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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錄(一)

  易氏呈都察院條陳時務文

  一

  二品頂戴按察使銜、丁憂河南候補道易順鼎謹稟:為丑虜跳梁,不宜遷就;權奸誤國,不可姑容。恭瀝愚誠,敬祈代奏事。

  竊職員風聞出使日本全權大臣李鴻章電奏稱:『倭船二十余艘將出廣島,若不定約,即將犯京;請割遼東、臺灣兩地予倭,並賠兵費二百兆。為保京計,不得不然;業經定約畫押』等語。此外條款,不一而足;人言嘖嘖,似非無因。職員迫於杞憂,未敢緘默;謹就見聞所及,不避斧鉞,披歷東之。

  溯自咸豐、同治以來,中國與外夷凡三次用兵:一曰咸豐十一年庚申之役、一曰光緒六年庚辰之役、一曰光緒十年甲申之役。庚申之役,尤為我朝中外大局絕要關鍵。其時髮、撚縱橫,天下岌岌。而海外各國亦復生釁,英、法合從,兵臨城下;僧格林沁敗於津沽、北塘,勝保敗於朝陽門、八里橋,曾國藩、胡林翼諸人勤王之師緩不濟急,敵騎長驅直入,京師不守,宗社幾危。時勢之艱難,殆有百倍於今日者。假使各國要求土地,恐不能不聽容所為,取懷而予;乃當日講和,不過立約通商、稍償兵費而已,初未嘗割尺寸之土也。至若庚辰之役,俄踞伊犁邊境僅一、二百余里,使臣業已擅許;而疆臣左宗棠等堅欲索還,抗兵相加,大局幾將分裂。然不久即和,僅償款數百萬盧布而已;不惟未割地,並且伊犁亦索回也。甲申之役,法取越南、攻寧波、擾臺灣、陷馬江,沿海戒嚴,天下震動;滇、粵邊防戰事之棘,不亞今日。然終不過讓以越南而已,未嘗於越南之外更有所予也。試執今月之事與昔日之事相衡:敵雖強,未必出乎英、俄、法之上;事勢雖急,未至於庚申之危。彼不過虛聲恫喝,肆意要求。我即稍緩須臾,與之再決一戰、再持數日而後定議,未嘗不可;即不然,償以兵費數百萬,亦未嘗不可;即不然,許其比照各國在江海各口通商、開設馬頭,亦未嘗不可。而皆不出此,賠款至數千萬猶以為未足,竟舉腹心根本、膏腴要害一二千余里之地,開門而延寇、拱手以與人;何其畏倭人甚於畏英、俄、法諸大邦!重遼東、臺灣,反不如重新疆、伊犁及滇、粵荒徼之地也哉!

  伏思割地一事,猶為萬不可行。以理之是非論,其不可有三;以勢之利害言,其不可有六。祖宗創業於前、子孫守成於後,非若自我得之者可以自我失之。試思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之締造遼東,世祖章皇帝、聖祖仁皇帝之經營臺灣,取之既如此其難,棄之何忍如此其易!矧陪京密邇,陵寢攸存;坐使長陵抔土自我而變為邊界,皇上將如列祖、列宗何!此理之不可者一。自有本朝,未聞割地予人之事;自有中國,未聞以重地、要地割予海外島夷之事。玉斧畫河、珠崖棄郡,若非甌脫,即系石田;豈有臥榻之旁,供人鼾睡!書於史冊,辱甚燕云。坐使赤縣、神州自我而淪為異域,皇上將如後世史書何!此理之不可者二。遼東、臺灣之民,或本從龍、或由向化;二百余年食毛踐土,芸芸赤子,孰非我國家之孝子順孫?今乃屬之他人,儼成敵國。父母雖窮,尚不忍輕鬻其子;國家未蹙,獨何忍遽棄其民!坐使海隅蒼生自我而化為他族,皇上將如天下百姓何!此理之不可者三。遼東者,北洋之藩籬;臺灣者,南洋之門戶。今日無遼東,明日即可無北洋;今日無臺灣,明日即可無南洋。天下畏盜之人,必求遠盜;未有揖盜於門內,而求其不發篋探囊。天下畏虎之人,必求遠虎;未有納虎於室中,而冀其不磨牙吮血。將見奉、錦、登、萊一帶不復能立錐,江、浙、粵、閩各疆不復能安枕!海口海面皆非我有,以至餉械無從接濟而海運立窮,戰守無從布置而海防又立窮:中國將來必無可辦之洋務。此勢之不可者一。英、法垂涎臺灣,俄人蓄謀遼東,豈伊朝夕!況各國狡焉思逞之計、貪得無厭之懷,誰不欲拓境開疆,因時取利。今見倭人以一舉手、一啟口之勞而得地如此多、獲利如此厚,雖云無故,亦必生心。倘群起效尤,則中國雖大,恐一日之間可以瓜剖立盡。然此猶他國也,即以倭事驗之。同治十一年,彼因琉球難民為生番所殺,藉端挑釁,兵抵臺灣;當時大吏不能折之以理、怵之以威,反以數十萬金賠款了局。彼見中國易與,始漸輕視中國而謀益迫、氣益驕,推其得隴望蜀之情,曾何紀極!此日之厲階既皆由於昔,他時之欲壑恐更甚於今:中國將來必無可存之地。此勢之不可者二。自軍務平定後,謀臣猛士多就凋零;千百之中僅存什一。此次徵求宿將、招集舊部,士馬精壯已有可觀。乃甫聚,又將令之散;既散,恐不可復聚。且所練之新軍勞費幾何,練成而不用,待用之時又須臨時另練;所購之新械勞費幾何,購齊而不用,待用之時又須臨時另購。今日尚不能戰,以後豈復有能戰之時!再閱數年,一有緩急,求如今日之將與兵且不可得;宿將、舊部消亡既盡,新募者未經戰事,難當大敵:中國將來必無可用之兵。此勢之不可者三。賠款至二百兆之多,不知從何搜括?又不知搜括淨盡之後,尚有應辦之事必需之款,何所取資?夫使賠款既交,而我可不作一事、彼可相安十年,猶之可也;正恐我之防務仍不能不辦、兵餉仍不能不需、鐵路仍不能不修、海軍仍不能不設,入款則有減無增、出款則有增無減;意外之舉,尚不暇論。而彼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款未清、後款又來,所謂以斯民有盡之脂膏,填彼族無窮之谿壑。剜肉補瘡,肉將盡而瘡更劇;抱薪救火,薪將竭而火更燃:中國將來必無可籌之餉。此勢之不可者四。長白、鴨綠為祖宗發祥鍾靈之地,黑龍江、吉林等省為國家植根歸宿之區;地利最多,民氣亦厚。當此強鄰環伺,正宜乘時經略、加意保全,較之臺灣尤關緊要。一旦遼東為倭所有,則俄自北侵、倭從南襲,不數年內其民與地皆將折而入於俄、倭,東三省全境之危亡可立而待。且京外八旂民人既不謀生、又不習斗,一朝有事,而東三省已不能歸;退則為倭寇所草菅,進則為亂民所蹂躪:中國將來必無可保之旂民:此勢之不可者五。臺灣一省,饒富著稱。近來文教振興,更已變椎結為衣冠、進侏禽於禮樂。其士民皆尊君親上、好義急公;而林維源身為民望、官列京朝,勢更不能以家委敵。況彰、義之名出自純皇帝所賜,臺人固必思義而顧名,皇上又安可數典而忘祖!至遼東之為豐沛鄉里者,更無論矣。倭既據我內地,且將取我民心。以利誘之,而桀黠者必為倭爪牙;以威迫之,而駑弱者必為倭魚肉。行見流民無所依歸,而西晉雄、特之禍起;奸民與相勾結,而嬴秦勝、廣之變生。驅魚為淵,瞻烏誰屋!中國將來必無可固之民。此勢之不可者六。以上各節,不過據職員所私憂竊慮,粗舉大端;而其禍變相尋,尚有不勝枚舉者。

  以言理之,是非則如彼;以言勢之,利害又如此。大約稍有心肝之人,皆必不肯為之;稍有知識之人,皆必能見及之。而不謂渥蒙國恩、深悉時務之李鴻章,竟悍然不顧、冥然同覺,行人人所不肯行之事、出人人所不忍出之言!職員前此見李鴻章行事不慊人心,尚疑其別有苦衷,代為原諒;直至今日,始灼然有以察其心術之幻而得其罪狀之真。所謂「臧孫紇雖曰不要君,吾不信」;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者。恐宋臣秦檜、明臣仇鸞之奸,尚未至此也!且遼東、臺灣並割予倭,職員以為窮倭之兵力,不能及此;充倭之始願,亦未嘗及此。如其兵力能及此,則何不逕取遼、沈以索登、萊,逕取臺、澎以索閩、廈;囊括席卷,彼豈有所恤而不為!如其始願嘗及此,明知遼東一索可得,何必以全力攻牛莊;明知臺灣一索可得,何必以全力攻澎湖!是其情形,已可概見。不謂有李鴻章焉,為虎作倀、教猱升木,於是倭不啻取懷而予、操券以償。蓋倭力不及此,而李鴻章之力實及此;倭願不及此,而李鴻章之願早及此矣。抑職員更有不忍言、又不忍不言者:李鴻章雖奸,尚不及其子李經芳之甚。李經芳前充出使日本大臣,以己資數百萬借給倭人購船餉兵;所納外婦,即倭主睦仁之甥女。其奸詐險薄,誠不減蔡京之有蔡攸、嚴嵩之有嚴世蕃!李經芳以權奸為丑虜內助,木腐蟲生、霜寒冰至。今日此事,尤為中國一大關鍵。〔職員悲江河之日下、痛滄海之橫流,所為涕泗氾瀾而不能自已者也〕。

  雖然,李鴻章敢於犯天下之不韙、欺朝廷以其方者,窺見皇上與諸臣畏倭之心,而後藉詞保京,反自託為忠愛之忱,以巧遂其奸欺之計也;在李鴻章固以為舍己別無他人,舍此別無他策。職員不揣冒昧,竊於此策之外,為朝廷敬畫二策。伏揣朝廷畏倭之心,不過以明為鑑。不知明之亡,不亡於邊患,而亡於流寇;不亡於諱言和,而亡於諱言遷。夫天子以四海為家,何代不有遷移之事。明之君臣不通古今,昏憒紛呶,以至亡國;如早遷都江南,固尚可存。我朝法度修明,湛恩汪濊;既非明政不綱、加賦召亂者可比。一統金甌,處處完善,既無流寇之禍、謹有海邦之憂;又非明之天下糜爛、無地圖存者可比。惟以海禁大開,形勢久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此而遷,更無所諱!宅中極建,莫若太原。五臺經累朝巡幸,供列聖御容;行宮尚存,盛軌可溯:其善一。距京師千里之程,十日可達;往來迅速,進止從容:其善二。土厚水深,人民殷富:其善三。兵精馬健,風氣勁強:其善四。河汾、太岳,表里山川:其善五。平陽、安邑,步趨虞、夏:其善六。而太行起天下之脊,冀州居天下之中;我能往、彼不能來,尤足為萬世之業。與其以二百兆借盜齎糧而利歸海外,何如以二百兆建都充帑而利在中國:此職員所畫一策曰「遷」者是也。又揣朝廷畏倭之心,不過以犯京為慮。不知倭進兵之路祗有水陸兩途:由遼、瀋進兵,則尚有依克唐阿、裕祿、長順、唐仁廉在;由錦州進兵,則尚有宋慶、魏光燾等在;由山海關進兵,則尚有劉坤一及余虎恩、熊鐵生等諸將在;由津、沽南北進兵,則尚有王文韶、聶士成、曹克忠等在;即使內犯京畿,亦尚有程文炳、董福祥在,而諸臣亦莫不在。倭兵未必盡如神鬼,我兵未必盡屬疲聾;何至聽其犯京,不能一戰耶!且職員逆料倭人必不能犯京,其故有四;請舉近日軍務證之,以釋朝廷之疑慮。一曰倭人不能攻堅。我所失之地,皆瑕也,非堅也。惟旅順、威海可謂之堅,然旅順之失,以守將爭逃;威海之失,以援兵隔絕。且一由皮子窩、一由落風港,皆乘虛而入,近於鼠竊狗偷之所為。蓋其兵餉最重、精銳無多,護惜鋒鋩,每虞損挫;肉薄攻堅,斷無此事。觀於聶士成之守堅,而彼不敢犯嶺防;裕祿、徐慶璋之守堅,而彼不敢撲遼、沈;唐景崧、劉永福之守堅,而彼不敢爭臺灣。況於畿輔、關津為我最堅之地,而彼敢輕於嘗試乎?此其不足慮者一。一曰倭人不能持久。越國鄙遠,糜餉老師;多一日則多一日之糧,少一兵即少一兵之用。倭至今日,黔驢之技已窮、騎虎之勢難下;左支右絀,外強中乾久矣。夫以中國之地大物博、餉足兵多,而尚以曠日持久為患,何況於倭!觀於其棄威海而不守、攻臺灣而即退,則不能持久,確然可知:此其不足慮者二。一曰倭人不能疾驅。考倭陸軍之制,皆用德國陸操新法;步武整齊、紀律嚴肅,固有足多。而輜裝繁重,軍行甚遲,以之持重則有余、以之疾驅則不足;視中國之捲甲銜枚、一日夜可行數百里者,實有長短優劣之殊。觀於此次牛莊之戰,倭由間道甫至牛莊,曾未多時而李光久聞警後發之軍亦已踵至。吳大澂由田莊臺退至雙臺子,親軍僅數十人、相距僅數十里,若使倭能疾驅,非但我軍噍類無遺,而寧、錦亦恐相繼不守;倭竟不能。豈獨於京師能插翅飛入耶?此其不足慮者三。一曰倭人不能深入。以無援之軍、不繼之餉入最深之地、犯極厚之兵,此必有進無退、有死無生而後可·抄掠剽忽不顧其後之賊或能為之,而倭人不能出此。如其出此,則必用全力擲孤注;而程文炳、董福祥可以抵禦於前,聶士成、曹克忠可以合圍於左右,劉坤一率諸將等可以追躡於後,兜剿夾擊,可以收聚殲之效。且彼之兵力有限,既以全力犯我,其後路必空虛;獨不畏人取朝鮮、襲廣島耶?觀於其得榮成、文登而不敢深入山東,得海城、牛莊而不敢深入奉、錦,又何能越過關津畿輔而深入京師!此其不足慮者四。魏光燾堅固不搖、李光久奮勇盡戰,牛莊雖敗,而殺傷倭寇亦足相當;倭見湘軍人人敢死,竟不敢再過雷池一步。諸將余虎恩、方有升等一聞議和,皆痛哭堅臥,不肯起食;可見將士皆有死志,並非軍心瓦解、勢不可為。且宋慶、聶士成又皆倭人所畏,而丁槐一軍隊伍已到、唐仁廉一軍槍械已齊,皆可與倭一決。倭人情見勢絀,已成弩末;我即不與之戰而但與之堅持,再閱數月,彼力斷難支久!然後再言和議,自必易於轉圜:此職員所畫一策曰「守」者是也。總之,以遷為戰之地,能遷則不戰而已可屈人之兵;以守為戰之地,能守則不戰而已可制人之命。遷與守雖非上策,而不失為中策;賠償、割地非但為下策,而且無策。

  伏查光緒六年(即庚辰一役)崇厚亦以頭等全權大臣使俄,擅與俄國約定畫押,讓地一、二百里尚非割地,且係邊外之地。經廷臣交章論劾,皇上赫然震怒,立將崇厚拿交刑部治罪;其與俄所定之約雖已畫押,仍行更改。俄人終亦俯首帖耳,就我範圍。今昔相衡:以敵言,則俄更強大於倭;以事言,則讓地尚非割地,邊地尚非要地,一、二百里之地尚非一、二千里之地。是李鴻章賣國之罪,尚為崇厚所無。而以定約言,一係擅許、一系請旨,擅許者至拙而請旨者至工。是李鴻章賣國之術與其誤國之心,較崇厚尤為加倍。惟有仰懇皇上天威獨斷,上思列祖列宗、下念薄海臣民,照崇厚例將李鴻章拿問治罪,並撤回李經芳革職嚴辦。一面嚴飭王文韶、劉坤一妥備戰守,獎勵裕祿、唐景崧、李秉衡等以安人心;一面明降諭旨宜示中外,奉皇太后鑾輿西幸,命恭親王等留守京師。如戰而不勝,賠款、割地尚未為遲。戰而糜款,猶勝於和而賠款;戰而失地,猶勝於和而割地。如因遷與守而致貽誤大局,請先誅職員以謝天下!職員不勝迫切之至。為此稟呈,伏乞代奏施行!

  光緒二十一年四月□□日。

  二

  二品頂戴按察使銜、丁憂河南候補道易順鼎稟:為敬籌戰事六條,仰懇代奏事。

  竊職員於本月初二日披瀝上書,本月初四日荷蒙代奏在案。現聞和議要挾太多,礙難照准;聖意振厲,薄海同欽。惟一經決裂,必有戰事;且距四月十四日之期已為迫近,尤當力爭先著。不揣冒昧,敬籌事宜六條,伏陳於聖主之前。

  一曰加兵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與其重懸賞格,不如普加兵餉。湘軍口糧每名每月四兩二錢,各軍皆然;夫以四兩二錢之銀而欲贍其身家、賺其性命,此必不可得之數也。論者皆言今日之兵不可恃;而其不可恃之故,實在於此。為今日計,惟有暫將關內外防剿各軍月餉普加兩倍,俟戰事畢後,再復舊章。所有賞格,仍另行核給,不在加餉之內。加餉一項,以每名每月銀十兩計,目下大軍約十數萬人,一月不過百萬,一年不過千萬、不過萬萬;較之以二萬萬為敵人充餉者,其利害得失果何如耶!擬請皇上天斷,一面敕下戶部,一面電諭各路統兵大臣轉諭兵勇一體知悉,必將歡聲如雷,感泣奮舞而爭求效死矣。兵勇既食重餉,誼不忍逃、勢不能逃,夫然後將可以死戰責兵、帥可以死戰責將、國可以死戰責帥;譬之廉俸優而後可以責官之廉節、恆產裕而後可以責民之恆心,其理一也。

  一曰用地溝。昔越南之役,岑毓英曾用地營之法以拒法人,頗有成效。此次各軍稍知仿辦,而丁槐尤稱熟悉。竊嘗考其規制,微覺煩重,似不及地溝之更簡捷。地溝者,即倭人所謂「梅花坑」,隨時隨地皆可立成;隻須兵勇各帶洋鍁,以備開挖之用。既可以避敵之槍砲,又可以施我之槍砲;既可以藏我之兵,又可以擊敵之兵。而扼防海岸,尤宜用此。蓋敵船不能近岸,如欲登陸必以大砲從船上轟我岸上之兵,使不能抵禦;而彼乃一面以小舟或巨筏載其陸兵,乘勢而登。用地溝,則彼船上之砲不能擊我伏溝之兵,而我溝內之兵可以擊彼登岸之賊。如鴨綠江倭以棚布鐵桿搭橋、榮成海邊倭以長條細板編筏,當時若先有地溝伏兵於內,乘其半渡擊之,彼必不能飛渡可知。擬請敕下各路統兵大臣嚴督諸將訓勵兵勇,隨時隨地實力奉行,以此為安身立命、折衝禦侮之地。其因時制宜、因地制宜一切辦法,不能預定;仍須各將領斟酌籌畫,以期適用。

  一曰攻老巢。自九連、鳳皇以至金、復、海、蓋、營口、旅順,皆為賊老巢久矣。

  然其各處屯兵實不甚多,而九連、鳳皇等城之賊尤少;合計各路,不過數萬。其力僅足以自守而不足攻人,僅足以攻一處而不足以攻數處;其不敢來攻我者,實畏我之往攻。本年三月吳大澂之攻海城不能得手、反至失利者,由於調度之誤、布置之疏,非攻之罪也。夫攻堅之兵,必分數路進兵而後可使人之力薄,又必分數層進兵而後可使我之力厚。查關外前敵各軍,遼、沈、奉、錦一帶有依克唐阿二十余營、長順二十營、沙克都林札布數營,合以徐慶璋之敵愾軍十數營,共有三萬余人,可作為中路,由遼陽進攻海城;陳湜十營、孫顯寅、呂本元共十余營,益以唐仁廉之三十營,共有二萬余人,可作為東路,由摩天嶺等處進攻九連、鳳皇二城;宋慶三十余營、魏光燾二十余營、李光久數營,合以吳鳳柱之數營、徐邦道之十一營,共有四萬余人,可為西路,由雙臺子等處進攻牛莊、營口。三路之中每路各分半進攻、分半接應,必可以直搗賊之老巢而不至蹈吳大澄之覆轍。且遼東一帶百姓久望王師、高麗沿邊地方皆附中國,若大兵進圖收復,則各處團練、義民俱可號召響應,獵戶、礦匪俱可收納招降;倭之勢蹙計窮,不難立待。

  一曰掣賊勢。海軍覆後,彼有船、我無船,彼能來、我不能往。朝廷所以慎重而恐其犯京者,為此故耳。然彼之兵船亦祗有此數,近聞臺灣、澎湖等處又擊沉其船數艘,彼若攻臺灣,則不暇犯津、沽;彼若犯津、沽,則我臺灣尚有兵船、即南洋亦尚有兵船,獨不能攻廣島耶?況臺灣一省,朝廷此次業已度外置之,不妨即以破甑視之。且為臺灣計,與其瓦全,不如玉碎;與其為人所攻,不如出而攻人。唐景崧、劉永福等身當此時,固已有死之心、無生之氣;必肯奮不顧身,與倭一決。擬請諭獎唐景崧、劉永福,令其督率船艦出臺灣;並請敕下張之洞令其選擇水師驍將如黃金滿等統帶南洋各兵輪,會合唐景崧、劉永福遊弋海面,以壯聲援;視倭船之進止為進止、視倭船之向背為向背,若彼犯津、沽,則我攻廣島。雖以之掃滅賊氛,尚覺不足;而以之牽制賊勢,固自有余。但使彼有所顧忌不敢內犯津、沽,則大局已無足深慮也。

  一曰聯外援。聞俄、法兩國願以兵艦假我,果有此事,豈非大幸!若無此事而但有此意,亦為難得。又聞俄人方求琿春、法人方求蒙自開礦,兩國若真能助我,即不妨各如所願以酬之。割琿春,猶勝於割遼東、臺灣兩地;許蒙自開礦,猶勝於許各口通商;以利歸法、俄,猶勝於以利歸日本。所謂兩害相形,則取其輕是也。況遠交近攻,古人之遺法,實今日之要策。擬請密敕總署妥商俄、法兩國使臣,如果兩國真能出力相助、協同剿倭,則中國或以地為謝、或以巨款為謝,皆無所不可。即使不能出力助剿而但能出為調停,不許倭人肆意要求,則我之所全已多;即以琿春謝俄、以蒙自開礦謝法,亦未始不可。

  一曰絕內應。李鴻章者,日本之內應也;孫毓汶者,又李鴻章之內應也。李鴻章日以中國之機密輸之於日本,孫毓汶日以朝廷之機密輸之於李鴻章;有此二臣而天下大事已敗壞決裂,不可收拾矣。是故日本不過癬疥之疾,而李鴻章、孫毓汶則為腹心之疾;且因李鴻章、孫毓汶,而所謂癬疥之疾者亦變為腹心之疾。吳若早誅伯嚭,何至行成於越!宋若早誅秦檜,何至服事於金!國家欲禦外侮而保丕基,非亟罷李鴻章、孫毓汶二臣不可。此二臣者,國人皆曰「可殺」,萬口一詞。皇上寬待大臣,或未忍置之重典;應請立加罷斥,以儆奸邪。倭人既失奧援,自必折其詭謀、戢其驕燄。而奸邪既黜,忠讜始升;乾斷克昭,人心更奮:我國家億萬年有道之長,視此矣。

  犬馬微忱,不勝迫切屏營之至!伏乞鑑核,代奏施行。

  光緒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職員易順鼎謹呈。

  ●附錄(二)

  劉永福援臺始末

  按劉永福晚年里居,有欽人黃海安者課其兒孫讀書,彼此晨日晤對,甚相得。永福日自講述黑旂事蹟一、二時,由黃錄之。至民國四年,成稿八冊,長十萬言。此稿後為羅香林先生所得,經考訂他書異同,附案其間,輯為「劉永福歷史草」一書行世。茲節取其第九卷「劉永福之渡海援臺」及第十卷「劉永福之兵盡內渡」前半卷素材部分,合併題為「劉永福援臺始末」云。(編者)

  (光緒)二十年正月初三日,御賜「福」字。

  七月,在南澳奉旨:『著劉永福酌帶兵勇渡臺』。時即調帶所駐紮燕塘三營在汕頭揀選精壯、銷去老弱,即補缺額新招,共足四營。又遣子成良新招兩營,為統帶。八月初間,到臺灣。十三日,具奏云云:『奏為恭報□□遵旨帶勇前到臺灣幫辦防務、刊用關防各日期,叩謝天恩,奏祈聖鑑事。竊□□於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准閩浙督臣譚鍾麟轉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電,奉上諭:「南澳總兵劉永福,著譚鍾麟飭令酌帶兵勇前往臺灣,隨同邵文濂辦理防務;欽此」。遵即招募粵勇兩營,於七初一日成軍,帶至廣東潮州之汕頭地方候輪東渡。七月初七日,准臺灣撫臣邵友濂轉奉電旨:「南澳鎮總兵著幫同邵友濂辦理防務;欽此」。八月初三日,又奉電旨:「劉永福著赴臺南」等因,欽此。當由飭派「威靖」、「駕時」兩輪船駛赴汕頭迎迓□□,即令勇營乘坐,於八月五日行抵臺南。謹刊木質關防一顆,文曰:「幫辦臺灣防務閩粵南澳鎮總兵關防」;叩謝天恩,即日敬謹啟用。伏念□□粵嶠下材,毫無知識;越南之役,謬以偏師捍衛邊徼,渥蒙獎擢,補授南澳鎮總兵。任事以來,涓埃未報;茲承恩命幫辦臺灣防務,事繁責重,深懼弗勝。查臺灣勢處孤懸,四面受敵,必南北聯絡一氣,臨時堵禦,呼應方靈。□□惟有殫竭血誠,一切籌防事宜,幫同邵友濂悉心辦理,冀酬高厚鴻慈於萬一。所有□□遵旨帶勇到臺幫辦防務、刊用關防各日期暨感激下忱,理合恭摺馳報,叩謝天恩;伏乞皇上聖鑑!謹奏』。硃批:『知道了』。公在臺灣之臺南,為欽差幫辦全臺軍務事宜,並於該處起築泥營砲壘駐紮。

  冬十二月,御賜「壽」字。其時日本畏公如虎,由日本大將致函與公,以百萬利誘,請公內渡;公不允。

  光緒二十一年,日本遣各兵艦陸續進臺,旋又增進巨艦。時臺撫兼督辦軍務在臺北,乃為邵友濂。緣唐景崧奏邵辦理不善,奉上諭:邵友濂撤任;臺灣巡撫,著唐景崧署理,兼督辦軍務事宜。接篆後,公往臺北,與唐薇卿會商,並偕往踏營盤、人馬;所布置各項,諸與公意見不合。回署譚論,公曰:『中丞這個駐所,建築不妥;且人馬多有懦弱。何不我亦過來與中丞同住,更改營盤,裁去老弱、添補精壯;且得近與商量辦理,豈不兩有裨益耶?且中丞辦理民政日不暇給,其軍政事宜千頭萬緒如絲之亂;鄙意過來相幫,尤為妥善。不知公意以為然否』?唐曰:『老兄在臺南獨當一面,節制南方各統領,任便行事,已成專閫;弟雖督辦之名,亦不為遙制,且鞭長莫及。臺南地方實為扼要,非有威望大員,不足以資鎮攝;老兄即住臺南,毋庸再多一樣思想!又況老兄顧臺南、弟顧臺北,南北兩處皆有備敵之對付,聲勢大壯;諺云:「先聲奪人」,日本豈無聞風而生畏乎!弟意已決,兄勿多疑為是』!於是,公回臺南。

  後唐中丞又令公往臺南所屬地方恆春縣紮守(由臺南府落恆春縣八日路程)。該地方荒坡野嶺,一望無際,如深入不毛之處。其土磽極,種菜不生;土人四圍用石圍牆高三、四尺,乃可種菜。即菜蔬極小之蔥,每一條亦賣十幾文。公到時,毫無告警風聲。住七日,出外踏看地方,方知地點路線,以為戰地之預備。後回到阿公店地方,已行踏六、七日之間,忽在中途接著唐電云:『某日已與日本在三雕嶺開仗,我軍大獲勝仗,請公速回』等語。公即趕程回到恆春,又接唐電云:『臺南鎮總兵萬國本辭職已照准,其臺南鎮篆務著劉永福兼署』等因。公接電,即發電與唐云:『承委兼署臺南鎮印務,祗可擔任權理數日;實緣軍隊事繁,萬不能兼顧此缺。希即委員到接鎮篆,切盼』!唐不復電。

  過數天,唐自出銀一百,鑄造大總統印。製黃旂兩枝,寫「民主國」字樣;概轉旂號,不用龍旂。唐又遣人鑄造大將軍印,派新放臺南道進士區鴻基往赴新任,順道賫印送與公。區送到彰化,因聞臺北大敗消息,連印帶回,不到臺南;時閏五月也。先是,日本各兵輪陸續駛進臺北港,唐軍為之震恐,已無心戀戰。唐景崧特派戰事臨時督令官廣西賓州黃某,拈大令督戰。五月初,前後統兵大員屢派人旋告勝仗,唐得了此個消息,喜出意外。其送大將軍印時,先拍一電與公云:『景崧被百姓強立民主為大總統,已送印、民國旂等件。崧為萬民付託,迫得權理。現送大將軍印與公,希收啟用!公即為臺灣民國大將軍,統轄水陸諸軍務。至大總統一職,崧暫時權篆;事平當讓公』云云。此電報最末發;唐雖飾詞為民所強,真實自為之事。蓋唐心專制帝王,已非一日。其前在越南,屢勸公篡越王位;彼之意思亦料公可為大將,其文才不及他,將來一定為其所得耳。

  閒說休敘,且言唐特派戰事臨時督令官,於唐既送大將軍印與公後,旋回。到衙署時,當晚膳後,唐、黃兩相見面,唐一見之,即滿面欣喜,謂曰:『用過晚膳否?如未,即著廚弄飯菜』。黃曰:『未曾』。唐即令廚再弄飯菜,加添珍味。席間,唐與黃對酌。斯時唐即欲飽聞戰事,以得詳悉勝仗情形,舉杯大飲。唐撫正欲啟口問黃,而黃則慨歎一聲曰:『謀事在人,成事則在天耳』!唐驚曰:『今日既打勝仗,爾何為出此不祥之言耶』?黃對曰:『大人有所未知,前各報勝仗者,皆偽言耳;其實敗也』!唐時手方拈箸,即氣激心慌,連箸拋棄。即回房,百事不理;左思右想,無一是計,總之無可如何。古云:『六六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遂決計假扮商民,不動聲色,僅帶心腹隨行數人逃走。其去了,並無知覺;蓋唐自運動與及逃走,皆可行動自由者。

  先是,清國與日本和議成了,已割臺灣一島;早奉密電,別人不知。唐去後,上諭始到,云『所有全臺大小文武各官,內渡』等語。彼時,唐已逃了十余天矣。斯時,眾商民百姓始知唐之實去確耗。如是,眾紳耆百姓,大集會議:臺北唐欽差已內渡,現在無主,不足以統治萬民、總轄軍務;紛繁待理,正如亂繭一團,萬緒千頭。眾議決,云舉公為臺灣民主,所有全臺兵民責任均為公所負擔等議。全臺人士代表,各皆簽字承認。公被強舉,斯時本無寄心於其間,惟有欲「保護萬民」、「保守疆圉」兩事為念;以為在臺一日,則當盡一日之心。其於帝王、總統思想,全無一些;惟承萬民請命,欲副本心「保人民、全領土」兩事,是以不得不暫時理事而已。其他非分之榮,不敢望也。公由旂後上臺南府。

  自唐景崧潛行走後,日兵知覺,遂進臺北,如入無人之境。尚有臺南一帶,公扼守之時,日本各兵艦紛紛駛落各處港口,預備戰事。臺南各處,分紮軍隊處所:恆春,統領五營,區聲;旂後,統領二營,劉成良,管帶一營,楊德興;鳳山,管帶一營,葉某;東港,統領三營,吳光亮;白沙墩,統帶五營,張佔魁;布袋嘴,統領三營,某,又分統兩營,李韋義;宵隆圩五營,四草湖五營。另民團二十余處,分駐各要塞地方。各統駐紮軍隊各領、各管帶等見日人駛兵艦到,各處惟有告急文書報知。時所有大小文武各員,不論遠近皆送印與公,由公主裁辦理;其既繳印各官,亦多過海。至全臺各軍兵百數十營,又士人義勇團數十營,為公節制調度。各統督、管帶,均換給關防。各印官文武,分別陸續委置篆務;視地方繁簡,以為命任之遲速。軍政既歸統轄,餉糈尤當籌畫,不可視為緩圖;公即在支應、善後各財政處所查核,共計尚存二十萬幾千銀毫之數。即提此款,暫發各營火食。時雖奉旨將全臺割與日本,但接兩江總督張密函囑,請仍相機扼守,餉項後定匯接濟,幸勿為慮;並密得兩廣總督譚函囑,與張函大致相同。公見有此兩處援應,亦可扼守;在臺一日,惟有竭盡一日之心。其他事之成敗利鈍,在所不計也。公發令懸賞:每斬老番首級一顆賞銀二百兩。自此令出後,陸續亦多斬獲;隨時報功,隨時給領賞號。惟因張、譚兩督匯款未到,每一功暫發三十兩,後乃給足云云。

  至六月間,臺南各界大集公民大會,到會者數千人。集議,公推公為臺灣民主大總統,眾皆贊成。議決:即鑄銀印一顆,文曰「臺灣民國總統之印」八字。鑄就,各界代表邀集三千余人,將印送與公。各代表先見公,說明全臺各界數百萬生命公意舉公為民主,並說理議論甚多。公曰:『爾等眾百姓公舉我做總統,送印而來,可以不必多此一舉;此印不能打得的。無論如何,均要打贏,方可完全領土。今日之事,軍事也;土地之存亡、人民之關繫,千鈞一髮,甚宜註意。其實事在將兵互相得力,咸皆用命;或者易亡而存、轉危為安,從此上國衣冠不淪夷狄耳!區區此印,無能為力;蓋有在此不在彼之故,諸君以為然否?請將印帶回,銷之可也』。越一、二日,第二次各界祗派代表耆老等又將印送來,並又陳說理由甚長。公曰:『前次送來,吾已不受;今何又勞諸君耶!夫勢處如斯,情同騎虎;朝廷忍舍錦繡山河,又不願置數百萬生民於不理。今諸君送此印來,無非欲保身家、固土地,不甘為蠻夷牛馬而已。誠宜決意抵敵,務須互相協力,籌軍餉為第一著緊要之事;蓋軍餉足用,士肥馬騰,日本雖然利害,吾豈懼哉!吾在越國時三次與法逆交兵,一戰而法駙馬安鄴授首,再戰而李威呂分屍,三戰而法全軍焚滅;共計法兵死者不下萬人,其一、二、三、四、五等畫將官不計其數。彼時並無總統印綬,不過奉命討逆,將士用命而已;印何為哉!諸君如能移送印踴躍之心而籌餉,則自有所措置矣。否則,雖十百千萬之印綬,又何用耶!印,吾不受;諸君賫回為是』!各又唯唯而退。越三月,又送印來。公曰:『你送印交我,更不能做事矣。爾們回去,那系有銀幫銀、有錢幫錢、無錢幫米,無論多少均善。至其無錢米之人,則為幫力;我須用人出力,則相幫之。至籌餉一節,我設局收之;爾各俱給軍糧可也』!後各回去籌畫軍糧,有捐十余斤、二、三十斤者不等。公見無濟於事,又在各海關卡釐金各項雜捐收入,共得銀五萬兩足數;用至六月底,充各軍營勇火食。六、七月交界之期,正是青黃不接,張、譚兩處接濟音信杳然。查得張匯銀百萬到上海,事為李鴻章查悉,阻撓折回。公異常焦急,迫得印造銀票,聲明全臺軍事敉平,一元連本還五元。且發銀票,不過千數百元。時因各財主佬被英、法諸國恫嚇,渡過廈門;所有全臺資本家,幾去一空。是以財政萬分困難,杯水車薪,無從救濟。六月後,初則千銀發四百現銀、六百銀票;旬間,則千銀發現二百、票八百;又旬間,現銀一百、票九百;又旬日,全發銀票。初時全使銀票,臺南城內外、鄰近各處尚覺通行;到九月中,城內外亦無人肯用了。

  先是月間,日本兵輪愈來愈多,四處要險水口陸續繼進,到則放開花砲,打毀各營。因險要駐勇處所有設在海旁,無論何處,陸續開報被其擊敗佔踞。日本兵登岸,義勇隊與他攻擊,隨時亦斬獲日兵甚多,奪獲槍械無算;連打十余仗,每仗必勝,斬首解送,隨時報功,並奪獲番馬亦多。因各海旁險要各營失守後,退回離海二十余里駐紮,各縣義勇軍互為聲援;是以義勇膽壯,與其對敵。況日本陸戰不甚厲害,非海軍火輪瞬息不定之故。自經義勇隊戰勝各仗,日本兵士稍為畏怯。公在臺南府安平縣乃正海邊之地,日本兵輪不敢駛入。

  時有部下統帶李韋二求公允准伊帶二營人往離布袋嘴二里險要,扼守抵敵;公未允,且以砲火艱難為詞。韋云:『土人有軍火,儘可足用』。李力求再四,公迫得允准;並發餉銀四千兩,令其帶人前往相機抵禦,勿稍鬆懈。詎李心懷叵測,領了餉銀,一溜煙跑回布袋嘴將銀席捲,並連各槍枝變賣而逃。公偵知其事,即挑衛隊百名,星火往追。各衛隊兵領到命令,趕程而去;去到茅崗尾地方,瞭見李韋二,尚有數百人跟隨逃走,不敢下手。各即馳回。見公,說明緣由。公再飭數百人追趕,去到安平時,李韋二與彰德府知府某先已雇舟渡廈門去了;各兵遂回復命。公聞知,亦無如何。

  公在臺南坐鎮,原期力保領土,護衛人民;無如財政困難,日迫一日,四處之羅掘俱窮,百般之設法亦盡。張、譚之接濟已成畫餅,番奴之進逼急若燃眉。蓋未動兵、先籌糧,兵家為第一要;今日睹此情形,糧餉必定涸罄,土崩瓦解勢所必然:自念焦灼,言之激昂。先是,一月之間,子成良揣度情勢,預知不久,密說公內渡;公曰:『雖無糧,何以對百姓』?後有英國胡領事官入見公,謂曰:『打得久矣,各商民亦甚辛苦;究不如大家和好,方為上策』!公曰:『如何和法?講和之事,不是金銀講的。如果和了,百姓得安,和亦好;但恐和後,我去了,遭殘百姓,我心何忍』!胡曰:『和了,公內渡後,臺之百姓即日百姓,焉有遭殘乎』!公曰:『不知他如此否?他如果得安百姓,亦未嘗不可』。言畢,胡領事見公如此說,遂辭回去;且言:『俟我回去與日本說,如何?明日再來相商』云云。次日下午四點鐘,英國胡領事復來見公;胡曰:『日本全權官鳳山云:要公落去見他,彼此面議妥善,方可成議云』。公曰:『如去,若得麥家林與我同去,我便去就是』(洋人麥家林乃臺灣海關官,是公放的)!胡曰:『要他去做甚麼?他乃小國人物,事不干他,何必與他同去呢』?公曰:『不與他去,我實不去』。公如此說畢,胡辭回。胡往見麥家林,不知如何說通。次日,胡即放使小火輪船來預備,伊搭舢艇來見公,請公去;云:『現在預備船艇,公即與麥家林同去可也』!公正在猶豫未決,即與胡領事落安平,會晤麥家林;坐談,公說:『由胡領事介紹議和情形及要親見日本全權官鳳山,特來商酌,如何』云云。麥曰:『公不來,某亦往去,與公同去也。某出去看火輪船在何處』?麥舉步而出,適小火輪使去劉處,麥瞭望不見而回。時有胡領事伴儅華人蕭某在旁,胡領事囑曰:『爾在聽候,我搭舢板過去看如何』!正喚火輪來接,胡即落舢板去了。時有博白武進士劉斯榮及上思劉崇義由府城趕二十里,追到安平見公,謂公曰:『不去得,不去得』!蕭某曰:『不怕的,不怕的;胡領事交替某聽候兩公,胡乃正當行為的人,何妨』?斯榮曰:『我大人肯去,我兄弟不肯與他去;爾乃何人,想唆擺舞弄,使我大人去耶』!蕭曰:『我們大家都是有辮的,他們豈不要我有辮之人!難道反要無辮之人耶!何以如此講法』?兩家爭鬧,致起衝突。時有英國「的釐士」大商輪大火船,可坐一、二千人的;其買辦胡仰山聞得公要落日本船消息;即火速跑來見公,謂曰:『不可,不可!老番心狠毒如蛇,口雖有蜜而腹有劍,萬勿輕信!況胡領事心事不好,我盡知;我打老番工數十年,何樣不知也』!蕭頂曰:『我伺候胡領事十余年,良心甚好,我盡識;難道你知得過我乎』?仰山曰:『縱使他心好,臺南百數十萬兵民,皆望公一人而已。倘公落去,縱不殺公,他駛公回日本,此時百數十萬兵民望何人耶』?仰山大破肅說。公見仰山說得確有理由,決意不落,即回府城。蕭某無可奈何,自此落日本船事已作冰消。

  公回臺南,聞說有白蓮庵者,其所祀之神最為威靈顯赫,有求必應。其神乃明末進士五人,聞明滅轉清,盡節此處。出聖後建庵,名曰「白蓮」;土人所祀,已二百有余年矣。公聞得這點靈應時,日本水兵上陸四處駐紮,重重圍困,愈逼愈緊;每處卡口,有大火船一艘、又有火船兩艘往來遊巡海面,並無鬆懈。似此網羅四布,雖有沖天之翼,亦難飛也。公回城,左思右想,知不是頭路。次日傍晚,自到白蓮庵求簽;焚香跪求,搖簽一、二點鐘之久,其簽不出。公祝曰:『我劉某為國為民,今日受困已達極點。如有何項生路,望神指示!或去,或匿住臺灣呢』?屢求不出,再苦淚下而求之。忽然走出一簽云:「木有根枝水有源………」,尚有下三句不記得;其大概說:為君計,今日事至如此,我做神亦無主意也。復再求一條,得第十簽;其詞不記得,但其解曰:『求財不得,求病必死,求子生女,失物無回,出行多阻』云。公求簽回署,見簽語不佳,鬱鬱不樂,仍無決斷主裁。且糧餉已罄,人心已變,將有譁潰之虞;即自己近身之人,其舉動亦多有不同。公睹此情形,無論如何拼死,亦要內渡回也。適福建將軍解到自款銀八千兩,粵督譚鍾麟解到公款銀一萬兩;譚並有信一封云:我怕爾不得銀散放,不得走。公得此銀,即將該款散放,略可捱延數日。自此銀發後,成良兒即密商出走之計。

  時適有云澳大木船一艘,離府城二、三里泊碇(云澳地方,離南澳數十里);又有英國商家大輪船名「的釐士」泊在海中,離木船二里遠。彼此之船,均可瞭見。公已決定內渡,即先檢拾細軟及鎮臺印並洋犬數隻,先一日著差弁等搭「的釐士」。公欲搭木船,著伴儅亞鶴往去探問,並囑曰:『爾出去問此船行否?須說有一客,想搭爾船。他若根問是何人,爾即說此人系來此處做生意的,因劉欽差要勒他簽題軍需銀二千兩,他不允,劉欲使人押他。現他帶銀走;爾肯搭他走,他願送銀四百與爾也』云云。亞鶴奉命跑去,將此情由探問;其船主答應曰:『如此亦可;我船尾有一艙,爾即喚他來便是』。亞鶴得了船主之話,馳回照稟公知;公即預備一切。次日,喚亞鶴先落船伺候,公夜間方放艇往去過船。亞鶴承示,唯唯而往。公以為亞鶴既在木船候便,到深夜人靜各當差兵士人等均已眠睡,公乘此時燈火明滅之間,與成良兒、陳湘泉等十余人由小艇搭出,前往木船。將近未近之時,木船之人於黑夜更深聞有小艇將近,其艇中人聲隱隱;陳湘泉屢喚亞鶴,杳無答音。殊不如亞鶴是日並未落此木船,不知其何處躲避去了。木船上之人,聞得小艇中屢有喚人聲,以為賊艇將近行劫,即喚醒各水手,齊集喊打,嘈雜;時因海面不靖,頻有賊劫之事發見之故。陳湘泉等見喚亞鶴不應,大船中人又喚打起來,正是進退維谷之時,不知從何措置得了。大家左思右想,公即想起「的釐士」開行在即,不如拼死搭之;其可以出險則出之,若不能亦乃天數耳。意決,即喚湘泉用土音囑搖艇人搖過「的釐士」輪船(這「的釐士」輪是日九點行)。搖到輪船邊,天已光矣。陳湘泉即上「的釐士」船,先與「的釐士」司事人梁亞兆(即梁兆祥)、吳玉泉等密云:公現到來出走情形云云。彼此數人,密商良久;梁亞兆等云:『今既到此,惟有設法過船,再行隨時計議』。時老番有人在梯口守住,並有日本派委坐探老番一人巡行船中查探的;此坐探若不設法阻擱,恐被查出。陳湘泉等迫密告船主,說明公之搭船,並求設法保護,並要使日本坐探不能梭巡方法。陳、吳、梁三人再三懇求,船主始尤。其允後,亦甚註意;即與日本坐探暢飲灌醉。坐探終日臥眠,遂得免查。時遇各番人回房早餐,亦無巡行;陳湘泉即喚公上船。初由梁亞兆帶入水泡艙,關閉艙門,氣不可通。有燒氣軟喉帶,燒火時熱到極點,又無空氣可透,公時難耐;若再些時間,必然斃命。公忽見其門乃是薄木板,用手極力搘撐,微開一線之隙;又恐人見,即用汗巾塞實,僅留一鼻孔向外通氣,得以不死。適日本巡艦有老番十余人,過船搜捉公;日本番兵帶有公之相片甚多,隨搜隨對相片。公之子成長離公處不遠,不敢近前。適梁亞兆收水客船腳,老番搜到水泡艙公處,時梁亞兆永立艙門,映住艙門之隙。梁手執銀籮,呆了一陣;手痺腳麻,銀籮欹側,有銀跌落,梁亦不知。因梁見日兵在此四處瞭望,其方寸已亂,幾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迫得拼死站立,竟如木偶。搜有點鐘之久不見,日兵然後過艇而去。有頃,梁亞兆即開艙門喚公出,另帶入一艙房;其內有炕床一張,公坐之。時梁亞兆、吳玉泉等各人紛紛到公之前道喜,諸人亦聲說甚細;梁亞兆並說在水泡艙門站立之狀,一驚非小,今既轉為喜矣。公之伺候人亞珍已檢出縐紗包頭與公紮,又檢出煙泡盒交公。其夜公肚太餓,陳湘泉謂火輪之打雜工人曰:『爾與我煲粥一碗與我;要銀若干』?打雜曰:『二元』。湘泉即應承他,喊他煲來。有頃,煲好;公曰:『取一碗與我也』!打雜仔即捧粥一碗與公。公見全是米泔,並無米粥,焉能充饑;公謂曰:『我不是要米泔解渴,乃是要粥食而已』。隨喊他換過,仍舊如前。打雜仔曰:『係此的咯,任撈亦是這樣』。蓋其煲一煲粥,放亦不夠半兩之米。公迫得亦吞了一碗,聊以充饑。

  到天將光,時已六點,近廈門;離廈不過差二、三點鐘,船便到廈門。忽然日本輪追來,離尚甚遠,即響叭■〈口辰〉並升旂,令「的釐士」商輪停車。因日本偵探探知公實搭「的釐士」船,是以駛火輪趕來搜拿。其船相距尚未能瞭望而見,不過用千里筒扯看得知而已。湘泉聞日本兵輪追來,即就近公處望望;見炕床側有一大孔,可以鑽入去,湘泉又用舊氈等物塞住孔口。有頃,見船未到;湘泉、亞兆見兵船相離得遠,恐公鑽入床底難捱,又喊公出,復坐炕床面上。時公已解下包頭放在炕床,即煙泡盒皆在其處。湘泉、亞兆、玉泉等相商,密云:『此次追來,斷難脫走了』!三人左思右想,並無主意;梁亞兆即往船主處,懇求船主。梁亞兆懇求曰:『劉某今搭我船,現日本船追來搜捉:無論如何,均望船主設法救其一命』!船主答曰:『如此,甚為有礙於我。如搜出,彼固不得生,我亦受重責』。船主甚有不以為然之意。梁又再三懇求,船主即昂面思想良久,遂頓足想起「劉某曾救我一命」之事,遂頓足謂曰:『我一力擔承是也』!先是一月之間,該船在安平縣海中泊船時,未知是否為日本偵探軍情,用七、八人伺放艇到白沙墩,船主手執槍一枝(由安平去白沙墩相距二、三十里)。時白沙墩統領張占魁查悉,即遣隊伍攔截,執他詢問:該船主曰:『我來此打鳥』。張曰:『爾明係日本偵探,何必藉詞搪塞』!該船主再三辯論,張概置不理;即令用繩縛之,眾人解送交公(白沙墩離公駐所有數十里之遙)。解到,公遣令交單片給該差弁,即傳該老番帶入;公即親手解其縛,並取洋酒、餅乾等與他食之。開瓶者未熟手,老番見,即謂曰:『與我自開』。即一手拈而開之。方開脫,不待斟杯盅,即將瓶口入嘴吮而吞之,並食餅乾多塊;因其時老番肚大饑餓,其腳行路已甚疲軟,即以酒拍腳跟及大臂各處。食完,公又宰雞鴨及牛肉等物,弄餐與他食之。雖非西式之菜,然而饑者易為食,且不暇擇;且其食時狀況,似比西菜合味,尤為上品數倍。食飽,公用輪與他坐,遣差弁親兵送其回船;時老番船主甚感厚恩,當面致謝不已。回後,又復寫信來道謝;其詞云云即「的釐士」船主英國人也。船主頓足擔承保護,時亦想起從前活命招待之恩,是以決意救公,以報前德,故如是耳。且說公在炕床坐時,好久,各瞭望日本兵輪不久將到,司事吳玉泉即用手牽公走入大火老番所居之房;不講說話,一手拉之即去。公用手欲拈煙泡盒不得,欲拈包頭又不得;時當倉猝(公早意定:若搜得十分緊急,若被執獲之時,即用煙泡吞食或用縐紗包頭縊斃,免至老番蹧蹋;殊不知兩樣均不得拈)拉去,經過大艙面,人屎、人尿及嘔吐穢物積高數寸,公踏而過之,亦不計足之污穢矣。到大火之房(大火者,老番在此船燒火者也;其人甚好心的),時大火睡在該房矮床;對面有一床,吳即引公坐之,並請公臥定。公以洋氈遮蓋下身,旁有大火伺候的華人名亞貴,後生子。未幾,日本十數人到,四處搜尋不見。日兵每人手執四方鐵棍一枝、短火一支、公之相片一個,來到,無處不搜。有頃,即到大火艙;一日兵入而望望,公亦見他,惟他並不見公,日兵望望然去之。有頃,又來另一日兵,入而望望,望不見公,日兵亦去。公於其入艙來望時,無法可設,惟有鎮靜以待,亦聽諸天命而已。時大火適睡永起身,聞得日兵來搜兩次,即喚亞貴喊公睡他之床,亦以氈以蓋之;大火會意,自已舉步行出艙門,即將艙門關閉。大火在房前,以凳坐定,用千里鏡筒照看四處,以阻塞日兵復來搜尋之意。有頃,日兵又復到,喚令大火開房。時大火驚心動魄,其魂亦喪失,但無法可設,迫得仍在其處而已。大火不得已開之,日兵入,亦不見公,望望又去。蓋此時公望日兵入而左顧右盼,惟日兵並不見公;此中亦有神明呵護之力也。日兵出後,大火又關閉房門。公在房中,頻聞各日兵用鐵棍東搜西剔,響聲嘓嘓;番語伊啞,唐洋音語兩相錯雜。其唐人通士云:『奇了,奇了,實在奇的!任搜尋亦不見的!莫非有隱身遁形之法歟?抑或有千變萬化之能力歟?何蹤影都無呢』!時已搜至下午三、四點鐘,其日本大兵輪相離尚遠,其中之辦事人員相議,見搜如此之久不見回來,諒搜不到;即掛旂大帖,洋子謂搜不見,祈搜入銀艙之房可也(老番船之規則,無論何人均不得入銀房,惟管銀一人得入之而已。日本兵輪疑公在此,故喚搜之)。某在「的釐士」船之日兵用千里鏡照見兵船掛字要搜銀房,即請船主飭管銀人開房搜尋。船主知公不在銀房,即答應他;隨飭管銀人將銀房開放,任他搜尋不見,時又四點半鐘矣。忽英國輪船名「海壇」由廈門駛來,其船上總司理帶數英人由艇過「的釐士」詢問情由。該「海壇」之來係為「的釐士」先有電報到廈門輪船公司,某日時開行,計是早八、九點鐘准到釐門;至今下午後尚未見到,是以駛輪來詢問一切。時「的釐士」船適死去小兒一人,又有婦人產一嬰兒,「海壇」總司理先生到,問得系因搜公重疊紛擾,以致耽擱之故。其「海壇」總司理甚為怒氣,登即與日本兵頭目交涉起來;遂開談判,彼此辯駁,更番數四。「海壇」先生有云:『爾等不應如此行為!我乃商船,貨物、客商甚多,搭船客亦有一、二千計;爾何阻我之船如此之遲耶?況現在已死一人、又生一人,若再耽擱,我實不依爾也』!日本兵目尚欲求「的釐士」駛回安平起貨起人再行駛過;「海壇」司理更不答應。「海壇」先生曰:『爾搜不見,應早過船,免阻遲我船自由行動;況尚出此野蠻要求,尚可啟齒而欲人駛回安平起貨、人耶?爾若強頑,我即打電回香港;駛大兵輪來,方與你說話便是』!兩相辯論,出言不遜,幾至衝突;到八點鐘,始講妥,日兵始過艇回輪,「海壇」總司理事亦過艇往回「海壇」,而「的釐士」輪船始得開車。公於是起身而坐。

  輪船將到廈門,公煙甚癮。時老番大火在艙房內,公不知西語,公對著大火用手指燈火燒煙,又以手作吹煙狀,向大火拱拱手。大火即取酒一繮與公,公搖首說:『不是要酒』。大火以為嫌此酒不佳,復再取一繮與公;公亦搖首。大火因語言不通,即喊亞貴回房詢問公;公即謂亞貴曰:『我煙甚癮,有洋煙否?取來與我吹之,我後來知你之厚意也』!亞貴曰:『船到廈門埠頭矣;不必吹煙,上去正吹了』!時船果到,各客紛紛過艇上岸;四處喧譁,人聲嘈雜。時有日本兵四人在兩邊梯口守住,無論何人落梯過艇,均要驗看,然後放行;時已黑夜也。陳湘泉即僱一艇,詢問艇家要銀若干?艇要三元。即允之;又要先交銀,陳即與之。大火即著開船艙口,用索吊公落艇。該艇搖到半海,忽然停搖,公等又忽懷疑詫異。該艇人因黑夜不能看銀,用火照看,又跌銀聽聲。有頃,乃搖而去。方登岸,回望日兵即出數艇,艇之頭尾均有大電氣燈,在海上往來,鄰近「的釐士」各處遊弋,梭巡查驗;每有由「的釐士」所來之艇,均要卡搜查察,極其嚴密。公其時已登了岸,脫離虎口,如渡過慈航,喜得生還,不勝欣幸。湘泉即帶公往一老妓寨三樓暫歇,開燈吹煙。此妓乃湘泉舊好,妓問公曰:『大客在廈門,向來做何生意』?公曰:『我在臺灣亦做生意,不甚大的,不過千數百金;在臺灣,一概失得乾乾淨淨矣!奈何』!有頃,屈臣氏司理華人凌竹篠君(乃湘泉交好)即手持燈,接到公往屈臣氏藥房去。

  公在藥房住僅一天,因有人甚多,識公已到廈門,惟不識在何處而已。忽是日下午四點半鐘,陳蔭亭之外甥名董肯堂者(其人乃大商家)來見公;謂公曰:『今日已有好多人疑公在此,惟不能偵得確切耳。倘探得實在,恐有見害,關係非輕;這處不可久居。請公過我甕菜塘處歇住,暫時免被人覺察』!公允之;公曰:『到黑夜來接我過去是耳』。二鼓時,董肯堂派何亮釆等二人各持四方璃玻燈,到藥房來接公過去。公摒擋時,亞珍、亞桐、亞慶等共住店鋪一間,離屈臣氏二、三十間;該落處鄰近均是客店居多,所有各鋪店均無後門出入的。適是日,李韋二之伴儅行街,看見亞珍等回,報與李韋二。李即與同行潛逃之彰化府商量(彰化府因做事不公,曾將印交亞珍送交公,即行潛逃),每人派跟兩個(共四名),來喚亞珍等曰:『我們李統領及彰化府兩位老爺喚爾去問欽差現處』云。亞珍等答曰:『我們不去。欽差去處,我等不知,因我們先二、三日落船來廈;聞得欽差上山去了,未知是否』。於是四人回去,又復帶二十人度來追究亞珍。眾謂曰:『彰化府老爺,實要爾們去也!別人去不去尚可;惟有亞珍,爾有交手未清,因前彰化府老爺交府印與爾,爾不交得到,要爾將印交還他也!爾不去,我們亦要捉爾去也』!亞珍不肯去,各相爭鬧。亞桐、亞慶等在旁見過不得眼,即召集公之隨從差弁等共數十人(因此班人皆在鄰近各店鋪居住),一召即齊集;見李韋二之人拉著亞珍,即大家相打起來,有用柴棍的、有用手拳的,打傷李韋二之人數個血流者有之、暗傷者有之。李韋二之人被打一場即跑回,又趕百余人飛走而來(此百余人皆李韋二所帶的)。時店主在街外先知,即走回報亞珍等曰:『他們趕大隊數百人前來,爾快走罷』!亞珍等三人即走。方出門時,適撞見李韋二之人曰:『就係此數人也!快快落手,近前拿他,免被遠颺』!亞珍、亞桐、亞慶等三人遠遠瞥見風頭雨勢,已知不佳,眼見腳捷,一溜煙快跑;走過橫街巷,左穿右過(因該街巷窄狹,且巷口曲折之故),忽然即到屈臣氏樓上,與公共在一處。時已將黑夜,而李黨羽並無一人知覺;惟見在此處走,並不見有人遠走去向(因李之黨甚多,街頭巷尾有人守之故也),知係在此鄰近鋪面;各人紛紛談論,謂『走得何處去,都係在此數間鋪內無疑了』!時人聲洶洶數百余人,街之橫直頭尾皆擁擠之極。眾謂曰:『今夜候到天光,都要拿到他方行休手,乃雪此恨』!嘈吵錯雜,並無止歇。到八點鐘時,暫減少些聲息;但尚有百余人在屈臣氏鄰近把守重重,實在水洩不通,又無鋪尾可以脫逃。斯時正是後無去路,前被困圍;公於此時,心中為之一慌。到九點鐘,著人出看,仍然把守嚴密;到十點鐘,又著人出看,依然如是,公心更為焦急之極。時天極清朗,星月交輝;公出曬棚,仰上蒼密祝,謂曰:『天乎,天乎!我劉某為國、為民千萬危險,方得脫離虎口;今已到廈上岸,忽然又遭此厄!天乎,天乎!亦當設法為之一援也』!祝畢,舉步環行。頃刻烏云四起,滿天黑暗起來,驟然大雨如註;街水數寸,流滿街巷。各把守人均各行上各鋪面站立,詎料雨勢倍加增大,水更漲高,浸上鋪尺許,各把守者尚不走了;水勢愈大,頃刻水深數尺,不能站立,各遂概走去了。因水浸平心,各人自不得不走。公使人出看,概無一人,惟水深數尺而已。

  先時八點鐘,董肯堂著兩工伴到屈臣氏接公,惟緣李韋二之人甚多守候,未敢率出。到十一點鐘,各走完了,公及成良數人始跟董肯堂之來人起行。公裝客商,拉高褲腳,帶大廣笠,衝水而行。到半途之中,董肯堂已親到,兩相撞著;再行里零路,始到甕菜塘。入一當押鋪,乃董之親戚所開,董為司事;該押旁另有一間閒鋪,均由董招待引入,即燃火烘烤,並將各人衣一概烘乾。董一面草草弄飯,僱便肩輿數乘,於十二點鐘用飯,到一點用完。公在屈臣氏早已借便銀二百兩以為川資,到二點鐘公始行離廈。公及成良皆坐肩輿,裝扮客商,不出名號而行。又屈臣氏鋪之司事凌竹篠君,亦坐肩輿隨送公同行。是夕行五十里始天明,過同安渡,到同安圩。

  次日,到漳州;欲入街,為守街閘門兵勇所阻。時因戒嚴,各閘軍士見公等一幫人並有指揮刀、短火器械(此各件均在屈臣氏借的)。不知是那樣人物,不准入。後凌竹篠密說與守閘兵頭人知之曰:『此即劉欽差也』;始准入街,在官商大客店居住,檯椅炕床均備用。該兵頭即跑往鎮、道、府各衙,各官聞報,即衣冠開道,到寓拜謁;公皆擋駕。公並說及傳說轉知云:『我今衣服都失,不能會得;各位有心,請便衣來見便是。如是各鎮、道均回去,刻即便衣又到。各官坐談甚久,乃別;公當面聲敘『恕某不親到回拜,因概無衣服之故』云云。是日鎮臺送席,次日道臺送席,又次日府臺送席,公皆受收;其早膳便餐,則都、守各官送來。

  公在漳住三日,次早即行,送棧租十元。行之先夜,即差帖往各衙門辭行。起程時,鎮、道、府親到送行,擋駕;其余都、守各官親送出街外,並派兵勇一、二十名護送。是日下午五點,到漳浦縣。縣官草草備辦便膳,請公及成良少,並邀遊擊、守備相陪。次日起行,仍由縣備膳;用完後,方起程。數日,歷平州等圩,到詔安縣(公由漳浦起行,辭了護送兵勇,仍裝回客商,不出名號);由詔安,兩日到潮州之饒平。越二日,到黃岡縣;逕入協鎮署住宿。未到黃岡之先,公查悉其協臺乃王材廣,係從前周平瑞先鋒招安的;乃公交好。在此住兩日,起行到南澳之東隆汛。次日,到澄海。由澄海一天到汕頭,住元業茶莊福源行。住汕頭,汛規為入款之大宗;公從前所收各規,概積存該行,共有數千兩,是以在此得銀費用。惟時凌竹篠君已送到此,回辭廈門;公即還銀二百兩,並指揮刀、短火等物一概交還,並送川資、路菜等項多件。凌君即搭輪回廈去了。公在汕頭,新製衣服數套,用去銀數十兩。在汕頭住數日,聞得各處天旱,四處求神求雨,所有各處神明皆說不在,儘往去伺候劉某云云。

  公住數日,由汕頭搭輪渡,一夜天明即到潮陽。起岸行路,四十里到海門,入參府署住數日。參將李葆真,廣西人,乃公舊部;招待極優。初,公尚在臺,出險時,有公之部下劉明光先逃回到海門。入見李,李謂曰:『劉公現在何處』?明光曰:『我怕他到日本矣』!李曰:『爾何以自回』!明光曰:『我們不回,爾聽從他死嗎?我們回去有官做的,何必跟他同歸於盡耶』!李聞說,鬱鬱不樂;日夜擔憂,愁眉不展。今見公到此,歡天喜地,是以極其優禮有加。公本擬一宿即行,無奈李君甚為厚意,留住數日;公見雅意慇勤,迫得允其所請。公在此數天談說,歷敘出險情形,實為天幸云云。

  由海門陸行,兩日到潮州府屬之惠來縣。各官預先知得,使人探聽;公將到時,出而歡迎。接入遊擊署內,文武各官公讌,請公宴飲;大排筵席,傾談暢飲,甚為熱鬧。次日,由惠來一日到碣石之葵藤圩汛防住宿;汛官招待。由葵藤數日,歷博尾圩、陸豐、海豐各縣;又越厚門、鵝岡、平正各圩站,一日到稔山。

  由稔山小河搭船,數日到廣東,時十月下旬。公在粵秀街公館,次日往見譚督鍾麟。行禮後,公站立,譚即請坐講;公曰:『職鎮敗軍之將,望大帥開恩,願已足矣;尚敢坐乎』!譚督即以手拉公坐,謂之曰:『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何足芥蒂。況老兄在此,扼守臺南孤島,並非戰敗;何足為罪!一則朝廷將此地割與洋人,二則無糧應付。古云:「未動兵,先動糧」;兵若一日無糧,必然譁潰,尚言戰乎!既無戰,又焉云敗耶』!公又曰:『此次得大帥厚恩,解銀一萬兩;又得福州將軍送到八千兩:共得一萬八千兩。有此二款散放,數日火食得以暫行支持,方可脫而走險;否則欲脫無由,自己軍士亦大多糾纏矣』!譚督又曰:『閩督某本有密函兄弟,欲籌多金解送到臺交兄處,以資接濟;俾得有糧扼守此方,希望全臺領土不落外人之手。惟兄弟轉思:臺灣已經奉旨讓與日本,若兄能扼守固佳。但疊據各密探報,該慮各處殷富均皆紛徙他方;公軍無糧,人心必然離散。如果再籌解送過去,兄乃忠勇之人,見得有糧,拼死扼守;而前後左右諸將士若不肯用命之時,勢必失敗,兄亦難保,以致失兄偉人,殊為可惜!兄弟決意不籌,並將此情形密復於閩督;惟又恐兄處無以支持,不能脫身,故僅籌銀一萬兩去耳』。譚督慰勞一番,並說曰:『現下回來尚有銀用否』?公曰:『職隻身而回,物件一概不帶,銀兩越發罄盡;隨路川資,隨行隨時挪借也』。譚督以頭頷之。坐談二點鐘之久,公辭回。次日,譚督即著人送銀三千兩到公館交公。〔公〕並於是日往拜會各司道,紛紛來往拜晤。一一會面完畢,公即將臺南鎮印、五六品功牌數百張繳送督署,並即請假回里,不准;再請,復不准。第三次又請,公要面求,對譚督曰:『職鎮離家多年,先人墳墓久未經省;且胞叔骸骨寄在山岡,並未安葬,於心實有不安!況此次在臺孤守一島,傳聞異詞;眷屬懸望,稚子候門。萬望大帥准假』!譚督見公苦求再四,迫得面允,給假一個月。公辭出,候得公件批准。

  公於十一月間,由西河返欽家鄉度歲。

  編者按:此一資料中有一重要疑問,即「李韋二與彰德府(後文稱彰化府)知府某」,後者究何所指是也。李韋二與前文李韋義似為同屬一人,或即他書所稱之李惟義或李維義。至彰德府為河南所屬、彰化系臺灣府之一縣,所謂「彰德府」或「彰化府」,當有兩種可能:一為某卸任官員調任(或陞任)彰德府,因以新銜稱之;一為彰化府乃臺灣府之誤,而又由「彰化」轉誤為「彰德」。編者無暇作進一步考證,但此一疑問,值得提出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