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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樵紀聞卷下

  桂王(上)

  桂王(中)

  桂王(下)

  粵東三烈

  孫李構難

  繡花針傳

  紀新會婦事

  粵西二臣

  隸僕

  乞兒

  闖獻發難

  自成犯闕

  槐國人政

  西平乞師

  郡邑紀聞

  ·桂王(上)

  明永明王由榔,神宗之孫也。崇禎末,隨父桂王避賊梧州。及兩京、浙閩相繼覆滅,其時桂王已薨,於是廣中督撫丁魁楚、瞿式耜迎永明王肇慶,稱監國。唐王之弟聿■〈金粵〉在羊城聞之,使陳邦彥來約和;永明王召其下問和與戰孰便?邦彥因進說曰:『天潢之序,固應屬王;何和之有?然外患方興,奈何尋蹤譚尚?為今計,不若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魁楚然之。遂以順治三年十月僭號,改元永曆。遣彭燿往諭廣州;比至,聿■〈金粵〉已稱帝,執燿殺之。

  臘月,命瞿式耜東討聿■〈金粵〉,前部林佳鼎輕進敗沒。

  丁亥正月,王師克羊城,乘勝而西,永明王走梧州;丁魁楚為李成棟所誘,死於籐江。是月,肇慶破,瞿式耜以永明王奔桂林。

  二月,太監王坤勸永明王入楚,永明王從之,出駐全州;留式耜守桂林。

  三月,李成棟襲桂林,式耜與總兵焦璉力戰拒之;王師不能克。

  四月,武岡守將劉承胤以永明王如武岡。李成棟復攻桂林,弗克。

  八月,定南王兵渡洞庭;何騰蛟戰敗,自長沙南奔。永州守將曹志建亦棄永州走鎮峽,王師進駐湘潭。尚王從東路渡江攻燕子窩,總兵陳士明等迎降。耿王別率兵趨湖西,破郝永忠,從寶慶直抵武岡;劉承胤見事急,乃偽降,密使副將謝復榮以永明王奔古尼。追兵迫,復榮以五百人斷後,皆死焉。

  九月,王師進攻沅州,守將張璧先棄城走。永明王復自古尼走柳州;道阻,還次象州。資用乏絕,從臣狼狽,皆以青布裹頭,漸欲散去;會王師於全州失利,撤兵北去,始得復還桂林。

  戊子正月,金聲桓南叛,永明王命何騰蛟出全州,焦璉出平樂,郝永忠屯永安、窺長沙以應之。

  二月,永忠兵潰還;夜半,劫永明王於寢,裸而置之城外,大掠而去。時事起倉卒,嚴起恒、馬吉翔輩覓布袍竹轎奉永明王遠遁,遇水濡足、逢山扳樹,逾旬始得□南寧。式耜被劫登舟,適遇總兵周金湯、熊兆佐自楚至,始得脫還桂林。已而,騰蛟聞變,與焦璉先後引兵歸;王師乘亂攻之,不能克。

  三月,李成棟及布政袁彭年劫佟總督以廣州南叛;使至南寧,永明王大喜,欲還肇慶。瞿式耜上言,宜且歸桂林、或暫駐梧州,不宜委身新附,使太阿倒持;不聽。

  閏六月,永明王發南寧;過潯州,守將陳邦傅欲為亂,以石碎蕭琦舟,殺之。永明王脫走。

  八月朔日,方至肇慶。成棟來迎,封惠國公。遷佟養甲於梧州,而使張善襲殺之於路;養甲行至楊柳沙,方與客夜奕,聞善至,按槍艙口,殺十數人。善厲聲曰:『公差矣!公所殺宗室諸王忠臣義士,以千百計,一死不足償,乃吝惜若此耶』?養甲赴水,善擒得之,遂被磔於江中。當是時連得二省,兵勢驟張,士人雲集;其已仕者,不曰迎鑾、即曰扈駕,而未仕者亦詭稱原仕以求用。袁彭年初降本朝,授廣東提學;嘗出示云:『金線垂辮,斯興朝之雅制;博帶峨冠,乃亡國之陋規』。至是,自謂反正功第一,欲專朝政。成棟東出,留養子元胤助守;彭年知其寡識,於是崇以禮貌、屬以大權、挑其喜怒,以作威福。兩人之門,晨夕如市。肇慶士庶,乃作假山,圖五虎號以譏之。元胤本賈氏子,故畫假山一座,下列朝臣累百:有以頭戴之者、有以手挾之者、有以杖支之者、有以肩背任之者,或仰而望、或傾耳聽、或指而有言、或跪而起拜、或懼而退避;山頂黑氣蒙昧,直接雲端。五虎者:劉湘客為虎皮,蒙正發為虎爪,金堡為虎牙,丁時魁為虎尾,而彭年尤橫為頭。嘗論事王前,語不遜,王責以君臣之義;彭年勃然曰:『倘向者東國以鐵騎五千席捲而西,君臣之義安在』?王默然變色。行在諸臣亦皆惡之,而心憚元胤不敢發。

  十月,李成棟攻贛州,敗績。

  臘月,何騰蛟會兵湘潭,使馬進忠救南昌。

  己丑正月,進忠兵潰。烏金王襲湘潭,執何騰蛟。

  二月,李成棟復出攻贛州,兵敗,溺水而死。先是,肇慶又得吳三桂密奏,群下咸謂中興可望坐致,益復泄沓;惟借考選考貢,朝夕納賄。王皇親新教梨園子弟班成,文武諸臣無日不會,酣歌恆舞。瞿式耜在桂林,累次上書,言宜君臣宵旰,肅官常、作士氣,以圖恢復;莫有以為意者。及各路敗書踵至,中外震駭,束手無策。瞿式耜知事不可為,於是築室仿虞山「東皋水竹」之勝,顏曰「小東皋」;與遊客賦詩飲酒,不復談經濟矣。成棟既敗,永明王使其將杜允和代守羊城。

  庚寅正月,平南王兵逾梅嶺,破南雄、韶州;王留李元胤守肇慶,而身奔梧州。吳貞毓、郭子奇等乃敢劾五虎罪;王以彭年有反正功,削籍免議,餘四虎皆下獄,堡與時魁謫戍,湘客、正發配贖。是月,王師進攻廣州。廣城東南距珠江北有三里坊,人馬不可站立,惟城西一帶皆小麓,為兵衝,杜允和列兵堅守;平南王攻之,不能克。是月,羅南生起兵延平,奉德化王慈曄為主,攻陷大田、龍溪等縣。

  四月,定南王破全州,守將吳一清退保榕江。是時,永明王舟居於梧,猶行考選。中秋節,嚴起恒書「水殿」二字,製一牌坊,送至王舟;率群下上表稱賀。

  九月,靖南王定延平,斬慈曄,降羅南生;引兵會攻廣州,西城守將范承恩因小憤開門降,允和遁入海。袁彭年時以被黜居廣,復投誠。

  十一月,定南王克肇慶,誅李元胤;進破嚴關。桂林兵潰,式耜賦絕命詩曰:『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城破,與張同敞皆死之。永明王復走南寧。

  是歲,孫可望使楊畏知至梧州貢獻,求封秦王;嚴起恒以非祖制,堅持不許;畏知因留粵不歸。

  辛卯正月,可望託言入衛,遣兵至南寧,殺起恆及與議阻封者十九人,執楊畏知歸滇;畏知罵賊而死。

  其年冬,南寧破。永明王將走鎮安,會李定國兵出靖州,將迎永明王;孫可望心忌定國,順治九年三月,使其黨鄭國遷永明王於安隆。

  ·桂王(中)

  永明既遷,改安隆為安龍府。孫可望使人監之,所供奉皆造冊呈報;內開:『皇帝一員,月支米若干;太子一口、宮眷八口,月支米若干』。聞者莫不怪嘆。已而,可望至安龍入見,將圖不軌。王所居宮旁有古井,壓以巨石,上刻符篆,相傳張三豐鎮孽龍於宮;可望發而視之,水忽湧出,可望驚走。媚賊者曰:『此龍來朝王;王呼「免朝」,水當退』。可望且呼且走,而水來益急,幾沒可望膝;乃傳永明王呼之,水立退。邪謀由是頓息。

  其年夏,李定國破沅、靖、武岡三州,總兵張國柱敗歿。定國進攻全州,先使其將張勝統精騎趨嚴關。

  七月,王師敗於驛江湖,定南王急發兵往救,而張勝已扼關口,不得出,全州遂陷。定國至,大戰關下。王師破其象陣,定國斬其象奴,勒兵再戰;士皆殊死鬥,象亦直前衝突,王師大敗。桂林陷,定南王死之。定國已得桂林,使高文貴為前鋒,乘勝而東,永州、衡州皆不守;又潛兵破吉安,吳、楚震動。朝廷命敬謹親王尼堪將十萬眾拒之,戰於衡州城下,相持四晝夜,定國敗走,而敬謹親王為交鎗所中,沒於陣;王師復卻,定國亦力竭退屯武岡。

  是秋,孫可望亦出兵陷辰州,又使劉文秀寇蜀。文秀恃勝輕進,圍吳三桂於保寧,其將王復臣諫不聽。有黑煞神者,別屯城西,三桂覘其無備,先使孱兵挑之下山,而以鐵騎蹂之,黑煞神敗沒;復臣兵屯其後,亦戰死,文秀撤兵而遁。可望恥兩路無功,功名獨歸定國;責文秀愎諫取敗,假永明命落職閒住。

  癸巳春,可望悉師入楚,欲就定國;定國避入梧州。可望追之,道遇王師,驟而敗;乃退駐貴陽,復召文秀,使守雲南。

  甲午春,安龍日益窮蹙,永明用吳貞毓謀,潛求迎於定國;馬吉翔洩其事,可望復使鄭國至安龍殺貞毓及與謀者十八人。

  是年,定國自梧州出攻肇慶;戰敗,走保柳州。丙午春,復出破廉州,進屯端溪西岸。

  乙未春,破高明,東攻新會,久不克。耿、尚二王及靖南將軍朱馬、喇纛章京東拜會兵來救,定國於峽口列巨象、西洋炮為陣,別以勁兵駐左山為衝突計;戰既合,朱馬馳鐵騎先奪左山,二王張左右翼直攻峽口,定國軍砲喑不發,群眾皆驚逸,遂大敗,走保南寧。會求迎之使復至,其年冬,遂自南寧赴安龍。可望聞之,使白文選劫永明入黔。文選心非可望所為,故遲其行;俟定國至,而以不□劫歸報。可望又使曲靖邀之,文選因與定國合謀,同舉永明而西;將至雲南,劉文秀陽與可望心腹王尚禮等議城守,而陰出見定國曰:『吾輩久知孫王為董卓,但恐誅卓之後,又有曹瞞爾』!定國自明無他意,折箭為誓,文選即迎永明入城。可望初得雲南,即於五華山大建宮殿,制擬京師;方落成,而震電擊其西楹,故不敢居。至是,以為行宮。偽封定國為晉王、文秀為蜀王。而賜文選公爵,使邊黔召可望;可望大怒,奪文選兵。

  丁酉春,可望大舉南犯,與李、劉相持於交水;別遣馬寶、張勝以精兵出間道襲雲南。兵至城下,門猶未閉;張勝欲入,馬寶止之,沐天波等始得嚴兵為備。王尚禮欲為內應,不敢發;俄而交水捷音至,寶以其兵降;張勝遁去,定國追斬之。王尚禮服毒而死。定國既逐可望,悉收其部將;餘黨王士奇、關有才等據永昌作亂,討而誅之。自是,事權始歸於一。定國性本忠勇,又深以可望為鑑,謹守臣節,上下粗安。然自兩人交惡,頻年戰爭,猛將勁兵十捐六、七,定國銳氣亦少衰矣。

  戊戌夏,王師四路進討。時劉文秀已死,永明使定國、馮雙禮等扼盤江,據雞公背;使文選督竇民望等出七星關,扼天生橋。

  十一月,固山額真侯墨勒根蝦與吳三桂自遵義進兵,訪土人得間道走烏撒,出至七星關後;文選棄關奔霑益。信親王多羅鋒尼與洪承疇破貴州,進至雞公背;定國戰敗,退守盤江。土司岑維祿導靖寇將軍羅託,以楚兵出安龍,從南盤江直走昆明;定國選兵倍道截之,又敗。又聞固山額真趙布大以越兵自廣南入,知勢不支,即棄盤江走滇都,奉永明奔永昌;令白文選留守玉龍關。

  己亥正月,信郡王會兵破省城,文選復棄關渡瀾滄江,斷鐵索橋;吳三桂編竹牌以渡,破永昌,與趙布大合兵,急追定國。定國將決戰,先令靳統武衛永明走騰越,而身結柵磨盤山,左右設伏、布地雷以待。三桂至,見山勢險惡,未敢遽進;得降人盧桂生,始知定國虛實。於是分精卒扼伏兵處,而大隊直前攻柵,破其前屯。定國升高觀戰,見王師乘勝爭功,擠入狹徑,急督後隊死鬥;三桂騎兵迫於險,不得騁,大敗奔還。定國亦不敢追,徐收兵;尾統武而西,欲至騰越,別思良策。而永明初聞定國失利,倉卒間已由別道至緬境,入銅壁關矣。

  ·桂王(下)

  緬甸者,西南徼外蠻落也。其都曰阿瓦;有新舊城,中隔大江。新城在江左,緬酋所居;舊城在江右,一名者梗,尤荒僻。永明既入緬,緬人遂集兵閉關,靳統武不得進而還。定國聞之,以北兵雖退而夷叵測,聞文選在孟定,就而與之謀;欲各擇便地駐兵,收合散亡、聯絡土司,俟形勢稍固,然後迎復。文選謂王身處危地,兵衛單弱,稍遲恐生他變;不用定國計。定國留保孟定,文選獨從奠蠻進兵。緬酋聞之,即移永明入阿瓦。

  己亥五月,永明至舊城,緬人蓋草房十數間居之,留兵百人為衛。從臣自結草舍以居,猶各尋伴侶,攜棋牌、雙陸,日夕游宴。緬民男婦往來貿易,諸臣短衣跣足,雜坐笑語,緬君臣無不目笑而心悲之。

  其年秋,文選兵至新城,信緬人好語,不即攻;比覺其詐,則阿瓦守禦已固。文選知不可克,退就定國,合兵復進。緬新城三面阻江,惟東南憑陸。文選去後,緬人掘陸引水為湖,湖內留堤三匝,外立木城以自固。定國至,營三十里外,遣使諭緬酋送王,緬人答詞甚倨。隨於木城外環立木柵,調兵實之;越數日,復立外柵,調兵實之;以漸偪定國。既而驅群象索戰,定國將步兵擊之;戰既酣,文選引鐵騎橫沖其脅,緬兵大敗,保城不出。定國揮所獲緬將如國老等禮而歸之,復以書諭緬酋送王;又詗知永明在舊城,密遺丁仲柳於上流造船,謀襲江右。緬人不答其使,而遣輕兵襲仲柳,焚其舟。定國無如之何,乃為久困計,分兵四下掃糧,絕其孔道。數月,城中饑窘,乃遣使來,請先退兵,然後送王。定國謂文選,彼雖詐,不若姑從其請,休兵養銳,俟造舟成,東西並舉;即拔營而退。將入洞鄔,文選先發;未半道,其部將張國用劫之來降。文選哭曰:『吾負皇上及晉王矣』!定國聞之,亦哭曰:『為伊強圖入緬,致壞大事,今反舍我而去;追思當年兄弟,今惟伊在,何忍復自相魚肉?已矣,各行其志可也』!遂獨引兵駐洞鄔。

  初,定國在孟定,多造印敕給諸土司;沅江那蒿、石賓、龍世榮等皆響應。定國去至孟艮,吳三桂悉討平之;然心憚定國及蠻中險遠,將還師,使人諭緬酋曰:『急縛偽王來,否者我且屠阿瓦』!緬小國,恐,即欲執永明以獻;慮定國等在外,故久不決。

  庚子十月,三桂勒兵將擊緬。緬酋懼,先遣兵殺從臣四十餘人;惟沐天波出袖中鎚擊殺十數人,然後死。定國聞變,以舟師至江右。緬人欲害永明,永明伺間使人報定國曰:『事已不可為,致謝晉王,宜為自計,勿以我為念』!定國及將士皆下馬哭拜而返。

  臘月,三桂兵至阿瓦,營於城東之舊晚,緬相錫直持貝葉緬文來降;即日託言遷居,脅永明過江,行百餘里,至三桂營。三桂初見甚倨,永明問曰:『若為誰』?三桂一時口噤,不能對;再問之,不覺屈膝伏地。王曰:『我知之矣,他不必言。猶思歸骨於祖宗陵墓,知卿能任此乎』?三桂強應曰:『能』!左右扶出,汗流浹背,色如死灰。

  辛丑正月,永明至雲南,舊臣龔彝求見,三桂許之;具饌飲酒,永明痛哭稱謝不能飲,彝亦哭拜不能起。久之,再勸王飲,永明勉卒三爵;彝拜且哭,觸階而死。

  定國治兵洞鄔,謀邀三桂;既不及,復遇大疫,人馬死者大半。乃齋戒作表告上帝,自陳反正輔明,出於誠心,若國祚告終,孤臣回天無力,乞速賜死,毋久害此軍民。焚表未幾而疾作;及聞永明父子以四月二十五日死於雲南,一慟而絕。

  天波,黔寧王英十一世孫,沙定洲亂後不復任事;自永明至滇,始仍以世臣受寄。永明南遁,緬人守關不納,永明使天波往諭;緬人聞沐國公來,猶下馬羅拜也。天波三子,度國勢既去,先使分贅諸土司;比天波入緬,而二子先後病死,惟長子忠顯隨婦翁龍世榮出降。未幾,有梅道人者謀作亂,假忠顯書投寧州祿昌賢;事發,昌賢知不免,其妻方有妊,乃使內官勝九德引之出,詭稱進香,浮舟遠遁。忠顯被逮,以婢夏蓮為龍氏;而真龍氏後果生男,名曰神保。康熙四年,土酋王耀祖作亂,迎龍氏母子入山,後亦捕獲解京。

  ·粵東三烈

  陳子壯字集生,號秋濤;廣東南海人。萬曆己未,以探花授編修。天啟甲子,忤璫削籍。崇禎立,起原官,累遷少宗伯;因爭宗人〔換〕授事,復黜。子壯為人長身巨口,美鬚髯、秀眉目;清言醞藉,雅為風流所宗。罷官後,閉門謝客,獨見順德陳令斌(邦彥)之文而奇之,延至家,使訓諸子。邦彥感子壯之知己也,亦以師禮事子壯;其遊若父子然,相得懽甚。

  邦彥慷慨有大節,雙目炯炯,視日不眩。為諸生,四十未遇,居錦巖教授。甲申之變,志欲殉國,於是別子壯、謝生徒,草「中興政要」數萬言,走江寧上之;不用。唐王讀其書而偉之,既自立,即其家授監紀推官;未任,舉於鄉,與張家玉同事唐王。

  家玉者,東莞人,字元子,號芷園;癸未進士,選庶常。初陷賊中,設詭詞求見;及見,長揖不跪。賊使卒慴以白刃,曰:『降否』?家玉曰:『不降』!曰:『不降將剮汝』!家玉又曰:『不降』?曰:『不降將剮汝父母』!家玉始跪,賊乃釋之;即伺間南遁。福王定從逆諸臣罪,阮大鋮惡其依附東林,將列之五等;有為之力辨者,始得放歸。黃道周薦之唐王,授侍講。上疏陳江右剿撫事宜,唐王然之,命監鄭彩兵救撫州,而邦彥以部屬隨蘇觀生駐贛州。彩進至廣信,畏敵不敢前。家玉結健將四人,各領死士為先驅;方與王師遇,而彩已卷旆東奔,兵遂敗。家玉走新城,墜馬折臂,自請募兵潮、惠。至鎮平,賴寄肖以其眾萬餘人從之;又招降劇盜黃海,得兵數萬,氣稍振。聞福汀事急,率之往赴,王師邀擊破之。家玉眾散,亡歸東莞。

  邦彥數為觀生畫策,不用。福州破,觀生遁入羊城,聞永明王稱監國,使邦彥奉表至肇慶勸進;已行,而觀生意中變,別奉聿■〈金粵〉。永明王夜召邦彥決策太后前,邦彥請王急正大位,以繫人心;發南雄勁卒取韶州,制粵東十郡之七,而委其三於唐王,使代我受敵,而徐乘其敝。丁魁楚輩皆以為然。於是擢邦彥兵科給事中,齎敕還諭觀生;至廣州,彭燿先往被殺,邦彥遂不敢入城,變姓名稱林居士,匿高明山中。

  順治四年正月,李成棟破廣州,西追永明。當是時,子壯已起兵邑之九江村,其兵多蛋戶、番鬼,善戰;聞邦彥在高明,急使人召之,謂曰:『成不成天也,姑置勿計;但得牽制成棟,使勿遽西,則潯、梧有備矣』!

  初,萬元吉遣族人萬年募兵於廣,得余龍等千餘人;未行而元吉敗,龍等無所歸,聚甘竹灘為盜,聚眾至二萬餘人。邦彥乃與子壯謀,使同邑諸生馬應芳說余龍攻廣州,永明藉是得脫至桂林;及余龍敗死,邦彥撫其餘眾行,收兵至高明,麥而炫等皆從之。當是時,家玉亦與舉人韓如璜起兵劉■〈氵窖〉,據東莞,籍前尚書李覺斯等資以犒士;進破新安,殺其令鄭鋈,與家玉東西相應。其年夏,子壯約邦彥攻廣州,先結指揮楊可觀為內應;又使花山盜詐降以助之,期於七夕內外並發。子壯先期一日,連舟千艘直薄西城,奪其炮臺。可觀等謀洩,佟總督悉收斬之,而飛騎召成棟還。蓋其時成棟方攻家玉於新安也。翌日,邦彥至城東,知可觀等死,度李兵當夜過禺珠,先伏舟以待;而使人報子壯曰:『敵未必遭我火,恐其餘眾奔突,請嚴陣以待;青旗而朱斿者,我兵也』。子壯得報,不即傳令。其夜王師果至,火舟飄颻起蒲葦間,焚其巨艦十數。李成棟乘輕舸且戰且走,邦彥尾而擊之,環城而西;平明迫子壯軍,城中亦登陴鳴鼓助呼,喧聲雷動。子壯兵皆烏合,遙望帆檣千翼蔽江而上,以為皆北兵也,陣動;子壯急傳令,而後軍已走,王師乘之,前軍亦潰。邦彥不敢攻城,全師走三水,破其城,殺知縣陳億;復助麥而炫復高明。已而,清遠指揮白嘗燦與詣生朱學熙殺副使于玉華以城迎,邦彥乃□兵至江上,立柵以自固。

  成棟既破子壯,與佟總督謀,以家玉在東,依山為壘,畏我騎兵,決不自至;邦彥居上流,舟師剽疾,若大兵東出,彼不乘廣州之虛,必遠連西越之眾。乃使偏師綴家玉,而先討邦彥。八月之末,王師至清遠,邦彥使霍師連乘風駕火舟迎戰,成棟敗走;俄而風返,成棟回兵蹙之,火舟迫柵不得入,師連之眾殲焉。清遠破,邦彥帥死士巷戰,身被三刀,走入朱氏園;見學熙縊,拜哭之,題詩於壁曰:『平生報國懷深,望斷西方好音;已共萇弘化碧,還同屈子俱沉』。題畢,自投於池;追兵引出,檻車送廣州。子壯之敗也,收合散亡,兵稍振。八月既望,詗知佟總督生日,引兵襲之。夜泊白蜆殼,近三鼓,遙聽城柝無聲,緣檣望江中水光凝碧,惟十數漁舟戢戢落月中,往來如織。子壯大喜,下令薄城。未至二、三里,城上角聲烏烏,忽兵舟數十乘風東來;子壯大駭,收兵退走,不數里,舟忽不進;下視舟旁,月光照徹,水內巨纜縱橫。蓋向者漁舟所為也。急奔他道,水淺舟膠,追兵迫,子壯棄舟登陸,壯士百餘人掖之遁;會麥而炫來迎,乃奔高明。及邦彥被執,佟總督訊子壯所在,邦彥答曰:『我兩人各殉國,何問焉?且生平師事之,即知無可言者』!佟怒,命磔之。

  成棟初攻新安,家玉兵敗,韓如璜戰死;祖母陳、母黎、妹石寶俱赴水死,家玉走西鄉。已而王師引退,西鄉大豪陳文豹復聚眾奉之,襲破新安,據東莞。及成棟已破,邦彥即移師而東,家玉據金鰲洲拒戰,大敗。東莞破,文豹死,王師進克劉■〈氵窖〉;覺斯怨家玉甚,發其先壟,盡滅其族,村市為墟。家玉號哭而遁,道得眾數千;王師追之,家玉乃潛舟別島,伺追兵過而自後擊之,成棟失利引還。於是家玉收合散亡,復襲破新安,再為王師所敗。乃奔鐵岡,收合十五嶺亂民,攻克龍門、博羅、連平、長寧,遂攻惠州,克歸善,還屯博羅;益募兵,分麾下為龍、虎、犀、象四營,進據增城。王師至,家玉倚險自固,相持十餘日;已而身被甲搏戰,刀幾及成棟。王師乍卻,南兵追斬數百級,距長隄鳴金收軍。軍法:出張旗,入捲旗;或奪得敵旗,即麾以入敵軍。是日斬獲多旗手,喜而望之,臂綰數頭,張旗至中軍劾功。後隊望見,駭曰:『敵破中軍矣』!急保壘。前軍顧後隊之移也,亦駭曰:『敵乘我後矣』!皆不戰而潰。家玉身中九矢,策馬赴澗水而死。經數日,王師得之,顏色如生,鬚眉猶怒張欲動也。

  至十月,王師至高明,麥而炫戰死。前主事朱實蓮、太僕卿霍子衡皆不屈死。實蓮字子潔、子衡字覺商,皆南海人;而炫字章闇,高明人。城既破,子壯冠帶坐堂上,成棟輿致之,具賓主獻酬。子壯素善飲,達旦不亂;至是,從容引滿如平時。械送羊城,佟總督謂曰:『公何不知天命?且我與公年家,方薦公,何苦而反』?子壯曰:『若思「年家」兩字,當知本朝恩不可負;若反本朝,何名而(疑作我)反』?遂受戮。子壯母自縊。

  三人同時舉事,邦彥磔後,逾月而家玉戰死,又逾月而子壯被執,又三月李成棟劫佟總督以廣州叛。子壯性孝友,善行草,文詞典麗。少嘗聲色自娛;晚際亂離,悉斥去不少顧。長子尚庸,沒於白蜆殼。次子尚圖,同父被執;家人柏卿請寸斬以贖主人之孤,故得全。邦彥博涉群書,著有「雪聲堂集」、「南上草」、「留丹錄」。初起兵,佟總督使人掩其家中,獲其二子及妾何氏,遺書招邦彥;邦彥批其牘云:『子殺之、妾辱之;身為王臣,義不顧妻子也』!養甲皆斬之。清遠敗,幼子恭尹走增城,父友湛粹破千金匿之,亦得全。厥後永明王返肇慶,贈邦彥兵部尚書,謚忠愍;子壯番禺侯,謚文忠;家玉吏部尚書、增城侯,謚忠烈。家玉無子,而其父兆龍猶在,乃即以子爵封之。

  野乘跋云:余嘗遊廣州,過東城,彼中人指秋濤陳公死節處;衰草蒙茸,寒風凜冽,余望而悲之。既與其名士薛始亨等遊,備得一時事。當廣州已破,肇慶席捲,自非諸人牽制於東,桂林一枝不早折耶?醫歐陽生言,陳岩野被磔時,監者取其肝,肝忽躍起撲面,驚而墜馬;歸病,請生治,自述其事,後竟不起。其精爽可畏如此。張元子初以父母故,屈膝於賊。論者謂公父母時在原籍,非自成之虐所能及,以此頗疑其心;及東莞舉事,布政王應華以書招之,元子答書云:『女不幸而節見、士不幸而忠見;今忠與節實萃於家玉一身,而執事乃曰「利天下」、「利社稷」,亦思天下誰之天下?社稷誰之社稷?而執事所欲捐踵,更以何為也』?由是推其心,則知前之詭詞屈滕,亦欲留其身以有為;豈一時偷生倖免者比哉?比經莞水,四望汪洋,操舟者猶述張翰林母、妻、妹自沉事;益肅然起敬云。

  ·孫李構難

  李定國字一人,綏德人;初名如靖。幼為流寇所掠,張獻忠奇其才武,收為養子,與孫可望、劉文秀、艾能奇號四將軍。獻忠死於西充,四人分其兵,自川入黔;巡撫范爌首降之,黔中郡邑,望風送款。又乘沙定洲之亂,盜有滇南。孫可望兵最強,年最長,又稍通文墨,共推為首;定國多才能,位次之;劉、艾兵稍弱,位又次之。既誅定洲,沐天波感恩,推戴可望;於是造敕印、營宮室、設偽官、鑄「興朝通寶」錢,意欲自帝矣。然以身與諸人同起,恐其不服,思所以鎮壓之。楊畏知乃說之歸明,偽封秦王,時順治七年也。是歲,可望擊殺高必正於巫山。其明年,破斐然於貴築,克王祥於綏陽。艾能奇死,部將馮雙禮主營事;可望籠之以術,使為己用。戰既屢勝,又兼艾眾,日益驕橫。有方于宣者,為撰國史,稱張獻忠為太祖,作太祖本紀,比崇禎帝於桀、紂。又為可望制天子鹵簿,定朝儀;言帝星明於井度,上書勸進。定國漸不能平,可望與其心腹定計於演武場,執而笞之,欲以威眾。孫、李之隙自此始。

  壬辰春,定國自以其兵出靖州;可望恐其迎永明入滇,先使鄭國遷永明於安隆,又令馮雙禮以兵隨定國為牽制。及桂林戰勝,上下驚喜,議封定國,兼犒軍士;而可望意不悅。已而,定國上擄獲,惟孔府金印及人參數捆,所報官軍財物估價僅十餘萬;忌之者因媒孽其短,冊封犒賞,行之益緩,定國滋怒。其年秋,可望出兵破辰州,使人召定國,定國不至;俄而復有衡州之捷,於是可望部下愈忌定國而輕王師,遂以癸巳正月大出兵寇楚。定國之再勝也,眾議始定,封為西寧王;造設儀仗,遣官齎冊往,巳出黔境矣。比可望出師,復追還之,曰:『孤入楚,當面會西寧,親奉冊寶以光寵之』!是時訛言四起,咸謂可望將襲殺定國,受禪讓。定國聞之,泣語其下曰:『不幸少陷軍中,備歷險夷;嘗思立尺寸功,匡扶帝室,垂名不朽。誰料甫得一勝,而猜疑如此』!即為書謝可望,而避入梧州。可望不意其去也,得書悵然;因自引兵追之,遇固山佟圖賴於花街子。可望猶信部下言,謂北兵易與,冀立大功以服眾,即直前薄之;且下令曰:『得馬者,給其人』。兵甫接,王師小北,賊眾爭掠其馬;陣亂,王師乘之,可望大敗,退保盆口。乃使楊中書以王印授定國,招之還;定國怒曰:『可望安得擅行封爵?當日兄弟四人,受命先王,共扶明室;今置永曆帝於何地』?撻楊中書而毀其印。可望度無如之何,仍善視其妻子以羈縻之。

  甲午春,定國敗於桂林,走保柳州;可望遣兵襲之,戰於靈山,孫兵大敗。時安隆窮困,惟定國歲時貢獻,不失臣禮。至乙未冬,定國自新會還,始知安隆與白文選通謀,奉永明入滇。可望大怒,黜文選,奪其兵;然以妻子在滇,未敢逞。丁酉春,永明使張虎送可望妻子於黔,且好言諭之。可望既得其孥,即聲言永明背德、定國謀反,留馮雙禮守貴陽;宥文選,仍以為都督,勒兵十六萬寇雲南。定國、文秀同出禦之,遇於交水;白文選迎降。可望探知滇都之無備也,令馬寶、張勝以精兵襲之。定國又探知可望精兵猛將之分也,即以平旦悉師直掩其營;可望親出決戰,定國前鋒不利。文選在黔,素與別將馬維興通謀;見事急,單騎突入維興陣。維興倒戈卻走,直趨中軍,李兵乘之,可望大敗,僅以身免。過普定,守將馬進忠不納。馮雙禮揚言追兵甚急,可望不敢留貴陽,取其孥,引殘兵奔湖南,降於內院洪承疇。雙禮及進忠,皆以地南附。此時方于宣在黔,復馳書滇中友人,稱已集義旅,欲擒可望以報國;今逆寇既平,中興可望也。其友人答以詩曰:『修史當年筆削餘,帝皇度井竟成虛;秦宮火後收圖籍,猶見君家勸進書』。一時傳誦以為笑談。

  可望既降,召至京封為義王。後從出獵,斃於流矢。

  ·繡花針傳

  王興字電煇,廣東恩平人。方頰虎項,目多白,閃爍有光;武力絕一時。恩平負山帶海,俗習剽劫。興初以殺人亡命,遂通群盜,易姓名為蕭嘉音。群盜見其步伍整齊,刺標精審,因目之曰「繡花針」;推為魁。久之,御史有以勤王師過新興者,興黨以為捕己也,迎而擊之,殺傷五十餘人;興聞大驚曰:『此朝廷繡衣使者,若輩無知而犯之,今奈何』!乃單騎見御史,伏地謝罪,請立功自贖。適他盜謝寀劫高、雷餉數萬,興率眾追及,斬寀,奪還所劫。督撫奇其才,札受武職,俾為撫戢;興自此不為盜矣。興目不知書,而大義根乎至性;去就之際,可否斷斷。唐、桂相持高峽、三水間,無日不戰;紹武嘗使人說興襲永明,興不應。及越西使至,即開壁受命。孫可望以書幣招之,興稱願耕海澨;及聞李定國破桂林,即自出請為前驅。其明決類如此。

  廣海有城名文村,前後山海,地最低。去城五、六里,四面皆滷田,田中惟一隄向城。敵若遠營山上,以炮擊之,則高下不相值;欲迫攻之,則隄徑峭狹,止容兩騎。城上歷歷指數,稍近,即以小炮擊之,無所避。興素保恩平,及李定國而遁,始移兵據其地;熬海鑄山,務農積粟,旁定諸屯砦。明宗室文武挈家託孥者,以千數;滇中之通浙、閩者,必藉興為東道主。朝廷聞而惡之,屢責平南王收剿,不能克。

  至順治戊戌,文村大饑,乃築長圍困之;自七月至明年之夏,城中食盡,斗粟二千、一鼠五百,下無叛者。平南王以書招諭,興使人讀而聽之,嘆曰:『此君言似長者,必能知烈士之心』。即使其子八人,隨使者先詣羊城,而約以中秋後出見;人皆謂興必降矣。至十六日薄暮,興諭將士嚴守陴。歸闔門,與妻張氏盥櫛,服偽賜蟒;十五妾皆盛妝,禱月後園,共拜天地。然後使張氏自拜其母,又夫婦對拜,又同受眾妾之拜;拜畢,依次坐桂下石床,笑謂眾妾曰:『今日之事憾乎』?皆應曰:『無憾』!乃命酌;三爵既周,張氏起曰:『可以行矣』!即率眾妾歸房,興亦徐步出,張母隨而覘之。興至中堂,陳前後偽賜誥勒,北面嵩呼謝恩;次拜祖先,次拜四方。視壁間懸所愛虎顧彪圖,亦就拜之;隨執銅叉取下,捲置敕書旁。釋公服,短衣至房,則眾妾皆赫然梁間矣。房中先積火藥,興升小几,下張氏屍,解繯置藥上;次及眾妾,皆畢。復出中堂,服公服,右秉燭、左抱敕書圖畫,大步而入;張母方懼而走,而房中烈燄貫天。將士奔救,見十七人骸骨皚然;乃取興平日所斵大棺,合而殮焉。尚王聞而義之,迎其柩至廣州,葬之城南。

  興有姪名茂公;文村破,復引殘兵據隔水文廳,久之方滅。

  ·紀新會婦事

  順治壬辰,李定國攻新會,城中食盡,將士殺人以食。有莫氏婦,守者將食其姑,婦叩頭求代;守者曰:『孝婦能如是乎』!烹之而釋其姑。

  有李氏婦,守者將食其夫;婦泣曰:『夫未有子,若殺之,是絕翁姑後,即余亦終無子也;請食我乎』!守者烹之,而歸其元,使葬焉。

  貧士梁某被縛將烹,一女纔十歲,拜請代;守者憐之,父母得免。

  門初閉,鄉人求入者數百,縣令欲勿許;守者曰:『此事急時十日糧也』。啟而納之。城圍凡八閱月,所食近萬人。

  有一家數口被食者;事定後,遇守者於道,遽拜不已。詰之,答曰:『我父母妻子皆葬公腹中,我他日無墳墓,寒食近矣,得不望公一拜乎』?守者慚而去。

  某氏婦孀居,城圍時,家人皆登陴,一卒抽刃劫之,怒其不從,斷首擲道旁。其姊之夫見而欲收之,首重不可舉;嘆曰:『姨,禮義人也。禮與我無相見,殆為是乎』?趨而告妻之兄。兄自往收之,應手起矣。

  ·粵西二臣

  何騰蛟字雲從,貴州黎平人。天啟辛丑舉於鄉,歷官中外;才情精敏,所在見稱。十六年冬,拜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廣。福王立,進兵部右侍郎,總督湖廣、四川、雲貴、廣西軍務。左良玉舉兵迫,騰蛟解印付家人,將自剄;良玉兵至,為擁去,伺間躍入江水;飄十餘里,一漁舟救之起,則漢關侯廟前也。家人懷印者亦至,相視大驚;覓漁舟,忽不見。遠近謂騰蛟忠臣,得神佑,益歸心焉。騰蛟乃間道抵長沙,集諸屬吏,痛哭盟誓,調副將王朝宣、張先壁、劉承胤兵;朝宣等先後至,兵稍振。唐王初立,騰蛟復收李自成餘眾,眾號百萬。丁亥八月,定南王兵渡洞庭,騰蛟迎戰而敗,棄長沙奔武岡。武岡破,從王走桂林,復出取衡、永,會諸將進攻長沙。會馬進忠作亂,大掠,奔還武岡。他守將皆潰,而南昌又已先破,乃奔湘潭,惟空城。烏金王乘勝自間道來襲,騰蛟不為備,北將徐勇先入。勇,騰蛟舊部將也;率其卒羅拜,勸之降。騰蛟大怒,叱之;遂擁之去。不食七日,乃殺之。永明王聞之哀悼,賜祭者九,贈湘中王,謚文烈。騰蛟初生,其宅邊井中忽有五色魚躍起,光彩奪目,自此時出游泳;比其死也,魚不復見云。

  瞿式耜字起田,號稼軒;常熟人。由進士歷官給諫,敢摶擊,雖權貴無所避;大臣多畏其口。後因助錢謙益沮溫體仁會推,被謫,遂廢於家。又以奸民訐其貪肆不法,逮治坐贖徒。福王立,復起應天府丞。已,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繼事永明王,以大學士留守桂林,招兵裕餉,日夕訓練,任大將焦璉為心腹。定南王破全州,直叩嚴關,諸將皆遠遁,城中將士亦多棄去,式耜不能禁。部將戚良勳請式耜上馬速走,式耜叱而追之(?)。俄而門人張同敞自靈州來謁,曰:『事急矣,先生將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當死封疆』!同敞曰:『然。公與城為存亡,敞即與公為存亡;君恩也,亦師義也』!式耜曰:『不然。後事未可知,君亟去圖生以任其難,勿留此同死而為其易』。同敞不可。是夕,兩人相對秉燭危坐,一老兵侍;令台中軍徐高,付以敕印,令持送王。黎明,有數騎至,式耜曰:『我兩人待死久矣』!定南王慰之曰:『吾斷不殺忠臣,但兩公亦當知天命所歸;本藩聖裔,尚附興朝』。語未竟,同敞罵曰:『逆賊何等,辱我先聖』!突前欲批其頰。有德大怒,以刀背斷兩臂;與式耜同幽於民舍,猶日以詩酬唱。至閏十一月十七日,將就刑,天忽大雷電,空中震擊者三,遠近稱異;遂與同敞俱死。崑山歸乎來先生嘗和其絕命詩曰:『元臣日夜執戈眠,首尾經營歷四年;方冀時來能定國,那知力盡不回天!憑魂殺敵生前志,託夢歸鄉死後緣;浩氣乘雲詩句在,幾回讀罷淚潸然』。又曰:『江陵相業故非常,身後淒涼行路傷;誰料有孫繩祖武,還能為國死封疆。當年朝局何須問,四代君恩不可忘;報答此時惟有命,精靈常在毅宗旁』。蓋同敞,江陵相國之曾孫也。

  ·隸僕

  順治乙酉五月,王師至江寧;明提督曹存性將出迎,使麾下一卒前馬,卒問:『今日之事何如』?存性曰:『降耳』!卒曰:『公降、我不降』!存性曰:『若小人何知,勿復言』!卒大呼曰:『我真不降也』!撫膺號慟,立投中河橋下。

  安遠侯柳昌祚出迎豫王,惟恐不及;一卒哭止之,曰:『侯世受國恩,此行可緩,願自愛』!昌祚叱之。卒猶牽衣力阻,昌祚手批其頰。行至中和橋,卒擗踊哭曰:『侯不我聽,我去侯死矣』!即自投於河。

  野史氏曰:春秋時士多仕於卿大夫家,卿大夫亦有與之同升者。秦、漢而下,稱奴僕矣。士即甚無賴,罕有廁身於此。惟大將麾下丁壯,往往因功自拔,或致顯爵;此輩中宜有賢者竄身其間。如茲兩人,其皆烈士而隱者歟?抑余又聞王師初下河南,明總督丁啟睿將迎降,其家丁控馬止之;因不見聽,自沉於河。此與江寧兩人相類。而前此賊陷華陰,得邑人王氏之僕李亮,見其偉幹多力,欲留充前鋒;亮大罵不從,被磔死。武愫受偽職,索吉服;僕某泣諫曰:『聖駕崩,主人不奔喪哭臨,又取吉服,想見新君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望三思之』!叩頭出血。愫叱之出,僕曰:『主人為名利所錮,不聽我言,必有後悔。李賊貪淫無道,天怒人怨,勢必不久。吾不忍見主人之身名兼喪也』!不食而卒。又新會簡夙興者,家貧,自鬻於梁生。梁生以不薙髮將見誅,簡請以身代,梁生泣曰:『爾代我死誠義,然亦有所欲乎』?答曰:『無所欲也!我蒙主人衣食數十年,今以死報,何憾?惟貸某人百錢未償,主若為我償之,即瞑目矣』!遂死。如是三人者,是猶奴僕中之可書者矣。

  ·乞兒

  甲申之變,江寧有乞兒遇士人於路,問曰:『相公知北都事乎』?士曰:『哀詔已至,崇禎皇帝自縊矣』!乞兒咨嗟不已,市酒飲之,繞秦淮岸而走,人以為醉。忽放聲大哭曰;『崇禎皇帝果死耶』?擗踊數十里,望北叩頭,赴水死。市人聞諸有司,祭而葬之(或曰:此即愧二先生也)。

  乙酉五月,福王出奔,有乞兒題詩百川橋上曰:『三百年來養士朝,如何文武盡皆逃?綱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題畢,投水而死。

  顧生曰:嗚呼!此殆不食嗟來,以至斯極者耶?其死在王師未入時,故特止為奔逃者嘆;不知後此之文武,求如一逃而不可得也。其時長干又有丐者,曳杖絜瓢,跛草屩,且哭且笑;行至通濟橋,植杖挂瓢,脫草屩,投水死。人發其瓢,得二詩,痛傷國變,語甚激烈。三乞皆江寧人。而先是常熟有丐戶石電者,勇悍,善用鎗,從指揮包文達援桐城。文達追賊於宿松,恃勇輕進,陷於伏;電單騎往救,手斬數十人,與文達俱死焉。頭已去,猶持兵作擊刺狀,逾時始仆。皖人念其功、奇其烈,招其魂而祭之忠宣余公廟。嗚呼!何乞人中之多忠義也!

  ·闖獻發難

  李自成初名鴻基,小字黃來兒,又字棗兒;延安府米脂縣■〈雨上隻下〉泉堡人也。曾祖世輔,祖海;父守忠,一名印。世為養馬戶。母金氏。印死,金氏改適,流落寧夏;闖後未及迎而敗,至今土人猶戲傳「永昌太后」云。當萬曆丙午,江寧妖人劉元緒謀反,言有闢地李王,將以中秋出世;事發伏誅。印初無子,禱於西嶽,夢神謂之曰:『當命破軍星為若子』!至是年八月生。孩提時,教之字,頗能記憶,顧性跳踉不可制。比長,偉軀蓬鬢,高顴深幽,鴟目曷鼻;聲如豺虎,走似奔馬。嘗學刀槊於同郡羅君彥,能盡其道,儕輩莫及。崇禎改元之歲,秦中大饑,赤地千里。白水王二者,鳩眾墨其面,闖入澄城,殺知縣。由是府谷王嘉胤亦聚眾於黃龍山;他若漢南王大用、階州周大旺等,所在蜂起。其明年,山西巡撫耿如杞勤王之兵潰於良鄉,延綏甘肅之兵亦潰,竄走秦、晉山谷間為盜;其魁高迎祥,自成戚也,始自稱闖王。時自成年二十三,為驛書,歲荒逋賦,里人艾同知又偪其私債,囑邑令笞辱之;乃棄鄉里,與從子過投甘州為兵。已,復犯法,遂逃歸迎祥,自結一隊為闖將。

  張獻忠亦延安府人,世居膚施縣柳樹澗;與自成同年生,長身而瘦,面微黃,剽勁果俠,人皆憚之,目為「黃虎」。為府捕快,因事革役;去從軍,坐法當斬。已解衣伏斧鑕,參將陳洪範奇其貌,救而活之;即亡去為盜,依王嘉胤。戰輒先登,賊中號為八大王。

  自盜起延綏,蔓延秦、晉、荊、豫,西連巴蜀、東擾江淮。其最強者,闖、獻而外,若過天星、闖塌天、曹操、革裏眼、左金王、老■〈犭回〉■〈犭回〉、袁時中之屬,不下數十部;朝廷或勦或撫,不能撲滅。自成自迎祥轉寇山西、河南,七年入秦,為官軍所蹙,與獻忠同困於車箱峽,用顧君恩計,以詭降脫。掠平涼、邠州,為左光先所破。竄出關,與群盜破鳳陽。還入秦,敗賀人龍、曹文詔,兵益強。戰渭陽,為洪承疇所破。復竄出關,掠淮北,敗於滁州之朱龍橋。折而西,與祖家軍戰於歸德、於裕州,皆不利;仍走秦,敗官軍於羅家山。至米脂,呼邑令與之金,令修文廟;且曰:『吾故鄉也,勿虐其民』!已而,走韓城,將西掠;孫傳庭迎擊於盩厔,俘迎祥,自成竄秦州。十一年,自秦入蜀,陷廣元、昭化、劍青、江油等州縣;進攻成都,不克;退與官軍戰於梓橦原,大敗,盡亡其卒,獨與劉宗敏、田見秀等十八騎竄入商、洛山中。已,聞張獻忠反穀城,潛往投之。獻忠素惡自成,欲殺之,乃轉依老■〈犭回〉■〈犭回〉,臥病半月;■〈犭回〉■〈犭回〉畀以五百騎,仍出劫掠漢陽。

  獻忠初據十八寨,四年入晉,敗於曹文詔。嘉胤死,獻忠降而復叛。六年,為官軍所迫,與群賊自毛家寨渡河擾梁、楚,犯四川。八年,自楚而東,陷鳳陽,焚皇陵;還兵而西,道麻城,將入關。已,復出商、洛,與官軍連戰,大敗,竄入山中。九年,自均州東出,會群賊順流而下,烽火達淮陽;為左良玉所破,遁還楚。偽為官軍裝□宜城,良玉兵至,倉皇走。官軍追急,傷額破面,創甚,不能復戰。部下有薛姓者,首相國觀子姪行也,勸之就撫;賊念誠得國觀為主於內,撫可萬全。又聞陳洪範在追軍中,即飾名姝、齎重寶以進,自陳大恩未報,願率所部,隨馬足自效。洪範為言之總理熊文燦,文燦先以閩海撫賊得厚賄,即踵故事行之;賊笑曰:『是欲劉香我也』。舉人王秉貞、諸生徐以顯素無賴,教賊以孫、吳書,造諸器械,在穀城操演者逾一年。至己卯五月而復叛,破房縣,敗左良玉,勢甚猖獗。其年冬,楊嗣昌督師,議先討獻忠。獻忠自楚入蜀,官軍追破之瑪璃山,遁入興歸箐谷間,掩旗息鼓,從白羊山走武昌(汝才,即曹操也。過天星,即惠登相也)。

  方是時,獻忠未平,官軍皆西出,荊、豫無備,而河南、北大荒,土寇蜂起。自成久伏漢南,食盡眾散,屢欲自剄,義子李雙喜救止之。自成乃謂其眾曰:『人言吾有天命;若等可卜之神,如不吉,即殺我以降』!其將劉宗敏者,藍田鍛工也,最驍勇,時亦欲降;自成與步入叢祠,令宗敏取神笤投之,三投皆吉。宗敏還殺其兩妻,曰:『我今生死從若』!餘賊多有殺妻子願從者。於是自成與百餘騎渡漢而北,中原蜂起之輩,若瓦罐子、一斗穀、艾一、侯二等爭歸之;旬日間眾至十餘萬。從此自成遂為盜魁,繼高迎祥稱闖王。

  其年冬,獻忠挾羅汝才之眾而窺成都,首破開縣,殺驍將張令,屠綿州,降守將王光啟;進攻成都,不克去,陷瀘州。嗣昌移駐重慶,檄諸將西追賊;而駕馭失宜,秦將賀人龍先以其兵北遁。賊聞官軍將至,自瀘州還兵渡南溪,走漢州、德陽;東路空虛,官軍反自瀘州躡賊後。辛巳正月,追及賊於開縣之黃陵城。時士卒疲病,人無鬥志。獻忠在山巔見左軍倚險自守,又不見秦兵旗幟,即悉精騎大呼馳下,官軍立潰。嗣昌得報,急從夷陵還救,而賊已席捲而東。自開城一日夜馳四百里,出巫山,至當陽。留羅汝才綴鄖陽之兵,自以精銳下宜都,殺驛騎於途,取其符檄,令養子李定國等先持至襄陽,誑門而入。夜半賊從中起,斬關納外眾,襄藩遂覆。嗣昌所儲軍資、器械數十萬,悉為賊有;而洛陽亦先旬日陷矣。

  自成之稱闖王也,有宋獻策者,長不滿三尺,上讖記云:『十八子主神器』。自成乃大悅。又逆案李精白之子岩,初為女賊紅娘子所得,強夫焉;後脫歸,當道者下之獄。紅娘子救出之,遂與磨勘被斥舉人牛金星同投賊,為之謀主。三人始教賊收人心、據要害,以爭天下。又為「迎闖王、不納糧」之謠,傳之遠近。於是歸賊者彌眾。既破永寧,殺萬安王,遂乘勝直犯洛陽。

  是月之朔,福王內殿基下大聲如獅吼,掘之深丈餘,見古鼎甚鉅,舁之不動,仍掩焉;識者謂必有異變。及賊至,將士力戰三日,斬獲頗多;而總兵王紹禹麾下有所招逃兵數百為賊內應,城立破,福王及世子由崧縋城走。王以體肥不能遠去,賊得而殺之。稱其肉,重三百六十餘斤,臠分股割,與鹿肉同烹;群賊臚食,名曰「福祿宴」。遂移兵攻汴州,不能克,去屠密縣;敗官軍於新蔡,殺傅宗龍,再攻開封。初,懷宗憤賊難制,密旨下秦撫汪喬年,發兩賊先塚。喬年發張氏塚,內有大蟻數石,沸湯殺之;而李氏塚莫知其處。至是,米脂令邊大受廉得之,穴在三峰子亂山中。相傳為異人所扞,有鐵燈醮火壙中,且留記曰:『燈常明,李氏興』。大受先破海壙,燈火尚熒熒然。剖其棺,骨黑如墨,頭額生白毛;腦後一穴如錢大,中伏小蛇,長數寸,爪腳悉具;見日騰起,迎日光而咄咋者久之。次破守忠棺,骨色如銅綠,生黃毛。餘壙骨皆血潤,亦有生毛者。喬年腊蛇斬顱骨,函之以聞。是日,自成即於汴州中箭,損左目,撤圍而退。

  其年秋,賊敗官兵於孟家莊,害傅宗龍,又圍左良玉於郾城。喬年聞宗龍死,悉師繼出。自成聞之憤,踴曰:『是發我先塚者,急擊勿失』!喬年進及襄城,遇賊,全軍皆沒。賊遂陷襄城,殺降將闖塌天李萬慶。又破南陽、禹州,殺徽王。還攻開封,周王益發金募兵殺賊,力戰三晝夜,賊死傷既多;復撤兵去。東陷歸德,屠陳州。

  獻忠既破襄陽,旋棄去,休兵光、固間。東出破隨州,為左良玉所敗,折而西。羅汝才始去獻忠,北就自成,兵益盛。四月,復自歸德趨汴,圍而不攻。丁啟睿代嗣昌督師,憚闖之強而易獻孤立,乃曰:『法當攻瑕』。檄諸將先擊獻忠。獻忠戰敗傷股,自信陽東奔;官軍邀擊,賊眾降散略盡,走投羅汝才。汝才知自成欲修舊怨,分數百騎資之,麾使去。獻忠遁入英、霍,與左、革合。啟睿已破獻忠,始會兵援汴。

  五月,王師至朱仙鎮,自成抽兵迎戰,王師大敗;汴州援絕糧盡,漸不能支。至九月望日,河水大決,直沖曹門,波頭高幾二丈,滿城皆為洪流。自成初欲據汴州自王,至是失望,乃移兵南寇鄖、襄。十月,敗孫傳庭之師於南陽,陷汝寧,殺楊文岳。左良玉避賊東走,漢東之民,多奉牛酒迎賊。賊遂破荊州、夷陵,殺湘陰王。癸未正月,賊陷承天,襄、漢盡沒。時闖王□幾至百萬,自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群賊大會,悉受約束。汝才眾亦數十萬,稱「承天撫民威德大元帥」,以山西舉人吉珪為謀主。李兵長於攻、羅兵長於戰,兩人恆相須成事。自成不喜聲色,脫粟、布袍,與其下共之;汝才妻妾數十,女樂數部,厚自奉養:兩人又互相非笑也。未幾,自成心欲專制,先召汝才所善賀一龍宴,醉而縛之,隨以二十騎襲殺汝才;又誘左金王及袁時中殺之,悉併其眾。唯老■〈犭回〉■〈犭回〉別屯在澧,得不與(一龍即革裏眼,左金王即藺養成,老■〈犭回〉■〈犭回〉即馬守忠)。自成既合諸部,改號「新順王」,以襄陽為襄京,更變縣名;立李雙喜為太子。備百官:文則有上相、左輔、右弼、六政府尚書、侍郎、郎中、從事等員;武則有權將軍、制將軍、果毅、威武等號;外則節度使、防禦使、府尹、州牧等職。封崇王襄陽伯、邵陵王棗陽伯、寧王宜城伯、肅寧王順義伯;以前參政張國紳為上相。分布已定,大會群下,議出兵所向。牛金星欲先取河北,直攻京師;楊永裕請下金陵,斷漕運,以坐困北都。顧君恩進曰:『金陵勢居下流,難濟大事,其策失之緩;直攻京師,萬一不勝,退無所守,其策失之急;關中漢、唐故都,形勢足恃,又大王桑梓之邦,宜先定為根本,資其兵力攻山西,後向京師,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自成於是決計入秦。自朱仙鎮兵潰,梁、楚之間人心惶懼,守令多棄城潛遁。

  獻忠在英、霍,收合群盜,乘機復出。以壬午夏破舒城、六安,掠含山、巢縣,陷廬江,習水戰於巢湖。窺金陵,為黃得功所破;還自桐城趨黃州,生員季時榮、無賴張以澤迎賊,黃州陷。癸未四月,從鴨蛋洲渡河,襲陷武昌,執楚王。賊見庫中積金,嘆曰:『有如許財而不知用以設守,朱鬍子真庸兒也』!舁而沉之江,遂據楚府。偽設五府六部,開科取士,鑄「西王之寶」。已,聞左良玉西還,去破岳州。將涉洞庭,卜於神,不吉,投笤大詢;俄而風作,覆其百艘,乃焚舟陸行。連破長沙、衡、永、吉安、建昌,將犯辰、沅;石灘惡不可上,仍還岳州。獻忠初破武昌,自成在荊、襄遣使修好,獻忠亦遜詞以答,乞彼此相援。比自衡州還,左良玉已復武昌,自成亦棄楚北去,獻忠乃走淅川;值老■〈犭回〉■〈犭回〉病死,因收其眾。從此,群盜悉併於二賊;而李則自秦犯闕、張亦由荊屠蜀矣。

  論曰:闖、獻同起延綏,擾亂中原;十數載間,卒亡明室。說者以為當時將相異心,剿撫失策所致;然余竊怪此二賊者,心相忌而事若相倚。自成再起,既因房、竹所追;獻忠復興,亦藉朱仙兵潰。豈聖王肇造,天必先使若輩為之驅除乎?又聞崇禎改元戊辰歲旦,天子方御正殿受朝賀,忽大聲發目西北;占者以為鼓妖。是日自成與其徒飲米脂山中,酒酣,舉骰祝曰:『得六紅,我當為帝』!一擲果六紅;群小被酒,皆下階叩首呼萬歲。是知盜賊之生,亦由天意,殆未可專歸之人事也!

  ·自成犯闕

  孫傳庭之敗於南陽而歸也,抽丁壯、招邊勇,兵稍稍集。又依古偏箱武岡之制,造車萬輛,拔降將高傑、白廣恩為先鋒,日夜操演;然其意欲且守關中,張形勢,使賊西顧,不敢直犯京師。而朝廷屢督之戰,不得已,以癸未八月治兵再出。當是時,自成方去荊、襄,聞秦師至,頗懼;乃匿其精銳,以孱弱誘之。官軍屢有斬獲,傳庭轉以賊為易與。進至福豐,既入險,賊堅壘相持,官軍不得戰;值霖雨,餉道阻絕,傳庭還兵就餉。乃悉精騎乘其後,及於當陽。賊前鋒名三堵牆,一紅、一白、一黑,望如雲錦;官軍方饑疲,見之皆股慄。丁壯推車者,脫輓絡先奔;師復大敗。自成逐之一日夜,逾四百里。傳庭至關,方調兵商洛口,而砲聲忽從內發。蓋兵潰時賊得所棄甲仗,使其眾被之,雜奔者先入為內應也。賊既入關,西安不守。傳庭擁所養喇嘛僧西去,不知所終。

  高傑渡河奔蒲州;方伯以下及白廣恩、陳永福等皆降於賊,永福於是反為之盡力。是時,秦中郡邑多從賊,獨鳳翔及慶陽、榆林不下。賊使劉宗敏屠鳳翔,又攻慶陽,破之,執韓王;使李過攻榆林,失利,自成自引兵屠之。寧夏總兵牛成虎迎降,進攻甘肅,屠西寧,三邊盡入於賊。於是大會群下,戎馬萬匹,旌旗百里。詣米脂祭墓,裒被發遺骸封築之;訪求宗人,贈金賜爵。改延安為天保府、米脂為天保縣。十一月,自成還長安,召見關中紳士,先各饋銀八兩,然後責其輸助。遣官考州縣生童,改八股為論。先遣兵入山西,陷平陽。

  甲申正月,淮安民家鑿井,適中古甃;將及泉,得一石,有記曰:『宋建炎二年開;開三百年而塞、塞二百年而復開,天下當清』。是月,自成僭號,建國曰「順」,紀元曰「永昌」。封其黨為侯伯子男;造甲申曆,改西安為長安。鑄大錢,值白金一兩。設科目取士,試「定鼎長安賦」,拔扶風舉人張文熙為第一。二月,賊自龍門渡河,破汾州,進陷太原。所下郡邑,即置偽官。壬申,賊至潞安,分遣劉宗敏入故關,掠大名、真定,而自以大隊徇忻、代,陷甯武,殺周遇吉。

  三月壬辰,帝星下移。乙未,賊陷大同,進薄宣府,太監杜勛以城降。癸卯,賊犯居庸關,太監杜之秩、總兵唐通開關以迎。甲辰,賊陷昌平,犯十二陵。始,賊欲偵京師虛實,陰遣人輦重貨賈販都市,又令充部院諸掾吏刺探機密,千里馳報。至是,兵部發騎探賊,賊輒誘降之,無一人還者。是日薄暮,自成自彰義門佇望間,城樓忽墜一「天啟大錢」。宋獻策進曰:『此勝兆也』!發一炮,樓角立崩。乙巳,賊大至;城外三大營皆潰,杜勛初降賊。廷臣請急檄城守諸內官,忽傳旨云:『杜勛罵賊殉難,予蔭祠』!丙午,自成設黃幄,坐廣寧門外,秦、晉二王左右席地坐。勛呼城上人請入見,守城諸監縋之上,見帝,盛稱賊勢,勸帝禪位;不然,則割山、陝分國而王;上不答。或請留之,勛曰:『不返,則二王危』。乃縱之去。勛退,謂其儕曰:『吾輩富貴故自在也』!復縋城去。時浹旬陰慘,是日忽大風震雷,俄而微雪。申刻,賊攻廣寧門,杜勛射書城上;曹化淳立啟門,外城陷。二鼓,帝命周后自經,令太子、二王易服出避,手刃袁妃長公主。五鼓,賊攻正陽門,帝欲出不得;俄而內城陷,帝登煤山,直縊於壽皇亭。戊申,賊以扉舁出,與周后同置東華門側;殮以柳棺,枕以土塊,覆以蓬廠。辛亥,始改殯於茶庵。已而,偽官傳紙票,仰昌平州葬之於田貴妃墓。四月初三日,發引,永、定二王青袍哭送出城而返。署昌平州事吏目趙一桂與好義之士孫繁祉、白紳、劉汝樸、王政行等十餘人,捐錢三百四十千,募人開壙,始啟石門。內香殿三間,中懸萬年燈二盞,陳設祭器;前石香案,旁列五彩綢製侍從宮人及生前所用器服。東間石床,高尺五、六寸,廣盈丈,上鋪■〈毛戊〉氈被褥諸寢具。又開二層石門,內通長大殿九間;石床如前式,妃棺在焉。初四日,帝后梓宮到,祭奠畢,先移田妃於床右、次安周后於左,然後奉帝居中,隨閉石門掩土。初六日,一桂復率捐葬鄉耆祭奠,哭聲震天。死難太監王承恩,即葬於陵右。明遂亡矣!

  一時詞人悲嘆,往往見之詩歌,就所睹記錄之於左。

  七言絕句

  玉皇西狩天下都,縱使霜狼鬥赤烏;賽過五紅驚一坐,戊辰元旦受嵩呼(盜起)。

  花生玉露柳生煙,坐覽軍書上未眠;夜半月斜殿影黑,黃封猶降鳳池宣(憂勤)。

  閣臣天性最仁廉,招撫何須劍戟銛;將吏臺前聽號令,中軍元帥誦華嚴(嗣昌)。

  揮金百萬作城防,賊未梟頭已自創;天若資王生大統,國當磐石到無疆(周王)。

  虎踞龍蟠說舊京,六宮擬從翠華行;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計不成(南遷)!

  風雨憑城下玉臺,錦筵空為射堂開;天弧夜夜高張在,卻放狼星易度來。

  有詔坤寧共省愆,毀巢破卵事相緣;夜來帝坐移於下,遮莫軒轅也失躔。

  崇關巨堞是居庸,百二山河推要衝;聞報官軍三十萬,齊心為賊作先鋒(破關)。

  賊兵百萬漲昏埃,鼙鼓驚天曉角哀;聞報六宮皆掩面,玉鑾日暮出平臺(城圍)。

  空炮連聲震若雷,園陵十二盡成灰;平臺召對何人對,天子無言拭淚回(召對)。

  王兒傳至各歔欷,御手親將換廠衣;對仗兩班同哭罷,殿庭但有燕雙飛(太子)。

  社稷淪亡命亦捐,兩行珠淚盡君前;聖明過守無成戒,妾負皇恩十八年(周后)。

  翠華西閣斷君憐,未得長門賦一篇;今夜有魂甘帶血,落花風裏變啼鵑(袁妃)。

  劍氣衝花萎綠苔,玉真高駕彩雲回;幽幽椒殿無人住,鸚鵡猶呼萬歲來(公主)。

  內家避寇承明旨,玉殿金閨人盡亡!不似唐朝委社稷,三千宮女拜黃王(宮人)。

  元武樓頭漏點傳,從王一整舊宮員;籠燈莫訝聯三盞,未必微行得萬全(欲出)。

  白家河畔草迷離,萬戶煙深怨鳥啼;悵望南雲無去路,東風吹到馬頻嘶(回宮)。

  城上懸燈賊入濠,九門已獻六軍逃;士民欲為朝廷戰,三百年中不佩刀(城陷)。

  燕臺四月草青青,馬上悲笳耳倦聽;過客若還憶舊里,回頭一望壽皇亭(帝縊)。

  轉眼宮庭便陸沉,潔身同葬御河深;只應皓月來相照,照出澄波一片心(魏氏)。

  兩行遺詔亦悲哉,飲恨吞聲向夜臺;此日廷臣皆仗節,猶嗟未得救時才(遺詔)。

  血漬衣襟詔一行,殉於宗社事惶惶;此時天地方沉醉,不覺中原日月亡。

  天荒地老春餘夢,剩水殘山劫後鐘;九土曾無埋骨處,淑人卻借一抔封(帝葬)。

  午門待罪責供招,舊事先王各大僚;忍見靈車從內出,月綾被體髮蕭蕭。

  茶庵棚內白楊棺,百姓皆來掩淚看;多少騎騾人過此,從無一肯下驢鞍(茶庵)。

  千疊山河萬疊雲,重瞳魂魄傍湘君;白楊祗恐樵蘇及,麥飯誰澆數丈墳(帝墳)!

  不鑒前車在漢唐,東林講學為三王;臣憂門戶君憂國,門戶成時國已亡(黨禍)!

  謹具江山百座城,崇禎帝后列雙名;鮮紅簡子書申敬,獻納通家八股生(書生)。

  七言律

  豈如黃虎只兇狂,甚有才能合眾強;終始稱渠不俯屈,奔亡無地更飛揚。李岩失路為謀主,神祖多方齎盜糧;作賊不圖聲色樂,苦心專志致明亡(李闖)。

  人心厭治物違和,從逆交加赴火蛾。變亂如開龍耳嘴,危亡端在馬啼窩。鋒頭毛面堂廉滿,紫眼鳶肩草澤多。天卻生才與位左,不關功令詠菁莪。

  初時群聚只饑民,蠲賑能教一叱平;馴致渠魁收壯士,便須能將動雄民。洪盧孫戴全忘死,曹艾陳劉不顧身。其奈舉朝皆泄泄,更無廟算似黃瓊。

  救火衣寇揖讓頻,中書樞密更添薪。河南未配紅娘子,山右先馳黑煞神。一左儘堪專調選,二曹良足靖風塵。大河才有靈昌渡,便是飛鷹透碧旻(縱盜)。

  中原郡邑久兵荒,極選人才未足當;江嶺知能俱好好,關河庸耄獨悵悵。平時覓食嫌山遠,急處藏身樂草長。一臟受傷未必死,死來五臟氣俱傷(郡邑)。

  名將誰無此日難,福堂孫傅坐相看;已開函谷千尋道,又撤瞿塘萬里灘。新蔡空拳當敵騎,寶豐枵腹跨征鞍。忠臣苦事將誰訴,獄吏才過劇盜攢。

  那將賊勢著胸中,氣湧如山膽塞胸;駐馬昔曾降大憝,揮刀今必斬元兇!曹能猶子同摧敵,周亦夫人共折衝。閑置西偏徒一死,不教河上立奇功!

  英明昏暗不差多,秦後宮庭一網羅;張業呂疆麟鳳少,趙高封諝虺蛇多。蒙君竊柄難薰灌,揖盜開門孰譙訶?猶把王承恩藉口,南來威福似江波(宦官)。

  若思東晉足忠良,劉李(闖塌天劉國能、射塌天李萬慶)於今得繼芳;絲濯江濤成錦綺,玉磋山石協圭璋。殺身完節嘉名遠,建廟褒官世澤長。若問文儒甲申事,不知對此面何藏!

  彌天蓋地折凶威,錫穴奇才卓不移;地久荒殘心作壘,人無甲冑鐵為皮。五千壯烈同甘苦,廿萬猖狂慴指揮。若使京城君設守,豈教宗社變冰澌!

  ·槐國人政

  順治元年三月丁未,明京師陷。昧爽,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至西直門,拔箭去簇,向後三發;令曰;『軍士入城,敢傷一人者,殺無赦』!忽有黑氣湧門而出,宋獻策曰:『此害氣宜避』!乃改從德勝門入,太監曹化淳率其屬迎於門外。自成仰天大笑,手發一矢,中坊之西偏。至承天門,語諸賊曰:『吾一矢中其「天」字,必一統』。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趨進曰:『中其下,必中分天下』。自成乃喜。入宮,即傳令求崇禎帝及太子、二王。以曹化淳背主獻城,先勒獻餉銀五萬兩。戊申,周奎獻二王;自成曰:『吾待以杞宋之禮』。發劉宗敏收養。午刻,始得崇禎崩問。是日,檢討梁兆揚倡助餉,與同志數人各書五千金,託宋企郊投謁。

  己酉昧爽,成國公朱純臣、大學士魏藻德率文武百官至午門待罪;群賊爭侮,為椎背脫帽,或舉足加頸相笑樂。各官惴惴,莫敢仰視。日暮,自成始出。牛金星執縉紳錄唱名,嘻笑怒罵,恩威不測。呼及周鍾,顧君恩特下揖云:『主上饑渴求賢,當不次擢用』。自成問鍾何許人,君恩曰:『名士,善為文』。自成笑曰:『何不做「見危授命」題目』?□□□大學士陳演首勸進,自成不許。時入朝者三千餘人,點用不滿百人,從東華門出,送吏政府。餘者每員馬兵二人,押往西華門外,縱轡騰逐,若蹴羊豕;人人自謂必死矣。俄傳令曰:『前朝犯官悉送權將軍劉處分』!蓋賊憤各官不迎己,欲盡殺之,因宋獻策力爭而止也。

  庚戌,收執逃官,路斷行人。封太子為宋王,赦刑部錦衣衛繫囚。又傳檄郡縣,中云:『君非甚闇,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賄通宮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紳,閭左之脂膏盡竭』。詞出黎志陞,論者以為實錄。

  辛亥,召見梁兆揚,自成謂曰:『朕起義兵,專為救民』。兆揚叩頭對曰:『舊君無大失德,但猜疑自用,以致上下暌隔,民墜塗炭。陛下救民水火,由晉抵都,兵不血刃,真可比隆唐、虞。臣遭逢聖主,敢不精白一心,以答知遇殊恩』!自成大悅,留坐飲茶,授兵政府侍郎。賊初自楚入秦,已設文武各官,至是以父名印,印為符、券、契、章凡四等。改內閣為天佑殿、翰林院為弘文院、文選司為文選院、六科曰諫議、御史曰直指。官服領尚方,用雲為級。以牛金星為天佑殿大學士,何瑞徵、黎志陞為弘文院大學士。舊臣點用者,除授有差。時賊令新降者不得乘馬;壬子,各官皆騎驢,方巾藍服,小扇遮面,至牛、宋及顧君恩署,投門生帖,且領契。其外選者,乞攜妻孥;宋企郊語之曰:『俟到任後,做得好官,來迎未晚』。皆欣然而去。

  癸丑,偽禮政府諭各官率耆民上表勸進,使周鍾草登極詔,內有語云:『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或私語鍾曰:『闖賊殘殺太甚,恐難成事』。鍾曰:『昔太祖初起亦然』。

  乙卯,派各官概納餉銀,大抵點用者派少,不用者派多;下至廠衛著姓、要津權胥、四方富貴,無不濫及。一言不辦,即夾,往往骨碎身死。大學士魏藻德被夾,獻銀萬兩,劉宗敏責以首相致亂。藻德曰:『此一人無道所致』。宗敏怒曰:『汝以書生擢狀元,不三年為宰相;崇禎有何負汝?而詆為無道』?掌嘴數十,仍夾不放。

  四月戊午朔,宋獻策言帝星不明,天象陰慘;宜停刑,且速即位。庚午,各官復上表勸進。

  辛酉,焚明太廟神主。是日,試在京舉人,首題「天下歸仁焉」、次題「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取者送吏政府候選。復考秀才,取者送國子監讀書。司業薛所蘊因令監生多作文字,以候新主幸學。

  壬戌,禁用十字;若忠為中、成為丞之類。改大明門為大順門;易乾清宮匾「敬天法祖」為「敬天勤民」。是日,先釋繫官數百人,取所得銀及合累朝鎮庫積銀三千七百餘萬、金一千萬錠,悉令工鎔作穿心方版,為易運計。

  癸亥,禁奏疏冗長。召見偽侍郎楊觀光,問郊天何以必去葷酒、遠女色、止行刑?觀光答曰:『天人一氣,去葷酒則心志清明,遠女色則呼吸靈爽,止行刑則舉念慈和;故能感格上穹』。自成稱善,送至簷下,答拱而別。

  甲子,鑄九璽及永昌錢,不成。

  乙丑,始盡釋諸繫官;其勳戚大臣,仍令兵監押。遣偽將四出催糧,執故相馮銓至京,勒獻銀數萬。

  丁卯,盤各倉穀。偽禮政府示:十二日百官習儀天佑殿。望日,頒詔,論功行賞。十七日,郊天祭地,即帝位。次日幸學,行釋奠禮。

  戊辰,西平伯舉兵報至,趣偽防禦左懋泰赴密雲、張石麟赴山海。己巳,停習儀,殺所押大僚勳戚數十人於平則門外,下令親征;夜半,先運輜重百萬輛歸陝西。

  庚午黎明,自成氈帽、藍布袍,夾二王及吳襄東出,精兵二十餘萬悉行,各官送之金明橋而返。

  闖賊本無大志,自得牛、李後,始知收拾人心。至京師,頗嚴軍令,士卒有淫掠者,輒梟斬或斷臂、割勢懸市;然其下為賊久,令雖嚴,不能制也。軍士初入民室,曰假汝灶一炊;既食,曰借汝床一眠;將眠,曰雇汝妻女一伴。不從則死。已,又編排甲,令五家養一賊,民不勝毒,縊死相望。

  自成寵宮人竇氏,號曰竇妃。夜宿宮中,晨起啜少米飲而出,憚食宮中物。見諸龍器皿,輒震懾。將升御座,忽見白衣人長數丈,手劍怒視,恐懼不敢復登。內臣初進冕旒,窄不可戴;易之又寬。再易之始冠;刻許,頭痛如裂,急除去。識者知其不能久也。

  論曰:自成之惡極矣!歷觀古來盜賊,若赤眉、黃巾輩,其毒虐猶未若是之甚也!然或言其在西安,都司舍人邱從周乘醉入秦府,戟手罵曰:『若小民妄稱尊號,踞王府,而所為如此,何以能久』!自成聞之笑曰:『此酗兒』!略不加意。少時嘗盜鄰家羝羊,其人執而笞之;既得志,不修舊怨。前參政張國紳者降賊,自成以為上相。國紳誘一故宦之室進之,欲以求媚;自成顧重其夫名,立斬國紳而歸其婦。由是推之,意者夾官、搜銀等事,或其下所為,非盡自成之意歟?夫初得關中,姑以一二事示大度,假仁義以結民心也!語云:「盜亦有道」。信夫!

  ·西平乞師

  吳三桂字長白,遼東籍,江南高郵人。父襄,字西環。兩世並起家武科,積軍功官至都指揮司,同守寧遠。

  甲申正月,懷宗以西寇漸近,調襄還京。已,又撤寧遠鎮,封三桂西平伯,手敕召之入援。三桂行至沙河,而京師陷,賊使諸降將以書招之,三桂猶豫未決。初,上寵田妃,妃歿,上念之不置。戚畹田弘遇欲娛上意,遊吳門,出千金市歌姬陳圓、顧壽,將以進御;上知為青樓婦,卻之。弘遇死,壽隨一優人逸去,而圓歸三桂。賊據京師,劉宗敏居弘遇故第,因有譽二姬色之都、技之絕者,宗敏於是繫襄索圓。三桂聞之,即還兵據山海關,刑牲盟眾,誓興復明室。報至京師,自成切責宗敏,立釋襄,厚加撫慰,使作書諭三桂;三桂不從。

  當是時,國朝聞明都之變,方議入討;而三桂兵少,自揣其力不足以辦賊,遣使因故帥祖大壽來乞師,朝廷猶未之信也。山海鎮城在關內,而關外復有羅城。四月丙子,賊先遣輕騎自一片石北出而東,突入外城斷東路,而自成以全師圍內城,三桂復來求救;於是二王統勁兵飛馳而西,將及外城,見砲方東向擊,九王疑三桂已沒,駐兵懽喜嶺,高張旗幟以待。三桂望見,從數騎突圍而至,力請進兵;九王以素無盟約,又賊與吳兵甲仗相似,欲令吳兵薙髮,以自別異。三桂曰:『然。我固非怯也。使我更得萬騎,何懼於賊!為今兵少,故乞師於若,盟誓薙髮無恨』!即與九王同歃,立薙其髮。導王師直抵關下,而賊外城之卒先爛矣。三桂馳入關,即呼城中人薙髮,即日開內城門,三面並出。三桂居前,九王繼後,豫王、英王張左右翼。漢兵先合,賊圍之數十重,三桂奮死鬥,卒皆一當百,賊散而復合。王師馳至,從黃埃中發數矢。賊駭曰:『關東兵來矣』!天忽大風,沙石飛起,擊賊如電。二王縱鐵騎乘風夾擊,賊步卒幾盡,騎兵死者過半。劉宗敏中箭墜馬,選鋒驍將莫不重傷。自成乃殺吳襄,懸首高竿,收餘兵西遁。三桂戰罷,哭其父尸極哀。九王慰唁之,且趣之曰:『稍遲,即京師糜爛矣』(九王即攝政王也)!三桂於是兼程而進。壬午,追賊於永平,張若麟來降。自成乘千里馬馳一日夜,癸未平旦,至京師,立縛吳襄家屬三十餘口,殺之於市。賊之東出也,留京師者僅老弱數萬。文官則牛金星,大轎開棍,往來拜客;武官則一隻虎李過,防守禁城。九門齊啟,惟日驅驢馬運金帛歸關中。已而,微聞戰敗,賊將督民夫拆城外房,運器械上城,為守禦備,或相聚耳語而泣。民間喧傳吳三桂奪太子來,太子入立,即順賊所署諸臣斬無遺。比自成至,人馬殘憊,全無紀律,益肆淫掠。諸內臣初奉命守城,已懷異志;令士卒皆持白楊杖,朱其外,貫鐵環於端,舉之有聲,格擊則折。至是賊下令盡逐內監,無老幼貴賤,即以其杖驅之,皆號泣徒跣,破面流血而去。其金帛珠玉,悉為賊有。於是賊各官莫□疾步求間脫去矣。甲午申刻,賊傳示次日郊天即位。俄而劉宗敏先臥長桌舁出,群賊亦多束■〈馬太〉金帛紛紛而去。乙酉,賊僭即帝位於武英殿。以李繼遷為太祖,追尊七代考妣皆為帝后;立妻高氏為皇后,使牛金星代行郊天禮。三桂兵至,覘知賊將西走,先設疑兵於西山,又多取酒罌,實以石灰,埋齊化門外道口。五鼓,賊眾萬馬齊出,踐罌穿足,輒驚踣;後騎奔壓,石灰迷目,不可視。疑兵遠噪以驚之,賊眾大亂,盡棄其輜重,留偽將軍左光先、谷可成殿後而遁。

  五月戊子朔,在京諸臣設崇禎帝位於午門,行哭臨禮,令百姓人製素冠。庚寅,備法駕迎新君於正陽門外,都人猶以為故太子也。及駕至,前騶麾百姓悉去白冠,始悟其非。三桂追賊至定州,斬可成;光先傷足,賊負而逃。自成還兵戰於真定,復大敗,身中流矢。三桂追出故關而還;比至京,則國朝已定鼎矣。

  自成至山西,郡邑多閉門拒守,賊輒攻屠之,而叛者愈眾。又以牛金星譖殺李岩,劉宗敏以下皆離心,故不能復戰。留陳永福守太原,委以晉事,而歸西安。自成初以李岩言謬為仁義;及岩死,兵又屢敗,益虐戾自用,群下小忤輒死。又設嚴刑,民盜一雞者斬。西人大恐。其年冬,王師西討,陳永福拒戰甚力,城破而死。肅王遂自皇甫川渡河,擊破賊將郭英、李過兵。英王自懷慶渡河,向潼關,賊使偽巫山伯馬世耀將三十萬來拒,一戰而敗。自成知不能守,散府庫、焚倉廩,出武關東奔。乙酉二月,攻鄖陽,明守將王廣恩伏步卒於近郊林莽間,自引騎士別駐遠郊,而使孱兵誘賊。既入險,騎不得騁,伏發,賊兵多死,薄暮引去;而廣恩已馳騎先破其壘,林間步卒復四面舉火,噪而逐之,賊眾大潰。時左兵方東下,自成聞之,收拾散亡,將乘虛襲武昌;大兵分兩道窮追,闖賊還戰輒敗北,至步昌,眾尚五十餘萬,留屯月餘,欲溯江走岳州;將發,忽烈風暴雨,陰霾四塞,賊由是變計,從陸出咸寧、蒲圻。丙戌正月,過通城九宮山,使其下先發,自以十餘騎殿後;猝陷於淖,土人以耰耡擊殺,斷其首而獻之明。李過來救,僅奪其屍,結草為頭,以冠冕葬之羅公山下。大兵追之,獲其從父二人及劉宗敏、左光先,皆斬之。執宋獻策,金星、企郊等皆潛遁。發驗自成屍,已腐莫能辨也。李過改名錦,與餘賊四十六部奉高氏降於何騰蛟。唐王賜錦名赤心,尋死。後人有詩曰:『誰道天公醉,元凶未獻俘;九宮靈一擊,全隊賊皆逋』!蓋時又傳自成過九宮山,單騎謁元帝廟,為帝所擊,伏地而斃也。

  ·郡邑紀聞

  郡邑死事,就所見聞,頗得其詳而可錄,曰房穀、曰武昌、曰長沙、曰榆林、曰保定。

  崇禎己卯春,流賊九股分屯襄、鄖間。督師熊文燦主撫,於是張獻忠首出求降;文燦為請於朝,授副總兵,處之穀城,而使僉事張大經監其軍。所謂西營八大王也。群賊聞之,皆佯就撫、文燦隨地安插,內三股近房縣。房小邑,又數被兵,而群賊偪踞,人無固志。邑令郝景春爭之文燦,文燦怒曰:『朝廷欲化賊為民,令將驅民作賊耶』?趣居之城外。於是羅汝才居東北,號曹操營;黑雲居南,號十萬營;白貴分處西南、西北,號小秦王營。景春雖單騎就營與結盟定約束,事稍稍定,然已自知必死矣。未幾,獻忠叛,穀城令阮之鈿死之。張大經從賊,引賊兵趨房縣,又使人約汝才同反。景春子諸生鳴鑾,力敵萬夫,乃擐甲詣汝才曰:『若不念香火情乎?慎毋從亂』!汝才佯諾。鳴鑾覺其偽,與守備楊道選授兵登陴,而獻忠前鋒已至,鳴鑾迎擊,斬其魁上天龍。已而,賊大至,獻忠兵張白幟、汝才兵張赤幟。少頃,二幟相雜環城立攻,白黑二渠策馬呼曰:『以城讓我,保無他也』!獻忠又以張大經檄諭降,景春大罵碎之,而以寸紙繫卒髀間,縋城求救;十數往,文燦卒不聽。鳴鑾且守且戰,相持五日,擊傷獻忠左足,殺其善馬。又用間入賊壘,陰識獻忠所臥帳,將襲擒之,而指揮張三錫啟北門揖汝才入,城陷。景春回署將自盡,大經短槍乘馬突入執之。賊坐縣堂,見景春來,為起立,且酌卮飲之,而責問庫銀倉粟。景春罵曰:『死賊,倉庫有物,城豈為汝所陷』?乃擁之去。鳴鑾與道選巷戰,道選中箭死。鳴鑾聞父被執,追至,景春見之,連呼曰:『好,好』!以手自畫其頸曰:『此亦不甚痛也!男兒至是,惟一死耳』!遂父子同遇害。而主簿朱邦聞亦以罵賊不屈,全家被殺。之鈿字實甫,桐城諸生,由保舉授縣令。三錫後為官軍所獲,磔死。大經從賊,及瑪瑙山之敗,復出降。

  張獻忠之破漢陽也,武昌紳吏議募兵為備;而府藏空虛,賀逢聖屢請貸於楚府,王不應。左良玉東走,亦入見王曰:『與臣十萬人餉,當為王保境固城』!王復不應。眾不得已,謀撤江上兵入保。參將崔文榮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漢。團風、鴨蛋諸洲,水淺不及馬腹,縱之飛渡,而嬰城坐困,非策也』。眾不聽。兵既撤,而承天、德安潰卒東下,王始發金錢盡募之。使長史徐學顏為之帥,不隸他將,所謂楚府兵也。未幾,賊偏師先自團風洲渡,其大營尚在江北。有張其在者,以罪被笞,走投獻忠,告以虛實;賊乃從鴨蛋洲畢渡,直薄城下。文榮禦之,頗有斬獲。賊轉攻德勝門,參政王揚基、推官傅上瑞先遁。楚府兵斬關迎賊,城遂陷;文榮及學顏皆戰死。蓋募兵時,賊先使其卒雜潰兵應募為內應也。王聞城陷,出坐殿角門;賊入,王罵之,獻忠曰:『吾來正欲扶王為天子耳』!王曰:『天下吾家天下、天子吾家天子,安用賊扶』?賊黨尚食,王卻之,絕粒四日。獻忠乘以竹輿;二人舁之,再拜而投之江。妃及宮眷、宗室、內臣死節者數十人;外臣死事者,自文榮、學顏外,有通判李毓英、知縣鄒逢吉、都司朱士鼎;紳士死義者,大學士賀逢聖而下,有王師文、陳靖之。而宗室盛潮之子觀音保年十三,賊得之,因其少不之備;保伺賊醉,潛拔賊刀刺殺數人,然後直剄。學顏字君復,永康人。文榮海寧衛人,世指揮僉事。士鼎起家武進士,既被執,賊愛其力,欲用之;士鼎戟手大罵,賊斷其右手,乃以左手染血灑賊,賊又斷之,不死。賊既退,令人縛筆於臂,猶能作楷字;招集舊卒,訓練如常。

  崇禎壬午秋,李自成寇鄖陽,巡撫王永祚奔荊州。癸未正月,承天陷,巡撫宋一鶴、總兵錢中選死之;朝命以王揚基代一鶴、李乾德代永祚。乾德有官無地,移撫偏沅,而揚基暫駐岳州。五日,張獻忠屠武昌,揚基懼,率標兵走長沙;推官蔡道憲語之曰:『岳與長沙,脣齒也。并力守岳,則長沙可保,而衡、永無虞;奈何棄之』?揚基曰:『岳非我屬』。道憲曰:『棄北守南,猶不失為楚地;若南北俱棄,所屬地安在』?揚基語塞,乃復還岳州。會吉府承奉王命明與副將尹先民潛通賊,賊遂浮舟於湖以窺衡、岳。既破咸寧,進至蒲圻,揚基先遁。湖廣巡撫王聚奎駐袁州,憚賊不敢進,道憲貽書為陳利害;聚奎使至,使總兵孔希貴拒賊於陳陵磯,戰屢勝。既而以眾寡不敵,聚奎與希貴及湖南巡撫李乾德奔還長沙,岳州陷。道憲謂聚奎宜乘賊未至,先於山砂磯及戴家湖立水陸二營以遏賊(以下闕)。…………

  ●跋

  吳梅村「鹿樵紀聞」三卷,類分為四十一篇,向無刊本;余假得彭城金氏鈔本,爛脫至數十處,為校其可知者而缺其不可知者,因錄副藏諸笥。是書乾隆縣志未著錄;嘉慶直隸州僅載書目、未詳卷數,則亦未之見也。篇中雜記三王,間涉崇禎時事;而中卷鄭成功之亂,敘及鄭氏之亡,則在康熙二十二年,梅村即世久矣。疑是篇當止「代領其眾」,下「甲寅春耿精忠叛」至篇末,當是後人續之,非原本也。古人著述,一經改竄,適滋異日之疑,可不謹歟?又,獻忠屠蜀篇中,載縣令吳繼善降賊,授偽官,一日,寫祭天文,其紙中接,賊見之怒曰:『若不欲我一統乎』?立剮之。與梅村集中志衍傳異。疑傳據事,衍歸時所述;而此晚年所紀,當得其實。不然,先生忍以誣友者誣天下萬世哉?鎮洋山人識。

  吳兔床「拜經樓題跋」云:「鹿樵紀聞」或謂吳梅村著,又以為即「綏寇紀略」之別稱。蓋「綏寇紀略」當時罕見,故不能與之一校耳。今以照曠閣刊本與此書對勘,則截然不同;所題梅村野史,當另是一人,非必定是駿公也。孫毓修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