司郎中,出为苏松道副使。闽中授尚宝司卿。鲁王入闽,召巡抚福宁。城破,从王之浙,转兵部尚书。是时,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风餮,面目黧黑;独向中白晰如故。父丧,居城外。大兵取滃州,召之,辞;亦发兵捕之,以练绖入见。帅谓之曰:聘汝不至,捕汝而至,何说也?向中曰:前则辞官,今来就戮耳。遂杀之。

  朱养时,江阴人;官兵部郎中。台州守道耿应衡遣人入滃州,以日者术见王,谓王当有灾。定西侯张名振信之,使禳,择日诣坛。养时上疏争之,名振不听。养时怒曰:使中土闻之,谓行朝无一人矣。城陷,自缢死。

  林瑛,字玉之,福建人;户部主事。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入浙。婿随郑彩去,瑛之健跳所。母死,贫甚,妻陈氏及女为人纫衣给食;已而女死。兵入滃州,瑛与陈氏分梁而缢。其余死事者:左都督张名扬,定西侯名振弟也。名振扈王出,名扬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数百人皆自焚。安洋将军刘世勋、通政使会稽郑遵俭、兵科给事中鄞县董志宁、主事苏州江用楫、会稽董元会、福建朱万年、临山卫李开国、长洲顾珍、顾宗尧、中书舍人吴县苏兆人、工部所正鄞县戴仲明、参谋顺天顾明楫、诸生福建林世瑛,皆自杀。而锦衣卫指挥大兴人王朝相,奉王妃陈氏、贵妃张氏、义阳王妃杜氏入井,以巨石覆之;自刎其旁。太监刘朝几等,死者凡十八人。

  鲁王自浙入闽,所克复者三府、一州、二十七县,谓非林垐诸人力哉?亦几几一成、一旅之聚矣。然卒无成者,此天也。大木已摧,乃欲藉枿蘗以成林,不亦远乎?其后陆处者,惟舟山二年。舟山环海,元为昌国州;越王句践欲置夫差甬东地,即此也。明隶定海,设参将一员。隆武命黄斌卿镇之,遂欲雄据其地;王至不纳,卒为定西诸将所诛,王乃驻跸焉。大师出攻,历年而后下,岂其地势险要固于燕山、金陵欤?非也。语云:朋党执虎,十夫挠椎;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盖明之遗臣在焉。舟山破而遗臣尽矣,其死义多于两都者何也?曰:当日诸臣不死者有二:其一私妻子、保富贵,偷生无耻之小人也;其一怀才未试、抱申胥之忠、矢田单之智,庶几冀得一当以报者也。至舟山,而二者之臣无矣;慕富贵者必不至,至者皆志在死忠者也。地没天荒,鲸鲵为伍,岂尚有余望哉?故君子无责焉,亦无褒焉。褒之以其始至也,非以其死终也;责之无可责焉矣,至此而后臣事毕矣。虽然,吾闻之海上有十洲三岛,神仙聚焉,安知诸君子非以兵解而栖托其际者乎?

  ·列传二十六熊汝霖、钱肃乐、张煌言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崇祯辛未进士,知同安县。以治行高,入为户部给事中。在廷名敢言,卒致忤意,降福建按察司照磨。弘光立,起原官,转吏科。汝霖言诸臣争夸定策,罔计复仇,处堂未已,且为斗穴;始之武与文争、继而文与文角,殿廷之上,无人臣礼,此岂立国之规哉!马士英锐意起阮大铖。汝霖言阴阳消长,间不容发。国家必欲求奇材,草泽中尚不乏人,何至择及丹书?阁臣此举,无乃负先帝、负皇上乎?四镇之设也,汝霖言一镇之饷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开屯设府,曾堂奥之内而遽以藩篱视之。未几,奄人欲复厂卫。汝霖言先帝十七年忧勤,曾无失德;止有厂卫一节,未免府怨臣民。因言:先帝笃念宗藩,而闻寇先逃,谁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降叛跋扈,肩背相望;先帝委任勋臣,而京营健卒,徒为寇藉;先帝旁寄内臣,而开门延敌,反在禁旅;先帝破格用人,而边才督抚首鼠两端,超迁宰执罗拜贼廷。思先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矣。甲申九月,奉使淮南陛辞,言朝端之上,议论日新;宫府之间,揣摩日熟。少宰枢贰,悉废廷推;四品监司,竟进宫詹。追赃定罪,无烦司寇。蹊径叠出,谣诼繁兴。一人未用,便目满朝为党人;一官外迁,辄訾当事为可杀。市井狡狯,耽耽得官,逞身应募,以备推刃告变之用者,环伺而待发。逐客之令时闻,翩翩之口未已;置国恤于罔知,逞私图而得志。黄白充庭,青紫塞路;南朝佳丽,复见今时。独不思他日税驾何地耶!其语无不切中;迄不见用。鲁王监国绍兴,画江而守。汝霖谓长久计,欲令诸帅毕渡。不听。乃率所部千人,从小亹渡江,进至海宁;集其父老豪杰,激扬忠义,洒泪誓众。闻者莫不感动,旅拜辕门者且万人。别行伍,分汛地,以本司进士俞元良司饷,指挥姜国臣主兵。由是,浙西、吴中各响应,一时号为熊兵。加兵部右侍郎,兼左都御史,总督义兵。闽中诏使刘中藻至,议开读礼。汝霖持不可。言主上原无利天下之心,唐藩亦无坐登大宝之理;有功者王耳。若我兵能复杭州,主上早登大号,已是有名;若其不能,而使闽兵克复武林,直趋建业,功之所在,谁敢与争。此时而议迎诏,未晚也。时,张国维亦持此议。于是,人心始定。丙戌六月朔,浙江兵溃。汝霖从鲁王由海道至闽,会隆武蒙难,郡县尽降。王以汝霖为东阁大学士,会兵于长垣,分道攻取,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戊子,王在闽安镇。时,国事皆专于郑彩;彩暴横,汝霖每折之。彩与定远伯周瑞交恶,汝霖票拟,恒右瑞;彩积恨。既而彩与义兴伯郑遵谦争洋船,常恐遵谦之袭己也。汝霖自闽安至琅琦休沐;守琅琦者,彩之裨将李茂,与汝霖奴争口;元夕,熊、郑两家,同郡相问遗,茂即以合谋告变。汝霖遂为彩所害,并其幼子投海中。

  钱肃乐,字希声,号虞孙,又号止亭;鄞县人。幼颕异,书过目不忘;为诸生,有盛名。崇祯丁丑进士,知太仓州。州濒海而富,多贵族,豪奴黠吏相缘为奸。其暴恶之民,习拳勇,健讼好斗。肃乐立法严明,视事精敏;居五年,俗大化。迁刑部员外郎,以忧归。乙酉六月,杭州不守,浙东议降;肃乐大会缙绅诸生于城隍庙,开陈大义,谋起兵。邑人有不利者(即谢三宾),阴致书定海大帅王之仁;谓潝潝訾訾,起自一、二庸妄书生,须以公之兵威胁之方可。庸妄书生,指肃乐也。之仁至,反从肃乐。时,郡县有司皆逃,肃乐乃建牙行事,封府库、收符钥,标兵皆来受约束。兵饷咸集,乃遣人迎鲁王建国。肃乐亦至绍兴,画江防守,分汛瓜沥。擢右佥都御史,迁左副都御史。上言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贤人蜚遯,不肖攘臂。一也。宪臣刘宗周之死,关系社稷,赐恤谕祭,朝典未备。二也。外戚张国俊权倾中外,共指□□。三也。台省直谏,发言盈庭,无裨群枉。四也。朝章令申,委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闟茸下流,冒举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越城褏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与托国者,强半弘光故臣,鸮鸟怪声,东徙尤恶;飞蛾灭烛,至死不改。九也。民为根本,七月雨水,庐舍漂没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饿死;执干戈以卫社稷,以战死;文武衙门绛标寸纸,一日数至,以供应死;越人衣食取办于舟楫,调发既烦,民皆沉舟束手,以无艺死;比户困于诛求,此营未去、彼营又来,以财死;富室输财,亦以义动之,非有罪也,而动加榜掠牢囚,以刑死;大军所过,沿门供亿,怒骂及于妇女,以辱死;甲献乙之货、丙报丁之怨,百毒齐起,以忧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将来合藩镇之兵马,不能卫小民之一发,惴惴以不剃发死。十也。若不图变计,不知所税驾矣。朝议画地分饷,以绍兴八邑各有义师,上供本郡;宁波转给王藩。肃乐言臣师二千,既无分地,势须遣散。但臣自举义以来,大耻未雪,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单丁入伍,济则君之灵也;不济,则以死继之。浙师既溃,泛海入闽,隆武授以原官。闽亦寻败,隐于福州之化南。鲁王至,肃乐乃出,进兵部尚书。王谓诸臣曰:江上之师不能成功,病在不归于一。肃乐请以建国公郑彩为元戎,诸镇皆受其节制。又言兵贵精练,练兵非旦夕事也;请自建国以下六大营,每营挑选敢死善战之士,别为六军。一切封拜挂印悉停罢,悬六金印于此。令曰:有能将本营挑选之士破敌者,不论把总、守备等官,各以金印佩之。王以为然。自是兵威顿振。王之初入闽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郑成功所营之地也。成功不肯奉王,以丁亥为隆武三年,故王改次长垣。郑彩自以其军连破郡邑,成功不与焉。是年十月,肃乐颁明年戊子鲁王三年历;于是,海上有二朔。时刘沂春、吴钟峦皆隐遁不起,肃乐荐沂春为右副都御史、钟峦为通政使;且寓书两人曰:时平则高洗耳,世乱则贵褰裳。司徒女子,犹如君父;东海妇人,尚切报仇。嗟乎!公等恐负斯言。二人翻然就道,而隆武遗臣无不出矣。戊子,王次闽安镇;拜肃乐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与马思理、林正享同入直。肃乐每日系河艍于王舟之次,票拟章奏封进,则牵船别去,匡坐读书而已。先是,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将破,其帅涂登华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舟中国公?肃乐致书曰:将军不闻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舟中乎?后世卒以正统归之。而况于不为宋末者乎?今将军死守孤城,以言乎忠义,则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则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称安,巢危林以自得,计之左矣。登华遂诣郑彩降。彩欲使私人守之,中藻不可;藻反掠其地。肃乐与中藻书,不直彩;彩使人刺得之。相见,彩故诵书中语;肃乐固有血疾,至是忧愤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赠太保,谥「忠介」。故相叶向高曾孙进晟葬于福清之黄蘖山。

  张煌言,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人。幼豪迈,能文章,善射。崇祯壬午举于乡。鲁王立国,煌言与肃乐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筹军旅,入典制诰。丙戌,师溃入海,依黄斌卿于舟山。明年,松江吴胜兆反,以右副都御史监定西侯张名振军以应之。至崇明,飓风覆舟;煌言脱身,间道归海上。又明年,移部上虞之平冈上寨。庚寅,鲁王居舟山,煌言复从之。舟山破,从王之闽海。时,郑成功纵横海上,兵颇盛,遥奉桂朔,鲁王为之寓公而已。癸巳冬,返浙。明年,复监名振军。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军皆恸哭,烽火达于江宁;以上游师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州、仪真,抵燕子矶,江宁震动;而师徒单弱,中原无响应者,遂乘舟东下,联营浙海。戊戌,永历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成功北行,又监其军。抵羊山,孽龙为虐,海舶碎者百余,义阳王溺焉;于是返斾。己亥,成功全师犯江宁,煌言以所部数千人并发。谓成功曰:公不如先取崇明。崇明,江海门户,悬洲可守;脱有疏虞,进退有据。不听。以煌言为前军,陷瓜州城。议师所向,成功欲先江宁,煌言欲先镇江。成功曰:吾顿兵镇江,金陵援骑朝发夕至,为之奈何?煌言曰:吾以偏师由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成功然之。即请煌言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成功已下镇江,水师毕至。七月朔,小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煌言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成功虞江楚之援师且至也,控扼芜湖,足以制上游。七日,煌言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州,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偪徽州。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送款: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州,凡得四府、三州、二十四县。煌言考察黜陟长吏,如州牧行部事;江、楚、鲁、卫人士,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起兵相应。亡何,而江宁之败闻;煌言方受徽州降,乃返芜湖。初,煌言语成功曰:师老易生他变,宜遣诸帅分徇郡邑。金陵出援,我则首尾邀击;如其自守,我则坚壁以待。倘四方克复,收兵鳞集,金陵如在掌中矣。成功不听,自以为旦夕且下。士卒释戈而嬉,纵饮奏乐;官兵谍知之,以轻骑袭破前屯。成功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官兵倾城出战,兵无斗志,大败;成功亦遂乘流出海,并撤镇江之师而去。于是,横江之艘,皆属官兵。煌言归路已梗,乃引舟趋鄱阳。八月七日,与楚师遇而兵溃。楚舟登陆,士卒尚数百人,历霍山、英山,渡东溪岭;追师奄至,士皆窜,止一僮、一卒从,迷失道。土人止之,赂土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众,导者亦去,茫然不知所向。内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求一人导至其所;至则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识为张司马,怜其忠义导之;由枞阳湖出江,渡黄盆,抵东流之张家滩,随行建德、祁门两山中。煌言方病疟,乃疾至休宁,买棹入严州;恐浙人熟其面,改而山行。自东阳、义乌出天台,以达海壖;树纛鸣角,散亡复集。庚子,驻师林门。辛丑冬,入闽海;遣客罗子木至台湾,责成功出师。不听。明年,煌言复归浙海。甲辰散兵,居于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氵义〉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于是闽、粤皆平,惟煌言尚在。议者谓煌言不死,傍海且复逞;朝旨急构之,系累其妻子族属以待。煌言之小校降,欲致之以为功;与其徒数十人走普陀,伪为行脚僧。会煌言之籴舟至,籴人为其僧也,昵之。小校出刀以胁籴人,令言其处;击杀数十人而后肯言,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船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缘萝踰岭而入。暗中执煌言,并其从者罗子木、杨冠玉;七月十七日也。至宁波,将帅举酒属曰:待公久矣。煌言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出郭,宁波庠生周礼贻以诗曰:浩骨虽埋新社稷,沉魂犹见旧衣冠。煌言颔之。至杭州,供张如上宾,督、抚而下无不敬之,省中人赂守者得睹一面为幸。九月七日遇害。年四十五。子木、冠玉并二水手从死。子万祺,先三日死于镇江。煌言精于六壬,兵屯东溪岭,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追骑已及。籴舟未返,占课大凶;徘徊假寐,梦金甲神告曰:上帝日中取汝。与其友王采薇言之,言未既而兵入。杭人张文嘉、万斯大葬之于南屏之阴。子木名纶,溧阳人;冠玉,鄞县人。

  监国之事,熊、钱二公始也,张司马终之。三人者,固天下才也。使当明之盛世,且与于、王争烈矣!不幸而值末流,谋之不见用、用之不得尽其才;譬之九尺之躯,俯首矮檐中。吁!可悲也!熊、钱阨于强帅,熊既凶终,钱亦赍恨;甚矣,盗贼小人岂可以共功名哉!

  ●南天痕卷十六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二十七 守土诸臣传

  ·列传二十七守土诸臣传

  呜呼!封疆之吏,与地存亡;郡县之吏,与城存亡:人臣之通义也。明之末也,为吏者既脧剥以致变;及贼至,则捧头鼠窜,列郡土崩,求其捐躯以报者,寥寥也。间一有之,岂非岁寒之松柏欤!余于死事之大者,既各志之于传矣。其余守官不去者,婴惨酷而自甘;虽他事无所表见,亦不忍湮没。自弘光迄永历,列其姓氏云。

  任民育、曲从直、王缵爵、周志畏、罗伏龙、杨振熙、温璜

  扬州自史阁部死义外,文吏得九人焉。知府任民育,字时泽,济宁举人。善骑射,为乡理捍患。里人徐标巡抚真定,荐其材,用为赞画,经理屯务。明年,授颕州知州。兵燹之后,户口死亡略尽,而征赋如故。民育乃核州田计一万九千顷,荒者半焉;于是,并八十里为四十里,止征见户。民甚德之。甲申冬,升扬州府知府,可法甚任之。以戎服守镇淮门,城破驰归,易绯服堂上曰:此吾土也,当死此。左右皆奔散,独吏陆某者侍。兵至,欲拥之出,遂死之。妻子投井死,陆某亦自经以殉。同知曲从直,与其子分守东门,父子皆死。从直字完初,辽东举人也。监军同知王缵爵,字佑中,鄞县人。以祖荫入太学,授应天府通判,摄溧水篆。清介刚直,忤上官投劾归。乙酉,起扬州监军同知。可法谓曰,君书生,不知兵,奏改京职可乎?缵爵对曰:下官世受国恩,岂敢避难?愿从明公死,不愿从马、阮生也。可法改容谢焉。城破,遂从死。江都知县周志畏,字一畏,号雪松;与缵爵同邑。癸未进士。年少敢任,果于决事。高杰将士在城暴横,志畏屡戢之;反受挫,不胜愤,求解职。会新喻罗伏龙至,可法即命代之。伏龙,先由举人知梓潼县。代志畏,受事甫三日,城即陷。两人皆死于兵。而志畏妻子仆隶,阖门歼焉,无一脱归者。其时,两淮盐运司杨振熙、扬州监饷佥事黄铉、通判吴道正、江都县丞王志端亦皆死。振熙,临海举人;铉,彭泽举人;道正,余姚人;志端,字研方,孝丰人。诸人行事,惜乎轶矣!

  温璜,初名以介,字于石,号宝忠;湖州乌程人。生三岁而孤,母陆太孺人苦节五十年卒,被旌于朝。少为诸生,有学行,名誉赫然;湛深于易,为教授大师。性至孝,母殁,庐于墓,出入必为文以告。丙子,举于乡,始易名。癸未,成进士,年五十九矣。授徽州府推官;甫莅任,京师报陷。公恸哭誓死,亟训民兵、缮城堞、靖寇盗,为保障计。明年,南都亦覆;知府秦祖襄遁,诸僚属悉遁。公叹曰:城无民主,且自相屠!乃尽力摄其印,召士民慰谕之;众感泣愿守,远近从而保守数万家。会佥都御史金声起绩溪,公与为犄觕,且转饷给其军;而徙家属于瀹坑村舍,语吏不得通家信,凡四阅月。声败,岩兵登陴。郡人黄澍以城献,公抽刀将自刎;吏扣头曰:不念夫人、公子乎?公曰:然;孺人欲偕我死。趋归瀹坑,酾酒以谈;夜阑,仆婢咸就寝,长女宝德年十五假寐,茅孺人趣之起,女曰:何为?曰:死尔。女延颈授帨,未绝,复刃之。孺人整衣寤,公取刀截其喉;有顷,呼曰:未也。再刃而绝。乃书遗令曰:世受国恩,惟死以报;薄棺火葬,不必还尸。投笔长啸,抽刀自刎,声如雷震;乙酉九月二十四日也。越日复苏,居人舁至幕府视其创,皆惊叹。进之食,挥之。又五日,两手裂其喉而死。

  顾咸建、唐自彩、过俊民(杭州)

  顾咸建,字汉石,昆山人。与兄咸正俱登癸未进士;咸正授咸安推官,而咸建得钱塘令。钱塘本剧县,是时,连岁大祲,米价腾涌,民至削树皮、采野菜为食。而三饷叠加,催科甚急;长吏以解额为殿最,里甲往往雉经仓门。咸建下车,分两税为十限,令同甲自将晓谕,不以官符追摄。集父老告之曰:寇患若此,朝廷师旅四征,饷非得已也。尔曹受列圣深仁,独不思急公分上忧而烦我遣胥隶乎?民讙曰:使君爱我,我何敢以逋课负使君?输者滇溢,无后期者。京师变闻,人情汹惧。咸建出令曰:天未厌明德,新天子诏即至;若无恐!戢奸警备愈严。弘光立,御史彭遇颽,士英私人也。出按浙江,横甚;遣奴客四出剽掠,百性愤怒,聚哗于署。遇颽出兵,击杀七十余人,民汹汹思变;咸建驰抚之,得已。遇颽旋劾罢。及扬州失守,马士英、方国安、郑彩军咸集钱塘,城中鼎沸;咸建率吏卒日夜防御,军得稍戢。大兵即至,巡抚张秉贞惊扰不知所为,总兵陈洪范劝之纳款,咸建争之不能得;秉贞遂挟潞王出降,咸建弃官去。大帅遣骑追之,及于东江,还,抗词不屈。闰六月朔,杀于忠清坊;士民徒跣号泣。悬首城楼,一蝇不集。闽中赠太仆少卿,谥「忠节」。咸正之选推官也,延安已为贼所陷,未赴而京师变,需次于家。至丁亥,松江兵科给事中陈子龙欲与提督吴胜兆共举事,为人告变,匿咸正子天达所,迹捕得之。子龙死,咸正执至江宁,总督洪承畴问曰:汝知史可法在乎、不在乎?咸正答曰:汝知洪承畴死乎、不死乎?洪嘿然。与二子天达、天遴俱见杀。

  唐自彩,字西望;四川建州贡生,兵部侍郎偕泰从父也。崇祯末,授临安知县;而无锡贡生过俊民,方为训导。自彩居官廉,多惠政,尤振兴文教,与俊民相得甚欢。临安,故山县,俗醇朴易治;自彩政暇则与俊民饮酒赋诗,士兵爱信之。及大兵至浙,省城大吏皆迎降,邑人大震。自彩叹曰:临安弹丸地,以战则无兵,以守则无食;且尔民素不习兵革,无徒苦父老为也。册印俱在,听邑人之所为。我老矣,岂复北面事二姓?

  与其侄偕豫携家入梅邬,俊民亦匿山中。士民遂赍册印赴省;大帅问曰:令安在?士民前曰:令唐君,贤父母也;怜吾民之被干戈,不敢守土,已入山隐矣。大帅曰:果贤耶?吾还汝令;若迎奉之,我不别遣吏也。士民入山迎自彩出,坚不可。阅两月,大帅闻自彩终不出,下教置令。新令至,欲自媚,诡上言自彩山中阴集兵,虞有变。总督张存仁乃遣兵执自彩,俘其家。是时八月,值下丁;俊民语山中诸生曰:吾为学博,犹庙祝也。我在,可令大圣缺一祀乎?刑牲具醴,侵晨入城行礼。甫初献,而执唐令之兵突至,见堂上峨冠博袖执笏者,问何人?或告之曰:学官也。因前系之,俊民大骂,杀于功臣山下。自彩至,不屈。总督曰:昔有宋受命吴越纳土临安故事也。若毋自苦。我知汝贤吏,故不加兵;县民德汝多矣,行且荐于朝。慰谕百端。自彩曰:士各有志,安用相强。总督指其家曰:独不念少妾、幼子乎?自彩曰:大丈夫岂以子女易大节?卒与其侄偕死。妾大呼曰:主死,妾愿从;官若怜我幼子,有乳妪在。延颈受刃。其子既长,遇蜀人,得归。隆武赠自彩太常寺少卿;偕豫,字敬子,亦贡生,赠太常寺博士;而俊民竟无为请赠谥者。

  郑为虹、黄大鹏、王士和、王景亮、胡上琛

  唐王立国之日浅,而其时死节之士甚众。盖皆前之遣臣,未殒南北之难,而留其身以有待者也。既各为传,今录其守土而死者。

  郑为虹,字天玉;扬州进士,知浦城县。上初入闽,知其廉吏,欲拔置左右;浦民留之。乃擢巡关御史,留浦城。有武将强夺商人米,为虹绳之以法,人言其市恩邀誉。上知其忠,不问,且令兼巡上游。丰采肃然,将士敛手。郑芝龙既怀二心,尽撤关隘守兵;闻浙东陷,先回福安,其将施福亦归,仙霞二百里间空无一兵。大兵抵关,安行无阻。为虹叹曰;食肉者不忠,而屠民以殉之乎!还浦城,启门纵百姓去,自刎;丙戌八月也。同时守关者为黄大鹏,字文若,建阳人。少孤贫,不能从师,求为弟子执役;每会讲,辄从旁窃听,遂知书,能属文。举庚辰进士,知义乌县,有能声。擢兵科给事中,治兵饷。未几,从上至建宁。上以仙霞关重地,使闽人自为守。及关破,大鹏被执;南向立曰:封疆失守,我分应死。大兵射杀之。

  王士和,字万育,金溪举人。避乱入闽,谒选吏部司务。上言六事:文职广而委御者多,武弁盛而立功者少,升迁骤而责任益轻,议论烦而实用益寡,听纳博而精神愈劳,移跸频而民生日苦。上读之曰:此苦口良药也;朕朝夕省览,尔诸文武亦共儆戒。令刊所奏分赐之,召士和赐对。丙戌夏,转兵部主事,寻知延平府。时,延平为上驻跸地,委重之。八月,仙霞关不守,上仓卒奔汀州,留兵部侍郎曹履泰偕士和居守。大兵至,士和谓士民曰:吾受上恩,义不可生;汝等当自为计,毋以数万生灵膏斧锧也。士民环泣,其友亦劝止之。士和正色曰:君子爱人以德,君何为出此言?且吾一介书生,数月而忝二千石,君恩厚矣;不死,人且谓主上不知人。北向再拜,系印于亭,自缢死。

  王景亮,字武臣,吴江进士。南渡,授中书舍人。隆武改监察御史,加太仆寺卿,巡按金衢,兼督学政,奉命通好于鲁。衢州,唐、鲁之交,政令不一。景亮居久之,未有以报命也。城陷,缢于冯家园。而衢州道伍经正、推官邓岩忠、江山知县方召,皆不屈死;武臣则胡上琛。上琛字逢圣,福州右卫指挥使也。性喜读书,时时窃独吟咏。年十八,赴京袭职。隆武时,加升锦衣卫,扈从延、汀,遇变而返。大兵入城,曰:吾世臣也,岂可偷生?令人入山采毒草;其妾刘氏闻之,愿同死。上琛喜曰:汝妇人能之耶?遂衣冠同拜天地祖宗,各举酒饮药而死。

  梁于涘、王域、刘允浩、夏万亨、高飞声、李翔、涂伯昌、涂世名

  梁于涘,字饮光,江都人。癸未进士,知万安县。乙酉大兵至,郡邑望风迎款,于涘独婴城固守。援绝被执,金帅欲降之,不可;禁于南昌狱中五十三日,日作诗文。客有慰之者;于涘曰:国破家亡,自天子、公卿、百官北面受辱;余一小令,所图曷济?然古今忠孝名节,在人自力耳。金帅又欲官之,客闻而贺。于涘曰:死我者可贺而不可吊,官我者可吊而不可贺;死者形亡、官者神灭,吾岂以神易形哉!九月十三日作绝命词,自缢死。

  王域,字符寿,松江举人。除宿州学正,佐有司城守有功;历工部主事,榷税芜湖。时,上游梗于贼,商少而税额在;域上疏请如旧,从之。南都升本部郎中,出守建昌,加副使;以清正称。乙酉六月,金帅入南昌;域与布政使夏万亨、副使王养正、推官刘允浩等谋曰:事亟矣,国无王,何以集众?乃奉益王监国。大兵进攻南昌,七月朔城陷,王出走;域被执,不屈,送武昌。

  刘允浩,字集生,山东掖县人;癸未进士,家居。闻北京陷,欲西行说刘泽清起兵;而寇至莱州,允浩与张国士等击走之,奉母南行。时,寇盗接迹,闻其名不敢害。抵淮与黄得功相结,慨然欲立功报国;史可法壮之,欲留之军前,允浩不可。谒选南都,擢建昌推官,同辅益王。大兵来攻,允浩督战甚力,杀伤过当;城陷,犹率众巷战,中矢被执。

  夏万亨,字符礼;昆山举人,婺源教谕,升西平知县。时,河南寇盛,万亨修备甚严。居三年,改知夏邑。夏邑城小,不足用兵;贼尝顿兵城下,万亨解谕之而去。刘超叛,督师丁启睿率诸军讨之,屯聚者且数万,军需器械,不缺于供,万亨力也。弘光立,使迎太后,因升江西布政使;言者以为骤,乃改佥事,分巡南昌、瑞州。保宁人避寇南昌,其舍人豪横,万亨执而笞之;一府汹汹,皆持白梃作难,民与格斗,将焚王府,万亨谕之始止。寻升按察司,署布政使事。南京溃,万亨奉其母至抚州,属于门生。南昌已为金帅所据,乃入建昌,奉益王。建昌破,金帅以万亨得民心,将藉以抚定江西;曰:公从我且为大吏。万亨书绝命词见志。金帅知不可降,然不欲加害,送之楚帅;一门死于建昌者三十余人。万亨至武昌,与王域、刘允浩、王养正、施义略、鲁忠省俱死;传首江西,弃尸城下。武昌人收葬之于沌砦河,题曰:六君子之墓。养正字蒙修,四川进士也;余二人失考。

  高飞声,字克止,长乐举人。授玉山知县,迁□府同知。有巨寇久莫能靖,飞声躬率兵捣其巢歼之。寻以养亲乞去。黄道周乞督师,邀与偕行;令摄抚州府事。敌兵至,遣家人怀印走行在,而身守孤城。及城破,全节而死。隆武闻之嗟悼,赠江西按察司佥事。

  李翔,字颷举,邵武人。崇祯己卯,以贡廷试;会诏求言,翔上书切直,几得祸。闽中授新城知县。先是,大兵逼新城,旧令谭梦开降,借犒师以敛民财,奸徒乘之,民勿堪扰;导闽兵之守关者诛令。令之党与诛令之人日相残杀,匝月未定。尚书吴春枝巡来邵武,以新令难其人,特疏用翔。将入,邑人尚欲拒之;翔单骑入城,斩党令者一人,余置不问,人大服。未几,乡民与豪家有争,数十人噪城下,翔谕之不止,且入城抄掠;翔扬言永胜伯郑彩兵且至,乃遣三百人红抹首、摄弓矢,从南门入,众皆奔。已而,知其诈也;明日复聚。翔曰:乌合之众易与耳;一不惩艾,众且效尤。率兵以出,且战且抚,斩为首数人而定。郑彩初驻新城,闻大兵至而逃,监兵张家玉邀翔共守;翔召募义兵,日夜戒严,亲率千人出演武场督师。大兵已从他道驰入,义勇咸散,从翔返者仅三十人;比至城下,则留三人耳。翔直前斩三级而入,四顾彷徨,谓三人曰:汝等可去,我入城死矣。策马复出。大呼曰:我新城令也。兵执之,送至建昌,僵立不跪。大帅劝之酒,翔举杯掷地;帅遂斩之。赠光禄寺少卿,谥「忠壮」。

  涂伯昌,字子期,江西新城人。幼颕敏好学,闻杭州黄汝亨名,徒步涉江师事之;已又之楚,事郭之章于家,皆得其指授。家贫,夫妇或竟日同食一瓜,冬日被苎衣,不恤也。补庠生,督学蔡懋德甚器之。其后汝亨亦按学江西,伯昌方居忧;招之往,谢不见。人曰:子昔者千里师之,今咫尺而拒之耶?答曰:向者求师,非见学使者也;且吾岂以师故,越丧而往哉?携其子先春山中读书,宵夜不辍。庚午,举于乡。隆武立,授兵部主事,改监察御史。奉命至江西招集义旅,历新城、广昌至宁郡,会大兵破金声桓,徇江西诸郡县;伯昌遂力守宁都,被围者一年。城陷,大书于壁曰:读圣贤书,但知守经死,不知达权生。乃自缢;庚寅二月初十也。城之未围也,先春奉母及妻匿山中。复出,从父至城下。仆告曰:贼兵且至,盍避之?先春曰:大人在城,奈何舍之?仆曰:已往广昌矣。先春不信,奋袖而行,遂及于难。先是,伯昌有堂侄世名字仲嘉,丁卯举人,隆武授龙溪知县。甫莅任,而大兵入仙霞关,郑芝龙迎降,全闽皆溃。世名独不屈,遣其子常吉出。常吉曰:父在,儿焉往?未几,被执,皆遇害。士民棺殓之,瘗浅土。新守令至,哀其忠,各捐金赎其二孙,助其归丧。世名伟干修髯,性豪侠,志气慷慨,为孝廉日,当事爱其才,赠之金,辄随手尽。死时,有仆黄锡、黄扬、王亨、蒋三四人者同殉云。

  二君皆以孝廉起家,皆忠死;又皆有子死孝。忠孝一门,何其盛哉?必如是,庶不愧孝廉也夫!

  黄克善、吴锡玉

  其以御贼死者,湖东守备黄克善,合肥人也。甲申七月,福建阎、罗、宋三家贼流入磁龟。官兵合剿,克善斩获独多,马蹶遇害。将死,捋其须,遇贼曰:毋令血染吾须。贼亦壮之。而南康府通判吴锡玉,死尤烈。柯陈贼寇南康,锡玉手提铁鞭,率壮丁数百人往剿。时,贼已去城三十里,锡玉追及。贼阻桥据冈为阵,锡玉发一矢中贼冠,贼拔嗅之;群曰:未傅毒。乃下冈返击。锡玉跃马独前,持兵杀数贼;遂遇害。赠按察司佥事。锡玉字戢五,歙人也。

  彭永春、徐可行、成启

  左兵之乱,死者四人,皆微员也;可以愧诸大吏矣。彭永春,武陵人;九江卫经历。四月四日,左兵突入城。永春曰:我官虽卑,然食朝廷之禄,遇难不可不死。具衣冠,命一仆举火焚署。书于屏曰:九江卫经历彭永春死节处。子女六人俱焚死。徐可行,字三山,九江卫人;世袭指挥佥事。城陷,闻都司董四明自刎于城上,妻史氏、妾姚氏及二子俱赴水死。大呼曰:我武臣亦有人哉!入告其母汪氏;母曰:我家何不若彼也?投井死。妻邹氏、子妇陈氏继之。可行大书于壁曰:世受国恩,阖门殉节以报。投笔北向拜,自经于望京门城楼。成启,字伯佑,应天人;以贡任湖口县主簿。左兵围城,启具公服端坐于庭,俄而乱兵奄至;启叱曰:国家养汝,将以靖乱,何反为?乱贼捽之下,索其金。复叱曰:寒官也,何金可索?被杀。其时,有孙大华者,德化市民也;左兵肆掠,民不胜愤,起杀一兵。次日,众露刃而噪;总督袁继咸不得已,命究杀兵者,莫得,市民大哗。慨然曰:杀身以安众,吾何惜一死?乃挺身出曰:杀兵者,我也;与众无与。遂斩以殉,一城得解。呜呼!此与颜佩韦等五人何异?世固不乏义士哉!

  张耀、鲁益、王运开、刘廷标、焦润生、鲁异撰、陈六奇、徐道兴

  张耀,字融我,三原人。万历中举人,除闻喜县知县;累官贵州布政使。耀为人淳朴,所至以和厚得民。孙可望将入境,耀言于巡抚,请发民兵守御;巡抚以众寡不敌难之。俄,贼众奄至,耀率家僮拒守;城陷,犹手刃数贼。贼以礼请曰:公,秦人也;若降,当位宰相。耀怒骂不屈。贼械其妾婢三十人于前曰:降则一家免死。耀骂愈烈。贼断其舌支解之,妾婢等皆死。

  鲁益,临州人。以贡生特用,授兵部司务;历主事,升贵州平安道。孙可望围贵阳,益聚兵拒守。数月城破,一门死难。弟拭为蒲圻令,亦死于贼。

  王运开,字子朗,四川夹州举人。授永昌府推官,署金腾道。刘廷标,字霞起,福建上杭人;通判永昌,摄府篆。沙定洲之乱,黔国公沐天波走永昌。及孙可望等入滇破定洲,阳言为黔国公复仇,屠临安、曲靖,下楚雄、大理,移檄走永昌,迎天波归。天波信之,将遣子送款。是时,运开、廷标方守澜沧拒战,天波止之;且谕以其印往。两人曰:印在,吾而听公;以印往,是我降也。且贼言何可信?不听。两人悉遣家人走腾越。运开有弟运闳,字子远,在署;运开谓之曰:弟未仕,可勿死;将吾妾俱西,勿在此乱人意。士民惧不降且屠,诣运开听事号哭;运开慰遣。人又诣廷标;廷标曰:贼伎俩,吾素知之;他城之降而屠者亦屡矣。众哭益甚。廷标取毒将饮,众始散。两人相谓曰:众心如此,其何以守?是夜,运开缢。奔告廷标,廷标曰:男子哉!吾年老,当先王公死;王公乃先我也!遂沐浴赋诗三章,亦自缢。运闳至永昌治丧,门下有过哭者;运闳曰:吾辈舍生取义,何哭为?殓毕厝之,复走腾越。可望闻两人死节,求其后;或以运闳对,遂召之。至潞江,语仆曰:此行将臣贼,吾兄弟岂异趋耶?吾死将吾骨与兄合葬,题曰「夹江兄弟之墓」。遂跃入江。数日获尸,其色如生。焦润生,字茂慈,上元人;修撰竑之子也,以父任历南京户部郎中,出知曲靖府。孙可望兵至,被执不屈死。武定同知扬于陛,剑州举人;城陷亦死之。

  鲁异撰,字弗人,福建营昌人。崇祯壬午举人。以诗文名世,同时陈子龙、艾南英不能出其右。知贵州永宁州。孙可望等陷黔、窥滇,郡邑望风遁去。异撰与其客江津进士程玉成、贡生龚茂勋谋曰:州据盘江天险,控扼全黔;弃之不守,事不可为矣!遂登陴守御。贼兵日益,城陷,自焚死。

  陈六奇,字鸣惊,龙江卫人。万历戊午举人,知景县;廉平,民多爱之。常曰:吾以公事夜归,民家必束炬,以照舆从;其无男子者,妇人以门内应焉。吾何功于邑人而堪此!见之慨然,忍不加惠乎?徙知曲靖、南陵县,城破被杀于东门。

  徐道兴,睢州人。官云南都司经历,署师宗州事。廉洁爱民,民以殷富。孙可望等入云南,屠曲靖;道兴集士民谕之曰:城守乎?士民曰:力薄兵寡,何以抗贼?道兴曰:然!汝等何罪,徒膏兵刃,可速去,勿顾我;死,吾分也。士民请偕去,厉声曰:失守封疆,我安所逃死?言讫,须眉奋张。众洒泪而去。舍中止一仆,出白金二锭授之曰:此俸金也;一以赐汝,一治棺殓我。仆哭听从死。道兴曰:尔死,谁收吾骨?仆乃去。举酒自饮,贼入大骂;贼令出迎其将,掷手中酒卮击之曰:吾朝廷命吏,肯从贼求活耶?骂不绝口,遂被杀。同时张朝纲,广通人,由贡生授辉源州同知,解职归。可望兵至,谓其妻冯氏曰:曾受国恩,何颜对贼?两人并缢死。子诸生耀,恸绝而苏;葬亲讫,亦缢死。

  那嵩、龙吉兆、龙吉臣

  那嵩,沅江土司知府也。己亥十月,上入缅,过沅江,嵩与子那焘奉上甚谨。设宴皆用金银器,宴毕,悉敛以送;曰:此行上供者少,聊以佐之。上去,即起兵,吴帅攻之。城陷,登楼自焚,一家皆烬焉(吴帅,三桂也)。

  龙吉兆、龙吉臣,乃麻衣土司也。辛丑正月,为吴帅所获。帅问曰:尔何故反?两人同辞骂曰:我受国恩三百载,仗义守死,何名为反?帅曰:尔犹不畏死耶?两人曰:我尽忠而死,诚贤于尔之不忠、不孝而生。吴帅怒,截其舌而斩之。

  传有之,国君死社稷。今之藩臬郡县守令,非即古之方伯连帅侯伯子男之君与?古者世其土,民犹其家之子弟也。今者不世其土,然而既莅之则即以其家视之;俨然曰:吾,尔公祖也、尔父母也,尔宜衣我、食我。而民亦遂曰:固我公祖也、我父母也。殚其地之出、竭其力之入、金玉之贵、筐篚之彩、肥腯鲜异之品、土木仪卫之具,莫不致其美好、阜其备用。不足,则辍其长老之养以奉之;不足,则夺其妻子之生以奉之;又不足,则邻里姻娅请贷以奉之;又不足,则赤肌肤、受榜笞而不辞。若是而冤抑不之伸、争辩不之决、盗贼不之禁、天灾流行水旱饥馑不之恤!呜呼,是直土寇也。然且国有大故,则挈囊担赀褰裳而遁,甚者以其土奉贼以为己功。夫彼固不知死社稷之义矣,独不知失陷城池之律欤?法令失陷城池者斩,是即失社稷之义也;非酷也,特以后世不明其义,而借律以示之耳。明之死事者不少矣,乃其知守土之义者不概见。吴、楚、闽、粤、滇、黔,名都大邑半天下,守土之吏不下数千员,而慷慨殉义者寥寥若此,岂乱世□崩、文字残缺,失之纪载欤?吾于是传,即斗粟末秩、要荒土司,不敢略焉。呜呼!其时之拥名城、享厚糈而窜降相继者,以视此之诸君子,不如萤火较列星哉!

  ●南天痕卷十七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二十八 死事诸臣传

  ·列传二十八死事诸臣传

  呜呼!余读尚书至「多士多方」,朱尝不废书而三叹也。当是时,周之克殷数年矣;以武、周之圣,抚循安辑,德亦至矣。而故国、故君之感,商之民若不忍一日忘。周公不得已,反复于天命之去留,以消其兴亡之感;然则周之顽民,殷之义士也。南都之建,其君相以儿戏亡其国,窃怪庙堂之上,忠义之士何寥寥耶?以为圣祖列宗培养三百年,不应偷薄至此。及观其后,而义旅四起,历二十余年而后定。呜呼!此可以见礼教之效矣,而可勿志欤!其人行事不仅以起兵见者既别为传,而列其以兵事始终者焉。

  江浙

  自北骑南下,诸郡文武吏争献版籍、开门迎附,反为之守。江南副总兵吴志葵者,吏部主事夏允彝门生也;顿兵海上,独不屈。先是,有十将官者,屯兵千余陈湖中;湖旁诸生陆世钥虑其为乱,亦聚千余人,名为犄角,实防遏也。适下令薙发,乡民皆惊,而吏胥乘势鱼肉民,民汹汹思乱;十将官因之邀世钥起兵,杀吏胥而焚其舟。于是,松江兵科给事中陈子龙、举人徐孚远、章简阴与陈湖兵通。志葵乃与参将鲁之玙率舟师三千,自吴淞江入淀泖,将窥苏州。允彝出入军中,飞书檄,联络士大夫。四方闻之,争为响应:华亭则兵部侍郎沉犹龙、下江监军道荆本彻、中书舍人李待问,嘉定则左通政使侯峒曾、进士黄淳耀、总兵蒋若来,昆山则郧阳抚治佥都御史王永祚、编修朱天麟,吴江则职方主事吴易、总兵黄蜚,太仓则总兵张士仪,宜兴则总兵卢象观;南则连休宁佥都御史金声,西则达于浙中。而嘉兴吏部尚书徐石麒、翰林屠象美、嘉善职方监军钱旃、知县钱默、平湖总兵陈梧、海宁举人周宗彝等,竞以家资助军为恢复计。方清之下金陵也,兵数十万;及克苏、杭,又籍郡邑无赖子弟刈发以充之,势益盛。其大军驻金陵,一军驻苏,一军驻杭,一军驻沿海吴淞等处。允彝计:欲身与志葵入据苏州,断其首尾;石麒等率嘉、湖民兵,子龙、孚远、旃、默等联络浙东西之师,共办南寇,破杭而守之;峒曾率其邑兵联络海东舟师,荆本彻、张士仪等歼驻海者句容、二溧、宜兴之兵,直走南京;驰檄九江督袁继咸及江楚、江北诸宿将观望顺逆间者伏舰江中,伺敌穷北渡半济而后击之。计定,约苏州捷音至,克日同发。而志葵所率海上军素怯,方攻苏州,副将鲁之玙以三百人先登,斩胥门而入。清帅匿其骑于学宫,兵入城四五里不见敌,内自疑欲退;骑兵出,突驰之,三百人皆陷,之玙斗死。于是,军兵争思引退,志葵不能止;允彝流涕遍拜之,得少留。时,吴中民兵十余万,客贾、僧道咸来助师;及嘉兴、平湖、嘉善、江阴、华亭、清浦、嘉定、昆山、上海、句容、溧阳,所在逐杀长吏为明守,得首级、辎重、器械无算。城守仅百日,然诸民兵皆猝起,无甲仗、又少马,什不当一。苏州据仓廪,凭坚城;方闻外变,薙发尤急。又虑民开城出,则严闭诸城门,率骑抚城中,掩杀数千人,民不得不刈发。发刈,驱之登陴拒守。志葵数出师仰攻,不得入。而清兵驻杭及沿海者,复大出攻所陷郡邑;邑绅惧祸潜通于清兵,遂溃。或执,或杀;今录其大概云。

  侯峒曾、黄淳耀、张眉锡、龚用圆、夏云蛟(嘉定)

  侯峒曾,字豫瞻,号广成,嘉定人;给事中震旸子也。登天启乙丑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崇祯初,改授吏部,出为江西学道;寻拜参政,分守嘉、湖。郑三俊为吏部尚书,举天下卓异五人,峒曾与焉;擢顺天府丞,未至而北都陷。南都起官通政,以疾辞。南都溃,峒曾避于乡。乙酉六月,李成栋以水陆兵驻于吴淞,所过攘掠;民甚愤,揭竿四起。嘉定团练乡兵破成栋舟师于新泾,士民为城守计,推峒曾为主。慷慨誓师,逐新令张维熙;与同邑黄淳耀、唐全昌、夏云蛟等分门而守,设谋备御。西窥太仓,东扼吴淞,各邑响应。成栋数发兵攻城,城中出兵邀击,一败之于罗店、再败之仓桥。成栋怒,大修攻具,破娄塘,通太仓,自率师来攻。峒曾乞师于总兵吴志葵,遣游击蔡祥以七百人赴援;一战不利,束甲遁去。外援遂绝,城中矢石俱尽。七月三日大雨,城崩一角,架巨木支之。至四日,雨益澍,城大崩;成栋遂薄东门而上,峒曾与其子玄演、玄洁犹立埤堄间指挥。乡兵争欲扶之出,峒曾曰:我既与城守,城亡与亡,去何之?趋归,拜家庙,自溺城中;叱二子速行。二子皆曰:愿从父死。相抱入水。未绝而兵至,钩得之,刃峒曾首以徇。故将王公扬死于阵。成栋以别将守之而去。有金生者,夜窃峒曾首,藏之箧中;峒曾之叔自野舆棺入,收其尸。方殓,有哭声自外来者,则金生负箧而至也。

  黄淳耀,字蕴生,号陶庵。幼好学,性中和湛静,喜怒不形于色;至谈古今忠孝名节,则持论侃侃不稍假借。登崇祯癸未进士,见天下已乱,而入犹营进不已,赋诗南归。弘光立,不谒选。大兵围城,佐侯峒曾调兵食。城破,淳耀与弟渊耀入草庵。庵僧无等,淳耀方外交也;谓曰:君未受职,可以无死。淳耀曰:大明进士宜为国死;今托上人,死此清净土足矣。索笔书曰:进士黄淳耀死于此。呜呼!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没此心而已。与渊耀分左右就缢。年四十七。暴尸七昼夜,面无改色。渊耀字伟恭,邑诸生;律已严恪,与其兄相师友,诵讲勿辍。至是,怡然就死。

  张锡眉,字介兹,上海人。庚午举于乡,素有志行。尝孤馆独坐,一女子窥之,投簪于几上,正容不动;明日即辞归,亦终不言也。岁大祲,力请有司发粟赈之;复募人瘗死者以千计。好行其德如此。城破,死于兵;妾何氏抱女赴水死。

  龚用圆,字知渊。辛酉举人,选秀水教谕;乙酉弃官归。龚氏自宋、元来,称文献故家。兄用广,方严有志操;用圆精研经学,互相师友,乡人称之。城破,兄弟二人皆投水死。

  夏云蛟,字启霖,嘉定诸生。家贫,笃行好学,与黄淳耀齐名。与唐全昌俱为兵所杀。

  沈犹龙、李待问、章简、睦明永、徐念祖、傅凝之(松江)

  沉犹龙,字云生,华亭人。万历丙辰进士,积官至福建巡抚;招降海盗郑芝龙,威名始着。升兵部侍郎,总督两广;归里。福王立,召入为兵部添设右侍郎。李待问,字存义(或作存我);癸未进士,授中书舍人。七月,大兵遣安副使至,有常指挥者执而杀之;遍括郡人助饷。郡人苦之,共推犹龙起兵;犹龙乃集绅士为城守计,而吴志葵亦自苏州还师,与黄蜚共屯泖河。八月,大兵至泖河,战于春申浦。以轻舟截浦,乘风纵火;志葵兵重不能运,潮落风烈,水师都尽。志葵与蜚皆见执。遂率师围松,令降绅董廷对为间;事觉,郡人杀之。已有假黄蜚军号突至,犹龙开门不疑,而大兵随入;以红巾抹首,俄巾脱则辫发也。众大惊,喧呼北兵至,守卒皆溃。犹龙出东门,中流矢,死于濠下。李待问杀于织染局。初,待问梦所服衣裾有「天孙织锦」四字,以为中翰兆也;至是,竟为死所。

  章简,字坤能,甲子举人。尝知罗源县,守南门被执,不屈而死。华亭教谕睦明永,字嵩年,丹阳举人。先有书诀其子曰:大兵已渡江,我自谓有三不可生者。平日以节义自命,亦尝以勉人;一也。赋性梗直,触境即动;二也。且我之名,命之于父,修短视明;三也。城破,题诗明伦堂,自缢。尚宝司丞徐念祖与妻张氏、妾陆氏、李氏同缢。有举人傅凝之者,参吴志葵军事;春申浦之败,与华亭诸生戴泓皆赴水死。衣工陆厚元,城陷,积薪于门,语其妻曰:能完节乎?曰:能。厚元举火,其妻子女皆焚死。

  陈大任、王佐才、朱集璜、陶琰、周宗瑜(昆山)

  昆山之守,其议发于朱天麟,召故令杨永言主县事。永言,云南人,善骑射。当是时,县丞阎茂才方献降册,用为知县;绅士共执茂,杀之。贡生陈大任议迎王佐才为帅。佐才自狼山总兵罢归,年七十余矣。大任虚所居为帅府,身自裹甲署行伍,诸生朱集璜等助守甚力,参将陈宏勋率壮士百人以为右师。大兵东下,宏勋率舟师迎战不利,退入城。游击孙志尹没于阵,佐才登陴死守。七月六日,大雨,城陷;天麟狼狈走福建。佐才冠带走帅府,被执死之。永言匿民间,得免。大任时已出城,语从者曰:同起事而我独免,非丈夫也。复入死之。妻张氏、子思翰皆死。士民男女死者数十万。

  朱集璜,字以发,贡生;陶琰,字圭稚,庠生。有志行,两相友善,共励以实学。集璜为教授大师,弟子数百人;然留心世务。先是,嘉定、崇明二邑不转漕,崇祯中以军兴,令昆山、太仓、长州、吴县代输,而二邑偿其值。自是,民大困。昆山输粟万二千余石,值不能尽藏。集璜致书同郡缙绅曰:邑中利害有大于是乎?夫二邑不能转漕,非幸也,已输值于正税矣;今以额外征之,民安得不病?白其事上官,除四县之累,而二邑卒亦不漕。邑东南夏驾河,又南为鸡鸣塘,并承太湖、吴淞江之委,海潮拥沙,渐为平陆,邑往往病水。集璜相度地形,条议开浚之术于邑令,亲为庀材督役,复水故道;凡六阅月而工竣,民大利之。昆山起兵,助王佐才城守;城溃,投东禅寺之后河死。琰世居鸡鸣塘,去城二十余里;得乡勇三百人,率赴援。未至,知城陷,乃还;叹曰:以发其死矣。夜自缢,其子藁于祖坟之侧。而集璜果于是日死。越数日,集璜柩至,亦以兵梗不得归葬,乃厝于琰之右。时人谓之语曰:朱断断、陶植值,生同学、死同穴。集璜门人孙道民、张谦亦同日死。

  周宗瑜,字服坚,丁卯举人;授仪封知县,罢归。为人有胆力,起兵守东门,与子朝矿执戈司饷。城破,率家人披甲持戈以待;兵入辄歼之。胡矿亦奋剑斩伤数人。既而铁骑四围,登屋发矢如雨,父子同遇害。宗瑜妻诸氏被执不屈死,朝矿妻王氏自缢死。其它守城死者,苏达道、庄万程、陆世镗;斗死者,陆云将、归之甲、周复培;骂兵死者,陆彦冲;代父死者,沈征宪、朱国鉽;救母死者,徐治;从容自尽者,徐溵、吴行贞、王在中。

  王淳、王湛、徐守质

  同时,太仓诸生王淳、王湛皆起兵攻城。王,太仓巨族也。湛字道光,性尤刚毅。薙发令下,慨然语淳曰:吾誓与发为存亡。即集里人陈说大义,声与泪俱。众曰:若欲何为?淳曰:新守强劫民耳;吾以众往,当无不摧陷者。里中从者数百人。淳、湛与其友蔡仲昭、魏虎臣横刀前驱围城;城中人登陴笑曰:此乌合耳,何能为?举炮击之,皆伏地,不能伤。乃讶曰:此知兵者。于是,禁举火以虞内变。三日突烟不起,人声寂然。众谓其怯也,以扉遮矢石,向城辱骂。越日,则单衣荷戈直抵濠畔。自辰至未,盛暑饥疲。守者乃开门以十二骑突驰之;众方解衣挥汗,遂大溃。淳乃先受伤赴水死,湛砍一骑未及,为所杀。仲昭、虎臣俱战死。

  常熟诸生徐守质,奉母避兵于乡。乡兵起,守质以母病不能迁;兄守噩谓之曰:尔去我留。方相让而兵至,守噩遁去,母与妹俱投井死;守质亟从之,兵挽其发。守质踞坐而骂,杀于井旁。其友冯知十猝遇大兵于客舍,奋臂格斗,中矢而死。

  阎应元、沉鼎科、戚勋、冯厚敦、黄毓祺、徐趋(江阴)

  江阴,小邑也;而城守之严,江以南无若之者,则赖于典史阎应元。侯承祖之守金山卫,亦似之。应元字严亨,顺天通州人。崇祯末,授江阴典史。江盗百艘乘潮至黄江港,应元率乡兵拒战,连殪三人。寇退,以功升英德主薄;道远未赴,寓居沙山。乙酉,南都郡邑降附,檄至江阴,诸生许用德昌言于明伦堂曰:头可断,发不可剃。众曰:然则守城乎?乃设太祖像,拜且哭,城内外应者万人;推新尉陈明选主兵。明选曰:吾不如阎君智勇,可属大事。于是,驰骑迎应元。应元率家丁四十人夜驰入,召士民盟之曰:今日之事,非有所强于君者,诸君其无以生死为计。众曰:诺。乃问曰:有饷乎?

  巨商程璧前曰:某愿输二万五千金。输者次第集。又问曰:有军实乎?明选曰:前兵备道所制火药、火器故在也。发之,得火药三百罂、铅铁丸九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乃令曰:输不必金,凡菽、粟、刍、藁、布帛、酒酤、盐醯皆是。且曰:城苟完,何患无财?否则,身且不保,何恤乎家?众曰:然。于是饷粗具,乃治楼橹、守堵堞,令户出男子一守城,余丁传餐。已乃分城而守,令乡兵出伏四郊,待游骑至而歼焉。部署已定,内外合围。当是时,大兵所过,邑无坚城,守土吏或降或走;即闭门旅拒,攻之,辄援迟,不过旬日。故漫视南土可以无血刃,而传闻江阴设守甚严。至境上,辄贼杀,相与大骇。于是,大兵薄城下者且十万;列营百数、围数千重,依尹山起垒,下瞰城中,矢集如雨;城上杂发炮击之,夜遣壮士缒城下,顺风纵火,军乱,自相蹂践,死者数千,移营去。居民黄云江善弩,傅以毒药,中人辄毙;陈瑞制木铳,近者糜烂;应元制铁锅,系以长绳,能刺人于城下。大军驾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用铁叶裹门板贯以铁絙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召人运大石,视缺者垒焉。又尝矢尽,乃束藁为人,夜立埤堄间,城上击鼓鸣金大噪,若将缱城劫营者;大军惊,矢猬集,比晓,获矢无算。凡守御之法,殚极智巧。大军乃济师,遣降将刘良佐来助,临城呼应元以语。应元曰:我一典史,虮虱臣耳,犹不忘故国;汝爵为列侯,握重兵不能为国捍御,反为敌前驱,有何面目向我邑人耶?良佐惭而退。八月,松江破,李成栋率所部十四万至,驱黄蜚、吴志葵作书招降。志葵至城下,陈说利害;应元叱曰:汝不能斩将搴旗,为人所缚,死已晚矣!何喋喋为?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其声凄惋,大兵闻者皆为泣下。应元伟躯干,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亲为裹伤,死者酬酒而哭之。明选宽厚妪煦,善拊循士卒,往往流涕相劳苦;士皆乐为之死,虽知危急不稍变。外兵既盛,攻愈急,炮声彻昼夜;城中死伤日积,矢石亦尽。二十一日,大雨如注,城倾,大军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巷战,所当披靡,杀伤以千数;夺门不得出,投于前湖。水浅不死,遂被执。良佐持之而泣,应元曰:死耳,何泣为?见贝勒,不屈膝,死于栖霞禅院。用德、明选自焚死。城中尸骸枕藉,街巷皆满。凡攻守八十一日,竟无一人降者;而大兵死者亦六、七万。嗟乎!应元之守善矣,惜所守者小邑耳;使两京得如应元者而守之,明岂亡哉?隆武闻而泣曰:吾家子孙遇江阴人,虽三尺童子亦当敬而拜之。应元至今庙食江阴。其死事可纪者:邑人兵部主事沉鼎科,字铉臣,辛未进士;城陷自缢。家人藁殓之,不守而去,兵州棺取其首。中书舍人戚勋,字百屏。甲申假归,自临清闻国变,临清人欲留之参军;勋曰:此非吾死所。南渡,奉敕主闽饷,事毕而国亡,佐应元城守;城陷,召妻子,授之巾帨,视其既缢,北面再拜,自起举火,火炽,乃自缢;从死者一十二人。江阴训导冯厚敦,字培卿,金坛人;冠带南向自刎于明伦堂。妻王氏与孀妹结衽投水。踰月,□□归姜者,闻变亦死之。而武进流寓诸生吕九韶、江阴举人夏维新、诸生王华于城将陷,皆痛饮自刎。

  黄毓祺,字介子,江阴贡生;与弟毓礽皆有名于时。毓祺深于禅学,而性慷慨忠义。其门人诸生徐趋,字佩玉;亦有气节。江阴城守,毓祺与趋起兵行塘以应城中。鲁王遥授兵部尚书,赐敕印。江阴破,毓祺亡命淮南。趋与其党趋山中。明年冬,率王春等十四人袭江阴;十四人俱死,趋被获。见知县刘景绰,长揖不跪。左右叱曰:非尔父母官耶?而不跪!趋厉声曰:此降臣耳,何父母焉?景绰壮其志,欲释之;曰:我知子非谋逆者,宁有所亲在狱,欲篡取之耶?趋曰:我何亲在狱?志不忘明,欲有所为耳。景绰曰:若然,子必死矣。趋曰:吾固不欲生也。景绰曰:子诚奇士,吾将荐之以官。趋曰:汝大明进士,位至监司,亦不卑矣;今降而为令。汝为官不能自择,而为吾择官乎?景绰曰:我非得已,借以吏隐耳。趋曰:汝外吏,欲去则去,天壤甚宽;何至呈身于敌,含羞苟活哉?景绰惭,连呼送狱。丁亥正月八日,杀之。已而闻毓祺亦与同事,收其子晞兄弟下狱,而迹捕毓祺。戊子,毓祺在秦州,寓书其所善江纯一者,用故时官印识之,而为纯一之客所得。纯一惧祸而告变,毓祺见执,入江宁狱;令具爰书,索笔书曰:道重君亲、教先忠孝,某逃禅已久,岂有宦情?义愤激中,情不容已。明主嘉诚,遣使授职,招贤选骑,分所应然。衰愦旷官,死有余责;谨抱印待终,身附子卿之义。己丑三月狱成,门人邓大临告之;毓祺命取袭衣自殓,趺坐而逝。当事戮其尸;大临号泣,赎其元归葬,变服而黄冠去。大临字西起,常熟人。晞等输入官,配功臣家;乡人敛金赎之,教授毗陵。晞有学行,不愧其父,妻周氏死节甚烈;邵长蘅为之传云。

  侯承祖(金山卫)

  侯承祖,字怀玉;世袭金山卫指挥。松江之起兵也,集诸镇议;承祖率兵至,欲出襄大军,而吴志葵忌之,阻其谋。承祖恚曰:然则府城听之总戎,承祖以金山为存亡耳。归而治兵设守御。未几,志葵果败,松江亦破,进攻金山。承祖坐埤堄间,亲受矢石;缘城上者立刃之,屡进却却,不能入。八月二十四日,江阴既陷,李成栋还师助之。守卒皆疲,俄有内应者,启水门以入。承祖以其子杰巷战,众且尽;杰被执,骂不绝口,见杀。承祖亦执,说之降。曰:吾家自始祖以开国勋,子孙不替食禄二百八十年,今日不当以死报国哉?至文庙前曰:此吾死所。再拜于先师,随受刃。

  丘祖德、麻三衡、吴汉超(宁国)

  宁国之兵,主之者丘祖德;而麻三衡、吴汉超等附焉。丘祖德字念修,成都人。崇祯丁丑进士,授宁国府推官;以才调济南,超授按察司佥事,分巡东昌。十四年夏,给事中张元始上言:土寇与流寇异,土寇皆饥民耳,聚则盗、散则农,计莫善于抚。今祖德既授殊擢,宜令专任抚事。帝从之。寇果多散,以功迁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京师陷,李贼檄降,祖德斩其使。中军梅应元作乱,入劫印;祖德将自刎,士民掖之出境,遇鲁于道,同之过淮。时,四川大乱,祖德无家可归,乃流寓宁国。南都既覆,七月起兵以应金声。是时,郡城已失,祖德驻师华阳山,纠集别部颜苗、王一蘅、金经、万曰吉、麻三衡等共攻郡城;不克,退屯山中。七月二十日,大兵破寨,获其父子;送江宁,不屈磔死。闽中赠太子太师、吏部尚书。

  麻三衡,字孟旋,宣城人;布政使溶之孙也。生有异相,好习武事,与沉寿民、梅朗三、徐律时、沉士柱皆知名于时;三衡尤以诗酒自豪。既起兵,与胡太平、阮恒、阮善长、刘鼎甲、冯百家共称七家军,皆诸生也;驻兵稽宁。每战,三衡策马舞刀,先登陷阵,敌人望而畏之。后以众寡不敌被获,杀于江宁;七家皆死。

  吴汉超,字许公,宣城诸生也。为人强直有胆决,深沉不露。甲申之变,哭于庙,与其友汤廷玄谋募师赴难。会弘光立,乃止。已而,南都复陷;慨然曰:天下事遂已乎?议保宁国境,众无应者;乃走泾县,从尹民兴起兵。泾县之城守不减江阴,大兵久而后克,损伤者什七、八;故至今闻二县之名辄破胆,汉超力也。师溃,匿华阳。当涂人徐淮聚众驻华阳,闻汉超名,礼而致之;用其谋,连破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泾县、太平诸县。汉超曰:我兵少,聚而守城则无攻战;我以游骑四出,使彼疲于奔命,乃可乘。此伍员所以覆楚也。以故所克州县皆不守。然是时国新丧亡,民心日涣,而汉超复无以抚定之,故终无成。丙戌正月四日,袭宁国府,已入城,勒兵巷战。宁国,汉超乡郡;人各顾其家,莫有斗志,遂溃。讯俘卒,始知为汉超主兵。于是,围其家。令曰:不出且族。汉超乃归死。问其同事,汉超曰:郡中十万户,谁非吾党?不可一、二数也。临刑,终不屈膝。剖其腹,胆长三寸。妻戚氏,坠楼而死。

  吴应箕、庞昌胤(池州)

  池州则奉朱盛浓为主,而吴应箕应之。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复社领袖也。言论风旨,士争趋之;公卿以下,视其臧否以为荣辱。阮大铖在京都,应箕率诸名士噪而逐之;大铖不敢较,然愤甚,欲甘心焉。弘光立,应箕亡命走他乡。乙酉,起兵攻池州,复建德、东流;及十月而兵溃,逃婺源、祁门界,为黄总兵所获。不肯屈,将戮于市,应箕曰:不可。迁于松林,曰:可矣。一卒以刀拟之,应箕叱曰:吾头岂汝可断?伸颈谓总兵曰:以此烦公。遂死。

  庞昌胤,字再玉,四川西充人。崇祯丁丑进士,知青阳县。国亡弃官,隐九华山,与邑人孙象壮谋起兵;事觉被执。行至五溪桥店,夜扃户而卧;明日推窗入,则死矣。卒不知其如何而死也。

  卢象观、方明、葛麟、顾杲

  江上之师起于卢象观,而方明、葛麟皆与合军者也。象观字幼哲,总督忠烈公象升弟。癸未成进士,授金溪知县;未仕,改中书舍人。忠烈智勇知兵,有谋略;为督抚,甚着威名;象观集其家学,以仕晚,未见用也。大兵既渡江,象观与宗室朱议沥遇于西湖,相与痛哭,入于忠肃祠,誓同起兵。至茅山,以象升故将陈坦公为先锋,多所杀伤,谋攻南京。金陵人朱君兆者,奇士也;为象观计曰:京城雄深,攻之,猝未易拔,而大兵四面萃于我,败道也。公曷谋内应者乎?象观曰:如何?君兆曰:某习知邑中兆豪(?),愿与朱君先入;公定师期告我,我从中起事,举火以应焉。已而,遣僧至君兆所约期,僧之清帅告变;清帅严兵立诛君兆,而自举火诳外。象观薄兵城下,烧太平门;骑兵出城突驰之,象观大败,精锐尽丧。议沥匿水窦中得逸,复与象观至宜兴,稍收士卒,出攻溧阳,又败。象观亡入太湖,而广德屯田都司方明迎议沥入其军。明字开之,素与吴兴豪杰相结,起兵据广德;既奉议沥,义师多应之。于是,破孝丰、临安、宁国等县,军声大振。隆武闻之,封议沥为瑞昌王,方明等授官有差。亡何,清帅张天禄自徽州出攻;方明不能御,弃王走浙东。镇江人潘文焕匿王于茅山民舍,久之,其部曲喜正之镇江买弓,事觉;有司捕正杂治之,遂得王,王遇害。事连文焕,文焕见正嚼齿骂曰:吾死何足惜?吾王一日尚在,人心一日未散,鼠子乃坏我大事。奋起批其颊。其子哭,文焕曰:我死忠、汝死孝,传之天下后世义土颂述焉。不然,我老氓也,谁复知之?至金陵,洪承畴欲屈之,不可;被杀,一女亦不食死。其明年,方明回之长兴,有疑其为谍者,执至防将郭虎所;一小卒识之,指曰:此方明也。遂斩之。象观之入太湖也,与葛麟、王期升合,有众二万,奉通城王盛澄居长兴。八月二十八日,大战于小湄,葛麟死,大兵蹙之。象观知事不成,起拜其众曰:我兄弟受国恩厚,无以报称,空烦空等,死有余愧。自投于湖。有小卒泣而掖之出,象观曰:爱我不如成我义也。复自沉而死。陈坦公、总兵毛重恭俱战死。

  葛麟,字苍公,丹阳人;与象观同举于乡。生有膂力,貌类武夫,能开数石弓。弘光立,巡抚祁彪佳荐其才勇,授中书舍人,与郑鸿逵协守京口。上便宜十二事,又请练兵江北;皆不报。京口破,不至家而走海上;同总兵吴志葵起兵,复清浦。志葵败见擒,溃卒无所归,推麟为帅;麟乃引舟入太湖。是时,职方郎中王期升起兵西山,奉通城王;麟乃与期升合。未几,卢象观亦至,军遂盛。期升贪,不能军,以兵威肆掠邻境而已;民苦其暴,引大兵焚期升舟。期升遁,象观危甚;麟望见大火,率三舟冲之。军吏曰:众寡不敌,勿陷死地。麟曰:临难不救,同盟之谓何?手持长矛力战,舟帅遇者皆披靡,连殪六、七十人于水。大兵素知其名,及战,群指目之;噪曰:长而肥者,葛帅也。万箭注之而发,挥矛如风,矢不能害;乃掷炬其舟,舟焚,麟赴水死。

  无锡人顾杲,以起兵未遂,先为人所杀,尤可惜。杲字子芳,端文公宪成之孙。为人粗豪尚气,以名节自任。端文讲学东林书院,清流多偕之;由是东林遂为党魁,皆引端文自重。而杲为其宗子,故虽未仕而名甚高。阮大铖既废居金陵,思结纳后进以延誉;乃蓄名讴,制新声,日置酒高会,士雅游者多归之。礼吏主事周鏕恶之曰:此乱萌也。因草檄名曰「南都防乱」,引诸名土以排之,而难于为首者。杲曰:舍我岂谁?大铖意大阻,恨甚。及大铖得志,杲犹无顾忌;为万言书名曰「号忠」,上于当事。祁彪佳抚吴,嘉其义,为筑礼贤馆招之,保护之甚至。大铖乃募人劾之,有徐丞者应募。土英即拟旨逮问,而副都御史邹之麟与杲有连,稽其驾帖;不旬日而国亡,事得解。大兵抵常州,知县林饰遁,邑人王如玉、顾君起献降册;杲方起兵以应江上,遇之沙山,杲怒,命所部执之。两人大呼曰:此贼兵也。是时,沙山人团练以御盗,不知其为杲也。信之,群起执杲。杲无以自明,乃曰:愿诛如玉、君起而后死。沙山人听之。于是被害。既而审知为杲,则大悔,立祠祀焉。有巢之良者,常州举人,字伯贞;知曹州,归里。乙酉从军于孟河,兵败,父子俱殁。

  吴易、孙兆奎等

  陆世钥,字兆鱼,以财雄于陈湖;会国变,散财募士,保障乡里。湖傍诸生沉自征,轻财任侠,亦知天下有变,造鱼船千艘于湖。自征死,其弟中书舍人自炳收其船以集兵。主事吴易乃因之以起。易字曰生,吴江人。崇祯癸未进士,不谒选而归。弘光立,谒史可法于扬州;可法奇其才,奏授职方司主事,参军淮上。乙酉,奉檄督饷,未复命而南京不守。六月,大兵徇吴江,县丞朱国佐以城降;有诸生吴鉴者,字子仪,欲起兵诛之。会黄蜚兵至吴(无?)锡,鉴大喜,徒手入县庭骂国佐。国佐执送苏州,州守询其余党;抗声曰:孔子、孟子、张睢阳、颜平原皆是也;何问为?杀于胥门。易闻而怜之,起兵擒国佐,授其父汝延,令杀以祭鉴。于是举人孙兆奎、诸生华京、吴旦等皆募兵至,以水师千余人屯长白荡,出没五湖、三泖间,多所杀伤。大兵之初至也,未习水战。易使部卒习水师者,杂农民散处湖畔;大兵掠民舟以济,劫人操之前,散处者来操其舟,棹至中流,猝入水凿沉之,溺死者无算。是时,部郎王朝升、吴景亶奉通城王起兵西山,克长兴而居之;然兵不及易之众,故皆依易以为助。浙东授易兵部尚书,封长兴伯;闽亦授兵部侍郎兼副都御史、忠义伯。八月,总兵吴胜兆以舟师至,既败葛麟、象观等军,引兵追易。二十四日出战塘口,获敌舟二十;次日大雨,不设备,为大兵所袭,大败;易孑身走,父承绪、妻沈氏及女皆溺死,一军尽覆。华京先驱妻子入水,格杀数人;卒继至,手与搏战,相持溺死。自炳与其弟自驹及赵汝珪、吴旦等皆战死。自炳字君晦,自驹字君牧,汝珪字子玉,旦字尔赤,京字壮与,皆诸生中之有志行、知名于时者也。兆奎兵败将走,念易妻子在军中,恐被辱,视其赴水然后行;遂为追兵所获。至江宁,见总督洪承畴,大言曰:先帝时有一洪承畴,督师败绩,自死封疆,先帝亲祭而哭之。今又一洪承畴,一人耶?两人耶?承畴曰:汝毋问两人、一人也,汝自为一人事耳。驱出斩之。时义旅四起,多肆劫掠。惟世钥毁其家以集众,禁部下不得妄掠一钱,犯者必死;故其军独静。后知事不成,为僧去。明年春,吴江人周瑞复起兵,屯长白荡。江副将讨之而败,八百人皆死;军声复振,遂迎易入城。其秋,易至嘉善,与倪曼青合营,集饮友人孙璋家;侦者知之,引大兵猝至,易与曼青并见执,杀于杭州草桥门,孙璋父子亦死。易部将茹文略,余姚人,字振先;骁勇善战,少从军长兴,为千夫长。浙西既降,文略遂携壮土十余人入太湖,从徐云龙破长兴,战屡有功。云龙死,乃归易。易优礼之,奏授总兵,每持长矛陷阵。易八月之败,文略手刃数十人,身亦被十余创,血尽而仆;兵犹疑其佯死,数刃之。大兵去,稍苏,捧其首而走。之浔溪,休于野庙;庙祝见而识之曰:子非茹某耶?持之而泣。傅以良药,百日始愈。间行至长兴,访母、妻、子皆遇害矣。丙戌正月,又从军于麻湖;与大军力战,所杀过当,援绝而亡。其将周志韬突围出,收余众自保;鲁王遥授参将。明年夏,兵败赴水死。

  李总兵、任源邃、吴福之、徐安远

  其与易同起兵太湖者,有李总兵,失其邑里、名字;而诸生任源邃、吴福之、徐安远等皆附焉。源邃深沉,有大略;见所在起兵,因往来诸寨,求可与共成事者,皆不称意。喟然叹曰:天下事遂无可为乎?我视诸军皆儿戏耳。家居久之。福之起兵,约与之就李氏于青城栅。福之字介公,闽中礼部尚书钟峦子也。钟峦在闽,时时以书诫其子,毋负忠义。至是,与李合军,与大兵数战。李氏兵溃自刎,源邃被执至溧阳。当事命之跪,源邃曰:若非明臣耶?见我不愧死,而尚欲屈我耶?当事曰:子年尚少,盍少待诸!源邃曰:汝惟有待,至此;余何待?遂死。福之自书其衣曰:我生不辰,遭此兵燹;从李觐王,冐险不避。血战三月,誓死不二;再举不克,全军失利。公既成仁,吾亦取义;不揣小子,敢附此意。投湖死。安远字世修,武进人;兵败被擒,不屈见杀。妻杨氏、妾蕙香皆死之。

  金有鉴、徐昌明

  通城王之起兵也,长兴人金有鉴奉之。有鉴字改玉;有勇力,王以为总兵。六月,率许升、沈磊、沉土弘、金艳色等破湖州。八月,援盛澄于太湖。二州无备,大兵复据之。有鉴屯兵大云寺,嘉兴诸生徐昌明、吏员王土麟引兵会之;再取长兴,土麟战死。十月,有鉴败于吕山。王遣金拱宇、毛蜚卿等率二千夺长兴,不克;又遣总兵贾应龙、杨象观、吴永昌、参将金筠鹿等率兵千余助之,败回梅溪。闻王弟盛漋被围于合村,有鉴援之,身中二矢。收健卒数十人,间行走宜兴,与岑元泰保凤州寨。十二月,大兵至山寨,大败之;再战,又败之。四年正月,复攻长兴,有鉴、元泰俱陷阵死。昌明字闇如,本与象观同奉瑞昌王;王署为监纪推官。王败,奔西川岭,与有鉴合军;死于长兴西门。

  谢球、赵初浣、司石盘、缪鼎吉

  其余所在蜂起者,溧阳则诸生谢球,泾县则兵部郎中尹民兴、诸生赵初浣,盐城则司石盘,广德则太学吴源长、吴如皋,兴化则诸生张名圣等十四人;而缪鼎吉兄弟最有战功。至英、霍之间,义寨相望,不可胜数者。谢球,字石攻,兵备道鼎新子也。既起兵,土卒欲取饷于民间,球不许而散。九月被执,使人输资;球曰:吾大明诸生,岂以货活哉?至溧阳,杀之。赵初浣,字雪度,与尹民兴等守泾县。大兵败之,久乃克;民兴遁入福建,而初浣见杀,遂屠其城。司石盘与酆都司同起盐城,兵败,执至淮安;见北抚,不跪。都司欲脱之曰:此吾劫之为书记者。石盘大呼曰:公言何谬?吾实首事。下狱六十余日,痛饮狂歌;临刑,大骂而死。吴源长起兵梭山,与裘君量等攻广德,破之,至湖州而散。而其时溧阳副将钱德华起兵遥奉瑞昌王者,亦战败,俱杀于对埠。缪鼎吉与其弟鼎言俱有膂力,车场盐丁也。乙酉秋,淮人王翘林等奉新昌王宗室起兵克盐城、兴化,鼎吉、鼎言应之,杀官兵数百人。防御稍疏,骑兵猝至,鼎吉持长矛连刺骑兵十余人,丛箭而死。鼎言仍集众攻城,屡有斩获,冲其营不动;鼎言转战不息,饥不得食,遂被擒。帅爱其勇,欲降之;不屈,乃杀之。东浙俱赠参将。其余十四人亦皆死。

  冯弘图、周损等

  史可法之守扬州也,人讹言不死;戊子春,庐州人冯弘图因之号召人众,远近以为信,多应之者。攻英山、霍山、六安,皆下之;已而败殁。无为州吴光宇、巢县叶士章,皆以内应见杀。自是,英、霍之间,各建义寨共四十有八,周损、傅梦弼、傅谦之、桂蟾、义堂和尚、侯应龙、王鼎之属。周损,麻城人;崇祯癸未进士,授饶州推官,行取御史。大兵入江西,损走福建,隆武授兵部尚书。闽败,损归麻城,与其侄周羽仪起兵;石城王朱统锜在飞旗寨,乃率溃卒数百人、马数十匹归之。梦弼者,以贵州选贡授泗州教谕,献御寇策有功,升凤阳周知,迁安庆知府。及安庆破,出走潜山,踞皖涧寨。谦之者,故潜山典史。桂蟾者,鄱阳诸生;尝起义,从淮上。义堂和尚者,故公安贡生,国变为僧。至是,皆归统锜。其后,统锜败,诸人皆见执。霍山人侯应龙与张国容、杨国土等有兵万人,佩义胜将军印,与王■〈火鼎〉合兵攻霍山不克,退保舒城□山间。己丑,自刘家园出攻狮子寨及南关,克之;营管家渡,又移将军寨。正月,寨破,俘至江宁,不屈膝,死之。王■〈火鼎〉字定安,罗田举人也;知洧川县,归里。乙酉,与曹胤昌起兵。戊子,破庐州,不守;转战蕲、黄间,屡有斩获。己丑,粤中进兵部尚书,总督□阳。庚寅二月,战于潜山、太湖间;兵败,死于江宁。

  周宗彝、俞元良、姚志卓

  大兵之下浙江也,传檄而定;兵不血刃,郡县皆置官吏矣。闰六月,薙发令下。嘉兴民不从,不期而会者数千人,相与杀秀水令胡之臣,闭门拒守;而推翰林屠象美主兵。象美,潞王尝敕令备兵者也;乃迎镇将陈梧为帅。兵部主事钱棅毁其家招兵,吏部尚书徐石麒亦入受盟;然皆文土不知兵,土卒亦市井子,无甲仗器械。清帅在杭,闻嘉兴反,遣骑数百袭之。城上闻胡笳声已胆落,陈梧率众御之三塔;大败,象美出走,乱兵追杀之。复聚守十六日,而城陷。北兵入,屠其城,徐石麒自缢,钱棅杀于水,陈梧走浙东。嘉兴之城守也,海宁举人周宗彝亦集里中少年应之。诸生郑雪昉袒臂呼市上,集者千人。后饷不足,里民不便,潜引清兵击之;弟宗琦战死,宗彝一门皆死。

  浙东既以义旅奉鲁王监国,画江而守。而熊汝霖独以数百人渡江袭海宁,士民迎之者万人,汝霖欲择一人主兵。时,杭州绅士多避地海宁,闻汝霖至,皆来会。然莫不首鼠持论。汝霖敷陈大义,有进士俞元良者,字榖绥,慨然曰:岂公一人之事?某焉敢独后!遂任城守。未几,败死。

  姚志卓,字子求,长兴人。乙酉闰六月,与参将方元章起兵,以钱塘人张起芬为将;破余杭,不守。十二月,走于潜,大兵破之;遁去,元章战死。丙戌十月,又战江山;兵败,遁入处州山中。十一月,出玉山,大兵围之。其兄志元伪称志卓已降,志卓得脱,而志元见杀。是月,与詹兆恒同破永康。其后,迁徙无常。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殁于阵;浙东封仁武伯。而起芬被执至,不降;悬之树间,射杀之。平生不读书,临刑有诗云:头能过铁身方显,死不封泥骨亦香。

  王翊、王江、赵立言

  王翊,字元勋,余姚人。王江,字长升,慈溪人。两入俱邑庠生,皆有智略,而翊尤强毅。鲁王监国,翊起兵海滨,与江上师为声援;授兵部职方司主事。浙东不守,翊渡海至舟山,说黄斌卿攻宁波,许为内应。归而结宁波举人杨文瓒、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黄德钦、王家勤等,令兵至从中起事;为降绅谢三宾告变,夏等捕入狱。已而,斌卿以舟师至,大兵击却之。吏诘夏等之同谋者,夏慷慨对曰,忠义之士何可多得?无已,则高皇帝与先帝耳。以故,夏等诛死,而翊得不名捕。翊遂结寨于四明山;翊主兵,江主饷。戊子三月,破上虞,杀摄印官;御史冯京第自湖州军破,亦间行入四明,与翊合兵徐杜岙。浙抚遣兵攻破之,且令村民团练,人自为守。翊以四百人走天台,依定远将军俞国望山寨;京第匿民舍。久之,翊闻其部曰:北兵虽健,非团练为之向导,则山形险恶未易窥也。彼固明赤子,乃敢导敌为寇,亦不可不诛。乃自天台至四明,击破乡聚之团练者;随道收兵,一月至万余人,京第亦出。己丑春,再破上虞,走其知县,得县印。当是时,浙东山寨,萧山则石仲芳,会稽则王化龙、陈天枢,台州则俞国望、金汤,奉化则奎明、袁应彪;千里之间,屹然相望。然皆卤掠暴横;而平冈张煌言、上虞李长祥,且耕且屯,独不扰民,又单弱不成军。惟翊一旅蔓延于四明八百里内。设五营、五司。翊善治兵,有暴恶者立时诛死,赏罚明信。四明之争讼者,不之有司而之营;翊所剖决无不悦服。江劝分富室履亩而税,人竞乐输。列城望之如强敌,为之昼闭;守令皆荐诚通使。六月,鲁王至健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江户部主事,将士皆以为赏簿。寻朝舟山,睹其军容;升右佥都御史。会稽人严我公以招抚至浙,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等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入四明山,翊之前营黄中道烹其使,我公遂去。庚寅三月,又觐舟山;加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之□虎山。九月,大兵将攻舟山;谋曰:内寇不除,何以靖外?乃大会师于大蓝山,帐房三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遁入海;京第以病不能行,为降将所杀。辛卯七月,翊还山中,所留诸将降杀且尽,翊彷徨无所依。二十四日,行至北溪,为团练兵所执。是夜,大星坠地,野鸡皆鸣。过奉化,赋绝命诗。其在系也,每日束帻掠鬓,谓守卒曰:使汝曹见此汉官威仪也。八月二十二日,群帅会讯于定海。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败利钝,天也。刘帅注矢射之中肩,田帅中颊,金帅中胁;翊不稍动,如贯植木,绝其吭,始仆。从翊者二人亦不跪;掠之跪,则跪而向翊。见者无不泣下。曰:非独王公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大兵之入山也,江母为金帅所得,以之招江;江削发以僧服见,安置杭州,母以天年终。江买一妾,其妻日夜勃溪,邻居无不厌之;江怜妾而黜其妻,妻亦攘臂数江登车去,闻者莫不薄其为人。一日江出,邻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返,始知向者以术脱其妻也。江既得逸,遂与定西伯张名振引师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题诗恸哭。丙申,复与沉调伦聚四明山,声势浸衰;调伦见获,江伤箭而卒。而其时,休宁人赵立言亦以余众栖山中,会江山诸生李国楹约取江山。戊子正月朔,立言将三百人攻克之,国楹失期不至;明日大兵至,立言迎战,杀数人,马踬,坠水死。子桢,恨国楹,至其家,欲杀之;乃为官兵所执,与国楹同死。

  江西

  江右自左梦庚降,其部将金击桓不愿北行,请于豫王,取江西以自效。声桓本无智略;其至也,本杀掠以立威。于是,诸郡各城守义兵起矣。始于建昌,而广信、抚、饶继之。惟赣州之守最久,其被毒也亦最酷。其后声桓反复,南昌复歼焉。数年之间,江右生民尽矣。今自守土者别见,列其义兵于左。

  邓思铭、杨应和、杨居久

  邓思铭,字建侯,南城诸生。北都陷,即号召诸生设武备,名曰庠兵,欲以抒国难。有司闻之阻曰:兵可庠也。乃散。乙酉,王域等奉益王举兵,思铭入幕筹画。城破被执,大骂,系于竿首而射之;每发一矢,思铭呼曰:未中要害。至六矢,骂曰:经时不能杀我,汝技何劣也?已而死。杨应和,字惠生;杨居久,字若澹,皆新城诸生也。大兵逼新城,绅士欲降,应和赋诗恸哭遂止。应和曰:吾一身当,祸不及诸公也。族弟居久叹曰:壮哉吾兄!可无与之共事者乎?提刃而出,同就执。强之俯伏,不屈。□既死,尸不仆,犹作击刺状;无不嗟叹之者。

  胡梦泰、詹兆恒、周定礽、万文英

  广信之守,胡梦泰、詹兆恒皆其郡人也,而周定礽、万文英等以义兵共守焉。梦泰字友蠡,铅山人;兆恒字仲常,永丰人。两人皆起家进士,为县令,有能名。兆恒朱擢南京监察御史;吏部举天下廉能吏十人,梦泰与焉。帝重念畿辅州县残破,欲得治行已效者抚之,而梦泰得唐县。京师陷,南归。南渡,兆恒转大理寺丞。阮大铖之起,兆恒上书切谏。言逆案一书,先帝定之宸衷、颁之天下,万世共凛;况在继统,敢有紊越?党人巧为蒙蔽,谓为怜才。夫贼乱之才,适以败国,岂能佐理?陛下试取其书而观之,应亦悔左右之误国矣。因以书进呈;不报。九月,升本寺左少卿。明年二月,归里。隆武授兵部左侍郎,寻进尚书;并授梦泰兵科给事中,协守广信。广信为闽入楚要地,是时大兵方取江西,而上亦将幸赣;故广信宿重兵。督师大学士黄道周之出关也,闻广信之急,遣其监军御史周定礽、兵部员外郎万文英分兵往援之。定礽,字云翼;文英,字仲实,俱南昌进士也。梦泰倾家募士,与文英力守铅山。有唐倜者,字着夫,太平诸生也。熊开元荐其才,隆武授兵部主事;募兵出关,得数百人。丙戌四月,大兵至铅山,倜猝与之遇,与文英合军出战,倜陷阵死。文英战败,挈家投前湖。铅山遂破;梦泰与其妻同缢。及八月,诸军皆溃,广信破,定礽见杀;兆恒奔怀玉山。其时,进贤人副使胡奇璘、徽州总兵汪硕画,偕以兵来广信。硕画与大兵遇于贵溪,兵败,不屈死;奇璘,城破自刎。兆恒在山中,聚众数千人自保。明年三月,出攻衢州之开化县;兵败,死于马岭。又有进士徐敬时者,与杨文、李克升起兵于广信之九仙山;至甲午正月,寨破,俱被杀。

  陈泰来、鲁亨应

  陈泰来,字刚长,新昌人。崇祯辛未进士,授宣城知县;入为户科给事中。南京以原官起,不赴。闽中擢佥都御史,总督义旅。益王之起兵也,王域等奉之监国,泰来亦将从之;同里按察使漆嘉祉、举人戴国士谓曰:公既受闽命矣,今复从益王,将奉王臣闽乎?则王必不屈;将两事乎?是怀二心也。公举危事,损自家而不顾;本以教忠,而失怀二心以事人,人谁谅之?乃止。已而,建康失援,城卒破,王出走。国士降,反为之用;泰来恨之曰:吾乃为贼所绐,彼固为敌游说也。均之国事益与闽人又何分乎?意欲诛之。倾兵力薄,不敢显抗,仍相通好。亡何,上高举人曹志明与曹国祺、聂明时、黄模、王国彦等同时起兵,泰来与之相结。十二月,攻复上高、新昌、宁州,戮国士妻孥亲党数人,而暴其罪。进围瑞州,不克;围万载,克之。十二月,大兵逼新昌,游击何执降。泰来从新昌至界埠,志明等从上高会之,合兵攻抚州;俱殁于阵。

  鲁亨应,字子嘉,号凤山;临川人。崇祯甲戌进士,官吏部主事。吴昌时之狱,连坐被谪。南中立国,凡在谪籍出仕者皆骤贵;亨应独不赴。大兵徇抚州,亨应与举人艾南英、前吏部揭重熙三人议为守御;募兵未集,骑已薄城下,众皆散。永宁王慈炎者,益庶宗也;建昌兵败,走闽、广招连子峒中贼数万,收建昌而下;寓书亨应,请为东道主。亨应喜甚,募卒数百人,走书大姓助饷,张皇其事,以冀四方响应;而复不戒,置酒高会。大兵侦得之,潜从祝家渡济师;有骋而告之者,亨应怒,按剑曰:汝欲阻众耶?郑帅驻建昌、抚州有永藩,关隘阻绝、侦探分明,贼兵岂从天降耶?言未既而兵至,宗族罹刃者二十人,其亲故及诸好义者骈死三百人;焚其庐舍,邑里为墟。亨应趋避一石室,从弟某指其穴出之,执其长子筠。亨应谓筠曰:勉之!一日千秋,丈夫毋自负也。筠大骂不屈,帅立杀之。亨应缚之河泥桥,帅解缚揖之曰:公,义士也,惜时不可为;盍随世以就功名乎?否则,为鸦犬肉耳。亨应禁口不言,乃曳阶下挝至数十。帅坐与语,亨应如前。又悬之树,令射之;已复好言相慰,亨应终不应。帅叹曰:吴儿铁石心肠。遂杀之。其同邑举人王承干、诸生汤仲发,亦兵未集而事露,受刑甚酷。仲发,显祖孙也。

  余应桂、胡海定、彭锟

  其同时起事者,南昌则兵部左侍郎余应桂、泛水知县胡海定、宁都诸生彭锟,九江则金志达等也。应桂字孟玉,万历己未进士。崇祯朝,以御史出按湖广;绝私交、逐贪吏、饬武备,风纪肃然。帝嘉之,期满,命再任。旋擢佥都御史,代王梦尹巡抚湖广;为熊文灿所诬,逮下狱。文灿诛,起为兵部右侍郎。国变时家居。尝语人曰:我行年六十四,官尊禄厚,复何所恨?所未了者,欠先帝一死耳。乙酉,义兵起,推为督师。吴江举兵于星子,应桂援之;皆见杀。海定起家乡荐,为令廉洁。致仕归,贫甚,移居德兴县之海口,授徒董氏。董讳德兴,亦义侠也;国亡起兵。海定大喜,为之联络乡勇。十月,大兵入婺源,逼海口;海定徒步从督师黄道周乞师。及回海口,大兵随至;战败被执,送至婺源杀之。既受劫,僵立不仆。彭锟字剑伯,起兵从督师杨廷麟,奏授兵部员外郎。廷麟败,以幼子属锟;抚之甚厚。庚寅春,宁都被围。锟治具,召亲戚、故老饮酒,酒半谓客曰:城必破,我义不辱,行与诸君决矣。且我与杨公共事久,当死所以不死者,以杨氏孤也。今孤少长,我即死,人必无虐忠臣后者。以杨氏孤托其弟。乃索冠带爇烛于庭,呼妻李氏亦冠帨出;北面拜毕,引绳就东西偏各自缢死。而金志达与僧了悟等集万余人结营鄱阳、彭泽间,出战池州、建德,屡奏捷;后亦俱败殁。

  揭重熙、傅鼎铨

  揭重熙,字祝万;傅鼎铨,字维衡,俱临川人。崇祯丁丑科,重熙五经(?)登进士第,知福宁州。又三年,鼎铨亦成进士,入翰林为检讨。北京之变,鼎铨不能死,出谒敌,由是为人所讪;鼎铨亦悔恨,尝思洗涤。南渡,擢重熙吏部主事,以忧归。乙酉六月,大兵至江西,南昌迎附;抚州、建昌破,重熙与鲁亨应先后起兵于乡,一战皆北。闽中立国,大学士曾樱疏荐重熙及鼎铨。隆武以鼎铨故降贼,命以知府衔赴赣州军前自效;而召重熙入见。重熙乃偕鼎铨至闽,召对称旨,升考功员外郎、兼兵科给事中,出办湖东兵事;亦复鼎铨翰林故官,令还赣。丙戌五月,江西巡抚刘广胤督兵援赣州,殁于阵;廷议新抚恐莅任缓不及事,乃即以重熙为佥都御史,巡抚江西,便宜行事。九月,整兵趋抚州,不克。及闽亡,赣州破,两人俱解兵入武夷山。金声桓反南昌,以闽事属重熙,仓猝招募得万余人,率之入闽;鼎铨亦举兵本部应之。时,邵武方宿重兵,重熙进薄城下,为兵所败,丧失几尽。南昌围急,重熙入肇庆请救。帝欲留为内辅,重熙不可;加阁部衔督师,亦擢鼎铨兵部右侍郎,令同援南昌。至则,南昌已破。惟平西伯张自盛走保闽界,有众数万;两人入其军,约广信威武侯曹大镐犄角并进。大镐,池州人;与自盛俱以总兵应金声桓,故皆得封。庚寅冬,自盛战邵武,兵败死之。鼎铨被执,谕之降,不从;令作书招重熙,亦不从;乃见害。重熙走依大镐。辛卯五月,率数十人至百丈■〈石祭〉会师,而大镐还师铅山;重熙就其空营炊食,猝遇游骑,为流矢所中。重熙大呼曰:我揭阁部也。遂拥之去。至崇安,其邑令来谒,劝之降。重熙叱曰:小子亦读书,乃不识纲常名教乎?抵建宁,兵备道与有旧,出迎之,俯首不敢视;重熙执其手,瞪目詈之,遂下狱。十一月,受刃,双瞳炯然,色如生。重熙好谈兵,短于调度。所部将领皆纨裤子,不晓军法;山中乏食,剽掠无虚日。张自盛军尤暴横,不受节制,当时多怨;而其殁也,无不哀之。鼎铨始虽从贼,卒为忠义,君子亦谅其志焉。重熙死,未几大镐亦兵败。入闽,被执于岑阳关;械至南昌,杀之。江右义师遂尽。

  西北

  自南都立国,画淮而守;西北之地,视为疆外矣。虽曾申命督抚,而迁延不往,朝廷亦置不问。陈潜夫在河南,粗有经理,请兵、请吏;马士英疾之,罢其任。以史阁部之忠勤,经营淮上日不暇给,亦不能复筹西北一步。呜呼!江南故明土也,而大河以北独异域欤?间有盗贼结寨称雄,窃名义旅,荼毒生民,不足数也。今录一、二绅将之矢心报国者,以见西北之有人焉。

  李虞夔、孙守法

  李虞夔,字一甫,山西平陆人。天启壬戌进士,累官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戊子春,姜壤起兵于大同,虞夔应之,陷潼关及蒲、解二州。己丑秋,大兵至平陆山寨;其子弘,投崖死。虞夔奔陕西,匿其婿王某家。庚寅迹得之,系陕狱;旋杀之。

  孙守法,陕西人,有勇略。崇祯末,以功授陕西副总兵,加都督同知。甲申,闯贼陷京师,踰月复败入关;关中守将俱降,守法弃妻子,入终南山号召义士,锐志讨贼。或谓之曰:国灭君亡,公何所效功?守法流涕曰:是何言欤?我受先帝厚恩,见贼不讨,何面目立于天下?时,贼据兴安州,守法与郧阳总兵王光恩合兵攻破之;又攻克平利、白河、上津等县。九月朔,贼将路应标以贼十万围勋阳,守法、光恩督参将苗时化、王光泰等连日大战,杀贼无算,贼势渐衰。而吴三桂率大兵入关,徇秦地,时乙酉五月也;守法又入终南山。久之,奉秦王第四子称汉中王,开邸五郎山;檄召西汉、凤平、延庆等郡兵,将围西安。十一月初七日起兵,遣副将贺珍以义勇三千复凤翔。于是,盩庢、鄠郿、泾阳、三原、监潼、澄城、白水诸县次第来归,军声大振。守法之初起也,武大定、刘文炳、贺弘器、郭金镇、黄金鱼、焦容、仇璜等俱应之。而大定本固原旧将,功最多,守法推重之;十二月,与共攻西安。是时,邵阳举人姚翀霄、千总卫天命、康姬命、同州朝邑诸生李世仁、王知礼等各杀守令以应世法。而大兵守西安不满七百人,总督孟乔芳惧甚,乃调山西兵五百为援;甫过河,知礼命朝邑百姓伪持羊酒半道迎之,而伏兵伺于旁,饮醉尽歼之。乔芳益惧,又调榆林兵二千入援。二十八日,守法率诸将至城下,然兵少,骑兵七千、步兵五千而已;平阳人曹三俊、三英、师可宗谋以城应,事泄被杀。丙戌正月五日,援兵至,部将贺珍、胡向化等谋曰:我兵少,攻之猝未易拔,安能复战?乃解围去。二月,宁夏、甘肃、神木、靖边,各以兵来附。隆武帝闻之,遣使间道封守法、大定俱为伯。然是时中原尽失,大兵之徇秦地者众;守法所得郡县旋为大兵恢复,声势浸衰。六月,守法退回五郎山。八月,武大定之众败于兴安境中。九月,王光泰败回勋城,又败走房竹。丁亥正月,守法奔石城子。二月,走长安石鳌谷。三月朔,守法破宁州,与高勋等据兴安州之乔麦山。总督孟乔芳引兵攻之;四月八日,伏甲深林,以轻骑诱守法出,擒之;守法犹执铁鞭格杀数十人乃死,传首西安。大定入蜀。

  滇黔

  孙可望,献贼之余孽也。献忠既诛于蜀,可望溃而西,南至滇、黔;所至兵摧,无敢与抗者。乃有忠愤激烈徒手而与之搏,虽不量力,然其义足尚也。录之于左,而城之死节者附见焉。

  吴子骐、刘管、杨元瀛、谭先哲、石声和、顾人龙

  吴子骐,字九逵,贵阳举人,为兴宁知县。安邦彦之反也,围贵阳;而子骐念母在城中,仓猝弃官归,遂不仕。总督朱燮元知其才。崇祯十年,蛮贼阿乌谜叛,陷大方城,逐守将,引兵内向。燮元属子骐走书召六广诸目晓谕利害,果相率降附。燮元上其功,玺书嘉奖。至是,闻可望等拥众将至,子骐谓邑绅刘管、杨元瀛等曰:吾明之老臣也,坐视贼至,屠戮乡邦,何以报国?因共起兵扼贼于要路,败之;败后益众,力不敌被执,俱不屈死。管、元瀛并起家乡荐,管官主事、元瀛官同知。子骐同年谭先哲,平坝卫人,官户部郎中。邑城之陷,与同里前兵备参政石声和皆阖门殉难。有顾人龙者,定番州人,尝出仕;既老,家居。寇至,率士民拒守,杀贼甚众。及城破,骂贼而死。

  席上珍、金世鼎(附何思)、段伯美、余继善、耿希哲(附冷阳春、夏祖训)

  席上珍,姚安举人;为人磊落尚节义。闻可望等将入滇,与其友大姚举人金世鼎谋曰:城尚可守,盍起兵拒之?因出家财,募壮士二万人,与姚州知州何思率以乘贼。可望乘其未备也,疾遣其将张虎奄至;一战而败,世鼎自杀。上珍及思被执,可望欲降之。上珍厉声曰:我大明忠臣,岂屈于贼耶?骂不绝。贼纫其口,犹骂。可望怒,剥其皮;从踵至顶,其声隐隐也。思亦不屈死。其时,晋宁举人段伯美、呈贡诸生余继善、耿希哲及昆明孔思程,皆起兵拒贼。思程以从军得官,众以其能武,推以为长。及定国兵至,思程泛舟遁;伯美因与知州冷阳春、知县夏祖训共守。定国攻破之,伯美等皆死。阳春,石阡人;祖训,嘉兴人也。

  或有问于余者曰:子以诸义旅之举,是欤非欤?余曰:子言何如?或曰:是不知天命者耳。昔者以全盛之势、九重之尊、四海之富、山川之限、关塞之险,荷戈彀弩而防卫者所在如林;然而一夫袒臂大呼,什佰成群,披袯襫、持白梃,望屋而食,则列城为之尽闭。其势浸以蔓延,攻城郭、掠官寺、屠乡聚,于是天子赫然震怒,选徒命吏,贤相制其谋、良将奋其勇、健吏供其饷,不爱高爵重赏,招致武健异能之士,以制狂猘、救黎元;然而此蹶彼炽、朝散暮聚,丧师失国,所在见告。垂青纡紫、华轩高盖之徒,委印缓、捧符册,望尘归命,长驱至京,不三日而开门延贼,帝后仓皇殒身尺组。逮夫紫盖南渡,长江天堑犹足立国,晋元、宋高之业未艾也。无何而元帅请命,王师入关,以方张之虐焰,百万之众易于拉朽;然后真人应运,徐收大物,命官置吏,耆定中原,旌旗南指,马首倒戈,前锋未抵于近郊、戈船未济于横流,而君相逃窜,臣民诓骇,壶浆筐篚,络驿劳军,传檄而定吴越之墟,亦足天命之有归而历数之难强矣。乃诸臣者,吹既灰之烬、导将涸之波,怒其螳背以当雷车,驱乌合、招亡命,倚狡猾为谋臣、伏戎卒为将帅;使晏然之州里,卒罹锋刃,积骸为丘、流血成川,宗党戚姻骈首同尽,累世蓄藏涂地无遗,兵之所屯,荆榛弥坚。哀哉!拚三百年之休养生息,以博虚名之一误也。且夫不知其无成而为之,不智;知其无成,驱父兄子弟以殉于徼■〈彳幸〉之万一,不仁。不仁、不智之事,君子讳焉。而吾子犹胪列而记述之,毋以奖乱乎?余喟然而叹曰:有是哉!有是哉!信如子之言,则是靡鬲不必奋迹于成旅、箕子不必伤心于麦秀,申胥秦廷之哭为妄、田单牛火之策为愚也;而岂其然哉?夫孝子不以父疾而斥其医,贞妇不以夫亡而蔑其孤。蒙险而愈厉者,忠臣之谊也;犯难而不避者,志士之烈也。故曰:岁寒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且夫事有变易、时有反复,有仍复国迟之三十九岁之久、南阳佳气发之一十八年之后;非其臣民歌思旧德、不忘先朝、痛心故业,含悲蓄愤,淬厉以俟机、感奋以赴会,历久不渝,而后能成事哉?而子乃以不智、不仁目之,则将奉君父如奕棋、视宗社如传舍,腼颜蒙面以视仇者皆智欤?私家室、保妻子、恋利禄、营爵位、卖人城社、覆人宗族,以博进取者之皆仁欤?审如是,则三纲皆沦、九法将斁,礼乐崩颓、诗书灭绝,中国胥化为蛮貊、人类变而为豺虎也;岂得为宇宙哉?南都之立国仅矣,其小人之酿成祸败者不足论;至有平居高谈名节、号召徒党、自附清流,忽焉丧志屈膝献国。而其忠义激发誓死不顾者,乃在放逐之孤臣、斥远之下寮、穷山绝谷布衣韦带之士,慷慨陈言、流涕书檄,而四方响应,千里之远如共方社;缁流羽士裹粮呈伎,重趼来赴。事虽不成,天地震动,此其志气伟然,皜皜乎与天日为昭者也。成败利钝又何计焉?善乎赵襄子之言曰:智伯已亡无后,其臣犹为之报仇;此天下之义士也。斯言也,有三代之遗直焉。呜呼!以土崩瓦解之秋,而区区闽、粤一隅支撑名号者一十五年;甚至海滨蛮岛风帆浪楫,保其冠裳数十载不变,则皆诸义士风声之所激也。惜乎!可纪者止此耳。其它怀忠抱信,名湮没而不彰,可胜叹哉!后有君子,续而传之,其必有孚吾言者矣。

  ●南天痕卷十八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二十九(死事诸臣)江天一、画网巾先生、陆宇■〈火鼎〉、贺向峻(附汪参)、王延善、蒋尔恂

  ·列传二十九江天一、画网巾先生、陆宇■〈火鼎〉、贺向峻(附汪参)、王延善、蒋尔恂

  江天一,字文石,歙县人;与金文毅同起兵绩溪被难者也。父士润,湖广某司巡检;献贼破武昌,拒贼自沉于江。天一正直廉介,家贫好学,所为制举文,磊落闳肆。屡困童子试;年三十六,见知邑令傅公,始得补郡弟子员。令故重天一,尝令来请事;凡数年,终不以私见。是时,天一贫甚,所居瓦不全。会姻戚有絓误事者,令急捕之,夜怀金百二十诣天一求解;天一愕然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亟挥之去。性好结客,士至者倒履恐后。赴友急,不择利害;见踰礼法者,面叱责不稍贷。与同邑闵遵古最善,闵亦好义慷慨人也。晚年益厌弃制举业,知天下将乱,与金文毅用军法团练乡子弟,为御变计。黔兵之掠徽也,邑里大恐,文毅遣天一拒之。天一抹首摄弓矢,夜率壮士驰数十里,与黔兵战祁门,悉夺还所掠男女、牛马。主兵者大怒,劾奏;文毅就逮。天一草疏诣阙陈状;天子悟,事得白。及金公起兵,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独推重天一;内外机事悉取决焉。既就执,天一亟走归,拜其祖母及祖庙曰:吾首与金公举事,谊不可令公独死。追公及之,大呼我金翰林参军江天一也。遂并执之。时,闵遵古侨芜湖,天一道过之,突入其家;从朱缨带刀者一人。遵古曰:事至此,奈何?天一曰:无他言,今将往拜孝陵,引颈受刃耳。客闻者皆惊窜,遂辞去。遵古俄携酒肴至其所,与天一坐饮。带刀者义之,大言曰:君无以武人鄙我!我雅知忠义。今世吾心服者,史阁部、黄总兵、金翰林与江君而四耳。然吾在座,子毋乃有不尽之言。因起去,呼二小卒伺门外。遵古复与天一往谒金公,痛饮悲歌。门外刀戟环列,铁声铮然,遵古不顾也。至江宁,总督欲释之;天一仰曰:我为若计,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同遇害。芜湖僧海明乞贷市棺,抱金公尸而殓之。遵古与闽贾萧伦往收天一及陈继遇、吴国祯、金元英之骸,送归其家;吴、金无家人,复买地葬之,立碑识其处。天一妻子将入官,其弟子歙人洪澜以百金赎之,市田给饔飧焉。

  凡节烈之事,非其生平积学、行义者不能为;以其养之有素焉。余故传天一而约略其行事,虽微金公,彼必有以发之矣。遵古笃义,犹曰收故人也。至如海明、萧伦,与诸义士素不相识,而经营后事、冒死不顾,非三代之遗民乎?宁都魏禧传其事甚详,余不复叙,着其姓氏云。

  画网巾先生,其姓氏、邑里、爵位,不可得而稽也。初与二仆潜迹邵武光泽山寺中,作苦佣食,衣冠俨然。久之渐露,光泽防将吴镇掩捕之。逮至邵武,镇将池凤鸣询其姓名,嘿不应,凤鸣异之;谓曰:去尔网巾,无以惑众足矣;吾不汝杀也。部卒因褫其巾。先生既索网巾不可得,晨起盥栉毕,呼二仆曰:取笔墨来为我额上画网巾。仆问故,先生曰:衣冠传自历代,椎网巾我明祖创制也;即死,可忘明制乎?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军中哗笑之,共呼「画网巾」。久之,金声桓遗党张自盛、洪国玺、曹大镐、李安民等结寨山中,号四大营,时出劫掠。庚寅夏,清帅檄江、闽合剿之,四营溃。池凤鸣因诡称先生为阵俘以献,提督杨名高见其额所画,笑置不问也。槛车至泰宁,欲谕降之。先生因谓杨曰:吾旧识王之纲,就彼决之可乎?杨喜,遣诣之纲。之纲愕然;先生曰:吾固不识公也,特从公索死耳。之纲因穷诘其县邑、姓氏殊苦;先生喟然曰:吾忠未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不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自讳久矣,汝何问为?若曹呼我为画网巾,即我姓氏矣。之纲抗声谓之曰:天下大定,一人强死何济?且改制易服,王章也;何不薙发以全汝生?先生顾而唾之曰:贼奴!我网巾且不忍去,况发乎?死矣,无多言。之纲怒,令先斩二仆。群卒捽之,二仆瞋目叱曰:我岂畏死者?顾死亦有礼,当辞我主人。于是,向先生叩头曰:奴先往泉下扫除。怡然就戮。之纲乃好言慰先生曰:先生岂有所负?不然,留姓名昭千载也;何坚自晦?先生曰:我何负?负明耳。一筹不抒,束手就尽,与婢妾等;尚可以姓氏易节烈名哉?乃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又以白金一封付刑者,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观者见其画网巾斑斑额上,无不泣下。诸生谢韩殡之松巢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岁时祀之。四营既破,所俘献者,多有文秀俨毅、顾盼伟然,至死不自言者;岂亦先生之流亚欤!并其轶事而失之,可恨也。

  明之死事者众矣,未有若先生之奇者。观其义化二仆,即生平学术可相见矣。彼莅杀先生者,皆膺明之显爵者也;二仆且得而唾之矣。悲夫!

  陆■〈火鼎〉宇,字周明;鄞县人。父世科,大理寺卿。少与钱肃乐、张煌言同学,慷慨有大志,喜任侠。南北之变,士大夫亡命走江湖者,闻■〈火鼎〉宇名来就之;无论识与不识,皆馆而礼之,食客常数十百人。钱肃乐奉鲁王监国,防守江上,宇■〈火鼎〉左右其间。及王航海,诸臣茇舍从之,风帆浪楫,栖迟岛屿之上得不匮乏者,以内联义士为之囊橐,而宇■〈火鼎〉实为之魁。癸卯,为降卒所诬,捕入省狱。狱不具,脱其械,未至寓而卒。宇■〈火鼎〉以好事破其家;既死,人摒当其室,于乱书帖下得布囊,发之,则赫然人头也。其弟春明识其面目,捧而哭曰:此故少司马笃庵王公头也。笃庵名翊,起兵四明,鲁王就加兵部左侍郎;既败,枭头于甬之城阙。宇■〈火鼎〉每过之,徘徊其下,思收葬之。一夕,有入室叩头而哭者;问之,曰:余渔人毛明山,人向以卒伍事王公,今不胜故主之感;公每停骖王公头下,亦有意乎?因相与流涕而诣江子云,计所以收其头者。江故钱司马将,与宇■〈火鼎〉交善。会中秋,舟人习竞渡,舟楫如云、士女杂沓,子云红笠握刀,从十数人登城遨游,戏至枭头所;问守卒曰:孰戴此头也者?卒以司马对。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击之,绳断堕地。宇■〈火鼎〉、明山已豫立城下,明山拾头囊裹之,宇■〈火鼎〉以身蔽明山。当是时,龙舟噪甚,人无回面易视者,得杂俦人而去。宇■〈火鼎〉得头,祀之书室,盖十二年矣;而家人无知者。至是,春明始椟而瘗之。嗟乎!宇■〈火鼎〉之义奇矣。独怪王公死已二十年,而其面目犹可识;岂忠义之魄,风日不得而败坏之耶?即此一事,宇■〈火鼎〉可传矣。

  贺向峻,字葵忱,丹阳人;博士弟子。年少负奇气,豪迈不羁;与其友汪参最善。参字中子;能驰射舞矟,而向峻善击剑。两人念天下将有变,愈任侠结客,侦刺时事。闻政令不便,辄指切宵人,嚼齿骂曰:若居高官、享厚禄,奈何坏天(?)至是?与其客浮白醉呼,慷慨流涕。甲申之变,参在京师客周钟所,参故钟门人也;和药进钟曰:先生负盛名,不可不死国;死亦不可过今日。钟谢曰:生幸教我,甚善,姑迟之。参视钟究无意引决,投杯骂曰:我乃与贼臣为伍。即变服遁归。未几,钟果以从逆伏法;参与向峻,时时麻衣绳履,彷徨草泽间,或相持恸哭。及南都拥立,马、阮乱政,向峻叹曰:天下事尚可为,令贺某得摄尺寸柄,当整残疆以冀中兴;今若此,我知大江以南非净土矣。明年五月,金陵不守;披发狂走数日,与汪参抹首佩剑持矟,率壮士十余人驰至大丕山,旬日聚众千人。是时,清兵渡江,郡县皆传檄下,仍故吏、易服色而已,无他兵以守也。以吴越之壤,揭竿者群起;然皆驱市人而战,往往不阵而败。向峻袭金坛,破之。无何,清兵至;主兵者惶惑,向峻为画计策不用。或劝之去,曰:吾与共举事,弃之不义。擐甲守城。城破,被执,见杀;年仅十九。参跳而免,复收其散卒,搏战城下,杀伤过当;至力尽,犹下马步战,手杀四、五人,重伤死。

  余叙次义兵死事诸臣详矣,后乃得贺、汪事。向峻年未弱冠,或疑传者之非真。昔,孙策定江东,死时年十七。向峻虽非其人,然不可谓天下无英才也。自科举法行,士非文词不进,哑言踽步以为文雅;而倜傥奇伟之士,多沦于草野,发愤自奋,不量力以死。悲夫!

  王延善,保定新城诸生。慷慨尚义,见天下已乱,散万金产结客。三子:长曰余恪,次曰余佑,季曰余严;余佑出后其叔建善。建善以庚辰特用,尝知山西临县及河南鲁县。闯贼之陷京师也,延善率其子弟与雄县马鲁起兵讨贼,移檄远近,连克雄、新城、溶城三县,擒伪官郝丕绩等数人斩之,势大振。贼败,兵屯未已;或至清廷告变,逮入狱。余恪谓其弟余严曰:吾父以义死。子不可不从。然陷我父子者,仇也;必报之。若壮,可复仇;吾往死。乃赴京,大呼:起义生员王某长子也。遂与父俱死燕市。余严则率壮士入所告者家,歼其老幼、男妇三十口。当事者义之,得无究。余佑乃奉其父建善隐易之五公山,世所称五公山人也。山人字介祺。幼恢岸,有大志,受业于溶城孙征君奇逢、定兴杜紫峰,学无所不究,尤务实用。少从其父在兵间,通晓兵法;善骑射击刺,弓弩无虚发。尝与友人谈忠孝大节,感慨激烈。目炯炯如电,须戟张,蹲身一跃丈许。观者辟易,啧啧曰:王先生命世才也。晚而名愈高,远近就学者数百人;缙绅豪士往往构讲堂、具安车迎之。山人幅巾鹤氅,往来上谷、瀛海、嵩岱间,儿童野夫皆知王氏。见其过,随而观之,问王先生无恙;山人为停车问劳而去。家贫,四方士到门,典衣剉荐,接之无怠。府县长吏馈之,辄不受;来谒不见,亦不报谢。着万胜车图说一卷、兵民经络图一卷、诸葛八阵图一卷、十三刀法一卷,又辑古人经世事为居诸篇十卷、涌幢草三十卷、诗文集三十二卷。康熙甲子正月卒,年七十;门人私谥曰「文节先生」。

  孝廉王公,尝称山人所著书为诸葛流亚。而其才之不用。嗟乎!彼其父兄以义死,岂肯复为世出?蕴其所学,怀不能已,著书以自见;伤矣!然使山人果屈节,世岂能用之哉?则不如老死山泽而书永传也。

  蒋尔恂,字笃生;保定蠡县诸生,户部主事范化之子也。崇祯戊寅,畿内被兵,范化死焉。尔恂方十余岁,痛哭呼天,誓报父仇;画父像,己带剑侍其旁,朝夕泣拜。及长,多力善骑射,技勇绝人。尝道遇贼四人劫妇女衣,叱而鞭之。其魁恚,侦其出,纵五百骑,邀之途。时尔恂方从两骑迎其兄女,闻有贼,分一骑护其女入村;自挟一骑,彀弓注矢,跃马大呼,连发二矢,殪其前行二人,贼众惊溃。其魁呼曰:我非敢害公子也,愿请前四人罪状。尔恂大骂数之,魁谢去;徐按辔护女而归。又有土豪欲与尔恂为难,尔恂阳谢之,大会其众,置酒。酒酣,拔刀起舞,立斩三人于座上;众惊服乞命,复邀之坐,尽欢而罢。其豪侠如此。甲申之乱,益散家财,结死士,备非常。每念君父之仇,慷慨悲歌,欷歔泣下。山东人王道土者,有异术、能前知,群盗服焉;请以为魁。道土曰:我不能魁尔曹也,顾亦未见可魁者。众曰:闻蒋公子尝愿举事,盍投诸!道土曰:善。因与其渠数人谒尔恂。当是时,畿辅初定,民多流亡,而所在官吏贪虐;尔恂愤惋,形于词色。蠡县知县衔之,将害焉;尔恂避之中野乡亭。偶遇汛卒,自言尝杀蒋某,则其父也。尔恂大惊,阴质其姓氏,欲起众杀之。及归,而王道土适到门,望见尔恂白晰秀伟,气岳岳;则大喜,前述与众推戴意。尔恂阴计曰:盗无能为也;然吾欲诛虐吏、复父仇,非此机不可。乃许之,与为期。夜半,率其徒入杀知县,捕汛卒磔而祭其父。远近闻之,以为蒋公子起义也;旬日间,聚而应者二万余人。东破河间,将入山东。京师发兵追之,战败众溃,以数十骑遁至河侧;谓其骑曰:我报父仇事已矣。若等乌合不足有为,我且死,若亦各归田,毋再聚自取夷灭。遽跃入水中,救之不获。当事闻公子死、众已散,且变由官起,不穷其狱。公子入水不死,久之致书所亲曰:吾父仇既报,无所恨。天下事大,顾同事非其人,是以败也。今长往矣。后遂不知所终。

  蒋生事不足录,独其借盗兵报仇,既败而散其众以遁,似有智谋者。呜呼!今之熟视君父之仇而濡忍以老死者众矣。

  ●南天痕卷十九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 隐逸传 姜采(附姜垓)、叶廷秀、余增远、方以智、费经虞、熊启宇、胡正言、朱议霶、周齐曾

  列传三十一 逸士传 李孔昭、李世安、万泰、汪沨、邵泰清、严书开、张次仲、李天植、徐枋、张来凤

  ·列传三十隐逸传

  姜采(附姜垓)、叶廷秀、余增远、方以智、费经虞、熊启宇、胡正言、朱议霶、周齐曾

  呜呼!南渡之后,诸臣有艰难尽瘁、险阻不避以力扶衰运者,有临危抗节、万死而不悔者,余既章章详其事矣。其或晦迹肥遁,潜山泽、混缁素,高风峻节,邈不可追,而行事泯没;然其不负所事,西山义士之风尚在也。而已有举其姓名而人未之闻者;噫,可惜也!传曰: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夫其人既以隐忍惧祸,则尝恐姓氏之落人间;又安得而传之?以余所见,庚辰进士黄周星,字九烟;性高亢,隐居湖州之浔溪,老屋三间,与其妻女操作佐食。人以诗文就质者,为设酒肴亦不辞。稍忤其意,则面加叱责;遇富贵者则愈倨,人亦惮见之。孤行一意,至屡空不介意。一日恸哭于野,赴水死。又有癸未进士李长祥,字研斋,四川遂宁人;选庶吉士,尝以御史随鲁监国入闽。闽陷,隐绍兴山中,当事物色之,复移常州,总督郎廷佐以礼聘焉。长祥乃出千金,聘金陵美姬。姬工诗,善画竹,梳高髻,拖百折长裙,仿汉宫妆,号中山秀才者;侍婢名墨池,亦髻色。长祥日拥姬于高楼,作长夜饮。郎闻之,以为无他也。居数年,忽弃去,不知所终。呜呼!鸿飞冥冥,弋者何慕?以两先生之踪迹观之,则天下之大,其晦迹而全身所不及见且闻者多矣。求之传记,而文字残缺,传者寥寥。明史所纪,南京不守,其变服为僧者:光禄寺华亭许誉卿、少卿江都姚思孝、给事中山阳陈启新、御史乐安成勇数人而已。今取其稍有事实者存于篇。

  姜采,字如农,号卿墅;山东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由仪真知县擢礼科给事中。以言事得罪,庄烈帝怒甚,下镇抚司,欲置之死;而廷臣申救者众,乃杖之百,遣戍宣州卫;事具明史。弘光立,赦复故官,以父忧不赴;流寓吴门,自称宣州老兵。弟垓,字如须,庚辰进士,官行人。见题名碑崔呈秀、阮大铖与魏大中俱列,立上奏铲去之。采之被杖也,昏绝不知人;垓含溺,吐采口,咽之得苏。及父死于贼,上书请身系狱而释采归治丧;不许。乃号泣奔丧,归奉母避乱走苏州。阮大铖得志,怨垓兄弟,欲杀之。采避地徽州,尝绝食,樵子宋心老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数十里之孝廉家得一饱。孝廉亦高节不出者。因祝发黄山,而自署敬亭山人。垓变姓名,避至宁波,遯迹天台、雁荡间。兄弟皆不与世人相接。采有子安节、实节,才而文,亦不令进取。后闻山东平,母欲归,采扶母归莱阳。山东巡抚闻其名,檄郡县招致之。采故堕马召医,舁竹箯以见使者;使者归报,采即夜驰还江南。癸丑夏疾病,呼二子谓曰:吾受命谪戍,会遭世乱,流离异乡;生不能守坟墓,死不能正邱首。今当待尽宣州,以志先帝生全之恩。既数日,疾亟;曰:吾不能行矣,死必埋骨敬亭山麓。年六十七;子如其言。所着有正气集、馎饨集、敬亭记事摘谬,藏于家。垓后亦卒于吴门云。

  怀宗之明察,非亡国主也。惟其轻折辱臣下,大者诛夷、小者杖戍;于是刚直果敢任事之士皆自剉,而在位者率佞谀、偷合、苟容、全妻子、保富贵之人,以致寇盗纵横,畏缩不能御贼。至三日开门迎附,岂不可叹哉!熊、姜之狱,执其成心,久而下化;及李建泰出师,帝御门推毂,濒行,建泰顿首以二人请,乃得出狱。未二旬,国亡。传曰:天子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此非衰亡之象乎?若采至死不忘故主之命,可谓纯臣矣。

  叶廷秀,濮州人。天启乙丑进士。受业刘宗周,造诣纯笃;宗周门人,以廷秀为冠。崇祯中,官主事,疏请终养,居丧尽礼。保举法行,有列其名者,辞不赴。服阕入京,抗疏救黄道周;帝怒,杖之百,遣戍福建。然廷秀实未识道周也,特重其学行耳。既遭斥辱,处亦恬然;道周深服其有养。南渡,召为吏部主事。侍郎解学龙荐道周,因及廷秀,帝命以佥都御史用;马士英恶其刚直,但授光禄少卿。唐王立,召拜左佥都御史,进兵部右侍郎。闽亡,去为僧,匿迹山寺。其徒问其姓名,终不言;及疾亟,取笔书示之,掷笔而逝。

  余增远,字谦贞,号□水;兵部尚书余煌弟也。崇祯癸未进士,知宝应县。刘泽清镇淮阳,勒有司庭谒;增远不屈,投劾归。监国时,起仪制司主事,进郎中。事败,避居村墅;草屋三间,躬亲农圃。有同年生为监司,求见不获。一日,屏驺从,自诣其庐,增远偃卧不起。曰:多病不能为礼。监司执手劳问。甫出门,则又荷锄灌园矣。隐居二十四年,未尝入城市。年六十五卒。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昭,湖广巡抚。以智举崇祯庚辰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少美姿貌,聪颕绝伦,书无所不读;为人风流自喜,及语忠孝,大节凛如也。初入翰林,而孔昭为嗣昌所诬,诏下狱;以智伏阙讼冤,帝不听。乃刺血书疏,候公卿入朝叩头乞达,跪长安门者二年。帝闻而怜之。孔昭得遣戌,选为定王讲读官。十七年春,召见德政殿,以智陈天下大计,帝屡称善。及京师陷,被贼拷掠,乘间脱归。阮大铖与方氏父子不协;至是用事,使人奏以智降贼,欲杀之。乃变姓名,避之岭南。已而,南都覆,唐王立于福州,召复故官,不赴。及永明王立,知以智在德庆州,起官中尹。寻进少詹事,再进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召入辅政;并不赴。久之,复召;辞益力。转侧蛮獠洞壑间,艰苦备至。寻薙发为僧,号无可。大兵陷桂林,执见马蛟麟;以智趺坐曰:十召不出,不忠;家有老亲,不能养,不孝;分当死。蛟麟令作书招陈邦傅,以智厉声曰:我岂招人降者?蛟麟知不可屈,乃听之去。乙未奔父丧,庐墓三年。又十余年而卒。所撰通雅及浮山前后集,凡数十卷。

  费经虞,字仲若,新繁人。早孤,事母孝,尝到臂疗其疾;好学敦行,州里重之。崇祯己卯举于乡,十七年正月授昆明知县。有江西人选什邡典史,携幼妇偕行,次沅州,而典史卒,经虞出私财殓之。妇无所归,愿适经虞;经虞不可,择士人嫁之而去。明年,土酋吾必奎败,其从数百人皆当诛;经虞察之皆良民,絷缚饥困、气息仅属,乃释其缚,居之庑下,煮糜哺之、寝以蓐草。夜具牒,白其冤。上官屡讯,执如初。乃罪十二人,而释其余;给赀遣还乡里,其人欢舞叩头去。沙定州扰云南,逐黔国公;群僚惮其凶威,独经虞与之抗礼。又明年,迁云南同知。是时,蜀中大乱,经虞乡邑已残毁,而滇中复乱,意忽忽不欲仕,投牒乞归。巡抚吴兆元、巡按罗国瓛不许,且荐为广东知县;经虞力辞,不听。又明年,薙发以示不返,乃听之。甫出境,而大盗孙可望入滇,流寓雅州,转侧入陕,播迁沔、汉之间;兵戈饥馑,濒于危难者十年。乃东游,家于扬州,杜门著述,扬人罕见其面;有毛诗广义二十卷、字学十卷、雅论三十卷。卒年七十三,门人私谥曰「孝贞先生」。子密,隐居博学,有父风。

  熊启宇,字六开,南昌人。由贡生,崇祯十三年特用为临安府推官;屡迁至兵部副使,仍莅临安。孙可望入寇,启宇被执,谩不屈;贼义而释之。贼所至屠僇,横尸数十万;启宇为起大冢,燔而瘗之。岁饥,民绝食,发粟疗之;两月中,获全无算。士民为之立祠。后隐居不出,不知所终。

  胡正言,字曰从;休宁人,徙上元。少颕悟,博学能文,精究六书;其所摹金石古文、大小篆,推重一时,为国子监上舍生。南京礼部檄令纂辑诏制全书、校刊钦颁小学表忠记诸书,以劳咨铨部,当授翰林院职;未赴,而京师陷。南都仓卒立君,时尚宝诸玺悉沦于贼,诏诰待玺以行;署礼部侍郎吕大器言于朝曰:胡正言博雅工篆法,可令之督治。立遣使召赴工部,考古式督工范金为之;首成「广运之宝」,继乃购大玉,开局雕镂龙文螭纽,镌「皇帝之宝」。宝成,正言又撰大宝箴一疏,藉宝以献。其略曰:祖宗大宝,传历永世;自天启中,宦竖窃弄,宝几堕地。先帝圣明继统,虔虔奉持十有七年,忧勤不怠;不幸沦丧,光启陛下。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憔陛下祈天永命,以仁为宝,克赞中兴;报仇云耻;缵复旧物。则大宝永永,与天无极。诗曰:天难谌斯,命不易哉!守宝之道,在是而已。疏上,授武英殿中书舍人。正言曰:我岂以艺博一官耶?辞不受。其后国事日乱,正言绝口不谈世务。及南都亡,屏居一楼。

  足不履地者三十年。年九十一,无疾而逝。

  当金陵之建,士大夫奔走势要如骛;虽自号东林老宿,不难返颜攻正人,以冀马、阮之怜而收之。其后,卒献国以自媚。正言试官中书,得日与枢辅接席,岂非趋名位者一机哉!而嚣嚣然不顾,宁屏居守正而以穷死。其抱岁寒之节者欤!夫贪名败检之夫丛集于上,而坚贞直谅者泯没于下,此世所以终否也。

  朱议霶,字用霖,宁藩支子裔也;袭奉国中尉,家南昌。父统鐼,崇祯丁丑进士。议霶幼聪慧,万元吉与统鐼同年,尝过其家。议霶时七岁,与元吉奕,指挥攻杀得胜乃已;元吉大奇之。统鐼知江夏县,县固剧,号难治。议霶年少,已能佐其父。财赋出纳,悉关其手;老胥慑伏,毫发不得侵欺。已而父卒,官牒取其籍,欲从中有所劾治。老胥匿其籍,大索不得;议霶与其友诸生张若仲日夜穷思所出入各条计,合之十数万金,无少差,另具册报,老胥及推官惊以为神。父丧乃得归。然自是得呕血疾。议霶性豪迈,见天下将乱,愈轻财结客,招致方外异人;士之有技勇与精击刺者,皆馆之。左良玉之内犯也,议霶与九江毛珏、任济世谋,与客之壮武者将柯陈兵,遏之九江;与当事议不合,散去。九江随破。及金声桓入南昌,议霶曰:大乱至矣;坐守田庐,以待诛夷乎?立挈妻子走建昌。已乃依宁都魏禧,结庐翠微峰,变姓名为林确斋。既苦贫,种茶冠石,亲荷锄灌植;弟子皆负担以从。所制茶高妙,远近号曰林茶。晚工诗,善二王草法;虽居山中,求书者不绝。年六十一而卒。同时有八大山人者,亦南昌宗室也,补县诸生;国变弃家为浮屠,奉深山中。居数年,精其法,升堂称宗师者二十年。临川令闻其名,延至署。数月,忽不自得,佯狂,走会城,被褐布袍,歌于市中,忽大笑,已而痛哭;人莫测也。久之,留止其侄家。山人喜水墨画,花竹、怪石、芦雁、汀凫,翛然有出尘之姿。草书亦怪伟,人得之,争藏弆以宝。然遇贵显者,则闭拒不肯画;虽以数金易一石,亦不可得。持绫绢至,直受之曰:此增我袜材。贫士、山僧置酒招之,饮一、二升。辄醉。醉后泼墨淋漓,虽十幅不厌。已而,闭口不复言。人至,则掌书一哑字示之。而喜饮愈甚,人馈之酒,持■〈觞,酉代角〉笑不休。醉后,唏嘘泣下。其它文字,皆古雅幽涩,然秘不示人。

  明季天下宗室几百万,所在暴横,恣为非法;而在南昌者尤甚,民间号之曰「鏖神」。及遭闯、献之难,所屠戮者亦几尽矣;此亦盈虚之数、天道好还之验也。而中尉独能以礼自持,既罹大故,隐居自力,易姓以避患;岂非宗室之贤?至山人之佯狂,其行愈诡而其志愈悲,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周齐曾,字唯一,鄞县人;性高介。少为诸生,治经书悉屏弃注疏;作文抒所独得,亦不蹈袭前辈大家。丙子举于乡,癸未成进士,出太常卿吴麟征之门。除广东顺德令,立古社仓法,置义田,以备旱潦;又立弓箭社,集闾里壮丁教之击刺,盗发辄捕获,一县称神明。摄守香山县,故有黎种,隔以海,巡按御史入土官贿,许渡海,葬内地;齐曾曰:若尔则授黎以县土。持不可。隆武帝立于闽,召旧辅何吾驺入直;吾驺,香山人也。苍头庐儿,凭势豪横,齐曾痛惩之;吾驺移书诮让。齐曾叹曰:国家祸乱至此,区区闽、粤一隅,不令长吏抚循其民,犹仍故习;是夫也,必败国。吾不忍城社之及于祸也。拂衣归;监司因留之,不可。归而江东已失守,彷徨号泣;入剡源,架屋林壑深处,号曰「囊云庵」。尽去其发,为「发冢铭」曰:惟松有声,可以无哭;惟薤有露,可以无泪;惟鸟石依依,可以无吊客。因自号「无发居士」。草衣粝食,隐居二十余年。性耐劳苦,搜奇木为养和、竹根为炉,手自削制,婆娑舞弄;见者皆尚其风致。同年生为海道,招以书,谢不往。曰:吾以去来,朝不知暮宿所,故人咫尺,举目有山河之异,毋相溷为也。同年必欲见之。值其母丧,往吊焉。一叩首谢,起避去。终不交一言。是时,绅士之隐于禅者,若法幢(林曾志)、渔山(熊开先为僧,改名黄檗)、无可(方以智),皆挂拂卓锡,椎鼓上堂,称法嗣。齐曾既僧服,雪窦石老人欲传以法;齐曾笑曰:我僧也乎哉?辛亥三月卒,年六十九;士人谥曰:「贞静先生」,以志其非禅也。有诗文数卷,甬上李邺嗣叙之。

  夫厌世污浊而隐、隐而僧,不得已也。而仆仆焉称善知识,以与富贵者日接,是安得谓之隐哉?若贞静先生者,可师矣。

  ·列传三十一逸士传

  李孔昭、李世安、万泰、汪沨、邵泰清、严书开、张次仲、李天植、徐枋、张来凤

  李孔昭,字光四,蓟州人。少负隽才,有文名。壬午举于乡,见天下已乱,不愿试礼部;友人强之,则曰:吾文入试必售,策名吏部,则王身也,何以报国?已就试,果中式。叹曰:天下事不可为,吾能掌擎日月乎?古者仕未受禄,犹谓之士,可以洁身。遂不廷对而归。尽卖田宅,遣童婢,挈妻子奉母入盘山,结茅以居;亲邻笑阻之,不顾。明年三月而国亡,缙绅或死、或降,无得全者;然后知其先几也。布袍草履,采樵自给。痛念先帝,筑土为坛,日哭临其下,服缞绖者三年;岁时必祭,焚纸钱焉。春秋佳日,或黄冠遍游山寺,独吟赋诗,人莫测也。久之,乃竞传有李进士避地云。妻早卒,不复娶。玉田江山秀,其同年也;往访之。翦蔬设食,一童子具食;已江问郎君何在?指童子曰:此是也。命之拜;怆然出涕,孔昭怡如也。有时风云绝炊,见母饥,辄伏地恸哭;母感动,忘其贫。山中人见者,皆泣。有孝廉某,将赴公车;既而曰:吾出郭门一步,何面目复见李光四哉?止不复出。其感人如此。当是时,清取北京,次第下秦、晋、齐、鲁,隆礼明士大夫,招致即授显官;士之匿迹山泽者咸出。孔昭同年生,布列朝内,皆欲引以自助;而孔昭愈避匿。巡抚宋权遣使致礼币,使者入山,逢负薪者,问曰:李进士家何在?以手指示之,揭担去。及门,不得入。访之邻叟。叟曰:嘻!若所见山口负薪者即是也。吏追之不及。明日再往,则室已虚矣。巡按御史陈某疏荐于朝,有司物色之,不知所在。翰林学士梁清标以事至蓟门,入盘山求一见,孔昭先期遁去;留数日不出,清标寄诗于山寺而去。久之,北海富人某,贤而好士,愿以重礼迎致家塾;辞不可。富人曰:某非敢以课子溷先生也。敬先生学行,欲令子弟日侍左右,瞻动止、听议论,以为矜式。且先生苦形劳神而甘旨不给,太夫人老矣,某愿进私财以备朝夕之需可乎?孔昭见其诚,白母就之。日与学者讲濂、洛之旨,旁及礼乐兵刑术数诸书。曰:吾少读书,志在辅治天下;不意出遭离乱,习隐盘谷,樵汲养母,志荒学浅,诸君勉之。学岂以时世为废兴哉!终不及科举之业。未几母亡,哀毁呕血竟卒;庚子五月七日也,年四十八。子稷亦好学,能承其志。

  余叙次隐遯诸君子,在西北绝少;已乃得真定梁相国所为季进士传,读之而惊。嗟乎!此真隐者矣,名可得闻,身不可而得见;其梅子真、苏云卿之流亚也。真定之言云尔,余无以易之。

  李安世,字泰若,余姚人。父盘,承天府推官,以抗直忤巡按御史,自劾归;号理学名宗。安世外和内刚,有远识。万历乙卯举于乡,十上公车;及崇祯癸未,以泗州学正给由北上,年六十矣。邻舟有一少年,生甚都雅;问之,则楚士赴礼部试者也。少年曰:应举以求第者也;君十上不收,得毋所业之文误之乎?安世因出行卷示之。笑曰:若尔安得售?举而投诸水。安世老宿,素以文知名;至是为少年所呵,瞿然自失,下拜愿受教。少年乃授文三十首曰:业此售矣。缘道疾,读未终卷;及试,果得第。遍访少年所在,终不见;问之楚人,未尝有也。于是,人谓神授云。晚廷对,当得官。慨然谓其弟建曰:吾验之大势、察之人情,会见都邑麋鹿游矣。庙堂之上,怡怡如燕雀之巢幕。已矣,吾与汝速归,犹免于难。遂归而杜门不出。明年,国亡。鲁王监国,以吏科给事中召,不拜。顺治中,有同年生来守郡,数访之;称疾不见。守一日屏骑从,突入其庐,安世坚卧。守造榻前,见敝帷布被,萧然若寒士。叹曰:君何自苦乃尔?圣朝方悬高爵,网罗山林士,君可强起乎?不答。曰:吾力犹足以赡君。亦不答。临去,乃曰:吾老疾,不能肃客,君其恕之。守叹息曰:不图今日见真高士。终不报谢。年既老,礼容不衰;见子弟,无惰容,风骨峻坚。尝游吴山,疾趋蹑其巅;见少年扶掖不能前,为之笑。晚制一舟,携书卷钓竿往来蓝溪,自号「蓝溪钓叟」。年九十卒。弟盛世,字际虞,庚午举人;授青丰知县,有能名。忽梦其父朝服至,呼曰:儿速归!惊寤。次日,解绶辞上司,士民固留之不可。行未抵里,流寇破其县,摄篆者合门歼焉。国变后,与安世偕隐。

  崇祯庚辰,温璜尝语以三年国且亡。未孩曰:然则,公何尚应举也?温璜曰:为人臣子,自有职分;不济则以死继之,我敢避难乎?今观二李公,名既成矣,孑然高蹈,而司理湛身以殉;虽各行所志,其于识时变、明去就一也。皎然大节,不欺其志,岂以仕宦为利禄妻子计哉?呜乎!明此义者,可以仕、可以隐矣。

  万泰,字履安,号悔庵。其先定远人,国初从明太祖起兵,赐名斌;北征战殁,赠明威将军。子孙世袭宁波卫指挥,遂为宁波人。七传而至万表,泰曾祖也;官南京中军都督同知。虽武臣而好读书、谈道,时推理学名宗。至泰遂以文显,举崇祯丙子乡试,为浙东名士之冠。当是时,东南文士方以社会相标榜,吴中为最盛,而每惎浙人;独泰内刚洁而外和易,诸士乐亲之。鲁王监国,授泰户部主事;泰不受职而任宁波劝分之饷,以给义师。监国既入海,遂谢公车,不复应世事;间一出游,则与遗老高士聚于野店、僧寮间,阖户而语,侍者但闻其嗟叹声。友人高中丞、黄晦木尝以事系狱,泰闻之蹙然曰:吾不出,狱不解也。为至会城,以奇计出之;人莫测也。其后扁舟游粤东返棹,有同年生毛汧染疫将死,同舟皆欲弃之;泰独收视,亲其药裹,汧得生。而泰以病至九江,疾革,喟然曰:此行得水坑石数片、娘子香数瓣,未及把玩遽而缘绝,此为恨事。随行者问之家事,不答。丁酉十月也;年六十。子八人,皆才而好学。季子斯同,尤精于史。康熙己未,开局修明史,昆山徐司寇延之入京,以史事属之,书未毕而卒。

  汪沨,字魏美,钱塘人。孤贫力学,年二十二,举崇祯己卯乡试;未聘妇也。里富人欲女女以千金,沨不许;而钱太守以女字之。既成礼,沨从容谓之曰:吾本寒儒,得联姻贵室,所望知礼义,孝事姑嫜、和妯娌足矣;侈簪珥绮绣之饰,毋庸也。钱氏于是去服饰、屏侍婢,以疏布亲操作。南都既亡,奉其母入天台。海上师起,群盗满山,复返钱塘,侨寓北郭。自是,不复入城市。尝独身提药裹往来山谷,宿食无定处。母老,思得沨一见;沨间走定省。沨自能来,家人欲往探之,即不可得。妻家欲强沨试礼部,出千金示沨妻曰:能劝夫子驾,即畀汝。对曰,吾夫子不可劝,吾亦不受此金也。当事或馈金为寿,无却,则坎而埋之。里贵人请墓铭,百金拒勿许。当是时,湖上有三高士,皆孝廉之不赴公车者;而沨尤峻介。监司卢某闻其名,欲见之。一日,值沨于僧舍,问汪孝廉何在?沨应曰:适在此,今已去矣。监司怅然,不知应之者之即沨也。已乃遣人通殷勤于三高士者,置酒湖舫,以世外礼相见。其二人幅巾抗礼,监司相得甚欢;独沨不至。已知其在孤山放舟,就之则排场遁去。其后出游匡庐、黄山、白岳,所至与异人、高士交。晚好道,能数日不食饮。有授黄白术者,试之验,寻弃去;教以驱率鬼神,亦验而弃去。年四十八,病痰咳。一日,晨起视日曰:可矣。书五言诗十句,投笔就寝而逝。与四明黄宗羲、宁都魏禧交最厚;宗羲志其墓曰:沨遇好友,饮酒一斗不乱。气象潇洒,尘事了不介怀。然夜观坤象、昼习壬遁,知其耿耿者犹未下也。魏禧曰:沨与余往业,谈甚多,不能记于当世;盖热中人也。

  余观寿民、泰、沨三人者,皆具用世才。既与世迕,遂晦迹,宁穷饿终身,不肯稍变其节。彼其于大者不试,而姑小示其异,而世且即其小者以传道而奇之,究未知此三人也。悲夫!

  邵泰清,字以规,仁和人。性狷洁,不苟言笑,家居以孝友闻。大母病,尝吁天愿以身代,病良已。兄客粤东,或言已亡;泰清日夜号泣,目为失明。岁余得兄书,言无恙,则大喜,目明如初;人以为孝友所感。崇祯癸酉举于乡,其座主武进王章也。甲申三月,章为御史巡城;京师破,章遇贼大骂,贼攒槊刺死。泰清闻变,恸哭累月。已乃闻章死,以木书章神主,设于寝,朝夕焚香;岁时陈脯果以祭,酬酒而哭,往往失声。如是者三十年。乙酉后,屏迹不入城市;布衣草履,隐居西湖之呼猿洞。有同年生寄千金于其家,人无知者;其人死,泰清走数百里,访其子而还之。年七十八卒。所着有忠孝见闻录、甲子纪言若干卷。

  严书开,字三求,湖州归安人也。父尔珪,广东参政。书开幼警敏,八岁能属文。参政携之宦游,所至交其名士。弱冠,举崇祯癸酉乡魁,座师汪文烈伟也。后十年而国变,伟殉节;书开闻之痛哭,将往经纪其家。适丁母忧,居丧哀毁。除服,乃走三千里抵昌平,哭觐庄烈帝陵尽哀。翌日,刲牲祭文烈于陵旁,又哭。守陵校尉王鸿羽叹曰:咫尺京师,明之贵人达官无一停骖者;子何人,乃哀若是?义之。州人义士聚观者,亦叹息泣下。既归,杜门不复应公车。与里中遗老三、四人为问道社,研濂、洛之旨,旁及兵刑、财榖、屯田、水利诸经济学可裨世者,慨然欲著书传后;然苦多病,不果。溧阳陈名夏、合肥龚鼎孳,皆书开同年友;入仕本朝,方贵显。知书开才,移书劝之出,将荐之;书开坚拒焉。性孝友,参政常卧病,百药勿效;沉思曰:即殆中粤蛊乎?即裹粮踰五陵求灵草,彷徨山泽无所得,号泣于道;恍惚闻有告以九华者。返至九华,遇异人,授以方,父疾果愈。抚庶弟如子。岁凶,出家财三千金为县输逋赋;仿范庄义田,赡族人之贫者,至今不废。戌亥间,海上师起,邑中大姓为群小不逞所欲,辄诬以通海,甚者诛夷窜塞外。书开家故饶裕,坐是大困。县令且强之试;宗人或怖之曰:子不出,祸且及族矣。书开叹曰:矰缴遍野,鸿鹄安翔?且奉先人遗体,可令乏祀耶?乃赴甲辰会试。未毕事,即移疾归。学士叶方蔼得其五策,奇之,曰:此真通知古今老宿也,时适变取士制,废经义、用策论,主司欲以冠多士;及次场,文不至,叹息屡日。然犹刻其文为程序,颁之天下。书开晚愈自晦,结庐皋亭,徘徊涧壑,往往经岁不归;自号逸山。卒年六十。有逸山文集十二卷。最爱读昌黎文,手数十部;故其古文遒健有法,然勿轻为人作也。

  古之高士,有司式其庐;今之高士,闾巷小人得劫制之以剉其节。而欲望士知忠义、敦礼让,其可得乎?

  张次仲,字符岵,号待轩;海宁人。八岁,割股以疗母病。及为诸生,抚按欲旌之;次仲曰:童幼何知?可以沽名耶?父与亭户讼,逮治御史;次仲偕父坐狱于庭,父不胜,将杖,次仲匍匐请代。御史曰:何与汝耶?流涕对曰:父子至情,明府自伸法,某自尽子道耳。御史义之,为罢讼。举天启辛酉乡荐;居乡耿介,不以一牍干有司。同学以御史行部,次仲问曰:子何道以称职?同学曰:当今时何能为?且因循去耳。次仲怫然曰:天下事败于因循久矣,非所望于子也。尝因郡中禜雨,语士大夫曰:一月以来无日不云、无日不雷,而雨终不至,诸君子知其故乎?天怜斯民且雨,天疾绅士又不雨;徘徊两歧,诗所谓天之方蹶也。闻者咋舌。国变,闭门著书不复出,与同邑朱朝瑛俱以经学为学者所宗。朝瑛字美之,号康流;崇祯庚辰进士,尝知旌德县。遭乱弃官不仕,受业于闽黄文忠石斋。文忠邃于易,作易历以推古今之治乱,无不吻合;世莫能究其旨,独朝瑛授之。既穷老,与次仲串贯诸经,各张其说,亦时相攻难。朝瑛所着,有五经略记、罍庵杂记;次仲有易经困学、待轩文集,皆传于世。里人陈之遴仕本朝,既执政,荐之,命有司具驾;次仲不行,有却聘书,世以方谢枋得之书焉。卒年八十八。夫不沾沾隐遁为高,而纂辑经学,名在儒林,斯人也隐而显矣。

  李天植,字潜夫;登崇祯癸酉贤书。国变后,隐居海盐之乍浦;秃顶披缁衣,二十七年不见人。家酷贫,无子,又病疝气,日仰卧读书,常累日绝炊,晏如也。无童婢,老妻在室,颓然相对。辛卯九月,江曲魏禧至浙江闻其名,因其里人周云球访之,时年已八十二矣。耳聩,于粉板作教,使客亦书言相酬答。且曰:身僻处海滨,无从知识天下贤豪;君来此,得交几人?禧具疏所友姓氏,及自道出处;潜夫视之而泣,出所著作示之。视其几,秃笔败墨空无有也。禧乃检箧中笔二管、墨一笏赠之,且以白金五钱进之。曰:以具十日粮。拒不受,五反。禧曰:是非盗跖树也。乃受之。不能饭客,云球携酒肴往,同饭;洒涕而别曰:吾终古不复见子矣。禧语云球:欲联同志为扶月供,月致米五斗、银五钱;俟其考终,则人出一金殡之。云球往致禧意,潜夫不可,坚谢之。明年三月卒。魏禧曰:嗟乎!潜夫身为孝廉四十年,使肯挟其才于当世,何必不富贵;肯妄求取,岂无故旧仕宦足供兵役?亦何至贫苦若此,老且死而不悔也。禧之欲为扶月供也,以语徐枋昭法。枋曰:李先生不食他食,君力所不及;听其饿死可耳。后闻其坚谢也,曰:吾浅之乎为丈夫矣。

  徐枋,字昭法,长洲人;少詹事汧之子也。少负才名,善书画。崇祯壬午,举于乡。国亡汧将自裁,枋日夜号泣于侧曰:大人义不可不殉国,儿何忍视父死!汧曰:汝未仕,可无从死;殓吾骨入山可也。既葬,乃携家隐灵岩,布衣草履,终身不入城市;然其名愈高。督、抚、藩、臬之莅苏者,莫不持书致聘;皆拒而不纳。及睢州汤斌抚苏,尤钦其节;屏骑从,从一隶,徒步入山访之。三往,卒不见;乃布席拜门而去。斌固名儒,其抚苏也以德化民,治行为数十年所未有;而枋亦不肯一屈节。由是,人愈高枋之行,而美斌之能下贤也。时绝粮,则遣仆持巾画易米于乡农;农知其画贵重,争售之。贵冑势家以金往购,则叱去不与。督学刘果谓教谕姚文焱曰:邑有高士,可听其饿死耶?解橐金饷之。及门,一婢出应;从门隙窥见舆从,踉跄奔入不复出,文焱候至暮乃归。苏人为作闭门行乐府,以记其事。

  余闻昭法居穷山,有盗入其室;枋曰:吁!汝犹未谅吾耶!盗曰:币聘阗门,宁无余积?枋曰:余不受也。盗不信,燔灼之,至烂体,赖邻僧善药,得不死。江西建昌有徐世溥者,字巨源;父良彦,官工部侍郎。世溥名家子,好学能诗文,名倾一时。国亡,遁居山中。巡按御史遣推官持礼币迎之,世溥不受;既去,而盗踵至,索金帛。世溥言未尝受,盗怒,灸之至死。呜呼!人患无名,而世溥以名杀其身;昭法亦几殆。甚矣!名之为累也。必若古之苏云卿之属,斯为能隐者矣。

  张来凤,字公仪,真定宁晋人。崇祯中,举于乡。甲申京师陷,畿南皆附贼;伪诏举人诣京受职,而来凤与祁州刁苞不屈。伪知府某,劾来凤抗诏;自成曰:是有大志耶!遣使以防御使征用。防御使者,伪职在知府上。伪知府惧,偕使奉诏至县,来凤不出;及门,又不出,伪使语家人劝之;及堂,来凤披发徒跣大骂曰:汝贼也,何为入吾室?我大明孝廉也,恨不寸磔狗贼报皇帝仇,岂肯为尔屈?批二人颊仆地,夺伪诏碎裂之,大呼杀贼。二人惊窜。自成大怒,槛车逮之;会贼败,乃已。已而又以不薙发当收;母流涕曰:汝一书生,不审大势,将祸我耶?不得已听许。遂佯狂,谢人事,易名起鸿,与门人赵琰屏居田野。赵琰,安肃人也;有奇志,事继母至孝。既学于来凤五日,请归。来凤曰:何遽耶?曰:有老母,不敢久违。乃命再留五日而后去。及五日,其母与妻忽至,则来凤遣迎之也;复割田宅以居之。琰泣且拜,遂留宁晋,相与砥砺经世之学。来凤既博学高迈,而琰亦慷慨自负,不屑举子业,两人相得甚欢。其后琰寝疾,来凤往视之,遥见所居有白气如虹;惊曰:赵生死矣。疾驱至门而琰果死;家人曰:死时口吐白气冲屋上。来凤抚而哭曰:嗟乎!赵生已矣;吾复谁与言哉?遂郁郁成疾卒。刁苞字蒙古,己卯举人。

  贼入京时,亦以爵禄饵士,士之为所污者何限?而来凤独奋骂、拳击伪使,壮哉烈矣!贼未败,身必屠戮,岂有悔哉!此其节过于汉之龚胜也。使明之臣子皆如来凤,贼何由而得戕我宗社乎?悲夫!

  ●南天痕卷二十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二 逸士传 沉寿民、刘城、张拱干、杨湛露、魏禧

  ·列传三十二逸士传

  沉寿民、刘城、张拱干、杨湛露、魏禧

  沉寿民,字眉生,号耕岩;宣城人也。当壮烈帝时,中原盗贼充斥,而疆事日败,廷臣多树党、营私、争门户相水火,无一人肯为上分忧者。上愈厌薄之;思罗山泽之士,不次擢用。丙子乃诏复保举之制,而应天抚臣张国维以寿民应诏。寿民通古今大略,尝感慨时事;及公车征至,而杨嗣昌方夺情起,视事中枢。寿民慨然曰:事有大于此者乎?乃具疏劾之。通政司张绍先不敢奏;寿民遗之书曰:无使并获罪执事。绍先不得已,请上裁;嗣昌亦惶恐待罪。疏入,留中不报。黄道周叹曰:此何等事?在朝者不言而草野言之,吾辈愧死矣!于是,台省何楷、钱增、林兰友及翰林刘同升、赵士春相继劾嗣昌,最后道周亦以廷讦嗣昌得罪,皆自寿民发之。寿民以此名闻天下,亦以此报罢。自是不复应举,与宜兴周镳读书茅山。阮大铖在南京为任侠,以新声高会招徕文士,思以起用;寿民恶之。其劾嗣昌也,并及大铖。于是,顾杲、吴应箕推寿民意,出南都防乱揭,合诸名士以攻之。大铖大惧,闭门谢客;然恨甚,未有以发也。及甲申南都建,大铖复得志,乃先论杀周镳,欲更按揭中姓氏诛之,以寿民为首。寿民变姓名,入金华山中。会国亡,事解;遂不返,采藜藿充食。有知而饷之者,谢不受;曰,士不穷,无以见志;不奇穷,无以见操守。郡守朱元锡遗以千金,寿民受而庋置壁中,三年不发视。溧阳陈名夏与寿民交;名夏仕本朝,入内阁,将特书荐寿民,使人寓书,寿民对使者焚之。答书曰:龚胜、谢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卒以陨厥躯者,缘多此物色耳。凡今之欲征仆、荐仆者,直欲死仆者也。名夏乃止。乙未,始返故庐,田园已半为人所侵占;或请直诸,曰:身既隐矣,焉用直为?当事闻其名,候之不见,或伺之半道;寿民望见冠盖,辄遁去。乙卯五月属疾,门人吴肃公侍;寿民命之书曰:以此心还天地、以此身还父母,以此学还孔、孟。语毕而卒,年六十九。所着有闲道录。寿民性虽孤峭,然其少时慷慨重然诺、笃友谊,自言才疏意广。甲申以前贷金至六百,皆急朋友之急也。

  刘城,字伯宗,贵池人。少负隽才,与吴应箕齐名。史可法开府安庆,甚器重之;每大事,谘访焉。崇祯丙子,诏大吏保举天下才智杰出之士,与甲科并用;江南布政使张秉文以城应诏。既至铨司,议以知州用;城辄移疾归。其友人曰:今国势抢攘,主上旁求俊又,搜及山泽,藉以拯难;子抱匡世才,乃将试而复藏乎?城叹曰:进士势,积重久矣;我非甲科,一旦出而与之争衡,徒自困耳。即任事,且有出而掣吾肘者,何以副主上之知哉?若夫言利以剥民,齮龁用事大臣以得当人主博一官,我又耻而不为也。盖指给事中陈启新云。归而名愈高。及江南建国,廷议分江北地为四镇,驻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等军;城闻之戚然曰:祸始此矣。亟上书可法曰:四镇多桀骜不臣,或起降贼,非怀忠义,朝廷亦非素以恩德抚循也。主弱必叛、敌强必降;主敌皆弱,则专制自为,互相吞并,干戈起于肘腋,敌未至而先自败矣。公之出也,名虽督师,实不容于朝耳;既无老成宿将挟以俱行,何以弹压四镇而收其用?根本不固,而侍四人者防江,是使狼守门,虎来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能动足,后必悔之。其后四镇果跋扈不可制。可法慨然谓门客应廷吉曰:国事决裂至此,拨厥所由,当戮四镇以为大臣误国者之戒。昔之建议封四镇者高硁斋也,赞成之者姜燕及马瑶章也,依违其间无所救正者余也;惟伯宗尝与我书预言之,吾愧伯宗多矣。城见马、阮擅政,知必败,杜门不出。及江南亡,吴应箕以起兵死难,愈愤恨不自聊,彷徨山泽。未几,竟死。

  当时保举亦多得士,惜其未尽登廊庙也;或试之州县,沉于下僚,故卓然可观者鲜矣。若刘生者,用世才也,而迄无所试以死。悲夫!

  张拱干,字九临,吴江人。少沉潜好学,为诸生有名。太仓张溥、张采、松江陈子龙、夏允彝,方结应社、几社,以招致四方能文之士,而吴江独推重吴■〈曾羽〉、计名、沉应瑞、张起及拱干为之魁。南都建国,阮大铖报夙怨,疏参复社,指为党人;拱干与沉寿民、张名烈,皆缇骑逮问。会国亡,事得解。薙发令下,拱干与其父君美不奉制,为镇将吴某所捕系。时,同系者四十余人,以次受戮;次及拱干父子,吴帅忽沉思曰:吾稔知此人,三吴才士也。杖而释之。拱干乃剪发黄冠,日诵道德经,杜门不出。溧阳陈名夏在政府,雅知拱干,言于朝,以中书舍人召;不赴。作荀彧、田畴二论以见志,部使者闻其名请见,皆不报。戊戌、己亥间,海氛不靖,江、浙富室多为人告密,填牢户、流塞外者不可胜数;故大家钜族,朝夕难保。拱干喟然流涕,愈屏绝交游,坐卧一小楼,颜曰「独倚」;亲戚见其匮乏,馈之米则受,进以金帛不顾也。为文初学昌黎,晚喜正斋、同甫之文;曰:吾才小,苦拘束,非此不足以拓心胸也。年四十七而终。无子。乡人私谥曰:「贞毅先生」。

  杨湛露,字燕侯,宜兴人。儿时嬉戏,拾炭画桓侯像绝肖;人奇之。及长,遂通五经,诸子百家及星历、阴阳、卜筮之书靡不究。弱冠饩于庠,有盛名,遂为教授大师;弟子着籍者数十百人。周延儒之再相也,重其名,欲延致宾馆;不赴。所亲劝之曰:公势焰倾天下,吐气为云、嘘气为雨,子承班东阁,公卿皆日接席,此功名之会也;何辞之遽?笑不答。及延儒败,诸客亲密者皆得罪,人始服杨君之高识。年四十,以明经当贡礼部;会甲申变,遂弃不顾。南京不守,散遣生徒,绝意进取。扫除一室,终日危坐。意有所触,则走荒蹊旷野中,抚膺长恸;家人掖之,然后得还。苏抚檄郡县讲学曰:得贤而有文者以主讲席。县皆推重湛露。守令遣博士至家迎之;湛露瞠目曰:诸君何学之讲也?言已,涕泗横流。博士咋舌还,不敢复强。杨阁部廷麟官翰林时,尝谒其师卢司马,过宜兴读其文,奇之;命驾到门,不肯见。及阁部赣州死难,则立位而哭之曰:吾重知己也。晚喜导引五禽之术;然家益贫,往往日晏未炊,处之泰然。县官赐民年八十以上米帛,吏部送至门,辞不受。年九十而终。

  魏禧,字冰叔,赣之宁都人。与其兄祥、弟礼,并能文章,而禧尤知名;世称三魏云。为诸生,试辄冠其曹。及甲申之变,禧闻号恸,从博士后,日哭临县庭,居则愤惋叱咤。谋从曾给事应遴起兵诛贼,不果。已而,谢诸生服,隐居教授。方流寇之炽也,宁都独远寇;禧谓其兄弟曰:不可恃也;倘猝至,如老亲何?距宁都四十里金精山有翠微峰,四面削起百余丈,中径折;自山根至巅,若斧劈然。缘折凿磴道梯而登,出其上,穴如瓮口。禧往相度,笑曰:此可避世。因结庐其上,移家居焉,于瓮口置闸为守望。士友稍稍依之,而南昌彭士望、林确斋、乐平王刚、福清林全春、广济舒益与禧姊婿邱维屏偕至;闲居讲易、读史,学者所谓易堂诸子是也。其后数年,土寇大起,宁都诸豪家率被掠,而翠微独完。禧有才略,善劈画理势。居家肆力为古文辞,凌厉雄健,不屑抚拟前人;好左氏春秋及苏洵文,遇忠孝节烈事则益感慨激昂,摹画淋漓,其议论伟如也。年四十,乃出游,涉江逾淮,抵吴、越间。有隐逸士,不惮千里造访;于吴门交徐枋、金俊明、西陵交汪沨、乍浦交李天植、常熟交顾祖禹、昆陵交恽日初、杨浑,方外交药地、桥木,皆遗民也。禧名既高,会中朝举博学宏词,有以禧荐者;辞不就。郡守县令督促就道,不得已舁至南宫,固称病笃;抚军某亲往候之,禧絮被蒙头而卧,叹息而去。又二年,卒于仪真;年五十七。有文集二十二卷、诗集八卷、左傅经书若干卷。时以博学宏词凡百余人,独禧与盩厔人李颙不至。颙字中孚,以道着关中。

  或曰:易堂诸子,非逸名也;往往感慨重然诺、立义声公卿间。子何独取于禧?休曰:此其所以为逸民也。夫虞仲王太子受封有爵士,柳下惠为鲁士师,而孔子皆以逸民称之;况禧之高节也欤!禧兄祥,字伯子,负经济大略;戊午楚乱,大师聘往贼营说贼,将降为所杀,人尤惜之。要之,有易堂之学,而后可逸也已。

  ●南天痕卷二十一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三 义士传

  ·列传三十三义士传

  呜呼!学校,王政之本也;学校盛而人材出,天下可长治矣。有明学校比隆汉、宋,其养士也抑又过之,故名乡硕士往往出其中。然其季也,诸植党营私以败国亡家者,亦皆学校出者也;岂盛于前而衰于后欤?非也。世道否,小人进,君子退。故南都之亡,仗节死义者缙绅中不多见,而闾巷之士乃捐躯而不顾。呜呼!身为儒生,无官守之责,君臣之分未定也;而慷慨以殉,彼独何心哉!不负我学而已矣。有国家者可不重士乎?作义士传。

  卢泾材、归诏、张涵、古如甡、古如瑾、何临、高孝缵、王士琇

  史可法之开府扬州也,首设礼贤馆以招士。其后同可法死者十九人。其可记者,长州卢泾材字渭生,昆山归诏字尔德,嘉定张涵字凝之,桐城古如甡、如瑾,山阳何临,皆礼贤馆士也。泾材于可法出镇时,率太学诸生上疏言:宋出李纲于外,二帝终至北辕;可法不宜出。人以为有陈东之风。及大兵围城,监守钞关投河死。诏守南门死;涵征饷还,城将陷,入北门被杀;如甡以下皆战死。

  高孝缵、王士琇,皆汪都诸生也。城破,孝缵衣蓝衫,书其上曰:『首阳之志、睢阳之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从容入学宫自缢于先师座前。士琇闭门设庄烈帝神主于堂,与其弟同死。

  吴可箕、潘履素、黄金玺

  大兵入南都,新安士吴可箕方读书太学,约同学生上书豫王,申继绝之义,无有应者。乃感慨流涕,置酒别亲知,缢于鸡鸣山。题诗布袍曰:『蹇遇逃君臣,临危欲保身;惨然死国难,不作两朝人』。江宁诸生潘履素,时在城,先一日自殉。有武举黄金玺者,临缢大书于壁曰:「大明武举黄某一死以愧人臣怀二心者」。呜呼!我不知其时钱谦益、赵之龙之辈,亦曾见之否耶?

  韩默、饶余、张秉纯、赵景麟、徐尔榖、邓云程、吴古怀

  韩默,字又适,临汾人;父贾于扬,因家焉。默补博士弟子,甚有名;又善书。可法知其才,延至军门,欲官之;辞不可。城破,语妻萧氏曰:吾受知史阁部,不可不死义;若等自为计。易巾服,投井死。妻谓子彦超曰:汝长子,当随父左右。彦超曰:诺。亦投井。萧氏结缳于梁,命长女先缢。视其气绝,抱幼子乳之,既已,授老妪辛氏,顿首曰:韩氏惟此一块肉,如不存,则韩氏之鬼馁矣。善存之,汝义也;我夫妇死无恨矣。老妪号泣负儿去,萧氏就缢。诸生饶余,字吉人,生平孝友。家贫亲殁,塟不尽礼;每读书至夜分则哭,哭已复读。闻京师破,痛不欲生,至是竟自缢。他若汪应坤子铨、王廷佩、廷琏、吕家齐、金颷、邵伯、张映发、刘应远,皆诸生之抗节死者;然仅得其姓名而已。

  张秉纯,字不二,含山人。为诸生,甚有名。常曰:士所以自立者忠孝耳,才华其末也。乙酉江南亡,恸哭不食。友人贻书劝之,秉纯报曰:发肤受之父母,不全归则不孝;巾服太祖制也,不遵守则不忠。忠孝既亏,我何颜视息于世哉?且吾非为名也,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如以为无益,则古来国破君亡,忠臣义士往往碎首捐躯,岂必有济于事哉?延至五十四日,乃瞑。逾月,妻刘氏亦以哭其夫死。

  赵景麟,字天生,鄞县人。为人诚悫,贫不忘取予。恒闭户读书,人罕见之。丙戌六月,江东不守,景麟谓其家人曰:吾生平无不了事,惟贷某友金。彼以我贫,不责偿也;然我负之,独不愧于心乎?茫茫泉路,抱此愧心,是不可。乃质田持金还友人。友人曰:子贫,且无庸。却不受。景麟曰:子视我岂负人者?即不受,而我受子惠,终身无报,我何以瞑?遂别。蓝衫方巾往文庙恸哭,怀历试草,自沉于江。江流湍急,救者莫及;越日尸浮,气已绝而目不瞑。乡人聚观,不知姓氏也。友人昨者颇讶其语,持金往访之;道江滩,见其尸大号曰:此我友赵天生也。因述还金事,途人皆泣。亟往报其家,舁之归。或曰:吁!我昨见冠服而哭文庙者也,是以义而死国矣。抚之而瞑。

  许琰、王毓耆,皆以诸生殉国。琰赠荫赐祠;毓耆以名高,人争碑其事。而赵生无闻焉,则以生长穷巷无交游之助也。然其死义则一矣。

  徐尔榖,字似之;吏部尚书石麒兄子也。石麒无子,抚为嗣。幼端凝,喜谈忠孝。尚书之殉义也,家人仓猝藏柜中。既屠,人迹断绝。越二十五日,尔榖号哭入城,求父尸,颜色犹未败;舁至杨林村舍殓之。甫毕,大兵至,众溃散,尔榖守棺不去。兵士露刃睨之,尔榖抗声曰:我父在此,我岂尔避?父为忠臣、我为孝子,我何畏死哉?主兵者曰:犯忠孝不祥。相率去。隆武闻石麒死节,遣使授尔榖太仆寺少卿。及吴胜兆狱词连尔榖,与嘉善钱旃、松江夏完淳同被逮,死于金陵。旃字彦林,癸酉举人,云南巡抚士晋子也。弘光时,授职方主事,守嘉兴城,旃散家财以给军;至是,及于难。旃次子默,字不识,崇祯癸未进士。痛父死,入黄山,薙发为僧,号无知大师。戊子,游山阴,卒。尔榖之在狱也,以书与其继室孙氏诀。孙氏得书微笑,侍婢曰:郎君得归耶?孙氏曰:非也。徐郎去时,我已辨一死;冀其归,故忍须臾。今既来诀,则含笑入地耳。夜分,家人咸寝,启户抱所生三岁儿赴水死;尸直立水中,子犹在怀也。旃妻徐氏亦自沉。完淳,旃婿也;具夏允彝传。

  呜呼!徐氏,忠孝节烈萃于一门,岂不伟哉?嘉兴古秀州,田土饶沃、江山明丽,重以三百年之德泽;呜呼!岂一日之积哉!徐氏为不负此土矣。

  邓云程,字扶风,黄冈诸生。性戆直,胆力绝人。当明之季,流贼披猖,而廷臣率争门户,懻忮贪黩;将帅巽懦畏缩,郡县长吏望贼奔窜。云程时抚膺流涕曰,至此乎?闻朝贵秽行,则榜之通衢曰:祸败至是,非若冑行事所致耶?或危之曰:君必贾祸。云程曰:彼方寻恩仇于侪辈,奚暇及我?且我榜非金玉也,彼必不攫取。由是以狂名。及贼将逼黄州,游骑至,守令惧甚,召与计事;云程曰:贼满天下十余年矣,公等平时备御云何?今乃欲将空拳捍强寇,谁复应者。惟不肖此躯在,愿为国家驱驰,不敢爱死;惟公命。守令壮其语,然四顾无兵也。云程慨然脱儒衣冠,披甲戴兜鞪,持铁简四十觔,独身缒城出觇贼,驰城四游三昼夜;贼谍者见之,语贼曰:城中有勇士持两铁简前来瞯我,我得无设伏以诱?贼咋舌去。云程既不得一当贼,而当事亦无真知其才、引之军旅之间者,愈喷闷悲咤。及闻京师陷、烈皇帝凶闻,北望号踊,呕血数升。遂弃家狂走荒郊恸哭,竟死于洛阳之横溪。

  怀宗求贤若渴,而材勇若云程者,欲自一试,卒不可得。挺身出捍贼,贼闻名且遁,有司犹未之荐剡也。呜呼!岂足膺蔽贤之罪哉?然云程闾巷一儒生,非有民社之责,而心怀君国,侘傺以死;使其得位,则节烈尤不在诸公之后矣。乃至今无道其姓氏者,余故亟表之。

  吴古怀,字勿如,高淳人。年二十二,始折节读书,师事同里邢孟贞。晨兴,手一编至子夜勿辍。父母禁之,乃居僧舍,下帷默诵;主僧窥之,笑曰:居士盗书读也。居数年,学大成,补邑庠生。见天下将乱,曰:士不可不知兵。乃习孙、吴兵法,着将论、兵论数篇。既而曰:此陈言也,施之今谬矣。且夫不习地形而谈兵者,兵家所忌也;目不睹山川险要而称引屯戍、习阵图,一旦用之,能无败公事哉!乃以百金市一骡,屏仆从,幞被出游。日驰三百里,遍历三关及甘肃、固原、宁夏、延绥、宣大、蓟辽诸镇;跻岩阜、涉亭障,历视阨塞。遇老校退卒,辄贳酒与席地坐饮,询其险阻要领及寇所常出没道、边屯虚实、军伍整弛。凡六年,然后归。叹曰:地形尽在我目矣,顾用险何如耳!着「边险图说」万余言。曰:使我得笞兵万里,持此可报天子矣。当是时,社会盛兴,古怀与芜湖沉士柱、贵池吴应箕、宣城沉寿民、梅郎三等,皆称莫逆交。南都防乱揭,古怀与焉;阮大铖恨之刺骨。南渡,大铖得志,将以钩党置狱,尽杀诸名士。寿民、士柱等远窜,古怀迎士柱妻子属家人善抚之,而脱身入粤。会江南不守归,遂弃儒服,托迹堪舆,自号三湖散人。时时走山巅水涘,恸哭独语;人问之,目瞠不答。及闻粤亡,叹曰:我尚可食人世粟耶?抽刀自刺,血淋漓洒地,诸子持之,傅以药而苏;防守数月,卒自缢。时壬寅五月二十八日也。子越彦,字季舒,有隽才;守父志,亦终身不应举。

  吴生岂不成奇士哉?当是时,拥节钺、树麾纛、擅军旅之任者,率恇怯无能,口不谈战阵;问之舆图、关塞,茫如也。故以战则衄、以守则溃,驯致贼寇纵横,中原陆沉。而吴生以儒服驰驱九边,手指目画;使当时士大夫尽能若是,岂有坐而败亡者哉?然吴生卒不得一视其技,此国家之不幸,非独一士慨也。迨夫沧桑既变,而睠怀故国,殉身以终,则又与夷、齐争烈矣。

  顾所受王台辅

  苏州之破,诸生顾所受死焉。所受字性之,长洲人。幼颕异,为邑令江盈科所赏;十一岁,补弟子员,从管志道讲学。喜交游,有盛名。然性严重,以礼义自守,学者惮之;称东湖先生。先是甲申,长洲诸生许琰闻变,号哭数日,语其二子曰:汝事叔父如事我,无缺爱敬。又语其妻曰:谨训二子毋堕先业。乃走福清观,题诗自缢;道士见而解之,送还家。翌日,复自投胥江;值潞王舟过,援出问曰:若有冤乎?对曰:否也;国亡谊当殉。潞王惊问其姓名,为之出涕。赠以金,不受;乃送至家,绝粒五日而死。所受闻之,哭曰:吾乃不能与君同死,愧君多矣。为之作传。及南京不守,郡县望风瓦解。有议守城者,众辄毁其室;所受方与其子讲学,怃然曰:人心至此乎?此皆不学故也。不学则义理不明,悖弃君父而不恤已矣。我以一死存大义尔。赋诗:『自是明朝老布衣,眼看世界不胜悲;从容死向宫墙地,免使忠魂独弃渠』。遂往学宫自缢,为学役所觉;赴泮水死。吴人谓之学校双忠。琰字玉重,南都赠五经博士。

  邳州太学生王台辅,奇士也。庄烈帝复用奄人,台辅草万言书,入京欲上,而都城陷,恸哭乃还。江南立国,御史王爕、东平伯刘泽清,高会睢宁作乐;台辅斩衰直入,慷慨语曰:海内板荡,此公等尝胆断指、食不下咽时也;而乐优乎?左右欲鞭之,爕曰:狂生也。命引去。弘光亡,台辅泫然流涕曰:我谁氏之民也?而可使食有他粟?起视其廪曰:此吾之所树也,毕此而死未晚。丁亥某日粟尽,集其邻里乡党,深衣幅巾,大呼烈皇,北面再拜,自缢于象山之树。聚观者无不痛哭。是时,有僧过之,持麻鞭,指台辅曰:此寻常事也;恶用是眩于人乎?后数月,渡河来者,言石屋寺僧缢死,有麻鞭在侧云。

  祝渊、王毓耆、潘集、周卜年、傅日炯、朱湋、倪文征、谢泰臻

  刘宗周以讲学昌东南,弟子从之者数百人;而与之殉义者,首得祝渊、王毓耆。祝渊字开美,海宁人。少有志操,敦行谊。癸酉举于乡,自以年少,裹粮登山巅僧舍读书;三年学大进。十五年冬,会试入都。会都御史傅宗周方削籍,渊抗疏曰:宪臣戆直性成、忠孝天授,受禄以来,疏食不断;清刚之节,天下信之。今四方多难、百吏贪墨,欲振风纪,孰过宗周?以狂戆而斥,继之者必■〈氵典〉涊;以偏执而斥,继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何所不为?将何以肃吏治、拯民生哉?伏乞收还成命。帝得疏,不怿;命礼部察议。然渊未尝识宗周也。既得命往谒,宗周曰:子之为是举也,无所为而为之乎?抑有动于名心也?渊爽然自失,曰:先生名满天下,恒耻不列门下。遂执贽为弟子。明年,随宗周归学山阴。已而部议上,有诏逮治,令诘主使者;渊曰:男儿死耳,肯受人指使哉!诸进士具疏救,得出狱。未几,都城陷,南京刑部请究前事,尚书谕止之。马士英乱政,上书诛奸辅;通政屏不奏。给事中陈子龙荐渊及贡生涂仲吉为台谏;不许。仲吉,漳浦人,前疏救道周系狱者也。渊节烈慷慨,自治刻厉;太常少卿吴麟征死难,渊亲为含殓,扶其丧以归。有过□则入曲室,闭户长跪,竟日不起,至流涕自挝。其明年,杭州失守,渊方葬母;促工人毕事,还家设祭,将自缢。或曰:子草莽臣也,可无死。渊曰:吾以上书为世指名,名之所在则趋之、害至则避之,此市贩智也;吾不忍为。遂死;年三十五。时宗周已绝粒二十日矣。

  王毓耆,字玄趾;会稽诸生,受业宗周之门。然尚气节、矜然诺,时时放达、博塞、击踘,与优人促席操秦筝,呜呜而呕;蕺山之门人咸侧目,谓非其徒,毓耆不顾也。天启中,乡人有党逆奄者,势甚焰;毓耆怒,跳身而逐诸途。其人语人曰:某得罪朝廷,不得于非门、非户之秀才。闻者笑之。黄道周奉命祠宋六陵,至会稽闻其名,欲一见,遇于鉴湖;毓耆方棹小舟与优童度曲乱苇间,刺舟而去,终不与见;道周为之怅然。乙酉夏,大兵入杭州,官吏迎降;毓耆作致命篇,揭通衢。上书宗周曰: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其友赵广生过之,毓耆问曰:子意若何?对曰:无何也;不有渊明处士例乎?毓耆曰:噫!何言之易?吾与若,皆声气中人也;久,难持,不若速死之为得也。乃招其素所与知者,令伶人携乐器至,呈艺竞欢;酒酣而罢,即持炬出门,正衣冠,自投柳桥下死。时六月十二日。宗周临终叹曰:吾二十年讲学,仅得一玄趾而已。

  潘集,字子翔,会稽人。王毓耆死,为文祭之;与友人痛饮,约同死。书于几上曰:水清月白,吾骨不黑。袖石自沉东渡桥下。其友负约,集母哭而詈之。

  周卜年,字定夫,山阴人。闻变,赋五歌见志;挟所着诗文一卷诣友人,不遇,投海死。父迹之,有遗文压石底,父哭曰:儿死矣!得从王、潘诸君子后,我何恨!顾尸不可得,父子情深,伤如之何?诘朝复往,怒涛裹尸而出,冠履不失。

  傅日炯,诸暨诸生;与其叔傅平公同师刘宗周。国亡,两人相谓曰:吾辈义当死;然俱有老母在,白于母,许死乃死耳。平公母不许;日炯母许之,遂赴湄池死。平公养其母终身。

  朱玮,字鸿儒,山阴人;避乱梅里尖。丙戌六月,浙东兵溃,众皆窜伏;玮痛哭不已,书几曰:此日而生,全归之谓何?潜往深塘沉死,年二十四。时同邑范史直,亦负石投渊死。

  倪文征,字舜平,山阴人;为蒙师自给,兼通医术。国亡,市酒肴饮里中少年,求办一事,众诺之;偕至丛墓,命堀坎自埋,众骇欲散。文征恚曰:此何事?可误我乎?众止之曰:死,义也。今某某大官俱不死,汝小医何自苦?文征曰:人各行其志,幸成我!一人曰:然则可使土亲肤乎?与之二缶,以一埋坎中,文征趺坐其内;以一覆而封之。已闻内有叩声,众发之笑曰:一时有激,固知其欲出也。文征曰:不然;我入时,仓猝未审方位耳。转坐其内,复命覆之,密封其隙。众环坐窃听,微闻其声,踰三时始寂。

  谢泰臻,字时禋,定海人,四川按察使渭之子也。谢氏为定海豪宗,泰臻与其兄泰阶尤颕出。少好学,锐甚,足不踰户阈者数年;闻人声,辄以絮塞其耳。其勤如此。为诸生,不屑屑场屋之文。知天下将乱,则揣摩兵法;时挟弓矢与材官健儿驰逐原野,角胜负。尝著书一卷曰:持此以遇圣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然秘不示人。乙酉之乱,诸溃师航海者所过辄扰,泰臻独结其豪,宗族赖以得安。江东既亡,入先师庙恸哭;解巾服,焚于庭。时,泰阶退耕于海口之柴楼,与流寓徐孚远等相与慷慨悲歌,放浪诗酒;而泰臻独愤郁,遇人瞠视不语,忽忽如狂。一日留书几上曰:儿曹无庸觅我,以从我志。遂去,不知所之。家人迹之,则入天童山剪发为头陀,趺坐灌莽中。从此踪迹不定,或雪夜赤脚走数十里,偃卧冰上;或囊其所著书挂于项,登高崖绝巘读之,读已则呜呜哭。采鸟喙,坐啖之。如是者四、五年。庚午八月初六日,蹈海而死;年四十九。泰阶已前死数月矣。

  呜呼!昔鲁仲连欲蹈东海而死,说者尚议其言太激;孰知千载下果有其人欤!夫国初亡而死,犹曰义激也;海宇承平,人皆从化,而抱其志不少剉,岂非坚强磊落人哉?谢君行事,绝类元皇甫东生。东生,四明人,性豪荡;宋亡,乘小舟、挂布帆载琴樽、书簿、钓具往来江湖,至元丙子发愤痛哭蹈海。惜乎!谢君所著书不传,是亦屈子之离骚也。

  王若之、文震亨、文秉、殷献臣、项志宁、许德溥、马纯仁、马嘉、方国焕、张龙文、严绍英、徐澳、欧敬竹、石士凤、陈宗道、张起生、林应星、林说、邹之琦、邹钦尧、叶天章、朱君正、刘泰兆、曾和应、魏殷臣、李应开、赵卯、纪文畴、林化熙、刘国祚、赵良玉等

  自古帝王之兴,改制度、易服色,民相与安之也。及赵武灵王变服,则父兄群臣相谇于朝,直至反复辩论乃已。甚矣,三代之礼乐入人深也。胜国社既屋,下令薙发,遂有违制以死者,真可哀也!录其可知者云。其姓氏存,而里邑、行事不见者姑缺之。

  王若之,临海人;某科进士,历官淮安参议。制下,不从;强之,曰:留此以见先帝耳。戮于市。

  长洲文震亨,字启美;大学士文肃从弟也。官中书舍人。时寓阳城,闻令,自投于河;家人救之,绝粒六日而死。遗书曰:我保一发,下觐祖宗;儿曹无堕先志。文秉,肃仲子,字应符。隐山中,有诬其与吴易通者,逮至官,秉不辨。徐曰:不敢辱吾父,愿就死。临刑赋诗曰:三百年前旧姓文,一心报国许谁闻。忠魂今夜归何处?明月滩头吊白云。妻□氏,亦殉其旁。

  长洲诸生殷献臣,避兵荻溪。城陷,家人有剃发往者,见之,号恸;三日不食死。

  常熟诸生项志宁,方食饼,闻令,饼堕地,绝吭而死。

  许德溥,字符博,如皋人;吏部员外郎直族子也。意气不伦,矜尚节义。闻贼陷京师,痛哭数日,寝食俱废。后闻南都陷,亦如之。每独居,辄哭;食必置崇祯钱于案上,祭而后食。薙发令下,不从。一日刺四字于胸曰:不愧本朝。又刺八字于臂曰:生为明人、死为明鬼。有发其事者,执见县令,不跪;呵之曰:若一布衣,未尝食禄,刺则何为?答曰:曾读数行书,不忍忘故国耳。执送巡江御史,亦不跪;御史命逮其父,乃跪曰:吾为父屈耳。御史义之,免其父,以德溥名闻。临刑,亦直立不跪;曰:今日得见先帝,吾事毕矣。既死,于衣带中得诗曰:非痴非醉亦非狂,今志君恩字两行;一死甘心酬故主,谓忠谓叛任雌黄。

  马纯仁,字朴公,六合诸生也。乙酉六月,纯仁与同学汪汇约同死关壮缪祠。已而汇不至,纯仁作铭题于桥柱,袖石投水死。其后,汇登第为湖广知县,谒城隍庙,俨若纯仁坐殿上,遂呕血死。

  马嘉,字六体,祁门人;壬午举于乡。大兵至境,缢死于先师庙。题诗云:今日衣冠从此裂,好存吾发见先君。

  方国焕,字孔文,罗田人;寓歙县,读书兼习医卜。闻制下,为其孙娶妇而后自缢。曰:衰年难薙发,留此见双亲。

  张龙文,字长霖,常州诸生。制下,龙文避于乡。降将刘良佐兵屠掠村落,见而执之;龙文面数良佐罪。良佐杀之;既而悔曰:吾枉杀一烈士。具衣冠葬焉。

  严绍英,字与扬,无锡诸生。乙酉夏,大兵至,城无居人。后家人入室,则绍英悬梁死矣;视其遗笔,不欲削发也。

  徐澳,字瞻淇,常熟诸生。制下,澳匿穷乡。江阴溃,自知不免;赋诗云:不欲立名垂异代,但求全节报先朝;舍生取义非难事,今日同心何寂寥?闭门自缢。

  欧敬竹、石士凤,皆武进市人也。敬竹贫无生产,浮寓城南,为人修扇;得百钱,即独饮市中,醉则卷舌而歌。市中人皆笑之。大兵入境,下令薙发;敬竹招邻人与饮曰:竹与若诀,若尽我一卮。其妻从旁笑曰:子休矣;闻旧官皆作新官,又安在子?敬竹曰:此尔翁所以欲死也。竟闭户自缢。士凤字仲翔,略识字;无妻子,有一仆。闻敬竹死,叹曰:后之哉。先代武进有忠义祠,祀宋姚訔、陈昭、王安节以下十三人,皆宋末守常州,城陷死节者。士凤自裁纸为位,大书曰:明布衣石士凤之位。纳之忠义祠位次十三人下。归市酒脯,祭其先,拜且哭。语其仆曰:吾曾以三金予邻之鬻棺者,我死,汝收我骨。令治肴邀邻人痛饮竟日。迨夜,潜出赴忠义祠池中死。比晓,仆号哭于市曰:主人死矣。市人共往,得其尸,池畔殓焉。乌呼!宋之亡也,訔等守城甚力,卒皆不屈以死,城内外死者百万计;而明亡,死者仅欧、石两市人。两人又皆可以不死,而竟死之。悲夫!

  陈宗道,字夷甫,吴江人;授徒西洞庭山。闻北京变,入淮,以策干当事;不用,遂归。漕抚路振飞流寓洞庭,宗道让之曰:此非公等偷闲时也。制初下,途遇剃发者,直前骂之;为其党所杀。

  张起生,吴江医者。提督吴胜兆至曹村,村人皆奉制,独起生如故,断吭而死。

  林应星,字永瞻,晋江人;林说,字傅公,福清人。皆举于乡。应星为章平教谕,制下,自缢死。说逃于山中,七日不食而死,自志其墓。

  永嘉诸生邹之琦、瑞安诸生邹钦尧,皆素以名节自许。制下,之琦曰:吾闻之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可尔耶?遂赴水死。钦尧亦沉于瓯江。

  叶天章,一名尚高,永嘉人;佯狂不从令。赋诗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犹存楚楚好衣裳。上丁祭文庙,天章入恸哭,为文以祭。其略曰:呜呼!宗枋犹在兮,恨离离之彼忝;发肤改毁兮,悲蓼蓼之匪莪。裸将堂上兮,何莫非先朝之彦?奔走庑下兮,又谁非圣人之徒?呜呼!藐藐余躬兮,自分为能识君臣之蝼蚁;悠悠我思兮,宁复作不识春秋之蟪蛄?太守见其文,执而笞之,下狱。五月五日,为绝命诗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兰汤骨已香。饮毒卒。

  朱君正,字子性,浦江诸生。壬午,东阳许都反,其伪官吴奎至浦城,欲谒孔庙;君正曰:吾先圣礼义堂,顾容贼入耶?挟匕首将往刺之。奎闻,不敢入。金华破,制下,士大夫有远匿深山者。君正曰:死则死耳,何匿为?夜入明伦堂缢死。

  刘泰兆,字方公,宁都诸生。北都之变,泰兆痛哭;卖衣为资,刊讨贼檄文遍告当道,请复仇。卒无所合。丙戌,徙居钓峰;会降兵过其地,乡人尽走,泰兆独峨冠大袖当户而立。兵叱曰:汝何人?曰:我大明廪生也。何不剃发?泰兆曰:此汝辈事,可及我耶?遂攒刃杀之。

  曾和应,字鹤山,临川诸生,吏部郎亨应之弟。亨应起兵死,和应奉父入闽。丙戌闽败,之肇庆;是冬,肇庆溃。剃发令下,和应曰:吾死矣,发不可毁;毁之,何以见先兄于地下乎?遂整衣冠,拜别其父,投井死。魏殷臣,字六若,宁都人。庚寅,郡兵围城,殷臣独不肯出;及城破,录尸者见其发如故。

  李应开,字翔卿,宁都人。国变,弃儒服结客,士之落拓不得志者多归之。辛卯,镇将以剿山贼道上乡,闻应开状,猝揜捕,系县狱;召所知告之曰:李生未尝抗兵,速薙发,即贷死。所知以告,应开慨然曰:诸君爱吾良厚,吾非不自爱。人生旦暮,等死耳;顾婉转求生,他日不自立,死鹿鹿中,悔晚矣。数日庭谳,应开踞地坐。镇将呵之曰:汝何为作贼?应开曰:未也。镇将曰:非贼何违制?应开曰:汝乃贼耳!反嗔我耶?镇将大怒,立牵出杀之。

  闽县人赵卯者,市民也。丙戌九月,大兵入闽,士民皆从制;卯见之,抚掌大笑。人曰:子能保汝发乎?保汝发且丧汝颈;二者孰重?卯曰:吾自有术。保我发,且保我颈;汝不知也。乃市酒肉,与其父母欢饮,三子侍。俟酒酣,叹曰:发肤受之父母,今将去之,敢忘养育恩耶?拜其父母,亦令三子拜。已乃曰:明日剃之未晚也。已见父母寝,谓其子曰:予我笔砚,尔先寝。大书于壁曰:男子赵卯不肯剃发死。投笔,缢于中堂。家人知而解之,不及矣。

  纪文畴,字南书,同安诸生;唐王征为待诏。子许国,字石清,壬午举人。闽亡,父子避于岛中,俱不奉制。丁亥,文畴被杀,籍其家;有劝许国祝发为僧,家可无籍也。许国曰:吾不以千金之产而易一发也。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隆武授国子监博士。福州陷,避之海口镇。大兵破海口,得化熙,欲降之;大帅问曰:吾闻海上周鹤芝胁人留发,汝乃为所胁耶?化熙立而笑曰:人生发肤,不能自主而受胁于人耶?若发可胁之而留,今发亦能胁之而剃乎?大帅怒,置之狱。明日,复降之,不可;使戮于市。过唐王朝门,趋入不去;谓刑者曰:吾明之逋臣也,当死于是。口占云:吾头戴吾发,吾发表吾心;一死还天地,名义终古钦。书者误钦为矜,化熙命改之。乃就刑。

  刘国祚,永州参将。城破,匿民间。当事悬制通衢,国祚往碎之,遂见杀。

  其余以违制先后被杀者,北直隶则顺天赵良玉、徐清、遵化张栋隆、沙河段焕然、保定党国宾、赵高明、真定赵治国、宣府张守焕等,山东则张从仁、韩清、辛见国、丁大朴、丁炜然、诸生田逢收、济宁王进、蒲台彭进常、登莱刘恒、王景明等,山西则赵体富、刘见龙、乔一洪、李凤翀、于奋飞、诸生孔如美、崇光国、王登进、乡官贺孟飞、朔州岳成才、柳玉首、郭凤林、郭见等,陕西则单允昌、王耀祖、甘肃诸生吕可兴等,河南则诸生高廷宝,江南则金陵陈士达、凤阳刘镇、刘伦、刘登仕、寿州诸生谢一鲁、扬州戴学一、牛应时、胡应□、清江瞿士元、宜兴诸生卢象同(字同人)、邵大宣、李有乔、昆山陆幼安、顾铁匠、金坛木工汤士鳌,浙江则会稽茹名焕,湖广则杨六美、张赞宇、张仲器、杨学易,江西则邬科、诸生田时稔:此皆姓名可稽者也。惜乎!其生平无从考矣。

  其间,又有流离兵刃之中,而独全节义,抗死不违,更可尚也。

  饶士柟、温奇梧、周必显

  饶士柟,进贤诸生。戊子七月,奉其父工部主事元拱避兵于鹤山峰。元拱被执,将加刃。士柟从匿所急出,请以身代。父子并杀。温奇梧,宁州人。乙酉,贼攻城,奉母及姊走高■〈土叚〉,中途相失;奇梧至高■〈土叚〉,而母、妹已他徙。奇梧奔寻号泣,众止之曰:满地皆贼,何处可寻?奇梧曰:我得见母,死无恨。卒遇贼见杀。其同邑周必显,字宗人。乙酉十二月贼攻城,父母年老不能行;必显曰:仲弟无嗣、季弟有子而稚,宜亟去;我有二子,当获。有顷,贼至索金,欲刃其母;必显执刃泣曰:苟全我亲,我命奚恤?贼勿听,碎脑决脰以死。同城诸生陈嘉容遇贼,贼持刃向其母。嘉容绐以金,母得脱;贼怒,杀之。

  薛大观

  呜呼!粤中之亡,仓皇走绝塞;从亡诸臣及文武吏,皆俯首迎附。其间能抗节不辱者少矣;况未食其禄者欤!况能率其妻子从容以就义者欤!夫南诏之墟,汉、唐所不宾;今乃有节义卓卓如是者。高皇帝诗书道德之化,洋溢蛮貊矣。即一人岂为少欤?次其传如左。

  薛大观,字尔望,昆明人。为人尚气节、重然诺,取予不苟。与子之瀚,并以诸生有声。孙可望据云南,用其私人任僎为吏、□二部,干进者如市;李定国以门客金维新掌铨政,亦如之。独大观父子夷然不屑。城北有龙泉观,下临黑龙潭,大观移家居焉。及驾幸缅甸,士大夫多从之;大观叹息曰:不能背城一战,同死社稷,顾君臣走蛮貊邦以苟活,不重可羞耶?顾之瀚曰:吾不惜七尺躯为天下明大义;汝奉母以免之。瀚曰:大人死忠,儿当死孝。大观曰:母在,可无养耶?其母在旁顾之瀚妻曰:父子能死忠孝,吾两人独不能死节义乎?侍女方抱幼子,问曰:家人皆死,何以处我?大观曰:尔能死,甚善。于是五人偕赴黑龙潭死。次日,诸尸相牵浮水上,幼子在侍女怀,两手坚抱如故也。其次女已适人,避兵山中,相去数十里;亦同日赴水死。

  余于春日叙次死义诸君子,未卒卷而辍;及冬月,乃足成之。忽阴风怒号,飞霰将集,惨惨然有鬼啸猿啼声。余瞿然启户,视之则澄月如水也。呜呼!其诸君子之灵也然?则诸君子固赫然如在矣。

  ●南天痕卷二十二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四 武臣传 李元胤、焦琏、王祥(附皮熊)、杨展、沐天波

  ·列传三十四武臣传

  李元胤、焦琏、王祥(附皮熊)、杨展、沐天波

  李元胤,字源白,榆林人。本姓孙,而育于贾;李成栋见而爱之,养以为子,因冒其姓。成栋先世山西卫官,少从高杰以勇决闻。及杰封兴平伯,成栋挂镇徐将军印,守徐州。杰为许定国所杀,成栋以徐州降清;因从渡江,破太湖吴志葵、黄蜚兵,授松江总兵。从定福建,由漳州与佟养甲入惠、潮,袭苏观生于广州,夺门而入;执唐王聿■〈金粤〉与周、益、辽诸王,俱杀之。时丙戌十二月也。明年正月,分兵取南韶,克肇庆,下高、雷、廉三府,渡海取琼州;亲率兵向广西,袭梧州。二月,执大学士丁魁楚于岑溪杀之,尽获其资;进取平乐,先驱及桂林。会粤东兵起,养甲遣人告急,成栋遂还师。往返攻击,自春徂秋始获定;而广西之平梧以及海北高、廉、雷等城俱复失,屡被责问。明年戊子春,江西金声桓、王德仁反,密书约成栋。初,成栋恒念世受国恩,降清不得已;其在粤时,密阁中尝奉高皇帝像礼拜焉。每得粤中起义诸臣,必礼待之;及将刑,为之咨嗟流涕。其与养甲共事也,摧锋陷阵,皆倚成栋,养甲受成而已;故威令抗行,互为主客。及奏功,而养甲受两广总督、成栋得广西总兵;受敕之日,戎服趋走甚卑。由是,愈不平。成栋有爱姬,松江妓也;揣知其意,劝之举事。成栋抚几曰:怜汝云间眷属耳。姬曰:丈夫作事,恋妻子乎?请先死尊前,以成君志。遂自刎。成栋抱尸大哭曰:我乃不及一妇人。意遂决。王德仁围赣州急,养甲趋成栋赴援。成栋与署布政使袁彭年等密议于三层楼,既定,语养甲曰:今出城数步皆贼也。安能远行?计惟急改名号以安人心耳。养甲愕然,莫可谁可。成栋遂下令用永历年号,改衣冠;遣使奉表赴南宁,一时大喜过望,封成栋为广昌侯、养甲为襄城伯。养甲惧祸,尽以所部授成栋。六月,成栋使其将罗成耀以黄金一千、白金十万及彩纻舟楫,迎上于南宁。上幸肇庆,拜成栋翼明大将军,进惠国公。其子元胤,以兵三千至,遂为禁旅。成栋反正之初,小心谨畏。以粤东郡县吏皆养甲所置,尽变易之;先于藩、臬试其才能,分正异二途,上其册于铨部。且曰:以俟朝命,吾不敢专也。而中朝畏成栋,悉如其奏。是时,人人有中兴之望,功名之士多自拔来归。而大臣材智猥下,经理无术,不能因其来以驱策诸将,反以大权尽授之成栋;建牙委篆,动必咨之,内则伺颜色于元胤。先是,陈邦傅封思恩侯,子曾禹为锦衣卫;至是,成栋封公,邦傅意不满,乃亦进邦傅庆国公,并封其中军胡执恭为武康伯。成栋闻之,亦为其下杜永和、阎可仪、郝尚久、罗成耀、黄应杰、杨大福、张道瀛等七人请封,得伯爵;而元胤亦为锦衣卫,掌丝纶房事。元胤修整大雅,喜与士大夫交。袁彭年素负时望,至是入朝为左都御史,掌台纲;于是,副都御史刘湘客、吏科丁时魁、兵科金堡、户科蒙正学等,皆与之善。持论侃侃,专以尊主权、别流品、斥幸扰为事。远近望而畏之,因有五虎之目。冬十月,成栋攻赣州,不克。时大兵已至南昌,金声桓召王德仁还救,赣州守御已固。成栋至,高进库击败之,退避南康。十一月,获佟养甲间使以闻,杀之。己丑正月,南昌破,声桓、德仁俱死。成栋方驻信丰,闻败,诸将欲拔营归;成栋不可。会天大雨,一夕,成栋坐城楼,召诸将计事,则去者大半矣。成栋慷慨流涕,举酒痛饮,左右挽之上马,披甲渡河;马蹶,沉水死。诸将全军以退。事闻,赠宁夏王,谥「武烈」。五月,以杜永和为总督,守广州;罗成耀守南韶。加元胤车骑将军,封南阳伯,领宿卫卒。元胤虽侈,而其治军也,犹得成栋遗法。六月,杨大福为乱于梧州;元胤召至,缢杀之。明年正月朔,大兵至南雄,罗成耀自韶州溃归。未几,走高州作乱,元胤复以计杀之。成栋归国未久而死,将士皆有离心;赖元胤忠诚,故人恃以少安。及韶州破,上西走梧州,留元胤与吉翔等守肇庆。初,成栋父子方宠也,陈邦傅甚觖望;又为金堡等所排,威望日损。及事急召之,赴援非其意也,顾欲藉以泄前愤。而五虎骄横,廷臣咸忌之。邦傅将至,户部尚书吴贞毓、兵部侍郎程源等,即论劾金堡等朋党误国;四人皆杖戍,惟袁彭年先以忧去,得免。元胤在肇庆,不能救也。大兵薄广州,杜永和与元胤弟李建捷力战御之;永和进为侯,建捷封安肃伯。广州城三面临水,成栋复筑两翼傅于江水为炮台,引水绕之;地险守固,攻围十阅月不能破。永和谓敌破在旦夕,援师至者皆却之;邦傅抵三水,因之观望不进。及冬,偏将范承恩谋内应,决炮台之水,大兵藉薪经渡,遂得炮台,反以内攻。十一月二日,城破,屠之;承恩降,永和等由海道奔琼州,建捷夺围至肇庆,邦傅等师俱溃于三水。已而桂林亦破,上自梧州将至南宁,邦傅遣兵邀劫各官于藤江。明年春,元胤在肇庆,其下亦多谋叛者;元胤与其弟谋曰:势必不支,与其死于此,不如死于主之侧。因俱奔南宁,伏地恸哭,哀动左右。会孙可望遣将杀内阁严起恒等,元胤愤甚;请出灵山,收高、雷之兵,迎主入海。至钦州之防城,为士兵王胜堂所执,送靖南王耿继茂;劝之降,不屈。令作书招永和,元胤曰:我与杜将军同缮兵海上;我事不成,已为辱国,乃欲败人事耶?继茂曰:将军昔受国恩,今来归正,非降将比;何介介为?元胤大哭曰:昔不过帅俯一亲人耳;今爵通侯,司禁旅,宠荣极矣。寸功不立,狼狈被擒,何颜复生?夫人以国士遇我,我负之不祥。及五月,闻永和以琼州降,乃恸哭,日夜求死;遂与建捷及前降将李用朝俱被害,投尸海中。建捷字敬赤,亦成栋义子也;前已登舟出海,闻元胤被执;复回,愿同死。元胤三妾皆自杀。

  焦琏,字瑞亭,宣府人;以勇力名。未束发,见寨上有乘马而来者,腾身而上,推堕其人,驰四、五十里而还之,以为笑乐。从军粤中,隶靖江王标下。靖江变,瞿式耜知琏忠勇,令执王反正。永历元年,式耜以大学士留守桂林,乞琏自隶;乃升琏都督同知,挂将军印,命镇广西。清兵从平乐逼桂林,琏自黄沙镇率三百骑入援;山水泛滥及马腹,士兵跋涉水道行百里,夜半呼门而入。平明大兵入城,突骑数十,入文昌门,登城而射,矢及留守署屋;琏不及甲,控弦射一大帅颠骑,乃下城短兵接战。士卒犹不知大兵之入,方闭城门,琏搏清骑,骑不得出;复上城,挟马越城而下。琏开门引骑,直贯其营,追奔二十里。已而,刘承胤所遣援兵索饷大哗,琏伤于流矢。大兵闻城中兵变,复进攻;琏裹创登埤,炮矢无虚发。夜令马之骥以千人渡水东袭大兵后,天明,琏开文昌门大战,大兵败走;琏乘势遂下阳朔、平乐。捷闻,封新兴侯。十一月,琏与郝永忠败大兵于全州,大军退出楚。于是,琏驻平乐,永忠驻兴安。永忠自受抚后,暴横不受约束,琏兵深嫉之;式耜曲为调和,永忠乃稍为用。及驻兴安,监军兵部侍郎萧琦谄附之。琦者,江西进士,式耜门生也;为人憸壬,居永忠营,日夜求以媚永忠,遂言桂林富饶、留守殷厚。戊子二月,声言大兵且至,拥众抵桂林;巡抚子元烨请闭城勿纳,而萧琦先入,曲说式耜纳永忠。比入城,纵兵剽掠;上仓卒西幸。琏遣人谓式耜曰:强敌外逼、奸宄内哄,公如出城,琏且移师至桂林,驻兵城外;俟永忠外掠,四面击杀,不数日贼可尽。然后以全为保障、梧为门户,协力守粤,事可万全。式耜以治兵相攻,恐伤百姓;不听。及式耜速乘舆出,永忠即入掠留守署,城内烟火蔽天。何腾蛟方在永宁,闻变疾驰至;琏亦自平乐统兵入,乱始定。三月二十二日,大兵闻兵变,袭桂林。式耜与腾蛟命分三军;一军出文昌门,一军出榕树门,一军出北门。战未合,琏奋臂顾左右曰:奚须三军?琏为诸军破敌。单骑直入,大兵围之,矢下如雨;琏左右冲击,所向莫当,大兵合而复散者数矣。抚粤将军刘起蛟见琏被陷,大呼驰入,与琏会击,杀数百人而出;大兵始退。琏部将白贵战死,焚其尸,得箭镞数升。桂林再危,赖琏力战得全。自是,留守依重焉。赵印选、胡一青、王永祚者,滇将也。先从督师杨廷麟守吉安、赣州;赣州破,三人走湖南,投何腾蛟。腾蛟死,楚地尽失。三人相谓曰:吾辈以勤王出滇,依杨、何两阁部,今皆死亡;军又新破,不可复振。将死封疆乎?则吾无封疆责;将就降乎?则负出滇心。闻桂林留守督师仁慈好士,可与共功;盍往归之?乃收残兵万人走桂林。己丑五月,至;式耜大喜,遣使郊迎。而滇军部署不严,琏部将赵兴怒其横,攻杀四百余人;式耜亟召兴语曰:国家危在旦夕,诸将方当协力,共扶社稷,岂容私斗耶?两军皆感泣。琏遂斩赵兴以谢滇将,事得释。因封印选开国公、一青兴宁侯、永祚宁远伯,留之守桂林、全州,而调琏守杨翔。琏郁郁不乐曰:瞿公骄客兵、轻心腹,琏死无地埋骨矣。八月,刘起蛟出全州,深入败绩,琏按军法诛之。然琏之所以取胜者,以部下赵兴、起蛟、白贵固名将也;自白贵战死,兴与蛟坐事诛,焦营从此亦弱。庚寅四月,封宣国公。十一月,清兵逼桂林,滇将俱逃,式耜命追之不返;城中空无一兵。式耜叹曰:吾死矣。使焦将军在,吾安得至此?遂被执。将死,遗书于琏曰:敌兵羸弱,城内空虚,公可提兵以来;此中兴大计,毋以我为念。琏得书泣曰:瞿公远我,致我仓卒不及救。今公既死,我又谁与共功名?长号不已。辛卯,琏治兵五屯所;五月,兵溃过浔州。浔镇陈邦傅素与琏有隙,置酒诱之;执而斩其首,令子曾禹持献孔有德以降。李定国之克桂林也,擒邦傅父子,送行在伏诛。

  王祥,綦江人;为人勇悍。既从军,守九围子隘。张献忠乱蜀,惟遵义府未破,督师王应熊、巡抚马干皆驻节焉;乃与监司刘麟长、王之瑞等传檄讨贼,而苦兵少;闻邑绅刁化神以鬼道募兵甚伙,使涪将曾英袭取之。英,闽人,与其部下泾阳李占春、项城于大海等俱以材武称,遂复重庆。祥闻,亦起兵綦江,与相犄觕。应熊得祥,甚喜;奏为总兵官,委任过于曾英。及孙可望溃兵过重庆,杀曾英,破綦江,由遵义入滇、黔,祥等走永宁山中。永历二年,应熊卒,吕大器代为督师。可望入云南,祥于永宁、赤水间招集溃兵与贼之散亡者,聚至数万人,进攻遵义,复之,因据其郡。遵义,古播州地,饶沃而深阻。祥于其间,抚流亡、治屯兵,且耕、且守;蜀绅士避乱者多归之,户口充实,祥以是独雄于诸镇。巡抚御史钱邦芑上其状,诏封祥平寇伯。祥甫得一郡,未有平寇功也,而封号遽与前曾英等,一时以为荣;李、于等弗服也。会袁韬方与占春争长,治兵相攻;祥恶占春之强,思与韬合。一日,诱占春计事,伏兵执之,占春杀守者以逃。于是,诸镇日寻干戈矣。是时,蜀中北逼于大兵、南畏孙寇,诸镇惴惴守土不暇;顾不觉悟,反相贼杀,是以皆底于败。先是,总兵皮熊者,从巡抚范矿守贵州;孙可望之入寇也,熊不能御,败于乌江,走平溪。其后,自平越收兵,复贵州,破土贼蓝二等,以功封平番伯。至是,遵义饥,祥赴黔告籴;熊不予,遣部卒夺其资。祥怒,举兵攻熊,不胜而还。熊因奏祥不奉天子诏,有兵不以御寇而反擅侵内地,是贼也;请约诸镇会讨。诸镇处荒残境,羡遵义殷富,思劫之久矣;见其檄,大喜,各率兵攻祥,大小十余战,不能克。祥使人连和,皆罢去。惟黔兵深入,相持月余,兵老乏食。熊子文英,少不习军,士卒气益衰,乃引军走;祥悉锐乘之,黔兵大溃,死乌江者三万余人。祥亦上疏自理,上乃使使和解之,会盟于乌江,罢兵修好。于是,思南、铜仁、湄潭诸郡邑皆归祥。祥尽礼于蜀绅,蜀人之仕中朝者,皆言祥雄武可大用,乃进封祥忠国公;熊进封匡国公,亦藉以为西藩,障滇寇焉。孙可望既以请王封不得而怒,庚寅春使李定国、白文选大出兵,由云南趋贵州。皮熊度不能支,遣使请盟不许,走清浪卫;总督范矿入臣于可望,可望遂据有黔中。皮熊征土司兵三万出平越,复为冯双礼所败,乃入乌罗司;白文选追执之,释而不杀。其秋,文选将三千人赴永宁,将攻王祥;守侯天锡迎降,诈以危言报祥曰:滇兵二十万,已渡乌江而来矣,不如先期避之。王祥惧,召诸将与谋。将军李定者,骁勇敢战,众服之;定曰:二、三年来,操戈同室,虽捷亦耻;今发兵拒贼,复有何疑?胜则国之福也,不胜不失为忠义鬼;定愿率死士为前驱。祥犹豫不决,私计自真安州入彭水,据险守隘,引李、于为助,犹足自立;乃裹其币帛金宝,作竹夹三十背,使牙将负之先行。定顿足叹曰:百战基业,寇未至而先自败,鼠子何足计大事乎!将士多送款于可望。可望疾发兵掩击之,祥仓卒夜走,牙将之负资者先逃;比晓,并失妻子,从者走百余骑。追者至,祥率数十人持短刀战,杀百余人;力尽自剔。明年,可望下涪州,李占春战败,与于大海俱入楚降。皮熊有婿张默,为水西宣抚司安坤帅;可望败,熊往依焉。壬寅,吴三桂破水西,坤败,并执熊及默;熊年已八十余矣,抗节大骂,绝食四十日而死。滇人哀而殡之。

  杨展,嘉定州人。崇祯辛未武进士,为川镇中军。成都之亡,诸将皆被执,将斩;展有力,善泅水,夜迸脱其缚,入江中,逸至嘉定。及曾英等兵起,展亦入犍为,杀伪令以起事;州人开门纳之。时,蜀地残破,岁复大饥;大兵既诛献忠,不能留,诸旧将稍稍出,收复保就(?);嘉定近省而险,展复善于抚众,遗民及溃贼相率归之,众至数万人。先是,张献忠之去成都也,辇金银,沉之江;有知其处者以告展,使壮士乘巨筏探求之,数月获大镪以巨万计。时,斗米三十金,流莩载道。展乃遣使百辈,赴黔、楚告籴,前后得米数十万石。自乡先生以及弟子员,具赡赀送其家;农民给牛种、口食,使择田耕种;壮而愿从戎者辅伍,月予银米,使操兵战;百工杂流各以其艺就食,贫无告者廪之:蜀民赖以全活者甚众。是年秋大获,士庶始有更生之望,戴展如父母;蜀人走四方者,述展慈爱,未尝不流涕也。而展亦以是雄视诸镇。粤中闻之,封展华阳伯,得锡予,视他镇有加;永历二年也。展既地广兵众,然性矜尚文雅,不务攻战,又泛爱不择人;至引贼自助,卒为袁韬、武大定所杀。袁韬,献忠别部也;出没川东北山谷间,其党十三家,号姚黄贼。所过焚杀,与献贼等。王应熊招降之,授副将,使守顺庆。武大定以材武见称,隶总督孙传廷标下;及国变,与孙守法聚众南山中。大兵至,战败,走兴安。守法死,大定入蜀,归于巡抚李干德;令与袁韬攻入佛图关,守重庆。未几,袁韬与占春争长,治兵相攻。而重庆兵多食少,干德乃遣人说展与合兵。展大喜,与袁、武约兄弟,居之犍为,供给赀装,日相望于道;久之不能无怠也,而展与占春故交好,通问如初,袁、武大怨望。干德屡讽展经营西北,展不能听。干德遂谓展慢己,而袁、武骁勇足赖。袁、武心艳展赀,知展失干德助,益曲意事干德,遂共谋杀展而并其众。会袁韬生辰,展亲赍金币上寿,并以牛酒犒师。袁、武治酒高会,展以甲士五百人长刀自卫;甫入,重门合,犒五百人酒醉而歼焉。座上擒展,囚之别室,寻杀之。韬之欲图展也,其妻流涕谏曰:我军流离饥冻,非杨公,众且散矣。负人大功,鬼神且有冥诛,必不可。勿听。乃阴遣人告展;展不信,故及于难。及展死,韬妻亦自缢。韬发兵围嘉定,诸将奉展及子景新婴城守;久之,城中饥困,诸镇发兵救嘉定者皆散去。于是,内应者以城降。其妻自缢,景新北走;而展之士马财赋,尽归韬与大定矣。众论俱不直干德,朝廷下诏切责干德,问展死状。两营分展财,不及干德;干德亦悔恨。庚寅,孙可望据黔,将窥蜀,乃为展讼冤,声干德及袁、武等罪。遣两军,王自奇将一军,由川南进;而别遣精甲万人,由滇渡金沙江,踰大小象岭,过大渡河,出黎州,以袭其后,刘文秀将之。而袁、武不知也,方悉力拒战于川南。月余,文秀兵径入嘉定,袁、武还师以御;王自奇尾击之,遂就擒。干德沉水死。

  沐天波,黔宁昭靖王英十一世孙也。崇祯三年,父起元薨,天波袭封黔国公。天波之受事也少,小人于锡明用事,与其管事阮呈麟争权,谮于天波而杀之;呈麟镇静老成,府中惜之。锡明遂为参谋,贪墨,数以事侵土司;其豪吾必奎遂反,调各土司兵征之。沙定洲者,安南土司沙源之子,阿娶迷普名声妻万氏,兼有两家之众。定洲犷悍,万氏狡而淫,素怀不轨,顾尝以贿结锡明;锡明亲信之。及奉调至,而必奎已先诛,定洲因留会城不去。都司阮韵嘉,阮氏养子也。自呈麟死,怀疑惧;及参将袁士弘、张国用等皆与定洲交通,欲为变。黔国镇滇久,家富厚;天波门下客负资被谴者,每见定洲,辄夸沐氏金宝以动之。乙酉十一月朔,遂入天波第焚掠。时,变起仓卒,天波周章甚,锡明劝之逃;参谋周鼎谏曰:公一走,大事去矣;何不令府兵拒贼?锡明曰:此贼间也。天波乃斩鼎而踰垣出。至西门,守门参谋陈大经闻变,已勒兵以待;及见天波,言曰:公何故出?诸土司众将列营城外者,合之得数万;公下令讨贼,定洲釜底鱼耳。今一出城,则众无主,士散不可复聚。经愿身先土卒,为诸营倡。天波不从。将出城,大经复揽辔涕泣而言曰:战而不胜,出未晚。锡明目天波,天波杀经于门侧而去。母陈氏、妻焦氏走城北普吉村,相谓曰:吾辈皆命妇,不可为贼污。举火自焚而死。府中军校方率兵巷战,闻天波走,乃散;巡抚吴兆元闭署不出。天波望救不得,遂由楚雄西奔永昌,定洲追之至下关。杨畏知据楚雄,传檄讨罪。定洲乃回,据有黔府。劫兆元,令上章诬天波叛逆,而己发兵讨平,宜代镇云南;兆元不从,则幽之别室,夺其印,以伪疏入告。分兵攻宁州禄永命及石屏龙在田等。在田昔奉命授楚,隶总理熊文灿麾下,与孙可望相识;至是,知可望在黔,使人间道迎可望,告以滇乱,曰:假大义来讨,全省可定也。可望乃诈称〔为〕黔国夫人弟焦侯复仇,兵署曲靖。定洲方围楚雄,闻之,与战革泥关,大败,还入会城,悉敛其所有,遁归阿迷。滇人受沐天波家世恩,怜天波无罪见攻,闻之,惟恐其兵不来速也;及至,始知为可望等,殊失望。杨畏知兵败见执,可望释而礼之;畏知说以共奖王室、优礼黔国、禁屠戮焚掠,可望悉听之。以书告天波;天波使其子忠显来报,可望加礼焉。乃使刘文秀偕至永昌,以天波回云南,诛阮韵嘉、于锡明等。明年,李定国至阿迷,执定洲、万氏归,磔之。天波具衣冠谢,遂依可望以居;可望等以勋旧礼待之,亦不复假以事任也。丁酉,李定国自安隆奉上至云南,天波以世臣受寄心膂;天波为人忠实有勇力,既经患难,慨然以身许国。孙可望之内犯也,使其将间道袭云南。时,定国等俱出御,而守城者为王尚礼,可望私人也,谋为内应;天波觉之,诱入朝,以护卫兵守之。天波素善流星锤,经乱每携袖中;是日,恐左右有变,出锤舞,纵横掷击,观者皆披靡。尚礼俯伏叹曰:吾为槛中虎,不复烦公呈神技也。既而可望败,张胜擒,定国凯归论功,白文选、马惟兴、马宝等皆进爵,次及天波;天波辞曰:吾世受国恩,常惧无以报称;即今我有功,何敢滥膺新秩乎?天波知国势已去,身死亡在旦夕,而先人宗祀不可不继;乃使其子分赘各土司曰:诸蛮,吾先人所抚也,魂可依焉。汝倚妇翁,犹不失静土。自沙酋之变,焦夫人已殉节,惟侍女夏氏归母家得免,削发为佛弟子;天波归,重其节义,使掌家政,亦不复娶。至己亥春,大兵至滇,天波叶夏氏,独身从上入缅;夏氏缢死。是时,兵乱死者相撑拄,为鸦犬食,血肉狼藉;而夏氏尸毋敢近者,得复收葬,咸以为节义所感云。天波既行,以二月二十六日抵囊木河;缅人守关,从官不得入。上使天波先入宣谕,缅兵闻黔国公来,犹下马罗拜。晦至蛮溪,天波与国舅王维恭、典玺监李崇贵谋曰:蛮人异心,事不可知也;不若奉少主进茶山,外可以调度诸营,主上在内亦藉以为重,使缅人无生心焉。维恭入言之,后不可而止。二月二日,缅酋来迎者四舟;从行文武别走陆道者九百余人,皆为缅人要杀,从官愈少。十八日,至井垣。缅人自万历时绝职贡,不通中华者八十年;至是,传语所问,皆万历朝事。而出神宗玺书,合今篆差一分,以为伪;天波出己印较之无差,乃服。居井垣月余,缅酋愈倨;供馈少,从官无所得食。天波与蒲缨、王启隆集树下议曰:缅待我,情日薄,此岂可依以久居?及今走户腊二撒;出孟养,尚可图存。马吉翔阻之,计复不行。及白文选等兵至,亦为吉翔所却。五月迁赭经,诛茆以居。蛮俗以八月十五日为岁节,属国皆来朝;欲天波至,用蛮礼见,以夸示群蛮。使人来召,天波不欲行;吉翔强遣之。既回,恸哭曰:前在井垣,不听我言,至有今日之辱;我不屈节,则主在虎穴,势且上累。呜呼!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吾何所告诉耶?庚子秋,定国等兵又至,缅又使人请天波往,具宾主礼甚恭;及定国兵败出缅,愈无所畏矣。辛丑五月,缅酋弟莽猛白代立,遣使索贺礼;不能应。至七月,而有咒水之祸。初,缅人请从官过河议事,吉翔令诸臣尽往;天波疑有变,欲不行,上强之。至则就宴,酒数行,伏甲起,悉就缚。惟天波出袖中锤,击杀十余人而死。又发兵回行宫,诛其未行者。顷之传语曰:毋害皇上及沐国公,不知天波已前死矣。是时,死者松滋王而下四十有二人,而其先以病卒与自缢者甚众,从行之文武尽矣。天波三子,其二子先病卒,独忠献在石屏随其妇翁龙世荣出降,居云南。是年四月,有梅道人者,与张琦、尹士镳等谋起兵,伪为忠献书,致宁州禄昌贤;事发,琦等诛死。忠献度不能免,乃谓其妻龙氏曰:吾且蹈不测,汝妊四月,幸而生子,无绝先人后。乃令内臣滕九德、仆白君爱引之出,诈言进香东岳祠;浮舟至昆阳州,匿新兴滕飞熊、飞蛟家。忠献赴逮,以其使婢夏莲冒龙氏。真龙氏八月产一男,名神保。及乙巳三月,新兴土酋王耀祖等谋奉神保赴事,以衣币迎龙氏母子入山,移檄诸蛮;数日战不利,迁之法冲白乃家,又令白君爱别藏神保于滕氏。吴三桂穷搜,获之解京;忠献先在京尚无恙,至是并逮讯焉。呜呼!天波寄孥土司,志亦苦矣;而卒不保,岂天之故欲斩其祀也耶?或曰:沐氏自黔宁王开国以来,凡二王、一侯、一伯、九国公、四都督,富极贵溢,诸勋莫与比焉;天道恶盈,故后嗣卒罹此酷。然以天波之忠且义,而不得免焉,则乱贼之裔繁衍累世亦独何哉?

  粤中之武臣多矣,其可纪者祗此元胤之节烈、琏之忠壮,犹有黄靖南之风焉。王祥、杨展捍御蜀疆,虽非矢志为国,然遗民得以保聚不至流殍者,展等之功不可泯也。沐氏世镇滇南,不异尉佗之尊富,而三百年之勋镇殉国者止黔国公一家,差不负世臣之名;若皆如刘孔昭、赵之龙之徒,二祖之灵能无恫乎!

  ●南天痕卷二十三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五 武臣传 李定国(附刘文琇并孙可望事实)

  列传三十六 武臣传 荆本彻、贺君尧、黄斌卿

  ·列传三十五武臣传

  李定国(附刘文琇并孙可望事实)

  李定国,延安人。少与孙可望、刘文琇、艾能奇俱从张献忠为盗;献忠儿畜之,因冒其姓。献忠潜号于蜀,置四将军:可望曰平东、文琇曰抚南、能奇曰定北,而定国则安西也。献忠死,可望等溃至重庆,杀曾英;南走綦江,入贵州,破定番。四人相与谋曰:明德入人心久矣,李闯入京称帝而不终;今蜀事又不成,是天未厌明德也。我等何可踵败辙!盍相与反正,扶明洗去贼名乎?乃筑台而盟,复本姓;尊可望,受约束。闻黔国为沙定洲所逐,诈称焦夫人弟所请兵为黔国公复仇,破曲靖。至楚雄,败杨畏知,释而礼之。畏知说以禁淫掠、止屠戮,招沐天波归,宾礼士大夫,听朝廷命;可望皆许之。发兵擒沙定洲,略定迤东西。是时,永历帝新立国受兵,故可望等于旬月间据有滇、黔二省,入居云南,兵势大振。故御史任僎,滇人也;倡议请可望为国主,设六部,铸兴朝通宝钱,以干支纪年。可望大悦。群贼本起等夷,以一时无主,权相统属,非心服也。定国尤倔强,心非任僎议,每事相抵牾。可望怒,因他事执定国于演武场,杖之百;既复起,持定国而哭曰:吾以大义辱吾弟,愿改心共济大事,勿相戕也。定国再拜谢,由是恨可望。己丑,畏知说可望归朝受封爵,始可服众。可望遣畏知奉表请王封,廷臣执不予。久之,始诏封可望景国公,赐名朝宗;封定国康侯,名如靖;文琇宁侯,名若锜;能奇□侯,名时泰。遣大理卿赵昱往滇。而浔镇中军胡执恭已先矫诏封可望秦王;可望大喜,俨然以秦王临其下矣。畏知还,始知其伪,耻之。复遣御史瞿鸣丰入朝,欲实得秦王封,而遥以兵威挟制朝廷;大学士严起恒等执议如初,可望恨甚。辛卯,部将贺九仪贼杀起恒等于南宁,上下震骇。是时,粤东西已失,瞿、何诸公皆死,陈邦傅等出降,国事愈不支,乃真封可望为秦王。可望既受封,迎上入安隆府,岁给银八千、米百石而已。锦衣卫马吉翔、内侍庞天寿私通款可望,议受禅;可望度众心未附而止。乃驻贵州,大造宫殿,署百官,以明臣雷跃龙、范矿、任僎、程源、龚彝、朱运久、张重任、方于宣等为宰相、九卿、科道、翰林等官。跃龙等皆起家进士,受朝廷显秩,至是皆导可望以僭逆。而方于宣尤谄谀,为可望起朝仪、易印章、立四庙、制卤簿九奏万舞之乐。其撰伪史,称献忠为太祖,颂为汤、武,而指怀宗为桀、纣。可望览之曰:是亦太甚。于宣曰:不如是,不足以纪开刱之勋。闻者骇焉。上之未入安隆也,可望已袭执皮熊、杀王祥;张先璧、马进忠等皆由湖南入黔,归可望矣。至是,由遵义北击于大海、李占春于重庆,败之,据有川东;遣王自奇、刘文琇分道取黎州及嘉定州,走袁韬、擒武大定,留兵守川西。其明年壬辰,清兵入蜀,白文选遁回云南。可望乃使李定国、冯双礼由黎平出靖州,马进忠由镇远出沅州,会于武冈,以图桂林,步骑八万;刘文琇与张先璧由永宁取叙州,白文选由遵义取重庆,会嘉定以图成都,步骑五万。疏请封定国西宁王、文琇南康王;时,能奇以前死,余各加公侯。五月,定国进攻靖、沅、武冈,皆下之;由西延大埠,疾趋广西,遂陷桂林;孔有德自焚死,执陈邦傅等送□□。文琇、白文选亦陷叙州、重庆,清兵还救,文琇全军俱覆;可望夺其王爵,令回守云南。九月,定国北取永州、衡州。楚、粤之间,旧将胡一青、赵印选、马宝、曹志建等屯聚粤西山谷间者,皆相率来归;民间亦多啸聚以应之,不复受可望节制。可望怒,乃自至沅州,使白文选、张虎攻陷辰州,杀总兵徐勇;湖南猝不意兵至,郡县皆奔溃。十一月三日,定国与清兵战于衡州城下,不利;会主帅遇仗死,定国收兵退屯武冈。可望因其败,将因以为罪而杀之。召至沅计事,定国辞不行;明年春,径回广西。可望愈怒,自率兵追之。清兵闻可望退,进兵宝庆,与可望遇于花子街;望见可望龙旗,尽锐攻之,杀伤相当。可望忽退,诸营见龙旗走,遂溃;惟双礼一军不动。清兵鉴衡州之失,亦不追;各引还,以武、宝之间为界。上时在安隆,困甚;闻定国据有广西,忠勇,且与可望有隙,与大学士吴贞毓等十八人谋密召定国入卫,以制可望,许封晋王,赐以「宸翰亲臣」图章;遣使敕谕定国,情辞哀切。定国读之感泣,军中皆流涕;顾念兄事可望久,且其兵尚强,未敢轻举也。可望闻之,遣将至安隆,尽杀与谋者。以定国方将兵在外,愈厚抚其妻子,冀收己用;定国亦防可望袭之,出兵由宾州南掠廉、雷。五月,陷高州及阳春、阳江、恩平诸邑,进围新会;明年,清兵合击之,定国败走,退守南康。文琇在云南,诏召为大招讨、都督诸军,出师东伐。文琇具疏辞,不许;乃出按沅、靖诸营,慰劳军旅,十日而毕。文琇于诸人稍恭顺、慕文雅,亲礼儒士;尝曰:皇上犹佛也,吾侪当构玉宇安之。乙未十二月,可望闻定国在南宁势不振,遣总兵张明志、关有才等袭之;定国大惧。其记室金维新曰:王无患焉;明志等虽盛,皆王旧部卒,必不敢相敌。今我疾引兵从间道出其后,彼必惊溃。我乘胜至安隆,迎天子入云南,大势在我,秦王无如我何也!定国然之。丙申春二月,率其将高文贵自归朝趋田州,出关有才军后猝乘之;有才逃归,军士悉降。定国疾走安隆;可望侦知之,亦遣白文选至安隆移上入黔。太后闻之哭,从官皆哭;文选不忍,乃迟行以俟定国数日。定国至,即奉上由安南卫西入云南;可望遣兵邀之,定国已抵曲靖。时,文琇与王尚礼、王自奇同守滇;文琇亦素怨可望,闻定国将至,佯与尚礼城守,而私以数骑驰迓定国,曰:我辈以秦王为董卓,尤恐卓后复有曹瞒。定国指天誓。文琇与定国、文选同奉上入云南,居可望府中;封定国为晋王、文琇蜀王、文选巩国公,余将吏俱升赏有差。使文选还慰可望,可望夺文选兵。然以妻子在滇,未敢公为逆也;复遣文选入朝,与定国议和。明年五月,上使张虎送可望妻子入贵州。张虎,可望私人也;定国欲远之,故遣之去。临行,上召见劳之曰:秦、晋和好,藉卿之力;还当爵卿以公。因拔金簪赐之曰:以是为信。虎至黔,即劝可望内犯;且曰:上命以金簪刺国主。可望既无内顾虑,又闻虎言,方于宣等复赞之,遂发兵反。是时,廷臣大半仕于可望者,而可望腹心将王尚礼亦在滇,与龚彝等许为内应,诸镇从定国至者皆伤残之卒,文琇所留滇兵亦少;然人心不直可望,马进忠、马维兴、马宝同姓相密,又与白文选交,皆密谋助定国,而可望不知也。诸将先从容说可望,使还文选兵,可望信之。八月朔,乃以文选为征逆招讨大将军,总统诸将前行,马宝为先锋,自率大军随其后,合兵十四万人;留冯双礼守贵州,马进忠以病留安顺。定国、文琇亦自将至三岔拒之。八月,诏削可望王爵。九月朔,可望至交冰,列三十六营,去曲靖三十里。定国、文琇相顾失色,文琇欲走交趾避之,定国欲由沅江景东取土司。议未决,初四日文选拔营至三岔,轻骑奔定国军;具言人心内向,可一战走也。定国大喜,请封文选为巩昌王。可望闻变欲还,马宝佯怒曰:吾乃为跛贼所欺,要当手缚之,生食其肉。文选为贼时,尝战伤足,故云。乃进曰:一人去,何足重轻?而以废大事耶?可望乃止。曰:两酋齐出,会城必虚。令宝与张胜、武大定选精骑七千,间道袭云南,而身与定国决战。宝阴告定国,促令速战而身徐行,使城中得为备。定国会战,兵既交,文琇骑将李本高马蹶被杀,文琇欲退;文选怒曰:张胜已前往,我若退,腹背受敌,蹂为肉泥;与其死于走,孰若死于阵乎?率所部五千驰之。马惟兴勒兵不动,开阵以迎文选,合军反攻;可望在高阜见之,大惊曰:诸将皆叛乎?遂走。定国率诸营乘其后,可望大败,奔贵州;定国令文琇追可望而身还师。张胜至云南,王尚礼已为沐天波所拘不得发;胜知有备,又闻可望已败,驰还至浑水塘,遇定国,殊死战。马宝倒戈促之,遂被擒。十月朔,可望至贵州,冯双礼绐之,言追兵将至;可望入城挈妻子北走,双礼断后,尽掩其子女辎重。至偏桥,随行止二十余人,所过镇将皆闭门不纳,乃走长沙降于经略。论功封双礼庆阳王、进忠汉阳王,惟兴宝等封国公;其党附可望者皆降级,诛张胜、张虎,王尚礼自缢。于是,定国与文琇并居云南,而事权专归定国。定国素以猛勇称,其出兵楚、粤也,连陷十数城,害两王,其党益严惮之;定国性亢直,与人无私曲,回滇矫可望失,事上尽礼,进奉极丰,不以威凌士类,人以此多之。然计虑筹画,不及可望。既柄国,任用记室金维新官吏部右侍郎,马吉翔复以谄佞入内阁,群小争趋之;旧人失职,多怨望。于是,王自奇、关有才等相率叛,诛戮频行,势亦稍衰矣。可望既降,封为义王,欲藉清兵以报怨;因献滇、黔舆地图,并陈其进取状。戊戌春二月,清兵蜀、楚、越三路入黔,定国使刘正国、杨武等守三坡红关。初,定国所收可望诸军谓之新军;而己所部谓之旧军,赏赉独渥。赵印选、胡一青,滇宿将也,亦罢闲不用,以故新军不附;及清兵至,尽退守。四月二十四日,文琇病卒,贵州陷,清兵遂入云南。七月,定国受黄钺,与冯双礼等守盘江,扼鸡公背;文选将四万人守七星关。其冬,蜀兵出遵义,由水西入乌撒。文选惧,弃关走■〈雨上活下〉益;而广西土司之降清军者,导以入安隆,袭盘江之后。定国拒战于罗炎凉水井,连败,遂遁走永昌。报至,上出走。己亥春正月三日,大兵陷云南府,镇将胡一青等降。上至永昌,下诏罪己。定国还黄钺待罪,自请削秩;不许。三月,文选败于玉龙关,上入缅甸,定国伏兵于磨盘山。磨盘山者,越潞江二十里,山谷峻险、林木茂密。路径曲屈,仅容单骑。大兵穷追二十里,不见一兵,以为定国已去远矣;及过潞江,前驱遇伏不利。有俘卒泄定国谋,乃分精兵先蹂伏卒。定国出兵大战,不能胜,走至铜壁关,结营招集散亡;使高允臣先驰报上,为缅人所杀,不得达。定国率众驻孟定土司。磨盘山之战,定国本期文选前后夹攻,而文选自玉龙关败后,由沙木河出右甸镇康,道远不及与战。至是,闻文选在木邦,定国移兵南岛,与之会;见文选而相尤,文选不悦,及议所向,定国曰:缅小邦也,猝见大军,必惊惧;惧而思逞,必拒战;战则是与彼为仇也,何以托我主?不如择近境险要地休兵息士,修军实、招溃散,两军相为犄觕;缅外惮吾军,必不敢无礼于主上矣。且云南瘴暑,敌骑不敢久驻;及其毙也,吾可结连诸土司以为后图。文选曰:主上望援久矣,若俱在外,则在其内者何所恃?不如我入护主、王任外事。遂行,由锡箔、磨盘入甸。定国知文选之不和也,亦移屯猛缅。数月,兵稍集。元江土司那嵩与降将朱养恩、许名臣、高应凤等起兵谋应定国,吴三桂移师灭之;定国方与孟艮构兵,不能救也。定国势已败,见其党多降,益怀猜忌。贺九仪自南宁间道来孟艮,三桂拘其妻子以招之。事觉,定国伏甲召九仪饮,执而杖杀之,散其兵;兵皆怨,裨将何起龙率之入滇降。白文选抵拥会江,使人先谕缅,使者被杀;文选怒,因渡江击之,大败缅众。缅人伪约和而阴召兵,兵既集,以巨炮击文选营;文选不能支,且粮匮,乃回见定国。定国曰:惜也!前不用吾言,今仇怨已结,在彼者危也。乃与文选俱发自猛良,分道入缅;定国由左、文选由右,时庚子九月也,期以冬会于洞武。道乏粮,士马死亡大半。定国至洞武,见沿江多船,议遣别将分兵渡江,赴赭硁迎上;而自率师攻河瓦以制缅,使不得出师争。靳统武曰:我兵少,分之力愈弱,不如全军攻缅;缅破,必送主上至军以求和。乃进师,败缅兵于瑞羊岳阿瓦,缅王城也;三面阻江,一面通陆。白文选兵至后,并凿之引水为湖,留堤三匝,置木城其上。定国抵南噶喇江为浮桥以济;使人谕曰:送上出,我则罢兵。缅酋不听。辛丑二月,乃进屯洞怕,离缅城八十里;文选屯象腿,离缅城百十里;缅人先守木城,及两军未逼,乃更于外立木城,出兵以守;明日,兵复前,更立木城。如是数四,渐逼定国营。乃大出兵与定国战,驱象为前队;定国战不利,文选赴之,两军合击,大败缅兵。暑甚,士马渴不能追,缅仍入城以守。定国优礼所俘缅目,令还谕送上出缅。酋计曰:彼兵疲食尽,无奈我何;不如留天子以为市。终不听。乃谋渡江面赭硁,前洞武船皆已藏匿,使部卒入山伐木造船,复使人守江桥;其下饥疲,自相攻杀,遂散,定国计益穷。至八月,而有咒水之祸;从官尽死,上亦几不免。定国闻之,以十六舟渡江击缅,不胜,覆其五舟;乃与白文选俱引还洞武。至黑门坎,文选军在后,其下劝之出降;且曰:晋王不可信,不见贺九仪事耶?文选引而北。定国觉之,使其子嗣兴随文选以观去向。文选部下勒兵将战,定国遽使召嗣兴还曰:吾昔同事者数十人,今皆尽矣,存者我与文选耳;何忍更相残?且彼既背主他出,欲自为计,念已绝矣。吾所以使尔随之者,冀其生悔心,或为并并;今大谊已乖,任彼所之,吾自尽吾事耳。遂率所部东向九龙江而进,而文选卒降三桂。至十二月,缅人献永历帝于军前。定国在九龙江闻报,东走景线。壬寅五月,至孟腊,车里国境也。三桂恐其走交趾,遣提督张勇追之。而定国已病,乃置醮自述生平所为;且曰:如天已绝明命,尚速吾死,毋徒苦军士。未几而帝崩闻至,定国恸哭发丧,令军士缟素;然病愈不支。六月二十七日,卒于军。其部将靳统武亦死,余皆散。子嗣兴不能军,八月亦自慢怯降;与刘文琇子震、艾能奇子承业,俱入京受封焉。清兵之入云南也,诸将封公侯者多降,惟窦名望战死。

  昔管仲遇盗,取二人荐上以为公臣;其后晋之戴渊,卒为忠义。至于草昧之际,自盗贼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由此观之,草泽何尝无奇材哉?明之末也,以科目箝制天下士,士之俊雄桀骜不能自取富贵者,皆起为盗魁,既已毒痡天下、浊乱神州矣;逮其归附,又不能善抚而用之。夫可望始之请王封,其志何尝不愿为国用;而庸臣必阻格之以激其怒而肆其噬,诸谄谀趋利者反导之以僭逆。考其人,皆出自科甲自附于儒雅者也。天厌其恶,定国起而反之,尊主礼士,足以有为矣;而朝无直臣,奸谀复出而用事,迄于不振。然其流离蛮貊之中,不忘故主,致于吁天自述其志,亦足悲矣!以视夫标榜声华、卖国以偷生者,论世之士将何所取之哉?然则盗贼犹贤于科甲之标榜者也。

  ·列传三十六武臣传

  荆本彻、贺君尧、黄斌卿

  荆本彻,号大彻,丹阳人也。甲戌进士,累官下江监军道。南都之变,悉以家财募士。而总兵吴志葵起兵吴淞,大彻引兵会之,立义阳王监国。志葵攻苏州,大彻留辅王,志葵败,清师追至吴淞,大彻率麾下力战,不胜,走崇明;护义王,走浙东,因留定海。丙戌,还屯舟山小沙岙。大彻本不能军,军无纪律,所至扰民。时,黄斌卿在舟山,忌大彻之逼,未敢发。大彻贱买民米榖,民诉于斌卿。斌卿故曰:我无如之何也;然汝良苦。与之酒食,好言遣之。民愈德斌卿。斌卿乃密缄民词,送大彻以激怒之。大彻不察,召笞其民;民益怨。久之,斌卿知民可用,乃召各岙大姓喻之曰:荆某虐汝久矣;我不能制者,以皆王臣也。今闻且降清,将引兵大掠舟山,掳若子女,而以丁男充伍,行有日矣。若之何?百姓大怖,叩头曰:惟公所命。于是,归以其言遍告百姓,人思逞志;皆曰:黄公生我,我何敢不出死力?斌卿乃起师,合民兵共攻之。大彻将士善骑射,无不一当百,战三日夜;斌卿欲退,有叛将投斌卿者,告曰:火药已尽,马力竭矣;鼓之必克。斌卿因急攻,师遂溃,父子兄弟皆遇害。夫人以老获免,斌卿送之内地。其同邑人贺君尧,亦为斌卿所杀。

  贺君尧,号淳宇。崇祯末年,为温州参将,加都督衔;思文即位,挂忠威将军印。其在温州,不戢军。有庠士见忤君尧,召辱之;诸生大噪,令士卒露刃逐诸生,有伤者。昆山顾锡畴以大学士召,方渡海入觐,欲劾其事;一夕,盗杀之江心寺,人以为君尧所使也。众议愈不附。丙戌夏,清兵破温,君尧走海,与巡抚卢若腾同栖镇下关,士卒俱散。平夷侯周鹤芝,故标将也;迎之入营。九月,同入闽,至海坛山;部将欧兴为召募洋船,得五十余艘。丁亥春,护尚书张肯堂入浙;止温州之玉塎山,其故治也。傍海有渔税万金,初夏渔盛,轻重税之,所获愈赢,而半为欧兴侵蚀;君尧怒,籍其舟。兴恨,将至舟山,以书约黄斌卿,令图之;斌卿遣剧贼王大用、林隆来迎,因击杀之,尽并其船。二子光禧、光祚,勇而有文,皆殁;全家死者百口。

  黄斌卿,兴化卫人也;小字虎痴。有智术,通文墨,善谈论。父丞北方,斌卿侍行;遇流贼,父见害。斌卿因客游,与妓刘氏狎,资用乏绝。后以恩,例当授把总;刘氏倾其装以助,乃得之仕,升舟山参将。而刘氏为其妻■〈女石〉死。累官江北总兵。南都之亡,解兵遁归。隆武即位,斌卿进千金助军。上言:舟山为海山巨镇,番舶往来,饶鱼盐之利,西连越郡、北窥长江,此进取之地。上善之,封为肃虏伯;赐剑印,命屯舟山,得便宜从事。斌卿乃集将佐顾乃得、米国泰、朱寿、刘世勋等,造战舰、积糗粮,整立军容。又上疏,乞鹤芝以自副。芝至,为之延纳士人,招徕商旅。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尝出师攻崇明,战败,以周瑞救,得还。丙戌正月,米国泰败殁于青村。六月,浙东陷,鲁王遁入海。靖夷侯王之仁父子率舟师来归,斌卿诱击之,并其众;又败之仁将张国柱。国柱者,刘泽清部将也;泽清既降,国柱率所部走定海,投之仁,之仁专任之。及之仁败殁,国柱来争舟山;兵多北人,号骁勇。斌卿自度不能敌,令百姓城守,而出洋与决水战三日夜不能当;赖阮进助,因大破国柱。先是,张名振扈鲁王出海至舟山,斌卿不纳,飘泊外洋;国柱既败,乃劫王妃张氏北行。斌卿得其船百号,又夺义师将胡来贡辎重,袭杀监军御史荆本彻;于是,据舟山为持久计。语其左右曰:舟山悬绝海外,不患敌至;我保聚训练以待时,足立国。限民年十一以上,充乡兵;夫死者妻嫁,田入官;六十无子,收其财产,别给口粮。初,舟山田半属内地;至是,大户不敢渡海,尽籍为官田。总计山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意欲尽收之如土司法,为不侵、不叛之岛夷而已。丁亥春,有两王子来;斌卿使人沉之海,取其金帛数万。六月,忠威伯贺君尧来归;又杀之,得其船五十。隆武出亡,乃自署置官属、设印绶,生杀黜陟愈任意矣。张名振之丧师而归也,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别营于南海;平西将军王朝先,本王之仁部将,斌卿劫之,使守西洲渡。两人皆恨斌卿,第妻孥在舟山,未得间也。己丑七月,闽地尽陷,名振与阮进迎鲁王于沙埕至南田,攻复建跳所以居之。阮进军饥,告籴于斌卿;不听,进怒。有标将王大振者,富于财,斌卿数侵之,匿朝先所;因说曰:彼终不利于公,公盍先之?朝先乃与名振、阮进合兵,将攻斌卿。先闻于王,王亦怒其不奉令也,许之。斌卿驭下少恩,众多不附。阮进兵至,遣将陆伟、朱玖御之;数败,惧而求救于安昌王恭■〈木枭〉。大学士张肯堂上章待罪,请议和;曰:彼此皆王臣也。诸帅不听。九月二十四日,陆伟、朱玖叛,放舟出洋;阮进疑斌卿逃,纵兵大掠,斫伤斌卿,缚而沉之。临死,见荆本彻立其旁。二女从死。子世爵,名振婿也;留名振军中。

  古人有言,盗亦有道。斌卿欲盗据舟山,乃拒鲁王而不纳、害两王子,不忠;灭荆监军、杀贺忠威,不义;强据民田,不仁;侮定西、拒荡胡,无礼;蓄叛臣为部将,不智:无道甚矣。夷灭不亦宜乎?若诸人者,不足录,传其事以为后世戒。

  ●南天痕卷二十四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七 武臣传 郑遵谦、郑彩、阮进、周鹤芝

  ·列传三十七武臣传

  郑遵谦、郑彩、阮进、周鹤芝

  郑遵谦,字履恭,会稽人。父之尹,山西按察司佥事。遵谦少喜任侠,轻财结客,不为绳墨之士所礼;与东阳许都为死友。名妓金氏一见喜曰:豪士耶!遂耦焉。遵谦挑其侍婢,金氏杀之;诸不逞于遵谦者,属婢家讼于官,系金氏狱,词连遵谦。遵谦不出对簿而散千金,与金氏日酣饮犴狴中。时松江陈子龙司理绍兴,许都驰谓之曰:天下方有事,公奈何欲杀豪杰?子龙乃出之。及许都作乱,连陷数县,遵谦谋应之;其父扃其室,不听出。清兵渡江,南都官属皆逃,奄人屈尚忠至绍兴;左都御史刘宗周曰:凡逃官,皆当斩也。于是,分守道于颕系尚忠以待,遵谦出而缚杀之。曰:刘先生有言矣。因谋起兵备乱。及六月,杭州不守,绍兴通判张愫以城降,用为郡守;又以彭万里知会稽县。遵谦乃召故知诸少年及郡将告曰:天下事尚可为,我欲举义旅何如?众曰:惟公命。是日,集者数千人,乃树纛誓师,收张愫、万里俱斩之。集缙绅议饷,尚书商周祚、姜逢元等皆至,有以家贫辞者;遵谦叱曰:若受高官厚禄数十年,今国破君亡,尚欲拥厚赀安享耶?驱出将斩之,众股栗,乃听命。部署甫定,其父从杭州纳款范发归,见之大惊;扶遵谦叩头大哭曰:汝幸贷老奴命,毋使覆宗。遵谦不顾,绝裾去。将迎楚宗室为王。无何,鲁王监国诏至,遣子懋绳率副将胡明杰以兵三千迎王。王至绍兴,命遵谦挂义兴将军印,赐二品服。江上设守,遵谦□小亹。十一月,以功封义兴伯。子龙亦起兵松江,贻书曰:仆真淮阴恶少,不识韩王孙。监国军事,主于方国安、王之仁两人,遵谦悒悒不得志,日以声色自娱。明年六月师溃,王航海。隆武遣使召之至闽,而帝蒙难,漂泊闽海。久之,王次长垣,遵谦来谒,王甚喜。乃依郑彩以居。彩以同姓弟畜之,使领陆兵于牛田。海中洋船皆统于彩,遵谦强取二舶,资万计;由是交恶。遵谦为人疏诞,不能虑患。大学士熊汝霖见害,遵谦不平,形于辞色。彩欲杀之,乃伪挞部将吴辉,辉扶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辉既擒遵谦,而难于面之,伏舱底不出;遵谦呼曰:汝,郑彩厮养,杀我岂出汝意而相避乎?辉出,遵谦乞只鸡盂黍,哭祭汝霖;既毕,赴海死。金氏时在军,束草像郑彩,每馈食,斩草人以侑。彩闻之,沉之海中。江师之溃也,其父之尹亦死。

  遵谦之义举得矣,而如违其父何?曰:是不可以责遵谦也。何则?其父已不义矣;父不义而子违之,于子乎何尤焉?曰:独不可两全乎?曰:可。为遵谦者,痛哭以谏父,奉父以举事,则两得矣;然而必不能也。明之绅士大约荣利禄、趋声势、私妻子是计耳;宁有君父之戚、家国之感乎哉?故闯至则降闯、献至则降献,一降不已则再;其目义士皆怪物耳,安得不怨其子哉?曰:降绅众矣,而之尹独以子举事死,是非杀父欤?曰:是不然。当是时义旗四出,孙佥事于余姚,张司马于东阳、朱总督于金华、钱员外于鄞县、熊给事于绍兴,师徒云集;即微遵谦,之尹能禁他人乎?倘从而挠之,负恶名而不免于死,则不如遵谦之为得也。嗟乎!遵谦虽非忠义,而名卒以是传;与夫华衣美食、酣豢声色以老,而名湮者,异矣。

  郑彩,芝龙族侄也。剑眉长髯,仪状魁硕;有智略,与诸将异。鸿逵奉命守江,彩亦以总兵官守采石。隆武立,遣守杉关,封永胜伯。后以败降,封恩□伯。丙戌秋,鲁王出海,欲依黄斌卿。斌卿不纳,飘泊外洋,彩适至舟山,遂奉王南入闽。芝龙已降北,闻彩护王,屡书规其执王自归,彩不听。丁亥,进封建国公。闽海舟皆出郑氏门下,自芝龙北走、成功居南,彩威名遂盛。戊子,奉王驻福宁州。大学士刘中藻方复福宁,欲迎王;彩与之忤,乃掠其地,致百姓怨叛。中藻败殁,后与王有隙。己丑,弃王南归;王依阮进,得适舟山。庚寅,与郑成功构衅,成功击走之,袭执其妻子;成功祖母责其孙善遇之,得释还。秋,北至武环山,欲争平夷侯地,相攻杀者屡月;后阮进助平夷,彩遂败走。始,闽安周瑞、荡胡阮进,皆彩义子也;平夷侯,则称门生者也。至是互相攻杀,惟力自恃矣。彩漂泊海中无所适,成功以书招之,乃归死于家云。

  阮进,号大横;闽之舵工也。尝掠海上,能以少击众,熟谙水性。张名振拔之,使莅水营。浙东兵溃,定海张国柱驾楼船四百窥取滃州,黄斌卿求援于名振;名振方出战,进率艨艟突入国柱营,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国柱大败。滃州人德之,进加参将。然斌卿为人猜嫌,赖名振力出险,不以为德,反忌其威势出己上;说进使背名振。进亦欲自为一军,乃取其二千艘、资万数,移师琅琦。丁亥正月,鲁王次中左所,禡牙出师;进以军来会,封荡胡伯。自是,与名振抗衡矣。八月,从攻福州。己巳夏,闽地尽失,进复与名振迎王沙埕,取健跳所居之。七月,清兵围健跳所。名振城守,将破危甚;进率水营百余艘自外海至,中城闻之,妇女皆踊跃出,乘城鸣金击鼓,声振天地,田帅拔营去。久之,进军中乏食,自念昔有保滃州之功,告籴于斌卿;不许。张肯堂谓斌卿曰:监国漂泊海中,公不能奔问官守;荡胡昔有德于我,今违其请。内负名义、外树强敌,公不虑后患乎?不听。进遂与名振、王朝先以王命讨斌卿,卒杀之。辛卯,清兵攻滃州。进自海门返,遇金帅于横水洋,以火球掷其舟;风转反击进面,进创甚,投水死。

  周鹤芝,字九玄,福清人也。曾祖某,嘉靖中佥都御史。芝饶机智,有胆略,善射。少与周之夔、林正亨同学。后弃去射猎、渔钓,落拓游四方。已乃与番船贾人贸易,侪辈听其指挥。久之,遂劫掠为盗,徒众骁勇,与刘香、郑芝虎齐名。芝不杀人,皆仅分其半;海上谓之仁盗。尝微行归家,为有司迹捕;系狱三年,贿吏得脱,变姓名为盗如故。年几四十,见天下将乱,慨然语其属曰:大丈夫乘时立功,及筋骨尚壮,当为朝廷用;奈何作此不义事耶?分财给之,率就抚。大吏请于朝,授黄华关把总,稽察商船。乙酉秋,思文帝加水军都督,副黄斌卿镇舟山;乃率其弟周瑞、副将翁长盛、刘顺等列营,与斌卿犄角。时,海上方苦斌卿之暴,而芝礼贤下士,通商旅、来百货,人翕然归之。鹤芝少时,尝往来日本,与撒斯玛王结为父子。日本三十六岛,岛各一王,以抗国主;国主居东京,拥虚位而已,政令听之大将军。撒斯玛于诸岛为最强,与大将军相亲。芝既熟日本,故往来海中,无不如意。至是,遣人至撒斯玛,诉国中丧乱,愿假一旅以济军。将军慨然,许于明年四月发兵三万,并给中华军资器械;自长琦岛至东京三千余里,修桥道、葺驿馆以待使臣。鹤芝大喜,益赂以珠玑玩好,遣参谋林钥舞为使。将发,斌卿忌其功,止之曰:世宗朝倭患之中于南土者几十年,至今父老犹畏其名;今乃欲引贼入门耶?芝怒而入闽,加平海将军。六月,尚书张肯堂将出师,奏为前将军;会芝龙阻师,乃悉以军器火药付鹤芝,令先发。七月,进至沙埕。时,浙东已失,鲁王出走,遂破蒲门所,据镇下关,谋取温州。九月,闻延本陷、上遇害,引兵南还。福州既破,郑芝龙劫众议降;芝涕泣谏曰:鹤芝,海隅亡命耳,无所顾惜,尚不肯轻弃成业。明公二十年威望播海宇,士卒精强、府库充实,进可以扶明室,成中兴之功;退则自王,亦不失为一州主。奈何信狙诈之言,负义名、入险地,万世基业坠于一旦,为天下笑。芝不忍见公之有此也,请得效死于前,以明不欺。抽刀自刎,芝龙起夺之。后数日,芝龙竟去。丁亥三月,克海口镇东,遣其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不得其要领而还。四月,镇东复失,参谋林钥舞、总兵翁长宣、赵牧等败殁。钥舞,福建人;牧,常熟人;皆芝客也。芝龙之降也,钥舞陈八不可;勿听。牧有勇力,朱永佑将使见芝龙而刺之,亦不果。至是,守镇东。牧出战,所杀伤过当,敌来愈众,遂不支。戊子,鲁王封为平夷侯,移镇沙埕。督师刘中藻之复福宁也,兵甚盛;芝以水师助之,温、台响应。己丑,中藻败,芝北据王球、三盘诸山,开黄华关;鲁王驻滃州,遥为声援。庚寅,与其弟闽安侯瑞不和,鲁王命杭人吴明中往解之,构之愈甚。瑞南依郑彩,而芝北依阮进;助之攻,瑞卒败去。辛卯,召守羊、瞿等山,以粮少为张名振所阻;芝自是无复经略四方之志矣。后不知所终。始,鹤芝之乞师日本也,且阻于斌卿;其后,御史冯京第谓斌卿曰:前乱我边者,海盗耳。今我乞师,于王何害?斌卿乃使其弟孝卿佐京第往。至长琦岛,其王方与西洋构兵,甫戒严;而京第至,不得入。京第朝服哭拜于舟,撒斯玛王闻之,谓大将军曰:我不能恤中国乱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国,我之耻也。会东京方遣官行部,如中国之巡方者;京第因致书,乃得入馆,议发各岛罪人以应。京第先还,日本致洪武钱数十万。孝卿留与诸官妓狎,乐而忘返;其国轻之,发师之意遂怠。乙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来,为荡胡伯阮进言之;且曰:师可得也,而中国之聘薄。彼国饶,金帛未足重也;诚得普陀山慈圣李太后所赐藏经为质,则兵必发。进与定西侯张名振上疏监国,复遣京第往,以澄波将军阮美为副,王亲赐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岛山,与长琦岛相距一程。是夜,大风黑浪兼天雨,红鱼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见山,舵工惊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进长琦,召通事喻以来旨。其王闻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则大惊。湛微之在日本也,依南京寺主持如定为弟子。如定通文墨,国人重之;湛微能不逮其师,而狡狯多变。乃别居■〈月斐〉泉岛,自行其恶札,末署曰「金狮子尊者」,流传至东京;大将军骇曰:此必西洋人之为天主教者。急捕之,已知为江西僧也,乃逐之过海。日本法不杀大唐僧,有犯止于逐;再往,则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自结于日本,幸依中国使臣得不诛;阮美于是知其为所卖也,遂载经而还。湛微愧,自投于水;京第救之。归营,进又欲杀之;京第不可,载之往荒岛。然日本承平日久,故老不见兵革,本国且忘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说者谓宋之亡也,张世杰尝遣使海外某国借兵,陈宜中亦身至占城;崖山既陷,两国之师同日至,不战而返。芝等之举,何以异此!忠臣义士计无复之,不得已冀功名于万一,徒以利害相权者陋也。

  郑彩以下皆海盗也,君子何取焉?取其犹知王室尔。以芝龙之宠贵,一旦弃其军而不顾,况彩等乎?之数人者,非素有位于朝、于职、于身也;仓猝招徕,相依不去。及乎大势已失,国统再绝,鲁王漂泊,靡有定止,彼逆臣者说以执王图富贵,而彩犹不忍,不犹贤乎哉!惜其奉王不终也。进以死勤事、芝乞师绝域,皆其志可悲者。嗟乎!明臣愧海盗者众矣。

  ●南天痕卷二十五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三十八 镇臣传 郑芝龙、郑芝虎、郑鸿逵、郑成功

  列传三十九 杂臣传 金声桓

  ·列传三十八镇臣传

  郑芝龙、郑芝虎、郑鸿逵、郑成功

  郑芝龙,字飞黄,南安石井人也。长躯伟貌,倜傥善权变。少随大贾李习贩日本。习与同寝,见巨人数十,披甲持兵列侍,心异之;抚为义子,为娶日本长琦王族女为妻。芝龙既习游海岛,因募壮士攻掠海中,积赀无算。日本于海滨地,列市数十,以居华人;每百年,则发兵尽杀之,名曰「洗街」。时,其酋方奉将军令以兵来,有与芝龙厚者预告之,芝龙得乘夜约亲党、载妻子脱归;愈招徕群盗,有船数十、众数千。天启、崇祯间,率众内犯,征章船乡村之税,不听则屠之。都督俞某往剿,败归。时,武备单弱,长吏畏闻盗;而芝龙亦不攻城邑、不杀官吏,且以贿求抚。巡抚沉犹龙为请于朝,授浯铜游击,俾徼巡海防。芝龙因家东石,第宅弘丽,绵亘数里;朱栏锦幄,金玉充牣。尝献犹龙珊瑚二株,高二尺余,贮以金盆;攒珠龙,蟠其上。既就抚,乃愈纵其党劫掠,而间则袭执之以报功。夤缘兵部,不十年累升都督总兵官。弘光立,封为南安伯。

  南都之亡也,鸿逵遇唐王于浙,因奉之入闽。芝龙率文武将吏迎之水口驿,拥立为帝,改元隆武;以芝龙为太师平国公、弟鸿逵大将军定国公、彩建国公,族戚部将封侯伯者十数人。其挂印、腰金、侍卫、乡校盈列朝内,内外大权尽归芝龙,隆武左右皆其私人矣。芝龙自以太师,欲首文臣班。左都御史何楷争之不得,致仕归;芝龙使人中途截其耳,隆武不能诘也。大学士黄道周与芝龙议不合,自请出督师,芝龙仅给羸卒千;甫出关而溃,道周被执。芝龙本起群盗,无长策远略;既揽大权,徒自贵倨,欲生杀予夺出己手,亦不思为朝廷谋恢复、襄中兴。隆武侵不能平,乃议亲征;猝起幸延平,将入赣,留大学士张肯堂居守。肯堂请率兵自海入长江,窥取南京;部署已定,芝龙阴有异志,奏阻其师。洪承畴,芝龙乡人也;以书招之,许以破闽为王。芝龙遂送款,尽撤守关将士;隆武不知也。九月,大兵长驱入福州,遣骑至延平,执帝后。芝龙以封议未定,退屯安海,楼船尚有五百艘;使人私于贝勒,自述撤关不守之功以邀封,且以拥立唐王为疑。贝勒遗之书曰:吾所以重将军者,正以将军能立王也。人臣事君,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及乎天命已去,则幡然乘时,以建不世功。倘将军前无所拥戴,兵未至而先附,我何所取重于将军?今两粤未平,藉将军兵威以慑之;已铸闽广总督印以待,将军即至面商事宜。芝龙得书大喜。十一月,劫诸将议降;安昌王恭■〈木枭〉、侍郎朱永佑、安南侯杨耿、平夷侯周鹤芝、定洋将军卒(?)一根、武康将军顾乃德等皆以为不可,更迭进谏。弟芝豹、子成功尤痛哭极谏。而芝龙意已决,单骑见贝勒乞降。贝勒与握手言欢,折箭为誓;芝龙赂遗不可胜计。忽一夕,拔营挟之北去;从行者五百人皆拘置别营,不得相见。兵至安海淫掠,成功母亦不免,自缢死;成功大恨,用夷法剖腹涤肠以殓。发丧起兵,移驻南海。芝龙至京师,授精骑呢哈番。顺治十八年,以子成功入犯,芝龙与交通,为家人尹大器所首;十月,磔于市,并其子世恩家口俱歼焉。

  芝虎,芝龙同母弟。有勇力善斗,与芝龙偕剽海上。时,南安有苟憨、惠安有刘香,皆称钜魁。苟憨先亡。刘香恃众不肯就抚,朝命芝龙讨之。战于定海所三日,芝龙兵且败;芝虎望见香坐大船,指挥兵众潜以小舟直入其阵,跃登大舟欲擒之。众仓猝不敢阻,香乃亲接战,弃刃徒搏相持,堕海皆死。芝龙兵乘之,遂并其众。众人谓芝龙之强,由芝虎所助云。

  鸿逵,字羽公,芝龙异母弟也。涉略书传,无材能。芝龙就抚,鸿逵以武举得官,品阶相亚。南都立国,朝议以舟师守江。调鸿逵入援,加总兵官;彩副之。鸿逵乃自海道入江,驻京口。王师渡江,鸿逵不战遁归。隆武立,封定国公。上本鸿逵所拥戴,然畏其兄,以大权尽归芝龙;芝龙恣肆,亦不能有所匡正。其冬,上将亲征,以鸿逵为御营左先锋出浙江、郑彩为御营右先锋出江西。筑坛西郊,择日行推毂礼。鸿逵出城,马蹶仆地;及受钺,大风起,擅上烛皆灭,三军失色。上在建宁,鸿逵驻兵关外不肯前。明年六月,浙东陷,鲁王航海,江上师悉溃,行在大震。有传北兵且至者,鸿逵徒跣足,疾行三日抵浦城;后者至,则兵哗也。事闻,削鸿逵爵。及上幸延平,芝龙握重兵,阴思纳款;鸿逵心非之,力不能救,愤恨欲为僧,退居安海。福州破,芝龙降;鸿逵以不许封地,未附。芝龙北去,大帅就海中令鸿逵征粤;鸿逵受之,然尚持两端。成功起兵,乃与之共事。

  成功,原名森,字大木;芝龙长子,所娶夷女生于日本者也。少颕异,补博士弟子员。有术士见之惊曰:君骨相中封侯格,非一科第者。鸿逵拥立唐王为帝,芝龙引森进见。帝奇其状貌,赐姓名曰:朱成功;授为招讨大将军,比照驸马体统协理宗人府事。抚其背曰:儿当尽忠吾家,毋相忘也。时年二十二,进封忠孝伯。自是,中外皆称曰国姓。时,芝龙握重兵,兵民之事,皆其关决;而以拥立非己意,与朝臣相抵牾,帝每事裁抑。浸以跋扈,封之出关;不听。成功性慷慨,怀忠义心,薄其父所为。及帝幸延平,成功扈从。芝龙将纳款,召之归;答曰:父教子忠,未闻教之贰也。福州破,芝龙约降;成功与其叔芝豹恸哭谏,不听。乃走金门江纠诸将之同志者结水寨。上书其父曰:我家本起草莽,违法聚众,朝廷不加诛,更赐爵命,至于今日,上宠荣叠承,阖门封拜。以儿之不肖,赐国姓,掌玉牒、畀印剑,亲若肺腑;即糜躯粉骨,岂足上报哉?今既不能匡君于难,致宗社堕地,何忍背恩求生、反颜他事?大人不顾大义、不念宗嗣,投身虎口,事未可知。赵武、伍员之事,古人每图其大者。唯大人努力自爱,勿以成功为念。父得书叹曰:此子不来,海上之祸未艾也。于是,募兵南澳。是时,闽地尽失。而海上素詟郑氏威名,成功建牙,旧众稍稍集;在闽诸大将曾樱、张肯堂、朱永佑、陈轼、林垐等,皆往依之。丁亥春,移泊鼓浪屿;屿与厦门相望。厦门,中左所也;浯州,金门所也。皆隶同安;环海,称两岛者也。时,两岛为建国公郑彩、定远侯郑联所据。闻永历帝立于粤,遥奉其正朔;其文移,称总统使罪臣。七月,以洪政、陈辉为左、右先锋,杨才、张进为亲丁镇,郭新、余宽为左右镇,林习山为楼船镇。会建国兄弟师,与招讨将军杨耿等入海澄,不克。八月,与鸿逵合攻泉州;败提督赵国佐,追奔至城下,杀留石守将解应龙。国佐婴城拒守,阅月,漳兵来援,解围去。戊子三月,进攻同安,守将廉彪、知县张效龄弃城遁;遂破同安,以叶翼云知县事。引兵再取泉州,时海上蜂起之将皆来附,而不习战斗;大兵将至,悉惊窜。乃留军守同安,而自率师归,鸿逵亦航海入潮。王师围同安,不能救,全军覆;遂屠其城。己丑,募兵铜山所。攻漳浦,守将王起俸降;旋亦不守。鸿逵之入潮也,克揭阳而据之。粤将新泰伯郝尚久方守潮州,与鸿逵不相能,治兵相攻。庚寅,潮人黄海如引成功入潮,缘道诛剿土寇;进攻碣石卫,为苏利所败。六月,攻潮州不克。成功召军吏计之曰:粤地远,吾得之不能守;而两岛吾土也,尚为建国兄弟所据,其将章云飞暴虐,我当治之。乃严布置,自揭阳扬帆。八月十五日夜,抵厦门。郑联方醉卧万石岩;岩距城东数里,洞壑幽奇,联别墅在焉。报至,不得通。诘朝酒醒来谒见,成功握其手曰:兄能以一军见假乎?联仓猝知不敌,唯唯而已。成功麾军进,众莫敢当。未几,置酒召联,伏甲士杀之,灭其尸;遂并其众。成功之将至也,郑彩知之,议全军出避;而联不能从,又不能设备,故及于难。彩率所部航海不能归,成功以书招之,归死于家云。十二月,清兵下广州,杜永和奔琼州;辛卯春,成功率兵往救。次平海卫,而鸿逵已弃揭阳;将归,未至泉州,镇将马得功攻厦门,郑芝莞不能御,遂入岛;前大学士曾樱自缢死。甫数日而鸿逵兵至,围得功;得功欲退不得,遣人问曰:公妻孥皆在安平镇,我不出,恐不利于公家。乃纵之归,不期成功之遽返旌也。成功至,大悔恨,以失地军法诛芝莞。莞,成功叔也;诸将股栗。鸿逵退泊白沙,筑寨居焉。左先锋施烺叛降清,清使守同安。五月,成功率众入南溪,败漳镇王邦俊。十一月,与都督杨名高战于小营岭,名高大败。十二月,取漳浦。壬辰正月,遂取海澄,守将杨世德、陈尧策、郝文兴等皆降。二月,取长泰,败镇将王进;援师至又败,遂围漳州,下漳属邑。五月,浙镇将马逢知来援,击却之;筑镇门,激水灌城,不克。及十月,金固山以援师至,围始解。然城中食尽,人相食,枕藉而死者百余万。而成功亦久顿兵坚城,师老粮匮,退守海澄。明年五月,大兵来攻。成功立雉堞间,亲御矢石,左右多死伤者;而成功与诸将饮酒敌楼,指挥自若。一夕,闻空炮发,成功曰:是将登城矣。勒兵持斧以待。俄而外兵大呼乘城,兵士举斧砍之;先登者皆死,乃退。时,成功纵横海上,浙、闽、两广沿海郡县无不被其害。所至索百姓饷,有至数千金者;深山穷谷卒不得免。而朝廷方用师粤中,乃议使使抚之;爵成功海澄公,封其父芝龙同安侯、鸿逵奉化伯、芝豹左都督,而逮治马得功,以其起衅也。甲午十月,朝命二大臣赍诏至。成功与鸿逵不奉诏,惟豹奉芝龙妻颜氏入京;芝龙入高墙,芝豹戍宁古塔。十二月,成功袭漳州,守将刘国轩开门纳之,知府房星烨、知县周琼、李奇生、范进等皆降;漳之属邑悉附。乘胜下泉州诸县。先是,隆武之以总统命成功也,许立武职至一品、文职至六品;至是,兵势既盛,乃设六官分理庶事。以壬午举人潘赓昌为吏户官,丙戌举人陈宝钥为礼官,世职张光启为兵官,浙人程应璠为刑官,丙戌举人冯澄世为工官。改中左所为思明州,以邓会知州事。奉监国鲁王居金门,凡宗室皆厚赡之。宾礼绅士王忠孝、沉佺期、郭贞一、卢若腾、辜朝荐、徐孚远等;军国大事,谘而后行。于是,岛上衣冠济济矣。乙未正月,林胜克仙游县。五月,遣忠振伯洪旭、北镇陈六御攻舟山;守将巴臣兴降,以六御守之。六御,陈谦之子也。旭招降台州镇马信、宁波镇张弘德。六月,堕安平镇、堕同安城。其冬,朝命贝子镇闽。丙申春,掠沿海,自泉州出师攻两岛;成功遣陈泽、林顺舟师御之。大兵分攻白沙,暴风起,不克而还。成功乃留辎重海澄,遣前冲镇黄梧守之。六月,大集舟师,将以北掠。未及北发,而梧以海澄降清,清赐爵海澄公;遂发郑氏祖坟,诛其亲党。成功遣甘辉进攻不胜,入土城取蓄积而归。别将破闽安镇,逼福州,不克;掠温、台等郡。十月,礼官陈宝钥自泉州降清。丁酉三月,鸿逵卒于金门。成功自以年年海上用兵无功,乃与鲁王兵部侍郎张煌言谋大举取南京,水陆甲士五万、号十万,戈船千余。戊戌入浙江,陷乐清。舟次羊山,暴风覆舟,没八千余人,幼子从军者皆溺。羊山者,小岛,群羊乳其上,见人驯扰;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致。军士不信,杀而烹之;方熟,而祸作。退泊舟山,治战舰。己亥六月,入长江,破瓜州。江上屯守者皆败,遂下镇江,进围江宁,谒孝陵。张煌言分兵巡上江,下四郡三十余州、县,江、浙大震。而成功意自得,以为指日可下,不设备;军士奏乐,兵卒沾醉。清副将梁化凤侦知之,夜开神策门,袭其中军;军乱,遂溃。成功堕水,左右救之,得逸出;诸骁将歼焉。成功委辎重、收余众,趋攻崇明,不克。十月,回岛。其明年,清乃遣达素为将军,入闽讨之;一军出漳州、一军出同安,又会广东许隆、苏利舟师,军容甚盛,进攻厦门。成功遣右虎卫陈鹏守高崎,遏同安;郑泰出浯屿,御广州;自督军次海门,以御大师。漳船乘风顺流下,成功按兵勿动,须臾毕至,尽锐击之,闽安侯周瑞、五府督陈尧策战死。陈辉举火烧漳船,而成功引巨舰冲之。郑泰自浯屿来夹击;大兵不谙水战大败,浮尸遍海。同安兵趋高崎,陈鹏约降,兵涉水争前;鹏部将陈蟒不与谋,挥其下死战,大兵欲退,皆披重铠陷泥淖、赴海死者十七、八。粤军闻败,未至而旋。成功按诛陈鹏,以陈蟒代。辛丑,成功攻台湾。台湾者,荷兰属邑也;地方二千里,有二城:曰赤嵌、曰王城,余皆土番。芝龙尝耕屯其中;芝龙去,红夷入居之。成功之在海上也,饷无常给,分地掠取而已;至是,沿海失业,掠无所得。红夷译有何斌者,说成功曰:台湾沃野,四通外国,横绝大海,足与中国抗衡。诚得而有之,进可攻、退可守。且陈其可取状曰:金厦,台湾门户也;公既有之矣。金门外二百里有澎湖,有山可泊舟;公能夺澎湖,一夕可抵台湾。成功大喜,欲从之;诸将以为难。成功不听,卒起师。三月,至澎湖。前望鹿耳门,水浅难入,酾而祷于神曰:天苟祚明,愿大水助我。俄而水骤涨,舟毕渡。举炮攻其城,红夷出不意,惊溃。克赤嵌,进围王城。十二月,红夷食尽出降,送其主归国;土番亦奉约束,尽收其地。是秋,铜山守将郭仪、蔡禄率众降清;忠匡伯张进自焚死。清遂下迁海之令,沿海居民移入内地,设兵驻防。成功闻之,叹曰:吾不东征得此土,且无用武地矣。夫海滨幅■〈巾员〉上下数千里尽委而弃之,而曰斥地安边,岂得计哉?吾养锋蓄锐,徐以俟之耳。自是,立屋宇、广城郭,设七十二镇以守之。是岁,缅人献永历帝,明亡;成功准天复故事,仍称永历十五年。壬寅,改台湾为东都、王城为安平镇、赤嵌为承天府,以郑省英为府尹。成功用法严,果于诛戮。台湾初辟,水土未服,而成功命诸臣移家居焉;皆迁延不行。三月,有谮忠勇侯陈豹怀异志,遣周全斌执之。豹镇南澳十余年,数与许隆、苏利战,粤人畏之如虎;全斌至,豹遂入广州降,封慕化伯。成功之入台湾也,留其子经守厦门,烝其宠婢生子。成功知之,大怒,封刀遣郑泰杀其母子。泰不忍,而诸将畏罪,思推郑泰为主以拒命,执周全斌。会成功已疾亟。先是,成功受永历延平王之封而不称;至是,服王服,朝其诸将曰:我欲成大事,乃不能治家,遑问天下!言讫而绝。时年三十九岁,五月初八日也。诸将以郑袭护丧事,遣人报思明。六月,郑经嗣位,称嗣封世子;释周全斌以为五将军、陈永华为谘议参军、冯锡范为侍郎,率师至台湾。郑袭与其姻黄昭、萧拱宸谋拒世子。十一月朔,黄昭会诸将攻世子营。昭先至,破营而入,世子军溃。时值大雾,诸将踰期,全斌率左右力御之,杀昭。忽雾散天朗,其众惊扰,投戈降。经收萧拱宸杀之,余释不问;待袭如初。癸卯,经至厦门。得郑泰与黄昭往来状。初,成功死,靖南王、李总督遣人至郑氏招抚,泰请于经,欲内附。经曰:吾将东,诸君善图之。泰遣杨来嘉入京受命,议照朝鲜例,朝不许,来嘉归报,经愈疑泰怀二心。泰不自安,治兵金门。经将袭之,泰率所部航海,经遣蔡鸣雷慰留之;且曰:伯父前者不忍杀予,予不忘大德,浮言不足听。今以伯父总制两岛,余鹢首将东。泰信之,受其印入谒;经置酒伏甲执之,数其罪,比于温敦。越日,自缢死。泰弟鸣骏与子缵绪率船二百、兵八千,至泉州降;封鸣骏遵义侯、缵绪慕恩伯。于是,忠靖伯陈辉、武卫杨富、虎卫何义等相继而降;始合谋会红毛攻两岛矣。十月,李总督出同安,提督马得功出泉州,黄梧、施烺出澄海,诸归附者分隶焉。经选死士二十艘,令周全斌御之。泉州船先败焉,得功投水死;而海澄、同安之师齐入岛,经不能敌,退守铜山,遂弃两岛。清堕厦门、金门城,迁其民而虚其地,经之族属将士降者甚众。甲辰,经回台湾,惟洪旭、陈永华、陈绳武、冯锡范等翼之东行。经以庶务委之永华;改东都曰东宁,置大兴、万年二州。令诸将分地,课耕稼,征租赋,税丁庸,兴学校,招商旅。由是,皆以新地为乐土。夏四月,清命降将分驻福、兴、漳、泉四郡。后数年,清遣兴化知府慕天颜入台湾招经,遣柯平、叶亨入朝议之;会执政者更易,格不行。癸丑冬,靖南王反,约经内犯。经留永华守台湾,自率诸将据漳、泉州二府,以海澄公黄芳度为平和公,清总兵刘炎、赵得胜、刘进忠皆降于经。乙卯,黄芳度以其父之发郑冢也,知不为经所容,以漳州降。经围之,六月,城陷,芳度投井死,出而糜其尸,剖梧棺,尽杀其将弁之家。丙辰,经取兴化、汀州、邵武诸府。耿势日蹙,乃乞降;而经画江拒守。丁巳,大兵征之,五府皆平。戊午夏,复围泉州;清昭武将军杨捷、巡抚吴兴祚率兵至,围解去。庚申,清以姚启圣总督浙、闽。启圣有才略,先抚闽时,已数散金入郑营,以其臣为间,降者以官品给银。由是,降者日众。有施亥者,性机巧;经宠之,日侍左右。启圣遗金二万,令执经。事泄,经杀亥,逃回台湾。乃遣兴祚以骑兵巡海,禁敌艘不得泊岸。提督万正色以舟师至万安镇进,启圣亲捣厦门,守将悉溃。辛酉,经卒,陈永华亦死;二子钦、克塽争立。克塽妇父冯锡范佐之,与经弟聪、温、柔等废钦立克塽为嗣;锡范专政。癸亥,施烺复进兵。六月十九日,刘国轩战败,师次澎湖。越月,入台湾;克塽率国轩、国昌奉表乞降,明宗室十八家皆附。有宁静王朱术桂独不从,举家三十口自焚死。克塽至京授为公,国轩、锡范为伯,官其下十余人,皆给庄田、俸禄入旗。置台湾府、县如琼州例。惟郑袭率数百人逃于东坡社,据岛耕牧云。袭,成功庶弟也。

  甚哉,忠义之足以邀天命、固人心而延世祚也。芝龙倔起海盗,适会世乱,唐藩拥立,满门封拜,拖金纡朱者盈列朝内,亦可谓不世之遭矣!于斯时辅翼孱主,保境安民,南联江、楚,东激吴、越,收山海之利以自雄,明之诸臣皆书生偷安,必不与之攘大权也;明祚得延,而郑氏俨然如闽王矣。岂不家国两荣哉!不此之务,而包藏祸心,开关延敌以冀未然之赏。哀哉!穿窬之智也。其为齑醢,不亦宜乎?成功果毅忠谅,感隆武一言之知,宁违父志、不肯负国,树牙穷岛、招致遗民;迹其十余年间蹀血海疆,鲸波为赤,未始不为圣世之蠹。然而人犹谅之者,则以惓惓故国之思,虽名号已绝而奉朔勿替,父老望之俨如十洲三岛,以为此中大有人焉。因之,擅两岛、开台湾,岂非天锡忠贞,令以一隅系天下望哉?惜乎!天不假年,赍志以殁;子孙骄淫,遂蹙其祚。伤已!当其驾风帆、统戈船,乘潮直上,破瓜州、逼采石、谒孝陵,传檄吴、楚,天下震动,事虽不成,故老犹艳而称之。然则,忠孝之事亦何负于人哉!

  ·列传三十九杂臣传

  金声桓

  金声桓,左良玉部将也。以辽阳卫世职,累升淮徐总兵官,隶左后队。弘光元年,闯贼弃陕西东下,左帅欲避寇而无名。时朝廷昏乱,马、阮用事,猜忌诸镇,而传闻皇太子北来,且下狱,欲杀之。都人汹汹,诸镇皆愤,上疏争之。左客胡以宁因献计,令良玉伪授太子手诏,为坛而盟,恸哭誓师,部署三十六总兵而东,以救太子为名。至九江,即劫江督袁继咸,以江西属金声桓。会良玉死,军乱,其子梦庚至芜湖,弘光帝已被执,以其军迎降。豫王令诸将入朝,独声桓不愿北,自请取江西以献;王许之。乃与副将王体忠合兵还屯九江,宣言清马步二十余万旦夕至,降者免屠;巡抚邝昭解印逃,诸郡县望风奔窜。声桓至南昌,诸生数十人迎之入城,与体忠分城而居;金营于东,王营于西。署置官吏,诛铲侵剥诸豪强富家。体忠士马强,不时劫掠,声桓忌之。会薙发令至,三日未有应者。声桓诡曰:此王兵为梗也。明日,请忠计事,至则刺之。王兵大扰,攻金氏,烧得胜门,又烧章江门,格斗三日,杀伤略相当。王营私计溃散无主,势不能独立;声桓知其情,且战且招降之,以其军中旗牌王得仁统其众。是时。江西尽属金兵矣。声桓自以不烦一卒,传檄而定十三府七十二州县,数千里地拱手以授新朝,功最高,意且望封侯;及上功,而诏以声桓为提督、得仁为参将,视旧官更贬,两人意大失望。声桓乃恣为荒暴,大治帅府;役夫万人,穷壮丽。明绅士家赀百金以上,辄诬以反论,杀之,没入财产;江西人莫必其命。先时,隆武立,以杨廷麟为相,督师江西;万元吉为兵部尚书,镇赣州。隆武既败,十月,赣州破,两督师皆死;诸尝官闽脱归者,畏声桓不敢出。声桓为人阴鸷不泄,方南顾明微、内忌清盛,欲待四方有起者而自立。而北来有司愈摧挫此两人。得仁本起群盗,怍躁不堪折辱;则招致方士起宫观、立坛召致物怪,役使丁甲以自发舒。畜歌儿数十人,私居服明衣冠,张乐后堂,令伶人演郭子仪、韩世忠故事。由此,金、王两姓怨辞稍稍闻。自赣州之未破也,万元吉尝遣间使说声桓反正。声桓夜召与语,致殷勤。诸归客闻之,知可以口舌动也。各缘所知,私觌两人,微言隆武未死,杨、万尚在,公诚能以江西归者,封万户侯;声桓信之。后巡抚章于天至,遇诸将愈踞,日从索珍宝奇货。及旅见,又独与文吏割炙饮酒,坐声桓、得仁堂下,酒半顾而嬉笑曰:汝欲反耶?两人失色,媿其从骑。七月,得仁如建昌将发,于天遣吏追其饷银三十万。得仁大怒,搥案呼曰:我王流贼也,大明皇帝为我逼死,岂畏汝耶?声如虎吼,目睛皆出;乃杖吏三十曰:此三十万饷也。声桓闻之,谓其客曰:王家儿急矣。客有黎士文者,自荐于声桓曰:我独知隆武所在。声桓资以往。居有间,黎生夜袖镇江侯、维新伯两印以入,及玉刚卵一,刻「精忠报国」四字;曰:此隆武所赐也。声桓喜甚,佩之。八月,得仁归自建昌,声桓畀以隆武印。得仁曰:可矣。声桓曰:我闻乌金王新败于何腾蛟,已使人往觇,至而议之。及还,乃言乌金王不过小失利,今且大破明兵于宝庆。由是,二人狐疑相伏。已而,巡抚董学成亦觉金、王谋反有端,阳言欲奏闻,而索得仁歌儿海物,得仁滋怒。日夜闭诸匠为旗帜、鞍甲,炼火器。戊子正月既望,章于天如瑞州;或告得仁:巡抚且伏兵于瑞,待诏至而擒公。得仁乃于二十七日部勒全营,谒声桓;厉声谓曰:今日举事亦死,不举事亦死;等死,且为公侯乎?遂反。城门不启,杀董学成,捕逐诸官吏;令兵民尽依明服式,遣人擒章于天于江中。迎弘光大学士姜曰广与共事,称隆武四年。声桓自为豫国公,王得仁为建武侯,建置都督、巡抚、司、道、府、县等官,以两家私亲属吏宋奎光、黄人龙、刘一鹏、黄天雷、吴尊周、陈芳等为之;而诸客首言明事者并不及,惟陈天生、黎士文、林亮得部曹而已。诸客既失望,乃各自称故衔,出藏隆武札副,网罗山泽之士以自树党。天雷有妹殊色,得仁嬖之,故厚遇天雷。天雷折节下士,士多归之;建武之门,几倾豫国客,声桓勿善也。而得仁亦怒诸客鬻官聚众,恐其挠权;两人乃定计逐客。当是时,金、王门下乃有一侯、一伯、一巡抚、两御史、三侍郎、二十余都督;而诸自称隆武郎中、员外、监纪者,自陈天生以下皆桎梏搒掠,跄踉出国去。已知隆武实死,桂王立于广东,改元永历,乃诈称隆武禅诏,更署永历二年,又谋求益王子以监国。缙绅有识者,见其举事诪张,皆告勿出;东道义师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铨等到城一日,并引兵还。城中独姜太保在位,助调兵食而已。二月庚午,得仁征西;有胡澹者,诣军门说曰:君侯拥清骑数十万,反清为明;冠带之伦,莫不企踵以望。今下九江易如拉朽,若乘破竹之势,以清兵旗号服色顺流而下,阳言章抚院请救者,江南必开门纳君;遂诛诸吏、更旗帜、播年号、祭告陵寝,腾檄山东,中原必闻风响应。大河南北,其谁为清守?此万世一时也。得仁异其言。及破九江,诸所卤获,皆自部送还。以其谋质声桓,坐客皆曰:此上策也。若西取武汉,连冲郧襄,与湖西南何氏鼎足相援;此为中策。万一不然,攻城破邑,所过不留,重为流贼;此为下策。若待永历至而后北伐,清兵猝至,婴城自守,则无策也。声桓顾人龙曰:策宜何从?人龙曰:三策皆非也。不闻宁王之事乎?昔宸濠反江西,以不备赣州,为赣抚王守仁所擒。今高氏在赣,奈何不虑?声桓心动,立议伐赣。三月丙辰出师,骑步舳舻水陆亘三日不绝,使使先赍册印予高进库。高氏本无意斗,及见书,怒曰:金皇帝耶?乃来侯我,且永历何在?使者不能答。遂勒兵出战。声桓使副将白朝佐御之;曰:战酣来助。朝佐追奔数十里,经至城下而大军不继;朝佐即收军归武昌,高得复入城守,相持七十日。四月十八日,大兵复取九江;南昌惧,城内外皆走。五月辛未,王师至石头,始议筑城。明日,铁骑满西山矣,哭声震野。声桓兄金成功降,奎光杀之。尽炽城外屋庐,不及者焚之,火光烛天。报至赣州,声桓耻之,徐引师还。十九日,与清兵战于北河,败之;获其大炮三,遂帅师入城,郭天才屯于南岸。六月二日,得仁悉精骑出攻垒,兵未集而大兵横出击之,大败于七里街。王师虽胜而大畏王名,虑其袭之。时夜惊曰:王杂毛来也。得仁生而■〈悤页〉二毛,故云。越十日,竟城守莫敢出。大将军谭泰乃行营筑土城、堀濠沟,驱所掳丁壮老弱助役,远伐山木、发冢、斫棺以为濠底。溽暑蒸湿,死者无虑十余万。又起浮桥三所于章江,广袤七里;章江故深险,没水置石下桩,上更累木叠石以维舟。当洄洑湍駃处,死者又数十万。其在营薪樵、疲疫死者,亦什七八。围渐逼,诸将先后各托请援逸去;郭天才五战三胜,见城中兵不出,亦撤营遁。而得仁方娶武都司女为继室,锦绮溢路;忽城外大炮飞震,举国狂走,得仁惊。自是,酒荒日甚。声桓嚄恨而已;诸将佐问事,百不一应,惟责姜太保遣客号召四乡义兵。胡澹予太保书曰:国中拥貔貅百万,不能出寸步,日夜荒宴而眼穿外援。自金氏入城,■〈月夌〉削富民、诛锄忠烈,而宿怨遍于四维矣。夫戴旧主、称宗国,固忠臣义士风动之资也;今独陈九思孤军百战,卒未尝通聘币。其受命隆武揭司马、傅詹事,已厌见其所为而去;其余,不过群盗假名义以行劫耳。以当北兵,如振落叶,虽众百万何益?且即义士如云,见前者摧折如此,而欲使为金、王出死力,其谁听之?相国处重门,不知所在白骨如丘;人之不存,兵于何有?姜读之默然。宋奎光忧之,以死劝背城一战;终不省。城中斗米六金。有狂僧自称摩诃般若,能以术解围;试之,以米五斗给兵民,自辰至酉,合城沾足以为神,共推国师。国师令城中皆念摩诃般若,而缚苇炬数千,人持一炬,爇其端,纵马大呼,敌即破矣。得仁觉其诈,鞫之,则北来间也;乃磔之。是日,并杀章于天、罢太保,以军事付金鸣时。启视公私仓廪,皆尽矣。或曰:此摩诃般若所摄也。城中斗米八十金,乃杀人而食,至父子夫妇相索就屠。百姓皆愿出城一战,而金、王终望外援,不许;民乃转为清耳目。然金鸣时善守,而王氏火器精悍,复相持数月。明年正月十九日,大兵以炮击城,山谷皆震,城遂破。姜太保死于偰家池,声桓衣其银甲赴死水;得仁欲突围,三出、三入不得前,击杀百人,卒被杀;余将俱死于乱兵。金、王起事凡八月,卒无成,而士民死者数百万人,咸咎姜太保之不智云。

  金、王,庸妄人也。迹其始事,值亡国之隙、假新朝之威,传檄而定,不折一矢,岂其智力哉?其后乘民之疑,拥强兵、据名城,使用策士之谋,席卷以出,即未能振动中原,而长江上下必且响应,粤中中兴之机未必非一会也。乃困守孤城,坐待灭亡。呜呼!江汉之间,民之歼于左、闯者众矣;而其余孽乃复假名义以荼毒之,非其分野之妖氛耶?吾独怪:姜太保者,南渡名臣也;亦不量其无成,而与庸妄人共事,即有智者献谋、奇士设策,而惘惘不省。悲夫!

  ●南天痕卷二十六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传四十 奸佞传 马士英、阮大铖、杨文骢、刘承胤、马吉翔

  ·列传四十奸佞传

  马士英、阮大铖、杨文骢、刘承胤、马吉翔

  马士英,字瑶草,贵阳人;万历己未进士。天启中,以郎中出知严州、河间、大同三府,迁阳和道副使。崇祯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之官前一月,镇守太监王坤奏其擅取公帑以充赂;坐遣戍。寻流寓南京,与同年阮大铖相结甚欢。大铖者,魏党也;由是,望愈轻。周延儒再相,大铖首以起复要之。延儒以为难;则曰:士英我友也,先之可乎?延儒许之。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光斗以失城逮治,礼部侍郎王锡衮因荐士英;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总督庐、凤等处军务。从戍籍起,骤膺节钺,非其望也;已乃知为大铖所汲引,愈德之。在任擒诛叛将刘超、捍御流寇,数有功。甲申之变,南京诸大臣会议立君未定,而福王方至淮,以金印偿博,士英物色得之。大铖乃献谋曰:国有难,先立君者功最高。今天下清议归史君,而君握重兵于外,若不早图,将为人制;莫若约黄得功、刘良佐,与之分功,而招高杰、刘泽清以佐之。兵势在我,史君无能为也。然后,我与君左提右挈,挟天子以令东南,万世一时,在此举矣。福王于叙为最近,何不先致意焉?于是,士英遣其私人谒王舟中,具启援立意;发使谕四将,皆许诺。士英遂致书魏国公徐弘基,言已传谕将士,奉福王,且至南京;亦使人约可法于浦口。诸大臣仓猝,不敢异议。五月朔,迎王监国。未几,即大位。改明年为弘光元年;进士英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总督如故。士英闻之大愠,遂不待诏率重兵入朝。方士英之贻书可法劝立王也,可法答书言王有七不可;士英以其书钤以凤督印而藏之。士英入,可法动受其制。及议遣出镇,司礼太监韩赞周言于众曰:马相国弘才大略,堪任督师;史相公镇静宁一,居守可也。士英辞曰:余积苦兵间久矣,无能为也。史先生抚安庆久着奇绩,淮阳民仰若父母焉。督是师者,非公而谁?可法曰:东西南北,惟君所使。吾岂敢爱顶踵不以宣力乎?可法既出,士英即入阁辅政,仍掌兵部事,权震中外。寻论定策功,加太子太师,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九月,加少傅,进建极殿。十二月,加少师。明年二月,加太保。士英为人庸鄙贪黩,本无智略;初揽大权,亦未敢遽与正人倍也。自起用阮大铖,与廷臣相诋诽;由是,两人愈相比而乱政亟行。上以迎立故,深德之;始终委任,以迄于亡。南都初建,阁部皆宿德在位,士英尚敛手。而大铖日夜谋起用,士英亦欲引以自助;乃先令刘孔昭等攻吏部尚书张慎言,去之。士英遂以大铖知兵荐,卒用中旨授兵部右侍郎。大铖既得志,显与正人敌;士英悦其附己也,甘心焉。左良玉在先朝已跋扈,至是遣巡按御史黄澍入贺,阴伺朝廷动静。澍挟良玉势,陛见日即面讦士英贪淫不法罪,举笏直击其背曰:愿与奸臣同死。士英大号呼,上摇首不言。澍出,复具疏列士英十可杀。上览奏,意颇动;夜谕赞周,欲令士英避位。士英大惧,佯引疾,而赂福邸旧奄田成、张执中面上泣曰:当迎立时,举朝皆附潞藩;非马公,陛下不得有今日。夫人有大功而负之不义,且今廷臣孰肯为朝廷任事者?马公去,陛下安得优游自乐乎?上默然,即慰留士英。士英亦畏良玉,命澍还任;然憾澍殊甚。故锦衣卫刘侨者,尝遣戍,及家居,又降张献忠。澍在湖广持之急,乃走京师,以赤金、女乐贿士英,许讦澍以自效;士英即复侨官,削澍职。已又募楚中尉朱盛浓,言澍凌逼宗室;立命逮之。澍匿良玉军,声言诸将欲下南京索饷,因保救澍;士英不得已,免逮澍。由是,与良玉有隙。士英乃以迎立异议排姜曰广、高弘图、吕大器,卒与刘宗周、徐石麒等俱去位,士英愈无所惮;内倚中官田成荤伺上旨意,外则与勋臣刘孔昭、朱国弼、柳祚昌、镇将刘泽清、刘良佐等深相结纳,而一听阮大铖计。有所举行荐劾,则大铖主其谋,令其党上章,而士英承旨行之。于是,逆案诸人尽登启事,其死者亦与赠恤;邪人秽夫,蜂起用事;卖官鬻爵,开助工事例,令生童纳金免试;榷及酒酤,贿赂公行,政日浊乱矣。方是时,大清已定鼎北京,方议遣将下江南,置吏山东、河北,四方警报猝至。士英恬然不为意,身掌中枢,无一语及恢复事;日以锄正人、引凶党为务。初,举朝以起逆案诮士英,士英稍自屈。大铖计之曰:从逆诸臣自谓清流,盍攻之以闭其口?士英欣然。因疏纠从逆光时亨、周钟、项煜及钟从兄镳,以诸人皆附东林,故重劾之。其它大僚降贼者,反不之及;重入,辄复得官。故张晋彦以本兵首从贼,及逃归即授总督;时敏、黄国琦等皆复故秩。其刑赏颠倒如此。清兵抵宿迁、邳州,未几引还,中法以闻,士英见奏大笑;谓坐客杨士聪曰:此史公为防江将士叙功赏赉地耳。岁且暮,所耗军资例应稽察,有边警则计部无以诘,君以为敌诚至耶?高杰监军卫胤文窥士英旨,因论督师可罢。士英喜,即擢胤文为兵部右侍郎,总督杰营将士以分其权。时,杰死,军无主;可法方驻徐州,抚定其军。及朝旨用胤文,将士怒,皆去汛还,大江不守,王师得长驱以进矣。及伪太子事起,都下汹汹,谓马士英等朋党导上灭绝伦理。诸避马、阮入良玉军者,且具言太子冤;说良玉引救太子,除君侧之恶。良玉已心动,会士英方裁左兵饷,于是大憾,发兵东下;移檄远近,数士英罪。京师大震。士英乃遣阮大铖、刘孔昭率兵御之,而檄江北镇将黄得功、刘良佐等兵从之而西,并诏可法将兵入卫。可法言北骑日逼,淮军不可退寸步;臣愿身入良玉营,率之勤王,俟其不听,击之未晚。士英疑可法既发,将与左良玉合军,愈怒,严旨责之。廷臣有请无撤江北兵者,士英于上前厉声叱曰:吾知若辈皆左党耳。左逆至则若辈富贵,置我军于死地;我宁死于北军,不可死于良玉。于是,淮、徐遂无备,大兵径渡;游骑至瓜、仪,可法急保扬州。得功败左兵,士英方遣使赉江上军,而扬州破,大兵逼京城矣。士英不知所出,其党阴谋逆,上乃猝起幸太平。士英亦奉其母走浙江,京城溃。士英之逃也,率黔兵四百,诈言卫太后驾,缘道淫掠。广德知州赵景和闭门不纳,士英攻杀之。至杭州,欲奉潞王监国,王不听。已而浙东设守,士英将上谒鲁王;鲁诸臣力拒之,乃依方国安于严州。欲入闽,闽不受。方国安江上败,大铖说之,俱出降。已又思为内应,具奏于闽。闽亡,得其奏,斩于延平之黯淡滩。贝勒曰:我为天下诛贼臣。剥其皮而尸之。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曾祖鹗,嘉靖中为福建巡抚,开倭寇之乱者也。大铖机敏猾贼,有才藻。始举进士,授行人,擢户科给事中,以忧归。与同邑佥都御史左光斗善。而赵南星、高攀龙、杨琏等鄙之;以其躁妄,使得志,必败国。天启年,大铖当迁吏科。佥议以京察力行,大铖不可任,将用魏大中;大铖心恨,阴结中珰得之。自是,附魏忠贤,与其党结为死友,而仇视光斗等矣。然惧东林攻己,未一月遽请急归。未几,汪文言狱起,连杀琏、光斗六人。又明年,逮攀龙等七人。是时,大铖居里未与事也。然对客则诩诩自矜其能,谓我坐而运筹能杀人于千里,欲使人畏己。由是,人皆指示谓魏奄之恶,大铖实导之。是年冬,召为太常少卿。其事忠贤也,内甚亲而外若远之;每投刺,辄厚赂阍人毁焉。居数月,复乞归。崇祯改元,诛忠贤。大铖草两疏;其一专劾崔、魏,其一以东林、崔魏并提而论。谓七年之中,乱政者前为东林,后乃崔、魏也。驰示杨维垣,令审时势而奏之。时,维垣方与编修倪元璐相刺诽,指言东林之邪不在魏党下。得大铖疏大喜,为投并论疏;闻者咸切齿。及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即劾之;以其颂美赞导列名逆案之四等,论赎,徙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欝欝不得志。然未尝一日忘仕宦也,赂贻朝贵,求所以湔刷者,终无其术。帝又明察,有以逆案荐者辄得罪。大铖无可奈何,乃流寓南京,治亭台园圃、蓄声伎以自娱。又闻流寇日炽,上不次用人,则招纳游侠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礼部主事周镳方居家,读书茅山,闻而恶之;合复社诸名士移檄逐之曰:此乱萌也;留都重地,岂可使奸徒煽惑?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马士英深相结,往来甚密。周延儒再召,大铖辇金要之维扬;顿首泣涕曰:大铖已以身托公,奈何熟视大铖之困扼而不一援手?延儒曰:嘻!难也。久之曰:知交中谁与子最密者?大铖以士英对。延儒曰:然则吾起士英,令士英转荐子,庶有济。延儒入阁,即起士英总督凤阳。大铖又与守备太监韩赞周善;京师乱,中贵人南奔者,大铖同赞周遍给之。大铖阴与士英谋立福王,而恐王不知也,则令群奄交誉大铖才,以其所演词曲诸剧进宫中。上固喜优乐,已深识大铖名;而士英方柄国,乃以边才荐,且言诸臣定策之谋,大铖启焉。其附珰也,亦无实迹。随命大铖冠带陛见。大铖上「守江策」,陈两合、三要、十四隙疏;并自白孤忠被陷,皆由东林。于是,举朝大哗。大学士姜曰广、高弘图持其章,乞下九卿科道集议。侍郎吕大器、太仆少卿万元吉、府丞郭维经、大理丞詹兆恒、给事罗万象、陈子龙、御史陈良弼、王孙蕃、米寿图、周元泰、左光先、郎中尹民兴、怀远侯常延龄等,并言先帝钦定逆案,不可擅改;大铖逆案巨魁,必不可召。士英为大铖奏辩,而历诋曰广等。居月余,竟以中旨起大铖兵部右侍郎、左都御史。刘宗周言魏党之毒,大铖其主使也;即才果足用,臣虑党邪害正之才,终病世道。大铖进退,实系江左兴亡;乞寝成命。不听。寻命巡阅江防。明年正月,进本部尚书。大铖既得志,专务报复。尽召逆案杨维垣、虞廷陛、郭如誾、周昌晋、虞大复、徐复阳、陈以瑞、吕孔嘉等布列要略,为之羽翼;而以所善张孙振、袁弘勋、刘光斗等置言路为爪牙,横制朝政。乃斥逐曰广、宗周以下诸正人,劾周镳、雷演祚杀之。朝端侧目,惟所欲为矣。曾有狂僧大悲妄称王,捕得下诏狱。大铖与孙振谋曰:假此诛清流,一网可尽也。令大悲称引史可法等数十人,指以将拥戴潞王。书诸臣姓名,内大悲袖中,至谳时而出之;因造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之目,海内人望无不备列。钱谦益先以入其党,上疏颂士英功德,且为大铖讼冤修好矣;大铖憾不释,亦列焉。狱词诡密,朝士皆自危;而上不欲兴大狱,士亦亦难之,乃第诛大悲而止。大铖虽以知兵荐,顾问以军事,茫如也。一切边警,悉不奏;而时时挠六师权。任刘应宾为文选,浊乱铨政,以贿为迟速高下,清卿要秩皆有定价;再举考选,所擢给事、御史悉其私人。尝欲罢抚按,纠荐令输金于官,纠者免、荐者予。其谬诞如此。江西副将陈麟、邓林奇以功当为总兵,大铖征其贿金二千金,始给敕印。诸白丁役隶输重赂,立跻大帅;都人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初,士英本德大铖,故排群议而起之,所言无不从;及大铖势盛,则结内奄径取中旨,势且凌其上。吏部尚书缺,士英欲用张国维,而大铖先已授张捷,士英愕贻良久,浸畏大铖矣。或曰:今海宇崩离,瞻乌未定,何苦乃尔?大铖曰:古人不云乎?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旅之。左兵内犯,黄得功率师入援,大铖与刘孔昭等罗拜之;得功曰:拒寇,我职也,诸君何为若此乎?得功再败左兵,大铖以为指使功,再赐银币,与朱大典俱加太子太保。越日,而上幸太平。大铖入见舟中,上思幸浙,命朱大典先行治兵,大铖因随之入金华。大典留与治军事,士民知者复檄逐之,乃送方国安军。士英已先在,颇悔用大铖以败国,而已亦流离无所容也,与相龃龉。大铖乃阴通款于大军,为之间谍。明年,王师渡钱塘,大铖至江干迎降。先是,贝勒出京,内院冯铨已先荐大铖才;及是,召见大铖,甚款洽。大铖乃招士英、国安俱出降,而请前驱破金华以自效。时,大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帅无所得食;大铖出私财预饬厨传,所至罗列肥鲜,邀诸帅遍饮之。诸帅讶其具也,则应之曰:吾之用兵不测,亦如此矣。驻帐,则执板唱歌以侑酒。日历诸帐,人人交欢以为常。从攻仙霞岭,既抵关舍,马疾步上岭,从者闻其大呼「雷公侑我」,顷之,僵仆石上死矣。空山无从得棺,三日后以门扉往舁之,则溃烂虫出矣。夫演祚未必为祟,然鬼诛之必也。大铖无子。京城之溃也,百姓聚焚士英、大铖庐舍。大铖歌姬甚盛,皆为人所掠云。

  杨文骢,字龙友,贵阳人。万历末,举于乡。崇祯时,官江宁知县。御史詹兆恒劾其贪污,方逮讯而国变。文骢娶士英女弟。士英之议立福王也,遣其甥鼎卿先往告王。王时流窜困甚,侍卫萧条,布袍革带,资用乏绝。鼎卿既见,致士英意,即出酒肴与王酣饮。王大乐,与定布衣交。既即位,授锦衣卫指挥。士英因起文骢兵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皆监军京口。文骢薄有文藻,颇喜笔札,性好结客。既得志,愈益发舒。诸有求于士英者,多缘文骢以进,公卿日满其座。其为人豪侠自喜,推奖名士,以自附于声色,士亦以此称焉。鼎卿日愈宠幸,近臣莫二。其所奏请,立获俞旨,虽士英不逮也。以故父子气焰,赫然一时。半岁中,鼎卿积官至左都督,而文骢亦迁兵备副使,分巡常、镇二府,监大将郑鸿逵、郑彩军。文骢移驻金山,扼江而守,筑长垣以蔽炮石。及大兵临江,文骢还军,与鸿逵军并列于南岸,隔江相持。大将编竹木为筏,缚苇千人,持戈执灯,黑夜乱流以渡;南军不知,炮石丛发。厥明视之,筏多碎、空无人,以为果歼敌也。日奏捷至,士英大喜,以故恬然不为备。初九日,大雾弥天,大兵乘雾潜济,舟已泊岸,诸军相顾惊骇。文骢仓皇列阵甘露寺前,大兵毕登岸,以铁骑驰之,悉溃走;文骢率所部南遁。五日,至苏州,闻南京失守。豫王所遣安抚使黄家鼎且至苏州,吏民迎入城;次日,文骢令士卒伪杂门役中,猝起斩家鼎首以殉。苏之绅士方谋起兵,已知为文骢军至也,大悦;然文骢度苏州不能守,取库金二十万移兵入浙。初,隆武之自凤阳得出也,至镇江与文骢遇,相与交好;及是,帝至杭州,使其子鼎卿上谒。帝喜曰:吾故人也。帝入闽嗣位,遣使奉表称贺,鸿逵又数推引之。乃拜文骢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令驻军处州,恢复南京;加鼎卿太子太保。手诏奖其父子,拟以大小耿。士英败国,所至不容,将因鼎卿以入闽。鼎卿乃先上言称引士英,言士英遇难不忘国,劝己举兵,阴扶社稷;且言鲁王监国非正,已不受其敕印。帝并手诏褒之。及大兵渡钱塘,文骢与鲁王大学士田仰同遁,至山岛中,军士尚万人。无何,与仰同遣卒载币帛献贝勒于道迎降。贝勒受田币,杀杨使者。明日阅其兵,令田兵居左、杨兵居右,各释兵械,驱田兵出,以铁骑围杨兵而歼焉。文骢父子皆死,其监纪孙临亦不屈死,临字武公,桐城诸生,兵部侍郎普之弟。为人举止风流,文彩动人。后避难台州,文骢招之入幕,奏为职方主事;遂与同难。

  刘承胤,南京人也。有膂力,酗酒无赖,自号刘铁棍。应募为兵,从征蛮獠,累功至副总兵。弘光既立,何腾蛟总督楚中,奏为总兵官,令镇武冈。承胤本不知兵,性刚愎,以铁棍之名动远迩;腾蛟亦误信之,与为姻。丙戌七月,隆武封为定蛮伯,愈骄蹇自恣。兵科龚善选以册封李赤心,还过武冈,承胤令兵辱之。丁亥春正月,李成栋陷肇庆,永历帝入桂林;是时,孙可望方自蜀溃入贵州,而丁魁楚败于岑溪见杀,平乐亦不守,桂林大恐。会承胤兵至全州,具疏迎驾,司礼监王坤请上幸其营。既入卫,即叱王坤为弄权;于众中殴兵科刘尧珍,以其讥讪太仆卿郑逢元。逢元,承胤戚也。锦衣卫指挥张同敞与御史傅作霖责之曰:尔来迎驾,而屡辱朝绅何也?承胤不悛。既见上,踞侮无人臣礼。御史瞿鸣丰劾之。次日,承胤至朝,谓都御史杨乔然曰:汝为宪长,而言官轻率妄言,汝不能禁,何以表率?以拳挥之。乔然怒,与之争,至裂冠裳;众救之,乃解。乔然,鸣丰具疏请斥,杜门不出。承胤乃分三千人援桂林,自奉上幸武冈,以氓府为行宫。进封武冈侯。承胤请封锦衣指挥马吉翔、郭承昊、严云从皆为伯,荐其姻郑逢元为兵部右侍郎。以刘远生为太仆寺卿、刘湘客为右谕德、主事刘真为御史、萃士刘鲁生为编修;四人皆以刘姓与承胤为兄弟者也,故皆得擢。承胤自恃兵盛,挟制朝廷,骄横日甚。群臣畏其刚暴,争谄以自固,交章颂功德;乃封吴国公加上柱国,赐尚方剑、蟒玉督师。大学士何腾蛟闻承胤之专恣也,怒甚。承胤本为腾蛟部将,趋走麾下;至是挟上以自重。忌腾蛟威权出己上,思欲夺其兵柄,请改腾蛟户部尚书,专理粮饷;上不许。会腾蛟朝行在,承胤遣人讽腾蛟缴督师敕印。腾蛟不可。承胤自至索之,腾蛟怒曰:岂有旨耶?此何事可以私授。承胤曰:今督师非我莫能为也。腾蛟曰:吾所统诸将,惟张先璧最弱;汝尚不能制,况郝永忠诸人耶?汝能制先璧,则我且让汝。承胤语塞而退,乃伏千骑于道中,将俟其行杀之。腾蛟侦知之,请于上,以胡一青、赵印选两营为督标。既而辞朝,上赐金币,敕廷臣郊饯;腾蛟请疾不行,驻城外荒寺。忽一日,率两营夜发,尽歼其伏骑;承胤讳之不敢言。而张先璧方自江西溃入楚,驻兵武冈不出,承胤出与战屡败;相持月余,上遣兵部主事龙之洙持节往解之,先璧因退驻沅州。七月,督师堵胤锡疏劾承胤,请率高、李二营往江西;承胤始惧,请上加胤锡兵部尚书、赐尚方剑以慰之。上乃召商丘伯侯性入卫。先是,性以左都督开藩古坭,承胤衔其不附己,诬以通款李成栋,将召杀之。而性方大破李兵于大藤峡口,捷闻,并上成栋诱降书;上大喜,立封商丘伯。宁圣皇太后赐其母田氏珠冠凤袍,内侍李国泰嘱使者曰:太后亲解所御袍,勿落他人手。田氏得之心动,扪袍带得寸纸曰:承胤恶甚卓惨,朕母子日坐汤火;卿其念之。田氏恸哭,趋性将兵入卫。八月,大兵破常德,留守瞿式耜请驾还桂林。上召承胤问之,承胤茫然无以应。但曰:我兵众,必不敢至。越数日,惊报叠至,承胤密议奉款。上觉之,与大学士吴炳议,由古坭走柳州。丙戌,承胤挟泯王出降,马吉翔、谢复荣奉上及两宫斩关出。复荣请上疾驰,而身以五百卒断后,力战皆死。追兵益急,鸣镝相闻;会侯性兵奄至,奉上次靖州,乃得免于难。承胤既降,移之武昌。十二月,其部将陈友龙叛,主帅疑承胤与之通谋;明年四月,以兵围其营,尽诛之,数万人无一免者。

  马吉翔,北京市人也;一云四川铜梁人。性便黠巧佞,粗通文义。往来内侍门下,得其欢心。高起潜出为监军,吉翔随至军,授都司;起潜之恶,皆吉翔启之。后调守广东。乙酉,思文帝在闽,吉翔部送粤饷赴行在,自陈本锦衣世袭,遂升锦衣卫佥书;时典籍散佚,莫之考也。奉使楚中,谄附诸将;军功奏捷,必窜名其中,累升安东副总兵官。粤中立国,又营求诸勋戚附拥戴功,升指挥使;内交宦竖、外结诸镇,因得在上左右。刘承胤奉上至武冈也,吉翔复附之。承胤请封吉翔为伯,御史毛寿登曰:金吾非边镇比也;且吉翔无尺寸功,何得骤晋五等。吉翔怒,疑出刘湘客也,指造飞语,以激怒承胤;请于上,将廷杖寿登、湘客,以廷臣申救而止。及八月,武冈破,承胤降,吉翔奉上出幸靖州。十二月,上自象州欲往南宁,兵戈充斥,道路荒阻,文武诸臣皆微服行;吉翔旁御舟,褰裳涉水,挽拽上下。上见之挥泪,率与严起恒驾扈溯十八滩还桂林;流离艰苦,风雨不避,取效小勤,以媚于上。上受之,封永安侯;入内阁,掌丝纶房事,专可票拟,虽瞿式耜不能比其亲信也。庚寅正月,庾关失守;上仓卒幸梧州,命吉翔与李元胤留守肇庆。四月,督兵与陈邦傅授广州,驻三水,观望不敢进。九月,与大兵战于清远峡,败绩;元胤奔行在。十一月,广州破,上幸南宁。吉翔乘炮船至三水,追至上所;炮船,吉翔所献,以备缓急者也。时百官奔赴者,饥冻无人色,吉翔献四千金以助赐给。吉翔历事既久,结纳内侍,媚及宫禁;凡内廷举动必预知之,先意迎合。于是,上及太后皆深信之,以为忠勤,命掌戎政;不知特谄谀之材耳,其心叵测也。及孙可望既入云南,杨畏知劝之勤王。可望因以兵威遥制朝廷,胁王封,廷议久不许;可望乃遣总兵曹延生、胡正国率兵六百人至南宁,名为入卫,实伺朝廷动静。吉翔通款可望,私谓管勇卫营内监庞天寿曰:今朝廷日微,而秦势愈隆盛,殆天启也。我辈早日结纳,富贵可延,盍与延生、正国结兄弟欢,彼秦王腹心也。天寿然之,强与之盟。盟毕,吉翔曰:秦王功德兼隆,天命已归,我意欲令主上行授禅事,尔为我先达诚乎?延生、正国虽武人,性实忠义;闻之,愕然曰:此国家大事,公何易言?且我军官也,军事得启之,其它不敢闻命。吉翔、天寿乃私启可望;可望知中外人心未服,亦不之许也。而延生、正国素善大学士吴贞毓,具以吉翔言告之;且曰:公大臣也,安危系焉;宜劝上驻广西境,系属人心、号召远近,以阻奸谋。吉翔侦知其语,报可望曰:事且成而为贞毓所阻。壬辰二月,可望遣兵迎驾至黔;改安隆所为安隆府,居之。安隆在万山中,群蛮杂处,俗荒陋,市物无所得;茅茨土库,文武随从者四、五十人而已。而可望自居贵州省城,造宫殿、设百官,挟制朝廷,不顺者杀之。吉翔愈益附可望,惮贞毓之正,阴嗾其党冷孟■〈金狂〉、吴象铉、方祖亨交章劾贞毓,欲去之;赖上素知其忠,奏寝不行。吉翔乃欲假可望令,以内外事专委己与天寿,群臣不敢不听,听则授禅事两人可主也,而难于宣示中外令相应。遣其门生郭璘说武选司主事胡士瑞曰:主上大势去矣!公等迟留,无非为爵禄地耳。惟智者能先时;夫弃危主辅新朝,先时之道也。愚观天命已归秦王,秦王甚重马公,以大事任属之,公宣布此意于在廷,上下协和,行授禅事,拥戴之勋非公而谁?士瑞厉声叱曰:汝病狂丧心,欺妄朝廷;遂谓士大夫无人耶?璘惭而退。郎中古其品者,善画,有名。吉翔复遣璘持白绫,令画尧舜受禅图。其品怒不肯,吉翔报可望;可望锁其品,而杖杀之。六月,可望札谕天寿、吉翔,令掌内外机务,如吉翔指。中外惶惧,给事中徐极、员外郎林青阳、蔡绸、主事胡士瑞、张镌相谓曰:二人曩在楚、粤窃弄威柄,致銮舆播迁;今不悔祸,外附贼臣,一人孤立,百尔寒心。我辈畏缩不言,将莽、操之祸生于旦夕。各具疏劾之。章三上,二人奸始露;上大怒,欲究治之。二人惧,入宫求太后,得免。由是,深怨极等,欲以事杀之矣。上浸不能堪,私与贞毓等议,将召李定国入卫,密具敕遣使谕定国;畏吉翔知之,遣往祭兴陵,因留守南宁。吉翔已微闻其事,未审也;会刘议新自定国营至南宁,不知吉翔之不与谋,具以告。吉翔大惊,遣其弟雄飞疾报可望。可望大怒,甲午正月遣郑国至南宁,即讯吉翔。徐极等知事露,复交章劾吉翔、天寿,乞上速诛以绝奸萌。天寿惧,与马雄飞奔见可望,具言兴谋者姓氏,而十八人之狱成矣;语在吴贞毓传。方狱之急也,郑国至行朝,擒十八人者,酷刑讯之;吉翔以头触贞毓者再。以其幼女赂郑国为妾,郑国留宿二日而还之。明年,可望所遣袭定国者,败于归朝土司。定国疾趋安龙,丙申二月扈驾入云南,命蕲统武执吉翔及其家属数十人,将奉诏诛之;吉翔日夜谄统武及定国所亲信金维新、龚铭两人,悦言于定国,称吉翔之才,为之讼冤。定国召见吉翔,吉翔顿首盛称定国功高,千古无两;谀之不容口。定国武人,戆直,闻其言大喜。而维新与铭又交口誉之;且曰:吉翔朝廷旧人,今既归诚,若在阁必与我相应。定国以为然。荐吉翔入阁办事。吉翔外挟定国势以制朝廷,内假朝廷宠以动晋王;于是,内外大权复归吉翔,上亦无如之何矣!明年八月,可望大出师攻云南,其下叛之,与定国败而走长沙,降于洪承畴。定国上疏请赠谥十八人者,立庙安龙。而昔日未死与政诸臣周官、裴廷谟、许绍亮、金兰等复劾吉翔,然吉翔新与金维新朋比窃政,定国听其蛊惑,奸党布列,识者已知国事不可为矣。其明年,孙可望导大兵入云南,定国不能御。己亥二月,上发永昌,将入缅甸。时扈驾者惟蕲统武兵,而将军杨武驰言追兵且逼;吉翔辎重甚盛,虑为所劫,促驾即行。群臣妻子不及顾,贵人、宫嫔相失者大半,惟吉翔之辎装无所损。至缅界,缅人请从者释兵器,沐天波不可;吉翔即传令释之。由是,为缅人所制。上在井亘,缅人供奉日衰,天波将奉上走户腊撤、孟艮诸地;吉翔复持之而止。缅人忌兵之迎驾者,吉翔即与守关官敕曰:朕已航海入闽,有官兵至即杀之。内外隔绝,势愈困矣。其秋,上病足,日呻吟,而诸臣日纵饮。中秋之夕,吉翔与内侍李国泰饮王皇亲家,召伶人黎应祥使歌。应祥泣曰:今何时?而尚为此乐乎?且此去宫门不远,上体不安,岂宜惊动?吉翔以其语切,鞭之。时,诸大臣皆短衣跣足,入缅妇市中,席地谑笑;蔬果至,则篡取之。缅人相谓曰:天朝大臣举动如此,安得不亡?九月,缅人进新稻,命给从官之贫者;吉翔私之。都督邓凯詈之于朝曰:老贼生死未知,尚欲营私升斗圆利耶?吉翔令仆仆之,伤足;三年不能起,因得免咒水之难。其明年,定国、白文选屡败缅兵。吉翔虑出险后诸臣攻其短也,请升擢以牢笼之;于是,营求者纷纷,不得则至铨堂肆骂。吏部尚书邓士廉,尤谄事吉翔,以冀他日入相。久之,诸臣困乏有三日不举火者;吉翔拥厚赀,不肯给。请于上,上无以应,乃掷皇帝之宝于地;吉翔取而碎之,以给诸臣。邓凯独泣不受,私叹曰:不祥也。其明年,定国愈进兵攻缅。缅酋弒兄自立,遣人邀诸臣往饮咒水;吉翔尽行,至则围而杀之,自松滋王而下凡四十二人,吉翔与焉。十二日,缅人送上如大军,明年四月蒙难。

  甚哉!世之否也。人材远不逮古,非独君子逊焉,即小人亦逊之矣。何则?古之奸回败国者,皆智术深险、材略横出,虽明主察相,往往受其荧惑而不知悟。其行事亦有足以愚一时士大夫者;如唐、宋之李林甫、卢杞、蔡京、秦桧是也。今日士英、大铖以下诸人,直庸鄙、浅陋、狙狯之夫耳;遭逢乱世,挟柔暗之主,嗜财贪势,树怨丛诟,昏蔽瞀眩,甘心祸败,非能有劫制奸雄、牢笼材智之术也。故林甫能制禄山,而马、阮不能驾四镇;秦桧能和金人,而马、阮不能弭天讨。即其同文之党、党人之碑,彼能生杀惟己,而此不能治一黄澍,反令驰檄入讨也。及夫内寇外警,烽火日逼,三尺童子亦知亡在旦夕;而庙堂犹泄泄焉,赏功拜爵,晏然自娱,至鱼烂土崩、身家俱殒而后已。承胤、吉翔愈鄙下不足言。悲夫!彼固庸奴也,而亲之、信之以国事委之者,又何人哉?然则后之小人,固李、秦之徒所不屑与之为伍者也。

  ●南天痕附录

  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思陵改葬事

  二太子事

  ·思陵改葬事

  呜呼!甲申之祸,天崩地塌。传闻烈皇帝大行舁至东华门外,殓以柳木、覆以蓬厂,老宫监三、四人坐其旁。诸臣皇皇然方投揭报名,翘足新命;梓宫咫尺,无一人往谒。甚者扬扬得意挥鞭疾驱,遇之曾不足当一睨者。及揭葬田贵妃墓,而执其劳者,仅一吏目赵一桂;诸生孙繁祉等出家财,供启隧复土费。不重可哀也欤!为附其姓名。而思陵事亦有所考云。

  赵一桂者,不知其邑里。崇祯甲申三月,以省祭官署昌平州吏目。营葬思陵事竣,列其状申州。略曰:『职于三月二十五日,奉顺天府伪官李檄昌平州官吏,即动帑银雇夫穿田妃圹,葬先帝及周后。四月戊午朔,贼用夫三十六名举先帝梓宫至州;越三日庚申发引,翌日辛酉下窆。时会州库如洗,又葬日促,监葬官伪吏部主事许作梅(河南新乡人,庚辰进士,官行人;从逆,改礼部主事)束手无策。职与义士孙繁祉、刘汝朴等十人,敛钱三百四十千,僦夫穿故妃圹。方中羡道长十三丈五尺、广一丈、深三丈五尺,督工四昼夜,至四日寅时羡道开通,始见圹宫石门。工匠以拐丁钥匙启门入,享殿三间,陈祭器。中设石案一、悬万寿灯二,旁立红紫锦绮缯币五色具,左右列侍宫嫔生存所用器物袭衣奁具皆贮以木笥,朱红之。左旁石床,床上叠氍毹五彩龙凤衾褥、龙枕。又启中羡门内,大殿九间。其中石床高一尺五寸、阔一丈,陈设衾褥如前殿;田妃棺郭厝其上。申时,帝后梓宫至陵,停席棚,陈牲牷粢盛金银纸币祭品;率众伏谒,哭尽哀,奉梓宫下。职躬领夫役,奉移田妃柩于石床右、次奉周后梓宫石床左,然后奉先帝梓宫居中。田妃葬于无事之日,棺椁如制;职见先帝有棺无椁,遂移田妃椁用之。梓宫前设香案祭器,职手然万年灯,度不灭。久之,事毕。掩中羡门、外羡门,复土与地平。初六日癸亥,又率诸人祭奠,号哭震天。移时,呼集西山口居民百余人,畚土起冢;又筑冢墙,高尺有奇』。本朝定鼎,摄政王遣使巡视,建陵殿三间,缭以周垣。设守陵户,故主陵寝,不侵樵采,虽三代开国无以加矣。余读李清南渡录,载陈洪范北使归,奏思陵事,其言不详;又云有内官黄高监视陵土,本州乡官户部主事孟某及知州某襄事。野史又载襄城伯李国祯独往送大行葬礼。今一桂所列状中皆无之,明其言皆妄也。襄城果送葬,何待繁祉等敛财?知州果襄事,吏目何必申状以报哉?窃计一时敛钱诸人,皆义士;不敢没,谨条系之。孙繁祉,州学生,捐钱五十千。耆民刘汝朴,钱五十千。白绅钱三十千。徐魁钱三十千。李某钱五十千。邓科钱五十千。赵永健钱二十千。刘应元钱二十千。杨道钱二十千。王政行钱二十千:合三百四十千。

  当其时,明之遗臣满朝也。而赵一桂胥吏末员,孙繁祉、刘汝朴等草莽布衣,相率敛钱营葬,奠醊号哭;令诸臣闻之,不当咋舌愧死入地哉?呜呼!骊山之役,侈费极千古,乃工未毕而项羽发之、牧羊儿燔之;思陵虽未及备天子礼,而遗民考妣之戴,胜于羽卫焉!则仁暴之分辽绝矣。

  ·二太子事

  呜呼!怀宗之太子、二王,薨逝不明;于是,南北皆有伪太子事。其至南都者,发自鸿胪寺少卿高梦箕。梦箕,杭州人。有仆穆虎,自北来。遇一稚子于逆旅,视其衷服龙文也,大惊;诘之,则曰:我先帝太子也。虎因挟与俱至郊,望孝陵伏地而哭;见梦箕,语及帝后则长号。梦箕信之,馆之家;已送之浙东,而外颇有知者。梦箕不能隐,奉于朝;上命内侍冯进朝迓之,及至绍兴。二月甲申朔至京,驻兴善寺,百官往谒;都人士喜跃,谓上未有子,且以为嗣。上遣太监李承芳、卢九德审视,还报;夜五鼓,移入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冯可宗邸舍。翌日,上御武英殿,命九卿以下往视。少詹事方拱干、中允刘正宗、李景濂,前东宫讲官也;太子见拱干,呼曰:方先生无恙乎?余则不识。问以讲读何所?则以□敬殿为文华;问习何书?则以孝经为诗句:所答多不符。兵科给事中戴英进曰:先帝十六年冬,御中左门亲鞫吴昌时,太子侍旁,忆之乎?不对。通政司杨维垣扬言曰:故驸马都尉王昺侄孙王之明,貌似太子,曾侍东宫,家破南奔,得无是乎?于是,众杂然曰:王之明也。然未敢坚决。大学士王铎直前叱曰:伪。送中城狱,并执讯梦箕。是时,又有童氏者,自称故妃,河南巡按御史陈潜夫具仪卫送至京。上大怒,下锦衣狱。民间哗言马士英、王铎将杀太子以媚上。黄得功疏言:先帝子即皇太子,乞保留以谢天下。上不得已,命养之狱中,勿加刑。刘良佐疏并言太子、童氏,谓上为群臣所欺,将使天理灭绝。上报曰:朕于先帝无纤芥之嫌,因宗社无主,从群臣之请,勉承重寄,岂有利天下之心,忍加毒害于其血胤至是?举朝文武皆先帝旧臣,谁不如卿肯昧本心害其胤子?朕夫妻之情,又岂群臣所能欺蔽?但太祖之天潢、先帝之遗体,不可以异姓顽童淆乱宗祚;宫闱风化所关,岂容妖妇阑入?国有大纲,朕不得私;卿毋妄听妖讹,猥生疑义。因命法司将谳词宣布中外,以释群疑。然而流言愈甚,左藩因之称兵,而国已亡。上之如太平也,京城百姓破狱出太子,奉之入朝;殴王铎于途,拔其发且尽。三日,指太子语百官曰:此真太子也,汝等何故欲杀之?及弘光至,命坐于太子下。九月,偕北。明年五月,同遇害。或曰:此本朝谍也,以之动摇人心,而南中自不悟耳。北太子事,惟钱主事以为真,卒被祸。然既死而灵爽昭报如响,岂果真耶?夫成方逐王郎之事,古有之;其真、其伪,莫敢辨晰。独凤览忠义奋发,可谅天地,衔冤以死,宜其能为厉也。彼奸回不道者,其亦睹之而神惊骨战也夫。次其事如次:

  钱凤览,字子瑞,山阴人;大学士象坤孙也,美姿貌,年少有奇志。以门荫,授中书舍人。值东宫讲读,升刑部主事。贼败,仍故官。怀宗之殉也,命太子走后父周奎。奎降,入贼军中。贼败,或言挟太子、二王以出。有见之芦沟桥者;青袍乘马,道旁人争投果饵者。其后不知所往。甲申冬月,复至奎家。先是,怀宗手刃长公主,公主以手承剑,伤臂仆地,内侍负至奎家养之;及是,见太子相持而哭。奎惧祸,逐太子出;彷徨门外,逻者缚送朝堂。摄政王集廷臣辨之,皆言其诈。凤览慨然曰:先帝太子,吾尝识之;此是也,可以畏死而不言乎?且死而存故主之孤,我不恨。即上疏力明其是。越日,会审于刑部,召周奎识;太子一见呼奎,因述奎家事甚晰。奎佯不识,曰:伪也。凤览怒,厉声叱之,唾其面。王召见大学士谢升视之,升曰:太子龅齿,今无之;且身大、声宏,非真也。凤览愤怒,戟手詈升。时,长安聚观者数万人,内有十八人者是凤览言;见凤览詈升,亦大噪。王乃怒曰:尔何从识太子?但不忘故主心可原耳。今乃廷辱大臣,尔敬故主,独不当敬故主之臣乎?升,故宰相也,奈何辱之?立绞凤览及十八人者于市。凤览临刑语家人曰:归语主母,多焚纸笔,我将上疏于帝。及殓,面如生,有微笑容。数日,升晨入朝,见凤览于朝门,拱手呼曰:钱先生也。已仆地,七窍流血,扶至寓即死。太子亦毙于狱。南都闻之,赠太仆寺少卿,谥「忠毅」。夫人王氏扶柩南还,家奴以其少,出谩语,将窃赀以逃。至山东,群奴忽手足如挛,呼号颠越。一黠奴自缚,流血满地,大言曰:奴欺我死,事主母无礼,某日出某语、某日作某状,我具见之;今当先杀此奴以儆众。群奴大惊,叩头乞哀,逆旅见者皆长跪为请。久之,乃曰:姑贳其死;送我归,再究耳。呼夫人言曰:我得请于帝命,磔周奎矣。汝有身,本女也,帝怜我忠,易为男;宜名曰遗忠。其后,周奎家居,一日忽惊呼曰:钱爷至。起叩头,呼服罪,愿贷死。俄而身肉寸寸裂,飞血如磔者;肉堕落,哀号数日,竟死。王夫人果生男。宗人或利其资,谋杀孤,诱之泅水,将灭顶;有丈夫掖以登岸,抚之曰:我汝父也,勿怖。将掷宗人于河,惊窜匿,病几死。孤自是得全。夫人,新建伯守仁五世孙,父叶浩,兵部尚书也;通经史,善属文,能教其子世其家学云。长公主赐第于京城之彰仪门,用旧奄守门。于顺治八年,世祖访故驸马山东周某,具礼下降,奁赠半公主。踰年,公主薨;驸马流落塞外西部,府亦毁矣。

  凡士之事本朝者,例不载;凤览尽忠故太子,是以具其始末。顺治十六年,又有金华人张搢,自称皇四子朱慈英;至河南拓城见获,送京师伏法。汪琬编修载其事。

  ●跋一

  南天痕二十六卷,王曙山丈藏本;其孙菁史,余婿也。因得借阅一过,卷中讹字未及尽行更正,尚俟别假善本校之。同治七年戊辰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日为明岁立春节,陈劢识。

  此书因重修鄞志,借存志局;卷中偶有讹字,思别假善本细校证之。里中如范氏天一阁、卢氏抱经楼俱云旧,未购得;此为琅嬛秘籍,人间罕觏,菁史等宝存之。同治十年正月望后,陈劢又题。

  ●跋二

  南天痕二十六卷,旧题西亭凌雪撰;盖宗名也。书中有私印曰「家在四明」、曰「堇江逸士」,知为鄞人;吾乡前辈无道及是书者。近数十年始有钞本,或谓是残明遗老所作。其书以温哂园「南疆逸史」为蓝本,例言亦全袭之。但温氏所采不过四十余种,而西亭自述引用书至九百七十四种(不列目,其有目者祗七十九种),则较温氏为详。纪略二卷,分子目四;列传二十四卷,分子目四十;增改体例,如宗藩、逸士、义士、武臣、镇臣、杂臣诸目,皆温氏所未有也。叙事简雅,可方「金史」;以视近人李瑶之「佚史摭遗」,高出倍蓰矣。同治十二年四月二日,鄞董沛识。

  ●后记

  南天痕是一部颇为详尽的南明史;对于研究郑氏一家的事迹,有其需要,所以我们列为台湾文献丛刊之一,整理印行。原书为『宣统庚戌(一九一○)复古社第一次刊行』,现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其中很多错字,我们拿省立台北图书馆的藏书对照校正;但仍有未能尽解之处,殊为遗憾。(周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