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附錄

  (一)顧炎武亭林文

  (二)黃宗羲梨洲文

  ·(一)顧炎武亭林文·

  吳同初行狀

  文林郎貴州道監察御史王君墓誌銘

  先妣王碩人行狀

  ·吳同初行狀

  自余所及見里中二三十年來號為文人者,無不以浮名苟得為務。而餘與同邑歸生獨喜為古文辭,砥行立節,落落不苟於世。人以為狂。已而又得吳生。

  吳生少余兩人七歲,以貧客嘉定。於書自左氏下至南北史,無不纖悉強記。其所為詩多怨聲,近西州、子夜諸歌曲。而炎武有叔蘭服,少兩人二歲;姊子徐履忱少吳生九歲。五人各能飲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為母壽,退而飲至夜半,抵掌而談,樂甚。旦日別去。余遂出赴楊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從軍於蘇。歸而崑山起義兵,歸生與焉,尋亦竟得脫,而吳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遇吳生之居而問焉。則其母煢煢獨坐,告余曰:『吳氏五世單傳,未亡人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孫二歲,亦死矣』!余既痛吳生之交,反念四人者持觥以壽吾母,而吾今以衰絰見吳生之母於悲哀其子之時,於是不知涕淚之橫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縣學生員。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筆數千言,試輒第一。風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際及交友然諾,則斷然不渝。北京之變,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誄,見稱於時。與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寫錄。北兵至後,遺余書及記事一篇,又從余叔處得詩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遺風。然後知閨情諸作,其寄興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生居崑山,當抗敵時,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萬人,莫知屍處。以生平日憂國不忘君,義形於文,若此其死,豈顧問哉?

  生事母孝。每夜歸,必為母言所與往來者為誰,某某最厚。死後,炎武嘗三過其居。無已,則遣僕夫視焉。母見之未嘗不涕泣,又幾其子之不死而復還也。然生實死矣!

  生所為文,最多在其婦翁處,不肯傳。傳其寫錄在余兩人處者凡二卷。

  ·文林郎貴州道監察御史王君墓誌銘

  天下之變莫甚乎君臣父子一旦相失而永訣終天,此人生之至痛,而古人臣之所遭未有以比也,況乎強敵壓境,而將帥內離,國步顛危在不可知之日者乎?此王君之所為於邑而終也。

  按狀:君之始祖彬國初自襄陽宜城縣占籍廣平之曲周,傳至君之父諱憲祖,以三科武舉官欽依守備。君諱國翰,字翼之。自為諸生,即有四方之志。從其姊夫總漕都憲路公振飛至淮上,謁皇陵,閱高牆諸宗人。見唐王,心異之,因命君往來省視。及王於位福州,召路公自太湖赴行在。而君與其仲子涼武相從,間道度嶺至天興。召對,賜銀幣,授中書舍人。君雖處閒職,而時在上前陳中外大計,其詳不得聞,大抵以去橫賦、戢悍卒,固民心為急。君以諸生得侍密切,荷主知,論事無所避。上益喜。頃之,除貴州道監察御史。

  是時大帥芝龍已蓄異志,而舉朝無敢言者。嘗以科斂民間銀米,君與之力爭於上前不少假。上目君謂侍臣曰:『此吾之李勉也』!車駕親征,命兼掌軍政司印。以子涼武為金吾將軍掌寶纛。贈父憲祖金吾將軍貴州道監察御史,母范氏一品夫人。駕至汀州,君奏人情恇迫,傳敵騎已至近郊,上宜速發。與其子涼武待命行宮前。俄而追騎奄至,門中人與之相持。有張致遠者,自詭為上,被執。上乃決行宮後垣出去。

  方追騎之來宮前擾亂,君顧不見其子,獨行至陌。人言車駕已西幸矣,君棄其僕馬,徒步奔從。及於韶州之仁化縣,則韓王也。而乘輿竟不知所之。時君之甥路太平奉命徵兵至樂昌,乃往依之。自念棄家從主四千里外,卒遭大變,不得為羈紲之臣,其仲子又生離死別,每寤辟長嘆,遂以得疾,閒關逆旅,明年二月丙戌卒於全州。妻張氏,封孺人。子三人。君卒後二十五年,長子奮武迎櫬北歸,以九月辛卯葬於曲周之先塋。而涼武則死於軍中矣。季子繩武早亡。有孫五人。銘曰:

  有龍■〈虫幽〉蟉,飛而復潛。一蛇從之,枯於嵁巖。徇國之危,奚怨奚嫌?維天不嫌,良臣則殲。銘此幽忠,百世所瞻。

  ·先妣王碩人行狀

  嗚呼!自不孝炎武幼時,而吾母授以小學,讀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嘗不三復也。柏舟之節紀於詩,首陽之仁載於傳;合是二者而為一人,有諸乎?於古未之聞也。而吾母實蹈之。此不孝所以藁葬而不葬,將有侍而後葬者也。忽焉二載,日月有時。念二年以來,諸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死焉者,長於我而死焉者,少於我而死焉者,不可勝數也。不孝而死,是終無葬日也,矧又獨子,此不孝所以踟躕二年而遂欲苟且以葬者也。古人有雨不克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今之為雨與日食也太矣。春秋嫁女不書葬,而特葬宋共姬,賢之也。吾母之賢如此而不克特葬,又於不可以葬之時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亟欲請仁人義士之文以錫吾母於九泉者也。

  先妣姓王氏,遼東行太僕寺少卿諱宇之孫女,太學生諱述之女。年十七而吾父亡,歸於我;教諭沈君應奎為之記。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孫氏卒。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猶子文學公生炎武,抱以為嗣;縣人張君大復為之傳。

  其記曰:『貞孝王氏者,崑生儒生顧同吉未婚妻也。年將笄,嫁有日矣,父上舍述為治■〈衣外壯內〉,■〈衣外壯內〉多從俗鮮華,氏私白其母曰:兒慕古少君孟光之為人,焉用此?父為去華就質者十之五。已而顧生尋病卒。氏不食數日,衣素,告父母曰:兒願一奠顧郎,歸乃食。父母知不可奪,為治奠挈氏往。氏拜顧生柩,嗚咽弗哭。奠已,入拜太姑淑人、姑李氏,請依居焉。謂父上舍曰:為我謝母,兒不歸矣。父為之斂容不能語。舅紹芾者,名士,曉大義,泣謂氏曰:多新婦卒念存吾兒,然未講伉儷,安忍遂婦吾子?氏曰:聞之禮信婦德也,曩已請期,妾身為顧氏人矣,去此安往!自是依太姑與姑,朝夕一室,送迎不踰閾,數歲不一歸省。父上舍病亟待訣,旦日一往哭,即夕反』。

  其傳曰:『貞孝自小嚴整如成人,父母愛之。而顧生故獨子,早有文。王與顧為同年家,因許女與之。無何,生年十八夭。父母意甚徬徨,欲未令貞孝知,而貞孝已竊聞之。亟脫步搖,衣白布澣衣,色意大愴,婉婉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駕而行者。父母初甚難,而念女至性不可奪,使嫗告其翁姑。翁姑悲愴不勝,灑掃如迎婦禮,然不敢言去留也。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斂容見翁姑,有終焉之色。而姑李氏故以德聞,拭淚謂貞孝曰:婦豈聖耶!奈何以吾兒累新婦?貞孝聞姑稱新婦,淚簌簌下,交於頤。早晚跪奠生柩前,閒視姑眠食,而自屏處一室。親戚遣嫗候視,輒謝之。有女冠持梵行甚嚴,請見貞孝,貞孝不與見,曰:吾義不見門以外人。自是率婢子挫鍼操作以為常。時遣訊父母安否而已。其他婉之行,世莫得聞。久之,翁詣金陵,而姑適病且悴。貞孝左右服勤,湯糜茗碗,視色以進。姑意大憐,而貞孝彌連晝夜不少怠。一日,煮藥進姑。姑強視貞孝,言曰:新婦何瘦之甚!盍少休乎?貞孝多為好語慰藉。既進藥,而病立間。姑謂婢子曰:吾曩者憂獨子天且奪之,而與吾新婦,吾固當一子,不得兩耳。欹枕執貞孝手,而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偵之,則已斷一小指和藥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者也。諸婢子亦莫得見,相傳語,驚且泣。貞孝止之曰:姑受命於天,宜老壽,而婢子何得妄言陰隲事耶?姑既病起,亦絕不言貞孝斷指事,獨姑之兄李箕者竊聞之云。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為其子定嗣,貞孝撫之如己生』。

  此二先生之言云,而不孝不敢溢一辭者也。

  又二年而知縣陳君祖苞拜其廬。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喪之如禮。又十六年而巡按御史祁君彪佳表其門。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御史王君一鶚奏旌其門曰貞孝,下禮部。禮部尚書姜公逢元奏如章。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曰可。於是三吳之人,其耆舊隱德及能文奇偉之士,上與先王父交、下與炎武遊者,莫不牽羊持酒,踵門稱賀,謂史策所紀罕有此事;蓋其時炎武已齒文會,知名且十年矣。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孫母子,怡怡一門之內,徼天子之恩以為榮也。而天下兵方起,而江東大饑。又五年,先王父卒。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於尚書浦之賜塋如禮,而家事日益落。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又一年而兵入南京。其時炎武奉母僑居常熟之語濂涇,介兩縣之間。而七月乙卯,崑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聞之,遂不食,絕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吾母卒。八月庚辰朔,大歛。又明日而兵至矣。嗚呼痛哉!遺言曰:『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嗚呼痛哉!

  初,吾母為婦十有七年,家事並王母操之。吾母居別室中,晝則紡績,夜觀書至二更乃息。次日平明起,櫛■〈糸走〉問安以為常。尤好觀史記、通鑑及本朝政紀諸書。而於劉文成、方忠烈、于忠肅諸人事,自炎武十數歲時即舉以教。及王母亡,董家事,大小皆有法。有使女曹氏相隨至老,亦終身不嫁。有奩田五十畝,歲所入,悉以散之三族,無私蓄。

  先妣生於萬曆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卒於宏光七月三十日,享年六十。其年十二月丁酉,不孝炎武奉柩藁葬於先考之墓旁。嗚呼痛哉!王孫賈之立齊王子也而其母安,王陵之事漢王也而其母安,若不孝者何以安吾母,而猶然有靦於斯人之中,將於天崩地坼之日,而卜葬橋山之未成,而馬鬣之先封也,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號諸當世之仁人義士者也。今將以□□三年十月丁亥,合葬於先考之兆,在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賜塋之東六步五尺。伏念先妣之節之烈,可以不辱仁人義士之筆,而不孝又將以仁人義士之成其志而益自奮,以無忘屬纊之言,則仁人義士之銘之也,錫類之宏而作忠之至者也,不惟一人一家之褒已也。不孝顧炎武泣血謹狀。——以上錄自「亭林文集」。

  ·(二)黃宗羲梨洲文·

  陸周明墓誌銘(甲辰)

  王征南墓誌銘

  王仲撝墓表

  高旦中墓誌銘

  ·陸周明墓誌銘(甲辰)

  司馬遷傳游俠,以鄉曲之游俠與獨行之儒比量,而賢夫俠者;以布衣之俠與卿相之俠比量,而難夫布衣。然時異勢殊,乃有儒者抱咫尺之義,其所行不得不出游俠之途,既無有士卿相之富厚,其所任非復閭巷布衣之事,豈不尤賢而尤難哉?十年以前,亦嘗從事於此,心枯力竭,不勝利害之糾纏,逃之深山,以避相尋之急,此事遂止。其時周明與其客以十數見過,皆四方知名之士。余間至其城西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咄嗟食辦。余既自屏,周明亦不相聞問,然頗聞其喜事益甚,江湖多傳周明姓名,以為異人。嗟呼!周明亦何以異於人哉?華屋甫田,婚嫁有無,人情等爾,亦唯是胸中耿耿者未易下臍,人見其踵側焦原,手搏彫虎,遂以為異。雖然,周明一布衣諸生,又何所開天下事,而慷慨經營,使人以俠稱,是乃所以為異也。

  周明姓陸氏,名宇■〈火鼎〉,鄞縣人也。祖某。父世科,大理寺卿。母某氏。配周氏、崔氏。子經異、經周。婿萬斯大。少與錢司馬讀書,慷慨有大志。司馬江上之事,周明實左右之。祥興航乘,其諸臣風帆浪楫,棲遲金鰲牡蠣之間,非內主之力,則亦莫之能安也。

  癸卯歲,周明為降卒所誣入省獄。獄具,周明無所詿誤,脫械出門,未至寓而卒。周明以好事盡其家產,室中所有,唯草薦敗絮及故書數百卷。訃聞,家中整頓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菴王公頭也』!

  初,司馬兵敗,梟頭於甬之城闕。周明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叩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周明曰:『子何人』?其人曰:『吾漁人也』。周明曰:『子必有異,無為吾隱』?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周明相與流涕而詣江子雲,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雲者,故與明周讀書之將也,失勢家居。會中秋競渡,遊人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遨戲,至梟頭所,問守卒曰:『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擊之,繩斷墮地。周明、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周明以身蔽,明山拾頭,雜儔人而去。周明得頭,祀之書室,蓋十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而春明始瘞之。

  昔李固之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鐵鑽,詣闕上書,乞收其屍。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而不顧。周明之於司馬,非有是也。一念憐其忠義,遂不惜扞當世之文罔,所謂尤賢尤難者,不更在是乎?

  初,周明讀書時,有弟子訟其師,師不得直。周明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昔震川敘唐欽堯爭同舍生之獄,以為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周明視之,尋常瑣節耳,獨恨不得司馬遷以拾之。余因萬斯大而論次,僅以答周明曩昔之一顧也。銘曰:

  或駭其奇,或嘆其拙,茫茫宇宙,腐儒蚓結。

  ·王征南墓誌銘

  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峰。三峰為武當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進。夜夢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百餘。三峰之術,百年以後流傳於陝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以此教鄉人,由是流傳於溫州。嘉靖間,張松溪為最著。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由是流傳於四明。四明得近泉之傳者為吳崑山、周雲泉、單思南、陳貞石、孫繼槎,皆各有授受。崑山傳李天目、徐岱岳。天目傳余波仲、吳七郎、陳茂弘。雲泉傳盧紹岐。貞石傳董扶輿、夏枝溪。繼槎傳柴玄明、姚石門、僧耳、僧尾。而思南之傳則為王征南。思南從征關白,歸老於家,以其術教授;然精微所在,則亦深自秘惜,掩關而理,學子皆不得見。征南從樓上穴板窺之,得梗概。思南子不肖,思南自傷身後莫之經紀,征南聞之,以銀卮數器,奉為美檟之資。思南感其意,始盡以不傳者傳之。

  征南為人機警,得傳之後,絕不露圭角,非遇甚困則不發。嘗夜出偵事,為守兵所獲,反接廊柱,數十人轟飲守之。征南拾碎磁偷割其縛,探懷中銀望空而擲,數十人方爭攫,征南遂逸出。數十人追之,皆碚地,匍匐不能起。行數里,迷道田間,守望者又以為賊也,聚眾圍之。征南所向,眾無不受傷者。歲暮獨行,遇營兵七、八人,挽之負重。征南苦辭求免,不聽。征南至橋上,棄其負,營兵拔刀擬之。征南手格,而營兵自擲僕地,鏗然刀墮。如是者數人。最後取其刀,投之井中,營兵索綆出刀,而征南之去遠矣。凡搏人皆以其穴,死穴、暈穴、啞穴,一切如銅人圖法。有惡少侮之者,為征南所擊,其人數日不溺,踵門謝過,始得如故。牧童竊學其法,以繫伴侶,立死。征南視之曰:『此暈穴也,不久當甦』。已而果然。征南任俠,嘗為人報讎,然激於不平而後為之。有與征南久故者,致金以讎其弟,征南毅然絕曰:『此以禽獸待我也』!

  征南名來咸,姓王氏,征南其字也。自奉化來鄞。祖宗周,父宰元,母陳氏。世居城東之車橋。至征南而徙同嶴。少時隸盧海道若騰。海道較藝給糧,征南嘗兼數人。直指行部,征南七矢破的,補臨山把總。錄忠介公建□,以中軍統營事,屢立戰功,授都督僉事副總兵官。事敗,猶與華兵部勾致島人,藥書往復。兵部受禍,讎首未懸,征南終身食菜以明此志,識者哀之。征南罷事家居,慕其才藝者以為貧必易致,營將皆通慇懃,而征南漠然不顧。鋤地擔糞,若不知己之所長,有易於求食者也。一日,遇其故人,故人與營將同居,方延松江教師講習武藝。教師倨坐彈三絃,視征南麻巾縕袍,若無有。故人為言征南善拳法,教師斜盼之曰:『若亦能此乎』?征南謝不敏。教師軒衣張眉曰:『亦可小試之乎』?征南固謝不敏。教師以其畏己也,強之愈力。征南不得已而應,教師被跌。請復之,再跌而流血破面。教師乃下拜,贄以二縑。

  征南未嘗讀書,然與士大夫談論,則蘊藉可喜,了不見其為麤人也。余弟晦木嘗揭之見錢牧翁,牧翁亦甚奇之。當其貧困無聊,不以為苦,而以得見牧翁、得交余兄弟沾沾自喜,其好事如此。予嘗與之入天童,僧山燄有膂力,四五人不掣其手,稍近征南,則蹶然負痛。征南曰:『今人以內家無可眩曜,於是以外家攙入之,此學行當衰矣』。因許敘其源流。忽忽九載,征南以哭子死。高辰四狀其行,求予誌之,余遂敘之於此。豈諾時意之所及乎?生於某年丁巳三月五日,卒於某年己酉二月九日,年五十三。娶孫氏。子二人;夢得,前一月殤,次祖德。以某月某日葬於同嶴之陽。銘曰:

  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終不鬻技,其志可悲。水淺山老,孤墳孰保?視此銘章,庶幾有考。

  ·王仲撝墓表

  君諱正中,字仲撝,直隸保定人,登丁丑進士第,未謁選,索游於高唐州。會大兵南下,轉運銀杠亦避入高唐。大兵圍高唐,州守以為銀杠旦晚是敵物,不如以此鬻城,免士女屠戮流離之苦。立要約使與議者押字,仲撝與焉。事平,轉運者上失物狀,於是逮高唐守及仲撝論死,繫獄數年。刑科給事中李清理而出之,降補揚州照磨,移知長興縣。

  國變後,失官,避地於紹興。截江時,以兵部職方司主事攝餘姚縣事。是時,公私赤立,剽奪為豪,市魁里正,朝得劄付一紙,暮便入民舍,根括金帛,系傫丁壯,交錯道路,郡縣不敢何問為某營也。仲撝設兵彈壓,各營取餉,必使經由於縣,品覈資產,裁量以應之。非是則為盜賊。總兵陳梧敗於檇李,渡海至姚,鹵掠鄉聚。仲撝遣兵擊之,鄉聚相掎角,殺梧。行□,忌仲撝者以此聲討。某謂梧之見殺,犯眾惡也,不當罪正中,上疏救之,乃止。

  張國柱劫定海,王總兵縱兵大掠,列船江上,入城牢搜者二千人。仲撝攔止。所圍大姓數家,從仲撝丐命,仲撝為之消息。國柱終不得志而去。田仰、荊本徹先後過姚江,舟楫蔽江,皆帖帖俯首,不驚雞犬。蓋人民之恃仲撝,一時如決水之堤焉。陞監察御史。

  尚寶寺卿朱大定、太僕寺卿陳潛夫、兵部主事吳乃武皆從浙西來,受約束。壇山烽火,達於武林。仲撝短小精悍,喜於任事,雖以武寧群從得不為列營所撓,亦其智計有以副之也。好讀實用之書,不事文彩。其言星象,則從閩人柯中炯於獄中受之。行□初建,進□所著監國魯元年大統曆。丁亥,訪某山中。某時註授時曆,仲撝受之而去。壬辰來訪,授以律呂。辛丑來訪,授以壬遁。仲撝皆能有所發明。自某好象數之學,其始學之也,無從叩問,心火上炎,頭目為腫。及學成而無所用,屠龍之技,不待問而與之言,亦無有能聽者矣。蛩然之音,僅一仲撝,又以饑火驅走南北。

  丁未二月,遇之越城,為言年來益困,將於鑑湖濱佃田五畝,佐以毉,小續食耳。其年八月十九日,仲撝卒,年六十九,權厝於山陰之陳常堰。所著周易註若干卷、律書詳註一卷。子一人,三捷。嗟呼!某與仲撝交二十餘年,與之同事而無成,與之共學而未畢。仲撝生時,已無人知仲撝者,向後數年,復更何如?此紙不滅,亦知稽山塊土曾塞黃河也!

  ·高旦中墓誌銘

  啟禎間,甬上人倫之望,歸於吾友陸文虎、萬履安。文虎已亡,履安隻輪孤翼,引後之秀以自助,而得旦中。旦中有志讀書。履安語以『讀書之法,當取道姚江,子交姚江而後知吾言之不誣耳』。姚江者,指余兄弟而言也。慈谿劉瑞當亦言:『甬上少年黑而髯者,近以長詩投贈,其人似可與語』。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來。

  當是時,旦中新棄場屋,彩飾字句,以竟陵為鴻寶。出而遇其鄉先生長者,則又以余君房、屠長卿之寱語告之。余乃與之言:『讀書當從六經,而後史、漢,而後韓、歐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發為詩文,始為正路。舍是則旁蹊曲徑矣。有明之得其路者,潛溪、正學以下,毘陵、晉江、玉峰,蓋不滿十人耳。文雖小伎,必由道而後至。毗陵非聞陽明之學,晉江非聞虛齋之學,玉峰非聞莊渠之學,則亦莫之能工也』。旦中銳甚,聞余之言,即遍求其書而讀之,汲深解惑,盡改其紈絝餘習,衣大布之衣,欲傲岸頹俗。與之久故者,皆見而駭焉。

  余自喪亂以來,江湖之音塵不屬。未幾,瑞當、履安相繼物故,旦中敻然出于震盪殘缺之後,與之驚離弔往,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蓋得之而喜甚。自甬上抵余舍,往來皆候潮汐,疾風暴雨,泥深夜黑,旦中不以為苦,一歲常三、四至。一日病蹶,不知人,久之而蘇,謂吾魂魄棲遲成山車廄之間,大約入黃竹浦路也。黃竹浦,余之所居,其疾病瞑眩,猶不置之。旦中之於余如此。

  旦中家世以毉名,梅孤先生針炙聚英、志齋先生靈樞摘注皆為毉家軌範。旦中又從趙養葵得其指要,每談毉藥,非肆人之為方書者比。余亟稱之。庚子,遂以其毉行世。時陸麗京避身為毉人已十年,吳中謂之陸講山,謁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講山之門驟衰。蓋旦中既有授受,又工揣測人情,於容動色理之間,巧發奇中,亦未必純以其術也。所至之處,蝸爭蟻附,千里拏舟,諭月而不能得其一診。孝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為心力畢盡,含旦中之藥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時簧鼓毉學為之一鬨,毉貫類經家有其書,皆旦中之所變也。旦中毉道既廣,其為人也過多,其自為也過少。雖讀書之志未忘,欲俟草堂資具而後可以併當一路。近歲,觀其里中志士蔚起,橫經講道,文章之事,將有所寄。旦中惕然謂吾交姚江二十餘年,姑息半途,將以桑榆之影收其末照,豈意諸君先我絕塵耶?傍惶慨嘆,不能自已,而君病矣,是可哀也。

  旦中美髯玉立,議論傾動。雖復流品分途,而能繾綣齊契,三吳翕然以風概相與。其過金閶,徐昭法必招之入山,信宿話言。蠡城劉伯繩少所容接,每遇旦中,不惜披布胸懷。旦中亦此兩人自重。所過之地,喜拾清流佚事,不啻珠玉,蓋履安之餘教也。少喜任俠。五君子之禍,連其內子。旦中走各家告之,勸以自裁。華夫人曰:『諾!請得褒衣以見先夫于地下』,旦中即以其內子之服應之,殯殮如禮。家勢中落,藥囊所入有餘,亦緣手散盡,故比死而懸磬也。

  旦中姓高氏,諱斗魁,別號鼓峰,韓國武烈王瓊之後。建炎南渡,王之五世孫修職郎世殖目汴徙鄞,始為鄞人。修職生元之,字端叔,學者稱為萬竹先生,樓宣獻公鑰誌其墓。萬竹之四世孫明善,洪武初亦以隱德稱安敬先生。安敬之四世孫士有文名,嘗摘注靈樞,稱志齋先生,贈刑部山東司郎中,旦中之曾祖也。祖萃,萬曆甲戌進士,知廣東肇慶府,贈右副都御史。父德,光祿寺署丞,致仕封右副都御史。母黃氏,贈太淑人。旦中則馬氏孺人所生也。光祿五子。長斗樞,崇禎戊辰進士,巡撫陝西右副都御史。旦中行在第三,娶朱氏,生子五人,宇靖、宇厚、宇豐、宇皞、宇調;側室趙氏,生子二人,宇祝、宇胥。女三人。孫男幾人。

  去年十月,旦中疾亟,余過問之。旦中自述:『夢至一院落,鎖鐍甚嚴,有童子告曰:邢和璞丹室也,去此四十七年,今將返矣。某適四十有七,非前定乎』?臥室暗甚,旦中燒燭自照曰:『先生其視我!生平音容盡於此日。先生以筆力留之,先生之惠也』。余曰:『雖然,從此以往,待子四十七年而後落筆,未為晚也』。

  明年,過哭旦中,其兄辰四出其絕筆,有「明月岡頭人不見,青松樹下影相親」之句,余改「不見」為「共見」。夫可沒者形也,不可滅者神也。形寄松下,神留明月。神不可見,則墮鬼趣矣。旦中其尚聞之。辰四理其垂歿之言以請銘,余不得辭。生於某年癸亥九月二十五日,卒於某年庚戌五月十六日。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於烏石山。銘曰:

  吾語旦中,佐王之學。發明大體,擊去疵駁。小試方書,亦足表襮。淳于件繫,丹溪累牘。始願何如,而方伎齷齪。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長,身名就剝。千秋萬世,恃此幽斲。

  ——以上錄自「南雷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