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獻叢刊·第59種】瀛海偕亡記
台灣文獻叢刊
【第 59 種】
瀛海偕亡記
.作者:洪棄生
.原書頁數: 0102 頁
●書籍簡介
第五九種「瀛海偕亡記」
本書(一冊一○二面六一、二○○字)分上下兩卷,洪棄生撰。棄生原名攀桂、學名一枝,字月樵;原籍福建南安,自曾祖流寓臺灣鹿港,遂家焉。清光緒二十一年臺灣淪日,改名繻,字棄生。所著有「寄鶴齋詩集」、「古文集」、「駢文集」、「詩話」、「八州遊記」、「八州詩草」、「中西戰紀」、「中東戰紀」及「瀛海偕亡記」等書,都百餘卷。此記敘割臺抗日事,上卷自當年三月馬關款成後臺灣建號民主國,訖九月臺南劉永福敗。下卷自永福內渡後臺民繼續抵抗,以北部陳秋菊、簡大獅、南部林小貓、中部柯鐵虎等為首,先後有攻臺北府城事,有宜蘭之變,有南路鳳山嶺之變,有中路坪頂、刺桐巷、埔裹社之變;尤以中路為甚,屢拒屢創逾四年之久,而終以當光緒二十七年時「大掃除」(大殺戮)之難。所謂「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血跡斑斑,驚心怵目。他書記割臺之痛,往往以亡臺南為止;此書後段所記,洵為難得史料。又作者在民國十年有遊祖國之計,曾將無觸時忌之篇什選刊「寄鶴齋文曫」六卷及「詩曫」四卷,攜贈故土同好;今書末選載其「寄鶴齋詩曫」諸體詩二百三十三首,作為「附錄」。
至洪氏其餘著作,詳第三○四種「寄鶴齋選集」篇。
●序號 篇名
1 弁言
2 自序
3 瀛海偕亡記卷上
4 瀛海偕亡記卷下
5 寄鶴齋詩選(附錄)
6 五言古體
7 過大甲溪日暮口號(五七言)
8 長干行
9 大堤曲
10 秋詠十二首存六首
11 秋試行役感詠十五首
12 答李石鶴(清琦)孝廉書並送北行
13 崇武晚行
14 送梁子嘉先生歸粵長歌(戊戌)
15 遼東感事存二首
16 詠古四首
17 愴懷身世感
18 早起看山
19 早起望海
20 謝先為生壙,來徵詩,為題四作(稱「先」,仿史漢「恢先」、「鄧先」例)
21 傷三兒彌月殤
22 登高邱
23 喜次兒十二歲能詩兼畫
24 生四庶男志喜作
25 書次兒槱十四畫所作山水畫
26 見槱兒畫蘭感題
27 七言古體
28 咸陽懷古
29 鄴都懷古
30 汴梁懷古
31 臨安懷古
32 述事與乃營書後
33 打鹿行
34 楚軍行
35 豔歌行
36 短歌行
37 春寒,林仲偕從弟過鹿,酒中述遊跡並庚子在京時事,歌以寄之
38 客有矜示銅雀瓦硯者,賦此靳之
39 地震行
40 遣意漫賦
41 遣意再賦
42 後銅雀瓦硯歌
43 謝君生壙詩意有未盡,作放歌第五
44 生壙詩歌第六
45 生壙詩歌第七
46 生壙詩歌第八,即以為跋,並靳謝老
47 圓明園失寶嘆
48 登珠潭嶼偶詠
49 雞籠港漫遊感事
50 五言今體
51 曉渡馬尾江
52 登樓偶望二首
53 登樓即事
54 出馬尾江舟上即詠
55 出館頭海上即事
56 輪船渡台海上有見
57 晚眺
58 有懷
59 雨後過山院
60 曉起
61 歸鳥
62 內山即事二首
63 島上
64 海上
65 秋日
66 路上即景
67 向晚登樓
68 偶眺
69 野路
70 番山近事四首
71 七言今體
72 客懷四首
73 渡海東歸
74 歸舟月夜二首
75 無題
76 淝頭泊舟即景
77 過楓亭偶眺
78 過瀨溪偶詠
79 興比渡口三首
80 函江看月有懷二首
81 崇武旅思二首
82 感事和韻
83 兵火之後,舊時街衢但存瓦礫,感賦
84 懷于忠肅公
85 詠嚴子陵
86 看花感賦四首
87 感事自傷存五首
88 林十自吳淞歸,寄問江東名勝二十二首
89 題謝君生壙八首
90 陝西懷古四首
91 自嘆
92 入山口號
93 遠眺感賦二首
94 詠歸州詩
95 閒居即事五首
96 秋日感懷四首
97 新秋即事
98 夏雨即事六首
99 酒市四首同次兒作
100 感事二首
101 重遊滬尾即事
102 登眺滬尾山
103 雞籠港即事
104 重遊滬尾感詠十二首
105 漫遊雞籠雜詠十八首存九
106 遊台北雜詠十首
●弁言
先父諱攀桂,學名一枝,字月樵;台灣淪陷後,改名繻,字棄生。原籍福建省南安縣。先曾祖至忠公流寓台灣鹿港,遂家焉。先父生於清同治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卒於民國十八年二月九日,享年六十有三。先父幼攻舉業,每遇觀風,試輒冠群。性至孝友,有撫孤寡姑常恃先父書院所得膏火以維生計。光緒十七年,以案首入泮。割台後,絕意仕進,不再赴考,遂潛心於詩古文辭。身居棄地,危言危行,扢颺風雅,鼓舞民氣,不為威屈、不為利誘,以遺民終其生。台灣淪陷凡五十年,民族精神訖未泯滅、祖國文化尚能延續者,先父預有力焉。
先父遺著,有「寄鶴齋詩集」、「寄鶴齋古文集」、「寄鶴齋駢文集」、「寄鶴齋詩話」、「八洲遊記」、「八洲詩草」、「中東戰紀」及「瀛海偕亡記」等書,都百餘卷。所有著述,無不充滿反抗精神,且多記述敵人之虐政者;故在淪陷期間,無由出版。民國十年,先父有遊歷祖國之計,乃將集中無礙當軸之篇什選出一部分,刊為「寄鶴齋文矕」六卷、「寄鶴齋詩矕」四卷,以備攜回故土,分贈同好。
「瀛海偕亡記」二卷,原存島內,以其內容易被注目,乃命槱攜往北平保存。槱以逆旅孤寂,散失堪虞,遂為改名「台灣戰紀」,與「中東戰紀」一卷同於民國十一年委託北京大學出版部代印各五百部,分贈國內諸文化機關,以免遺逸;而島內亦有秘密攜回者。當時所以不用真名而用洪棄父者,避筆禍耳。
台灣光復後,「台灣戰紀」一書先由黃德福先生注釋標點,陸續刊布於省立圖書館之圖書月刊,繼由台灣書店於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印成單行本,以廣流傳。茲承周憲文先生之雅意,將此書列為台灣文獻叢刊之一,用識數語,冠於篇首。
民國四十八年七月,洪槱炎秋謹識於台北。
●自序
自古國之將亡,必先棄民。棄民者民亦棄之。棄民斯棄地,雖以祖宗經營二百年疆土,煦育數百萬生靈,而不惜■〈車元〉斷於一旦,以偷目前一息之安,任天下洶洶而不顧;如割台灣是已。
當鄭氏之開拓台灣也,北不逾諸羅,南不逾鳳山,其地不及今五之一;兵二、三萬,番二、三十萬,其眾不及今十之一;而西驅荷蘭,東敵倭人,南控呂宋,北犯大清而有餘。而今負之以大清之大,重之以本島之庶,而不能有為,反舉而畀之島國;天下孰有痛於此者乎!
唐棄維州,宋棄臨州,明棄三衛,乃陷於強敵而後棄,初非以行成也。況一州不過兵民數萬,孰有若台灣數百萬乎?且唐失維州,以牛僧孺妒德裕成功也;宋失靈州,以孤懸夏境,救援不繼也;明之大寧,則以兀良哈從成祖出篡逆之兵,予以酬勞也,蓋猶石晉之去燕云也,其後興和軍弛,開平以孤立徙塞內,亦非故棄邊地如台灣之賫寇資也。
自和約換,敵軍來,台灣沈沈無聲,天下皆以蕞爾一島,俯首帖耳,屈服外國淫威之下矣;而烏知民主唐景崧一去,散軍、民軍血戰者六閱月;提督劉永福再去,民眾、土匪血戰者五越年,糜無盡英毅之驅於砲火刀戚之中而無名無功。此吾人所當汲汲表襮者也。然使其時而有一國一人焉,稍稍接濟其間,則反敗為功,若荷蘭之視比利時、希臘之離土耳其,未可知也。平壤有若是戰焉,高麗蓋可不失;鴨綠江有若是戰焉,遼東亦可不失,而有割遼、割台之事也哉?嗟乎!
危急而割地以圖存者,歐洲亦時有之矣。法蘭西割奧爾沙士、羅連二州於德也,前相爹亞讀和約,大哭不能終。台灣係七省屏藩,當東海、南海之衝,即黃海、渤海亦握其柅,非若奧、羅二州介在德、法一隅之比。而李傅相等乃夷然漠然視割台如唾■〈口弟〉之委地,且要朝廷飭各省毋陰濟,是尚為有心肝乎!
唐之微,猶復河湟;明之季,猶窺河套(見「明史」曾銑傳);宋之將南,猶不忘燕云;法社奧、羅二州之神,佩喪章四十年而不去。而清廷之視台灣如何乎?京師不以為足趾,閩越不以為唇齒,而使沉淪水深火熱之中,長屬侏離襟昧而靡有所底,是則可為台灣哀也夫!是則可為故國哀也夫!
光緒柔兆敦牂之歲(三十二年丙午)洪棄生序。
●瀛海偕亡記卷上
海東洪棄生纂
清光緒二十有一年(日本明治二十八年,西曆一八九五年)三月,遣李鴻章同五國西使航東洋議和,割遼東半島、台灣全島畀日本,償兵費二萬萬。
先是我軍敗於朝鮮,退鴨綠江,喪九連城、鳳凰城,西及營口,南及旅順口,東南及威海衛,京師震動。而台未被兵。及廷命張蔭垣、邵友濂使東洋,日君辭不見。自是敵復有取台灣為挾和計。計台灣未能遽下,乃發兵船取澎湖。
守澎湖總兵周振邦怯懦無能。先是〔二月〕七日有輪船二,詐〔稱〕法國舟,泊天妃澳探港路,復登岸窺營制。周不敢詰,反宴飲之。越日而一舟去。至二月已己(中曆二月二十七日,西曆三月二十三日)而兵輪大至,天妃港我兵眾發砲中其二船,敵以兩船夾一船退。是夜回航龍門港,以小艇登陸。周則聞風先遯。協防副將林福喜請兵不繼,亦退走。而敵師伊東祐亨入澎湖廳。是時西嶼猶未失守。西嶼都司為劉忠良,有膽勇。方日船之初至,即羈其船中人,而總兵禮之,無如何。及敵兵至,則直前奮擊;以無援戰死。於是澎湖各島無清兵。
方澎湖急時,砲聲隆隆震台灣,自辰及午息;而巡撫唐景崧發電報,謂倭退走。迨越旦,而嘉義樸子港、彰化鹿港艤舟而來者皆我軍也,始知確耗。
四月壬寅朔,和議定,洋商、島民喧傳朝廷已割台灣,巡撫猶未知,發電籲京師。而丁已(十六日)覆電至,百姓皇皇鼎沸,不願他屬。而巡撫及司道以下,發行李及眷屬先行。百姓愈譁,競起要留。官紳富室緘縢赴渡者,莠民遂出而截之。由是四處匪人坌起如毛。
周宏遇者(或云周鎮邦),撫台中軍統帶也,平時頗克剝。有李文魁(或作文奎)以直隸遊匪從淮軍來台,充撫轅親兵長,被副將武巡捕方某革退,伏於台北,聚黨掠唐婿余某內渡之裝。方某自撫署出,被斫死。中軍護勇亦內應,發槍擊殺周宏遇。既欲入殺唐撫軍,而幫辦大臣楊岐珍率兵至,撫軍反慰撫叛兵,命李文魁為統帶屯雞籠。官眷既不能行,則颺言朝廷無割台意,第敵人欲之耳。百姓不信,則復颺言外國出講,許割澎湖而已。
迨戊午(十七日),而唐撫軍有伯理璽天德事,稱台灣大總統,建號民主國,立藍地黃虎旗,有誓死不去意。百姓大懽,中南路又先發兵鏟土匪劫掠者,百姓亦大定。全台各局復爭擁總統固守地方。幫辦大臣劉永福守台南,尤民望所歸。自安平至旗後各港,重重布置,百姓咸恃以無恐。然福建水師提督楊岐珍則率軍先歸廈門。京師電至,謂台抗京危(乙酉棄安南,李鴻章電云越抗閩台危),而唐總統亦無守台意,外借以苟安民心,內實冀有外國保護。頻通信兩江總督張之洞,謀於法蘭西,而法方用兵爭馬達加斯戛島,無暇他顧。以陳季同介法人,求各國承認民國,不報。聘俄公使王之春過巴黎,屢說以利,亦不行。總統乃失望。先是大總統事定,即與紳民議送母回鄉,郡民悅而送至海。
五月丙子(初六日,西曆六月二日),李鴻章子經芳為交割事偕日兵船至。至雞籠,知台灣有備,不敢登陸,指授台灣而回。日兵船諗知雞籠砲台固,不易攻,亦旋駛東北至澳底(港口)而登。守澳底統領曾喜照有兵六營,不戰而退。日兵進三貂嶺(在基隆東南,舊屬淡水縣)。三貂嶺有徐邦道一營,欲出戰,為曾軍潰眾衝動,亦失守。戊寅(初八日)至金山。金山有台勇一營,為台人簡溪水統領,聞寇壯甚,進戰獲勝,敵少止。越日再戰,不能敵。唐總統命粵勇助戰,則將不協,反潰退。而大𡎴尖者,天險也,循是而南,左獅毬嶺,右雞籠山。獅嶺統領胡連勝有兵六營,雞籠總統張兆連有兵十營,相隔不數里,連營聚兵,未嘗應敵。敵兵由金山分道進,至大𡎴尖,見無兵。則大喜。既至獅毬嶺,驟雨濃霧,對面不見人。胡兵方備戰,遇雨則大懈。而敵軍著油衣,戴油帽,冒雨乘霧爬山而進。既近,我兵方知之,倉卒應敵。後路各民兵勢急,群隱身伺敵,而粵勇以為怯,反槍擊之,民兵怒譁,以粵勇叛,亦擊之,軍遂大亂而潰。於是敵兵長驅無所阻,張兆連、胡連勝望風竄。
當聞警時,大總統電召鄉紳林朝棟、邱逢甲於台中。林朝棟字蔭堂,父文察,小名有理,居踞■〈冖八卓,上中下〉霧山,以焚殺豪一方。同治元年,左宗棠以巡撫蕩寇浙江,閩浙總督慶瑞檄總兵曾玉鳴募兵從征,文察應募,自溫州與衢州將廖士彥復處州,積功署福建提督。同治三年,進漳州,陷逋寇李世賢之難,焚死江東橋。朝棟則於光緒十年應募,從欽差劉銘傳防法蘭西於雞籠。十四年,削平阻撓丈田彰化亂民施九段等,以功保道職。是時亦防堵雞籠,帶隊歸。有問者,慨然曰:『我戰而朝廷不我賞,我遯而日本不我仇,我何為乎』?得電不應。邱逢甲者,台灣粵籍進士也。未第時,受知巡道唐景崧。唐為巡撫,思保舉之,奏章稱其領義勇百二十營,實不滿十營。及是亦不應,赴梧棲港舟先遯潮州。唐總統於是四顧旁皇。其母自粵中募三千兵至,無所措置。而李文魁率潰勇自雞籠入城,迫總統出戰。唐紿慰之,轉身入內,從後門奔火車路。有問者,曰:『將往雞籠督戰也』。既乃匿德國洋行,微行向滬尾(台北西北之港口)雇德兵船護爹利士洋船西遯。李文魁地劫府庫,焚撫署,飽颺至廈門伏誅。台北既無主,散兵、亂民群起攘掠,道路不通,民競閉門;蓋五月癸未(十三日)也。
當是時,省城雖亂,日兵僅至雞籠,未敢逕進。德商畢狄蘭以書告事實。有鹿港辜榮者,羈遊在台北,則手一傘走雞籠,操官話告日軍以省城■〈亻孔〉傯狀。別將水野遵以告大將樺山資紀(即首任台灣總督),大將且喜且疑之。五月乙酉望,遣三百騎來刺之。至則城門不閉,商民屏息,散勇已盡向新竹。越二日大隊至。至則佔民房,掠雞牛,搜軍器。民之移家者,擔簦躡屩,扶老攜幼,累重載舟,紛紛蔽海而浮。妓女匄婦,亦有去者。風云慘淡,日暮則道路無人。有聞扣戶聲,則闔室皇皇,相驚以番兵來矣。其駭異之情如此。
五月既望,台灣中路知總統去,省城失。令人刺探。至新竹,而民間方殺潰勇,謂粵勇通倭。道路梗不可行而返。台中府孫、台灣縣葉、彰化縣丁紛紛攜貲重而行,則道路皆阻。林朝棟方在家,先在省城領後月餉,及是則發餉予勇,列隊而行,從熟徑間出至海,府縣多隨之去。
有委員黎維嵩自台北至,接署台中府印綬,駐彰化鎮撫台中。有葫蘆墩巡檢羅樹勳接署彰化縣,有鹿港舉人施仁思佐知府開籌防局,有苗栗縣生員吳湯興領義勇到新竹,守縣城。
初,湯興負意氣,遇邱逢甲統義勇營,慷慨自請。聞李鴻章割棄台灣,則憤激作大言。逢甲亦鼓舞之,意氣益勃勃。逢甲故粵籍,湯興亦粵籍,聲類相翕。逢甲遂引見唐總統。總統方急時事,逢甲言無不應,即給與湯興統領關防。湯興歸,則大會鄉人盟誓,益作大言勵鄉氓。鄉氓亦粵籍,咸不願屬倭,聽其言無不悅,則各搜器械,具饘糧備應用。湯興乃作義勇衣,樹義旗,置親兵,列營號,出則擁護而行,其意義壯甚。然其與敵衝鋒出陳,則皆徐驤、姜紹祖二人。湯興家銅鑼灣,在苗栗南,徐家頭份,姜家北埔,在苗栗北、新竹南二縣中,北埔尤傍山。二人亦粵籍,亦苗栗縣庠生。吳三十六歲,徐三十八歲,姜最少,二十二歲。徐、姜成隊即行,結髮束袴,肩長槍,腰短槍,佩百子彈丸袋,遊奕往來,以殺敵致果為事,人不知其為書生也。
方湯興得關防時,則自苗栗街(即苗栗縣治)率數百人北上赴總統。至新竹,聞台北失,遂止,與傅德星軍截戮潰勇,防擊敵軍。適姜紹祖兵至,乃進駐大湖口,在新竹北二十五里。蓋紹祖先領義勇一營防滬尾,總統去,回至此。德星本林朝棟麾下,領二營在新竹,朝棟急行不及撤,為知縣王國瑞所留者也。
是時日本自台北分隊南進,一循山道大科嵌(在新竹東北,桃園之南),一循官道過桃仔園,至大湖口。道大科嵌者,阻於山海鎮胡慕猷;至大湖口者,阻於吳湯興一軍。胡嘉猷小名錦,本淡水縣吏,時自台北歸,聞日兵至,閉竹林登砲台發槍。日兵藐之,聚而環攻。嘉猷率數十人死拒。日兵攀竹跳而入。嘉猷率數人躍而殺之。如是者三,敵猶不退。嘉猷取舊扛砲出,而無子,以鐵丸鐵釘楺入而發,敵始駭散,然猶不去。適大科陷簡愚等亦起事,大科陷即大科嵌也。時徐驤擊敵之隊適至龍潭陂(在大科嵌西南十餘里),勢銳甚,於是三角湧、三峽莊(均在大科嵌東北)一帶人民群起相應,四面包裹,殺聲連天。日本大佐櫻井氏一隊六十名覆沒,餘敵不支,悉走山林間。三角湧人圍之。此東路軍也。
五月辛卯(廿一日),吳湯興軍自大湖口齊出赴戰。徐驤軍既前進,向東路,湯興、紹祖則率軍自西而北,遍佈官道。而西路日軍適至,相遇,各開槍火。日軍恃眾,惟發排槍,彈如雨下,鮮命中。吳軍多山民,善狙擊,彈無虛發,日軍仆者相續,遂大敗,退至中壢,或退至桃仔園。越日,整隊大至,復大戰,相持不下。吳軍非素煉,又苦餉械不繼,新竹巨室復觀望不供應,休憩各村無所取貲,已不可支。丁酉(二十七日),日軍銳出殊死斗,湯興軍遂敗退紅山崎。於是日軍進駐大湖口,懾於前日之戰,不敢進。
是時東路軍無聲息。日帥自台北遣二十騎偵之,至三角湧,多要於路,亡十九騎,一騎歸。乃集眾往赴之,路窽窞難行,山民復齊出御,不能進。有粵營勇弁舊駐其地,熟山徑,導之萆山,從山後入覆其家。三角湧民望見火起,大潰。而困守日軍,聞救至,亦軼出山。諸圍於山下者盡奔。胡嘉猷挈眷走新竹。於是東路通。其軍亦至大湖口會軍,屢攻吳湯興等軍。
湯興乃回新竹,命新竹富家納一年租稅輸軍,不則軍法從事。新竹人大譁。敵氛日迫,湯興度不可居,乃與傅德星軍退出城。湯興退苗栗,德星退彰化。而新竹人或使無賴數輩至大湖口輸情。於是閏五月辛丑朔,日軍整隊來。至則城上閴然,城門猶閉,王縣令出城南向大安港,乃逾城斬關入,以八百人駐守,而親王之兵繼至。
初,台北既失,中路皇皇,謂不日敵軍且至。及是旬餘,日寂無聞,迨湯興報至,始知有阻之者。湯興之戰,恒在後路具文報,張戰功,列敘統領總把營官名目甚夥。蓋其時有前台灣鎮總兵吳剛亮在苗栗街北義民亭,眷口為湯興所留。兵在義民亭山者遂率與湯興共襄戰事。剛亮已老,亦偕赴大湖口,而徐驤、姜紹祖每戰當先,則嘖嘖眾口。湯興既去新竹,剛亮為脫身計,謬謂往台南請劉帥援兵,率隊行,湯興即亦不之留。知府黎維嵩得湯興戰報則大喜,及德星等軍歸,爰大怒。德星出示四月林朝棟飭其散軍隊、偃棟字旗手書,知府原之,勗其再圖克復。知府乃邀集施仁恩、羅樹勳、武進士許肇清拮據籌餉。富室或西渡,或觀望不前,惟鹿港海關鹽務二宗稍可集。軍裝多取資舊勇。知府以其戚楊載云為統領,率一營。添募陳澄波一營,合傅德星為四營。往招湯興集軍。德星等駐尖筆山,距新竹十一里。載云軍駐香山,距新竹十里。湯興軍則駐於二地之中,半與載云軍駐石屑崙。
當是時,日軍得台北一府城、二縣治(淡水、新竹),西不盡海,東不入山,北不盡宜蘭,南不出新竹城,而劉帥永福撫有兩府(台中、台南)、八縣(恒春、鳳山、嘉義、安平、苗栗、云林、彰化、台灣)、一州(台東)。台中、台南,循海至山,咸願聽命。日軍恣睢,台北鄉民到處為梗。迆西平頂山民亦時截其餉道。而本國又方有俄羅斯、德意志、法蘭西三國逼迫,脅退遼東,兵船不敢出,進退維谷。全台人民引領而望劉帥克台北,即不然,一偏師新竹可立復也。乃知府攬權,恃有苗栗義勇,希冀其能集事,不甚請援台南。迨後請援,則事去矣。
我軍之再進也,初不敢坐甲糜餉,各克期閏五月戊午(十八日)攻新竹。而湯興先時乏餉,告於知府黎。黎撥本年串單,俾收苗栗租賦。苗栗民皆願納,而苗栗知縣李烇不顧,亦急徵是年賦,遂相齟齬。楊載云新起,與德星諸人等夷,不能統攝,軍律不一。吳湯興與徐、姜各居一方,事事先期約。陳澄波駐稍後,冀香山接待,先使告香山總理,總理則告新竹人,轉報日軍,於是師未行而期洩。日軍乃集眾,先出四郊埋伏,城四門嚴盤詰,始餂新竹人以甘語。丁已(十七日)夜,我軍三路進,傅德星自東門,陳澄波自西門,吳湯興自南門,楊載云繼後策應,徐驤、姜紹祖各從間道先進。而澄波軍至隙仔溪,猝遇伏發,避入蔗園,發槍應之,相持至戊午傍午,麾軍退。載云出牛埔,會湯興軍,攻南門不入,合德星軍,從東南路進。日軍先據城東二、三里之十八尖山,則下山邀截。湯興軍熟山谷路,亟先應戰,載云、德星軍左右進,日軍憑山發槍。我軍先後奮迅,爭上奪其山,自山上發抬砲,彈丸及城中。日軍則發大砲,我軍伏避砲,十八尖復為日軍據。我軍或從山後東逕擊其腰,日軍復退山下。一上一下,如是者數次。新竹人從屋上觀,錯愕嘆兩軍壯烈。及砲丸毀城中瞻園王邸之窗,親王走,於是觀戰者亦走,僉謂來軍有大砲則克矣。我軍卒以無大砲,乏子彈,被驅下山。而西門勝敵之日軍復至,徐驤、姜紹祖之軍為日軍截斷,我軍乃引還。
姜紹祖之進也,從山東道越十八尖山至新竹東門。將奪城,城上兵吹號發槍,城下軍驟至,紹祖所部二百人衝為兩段,一段奔潰,一部從姜紹祖入枕頭山竹林中黃谷如空廈。日軍追逐前段軍,未遑躡紹祖。枕頭山者,十八尖山下平坡也,距東門一里。紹祖望見十八尖山之戰,則從屋上發槍擊山半敵軍。敵始棄所追,集兵來圍之。紹祖欲出戰,而義民中有膽怯者阻之。相距至夕,槍彈盡,敵軍齊入,紹祖與七十餘人皆被擒。敵軍不知誰為首,殺二十人,餘囚之,而紹祖自絕死,或謂贖出者訛也。
徐驤率百人,從北路將近城,登高四望,開槍砲交加,見我軍在城東大戰,轉而南擊日軍之背。日兵在城頭率隊亟追之。徐驤見其眾,分隊散行,避入箐以誘之。敵不敢入,發彈射,不能中。徐驤則誡無妄發槍。敵圍久,徐驤驟分兩隊出,一攻其前,一抄其後。日已暮,敵遂退。徐驤從山道全軍歸。蓋徐驤平日亦嘗引敵入箐而陷之云。
是日之戰,軍數雖不明,我軍計有千數百,日軍雖鳩後方軍,計不過千餘,故日軍列油街中,積薪城旁,澆油民屋上,預備敗則放火取路竄。而我軍烏合不耐戰,遇伏發遽退,或不退而苦戰無援,故及於敗。是役也,敵不敢追,兩軍互有死傷,我軍損失無多,退仍屯守舊地,惟喪姜紹祖為虧,軍為短氣。
日軍既退攻城軍,稍休息,輒復出軍,而西阻香山屯軍,東阻尖筆山屯軍,時有戰事,於是知府發電告急台南。命苗栗縣李烇募軍,得黃萬機等四百人,添駐香山。而云林縣羅汝澤亦出募軍。汝澤即樹勳子,充撫轅巡捕,乘台北之失,抱牘補官。而云林路多土匪,不敢駐斗六縣治,隨其父駐彰化城,雜務委記室羅君藍。久之,云林應募者,多綠林亡命徒,視倭蔑如也。然府庫罄懸,月給彰化城練勇四百尚不足,云林尤狹瘠,故俟至台南來招撫,始成軍,時已六月中旬。
劉帥分軍至彰化,統褔軍隊者吳鵬年、李惟義,領屯兵營者譚發祥、徐學仁。吳書生盛氣,誓死為國;餘多浮流品,未至苗栗即不和。至苗栗,吳左袒湯興,李左袒李烇,即有交訌語。而日本新添二萬大兵來矣。
來者為高島副總督及乃木第二師團長。蓋已願退遼東,俯就俄、德、法三國約,而台灣仍畀日本,可以壹意攻取矣。六月辛卯(二十二日),日軍遂出新竹,分三道,鋒銳甚。天未明,電光爍路,砲火震山,左翼為川村中將,右翼為山根少將,中路為能久親王,一衝傅德星營,一衝楊載云營,一衝吳湯興營。是時我軍鋒鋩已鈍,漫無約束,使明哨堠,設暗伏,即敗猶可成軍。而我軍不然,敵至,或戰或奔。於是楊載云督戰中砲死,德星軍潰;湯興不在,軍亦潰;陳澄波一營,聞風先竄;徐驤退至義民亭,糾湯興潰兵憑山再戰。敵從西襲其後,乃引一隊退入山。台南軍管帶袁錫清(一作錦清)、林鴻貴戰死。吳、李、譚、徐四營軍不足數,甫至後壠(在苗栗西北),未敢進,見潰兵亦遂退。吳鵬年退扼大安溪(在苗栗南),餘俱退入大甲坡(在大安溪西南),再退牛罵街(大甲南、彰化北)。牛罵街有富室蔡占鰲,領聯甲勇四百,懼禍,勸勿屯其地,遂再退汴仔頭,旋回彰城。楊載云屍自石屑崙昇過南隘歸。或曰載云不退,部下殪之也。
是日,敵軍入苗栗,別軍循海至後壠,不敢遽進。苗栗令李烇潛行大安港西渡。吳湯興與父及眷屬來彰化。而日本水軍至大安港鳴砲。大安南距大甲八里,大甲人遣無賴者充耆老,乘桴迎之,水軍不敢登,令向陸軍。陸軍將一為伏見宮、駐新竹,一為北白川宮、進駐苗栗,並日本親王也。北白川宮稱能久親王,亦先駐守新竹,既得鄉導,遂進大甲。
是時知府再告急台南。劉帥覆電令堅守待援。六月戊戍晦(二十九日),敵氛緊迫,城中人心皆動,各軍無敢出哨者。而徐驤領二十九人自苗栗陣上循山路至,慨然以二十九人行視城內外,夜宿城外。有問以眷屬者,浩然曰:『有天道,台灣不亡,吾眷可得也;台灣亡,遑問家乎』?警夜無憂色。越七月己亥朔,台南軍至,人心始定。至者號黑旗隊,軍不多。越日復至,則台南鎮標舊兵也,有旱雷兵二百,而軍裝砲彈從海道未至。壬寅(初四日),台南軍再至,有七星隊一百;七星隊者,劉帥親軍也。甲辰(初六日),海道三小舟載仗來,而黑旗隊已有出守大肚溪者。初,我軍自苗栗歸,聞台南出援兵,復進駐汴仔頭,去城北二十五里。七月辛丑(初三日),日軍至牛罵街,我軍復退歸彰城。及是多與台南軍駐城中,或隨黑旗軍扼大肚溪,去城北十里。
是時日軍大至,屯大肚溪北我軍惟黑旗隊數百,並七星隊屯溪南。領七星隊王德標,勇毅敢戰。有自溪下流由海濱載米欲濟日軍者,黑旗軍阻之不應,七星軍則下水牽之。突有敵軍二百餘列隊出,七星軍列隊擊之,敵勢銳而南,七星軍銳而北,兩岸彈子簌簌如雨下,敵迫欲下水,七星軍則迫欲登岸。後隊黑旗奪其米二筏,餘半委於溪。至日暮,兩軍收隊,七星軍不失一人。當時城中聞警,知府議分軍出援,李惟義等互相諉,迨敵去,遂止。
日軍既阻於黑旗軍,不能由正道,乃分軍涉溪上流,循大肚山由葫蘆墩一帶過台灣縣(即台中),轉向南望彰化進。台灣縣無我軍,而林族多承朝棟意,無敢生事。過五張犁莊,有莊民見其前隊,伏槍箐中,擊殺數人,後隊麕至。莊民走報彰化,發軍援之,至半路,以無耗還。
七月丁未(初九日),日將北白川宮知前隊已入,遂率全軍分三道繼之。其由正道者,黑旗將王德標躍出隊御之,勢猛甚,黑旗七星隊從之,日軍多死傷,不能前。別軍轉由溪上下流涉。七星隊則望對岸戰而北,五人為伍,以背相向,回環發槍,散成數十隊,呼聲大進,黑旗軍左右應。而台南鎮標軍、屯軍來者而■〈目咢〉視,有陰去者。王德標身被數創,望敵兵則堅立不退,麾軍截擊不少挫。而回顧八卦山火起,砲聲如雷,探哨報彰化失矣,左右強挾之行。有一隊一人殊傷,十一人護之,臥蔗園啖蔗。村人出視,勸埋軍裝,脫黑甲,可無禍。不顧而啖。再聒之,則叱曰:『我槍在,雖數百倭無如我何也』。婦孺有走譁倭來者,十一人則束彈子袋,擎槍奮起,且出邀之。父老哀阻,而倭亦由他道去。於是招至家享之。越旦。里創引從別徑行。是日(初九日),天未明,彰化城聞大砲聲,各軍競起,紛紜不知所為,城外軍走而入,城中軍走而出。武進士許肇清、武生許夢元帶鹿港練勇出城,將登八卦山。八卦山駐有台南統領李士炳、湯人貴、沈福山援軍。未及登而彈子亂至。山上軍有打包奔來者,云統領中砲死矣。於是急奔鹿港。知府亦遂奔鹿港。吳湯興手一槍,束袴草履,麾義民出御,而所帶三十人為行人所擠,不得進,繞出城戰死。有傳其死於城間義民祠者,則吳鵬年也。吳鵬年自大甲戰歸,亦守城外山,故或云死於八卦山。有李囉者,斗六田頭莊人,應云林募,先一日帶五十人至,聞警出,見行人麕走,喝行人列兩旁,望敵對仗開槍。而敵眾多,敵槍大至,五十人者傷八人,其叔亦傷,始退。而敵人入城,路逢人則殺之,散住民居,不設營帳,有大砲,有馬■〈缻〉砲,馬蹄裹鐵,閣閣滿街。是日別分三路,一出城西門至鹿港,一出城南門至社頭,一路至員林街(均在彰化南)。越日至北斗街。知府黎維嵩由鹿港循海至台南,路被掠。知縣羅樹勵父子潛行鄉村,三日至鹿港西渡閩。
先是鹿港所來台南軍仗三舟,由兩江所濟,巨彈、地雷、火線皆備。保甲局遣人起運未半,或入城,或未至城,聞城破,並委於路。日兵知之,即下海,而潮方滿,天微雨,乃輦砲望海轟之。三運舟遂乘潮去。
七月壬子(十四日),敵前鋒一由北斗過云林屬刺桐港,一過云林治斗六街,並至嘉義屬大埔林。日軍既陷云林,於是分軍四出。而嘉義已先有王德標軍在。德標自彰化受傷,至斗六,英氣不衰,誓吞敵。而台南運餉銀六千至。然彰化陷,四處地痞土匪復起,云林尤甚,有欲掠入縣署者。德標乃同云林縣記室以銀寄陳舫、簡大肚(應募名成功)、張大猷三人,人各二千,大軍至聽用。三人者,所部練勇多土匪也。德標入嘉義養創,併發電台南。
台南軍再至。統領楊泗洪(或云姓張)、朱乃昌並勇敢,而二軍不盈五百人。七月癸丑望,至嘉義北打貓莊,問前敵人數,行人曰:『四百餘耳』,實八百多人。二將奮而前,夜至大埔林。大埔林在嘉義北三十里,台南孔道,繁盛地也。敵兵散處民家。二人伏軍兩旁,引百人呼而入,縱火四處,敵大驚,踉蹌奔出,則被我軍截擊,敵大亂,走至橋,橋為村戶薛玉拆,半溺死。而楊、朱二軍乘後追擊,殺又大半。有日將殿後,泗洪跳而前,欲生擒之,中槍亡。朱亦中槍臥道旁。朱髮禿,鄉民誤為倭。戕之。不及遠追。而半途有中埤莊土豪黃榮邦,小名阿丑(應募名黃榮邦),先受劉帥札募勇,及是引眾追擊,敵愈狂奔。追至他里霧(在斗大街西南),敵入神廟,閉廟門,眾圍之。阿丑自手大斧,劈門,七人隨之,敵槍亂發,阿丑跳而入,敵越牆遯;有走散者,死於路。殘卒五十人逃回北斗,衣裝軍械盡失,身淋漓遍泥塗。於是王德標率軍進,收復云林縣。各處日軍多退,云林地無敵蹤。敵軍大震,大隊不敢行,嚴防各路。
當是時,苗栗、彰化、台中雖失,而劉帥尚擁有四縣、一州(台東州),佔台灣之半。而民間訛言,謂劉帥率軍出,某日當至某所,某日當克某地。日軍無紀律,所在擾民,悍民亦時劫之。
日大將徘徊歷匝月,再請本國添援軍,自台北而集中路,始克成行。八月壬午(十四日),日軍水陸望台南並進。水軍分二路:一向台南府,一向鳳山縣。陸分三路:一自永靖街(即關帝廟,在北斗北)過芎蕉腳莊向斗六,為東路;一自北斗街過西螺街(在斗六西北)向土庫(在斗大西南),為西路;一自北斗街過刺桐巷莊向他里霧,為中路。所略皆云林縣地也。西路有民團廖三聘扼西螺溪一戰,東路有義勇團簡成功出斗六街一戰,皆不久而退。惟中路義勇團黃阿丑,與台南軍黃統領守他里霧,頗有軍勢。
先一日,敵騎出哨,阿丑料明旦必戰,約黃統領同出設伏,統領怯不聽。阿丑曾向土庫招死士三百未至,則自率二百餘人伏北部莊。天甫明,敵軍至。阿丑軍出要之。槍砲交加,敵遇四軍圍之,阿丑堅陣不動。而敵前軍已入他里霧,黃統領之軍被衝潰,敵大縱火。二百人或去,或挾阿丑俱去。阿丑則脫軍衣,潛入他里霧,獨伏街亭觀敵。迨火及街亭,乃跳而免。而土庫三百人者,行遇西路日軍,發槍擊之。敵大至,退入神廟中,或守於門,或伏牆頭,或隱鴟尾,擊敵輒中。至晚,成隊嘯呼出,敵不追。敵之過他里霧者,遇王德標前軍,各收隊。
初,德標自彰化受傷,至嘉義養創,所部黑旗軍參加云林軍戰勝後,多回台南。及是,聞前敵急,領新軍出。而簡成功子簡精華(本名嬰,亦作英)自斗六至,林義成、黃榮邦亦率義勇來。越日再戰。日軍三路齊攻,戰士十倍,大砲機關槍併發,馬步齊驅,銳不可當。黃榮邦等多受傷,都司蕭三發等戰死,火及大埔林。大埔林為前月覆敵地,敵尤恨之。火大起,德標軍不支,於是云林再陷,兵及嘉義。是役也,日軍山根少將亦罹重傷,旋歿,兵士死傷者舁回彰化。
德標軍既退,預料敵將躡至,沿途各隘路埋下地雷火砲。既越日,令羸卒散出,向打貓道誘之。八月丁亥(十九日)。天未明,日軍齊發,敗卒呼譟退。敵大隊逐之。既誘入地雷道。各處火線併發,敵出不意,轟及千人,死數百人,能久親王受重傷。義軍林義成、民團林崑岡前後襲之。於是日軍大敗退。
戊子(二十日),復進,大砲益猛攻,德標軍不能敵,退於城南,嘉義陷。城內外被兵燹者,皆成墟。德標軍退議所守,而徐驤從總兵柏正材率台南軍至,乃共扼守曾文溪。
初,徐驤自彰化失後,所部僅存二十人,至斗六,參民團戰,即走台南。劉帥亟獎之,命入蕃薯寮、打鹿埔一帶募軍。餉械缺乏,止收三百人。及是,復與德標軍出當敵,然後退。徐驤好衝鋒,或勸之,則嘆曰:『此地不守,台灣亡矣,吾不願生還中原也』!是時日軍勢成破竹。曾文溪北距嘉義城六十餘里,南距台南城四十里(台里一里抵中華里半),台灣已成孤注矣。
方台北失守時,台灣鎮總兵萬國本、台灣兵備道陳文騄早於五月間自台南西遯。劉帥在鳳山縣打狗港視察旗後砲台,聞之,委鳳山一帶軍事於義子劉成良,星夜赴府城,入鎮撫,委人署司道府縣官。苦乏餉,邀集紳商,行官票,勸軍需。遣人北洋乞助於北洋大臣劉坤一,南告兩江總督張之洞,西南告廣東總督,皆不即復;惟張之洞於五月間遣司道易順鼎訪劉帥,彼此誓復台北,而無他耗,張督即電召回。久之,兩江略有餉械至,已不濟。劉帥兵多新募,鮮舊部,無復曩日掃盪法國風矣。
八月已丑(二十一日),日本水軍護混成第四旅團由布袋嘴(在嘉義西南)登陸,日本陸軍至鹽水港(在曾文溪北)應之。先是,日帥樺山介英領事願為劉帥開發軍餉數十萬,指英商行支取,以戰艦商船載劉軍歸清,劉帥不應。至是劉帥復英領事,欲履前約,日帥不聽。而廣東派大員陳泰亨來,勸劉帥回國。於是劉帥無戰志矣。
八月辛卯(二十三日),日軍前隊略地而南,阻於曾文溪軍,戰不利。水軍一隊自枋寮上陸。枋寮在鳳山以南七十五里,散地也;然上略東港,下略恒春,亦可以震我軍。
癸已(二十五日),日軍水陸大舉南進。水軍一隊由雞籠出發攻安平,一隊由澎湖出發攻打狗。陸軍則三路齊發:中路略茅尾港,西路略麻豆,東路略角秀莊(均在曾文溪北)。我軍扼曾文者先戰溪北,後戰溪南,徐驤當先,柏正材、王德標麾軍繼之。日軍砲火大發,馬步齊攻,我軍不獨無艦隊、無砲隊,並無馬隊。於是徐驤步戰最銳,首中砲死。總兵柏正材陣亡。管帶官及民軍林義成、林崑岡等亦多陣亡。王德標、簡精華不知所終。潰軍入台南,一路遂無守御。
方日本水軍之出也,一阻於安平砲台,一阻於旗後砲台。是時,台南、鳳山聞戰艦來攻,陸軍又敗,民心惶惶,爭覓舟西渡。八月甲午(二十六日),日水軍戰艦七艘再攻旗後,砲彈毀山半廟門,或墮營中。旗後附近村落,或入山,或浮海避砲,旗後街為之空。守砲台劉成良走入台南。砲手欲走者,為開一砲。日水軍見砲台無聲,以小艇載兵上陸。越日,一隊向鳳山,一隊入舊城。舊城在鳳山縣治東北十三里,在旗後打狗北六里,本嘉慶以前鄭氏舊縣治也。負山瀕海,雉堞樓櫓猶完,城中鮮居民,多居城外。
八月丙申(二十八日),日騎兵自西南而北,向台南,過阿公店、大湖街(在台南南)至二層崎,而鄭清一軍扼二層溪擊敗之。鄭清者,本鳳山綠林豪,其儕七百,應劉帥募來謁,不願受餉,願殺敵,領一軍守鳳山路。至是遇敵騎,齊踴躍伏而擊之,殺十數人,取其馘獻府城。諗劉帥去,擲於路,告鄭清,退入山。
方是時,日軍南北夾攻,雖有勝敗,而郡城已在握中。九月已亥朔,劉帥集眾議,或言退倚城東山,或言出城決戰。劉帥知難守。越日,率成良等潛至安平港,下英國爹利士舟,日艦望見,即追之。天微明,追及廈門港口,颺旗止行。日將持劉帥照相至,船長反扃所坐艙同出搜驗。船中官紳民眷盈載,見高大者、衣冠者輒繫之。至日午,搜不止。日水兵紛至沓來,老弱婦女爭赴海,水手救之,溺一人。船上高颺救急旗,英領事自廈門乘快輪至,大言曰:『兩國和約云去台灣有遺軍、貴國當載歸清國乎?今欲得劉帥,將禮之乎?抑辱之也』?日將屈,顧而嘻曰:『劉永福奚往乎』!乃皆釋之。而劉帥實臥船長坐艙也。
九月壬寅(初四日),日軍大入台南府城。能久親王創發薨。台南陷。
●瀛海偕亡記卷下
海東洪棄生纂
歲乙未(光緒二十一年)九月,劉永福既去,殘兵或去,或潰,或竄入山。日軍徇沿海、沿山各地。越十日,自鳳山分軍南下恒春城,自中部分軍進屯內山埔里社,自台北分軍取後山宜蘭縣。陸軍由三貂嶺下北關,水軍由蘇澳徇南關。台疆略定,祭悼陣亡將士。高島副司令率一隊凱還東京。總督巡台南,返台北,佈告民政。是時惟後山花蓮港未進軍,而台東尚有清官及兵,可不勞而定。故總督府以下官預備新歷一月元旦行大慶賀。
是日為舊曆十一月甲寅(十七日)。而十一月癸丑(十六日)既望夜,忽有民眾會攻府城事。來者二大股:一股新竹胡嘉猷率,自三角湧突出;一股台北陳秋菊率,自大龍磅突出,圍攻城下,殺聲槍火連天。夜中三千餘人如萬人。計劃一覆省城軍,可以四出破他處屯軍,除各地辦務署,四方自多響應。而總督樺山自蒞台來,尤未臨陣,及是從夢中驚起,親督軍守陴,憑城發砲。城下民軍阻於城,屢衝不入。城上軍隊密,梯不能及。鬨攻既久,天大明,城外大稻埕、艋舺,二大市也,無敢開門,亦不焚掠,即各散去。路中惟毀八芝蘭學校,殺守路軍人。而日軍見其退,則亟啟關追,並焚附近村堡,殺早行人,窮治徒黨。而匪徒多散入山,治者輒非匪徒。於是全台戒嚴,拘繫各地辦局諸公,元旦不賀,遣兵搜索山外居民。開道路,設郵局,而丁已(十一月二十日,西曆一月四日)後山警報至,乃復有宜蘭之變。
初,日本之取台,惟宜蘭最恭順。宜蘭者,噶瑪蘭也,光緒己丑(十五年)改廳為縣。城中有土著老舉人候選縣李望洋,約各鋪戶日日候迎日軍。台灣之迎日軍者,無甲乙科人,亦無士籍。甲科若施士浩、若許南英,均襄助劉永福餉事,時事去則己亦去;鹿港蔡德芳雖不與事,亦望風去。惟李望洋刓無廉隅,不去亦不隱。當全台未有剪髮時,首先剪髮變服,躬迎日軍。宜蘭人目笑之,則曰:『吾以老頭皮易蘭城生命也』。然望洋之媚敵,時時遭侮辱,益為蘭人所輕。兵士亦復凌虐居民,輒出擄殺。於是抗者四起。自礁溪、旱溪迄員山,由宜蘭北至西南,暴徒爭攻屯軍;自蘭城北至頭圍,南至羅東,處處騷然,日軍走淡水。
十二月丁卯朔,調軍艦二艘,派遣混成第七旅團向蘇澳上陸。蘇澳北去蘭城五十里。距頭圍八十五里。越四日辛未(初五日),軍至溪礁。又二日癸酉,軍至頭圍。守備軍復至。民眾不能支,弱者潰,強者悉入鼎底盂。鼎底盂四面山,四壁峻,外嶐而中窪,壑谷走番山,日軍人,輒挫,乃屯山外以困之。
越丙申年(光緒二十二年)二月朔越二日,總督府命使者至台東州,咨清知州去就。越七日而恆春守備隊及水師亦至台東。台東者,鳳山後山之東,清乾隆時七十二社番地,歲納餉六十九兩,時閉時通,視同棄壤,志所謂卑南覓也。州治地實迤南。光緒初元,日本尚未統一,薩藩西鄉從道欲擅兵,則以舟師攻牡丹社,報仇殺。是地屬瑯嶠,在台灣南端界外,清遣欽差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率軍來,日軍退,始駐兵,自瑯嶠鑿山刊木,通卑南。瑯嶠即今恒春也。光緒十五年乙丑,極南置恒春縣,極東置台東州。及是,清知州張儀春交出土地冊籍、勇丁名簿,還歸國。而水軍復北上收花蓮港。花蓮港在台東適中,與埔里社對。於是全台始悉入版圖。侯爵伊藤博文來視台,地方報肅清,第二師團歸還,頒佈民政官制,而腹地繁盛之區,伏莽又蠢起矣。
初,日軍之至,各地平民懼甚,路絕行人,炊火無煙,市街閴寂,民間相驚以倭,雞犬無聲。及肆為淫暴殺戮,民轉藐之,相指詬不以人類目。軍政施則憲兵可殺人,民政施則警察可殺人。憲兵長之良者亦能約束軍隊、憲兵,不使肆暴,而良者鮮覯。日本惟民政長官水野遵老成有漢學,有懷柔台灣心,日人之欺侮台人者懲,奪台灣權利者斥。本其政略,可以安輯內外,永遠無事,而武人當權,視為無能,新進操切,以為老朽,不旋踵而去任。其他將官,則皆庇日而屈台,吏復脧脂剜肉,民無所控愬,弱者吞聲,強者走險。舊與日為仇者,或為之俑。於是南路有鳳山嶺、大岡山之變,中路有坪頂、刺桐巷、埔里社之變。而大坪負嵎最久,旅拒逾四年,其始事則丙申三月也。
山陡峭,連大山,在云林治斗六街東南,最曰大坪,距街二十餘里,次曰小坪,十餘里。山有村落,亂時民多避入,故人煙轉盛。維時有山外民被兵虐,婦女被侮者,徙山中。出貿易,遇兵奪其貨,乃寅夜結隊劫兵舍,劫日商,並劫憲兵署。既諗日兵怯,不敢追,則習為故常,晝劫街外,夜劫街中。日軍不堪,則鳩四處守備兵,於斗六屯,購民間知寇巢者。民漫應之,指大坪頂以告,而又告大坪人。於是兵隊深入,導者迂其途,無所遇。日暮至山崦而還,則焚旁山村落。於是山下人悉與山上合,而夜劫敵者益數,亦稍取富室以為資。
丙申四月,日軍聚眾復攻大坪頂。大坪民已徙入山內六里,曰部庭尾,山尤四面峭,中一道如線紋,旁則古樹喬松,參差蔽天,石纍纍,或圓或■〈隋上木下〉錯,怪鳥■〈目咢〉於林間。獸駃■〈分上牛下〉起人面。兵隊不能成行,輒尋有竹屋者焚之。屋則無人,前去嶔巇,不敢再上,循大坪左右麓而毀。
有柯鐵者,業制紙者也,年二十二,為制紙家削竹浸池,勤力作,不隨眾為非,身手健,喜獵獸,亦精槍法。時始娶婦,為儕輩調笑,與山人十數輩避兵山間。兵至爭走,柯鐵曰:『是可取也;君走,則槍與我乎』。眾付之,有槍十二桿,子彈十袋。於是放火樹下,猱入深叢間,登高望兵最多處,連發槍擊之。兵出不意,盡驚駭,疑中伏,槍亂鳴,且擊且走。柯鐵則復轉他路截之。兵見無人,復止搜山,而槍復至,至如雨,蓋柯鐵挾十三響槍一,七響者三,餘亦四、五響,每一發連至,如三、四十槍也。兵有傷者,有仆者,舁而行,山深日暮,不敢留。柯鐵一路截之,敵疑伏多,遂大奔。
先是日法嚴,搜軍器,民多埋之。及是取出,洗刷不工,柯鐵連放,已敝其八,惟十三響及七響者四桿不毀,柯鐵挾以追之。柯鐵徑道熟,年少趫捷,行林木間如飛,倏東倏西,其來閃屍,槍無定處,故能以一人獨驅敵五百餘人。軍裝糧秣悉委於路,懸尸荊棘間,有至腐者。由是柯鐵膽益壯,儕輩匪徒,群以此服之,遂有十數輩與聚,號之曰「鐵虎」。
日軍至斗六,夜已黑,警守至天明,亦聚眾謀報復。聚既多,越二日,再行,再至大坪。柯鐵至是則不復避,招所與處者,益以旁近山民數十,出伏林間。兵既過而伏發,截成兩處,在內者突欲出,在外者猛欲入。柯鐵等列槍齊起,上等兵、下等兵殪五十餘人,守備隊長亡二人,狼狽奔返。
大坪頂人有歸巢者,遂作廞塞計。而部庭尾村長張考家饒裕,商業數處,不欲仇倭;乃遣人至大坪勸柯鐵徙入山內,願資鐵築室,毋生事。柯鐵悅。而眾人者,素聽張總理言,則亦散。張考乃令人至斗六,託保良局關說民政局,以張考兄張是作引導,窮治起事者罪。守備隊隨之行。既入山,則閴無人。張是引至數村,焚之。村各遺有雞豕、米粟,餂使掠之。復窮搜數山,還報土匪遠颺,俟緝獲,冀可了事。民政局,日官也,許之,令約束近莊民,毋助匪類。而守備軍以隊長亡,兵多暴骨,不可已。顧畏大坪頂路險,雖引導不敢入,於是出哨,見有從山出者,即謂匪人,輒捕之,殺無辜十數輩。而張是子到斗六貿易,亦被逮,張是聞之,恃有前日嚮導功,則至軍保之,亦被收。民政局長聞之,親至守備隊勸釋之,而武人藐文吏甚,立殺之。
張考既喪一侄、一兄,則憤不為保家計,招匪徒黃選等助柯鐵任為之。張考家素豪,山中往來者多就宿,聞其欲舉事,則群至。張考乃收買軍械,舂硝藥,磨刀礪槍,出餉食。其族屬張大猷、張呂赤、張呂良咸攘臂起。於是白晝列隊至斗六,攻守備兵屯所。柯鐵佩刀挾槍,袒而行,眾酣呼即隨之。分數道,守備兵一日數驚。
五月辛丑(初七日),飛遞集台中、嘉義、彰化各處防軍,至云林謀剿之。而大坪頂已先有守御,插木為杙,編竹為籓,誅茅為寮。自小坪至大坪,一路數寮,寮為營;營大者數十人,小者十餘人。復出前官軍所棄巨砲,置險要。自山上塹■〈一上且下〉山下,俱設伏,明警堠,有敵至,鳴槍為號,則他處應之。所聚皆亡命徒。有無父者,無兄者,無子侄者,皆兵所殺也。有無家宅耕業者,無牲畜者,無菽粟者,皆兵所焚所掠者也。眾至山,無有厭恨,以報仇為快,恨倭不大至。
於是五月壬寅(初八日),兵集斗六者,天未明,吹喇叭造飯,秣馬蓐食,人帶飯丸,攜水飯,負槍橫刀,牽馬輦砲,紅帽兵、黃帽兵、皂帽兵,各以色分隊行。挑夫成群,以吳明為嚮導,望大坪頂進發。未至山,天明,進至山麓,搜伏然後行。近小坪,巨砲望山壑深黝處轟之,砲震山谷,林木簌簌下。見無人,再行,或攀藤,或爬石。既入小坪,諸山民度兵入伏,四山鳴砲齊起,或前或後,或出中間,殺聲殷山。槍大至,皆出林木間,或隔溪壑呼譟以驚之。兵大隊不能行,少輒為所算。草木陰翳處,數槍起,則疑為大眾。山頭見人形,往則不可及。而呼聲、槍聲愈出愈近,有截擊者。軍遂亂,於是中槍者,躓者、踣者、顛者,俯前墜者,仰後絓者,奔散者,有被牽入林木中慘殺哀鳴者。計軍位凡九等,自將以下曰大佐、中佐、少佐,曰大、中、少尉為差。是役集各處軍自大佐、大尉以下,死者數人,兵丁雜目死三百餘,具見文報。負傷遯歸者:嘉義守備隊長中佐益田氏、少佐佐藤氏、中隊長大尉古市氏,暨云林支廳憲兵警察人員,或潰或傷,不可勝數。中尉中村益明為山人生獲,凌遲死,懸屍山麓,越數日跡得之,軍中大號慟恚恨。於是電至台北總督府,始報土匪猖獗,請益兵。蓋前此兵隊一度登山焚燬,則報一次土匪掃攘,實不見敵,而駢殺山下人為功,及是始不可掩。
然是時台北、台南各有暴徒紛起。台北旁山諸處,徒黨眾多,起非一地,擾非一時,倡首非一二,而以簡大獅、陳秋菊為主名。台南之亂,則鳳山縣北為大岡山,鳳山縣南為鳳山嶺。二山不及大坪山之邃。大岡山屹起平地,西至海,南至小岡山,東去後山尚遠,介安平、鳳山二縣中。鄭青之部,自應募一當日軍,劉軍去,遂竄伏四處。及是合新附之眾,出沒於大岡山,攻至阿公店。阿公店之街,當台、鳳孔道,有駐兵,有支廳,一蹂躪而南路梗塞,故鳳山嶺之徒,益不可制。鳳山嶺在鳳山治南三十里,倡首為林小貓,山中聚黨數百,出新草嶺,致鳳山城,更遠攻阿猴街(在鳳山東北),縱橫剽悍,出輒有二、三千人,二處守備兵無如何。其地遠,戰跡不詳。然鳳山官署至遣人議和,劃地分界,約曰:『界以內軍警不許入,界以外武裝不許出』,其勢力偉大可知。當是時,台北簡大獅,台南林小貓,中路柯鐵虎,不約而同,各建旗鼓,謂之「三猛」。
大坪頂屢攻不破,眾以鐵故,咸目之曰「鐵國山」。五月已酉望,遂立鐵國旗,旗鼓遊奕下山,駸駸乎勢力伸於平地。於是復有庵古坑、林杞埔事。
庵古坑距大坪頂八里,在山麓,如小坪然。日軍既敗於大坪,無援軍不敢深入,則循大坪山麓而毀。至庵古坑,村人素守法,懼甚。村中總理莊民宰雞豕,列酒食出迎。兵至不問,齊縛之。使列兩旁,一兵對一人,喊聲槍殺之。村民或駭走,則追屠之。放火焚屋,至梅子坑(在庵古坑南)等村亦然。然有先走者,於是遠近鳴鑼,集眾競起截擊,各隊兵豕突而歸。遠近村乃盡切齒,皆附大坪頂,挾老攜幼,麕入其中,壯者則矢出報復。
林杞埔距大坪頂、斗六各二十里,亦苦其地憲兵暴,不能堪。有強徒在陳水家,眾談及曰:『何不殺之』?陳水曰:『無其人』!有陳細條者,素聚亡命,習與匪類依,曰:『我能致之』。一夕而聚,歷數之,八十七人。曰:『可作矣』!陳水本云林縣胥,計長取巧者,曰:『姑徐徐』。而細條之徒出入市中,藏利匕短槍,眾譁土匪至。土匪者,倭指目大坪頂之名也,憲兵殊畏之。越二日愈譁,陳細條度不可已,日中舂,群起攻之。憲兵將出,而槍至,急閉屯所門。屯所本佔陳姓祠堂,門戶堅不入,眾灌石油火之,夜逸於斗六。
其時復有集集街殺兵事。集集在高山中,為人內山埔里社孔道,距斗六、大坪頂七、八十里,亦先為兵殘而後殘兵。人眾者勝,兵隊不支,竄走南投,各地騷然矣。
陳細條既攻破憲兵,林杞埔人懼禍,齊見陳水曰:『君等孟浪,今奈何』?陳水乃招諸長老,往大枰見陳舫。陳舫者,細條叔父也,居刺桐巷,為一方豪,亦避兵徙此。細條不敢見,陳水述之。舫乃召細條來。細條兄大條亦來。舫曰:『少年乃作事累人乎?既作之,當受之,可尋臃鼻發』。臃鼻發亦舫侄,清時行劫,為舫所欲殺。迨日本亦命拿,逃入東勢坑,距大坪不遠。至是始出。
陳發出,則集所與遊椎埋徒出山,十人一小隊,五十人一大隊。六大隊至斗六,急攻以阻日軍。負挺隨後者,漫山野,而斗六已添有來軍。先是斗六數被柯鐵、黃選、張呂赤等劫營,至是所屯皆築牆。日兵行無營制,無壁壘,其有牆堡,大懼也。五月壬子(十八日),天未明,而陳發率眾來,勢猛甚,衝入云林斗六街,一攻守備兵,一攻憲兵隊,科頭跣足,匍匐望槍砲中伏而進,聞槍聲則偃仰而倒,以足擎槍發之。日軍嚴守陴,發排槍,山民則盤身於地,轉而進,或跪挾槍而前,近牆不可登,則或攻,或穴牆,或跳而斗,或轉從民家破壁入而放火。陳發率諸從兄弟六、七人,無不一當百,奮居前。日軍不輕退,然未嘗遇此惡戰。至是見牆下橫尸,屯內火起,則己悸。及日午,而張考發人從柯鐵至,人益眾,聲震城衢,遂大潰。且戰且望南投(在台中草鞋墩之南,林杞埔之北)走,或走刺桐巷。文吏或匿民家。
走刺桐巷者,陳發率眾進攻之。走南投,則陳釵、陳越兄弟圍之。釵、越居邇南投,三月中避憲兵殺僇他徙,至是率眾入街,逢兵則殺,遂攻屯所。憲兵與守備兵駐兩處,及是與各敗兵合屯吳廷儀巨廈。廷儀家富媚倭,於是謹助之守,男女盡躬汲水,雇人入內,運木石。陳釵率眾,擲火、掘牆、越壁無不至,俱為內阻,乃從外圍困之。而刺桐巷有陳發舊黨,陳發至,多助之攻,日兵遂不守,群走北斗街,告急各處。台中縣中將兒玉源太郎鳩縣內兵及彰化、鹿港各防兵赴之。而南投軍索救急,復分軍援南投,阻於牛牯嶺,人不能過,而集集敗軍遯至台中,兒玉氏復遣之救南投。從他路至北投,見草鞋墩市集,亂殺亂掠,農商死者四、五十,草鞋墩憲兵部阻之不聽。及至南投,民眾先出街攻之,竄一大屋,民眾圍之。陳釵、陳越等無陳發、柯鐵勇敢,故祗能困敵,不能破敵。
五月丙辰(二十二日),台中縣復遣兵出。而北投民憤於乙卯日之戮,無不寒心,先已通約各村嚴備。而兵過者殺一幼童,於是憑烏溪一帶村莊,齊起追之。日兵奔散死,或復逃返大墩。大墩者,台中縣治也。而草鞋墩商戶李烏毛先被兵屠,妻朱氏大慟,及是則散財募眾攻大墩,得倭馘者獎二百金。是日三馘,立予四百二十金。丁己(二十三日)黎明,眾至大墩,攻台中縣治。朱氏親至大墩,給糧食水飲。台中兵不多,而四方俶擾,恨甚,民眾一呼,即入城中,守備、警察、憲兵各隊悉退守試院。試院者,前清督學試士所,規模廣闊,今中將居也。日兵悉登牆發槍,民眾自外圍不得入,日薄暮,方謀擲火而雨大至,民眾烏合,無雨具,遂有散歸者。日軍見民眾漸稀,則出院逐之,遂燒殺近城村落。村落實不敢與眾食宿,眾散而亦及於難。
方北投人之攻縣治也,道過林朝棟本居地阿■〈冖八卓,上中下〉霧(在縣治與草鞋墩之間),貲郎林文欽、林朝選欲尼之,見勢壯不可遏,而林族一方及他姓苦倭暴,亦勃勃欲起。朝棟臨去,戒弟朝選毋生事,故林族始終不助清兵餉。及日兵屯阿■〈冖八卓,上中下〉霧,則首擾林家,婦女亦不許避。朝選迫於眾,知難阻,則搜出所藏軍器予眾,勸俟明日。而是晚攻大墩者散歸,乃匿軍器,欲遮留過者以自免,眾意不同而止。而南投日兵脫出。
先是南投軍得集集竄軍來合,即出衝至街,而大尉山田萬次郎被槍死,憲兵守備兵死無數,復退入。越二日,北斗援軍至,內外戰,始拔出之。於是盡燒南投街市周廬,遯回大墩。大墩方受圍,見軍至,則再遣四出燒莊示威,而戊午(五月二十四日)北斗街失矣。
初,陳發既攻得云林縣,入斗六街,秋毫無犯,會於眾曰:『我等苦倭者,殺掠耳,而效之,是一倭去、一倭來也,其戒之』!攻刺桐巷,敵望風遯,於是進北斗。北斗當南路之衝,守備隊、憲兵隊防御密。守備隊長宮永計太約軍有法。而天未明,陳發率隊至,日兵猶未炊。初至百餘人,直衝守備軍。守備軍已築牆,或登壘,或出憑濠,發槍如雨。陳發居先,眾隨之,俯伏膝行,且逼壘,揮刀鳴槍,肉薄戰。守濠兵敵不住,則退入牆。陳發等既奪濠,則伏濠底擊牆頭,無不殪,陳發兄弟後隊至,見南門攻不入,則率後至者轉從東門人,擲火而進。日軍前後受敵。戰久飢疲,亦放火,開民家籬笆奪路。日軍割竹籬笆欲走,民軍亦割竹籬入,相逢復大擊。敵列槍擊而退,陳發等列槍擊而進,於是擊殺大尉宮永計太,追至北斗溝,復擊殺憲兵中尉田島憲藏,餘兵亦多死,於是殘部大奔。
陳發追憲兵,見小野氏曾為所拿,則欲生擒之,獨身跳而進,急斷橋,遂中槍。日既晏,諸壯士入北斗街,先撲滅火,然後呼民戶,勸安業,取水飲而已。眾既集,四百人,不見陳發。有扶其尸來者,眾大慟曰:『事去矣!我等尚何為乎』?其兄弟則哭曰:『若俟破彰化,至台北,死無恨也,今已矣』!於是成隊護喪歸。自大坪起事,惟陳發出七日,連攻三要地,如破竹。蓋不獨勇敢,亦善審勢,得眾心。既死,全軍解體歸大坪,繼之者烏合,無驍桀矣。
宮永計太,好將也,讀書知大義,不擾民,從容敢戰,北斗人稱之。既亡,餘眾走彰化城,台中大震。發電台北,再索援,於是罄新竹、苗栗兵來。
當是時,台中四境土匪如蝟,嘉義亦震動,簡嬰等攻入大埔林,道路盡梗,彰化以南電線絕,消息不通。沿海旁山,強徒橫軼繚遠。日本自乙未七月大埔林之敗,棄地二百餘里。至是復然。
是時各地守備兵、憲兵、警察、辦事官盡遯彰化城中及台中。惟鹿港以近城未遯。而戊午聞北斗破,人人色如土。鹿港街南故有小土城,為前清遊擊兵營,時日本官吏、兵丁、各色商人、娼妓,盡遷入之,不敢處街市,官署屯所一空,輦載如飛,婦孺啜泣行。土城有頹,運土培之,外編籬,置■〈龍上木下〉■〈從上木下〉,激水滿濠,內積糧儲石油,一晝夜數驚,兵有悸而自戕者。鹿港街長為僱民勇千人以安之,越夕復疑,不敢任,散之,每早出哨三里而返。紛紜三晝夜,不見警,始稍定。而壬戌(二十八日)颺旗擊鼓之眾至。
先是陳發行劫,踪跡遍全台,南北黨羽多,既勝敵,壯甚,按程直搗台北。既死,部眾心灰散去。而北斗人陳戇翻別聚一黨繼之。然貪怯無能,無戰斗志,惟事科歛街中財。約社頭人蕭石星等攻彰化。眾次員林街,疑所往。而鹿港巨姓許肇波先為憲兵慘殺
,族人不平,一流蕩猶子與地痞施搖導之攻鹿港。戇翻、石星既不敢向彰化,復不入鹿港,止於三里外同安寮。其眾分三路至港,不見隊長,則皇遽散處各寺廟,獨港人施鸞操長刀,越土城濠,斫竹籬,中槍死,遂無繼者。土城中則擲出火筒,射火箭,環燒近街三面市街,居人空屋走,日人遂出放火,風烈火熾,焚燬五百餘家。而來眾方午飯於龍山寺,或徙倚街中不傷人,人多出觀。日軍窺其弱,分兩路出擊,寺中眾混亂,或戰或走。在街中者,日軍攻其前,或上屋攻其後,亦走。同安寮隊已先走。日軍懾虛聲不敢追,殺街人二百餘,真土匪被槍死者十餘,城隍廟聽稗說者聚殲焉。
五月癸亥(二十九日),援兵八百,馱馬載砲,自苗栗至彰城,進攻員林。聞鹿港被攻,分軍來,則遍地瘡痍,火猶未息,巷多哭聲。日軍齊出,比戶搜查,殺許姓數人,嚴勒施姓拿施搖。施搖死有餘辜,既擒獻,咸望立決,竟放免,則其姊淫於憲兵部故也。同時南投宣淫於吳家妾素蘭也,亦然,後且舉素蘭為街長,挾之遊東京,益無忌憚矣。搜查時,記土匪執戈,家有舊戈者殺之,土匪擊鼓,土匪戴笠,見有鼓、有笠者或殺或囚,於是民間爭毀疑似者,而五月甲子晦有埔里社之亂。
埔里社在深山拗,平野數十里,田土墳膏,西至海二百里強,東入山至花蓮港二百里弱,南距斗六、北距大墩各六十里餘。清己丑(光緒十五年)置云林縣治,後徙斗六,置縣丞,日本置支廳。有憲兵部、守備隊、警察署。時各地民眾競起,而清水溪莊(在集集東)石鬧為之首,先攻集集街,集集破,兵半走南投,半走埔里社。埔里社城四面山,亦四面敵,賫文書出即被殺,內外聲息不通。民眾至頭社(水社附近,均在日月潭西),謀攻埔里社。相去三十里,日兵聞之,欲先剿之,亟派軍夫。頭社人入市知之,歸報。北旦人黃銅(或云黃大里)較勇敢,則率二十七人出伏水社。水社以珠潭名,距埔二十里,有山壠陘巘林箐,二十七人伏其中。守備兵、憲兵三百人過,二十七人俟其近,從林中擊之。日兵出不意,見彈而不見人,相驚亂,死二十餘人,大駭退。二十七人轉從林後截之。日兵如在罟,復死三、四十人。中尉弓削氏中槍死,憲兵亦多死。喊聲殷山谷,敵不測眾寡,四散走歸城,則大震。怵於集集之敗,紛擾不知所為,自支廳會議,守備、憲兵、警察、商工六百餘人乘夜遯。及天明,民眾踵至,入埔里社,不見倭,分擄清時文武官衙,求倭所往則在北港溪(在埔里社西北)。溪實坑也,台灣謂谷為坑,有清時舊營堡林營泰率隘勇五百在焉。北距埔四十里,日軍欲奔大墩,至此不敢行,民眾偵知,遂出攻之。而榮泰父名超拔,小名烏狗,本林朝棟部下,飭其子效順,首迎日軍,故尚得管隘勇;至是謹助日軍守。
埔社人李林基,憤暴政,督眾攻尤力,隘勇與日兵同心堵御。有施慕者,家饒裕,號於眾曰:『居先破營者千金,斬馘者五百金』!施慕家傭者田榮奮而往,從者八十人,至夜薄日營,惟三十人不敢入,田榮獨跳身下坑,入敵堡,遇守門者,即取其頭。守門者攬其足。倭頭滑,田榮以兩手把其耳,盤轉於地,各以短兵刺。田榮刺倭頸,倭亦刺其腰。乘拔刀時,兩人鬆手,各走開。田榮返,負二傷,視所挾槍,則誤易倭槍也。圍七日,倭益戒心,眾無由入,倭亦不得出。
是時民眾雖敗於鹿港,然皆咎戇翻坐誤,氣不衰,仍據南路各地,自山迄沿海,乘夜舂人藥,搜軍實,多蠕蠕欲動。宜蘭鼎底盂之眾,亦溢出攻屯軍,日軍惴惴自守,不能遏。鳳山之徒,時時跳梁,林小貓既約和,陽不與知,亦無力檢攝他部。已亂未亂地方,咸摩厲以須,全台有虹潰之憂。於是總督府亟檄新竹、苗栗軍,齊援台中。至彰化,見無警。越六月乙丑朔,進員林,砲隊當先,騎兵繼進,步兵夾伏,槍砲大震。匪徒散,遂進克北斗。越二日,次刺桐巷,越日克斗六。斗六屯眾本無據地意,祗為日軍全退,恐姦疻乘機肆掠,故留維持地方。既覘日軍來,則不願浪戰貽殃,於是整隊歸大坪。
日軍之南下也,惟員林、北斗小有戰事,及至起事之斗六,反無阻。斗六人鑑於庵古坑之禍,兵未至多已逃匿。日本官吏兵士懲前車之覆,入街後,捕拿株連焚燬亦輕。於是約嘉義會師大埔林,師共有二千人,不敷分佈,猶未能整隊入山。
埔里社之眾圍北港坑,既七月,亦已懈,又無衝鋒陷陣能率多人入險破敵如陳發者以為之倡,惟欲困敵以俟絕糧,迨其糧絕,而供應圍眾之人亦已倦,於是相繼散歸。民眾既散,日軍伏猶未知。有山頭熟番見山寮空無人,以告隘勇,轉報日人,日人喜得更生。以隘勇為前導,入埔里街,派街民供飯漿糧米,蓋已饑欲死矣。歷敘七日間苦況,則群臥泥塗中,上無蔽,下無藉,警無以眠,食無以炊,水無以飲,見走獸、聞啼鳥則疑敵至,見山頭樹色疑人影;形容黧稿,遍體瘴涇,相對如鬼。既出險,而山外援軍至,則圍殺施慕家並李林基家。李林基走,妻徐氏挾槍斗焉。兵入,殪二人,擊傷數人。兵火其廬,徐氏出幼子,自縊死。日軍復遠近搜捕,焚燬村社。黃銅走北窟。北窟峰高插天,下憑深潭,日軍不能攻。埔里社本番域,康熙迄乾隆禁漢人入墾。嘉慶時猶為空山,道光後弛禁,曠壤日闢,孳養蕃息,垂六十年而庶。至是凋殘矣!
自六月迄七月,恢復各地。南北軍事,不遑寧居,官民俱苦之。八月復修民政,則議招撫大坪,許以不死。大坪頂張彥等要二事:一勿屯山上軍,二勿殺山中民。日官議不可。再遣人往,不敢入。九月,招山下人復業。十月,禁山內、山外交易。於是十一月乙卯(二十四日),大坪頂民眾負槍齊出,屯斗六市外,截收民間所應納官租,設局近郊,傳檄四方,歷數不法罪狀。其文猥長不足錄。其略曰:『焚殺淫掠者,兵也;騷擾室家者,警也;掊克聚歛者,吏丁也。願與縱惡者敵,我兄弟也,大好男兒,死猶生也』。守備隊見其眾勢洶洶,不敢問。徵收畢,眾歸山。官吏盡拘納租者治罪,重輸始釋。
十二月壬戌朔,日軍復為入穴搗巢計,鳩附近兵,募嚮導,取間道,近山民無應者。而黃選本匪徒,假大坪勢勒索中埤莊、籃仔頭莊助餉,中埤人啣之者即應募。避正路陷穽椓杙,引從複谷迢遞中,披籐斬竹行。夜至大坪頂。大坪人已遷部庭尾。時沍寒解嚴,守寮者僅十四人,伏寮燒炬賭博。酣呼中,聞竹戛戛聲,有疑者曰:『聽之,竹有聲』!或謾曰:『竹聲,牛摩癢耳』。既而如爇爆竹聲,犬狂吠,曰:『得毋無毛鬼來乎?今夜不出哨,奈何』!則應曰:『禿驢焉敢來?其與虎借膽也』!言未畢而槍鳴矣,則倭已割竹林入矣。十四人者即拿槍從寮後越山去,日兵入,見無人,即驚疑,亂搜至天明,不敢留,從原道歸。大隊從正道歸,遇打榖者。打榖皆山民,出有槍,結隊行,遇兵不可走,則截而奮擊。而部庭尾民眾得十四人報,驅而出,亦追擊,前後夾攻。山民捷跳如猿猱,日兵皆革靴,不習山,走輒踣,東犄西角悉坑之,有生擒者。一隊奔樟湖,亡六十餘人;奔竹廣坑,亡三十;奔菅蓁籠,亡七十餘。從原道者歸斗六,狼狽無人色,奔散者村人導之歸。
既大敗,事不可已,電台中及台北索援。於是罄中路守備軍並南路五千人。越七日乙卯,會師斗六,分四路上山。前敗者知山徑,為前導,新軍蟻傅進,工兵隊負鍬鋤,各皷勇而登。大坪民眾覘軍勢浩大,知不敵,先已徙入內山,並部庭山亦不居,而置哨寮焉。日軍至大坪,不遇匪徒,所遺茅屋炊灶不復焚燬,因而駐軍其中。自山上山下至斗六,設三站以通電信接濟。然不敢逾大坪而深入,惟於山四旁設營砦,時出搜山,見廬舍則燒,見人則殺。或日殺數十人。或捕而坑於夜間。於是山下人咸悔其嚮導。而深山之匪徒反從間道以出劫,或擄導倭村人以勒贖。獲日兵,或鑿其一目放還,其猖獗如此。
方日軍之駐大坪也,戒備頗嚴,軍容亦盛,初無瑕隙可窺;既而各地土匪鴟張,各守備隊回防原地,惟斗六守備兵駐大坪,而南投守備兵駐斗六。柯鐵等覘其弱,則集眾約期,分途出劫砦。遂於十二月庚辰夜(十九夜),先殺其守路兵,即趨日營,大聲吶喊,眾槍齊發。日軍夢中驚起,不知所措,或中彈殪,或欲發槍而眾已突入,遂奔下山,或死於路。日既晏,齊集山下,而斗六之援軍至。柯鐵等收其輜重,再入山。是役也,日軍損失無多,易於振迅,傷者還斗六。柯鐵眾既去,山下人來報守備軍,合援軍即復進屯山上。
越明年丁酉(光緒二十三年)春,日軍益復經營山中,為持久計。操畚負梮,樹柵築路,山上夷險增隘,儲糗糧,益戍兵,或架板屋而居。守備隊、憲兵部、警察署分三處為犄角,如備大敵。
當丙申、丁酉之交,萑苻伏莽斬木揭竿而起者,處處皆是。日軍到輒散,去輒聚,剿殺則不懼,招誘則不信,治之無術,日本政府遂有退還台灣之意。清廷方拮據籌償遼東,無力更贖台灣。台灣富紳林維源,清時頻助軍需,賜部郎,後兼授幫辦大臣,避地居廈門。清舉人施菼字悅秋,有文譽,聲氣廣,前此以清丈田畝拂彰化縣令意,適施九段聚眾抗官,坐株連,為劉巡撫奏革廩生通緝,乃改今名,納國子監,登癸已賢書。時避地在晉江,遂往說林維源,則許捐資四百萬,按諸全台富室,又可得數百萬,清廷費帑不過于餘萬,由英總領事居間,總理各國衙門聞於朝。清廷詢於兩廣總督李鴻章,鴻章謂得之不能守,形勢緊要不比遼東,議不可,罷。於是日本仍一意治台灣。頗重視台灣人街長莊長,以招徠土匪,稍稍收效矣。而大坪民則以日本屢殺降,不受羈縻,抗如故。
先是,柯鐵劫日營有獲,眾置酒賀。張考弗之善,謂:『少年輕率啟敵,使敵知所備以善後,而我無後圖,非計也。且亟戰則疲,利鋒易衄,區區山地,內無羽翼,外無響應,豈能支強大敵?朝夕紓死而已,而可以戰為戲,以一勝為喜乎?闢草萊,營商工,通山澤之貨,彼來我去,彼去我來,相機待時可也』。乃戒柯鐵毋妄動,戒黃選毋下山作賊,於是分住於數山,山又分數處,多結虛寮,不常厥居。
久之,日軍漸懈,守備兵亦漸分,山中惟早暮一巡邏,然見山人輒殺。大坪民蓄實力又一年,視日營終如鯁在喉,乃吹號集眾會議。眾曰:『可矣』!於是為大規模之戰。丁酉十一月甲午夜(初九夜),山民齊裹火藥、火具,先射火鼠,次噴火筒、擲火毬,烈燄撼山,照燭山谷,日營無不受火。日軍夜中不能作戰,憲兵、守備、警察紛紛奔下山。山頭萬火齊明,山半暗處多設伏,日軍或死於火,或遇伏中槍,或顛谷死。回視山上棚柵,悉在火中。天明,日兵至斗六,喪亡過半。柯鐵等仍據大坪,就日營而駐,且遊奕下山矣。
十一月庚子望,民眾紮至林杞埔,縱橫三十餘里。斗六日軍亦鳩遠兵八百餘,合原駐兵共千有四百,轟巨砲為威,迥環出隊遊奕,眾如數千。民眾終不退,日軍計不戰,斗六不得居,十一月癸卯(十八日)乃大掠民夫,舁砲火軍糧,分途而出。前鋒相交,頗有殺傷。民眾歛聚山下。於是日軍進,遂大戰,殺傷相當,輦重民夫匍匐避彈行,民眾戰自東,日軍戰自西,民眾歸山,日軍亦歸斗六。民夫逃者,遇大坪眾,輒指路免之。戰既畢,路復通。而四方土匪,則競借大坪山名到處剽掠,日軍不過問,台南路復梗。
柯鐵等既復大坪,則頗為久長計。戊戌(光緒二十四年)春,約附近村計畝納稅,牛會頭,行旅以擔納錢,相戒不劫奪,行人被掠者還之。旁近響應。山頭飄颺黃龍旗,旗署清光緒二十四年月日云云。是年割台,已歷四載矣。
清庭時事日非:德意志兵據膠州灣;日本依約退旅順,而俄羅斯據旅順;退威海,而英吉利據威海;藉詞均勢,復強租九龍地;法蘭西強租廣州灣;意大利亦覬覦三門灣。清幾不國矣。台灣黠者、識事務者多已歸心日本,鄙故國,惟愚民感念舊恩寬大不置,健者且軼於軌外,或激而為匪,大坪以外皆是也。
戊戌夏,大坪之勢愈張,時到各地借糧,自山至海懾其聲,富室苦之。日兵與戰不能勝,懲往年之敗,戰亦不敢近山。六月乙酉(初三日),有報土匪駐頭辨坑者,坑之莊距大墩十里,縣內憲兵、守備兵馳往御之。至則被圍莊中。莊有竹林為固,土匪縱火焚之,奔而出,被槍刃,傷數十人,亡十三人。土匪即吹嘯鳴鳴去。台中縣知事皇遽躬至各處,聯鄉清莊以備患,自是而合莊為區之制行。
六月壬寅(二十日),全台洪水為災。南北路山潦大發,中路山崩川溢。濁水溪淹沒田園民居百里,大肚溪沒七、八十里。淫而滂沛,民多溺死、饑死,無家者流而為匪,土匪益多。
當是時,日軍益嚴搜軍器。山內乏槍械,無從購,則由海邊人購之大陸。九月,泉州船捆載大宗至麥寮西港,約大坪人往運,道由埔心。埔心莊距大坪五十餘里,距西螺八里。張姓、呂姓領二百餘人,先期約埔心莊長備午飧。莊長則往報西螺街(在斗六西北)憲兵,憲兵星夜請援。日午而大坪民三百人至,蓐食將行,莊長勸攻西螺堡,曰:『人眾如此,而不一逞,何為乎』?眾曰:『藥彈不多,奈何』?曰:『徐之,願有以助』。既而西螺憲兵出,莊長亦報大坪人。張姓者謂呂姓曰:『君嗜煙體羸,可攜隊去,敵來我自當之』。呂姓者引六十餘人行,未一里,遇憲兵,憲兵祗十餘人,伏諸岸而擊,呂姓隊應之。不多時而憲兵隊長中槍,呂姓者亦中槍,而張姓之隊至,見敵寡,欲擒之,憲兵竄入附近村,村人分匿之。日暮而斗六援兵至,七十餘,刺桐巷援兵至,六十餘。大坪眾已去,尋憲兵隊長,則爬入茅中死焉。於是欲拿埔心莊長。
時土匪蜂午,結隊行,輒自號大坪人。大坪之名震中路。寬衣博袖,遊颺於市,或短衣小笠,急則歛衿露刃,而槍翹然舉矣。兵警肆威於眾,顧而咳曰:『土匪至』!則狂走。然自是竟已亥(光緒二十五年)無大戰事。土匪入市,街兵至,亦去。小衝突,不可悉紀。
已亥春,總督上京,議院劾其隕國防軍於土匪,辱國損威。已亥夏,總督返台,集地方長官議,亦悟剛猛不可施,雜施陰柔術,以收成功。
先是鳳山和林小貓,以敵體行,劃界不侵,地方安之。小貓不輕出,無隙可乘。久之,小貓以為無虞,爰為母稱壽,大張宴,日官吏亦往賀,得覘虛實。越日夜半,日軍分兩路,萆山入,而覆其家,分途剿殺黨徒,駢及賀客。
台北地方則撫陳秋菊而攻簡大獅。當二人盛時,日本奉若驕子。秋菊列隊入城祭天后宮,警察拘入,得簡太師刺立免之;太師,大獅名也。既不堪其侮,乃陰謀出不意攻之,大獅散眾走廈門,舊部往從之,遷居同安,頗僨事。後二年,日兵會清官拿回處死,外國群非清庭不能保全國事犯,辱!
已亥冬,日官專撫大坪民。初,日士白井子澄,故台灣總督桂太郎客也,遊於台,喜交文人,稔知台灣疾苦,亦曉利害,言於台灣長官曰:『深山窮谷,耕鑿之民,勝之不武,不勝招僇,撫之善』。總督府及民政長官已知兵不可逞,從之。白井子澄自台北至台中縣示意。是時台灣設三縣,轄數十署。署比日本一郡,郡小縣大。台中縣知事木下週一欲黷武而不能,不得已亦從之。白井子澄至斗六署,集文武官議,挾街長及各莊長並官吏,招所識諸生黃紹謨等,同行至大坪頂。大坪丁壯尚洶洶,諸耆老已厭事,議給匪首金,俾安生業,餘者散。約小坪頂聽設官,以大坪頂為緩衝地。白井諸人往返三次,於是撫事成,遂大會帳飲於大坪內桶頭山,山上下撤武備,往來出入復故。
未幾,白井子澄歸東京,官吏叵測,命偵探四出,刺起事人所在,各處騷然。迨率軍掩捕,則張呂赤等已遯福州,柯鐵等已入深山,陳舫等已歸刺桐巷,被警察監視,年將八十矣。其他各地就撫之人,則死於辛丑(光緒二十七年)四月某日(記是十八日)大掃除之難。大掃除者,約台北、台南、台中歸順人同一日會飲各地方官各區各公所,將戮者予紅花,餘佩白花,未及席,圍而坑之。亂槍中,惟斗六張呂良匿短槍,奮而起,報殺兩人,一警部、一軍曹也。他皆植立待斃,幸免者千百之一二,則素以財結日人者也。亦有無辜死者。死者家屬多驅之流離遠方。他里霧區長李世昌,為出力說降之人,見之,暈於地,自求槍決,堅不回家。日人扶之歸,辭去區長。先是地方編有土匪籍,免征役,愚民多承之,至是多死。後五年丙午(光緒三十二年),有大討伐;大討伐者,剿生番者也。
●寄鶴齋詩選(附錄)
棄生先生著作頗富,今所見刊本,除「台灣戰紀」(即「瀛海偕亡記」)外,尚有「寄鶴齋詩曫」四卷。以「偕亡記」篇幅較短,故自「詩曫」中錄其五言古體四十六首、七言古體二十二首、五言今體二十五首、七言今體一百四十首,共二百三十三首,以為附錄。(百吉)
五言古體
七言古體
五言今體
七言今體
·五言古體·
過大甲溪日暮口號(五七言)
長干行
大堤曲
秋詠十二首存六首
秋試行役感詠十五首
答李石鶴(清琦)孝廉書並送北行
崇武晚行
送梁子嘉先生歸粵長歌(戊戌)
遼東感事存二首
詠古四首
愴懷身世感
早起看山
早起望海
謝先為生壙,來徵詩,為題四作(稱「先」,仿史漢「恢先」、「鄧先」例)
傷三兒彌月殤
登高邱
喜次兒十二歲能詩兼畫
生四庶男志喜作
書次兒槱十四畫所作山水畫
見槱兒畫蘭感題
·過大甲溪日暮口號(五七言)
兩山夾溪出,眾水中流分。水落群石起,兩山相對奔。一水渡未畢,西海已銜半邊日。不辨山容辨水聲,水聲急駛如雷疾。水挾沙石流滔滔,鯨魚有脊、鯤有尻。風雨春秋發洪潦,一溪萬竅生怒號。招招舟子指行路,路在溪中亂石處。陵谷今來幾變遷,亂石如山流不去。
·長干行
秦淮一夜水,直到長干里。長干花正開,郎君又不來。思君在何許,獨上雨花台。台高不見君,南北多白云。舉頭東北望,落葉空紛紛。不見落葉處,但見云中樹。塵埃一丈高,遮斷行人路。行人已不歸,明月照人衣;行人已不見,明月照人面。待君足不停,迎君勞勞亭!
·大堤曲
柳花千萬株,大堤四千里。種向襄陽城,開向襄陽水。春風日日吹,踟躕待之子。之子不可期,迢迢襄陽里。山南東道樓,巍巍向云起。欲往從之遊,四面栽桃李。中有交莖花,外有連枝理。樓高不可攀,相思從此始。去去日已遲,行行情何已。躑躅大道中,無言尋芳芷。
·秋詠十二首存六首
我心憂如何,西風起庭柯。朝下洞庭葉,夕吹洞庭波。洞庭在何處?滄海接黃河。愁思從中至,日月速羲娥。事業不一成,春秋空經過。幽懷何所適?散髮晞陽阿。
蚱蟬鳴秋生,愁士悲秋至。微物感云何,悲鳴同予意。皎潔被有懷,■〈商,十代八〉聲悽素志。四野塵埃高,風露不能避。聽之心茫然,欲下雍門淚。颯颯西風來,高懷爾何寄?
獨自出門去,忽忽不知處。恍若得所思,旋覺無所與。魚鳥起寸心,天淵入吾慮。舉頭得所愛,青山露林櫖。斜照含西峰,夕色誤朝曙。胸次忽澹然,斯意誰與語?
坦坦方有樂,忽忽若有蹙。零落山邱詩,歌之輒欲哭。余心非靡常,念昔不能淑。杜子憶故人,春樹濛濛綠。山陽向秀笛,悲傷過高築。何以見予心?梁月照古屋。
見說子期琴,聲聲碎人心。山高流水遠,何以遇知音?知音邈不見,蹇裳水之潯。一往心悵悵,再往淚涔涔。豈有千古侶,可以再三尋?空山獨來往,樹下悲鳴禽!
夕陽欲西沒,登高見山色。俯視大海中,魚龍出深黑。萬象此空濛,惆悵不能極。秋風千丈高,東南望東北。肅氣欲收藏,群動皆屏息。我獨違造化,意氣入云直。
·秋試行役感詠十五首
微名迫我起,我行過千里。既越兩重洋,又涉百重水。波濤挾蛟鼉,時時向人跂。咫尺生風云,天色迷瞻視。身在漰湃中,輕擲同敝履。不識有眠食,豈復有行止?言念古戰場,安能在海里,丈夫志四方,艱難此為始。
我行過關山,一平復一險。馬角與船唇,流光常爍閃。一入矮屋中,蒼蒼為之掩。如蜂攢蜜房,如蛾傍燈熖。不必帝京塵,緇衣已先染。嘆息古英雄,此中多沈奄。意氣幸發越,磨刀不懼剡。摛文倚幨帷,月明星點點。俯首念歸途,胸中海瀲渰。
歸來阻海風,臥船經八日。火輪不得施,心如飛箭疾。驚浪向面生,朝陽從波出。縮地古有人,超海今無術。一夕玉鏡平,如鯁胸中失。問津傍蓬山,陸始水已畢。扁舟過酒家,誰能辨清質?身如蟠泥龍,不免蠅與蛭。嗟彼遠遊子,何以同郵馹?
一出台北城,即接鐵車路。萬山隨轉圜,千里失回顧。雖喪磐石安,卻勝輿夫步。斷虹懸空中,駛輪旋飛渡。翹首望前途,煙云蔽午樹。息駕入城門,似馬初停騖。問我從何來,天風兼海霧。坱■〈王莽〉整行裝,明朝從此去。
一日復一日,行行將到家。前途已無幾,盼望轉成遐。馬上有秋色,路上有秋花。夕陽在樹外,反哺有暮鵶。驚心堂上親,未諗餐飯加。入門問老母,依舊兩鬢華。病體雖不康,憐子意猶賒。只為區區者,累母望天涯。嘆息古人賢,負米亦孔嘉。
阿兄見我至,為我拂衣裳。阿嫂見我至,為我具羹湯。童稚先後走,相爭負行囊。自維不肖軀,滿堂何皇皇。乃知天倫中,至樂有餘長。人生思富貴,悲喜在外傍。呼僕噉晚飯,燥吻兼饑腸。一飽身已困,不復思酒漿。
荊妻房外立,望我闌干頭。相見問勞苦,翻諱已心愁。自君之出門,不敢登高樓。樓頭紅日照,樓外白云浮。見云不見人,風信海中漚。鯉魚常渺渺,鴻雁自悠悠。景物夙已換,自夏以徂秋。桂輪圓復仄,橘柚綠已稠。道上漸輕霜,言念季子裘。相見雖云歡,明日將遠遊。嫁君在少年,離別何如流。為卿話旅況,卿當添煩憂。
丈夫負弧矢,豈復戀家室?惟有高年親,艱難離雙膝。幽禽鳴木中,時亦思琴瑟。逐逐雞肋名,似饑拾椽粟。謀名復謀利,驥馬徒奔佚。思之輒不解,未能遺纖悉。■〈亻孔〉傯風塵中,金玉鎖素質。
行人已歸家,家書始附至。汪洋一海橫,飛鴻失其翅。嘆息遠行人,數語空自寄。上有覼縷懷,下有平安字。日月兩周天,一紙滯途次。草茅望闕情,寸衷無由致。委質數篇文,與此亦何異。江湖與故鄉,遙下數行淚。
俛念大海中,求珠應不夜。自恃驪龍精,當有神光射。一寸明月輝,豈無神雀下。象罔眼如箕,搜尋何能罷。升之在云衢,鱗甲風雷化。沈之在重淵,光芒泥塗藉。得失兩心煎,欲脫不能卸。本無毫末加,何為動驚吒。但思出身階,此為乘時駕。成都有相如,不屑貲郎借。是以一卷文,珍重不輕假。可憐遭按劍,猶望連城價。
九月月既望,桂樹開花時。蕊傍將懸闕,顛倒郢中兒。我身在海角,引領望天池。云程阻風信,得失未應知。寸心已先往,大夢猶奔馳。飛電空中下,一刀割亂絲。得意不須喜,失意何庸悲?翻悔昨日情,此心如醉癡。
月色淡將曙,天明秋路遠。鳥聲喚行人,蕭蕭到山館。上嶺午煙蒼,下嶺夕陽晚。空中盼白云,不舒復不卷。渺渺溪中水,秋深流轉淺。安坐閒齋中,詩書慵過眼。轉念讀書樂,再把陳編玩。浩歌梁父吟,落葉空階滿。
木末起蟬響,秋深天氣涼。蕭森商聲遠,孤園搖眾芳。感此心容悴,入世多悲愴。富貴非所慕,雄心失行藏。所以古之人,載質每皇皇。八代起衰手,為此亦徜徉。鴻鵠群燕雀,鴉雛傲鳳凰。愛雖不奔競,潦倒未應忘。
流水遠更遠,空山深復深。懷在白云內,時傍高松陰。幽人誰與語,一片古時心。入世多塵俗,誰復領清襟?所以古賢豪,輕遇重知音。伯牙不可作,子期毀其琴。柯亭豈無竹,蔡雍邈難尋。此地有高山,攜酒獨登臨。
苒苒百世懷,悠悠千古想。置身恨不高,未能空萬象。尺寸何所施,風塵徒■〈難,央代隹〉掌。一朝為浮名,琴書失素養。與世爭涓埃,胸中胡不廣?遙遙望古今,寥寥思天壤。
·答李石鶴(清琦)孝廉書並送北行
青山起暮云,寒日棲鹿渚。涼風颯颯吹,中庭正延佇。正望故人來,忽得故人語。清言如珠玉,清詞如瓊瑀。拂塵細披吟,衷情深如許。內有褒寵言,受之顏慚沮。相晤雖一朝,相期已千古。他日相追隨,願為風從虎。送君長安行,長安帝王所。宮殿接云霄,城闕聳寰宇。中多螭龍蟠,外多鸞鳳舞。君才云錦張,固應備繡黼。自慚泥塗身,無由舒毛羽。不獲從君遊。遙祝君遐舉。滄海重重波,飛渡澎湖嶼。扶桑日色高,照君金蓮炬。瀛州咫尺間,是君所居處。君家謫仙人,昔曾夢天姥。君將登蓬萊,非比夢中睹。願上金銀台,復宿瓊瑤圃。君意輕榮華,世人重簪組。得志抒中藏,於時豈無補?日日涉關津,莫道風濤苦。此行過松江,好上春申浦。日月射樓觀,煙波涵舳艫。航海入燕都,奇氣誰與伍。上林望旌旗,長樂聞鐘皷。丈夫快壯遊,何可守環堵。愧我拜行塵,未能親餞祖。君書與我云,近有小■〈犭恙〉蠱。聞之欲往視,恨為瘧鬼阻。料將赴郵程,惟應念舊雨。後會雖遙遙,萍蹤終再聚。仰首望天涯,中情寄一縷。
·崇武晚行
循城望滄海,海清天氣高。山頭千樹日,山下萬丈濤。居人喧午市,漁人撐晚篙。行到城盡處,潮際風怒號。津頭待渡者,聞之心慅慅。我已慣為客,逍遙於煙皋。安得臨滄海,垂手釣蛟鰲?
·送梁子嘉先生歸粵長歌(戊戌)
西風海上來,江湖秋已疏。天涯遠遊子,日色冷蓏蒲。蒲帆天外去,忽忽浪花麤。行客悲不已,遠望絕平蕪。故鄉在何處?回首水云區。嶺南近如何?未得一紙書。衣錦滯他方,富貴亦唏噓。況為天路人,不如歸鄉閭。我送先生行,欲挽先生裾。先生昔來時,台海金湯如。班生從戎幕,曾見海氛袪。維時法蘭西,遂為強弩餘。兵氣倏忽消,輻輳紛舟車。先生半隱宦,拓地開菑畬。台陽富山海,山人亦足魚。先生於山中,永以愛吾廬。誰知浩劫興,割地等商於。棍槍無人掃,千里為邱墟。先生攘袂起,有憤不得攄。朝庭有子蘭,枉哭申包胥。倉皇戎馬間,南北行趑趄。越海去復來,囊橐無宿儲。不見漢衣冠,所餘多駏驢。關津不易過,寄跡嗟籧篨。當年華屋處,再過無人居。伏莽時時起,十室九室虛。滄海颺塵後,無復返其初。先生長太息,決計問歸途。君家粵東路,地即古番禺。亦曾遭英夷,奪去海膏膄。伊昔林文忠,至死三嘆吁。有計不得行,謀國誤姦誣。虎門鑄大錯,籌策至今行。茫茫五虎洋,萬國來揶揄。汪黃今再生,遺禍遍海隅。粵海雖麤安,虢亡行及虞。今日廣州潮,輪舶環郡郛。山海失巖阻,黔首其攣拘。君歸亦何樂,聊為妻拏娛。我思禍亂中,素志不可渝。祖生中流楫,氣足吞羯奴。西夷侮我甚,謂我無良圖。瓜分指中夏,囊括鼓嚨胡。我笑夷人眼,咫見見糊糢。宣識中華勢,衰乃盛之符?君歸求黃石,慎保千金軀。可憐兵燹災,到處無或殊。君地與毗連,曷勝望倉梧。滔滔鬱林水,須慮走湛盧。官軍成鉛刀,不足張威弧。我輩何從計,不禁碎唾壺。時事且勿悲,請為君歌呼。去年見君面,一拜識眉鬚。嶙嶙聳傲骨,迴異風塵趨。逢人輒面質,不為時俗諛。詩文存正聲,瓌異過璠瑜。我讀釣龍歌,高調入云衢。稽康廣陵散,不道今未無。有作皆唐調,絕不為喁吁。傷時生感喟,杜詩與淚俱。平生復蕭索,閱歷貔生貙。愧我非終童,未能棄關繻。空送先生去,不共先生徂。秋風吹遠道,落葉客身孤。東西馬首瞻,悵惘失朝餔。遙遙滄海上,帆片有云鋪。一去難復逢,望君眼亦枯。粵山千萬重,君去飛舳艫。
·遼東感事存二首
伊昔長白山,有眾纔一旅,熊熊五十甲,一朝拓疆圉。左斷鴨綠江,右斷洋河渚。燕薊失千關,咸陽懾一炬。當時佽飛兵,威行無敢御。當之輒破摧,龍蛇為雀鼠。風云草昧初,前羆而後虎。中天下雷霆,兩遼僕旗鼓。至今瀋陽東,猶作豐沛土。如何及後毘,不能守堂戶?王氣三百年,一朝淪狄鹵。原野塗脂膏,山川蕩干櫓。登高望陪京,烽煙亂如組。峨峨摩天嶺,流血滿寰宇。黃埃榆關昏,白日長城雨。
登望古戰場,憑弔古戰跡。骸骨高於山,陰森風云積。日落大旗昏,鴟鴞啼格格。倚海作窮荒,直北起沙磧。當日爭乾坤,此地幾兵革。覆屍河水渾,流血青山赤。至今畎壟間,時時拾遺戟。巍巍京觀封,尚足動心魄。故老無一存,豐碑有千尺。覼縷攻戰艱,歷年纔二百。居人泯瘡痍,水火而衽席。云何苦劫灰,重燃今赫赫。他族喪較多,池魚殃亦迫。城下積鯨鯢,泮林棲累馘。寢室紛干戈,豈曰等觀奕?燹火激電光,蓬沙雜鋒鏑。汪汪巨流河,毒瘴難為滌。閱世千萬秋,終天泣銅狄。
·詠古四首
驅軍浴陽城,下馬皋門道。憑弔晉時人,胡塵淨如掃。昔者群氐狂,惡氛滿蒼昊。臣庶供醢葅,帝王為輿皁。倏忽無一存,乾坤旋再造。夷吾彼何人,憂心空似擣。不見祖生鞭,直向趙王堡。於今緬遺蹤,何處容夷韵?伊水澗■間,秋色來浩浩。遙望陸渾山,平原滿秋草。
西樓六千里,東樓遙相望。■〈女石〉鞨何丑夷,夸毗稱人皇。中原凌替日,耀馬中山陽。後者居降邸,乃有東丹王。雄猾阿保機,餘風何愴涼。氈袍左衽人,事蓋人大梁。打草棄城走,惆悵登愁岡。行人渡遼水,不見古臨潢。天祚百萬兵,兵威忽不颺。堂堂古雄國,早先弱宋亡。悲風從東來,原野渺茫茫。頹垣廢宮殿,草低見牛羊。
走馬遊汴梁,出入汴城門。哀哀啼杜宇,上有古帝魂。虎狼群女真,南牧萬馬奔。一鞭驅北去,八百趙王孫。後日覆金族,乃仍青城屯。妃嬪及王子,流血京城昏。蕭條土蔡州,黃傘投空村。江南天水碧,猶有半壁存。天興靖康年,天道誰與論。荒荒瓦礫中,向日慘不溫。
登臨陟華岱,滄海望洪波。白云滿天末,鴻鵠飛鳴過。慨焉奇渥溫,於此統山河。中華群驍傑,俯首何其多。運去蹈坎壈,時來生嵯峨。濠陽淮泗間。躍馬起橫戈。壯士揮返曜,英雄挽頹■〈氵阤〉。九州忽如砥,泰嵩不可磨。何以乾坤毀,日月又蹉跎。於今四海內,白狄舞傞傞。大荒蹲獷獥,黑洋發蛟鼉。自東欲徂西,烏兔相蕩摩。
·愴懷身世感
東坡三十九,己悼勞生半。陸機四十年,亦起逝者嘆。我更逾三秋,微塵與紲絆。出處無可言,沈淪不勝怨。歷歷數遊蹤,瓜泥真汗漫。北過荷蘭城,南登延平觀。航海三、四回,不離閩海岸。東望山阻深,西歸海中斷。功名等云煙,科第失風漢。歲歲秋風生,空作去來雁。春雨長安花,無由走馬看。偶歌梁甫吟,時鼓稽康鍛。冷食閉門齏,熟謝因人爨。萬卷當百城,頻年惟伏案。氣盡處籠鷹,身是棲籬鷃。嗟嗟長夜中,不能得一旦。身世方沈湮,時世忽危亂。海島早滄桑,瀛洲大糜爛。干戈似蝟毛,民庶紛魚竄。詩書既焚燒,衣冠亦塗炭。耆舊半云流,朋儕又雨散。世異人已非,星移物復換。顧我賤頭顱,奈何蒙此難?忽忽棲山中,悠悠吟澤畔。
·早起看山
岧嶢海外山,峭立滄海岸。曙色數峰青,日出銜山半。天光一以明,餘霞入波散。直北雞籠山,沉沉沒霄漢。南面玉峰尖,微云碧空斷。遠樹圓如璣,岩骨露粲粲。藤蘿入岑苔,煙嵐生瀰漫。淡墨雜焜黃,山容倏變換。潮雞鳴一聲,居人識時旦。我起倚樓檐,屏風恣展看。
·謝先為生壙,來徵詩,為題四作(稱「先」,仿史漢「恢先」、「鄧先」例)
人生如蟬蛻,終與大化遊。面目如芻靈,尻骨如輪輈。有時歸一盡,處世如寄郵。彭殤豈異致?物宰無短修。糞壤同螻蟻,早暮同蜉蝣。如何不達人,視死如視仇?豈知身在世,未死猶贅疣?或有浮慕者,遠企神仙儔。神仙不可期,王棺來無由。亦有放佚人,未死營糟邱。或作終隱計,既老營菟裘。皆非曠遠觀,高厚一身囚。何如謝先生,乘氣出九州。請謚冥漠君,荷鍤隨老劉。牛山規兆域,馬鬣栽松楸。陰湯作欑輴,天地為堲周。近在鍋鼎山,豫凶及■〈穴上之下〉幽。華屋告生存,蒿里歌勸酬。豈似杜元凱,生前營首坵。西瞻晉宮闕,東奉二陵秋。同人車三過,腹痛莫淚流。千秋萬歲後,爾我皆枯髏。生誄陶淵明,安命素所求。生祭杜牧之,埋骨寧所憂?我來進生芻,一笑先生休。
黃土搏作人,幻成億萬身。一朝墮黑劫,千里為幽垠。人物委蟲沙,江山生鬼磷。哀哉東瀛土,竟與北邙親。千峰萬壑間,慘淡蓬蒿塵。華表歸遼鶴,城郭殊人民。惘惘市廛間,如行墟墓濱。真仙泣銅狄,故老悲荊榛。積骨封三觀,薄殯盈九闉。家家守俘馘,日日輸鬼薪。蓬萊氣寂寞,薤露聲酸辛。大哉方壺圖,亦與生壙均。生者永埋沒,死者永沈淪。視死如視生,我愛謝茂秦。謝客願生天,青山豫卜鄰。地非故鄉故,體是陳人陳。經營壤泉異,封樹窀穸新。嵯峨石翁仲,犖礐瓦麒麟。世已無華夏,君自享秋春。於下開隧道,於上開墓門。未掩萇弘魄,先招屈子魂。天地供幕席,風火俟轉輪。泰山為■〈虛〉俎,北海為犧罇。大塊為鼻祖,百代為云孫。太祝歲祈死,少微月告存。遙懸歸寢地,親署葬詩墳(人謂葬詩墳,謝君句)。生抱無涯感,死抱不朽尊。未生未死間,皆以駢論。曠達同司空,滑稽異齊髡。後有憑弔客,呼作謝公墩。
軀殼落塵垢,跼■〈脊〉邱陵間。遊方海水淺,卷土蓬瀛孱。且夕騎箕尾,直叩天閶關。天上覓方域,願近白玉壇。云幢夾左右,願賜白玉棺。玉女導我馭,前鶴後青鸞。香案列上清,叨廁頑仙班。再拜陳下方,苦劫浩漫漫。人人歌虞殯,京觀立巑岏。臣身幸高舉,不願埋塵寰。帝曰汝凡骨,應墮海東山。山中有方相,勾陳玄武仗。其位避孤虛,其氣佔生旺,其星周十二,月吉辰交向。可喚焦先山,休嗤郭璞葬。龍脈雙峰矯,牛眠千里共。趺龜載穹碑,石虎峙虞壙。羅叉不汝殃,蝄■〈虫兩〉豈汝抗。汝或厭凡囂,茲山即芒碭。山下長蒿萊,佳城鬱鬱哉。星星白榆樹,早有靈運栽。誰何荒空洞。不見有形駭。為言存生兆,將待身後埋。下山訪其人,古服方外裁。道貌迎我入,一揖笑口開。自道今生戚,十載傋棺材。滄桑天地老,萬化皆塵埃。逝者咸藁去,零落金銀台。安得逐邱首,白馬素車來。邀餘作比鄰,千載共一壞。如此良得所,所見清淨土。尚祈正寢終,地下脫諸苦。世界入荼毗,毛髓伐彭祖。無死辭爽鳩,失國哀杜宇。碧海從爛枯,青山藏臭腐。松柏垂千年,桃茢袚百蠱。他日杜公陵,今朝蘇父圃。輸與長眠人,數娛萬萬古。
南山可為槨,泰山可為銘。茫茫坤輿城,屍解鴻毛輕。日月升玄墟,云霞起赤城。笑把東星袖,揮手騎長鯨。神仙自有骨,何必在紫清?遙尋盧敖洞,蛻去餘空阬。又見王喬棺,虞墳一夕成。峨峨嵩高間,浮邱伯所營。大山小山霍,南斗北斗衡。陵谷己陡徙,況乃穴鼯鼪。我友謝夷吾,素有猿鶴盟。青山舊息壤,遺下廣漠瑩。陸沉身不壞,沆瀣壽長生。何藉一抔土,遠與天尊爭(用吉頊事)。寓公聊寄託,大造自踐更。豈無榑桑谷,亦藏太乙精。峴水日以淺,峴山日以平。龜筮不可知,往事問巫彭。方君誓墓時,蝸角正吞併。劉安謀舉宅,地軸東南傾。君作遼東鶴,空塚亦崢嶸。他日芙蓉主,不讓石曼卿。
·傷三兒彌月殤
我生已不辰,我命有所制,渾沌七尺軀,陸沈半生世,五角兼五窮,四十有四歲。頗謂大困深,或有小汔濟。今年九陽月,忽有三男筮。皇皇寢在床,呱呱墮於地,雖異槐植門,或比蘭生砌。亂世得添丁,窮途獲束幣,閥閱無勳名,詩書有苗裔。雖無充閭心,猶堪告考祭。客至試啼聲,我聞輒破涕。多男比多福,此事亦不細。況我香山集,尚待衮師繼。王氏三珠樹,竇氏五枝桂,後日王仲淹,不患史無系。奈何我命艱,未興而有替。閬胎匝月生,泡影一朝逝,有如老樹花,忽為嚴霜斃。濬沖孩抱物(晉史作王衍,此用世說),悲傷不自掣,哀腸芒刺多,愁眼昏霾曀。痛矣泥塗身,生育亦幽滯。往時瓦徒弄,今時玉遽■〈疒〈癶上土下〉〉。天荒地老中,復揮思子淚。吾父孝恭公,慈祥而孝悌,隱德及多人,和光消眾癘。豈有於公門,不及張湯第。我兄幸繁衍,而我獨侘傺。或者我持躬,不免有乖戾,司命告於天,佞魃讒諸帝,奪去寧馨兒,俾減傳經計。豈知淪傖荒,早已等輿隸。斯文一線延,妄想千秋繫。詎比劉殷家,七兒分七藝。區區不畀余,造物無乃厲!
·登高邱
聞道中原地,岱峰與華岳,萬里連天高,去天不盈握。紅日懸一丸,青旻摩四角,云雨藏半山,俯焉下雷雹。眾山為列孫,九華如一礐,滄海失汪洋,江河去■〈帛系〉邈。崔嵬不可登,止足佺與偓。如何跛羊群,一朝起踸踔。森森松柏林,將焉悲濯濯。安得猛虎居,永免藜藿剝?
·喜次兒十二歲能詩兼畫
我少解詩文,作書性所拙。下筆走龍蛇,自笑同■〈木骨〉柮。至於六法間,更不識毫髮。每羨畫書詩,昔人成三絕。輞川圖中景,米家船中物,時懸吾心目,誰能相彷彿。吾兒秉幼慧,遊思造化窟。濕墨入鴻濛,佳句出倉猝。有畫兼有詩,文字亦勃勃。但此俱末藝,未可衿寶筏。鄭虔老畫師,王維徒詩佛,儒生抱膝吟,貴能知治忽。區區筆墨中,小材同線襪。右相馳丹青,跼促伏堂闕。庶子號浮華,承平空黼黻。汝果為通才,須立鄴侯骨。早慧未足奇,老成斯卓越。方今天地非,有才良拂鬱。滄海橫流時,無才更沈沒。萬卷床前書,供汝自除祓。汝以藝為遊,勿以藝為淚。有成作班超,無成作楚屈。
·生四庶男志喜作
年華迫老大,生意近蕭瑟。陸沈海外仙,潦倒溪中瘠。何意今年冬,艮男添一畫。秋柳發傍稊,晚荔挺偏側。赤足盧仝婢,累騎阮咸息。我有望子心,素無譽兒癖。未卜賢與愚,敢期過於軾。今者溷傖荒,生才亦何益。願汝為販脂,可以供索悉。但我重詩書,斯文留一脈。海東雖變遷,由東不移易。區區盼添丁,時時望雄特。等是漢子孫,而今淪外域。童子提印戈,渠知衛社稷。汝生在今茲,中原紛鼎革。俟汝長大時,祖邦或保赤。陶侃本庶支,壯志起宗祏。願汝作雄飛,補予為退鷁。時勢趨夷風,願汝守孔澤。汝生喜呱呱,我名戒赫赫。汝祖有餘慶,汝輩食舊德。曩年痛幼殤,心酸淚沾臆。今年添幼孩,心快夢生翼。姆養在西家,非同康樂匿。他日攜歸來,有兄能汝惜。汝在三母間,俱看為拱璧。未知作阮孚,聊應呼謝客。
·書次兒槱十四畫所作山水畫
余性愛山水,偶涉輒成趣。引領東南峰,日夕起煙霧。陰晴風雨時,崎嶇心遙注。重重邱壑深,無因得小住。宗炳五嶽形,空從夢中過。何意此圖中,一一江山具。石岩峭以幽,瀑泉奔而赴;曲崖藏松杉,飛甍隱林樹;茅屋幾人家,小橋通來去;遠塔想鐘聲,白云有深處;僻經紅葉蹤,漁樵相對語;回首望大荒,長江涵陰曙;煙帆縹渺中,潮流變朝暮。自昔郎士元,愛題瀟湘素,未若孟襄陽,洞庭任迴泝。吾兒有天機,恍入湖山路。我神為之移,載發像霞痼。輞水出新裁,武陵尋舊渡。一時玉筍班,兩見虎頭顧(猶子璽嘉亦童年工畫)。朱家小米傳,坡老小坡慕。我惟裕文章,願汝衣缽護,況汝詩與文,妙才兼幼悟。慎勿泥雕蟲,自封龍駒步。
·見槱兒畫蘭感題
我愛鄭所南,蘭根不著土。懸立海天中,曠若無所睹。霜深雨露稀,幽寥自千古。荊棘滿世途,出門即豺虎。藜藿亦乾枯,孤芳尚何取。橘頌無迴風,蕙蓀成茅茹。鳳凰受詒笯,鴆鳩以為處。戶艾服盈腰,芳草迷故宇。吾兒階下秀,胸懷九畹譜,詩中有騷心,畫中有香祖,相對情為怡,頗解塵埃苦。雖在童稚年,已似蘭生圃;異時當根荄,破空川環堵。我衰汝長成,榮枯互相補。悠悠大荒東,行吟自得所,何必沅與湘,始可培芳杜。即比揮毫間,已是玉屑吐。翛然倚江皋,臭味不余忤。相期臨清流,風騷繩素武。尚留五柳居,待作三經主。
·七言古體·
咸陽懷古
鄴都懷古
汴梁懷古
臨安懷古
述事與乃營書後
打鹿行
楚軍行
豔歌行
短歌行
春寒,林仲偕從弟過鹿,酒中述遊跡並庚子在京時事,歌以寄之
客有矜示銅雀瓦硯者,賦此靳之
地震行
遣意漫賦
遣意再賦
後銅雀瓦硯歌
謝君生壙詩意有未盡,作放歌第五
生壙詩歌第六
生壙詩歌第七
生壙詩歌第八,即以為跋,並靳謝老
圓明園失寶嘆
登珠潭嶼偶詠
雞籠港漫遊感事
·咸陽懷古
立法原為萬代計,國史千秋紀二世。彭城周鼎不朝王,誇誕當時稱皇帝。渭南王氣今蕭條,遺事不敢問漁樵。秦時苛政依稀在,十二金人哭前朝。當年雄風何聳栗,並吞六合入胸臆。銷兵毀書黔首愚,不圖天下酒徒得。長蛇猶未出人間,祖龍封禪上泰山。山頭風雨亦效暴,馨香似惡秦人頒。歸來置酒咸陽里,爽鳩有樂願無死。三千粉黛盡六官,百歲靈舟求萬里。朝朝歌舞阿房中,五丈旗邊滿悲風。江上璧催死喪至,殿頭鏡閱興亡終。萬里長城齧白虎,章台上林一杯土。銅人翁仲在宮前,塵世銷磨已千古。行人過此痛一場,當日黎庶何火湯。可笑荊軻疏劍術,可嘆壯士誤椎傷。鑿山填海無所懼,衡湘江口大風遇。伐木焚林餘赭山,至今依舊花萬樹。渭城城頭烏夜啼,騎馬鞭指秦關西。得雄者王雌者羈,何處秦人祀寶雞。
·鄴都懷古
風高日落臨漳河,百戰江山賸逝波。人生千古成朝露,誰唱當時橫槊歌。可嘆沐猴亂天紀,坐使奸雄據鼎耳。叔季周公意作王,末造文王終傳子。意氣當時亦壯哉,走馬賦詩銅雀台。屈指英雄天下小,吳中河朔如嬰孩。豪情直欲無赤壁,百萬軍聲似迅靂。艨艟千里生烽煙,江水半邊飛蘆荻。月落星稀啼夜烏,南來繞樹失高梧。金陵王氣出炎火,鄴下健兒燒螯弧。從此三分勢已定,委鬼歸來竊國柄。鎧甲萬蟣已紛生,中原一鹿誰相競。可憐雄心兒女長,床頭夜半更分香。廐下槽空來石馬,殿前瓦落飛鴛鴦。半生心事歸一夢,擊破唾壺王處仲。篡奪成功魄已褫,子女累人情可痛。華林園里花亂飛,建安風景已全非。樓頭夜半吹歌管,莫問當年魂夜歸。樂府於今歌殲露,昔日官人亦織屨。七十二墳草青青,誰家猶望西陵墓。
·汴梁懷古
汴水匆匆流日夜,行人駐馬汴城下。彷彿依稀遇鬼兵,誰是當年痛哭者。當時此地起樊樓,賣酒縣燈月似鉤。煙花風雪遊人路,宣和天子亦無愁。可嘆朝中公媼相,顛倒廟謨無善狀。青苗壞事號繼繩,花石奉迎稱供養。花石人間土已焦,九重宮殿接神霄。秦皇童女尋樂去,漢武金人捧露翹。縹緲神仙無所補,民窮天變生鼙鼓。胡馬已逐泥馬歸,神龍真到黃龍府。爭勸鸞輿走出城,無人殺敵摧虜營。匈奴已得中原土,澶淵猶思城下盟。可憐宮車被催迫,煙霾漠漠青城塞。萬乘至尊辱青衣,不死江山死五國。去時官渡花亂飛,冤魂不作杜鵑歸。冰天雪窖灑荒淚,只有蘇武近龍闈。今日還上陳橋望,河南河朔不堪痛。遊上爭上玉津園,恰恰烏鴉啼午夢。回頭何處故汴宮,樹樹南枝不北風。黃楊三本猶在否,花落花開汴城東。
·臨安懷古
賸水殘山看一角,半壁云煙亦消剝。黃塗典午在錢搪,江水清時汴水濁。汴官行在去已休,先君九子一人留。天下豪傑紛紜起,痛哭呼號復國仇。泥馬蒼黃忽南渡,英雄戮大中原路。可憐早計失偏安,四十縣鐵難鑄錯。朝朝王氣秦城多,檜樹橫斜無斧柯。有頭壓日無光色,壯士朱仙喚奈何。一日金牌十二召,父老號咷難復笑。冤禽有恨處處啼,杜宇無聲時時叫。三字獄成事已非,五國乘輿不復歸。軍中有環呼二聖,宮里無心夢兩闈。堪嘆當時寄半臂,日日冰天望軍至。人子有顏立乾坤,孤臣長下滿襟淚。當時猶上瑞應圖,欺人豈得欺天乎?高名能不作功狗,騎驢惟有上西湖。禾黍春來滿阡陌,萬里河山一准畫。行人莫復上蘭亭,冬青樹樹千年碧。銷金鍋水深更深,世界晚霞猶似金。清明上河圖畫里,萬古千秋後人心。
·述事與乃營書後
歷盡巉岩經滄海,一波未平一波駭。經盡波濤涉崎嶇,一嶮未終一嶮逾。我行已過千山萬水路,胸中空有明月珠,眼中空有方壺圖。回頭試說風塵事,疲於津梁否耶無。初入鏖戰荊棘里,心似荊卿懷利匕。怵惕談笑兩有餘,水濡火熱氣不靡。下場蹭蹬涉關津,風云泥塗在一身。方把心情驚爨尾,又將況味嘗勞薪。歸來秋風颯颯鳴,耳邊猶有波浪聲。無端霹靂空中下,報道孫山名下名。自是文章憎命達,利鎖名韁苦難脫。雷煥劍藏十年光,卞和玉愛雙回刖。蕭蕭颼颼寂靜間,君書寄來自前山。大羅誤傳青島信,激水若怒蟄龍蟠(來書言曾聞捷信,後代為不平)。君遭與我俱落拓,君更窮途受飄泊。人生無數翻複事,吹簫莫唱聲聲錯。聰明本與命為仇,華亭老子倒騎牛。想其睥睨人間世,習見積薪顛倒成玉邱。君不見駑馬立仗在御階,驊騮騏驥骨如柴;又不見野雀獻瑞上玉堂,麒麟鸞風驚不祥。笑余枉學屠龍技,技成三載無所試。與君相傾杯酒中,酒酣一座生雄風。與君相話夜燈下,燈殘千里知音寡。去日得交張汝南,把臂共發千秋談。汝南已死不可作,輒作淒風苦兩不可堪。琴書几席時相貺,雄心因之減二三。此意惟君得深悉,今日徘徊無所質。一紙遙寄王郎歌,明日云山相對出。
·打鹿行
崱屴千峰復萬峰,峰峰如劍向人摐。密密藤蘿看不見,中有千年鹿養茸。一群猙獰出蒼狗,林中三鹿五鹿走。腥風惡獸躑躅奔,山豬趨前熊趨後。獵人持鎗林中藏,不期中肩期中首。負鎗復向云霧中,窮冬莽莽生悲風。捫壑攀岩作猱上,楻榛但見青濛濛。逐鹿深山道,山深惟荒草。相傳上有瓊瑤台,復說中有金銀島。逐鹿不知山淺深,時時路傍逢洞韵。洞韵深居窮崖陰,逢人殺人無人心。獵人見韵如見鹿,韵群鬨散如驚禽。打鹿取藏澗中水,或雜黃獐兼野豕。十日挈出向冰壺,腸肉既佳味亦美。身帶山中煙瘴歸,歸到家中與婦子。■〈火背〉肉把酒共酣呼,鹿臭在衣血染鬢。鹿蹄可以換斗米,鹿茸可以市珍珠,鹿角熬膠養身軀。打鹿之樂何如乎!打鹿不畏苦,使余從軍氣如虎,漢家狗屠視如土。
·楚軍行
左侯手握蛟龍螭,光弼變色令公旗,百隊雄師下浙江。十萬妖氛驅如糜。運籌決策多奇中,出幕初吐風云時。盤根錯節颺天刃,熊罷虎豹歸幄帷。英雄出世能揮霍,西窮雪窟東雷池。長驅殲寇入粵嶠,指揮疑有風電隨。奮颺威武出玉關,徘徊顧盼定天山。已戡禍亂清湖海,又著功名到樓蘭。共道回疆蠶叢險,復有強鄰虎視環。一群壯士能酣戰,直渡烏孫冰水寒。迴鎮河隴稱無事,修飭邊儲重疆寄。餘威復出靖朝鮮,楚軍之鋒經百試。憶昔甲甲佛朗西,天驕犯順興鯨鯢。富良江上紛兵氣,滇山粵海生鼓鼙。維時楚軍能赴斗,蜰碍■〈豸契〉貐空奔驟。砲雷滿地煙滿天,鎮南關前諒山後。粵中大將馮子材,矍鑠橫矛軍中來,身率二子為死戰,後勁蘇(元春)王(德榜、孝祺)衝陳開。老臣健將爭奮袂,掃盪佛軍如塵埃。軍鋒正利軍心銳,廷臣許和事已哉。我聞楚軍劇雄絕,馬如遊寵刀如雪,鞍轡槍柲生光輝,士氣生飲黃獐血。壁壘陰森難得窺,笳聲吹得暮天裂。左侯一死彭侯終,水陸軍無大楚風。旌旗掃云全失色,浪淘沙盡大江東。就今區宇生荊杞,欲賦從軍鼓聲死。傷心無復聞饒歌,空聞日蹙國百里。
·豔歌行
捲簾忽茁老蛟鬚,燃燭忽唾驪龍珠。紅瑪瑙椀青珊瑚,登筵為君祝歡娛。窈窈神妃在堂隅,長眉修程立斯須。瑤旗翠羽蒼虎符,即之若有還若無,將以飫之無靈巫,我所思兮在遠途。靈風閃爍霜雪膚,酌君壽君歌吳歈。
·短歌行
有客東海騎白龍,上窮天漢叩蒼穹。天上白榆何叢叢,種滿帝庭翳帝宮。羽葆不見青芙蓉,羽人寥落寡追從。祥麟威鳳散郊際,欽■〈丕鳥〉獨喻來當中。有懷欲陳豈得終,雷聲天半鳴隆隆。誰知下界萬里隔,天門一線無路通。
·春寒,林仲偕從弟過鹿,酒中述遊跡並庚子在京時事,歌以寄之
我嘗樓頭望滄海,長恨懷抱不得開。春寒連日風和雨,忽聞客自山中來。客樓詩酒縱談讌,■〈彳光〉彿高李登吹台。眼前吐氣無蓬萊,抵掌大塊如塵埃。就中一人自遠至,行盡中原萬里地。西拂華岳東泰山,北沿黃河南淮泗。太行秋色馬頭來,吳苑曉霜襟面漬。朝浮淮水江水舟,夕宿焦山金山寺。半渡聞得廣陵鐘,六橋看得西湖芰。吊古屢酣燕市歌,感時直下雍門淚。酒半為我談帝京,巍巍宮闕妖狐鳴。風聲鶴唳無人色,戈船紛到西洋兵。將軍死綏天子去,關河咫尺無由行。鬼火燐燐照白骨,虎牙戛戛騰陰坑。君也萬死寄一生,先時躡履出昌平。驚魂未定更浪跡,到處訪古停行旌。駐驂才聽華亭鶴,挂席去狎扶桑鯨。壯哉風濤萬里程,可憐塵事無一成。君談未已我長嘆,世運於今是極亂。東西夷夏潰長防,南北河山歸糜爛。吾台已付弱水沉,中邦亦共破舟看。縱覺黃圖終崛興,不免黑風此吹散。中宵難著祖生鞭,空聽雞聲號至旦。酒間慷慨欲悲歌,門外風多更雨多。北斗沉天夜滂沱,我歌斫地君則那。君家詩思沉如湧,大山小山能唱和。其一中原歷險遠,其一海外歷驚波。眼里多少舞天魔,流露詩間即楚騷。他日示我一尺卷,下傾滄海上銀河。
·客有矜示銅雀瓦硯者,賦此靳之
嗚呼!橫槊奸雄骨已朽,銅雀雖在亦何有。殘瓴斷甋更灰塵,文人好奇空寶守。高台當日幸不傾,漢廷刀筆無公卿。文舉禰衡何處去,鸚鵡洲前恨不平。老瞞空負文學名,禍人家國一老兵。遺台廢址堪作唾(朱元章有唾硯事),鸜之鴿之辱眼睛。吾家所好玉帶生,不然五鳳年磚亦怡情。名人遺愛雖雁鼎,把玩猶勝饕餮觥。聞說瓦出漳河底,百不一真欺墨史。奸雄作為無不為,後人一硯胡復爾。當年作賦開鄴宮,七子獻頌爭趨風。豈知漢家成瓦碎,銅人露泣當塗中?此硯流傳良有數,奸人豔事非細故。臨漳不見銅雀基,石工夜發高陵墓。
·地震行
今年二月二十三日,天甫黎明,地忽大震;罹其災者,嘉義地方最慘,斗六地方次之,嘉義、斗六之間,山裂溪沸,幾成邱墟。
維歲丙午月剛卯,天柱傾頹地軸撓。星辰易位山川崩,五行二氣同紛攪。日月未懸天未開,大造莽莽飛黃埃。巨靈怒劈太華來,坤輿散破聲如雷。六鰲斷足化黃能,媧皇一見心為哀。哀哉城郭闤闠蒿萊,血肉膚驅為廢骸。高岸深谷何所有,不見人煙唯陰霾。初如大塊搏抔土,神工鬼伯擂地鼓(凡地震之初,地必鳴,地鼓出廣輿記)。人寰簸蕩無立錐,海水翻騰有飛弩。驚心下界多遊魂,轉瞬九淵欲沉羽。陷落諸羅十萬家,人物邱陵盡泥沙。四海龍戰玄黃血,千山龜圻縱橫叉。不信乾坤又灰燼,可憐髑髏皆齒牙。哭夫哭子哭父母,慘淡往來魯國髽。豈知蓬萊昔翻覆,神仙久已沉大陸。地上龍蛇多殺機,民間雞犬爭觳觫。雖有孑遺半死生,阿旁阿鼻怒獰獰。暫偷食息魚遊釜,終見漂流蟻滿城。天心如此已可嘆,何為此遭益糜爛。當今有幾蟣蝨臣,浩劫無窮供蟲患。欲排閭闔問天公,天關沉沉漫復漫。俯視羅山斗六門,山飛川走坤維斷。
·遣意漫賦
足下碧落凌三千,胸中云夢吞八九,不能富貴求神仙,惟有讀騷痛飲酒。少年樂水兼樂山,適興問花更問柳。此日落拓無所營,窮愁老景來相守。丹藥難駐玄髮身,■〈糸辟〉絖空作不龜手。甘羅既相鄧禹侯,笑余四十徒腐朽。世外自負龍鳳姿;山中惟將糜鹿友。欲免衣冠優孟容,永甘形塊哀駘丑。邇來傴僂循牆走,獨坐無朋行無耦。紛華我知亡是公,流俗人喚支離叟。塵途有跡風憐蛇,滄海無情云變狗。季野滿腹儲陽秋,強與旁人相可否。百煉剛腸繞指柔。偶生芒角澆一斗。不平時作老龍鳴,長嘯卻同獅子吼。
·遣意再賦
世間已置六尺軀,身上猶存三寸舌。南溟之鵬北海鯤,屈伸變化歸一瞥。我生骯髒四十秋,如何枯株長守拙。閉門鬱鬱無所為,如頭受髡足受刖。颺尻欲作萬里行,車已無輪馬無軏。干將生就百煉鋼,嶢嶢之齒堅不缺。年華一耗身漸柔,■〈髟上思下〉■〈髟上思下〉者鬚星星髮。冥心思與大化遊,蛇困求蛻蟬求脫。造物閉我■〈禾康〉覈中,鼠肝蟲臂徒生活。愛我謂我有用身,惡我笑我窮死骨。我自渾沌隨造物,滿腔藏有萇弘血。世途列子悲濕灰,岐路楊朱泣迴轍。傀儡新自西洋來,黥鉗大為我輩設。我已土苴視功名,時猶衮冤矜閥閱。破壞仁義其窮奇,均輸食貨亦饕餮。江湖魏闕同一邱,願從泥龜作跛鱉。
·後銅雀瓦硯歌
百金購一石,千金購一瓦,不知何代物,云在魏王宮闕下。當時歌舞充鄴中,碧瓦朱甍銅雀銅,豓傳百世成寶玩,至今不數高觀宮。或云晚出香姜井,六朝陶可三國等。此齊避暑離宮物,古香古色龍山冷(香姑出太原龍山冰台閣井,丹鉛錄謂後來銅雀硯多以高齊香姜瓦為之)。玲瓏光襯宣德瓷,斑駁黝甚汾陰鼎。漳河之底不可搜,冰台閣畔人爭領。兩雄一例盜帝王,曹家風雅飛鴛鴦。求魏得齊亦安用,未似書家王與年。今日甘泉傳漢瓦,長生篆字兼未央。惜哉後人不磨琢,定州高廟無同光。分香賞履人安往,繐帷誰望西陵上。千載硯工采璞來,當年七十留偽家。摩挲古物說奸雄,橫槊賦詩亦可風。杭州網得江心硯,終勝真藏許敬宗。
·謝君生壙詩意有未盡,作放歌第五
嗚呼!人生不得登神仙,鼎湖白日凌紫煙,飛昇去拍洪崖肩。要當兵解沙場邊,馬革裹屍載馬韉。又當犁穴匈奴庭,歸來築塚像祈連。或為樓船輿襯出橫海(歷來出封海國,輿襯出海),誓澂裨海清神堧。赤松黃石從此逝,脫身九地兼九天。不然穿壟近要離,高人烈士好墓田。或如虞翻死海上,青蠅吊客來周旋。或如憤世申屠狄,懷沙負石沉流川。台佟矯慎逃穴中,岩棲谷飲為高騫。如此落落皆不朽,俯視一撮塵土猶蹄筌。浸假抱馘老死甕牖下,便與劉伶埋去方快旃。抑或肉胔委途路,下飼螻蟻上鳥鳶,附贅縣疣歸一潰,無覆無載無垓埏。奈何瘢痕爪跡留,眼前有土一簣岡一拳。一副頭骨付兒孫,異時拋擲荒山巔。减凑入地號生壙,疑生疑死然未然。豈知人生在世同一夢,夢中生死誰分焉。生為羈旅死為歸,死或安逸無拘攣。或為蝴蝶或魚鳥,或蕉覆鹿蛻解蟬。無何有鄉好歸宿,不知誰氏庶流傳。天壤地文俱多事,日痙月竁殊糾纏。生前鑿竅失渾沌,死後瞑目獲晏眠。醉生夢死夢夢中,翻覆不覺變坤乾。一鍤一鍬誰與我,或封或樹咸無權。邇來滄桑逾十載,市墟壙地難自專,渴葬藁歛求速朽,募山買水空使錢。有時裸焚付燼灰,慘於陳肆滿壑填。古碣今碑紛狼籍,生王死士罔垂憐。羨君及早計一廛,空寢穹窿今幾年。荊棘縱橫世路狹,墓門安穩山中穿,未死輒存既死想,將了姑留未了緣。近慕虛龕白樂天,遠謝騎鯨李青蓮。玉樓持板雖遲赴,夜壑藏舟終靡牽。殯宮預定沈子文,完柩待賦班孟堅。我來芒鞵籐杖登君阜。千峰如龍隨蜿蜓,前有林木後有泉,他日將表瀧岡阡。董相有陵名下馬,邵公何地聞啼鵑。一壑半邱君主客,千秋萬古誰愚賢。太華峰頭作重九,胸中獺祭皆豆籩。不懼摸金有校尉,豈愁發塚到彭籛。願君長作許季山(許季山將死,禱泰山得壽;見漢書許曼傳),願余亦作馬文淵。床頭兒女非正命,山上兆塋非寢筵。大荒披髮叫巫咸,地為方域天為圓。沒字高存秦代石,明銘深刻漢時磚。湘看云將豫皋復,風車霧馬遙蹁躚。倘復人間厄陽九,可許吾子歸大千。但恨中原無路近,一堆淨土讓人先。
·生壙詩歌第六
君胡不作丁令威,千年華表一來歸,化鶴無恨城郭非,學仙蛻去家纍纍。又胡不作楊王孫,棺衾不聽祈侯論,預命羸身入九原,葛藟緘尸尸不墳。我神為馬尻為輪,茫茫孰與大塊存。假如有壙無乃贅,況在生前弄狡獪。黃土已難覓牛眠,青山何必添蛇蛻。方今沉淪貉一邱,胡天胡地堪埋憂。奈父林中化拱木,王尼車下痛橫流。魯仲惟應蹈海死,佛澄詎得埋石休。君云托此聊寄意,樊川可居墓可志。衛生(名大經,事見二唐書)筮畢鑿幽宮,王績醉餘書葬地。碧云紅樹冬青枝,訪君石榻且銜扈。當效樂天傍禪塔(樂天遺命葬如滿師塔旁),勿為杜甫遷偃師。一水一峰須有我,寂居猶勝闍維火。安排姚勗有台依(勗作生壙曰寂居、曰化台),多事司空將客坐(司空圖引客坐生壙)。誰懷栗里生誄文,白衣誦與東籬君。願君莫詫豫凶事,會稽處士死良欣。
·生壙詩歌第七
裸葬或效楊王孫(傅奕亦命裸葬),天地陰陽為襠褌。藁葬多慕星甫謐(劉杳及訏歊皆效謐),籧篨麻約撩魄魂。文度故舟作棺槨,叔起黃壞無墓門(見南史劉歊傳)。辛愿日月供含襚,郭文石塊待屍蹲。是皆逍遙能齊物,肉神雖脫谷神存。況今時世大變遷,城市日日蟪蛄喧。人民衹作行屍看,山水渾如大■〈土遂〉昏。伊誰粉飾到幽寢,混沌翻以眉目論。人多謂君任放達,我道不達莫如君。既將一身歸大化,何事累土成邱墳?柳惠難望秦護壠,謝安未必宋爭墩。十松已非同李適,十畝亦不如照鄰。安琴虛設顧榮座,納麈空掩王濛麈。方歎乾坤入朽壤,無端邱壑思古人。趙岐壽藏畫四哲,袁閎土窟誦千春。繭室王樵因喪亂,寢車范粲遂終身。時世已非賢人逝,未逝形骸先自湮。君如九京有斯志,我願一瞑長相親。達人王敬胤,高士劉士光,磚甑坎土無封樹,蘆刼藉地為歸藏。褚伯玉埋書樓側,姚勤斯穴復真堂。玄貞處士逢左右,玄晏先生臨上旁。斯世斯人自千古,我來當爇一瓣香。可嘆世界淪東荒,芻狗萬物今輈張。鼠肝蟲臂成何用,蟻穴蜂壤稱尊王。憤時徐衍應投海,憤世屈平欲沈湘。顧歡卜墓剡山道,傅奕知死白云鄉。王無功壙寄河渚,柳世隆壙立倪塘。嗚呼!斯皆未死豫刻死,將毋厭世斷心腸。我作生祭王炎午,恨無生氣文天祥。
·生壙詩歌第八,即以為跋,並靳謝老
我與謝君尚生面,號咷尺素修相見。託友來求生壙詩,要余當作生芻奠。笑君欲聽雍門琴,笑君不來諛墓金,隻雞斗酒橋公事,異時腹痛莫相侵。我非食友非死友,平生未翦庾郎韭。如何表聖攜鸞台(司空妾鸞台每共遊生壙),竟望原壤歌狸首。聞君墓下獨優游,山中猿鶴自春秋。謝安不與人同樂,謝敷偏欲人同憂。稽康日月日惟養生,范燮時時復求死。山川尚悲陵谷遷,人物豈有安全理。一笑張融欲凌云,手執法華與老君。君藉我詩或不朽,我嗥君返倘無魂。自昔誄銘關素行,必待蓋棺論乃定。謝老依然肉食身,奈何匄我虞歌贈。我欲向君一嗚呼,奈君健啖顏如朱,骨相未是枯髏枯,肉相寧比臞仙臞。我欲向君試調笑,虛墓之間又宜吊。真卿曠達雖可思(顏真卿臨難,預指西壁為殯所),方朔詼諧殊未妙。占星我非大王公,君非歲星亦難料。漫儲一腔塊壘詞,借君一杯澆一卮。及今未泣洹水玉,勸君且進商山芝。
·圓明園失寶嘆
帝京玉座神仙府,圓明景物尤可數。熱河一狩宸遊空,阿房嘆息成焦土。元明以來重北京,左山右海環長城。王侯甲第戚畹里,本朝積累尤崢嶸。炎洲翡翠于闐玉,輦載長充尚衣局。金葉表書貢緬南,貝多羅經來身毒。當時萬國朝漢家,廓爾喀樂番琵琶。四夷遣子供扈衛,百蠻捧詔同云霞。誰知一旦分強弱,九重符寶嗟淪落。輿鸞倉卒出蒙塵,鳳藻繽紛從散■〈釋〉。歐洲遠海英圭黎,羅剎國與佛狼西,博物院中森羅列,御璽等於武都泥。中華此事最可恥,前為庚申後庚子。兩朝大駕棄奉天,九戎兵馬擾燕市。上方翠蓋珊瑚柯,拋擲荊棘隨銅駝。豹房象輅紛無主,螭頭鳳尾傷如何!在昔康熙稱阜考,瀛台福海瓊華島(皆大內之地)。九成避暑壯離宮,萬方悅豫親球寶。孔扇霓幢上苑來璿璣玉尺觀象台。六龍擁護千官出,八駿騰驍萬戶開。爭道中朝天子貴,尺圭寸瑁皆經緯。豈知園囿再邱墟,遂使彝器淪蒿蔚。承平鹵簿詣皇穹,青珪蒼璧並黃琮。典璽皇皇二十五,侍臣再拜乾清宮。偶然遊幸亦警蹕,萬春亭北千秋東(萬春亭、千秋亭皆在御園)。自聞海氛犯京室,羽林星校紛蕩逸。滹沱冰合麥飯空,長安氣盡琛璆失。嗚呼凝碧池頭兵燹煙,漆城蕩蕩誰控弦,宸章入草(後蜀謂珍寶入他國為人草)殊可憐。!禁閶鎖鑰猶難守,何況珠崖海外天。
·登珠潭嶼偶詠
萬山重重圍一水。四水圓圓浮一山。一嶼如珠點波間。一■〈氵义〉陡入蒼崖彎。其水澄泓明海嶠,其山高秀壓塵寰。其陽如展蓬萊顏,其陰如垂玉女鬟。山水天光共一色,水碧山青互迴環。水遠無梁山無磴,■〈山蹇〉嵼云霞不可攀。山開恍逢衡霍面,水轉疑入瀟湘灣。花發鳥啼波渺渺,獨有山靈時往還。我來凌風試徑渡,不覺中流風露寒。陰沉恐墜蛟龍窟,登陟又愁糜鹿頑。居人喜見山南客,導我請觀水北蠻。深山奇異不可盡,懸崖露骨樹生■〈髟上般下〉。我欲移家長此住,塵途擾擾山緣慳。
·雞籠港漫遊感事
白浪如山西北來,谽谺一線港門開。四山合沓東南障,遠海重見琅琊台。海水群飛今幾日,舊日山客已全失。中國樓船去似風,外洋煙突森於櫛。江山潮汐總淒淒,誰歟港中築斷堤。古蹟休尋鄭國姓,戰瘢堪詫佛郎西。佛郎西從西海至,甲申往事余能記。棄地雖由劉使君,颺威猶多李廣利。君不見三沙灣外二沙灣,佛軍白骨埋青山,戰船一年來一祭,峨峨京觀海漫漫。我行踏上獅球嶺,嶺頭戰壘猶堪省,砲台尚拂蛟漦腥,煙暈可吞鯨鯢影。何圖乙未上氛祲,十載關山變古今。重重岩阻無人守,日日淵沉海水深。海山自青水自黑,山頭旗交紅白色。山半今安日日營,海中今絕華人跡。自古山川劇變遷,誰似我生多慘戚!一丸海島天穹垂,非霧非煙閃倏吹。已矣人間無可道,泛舟仙洞仙蹤追(附近有洞)。回看洋樓船隖連海起,一幅云山戰場里。民間膏血浪沙淘,千秋盡入尾閭底。潮來潮去吊興亡,我亦望洋悲海市!
·五言今體·
曉渡馬尾江
登樓偶望二首
登樓即事
出馬尾江舟上即詠
出館頭海上即事
輪船渡台海上有見
晚眺
有懷
雨後過山院
曉起
歸鳥
內山即事二首
島上
海上
秋日
路上即景
向晚登樓
偶眺
野路
番山近事四首
·曉渡馬尾江
一櫂西風去,不知在何處?空江人語聲,回首三山曙。
·登樓偶望二首
悠悠天際水,渺渺木蘭舟,不盡登臨感,江河西北流。
日暮云無色,天低水有聲。關山極目處,猶有片帆征。
·登樓即事
一望蒼茫外,長天白鳥過。潮回江浙遠,船泊粵閩多。島嶼連滄海,云霞接薜蘿。月明驚夜夢,枕上吼鯨波。
·出馬尾江舟上即詠
■〈一上且下〉古滔滔去,洪濤日夜鳴。萬山環海國,一水入閩城。島嶼人煙雜,風波估市明。滄溟歸路遠,衝浪出東瀛。
·出館頭海上即事
波浪日潺湲,風煙瞬息間。市依云島起,船帶汐潮還。營壘開山堡,旌旗壯海關。澎湖天色暮,何處認螺鬟。
·輪船渡台海上有見
流急山俱走,天高浪忽傾。風云分旦暮,潮汐變陰晴。輪火隨濤轉,瑤峰隔海明。蓬萊知已近,波上過帆輕。
·晚眺
暮色青山盡,寒天曠野低。霜催歸雁北,人在夕陽西。云水帆無際,樵漁路已迷。憑欄閒眺望,煙外草萋萋。
·有懷
人同流水逝,心似亂云飛。草綠春迷路,花開晝掩扉。江干逢杜若,天外惜芳菲。鴻雁何時到,彈琴手自揮。
·雨後過山院
雨後看山來,村徑遶何許。一路涼風生,空庭聞鳥語。
·曉起
曉起見青山,啼鳥隔林語。菊花度重陽,庭前少風雨。
·歸鳥
燹火樓台後,林間鳥夜棲。舊時風景好,猶自盡情啼。
·內山即事二首
樹古不知名,入山又一程。蕭蕭木葉響,時有鹿麋行。
苔殘千尺雪,樹落萬年皮。月黑天陰路,空山啼怪鴟。
·島上
島上事蕭蕭,重關阻客軺。云封閩海雨,水落浙江潮。淡菜高麗脆,櫻花日本嬌。誰營南北路,十載始通橋。
·海上
海上人何在,乾坤信渺然。滄桑澎島路,風雨晉江天。未盡庚申世,旋周甲乙年。寰瀛今已隘,淪落竟華巔。
·秋日
滄海碧云流,天低處處秋。青山非舊土,故國尚神州。望遠風濤急,登高草木收。魚梁不可見,空際一扁舟。
·路上即景
山色接郵亭,行云去不停。一春梅雨白,萬點海天青。客路鶯啼樹,村家鷺刷翎。芒鞋樹上過,芳草滿前汀。
·向晚登樓
樓外峰千疊,蒼煙合四圍。林迴斜照沒,樵帶斷云歸。樹角青山見,天邊白鳥飛。登高何所望,路與世相違。
·偶眺
片云生木末,一雨暮天低。瀑掛青山北,潮歸大海西。閩船停斷港,粵客上長堤。遙見鴉飛處,空村草色齊。
·野路
筍輿行不盡,苔徑入平蕪。濁淖分禾畝,新泉注芋區。煙飛雙野鷺,水立一番鳧。極目斜陽外,青山露屋隅。
·番山近事四首
五月行軍日,輜夫處處征。險逾穿大漠,役似築長城。爆石冬雷迅,危巒夏雪盈。戰云深樹里,淒絕鼓鼙聲。
地絕東海東,安營■〈棘上火下〉爨中。亂山千甲坐,險道五丁攻。骸鮓蒸人甕,冤魂嘯鬼雄。合歡峰頂望,瘴雨日濛濛。
日日起烽煙,巒山欲觸天。軍無諸葛鼓,費有貳師錢。萬垤遭焚蟻,千峰嘆站鳶。驅人牛馬走,輓運到霜巔。
慘戚內番山,籐夢亦血斑。鏖兵深壑暗,放砲亂峰殷。逃死林箐里,餘生雪窟間。困窮時出斗,軍氣落凶蠻。
·七言今體·
客懷四首
渡海東歸
歸舟月夜二首
無題
淝頭泊舟即景
過楓亭偶眺
過瀨溪偶詠
興比渡口三首
函江看月有懷二首
崇武旅思二首
感事和韻
兵火之後,舊時街衢但存瓦礫,感賦
懷于忠肅公
詠嚴子陵
看花感賦四首
感事自傷存五首
林十自吳淞歸,寄問江東名勝二十二首
題謝君生壙八首
陝西懷古四首
自嘆
入山口號
遠眺感賦二首
詠歸州詩
閒居即事五首
秋日感懷四首
新秋即事
夏雨即事六首
酒市四首同次兒作
感事二首
重遊滬尾即事
登眺滬尾山
雞籠港即事
重遊滬尾感詠十二首
漫遊雞籠雜詠十八首存九
遊台北雜詠十首
·客懷四首
節候星霜一路非,天涯昨夜送秋歸。風聲樹樹山猿叫,月色家家旅雁飛。客里回頭思骨肉,愁中撫髀惜腰圍。年年每有淚痕落,不為輕寒亦換衣。
路上蒼茫白雪鋪,汀洲無水長菰蒲。草黃寒野嘶寒馬,木落空山啼夜烏。淹倒行蹤過歲月,商量心事到江湖。世途已是回車處,寄語相如守蜀都。
腸斷天涯聽唱歌,長將雙眼望星河。故山明月隨人遠,客地寒碪入在多。十載遨遊悲効落,百年時世付銷磨。也知未了風塵債,歲月其如似逝波。
人間誰是倦輪蹄,夕照參差路不齊。鴻雁歸時霜滿北,海天盡處水流西。愁懷日夜濤聲壯,客思關河樹色低。多少窮途行未得,驊騮躞蹀向風嘶。
·渡海東歸
北海颺帆東海還,扶桑曙色過澎灣。天平水闊人何處,一日秋風萬里山。
·歸舟月夜二首
中流千里浪浮花,渺渺秋波遠遠沙。明月不知何處泊,夜深猶照夢歸家。
浮沈歸夢夜潮中,去櫂來船路不同。千里海天波浪靜,一空明月一帆風。
·無題
水晶簾幙夜光珠,鸞不交飛鳳不雛。入座有煙非紫玉,登台何樹是羅敷。春為媒孽心應妒,雪作精神影亦癯。幾度徘徊思往事,贈君彤管莫踟躕。
莫誤劉家又阮家,桃源洞口幾開花。難完隱謎紅綃鏡,誰破多情碧玉瓜。奴把昆崙經小劫,郎依牛斗泛高槎。世間離恨深於海,閱盡風波鬢欲華。
沈沈漏盡燭光殘,倚遍紅牆倚畫欄。雙合履兜雙綵鳳,一枝釵顫一文鸞。情同蜀荔甘猶脆,心比吳梅苦更酸。最好瑣窗千個竹,鏡台晨夕報平安。
流霞人頰竟成丹,耐可干翻百轉看。玉女有泉分冷煖,珠孃無日不暄寒。灘臨苦峽名惶恐,水出情河號喜歡。安得麻姑同解脫,大家齊上蔡經壇。
鶯啼草長日遲遲,情比遊空百丈絲。水急偏迷紅葉路,風清欲墮白運時。仙緣詭託蔣三妹,神女訛傳杜十姨。最好玉波吹不去,雙雙鸂鸂在瑤池。
尋得天台一路春,仙凡萬里隔紅塵。藍橋定勝藍田約,玉鏡何如玉杼親。白壁留栽雍伯子,黃金待鑄樊夫人。有情卷屬如相就,月與梅花結比鄰。
蝴蝶為魂幻渺冥,人間並合影隨形。萬花無語環孤月,一柳多情織七星。鳳島神仙招萼緣,鮫宮風雨降湘靈。瑤台玉府相逢後,三日衣裾不斷馨。
紅有嫣然綠有妍,花間合作大羅仙。張娟李態渾無賴,燕瘦環肥最可憐。遊戲金風金粉地,逍遙玉雪玉壺天。一泓洛水人難到,況望銀河碧落邊。
千嬌百豔有瑕瑜。莫向人間覓彼妹。番玉偏憐紅靺鞨,朝香誤■〈冖八卓,上中下〉皂羅廚。唐宮妃子能偷笛,魏國如姬愛竊符。好是內家行樂處,不消別作眾花圖。
青鸞飛去又飛還,閬苑蓬壺見月彎。無事珮依金釦砌,有情錐解玉連環。人來弱水三千里,夢落巫峰十二山。認得仙家顏色在,不留脂粉笑頻間。
緱嶺吹簫控鶴群,九天使者下氤氳。東風再嫁蘭陵主,西海三求李少君。玄夢最祥吞夜月,奎星難得侍朝云。虛空容易流霞散,願把留仙百襇裙。
不繫羅襦繫繡襦,春風誰與唱吳趨。海東結恨千絲網,天上量愁一斛珠。蜀地海棠長欲睡,颺州瓊樹獨成株。怨他夜半團圞月,照出王花萬影扶。
東風何處不纏綿,樹樹垂楊樹樹煙。青瑣才人能繡佛,紅樓小女解求仙。看花有路云生屨,入夢無春鳥喚眠。行盡故園消盡興,飛紅遊絮夕陽邊。
如云香氣著窗綃,豔可濃妝翠可描。滿地落花皆扇影,一彎芳草即裙腰。簾前夢隔鶯聲遠,院裡人空燕語嬌。何處春光何處覓,江南江北路迢迢。
省識溫柔惹恨添,朝朝暮暮思廉纖。遙看北地雙飛雁,長羨南方比翼鶼。流水牽連萍芷怨,春風迴避李瓜嫌。可憐難斷相思蒂,無限情絲落鏡奩。
百二重簾不透風,何由隻影出房櫳。口銜香蔻如銜闕,臂守紅砂似守宮。自有白鸚經慣念,羗無青鳥信頻通。但將色相參天女,天半曇華總是空。
·淝頭泊舟即景
澎湖過後萬山曛,鯨吼龍鳴不可聞。黑浪拍天天拍海,銀河連水水連云。一空星斗波濤靜,數點人煙島嶼分。到此扶桑朝旭起,蒼茫無處問湘君。
·過楓亭偶眺
疊峰近與路灣環,水上溪橋嶺上關。借問楓亭亭下客,馬頭曾見幾重山(楓亭多馬以駄過客)。
·過瀨溪偶詠
兩山夾水不通潮,日暮舟人猶倚橈。笑我行蹤似秋色,西風吹過懶溪橋。
·興比渡口三首
片帆飛過魏塘樓,渺渺扁舟百葉浮。二十七橋秋水渡,憑伊雙漿出涵頭(魏塘、涵頭並興化地名)。
纔過前橋接後橋,溪頭無浪又無潮。舟人自小生涯慣,日日秋風倚畫橈。
細把煙波問老漁,蒲帆風與水徐徐。誰知海上曦陽客,倚在中流自讀書。
·函江看月有懷二首
難將滄海洗江塵,放櫂又停海屋濱。如此秋風如此水,幾人望月不傷神。
海天盡處碧粼粼,河漢無云一白勻。偏是客中風景好,離家三見月如輪。
·崇武旅思二首
城外波濤動碧空,滄溟一水隔西東。天風海月寒霜夜,正是離人旅夢中。
風吹不見片帆開,天半云羅疊似裁。久客不知身暫泊,海中明月入窗來。
·感事和韻
不見萇弘碧血腥,江山離亂杜陵經。相逢白髮黃倪輩,盡是飢鳩老鵠形。海沸三年珠嶼黑,天烘一角火峰青。濤聲遠遠蛟龍嘯,日夕樓頭當哭聽。
·兵火之後,舊時街衢但存瓦礫,感賦
驚天驀地起兵戎,閭左繁華瞬息空。喧路鸛鵝同上蔡,失家雞犬異新豐。蔓煙無復炊煙綠,燐火猶疑燹火紅。舊日樓台何處認,亂堆踐瓦夕陽中。
·懷于忠肅公
土木風聲出戒嚴,烏號弓斷挽龍髯。兩京鐘■〈虛〉殊靈武,二聖刀環陋建炎。冤海竟同南渡獄,迴天何用北星占。江山自是長陵誤,一代軍機信內閹。
·詠嚴子陵
身外浮名一羽毛,羊裘千載會稽韜。時無戎馬為巢許,運際龍蛇薄酇曹。釣瀨至今漁父傲,富春終古故人高。云台不及先生誕,舉足星辰動九皋。
·看花感賦四首
滄桑後,漢上游女之出,大有尨前感悅之虞,故深閨相戒以避暴,偶見其行,感而賦之。
春滿園林盡閉扉,嫣紅深鎖綠深肥。秦淮煙柳撩鴉落,建業江山誤燕飛。時有月明狐鬼拜,更無風靜綺羅歸。偶然牆外花枝出,猶恐崔家失護旗。
江南煙火月蕭蕭,冷落紅橋又板橋。湘水有波妨步襪,華亭無鶴怕吹簫。花前每降天魔舞,柳外難停宓女腰。今日亂離如一夢,不勝金粉散飄飄。
玉碎崑崙珠碎淵,蛾眉何處逞嬋娟。塵生閬苑難為麗,水涸蓬萊莫問仙。芳草美人榛莽里,桃花明月劫灰前。天寒翠袖憐修竹,其奈豺狼在道邊。
麋鹿登台虎上邱,姑蘇蘿苧可勝愁。自從吒利橫京國,何限珠孃墜谷樓。洛下鵑聲花下血,秦中月色鏡中頭。無端錦瑟瓊琚地,一嘯嗔人出楚猴。
·感事自傷存五首
素願文章報太平,誰知雷硠駭神京。著鞭無復中原路,問鼎爭颺雒邑兵。王導安然求故節,終童孤負請長纓。年華已長時艱大,老我浮生百不成。
自嘆匏瓜系此身,更無事業到斯人。閒中日月餘雙鬢,世上河山付一塵。痛絕朝綱隨晉宋,怨他天酒賜戎秦。從今淚滿英雄袂,白眼江湖戴素巾。
淪落天涯寄異鄉,今生蹤跡永茫茫。遼東白鶴歸丁令,海上青蠅吊仲翔。叵耐胸懷吞芥■〈艹帶〉,其如身世付鴻荒。須知造物驕洋鬼,祗可低眉莫激昂。
強敵年年起是非,老成■〈氵典〉忍但依依。河山日蹙如崩土,朝局終來繫落暉。種菜賣瓜豪士去,涉江哀郢楚人歸。有懷莫憶傷心事,富貴功名願已違。
今後浮名不可期,故宮禾黍欲離離。生無骨相留麟閣,死有文章付豹皮。半世君公求晦跡,一囊臣朔耻啼饑。此身未合蓬門棄,安得澄清再出時。
·林十自吳淞歸,寄問江東名勝二十二首
避亂離家已五秋,溫陵更徙到吳洲。歸來海上看鄉樹,記得江南景物不?
海嶠云山舊竹園,昨來煙月下吳門。美君兩袖新詩本,湖色濤聲又酒痕。
故山滄海水云區,■〈魚叚〉菜吳鄉味更腴。聞說松江鱸■〈魚會〉好,可會嘗得四腮無?
晉代江山勝碧埃,六朝風景愛多才。吳淞舊是機云路,已向華亭聽鶴來。
客鄉舟楫遍三吳,一水婁江接太湖。曾否春申風月夜,乘潮一舸到姑蘇?
倘向閶城作客遊,不勝麋鹿滿長洲。胥台煙盡胥門古,廢苑梧桐處處秋。
銷夏灣頭蕩碧波,采香逕裡聽吳歌。漁洋詩思如張繼,最好楓橋一再過。
要離塚與專諸巷,二子千秋意氣長。我得如君五湖去,願依俠客不歸鄉。
黃浦徘徊璧月升,滬江西上色如澄。未知一夜吳淞水,可到平陵與秣陵。
行蹤海角又天涯,盤礴江南月滿懷。聞道運河今已滯,可能一櫂到素淮?
淮口桃花感不勝,勞勞亭畔又新亭。不堪牛首看鄉國,海外君山已剷青!
三泖三江路不差,台城楊柳半藏鴉。君今莫說金陵麗,閱盡當年帝子家。
松江北去大江流,京口金焦點暮秋。十萬笙簫騎鶴路,瓜洲星火入颺州。
作客誰遊廿四橋,颺州煙月已瀟瀟。廣陵地即蕪城地,江上淒涼是聽潮。
故鄉塵劫苦頻仍,君覽湖山得上乘。此後颺州二分月,輸君夜見廣陵燈。
申江南下達錢塘,浙水東西隔浦長。可似髯仙風月窟,湖州管領到餘杭。
我已功名付水流,君將湖海耗春秋。長安不是看花路,何害杭州作汴州。
颺子江頭已不颺,西夷於此駐艅艎。海天長道江南好,誰料殘魚甚武昌。
南江多半付西夷,嘆息英黎豎國旗。莫怪去來俱不得,如君依舊入溟地(時以颺子江南為英國勢力圈)。
今日歸來到海山,淒然望盡入閩關。重重云樹何堪問,不似遼東有鶴還。
滄桑浮世似云翻,海暗天迴認故村。自是遊仙攜眷屬,暫將荒島作桃源。
·題謝君生壙八首
乾坤老去賸殘身,芻狗芻靈作比鄰。海外已無乾淨土,山中尚有醉眠人。當前斬板蓬蒿滿,此後縣崖日月新。我欲訪君生死路,衡門輸與墓門親。
久欲君起九原,奈他性癖愛邱樊。隨狙杜甫棲同谷,化蝶蒙莊寄漆園。未待人間催薤露,預先地下闢桃源。溪山豈覺吾儒腐,花落無言鳥不喧。
松楙三徑日扶笻,拱矣亭亭部塿松。笑看石朋來挂劍,臥聽野碓助歌舂。名山亦作麒麟楥,退谷偏崇螞蟻封。從得孝威求穴隱,此生端不歎龍鍾。
健在浮生恨德孤,方壺員嶠等閑徂。世間已任呼牛馬,地下何妨聽蟪蛄。指點江山題素旐,安排風雨過黃壚。瑕邱公叔稱歡樂,誰效蘧瑗(平聲)請首途。
浯水峿山待故吾,前身元是漫聲徒。眼中王子柯雖爛,塚外袁公骨未枯。問影問形皆若贅,為仙為鬼總稱逋。邱原三尺人無恙,無事延陵繞匝呼。
澗碧峰青好墓田,與君相見及黃泉。靈均魂魄鄰山鬼,陶峴平生近水仙。有酒阮狂來痛哭,無聲雍吊共流連。清明寒食年年到,花發東墦北郭前。
六檟何年手自栽,空山隙地竁宮開。丹砂不死仙人壘,黑劫無方造化台。貞曜未銘東野去,通幽先相北邙來。借君墳墓澆吾酒,及此平生進一盃。
埋文塚已同劉蛻,荷鍤身將傍老伶。槐穴玄駒先作夢,遼城白鶴欲藏形。不知一老香山地,可是三休處士亭。只恐謝敷求死苦,歲星未應少微星(居易自作墓志,命葬香山,三休處士亦有生壙)。
·陝西懷古四首
短衣獨騎出長平,螢火燐燐有哭聲。不見甖浮韓信渡,空間馬散赫連城。寒煙荒草榆林塞,夕照秋風細柳營。臥道老羆逢客起,函關遙指戍旗橫。
當年王氣在關中,萬歲宮連五柞宮。輦道直窮東渭水,羽林環拱右扶風。秦松隋柳春云綠,漢寢唐陵落日紅。此際甘泉郊畤地,宸遊往跡一齊空。
堪痛群鋒犯闕年,一時車駕出幽燕。海氛猖獗逾回紇,大內倉皇問奉天。赴衛無人驅白狄,輓輸何處入清汧。滹沱飯與蕪亭粥,送到長安益惘然。
空聞表里負河山,龍馭西巡寂寞還。塞上黃流隨黑水,天中華岳接藍關。蕭條豪傑萎三輔,荏苒岐周畏百蠻。漢武唐宗何處吊,陵原翁仲古苔斑。
·自嘆
何日洪流擊揖過,行年四十老岩阿。此身已作溝中斷,有手誰持爛後柯。劉過空餘湖海氣,謝翱獨酹越山歌。登樓一望懶迴首,落照西風遠水波。
·入山口號
水澄山碧云氣蒼,越水登山路微茫。林木深深石壁滑,籐崖黝黝陰風涼。饑鼯去處見蛇跡,怪鳥啼時聞麝香。歸去暮樵互問答,亂峰高下夕陽黃。
·遠眺感賦二首
黃河如線海如甌,萬丈紅塵如水浮。錦繡江山刀劍里,滿天風雨不登樓。
堯對禹甸已無年,隔斷鴻溝不見天。猶有青山三尺地,漫客泥滓一龍眼。
·詠歸州詩
江北江南山色稀,楚台山下楚云飛。猿啼鳥喚巴人里,猶有荒城舊稊歸。
·閒居即事五首
大荒海外託縱橫,寂寞人間氣不平。宗炳空懷五嶽志,潛夫未遂九州行。吟詩飲酒無他事,斫地談天了一生。燈下蕭然念身世,閒居四十二毛驚。
海岱迢迢春復秋,遯荒未覺歲華遒。上層樓住陶弘景,下澤車乘馬少遊。富貴不如書萬卷,滄桑況見屋千籌。陸沉暫作浮沉客,花月江山似水流。
地走中原斷不連,幽棲海澨與山邊。小園庾信三竿竹,負郭蘇秦二頃田。世亂消磨年少日,家居排遣劫中天。只今杜甫吟詩處,兵燹瘡痍滿目前。
蕪城廢苑遍蒿菜,萬里浮云眼倦開。甲子誰顯元亮宅,庚申獨慟謝翱台。千秋大事皆泡影,一卷新詩亦劫灰。感憤滿腔無處灑,案頭長有酒盈杯。
年年閉戶賦離憂,辭謝紅塵絕應酬。千歲古書堆榻上,一春今日據樓頭。云開遠遠青山入,潮起茫茫碧海浮。且自逍遙人世外,不須歡樂不須愁。
·秋日感懷四首
夙願乘風出請纓,江山何處卓龍旌。晾鷹遼塞云無色,飲馬長城水有聲。安得樓闌驚介子,可憐海島遯逢萌。霜天燈下蕭條坐,萬卷當前氣不平。
西風簌簌奈吾何,閱盡驚波又逝波。鯤背千年沈黑海,馬頭萬里望黃河。子通磨盾心原壯,張翰持杯鬢已皤。匿跡窮荒無處所,有時山鬼一牽蘿。
大荒海外更東荒,風急天高碧浪長。日日編想遵枉渚,年年唏髮近扶桑。有懷擲帛遊關內,無路乘槎過日傍。最是不堪登望處,神州時欲起紅羊。
庾信生涯僅小園,荊榛何處認周原。桑田滄海紅塵路,燹火人煙黃葉村。世難王樵居繭室,身閑宗測晝蘇門。江山一片斜陽裡,照見瘡痍血淚痕。
·新秋即事
西風瑟瑟暮云飛,遠望江山路未違。兩岸白蘋初貼水,一林紅葉欲沾衣。淞江客愛蓴鱸美,衡岳人看荻雁肥。獨有八閩天盡處,秋來不見片帆歸。
·夏雨即事六首
一雨立將萬暑收,瀟瀟爽籟滿松揪。桃笙竹枕俱潮潤,樓外濤聲際海流。
雨後涼颸上碧空,空青淡白雨微濛。虹垂云散露山色,萬綠黏天壓海東。
炎炎夏日苦如年,雨過涼生頓欲仙。一枕邯鄲酣午夢,此身閑在蔚藍天。
豪雨豪風竟不休,田家禾稻嘆無秋。可憐一夕清涼意,也作人間萬斛愁(風雨後佃人訴損害)。
連朝陰雨果滂沱,天有長風海有波。讀得毛詩成讖語,畢星昨夜月中過(時一星麗月,或即畢也)。
征夫冒暑去無還,風雨如憐五嶺蠻。驛電不知能遞否,連天烽火在深山。
·酒市四首同次兒作
群飲如澠感勝流,黃壚幾閱古仙儔。樊樓燈火樊川路,風月銷沉七百秋。
騎鶴颺州失舊遊,人間何地好埋憂。此中若有中山釀,一醉判消萬斛愁。
數錢奼女點牙籌,月地花天處處秋。今日醁醽征榷盡,襟痕無復滿杭州。
此地當年酗狗屠,倚門武負善藏沽。貰錢若向新豐去,再覓高陽舊醉徒。
·感事二首
憶昔中原漢道恢,宸遊直過琅瑯台。海西自狄占星至,關上青牛望氣來。益地圖從王母送,受降城向武皇開。祗今九葉思前事,無復經綸草昧才。
世界方今號共和,英雄才豈老瞞過。華夷擾雜衣寇盡,人物蕭條制作多。玉牒空移秦歷數,金甌誰補漢山河。可憐海外珠崖郡,付與東荒作逝波。
·重遊滬尾即事
不見當年舊板橋,重來一水自迢迢。環山云樹三層閣,壓海人煙九折潮。北岸蕭疏漁估艇,東風零落市樓簫。車聲日昨雷聲至,其奈關津已寂寥。
·登眺滬尾山
滔滔遠海波濤昏,巨艦若魚東向奔。萬里洪流入地底,兩山云峙開天門。榑桑無市成虛蜃(近來廢滬尾港而市況頓衰退),荷蘭有城狎大鯤(即今紅毛故城)。北溟南溟在指顧,淼淼一水如窪尊。
·雞籠港即事
樓台闤闠壓帆檣,波色嵐光接遠洋。一水白浮天上下,四山青鎖海中央。北來疊浪鯨鰭矯,東走連峰馬首長。煙艣鐵輪空在望,蕭蕭故壘已滄桑。
·重遊滬尾感詠十二首
灣灣航路水遲遲,到處洋樓亞樹枝。碧海青山潮上下,再來不似太平時。
形勝空居大海東,輪船今日泊雞籠。一江清淨無煙火,兩岸樓台有好風。
一櫂今來豈勝遊,遠看房屋似鳧浮。云濤煙樹重重里,不見當年舊酒樓。
依舊云山面面收,潮來碧海接天流。紅毛城上一回首,已近滄桑四百秋。
人物津梁異昔時,河山雖在可勝悲。閩關咫尺空登望,不見黃龍故國旗。
絕頂浮云鬱不開,西南底處伏波台。劫灰已出昆明涸,何日樓船過海來。
已是蓬萊淺水時,問津嬉水豈相宜。海山風月無東晉,孤負煙波載客兒。
八里坌前波習習,獅頭渡口風徐徐。停橈直上三層閣,忽睹吾家充隱居。
幕府無端勝會開,金錢散出滿全台。此問不是他遊窟,我自看山泛艇來。
曾向芝蘭港里過,圓山風景亦無多。此間四面青峰繞,一海中浮安樂窩。
對面三山恰比鄰,海航一葦八時辰。可憐帶水閩山隔,分作東西兩國人。
百家樓閣屋千家,淘盡波光浪與沙。二十年前鴻雪爪,不知何處舊風花。
·漫遊雞籠雜詠十八首存九
三十年前一培塿,幻來闤闠蜃光浮。驚心此地繁華速,不是洋樓即酒樓。
海上樓船去不來,剷平故壘長蒿萊。山川戰血無人問,猶有前朝舊砲台。
三沙灣去二沙堤,舟到沙場說鼓鼙。方塚一堆碑一枉,纍纍戰骨佛郎西。
此地登峰又望洋,曠然云海入詩腸。不圖挾到遊山興,竟向青山吊戰場。
漸漸入山漸漸深,穿崖剔蘚復搜林。由來此地誇生活,半為營煤半採金。
溺來猶笑是何人,如此生涯等鬻身。入水拿魚還出水,海中相見琉球民。
一穴山中縹緲虛,石泉滴滴海風徐。洞庭果有神仙洞,願與靈威出禹書。
煙波指點與兒看,一櫂雞峰蠡海間。雁宕謝家偏不到,未探屐齒月眉山。
風來海上利如刀,西北山鈐萬頃濤。憶昔清時繁盛日,三吳兩粵八閩艘。
·遊台北雜詠十首
車道弓彎卻向東,亂峰飛舞驛亭空。夜深半月明如鏡,一路看山半鏡中。
急車飛駛如飛梭,一路山云淡欲波。一石凌風飛不去,路人爭說似鸚哥。
行行遊到劍潭南,終日禪扉鎖夕嵐。記得去年春雨後,無邊山色入珠潭。
新式橋梁倚半空,圓山山頂百花紅。孔屏翡翠熊羆虎,點綴林皋柳檻東。
天然風景翠微間,流出溫泉玉一灣。浴罷納涼高閣里,青青坐看北投山。
溫泉入檻碧玲玲,昔日曾過六一亭。誰似福州金粉地,玉屏山色滿簾青。
金蚨百萬鐵車馱,南北遊人滿載過。載到北城看賽會,會中倭女粵娘多。
鋪颺高會要同登,幕府嵯峨設五層。我到二層偏不上,一場夢境冷如冰。
到處人家匝電燈,街衢入夜電光青。廣寒宮里知何樣,一寸紅牆萬點星。
不愛樓中愛櫂中,煙波晴雨擁孤篷。稻江搖過芝蘭港,一水看山任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