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台灣文獻叢刊

  【第 44 種】

  裨海記遊

  .作者:郁永河

  .原書頁數: 0072 頁

  ●書籍簡介

  第四四種「裨海記遊」

  本書(一冊七二面四三、二○○字)包括「裨海紀遊」(上中下)三卷、「鄭氏逸事」一卷、「番境補遺」一卷、「海上紀略」一卷、「宇內形勢」一卷,郁永河著。此書版本甚多,方豪先生提供「屑玉叢譚」本,並參酌各本加以校勘;援「臺灣詩薈」本例改「偽鄭逸事」為「鄭氏逸事」,並據他本分「海上紀略」末之「宇內形勢」另立一卷。作者郁永河,字滄浪;浙江仁和諸生。性好遊,人閩為幕,遍歷閩中山水。清康熙三十五年冬,福省火藥局災,典者負償,謀往淡水採磺,永河慨然請行。翌年春,自廈門渡臺,赴淡水北投採磺;至十月初,乃歸。「紀遊」所紀,乃為經歷所見及遭遇艱難辛苦之狀,並賦有竹枝詞。其餘諸卷,均為此行夷考所得。本書著於臺灣入清後僅十餘年,實為研究臺灣極有價值文獻之一;以後私家著述或官修志書,每多引錄。

  ●序號   篇名

  1  弁言

  2  目錄

  3  裨海紀遊卷上

  4  裨海紀遊卷中

  5  裨海紀遊卷下

  6  鄭氏逸事(原題「偽鄭逸事」)

  7  陳參軍傳(附)

  8  陳烈婦傳(附)

  9  番境補遺

  10  海上紀略

  11  海吼

  12  天妃神

  13  木龍

  14  水仙王

  15  糠洋、蕈洋

  16  大昆崙

  17  琉球

  18  日本

  19  紅夷

  20  西洋國

  21  宇內形勢

  ●弁言

  民國三十八年春,我來臺灣,即對康熙三十九年來臺的郁永河所撰的裨海紀遊,作全面的研究;包括蒐集這本書的各種抄本和刻本,搜求郁永河的事蹟和載記,並根據不同版本,為紀遊作合校本。三十九年十一月,合校本由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印行,列為臺灣叢書第一種;我寫了一篇兩萬字的長序,內容分:

  (1)本書撰人之研究。

  (2)本書版本之研究。

  (3)日人對本書的研究與重視。

  (4)校勘本書的旨趣和方法。

  時隔九年,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由於編印臺灣文獻叢刊,自當重刊本書。我向來主張「地方文獻愈流通愈好」;在這個原則下,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近年在這方面的努力,我是萬分贊成的。重刊裨海紀遊的消息,當然也是我所樂聞的。

  九年來,我又陸續看到了一些有關於郁永河或裨海紀遊的記錄,我也很想借此機會把它寫出來:

  一、關於作者郁永河

  我在合校本序言裡曾說過:『本書撰人曾經過一個時期的埋沒』。當時我開列了以下五個引徵文獻:

  (1)雍正十年渡海輿記(本書的又一版本)周于仁序:『惜作記者姓氏不傳,不得與此書共垂不朽,亦歉也』!

  (2)道光年間達綸刻本裨海紀遊序:『郁君之為人行事,無可稽考』。

  (3)咸豐三年粵雅堂叢書本採硫日記(亦本書異名)伍崇曜跋:『按是書見吳中吳翊鳳伊仲秘籍叢函鈔本,不著撰人姓氏』。

  (4)同上伍崇曜跋又云:『永河字履未詳,俟考』。

  (5)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同治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記:『夜閱仁和郁永河采硫日記,永河字履無考』。

  現在我可以再補充三種:

  (6)嘉慶年間,翟灝撰臺陽筆記印行,有吳錫麒序,歷舉有關臺灣之書,曰:『臺灣自本朝康熙間始入版圖,又孤懸海外,詞人學士,涉歷者少;間有著為書者,如季麒光臺灣紀略、徐懷祖臺灣隨筆,往往傳聞不實,簡略失詳。唯藍鹿洲太守平臺紀略、黃崑圃先生臺海使槎錄,實皆親歷其地,故於山川、風土、民俗、物產言之為可徵信』。

  吳榖人先生列舉了四部有關臺灣的書,其中兩部,是他認為作者『親歷其地』,所以『言之為可徵信』;可是他卻不知有『親歷其地』的郁永河和郁氏的著作。這是一個消極的證據,證明郁氏和郁氏著作的被埋沒。

  (7)光緒八年,龔顯曾為王凱泰臺灣雜詠作序,歷舉詠臺灣詩,曰:『臺灣紀巡百首爭傳(夏之芳著),社寮雜詩一卷成帙(吳廷華著);渡海輿地附臺郡番境之歌,赤嵌筆談錄藍氏近詠之作(藍鼎元著)』。

  這又是一個消極證據。龔氏共舉了四個名家的作品,三件有作者姓名,獨對渡海輿記付諸闕如;可見光緒八年(一八八二)龔顯曾所見的渡海輿記和雍正十年(一七三二)周于仁所見的渡海輿記,相去雖一百五十年(卻同樣的沒有作者姓氏,也同樣的不知作者姓氏。這能不說是埋沒嗎?

  (8)民國十六年十一月,國立第一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週刊第一集第一期,有薛澄清著「鄭成功歷史研究的發端」說:『偽鄭逸事,清郁永河撰。永河何縣人,無可考。惟是書曾見錄於重纂福建通志,是其為福建人必也。卷數刻本,志亦未言,不知有否傳本。黃叔璥著臺海使槎錄雖曾引用,但其所指,是否即為是書,亦不可知也。姑志之以待考』。

  薛澄清到民國十六年還不知郁永河是何許人,當然可以說他孤陋寡聞。但是薛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說法,如云『無可考』、『待考』、『不知有否傳本』、『不可知也』,尚不失為學者風度;只有判永河是福建人,未免武斷。但我們在可惜他的孤陋寡聞之餘。更不能不可惜郁永河本人和他的著作的被埋沒。

  二、關於本書版本

  九年前,我開出了以下二十個版本:

  (1)雍正十年前,袁黻皇藏渡海輿記鈔本;未見。

  (2)雍正十年,周於仁在福建將樂縣刻本渡海輿記,據袁黻皇藏本;未見。

  (3)雍正十年,于傭州刻本渡海輿記,孫殿起販書偶記著錄;未見。

  (4)晚宜堂校本渡海輿記;未見。

  (5)國立臺灣大學藏重裱鈔本渡海輿記;已見。

  (6)移川子之藏傳鈔本渡海輿記;未見。

  (7)臺灣省立臺北圖書館藏市村榮傳鈔本渡海輿記;已見。

  (8)道光十三年,沈楙惪跋昭代叢書本裨海紀遊;已見。

  (9)道光十五年,棗花軒刊巾箱本稗海紀遊,販書偶記著綠;未見。

  (10)道光二十三年,舟車所至叢書採硫日記節本;已見。

  (11)道光達綸刻本裨海紀遊,為屑玉叢譚本裨海紀遊所本;未見。

  (12)吳翊鳳秘籍叢函鈔本採硫日記,不著撰人姓氏,為粵雅堂叢書本採硫日記所本;未見。

  (13)咸豐三年,伍崇曜跋粵雅堂叢書刻本採硫日記;已見。

  (14)光緒五年,上海申報館倣聚珍板,蔡爾康跋屑玉叢譚本裨海紀遊,據達綸刻本;三十九年作合校本時未見,四十五年獲見。

  (15)光緒十年至二十年之間王錫祺輯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本裨海紀遊;已見。

  (16)光緒二十七年,胡繩祖鈔本採硫日記;未見。

  (17)光緒三十四年諸田維光獲見小西藏胡繩祖鈔本,不知是否原本,抑或傳鈔本;未見。

  (18)民國十三年五月至十二月,臺南連雅堂先生主編臺灣詩薈月刊分期校刊稗海紀遊;已見。

  (19)伊能嘉矩臺灣叢書遺稿傳鈔胡繩祖鈔本;已見。

  (20)民國二十四年,商務印書館發行叢書集成初編,有採硫日記,據粵雅堂叢書本排印;已見。

  以上二十種版本,已見與未見者各十種;其中一種為四十五年所見。未見的十種版本中,五種未見的渡海輿記,只有販書偶記著錄的一種,或是異本;其他四種,當與臺灣大學藏鈔本無甚大異。棗花軒刊本稗海紀遊未見。達綸刻本裨海紀遊既為屑玉叢譚本所本,秘籍叢函鈔本採硫日記既為粵雅堂叢書本所本,小西藏本採硫日記既即胡繩祖鈔本,而胡繩祖鈔本,僅在粵雅堂叢書本伍崇曜跋後加寫『光緒辛丑年歲次念七仲秋浙杭蓉伯胡繩祖書』等字,可見是謄鈔粵雅堂本。但因內容稍有不同,所以我曾揣測他作過「理校」。因此,見粵雅堂本雖不能說即等於見粵雅堂所本的秘籍叢函本,但相去或不太遠;而由粵雅堂本而來的胡鈔本以及小西藏本與伊能傳鈔本,或亦大致相同。所以我所未見的本子,固然都是我懸目以求的,但販書偶記所著錄的渡海輿記刻本和道光十五年的棗花軒刊本稗海紀遊,當是我所最渴望的。

  近年我又從民國二十八年四月出版北京人文科學研究所藏書目錄史部游記類,見到裨海紀遊一卷,註明清郁永河撰,道光十五年刊本,和棗花軒刊本同年印行,想來就是棗花軒本;可是一作「裨」、一作「稗」,所以在未見原書之前,仍不能作硬性斷定。

  在合校本序文中,我還記錄「臺灣史料集成」中所收入的「臺北州大屯郡北投庄役場藏」節鈔本「採礦資料」和呂海寰舊藏鈔本採硫日記等五種。前者輾轉傳抄,且斷篇殘簡,不錄亦可;後者聊為存目而已。

  此外,另有一版本名「稗海紀游略」,也是我作合校本時所不知的。我未見原書,只見到清仁和羅以智所撰跋文。羅文載恬養齋文鈔,收入民國三十四年五月出版上海合眾圖書館叢書第一集。羅氏便是昭代叢書續編戊編裨海紀遊的刪削者,這「稗海紀遊略」和昭代叢書本裨海紀遊是否相同,在未見原書前,我不敢斷定。「裨」作「稗」,合校本裡,我只舉出連雅堂臺灣詩薈重刊及伊能嘉矩校稿;但原書名作「稗」者尚有道光十五年棗花軒刊本(見販書偶記),近人謝國楨「晚明史籍考」稱有「稗海遊記彙刊本」。見於他書者,除這篇羅以智的跋文和方誌外,雍正二年黃叔璥撰臺海使槎錄有十餘處,乾隆十二年六十七著使署閒情卷二有一處,乾隆三十年朱仕玠小琉球漫註有兩處,嘉慶間李元春臺灣志略有三處,(原書卷二兵燹,最晚為嘉慶十四年)。道光十年鄧傳安蠡測彙鈔、同治十二年丁紹儀東瀛識略兩處,均作「稗」。值得提出。凡我直接間接看到的各版本的序跋題詞,曾輯成「文獻彙鈔」,附於合校本後。但羅以智跋文未收入,今補記於此:

  跋稗海紀遊略

  郁氏永河稗海紀遊略一卷,附偽鄭逸事、番境補遺、海上紀略、暴風日期、海上佔晴雨,予從振綺堂汪氏假得稿本,錄藏之;曾刊入昭代叢書續編戊編,刪削有半,非足本。宇內形勢一則,其文更異。

  永河字滄浪,仁和諸生,久客閩中,遍遊八閩。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會當事採硫黃於臺灣之雞籠淡水。臺灣初隸版圖,在八閩東南,隔海千餘里;滄浪欣然與其役,因紀是編,備述山川形勢、物產土風、番民情狀,歷歷如繪。滄浪以斑白之年,不避險惡,且言:『游不險不奇,趣不惡不快』,其果好游耶?抑欲擴聞見而張膽識耶?

  所載鄭成功攻紅毛為順治十八年四月事,按通志繫之十七年;然三藩紀事:十八年十二月荷蘭降,施靖海侯疏中亦稱十八年,則通志未可據。又載康熙二十二年七月克塽率其族屬朝京師。按洪氏海寇記:閏六月十一日,降表至軍前,舉國內附;七月十五日,繳印;八月十五日,迎官兵進港;十八日,自克塽以下,官民悉遵制鬀發;十一月十一日,齊到閩省,陸續進京。則非十月已朝京師。洪氏之記較詳。又載寧靖王朱術桂詩:『流離來海外,止賸幾莖髮;如今事異矣,祖宗應容納』。他書多作『流離避海外,總為幾莖髮;而今事畢矣,不復采薇蕨』。則傳聞有所不同。所載風信,則不若澳門紀略為尤詳。

  滄浪所作竹枝詞及紀游諸詩,編中兼載之。國朝杭郡詩續輯,吳仲雲方伯專屬黃薌泉丈為搜採;丈久館於振綺堂,滄浪詩獨未之及,所謂失之眉睫者矣。

  三、關於臺海使槎錄引文

  臺海使槎錄,黃叔璥撰,成稿於雍正二年,乾隆元年刊行。它的成書只晚於郁永河來臺二十七年。書中引用裨海紀遊、番境補逸(不作遺)、偽鄭逸事的地方不少,並錄有土番竹枝詞二十四首。以時代言,應該是一個可以作為校勘用的第一個底本。而比使槎錄晚出的臺灣方志,又往往從使槎錄轉錄裨海紀遊等郁永河著述中的文字。三十八年我來臺灣後,所作第一篇文字·是文獻創刊號上的「康熙五十三年測繪臺灣地圖考」,即已引用使槎錄;但在作裨海紀遊合校本時,即因其刪節過多,未列為校勘底本之一。茲舉若干例,以見其刪改之多:

  使槎錄卷一引第一節裨海紀遊,有一小段文字說:『余同王君仲千採硫,仲千登舟,余乘笨車。行十八日,至後坂社』。郁永河乘笨車就道,經過十八個社,化了十八天時間,纔到後坂社,原文在二千字以上;使槎錄只代以「行十八日」四字,而又未註明節刪。即以「乘笨車」以前的兩句而言,原文作『王君圖便安,卒登舟,挽之不可;余與顧君率平頭數輩,乘笨車就道』。二十六字被改成十六字。

  使槎錄所引四月二十四日郁永河到後坂社以後的文字,比較詳細,但亦多刪改。茲將被刪改情形錄後:『甫下車(上三字刪),王君敝衣跣足在焉。泣告(告字下加余字)曰:「舟碎身溺,幸復相見」。余驚問所以不死狀,曰(上九字刪):自初三日登舟,泊鹿耳門,候南風不得(上五字刪);十八日,有微風(上三字刪),遂(遂改乃)行。行一日(上三字刪),舵與帆不洽(改作舵帆不協),斜入黑水者再;船首自俯,欲入水底(上八字改作船首俯入水底),而巨浪又夾之(上六字刪);舟人大恐,向馬祖求庇,苦無港可泊,終夜彷徨(上十四字刪)。十九日,猶如昨(上三字刪);午後南風大至,行甚駛,喜謂天助(上四字刪)。頃之,風厲甚,因舵劣,不任使,強持之(上九字刪),舵牙折者三。風中蝴蝶千百繞船(上二字刪)飛舞,舟人以為不祥;片刻,風稍緩,有黑色鳥數百集船上,驅之不去(上四字刪)。舟人咸(咸字刪)謂大凶,焚楮鏹祝之又(又字刪)不去,至以手撫之,終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語者(上五字刪)。少間,風益甚,舟欲沉。向馬祖卜筄,求船安,不許;求免死,得吉;自棄舟中物三之一。至二更(上三十二字刪),遙見小港,眾喜幸生(上四字刪),以沙淺不能入;姑(姑字刪)就港口下椗。舟人困頓,各就寢(上七字刪)。五鼓失椗(失椗改椗失),船無繫(上三字刪),復出大洋。浪擊舵折,眾首又裂,知不可為(上八字刪),舟師告(告字刪)曰:「惟有划水仙,求登岸免死耳」!划水仙者(上四字刪),眾口齊作鉦鼓聲,人各挾一匕箸,虛作棹船勢,如午日競渡狀。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則為之(上十二字刪)。船果近岸,拍浪即碎;王君與舟人皆入水,幸善泅(上十五字刪),得不溺』。

  余文儀所修臺灣府志,引裨海紀遊文亦極多。或和通行各本大體相同,僅稍有歧異,我曾以之為合校本的底本之一。但也有和使槎錄相同,而和其他版本絕不相同的地方;我也就不加理會而未說明,這是我的疏漏。例如使槎錄卷一水程所引第一段文字,亦見於余志卷一附考,注語亦同。臺灣全志本余志「行大海中五十里」,「五」字下奪「六」字;「鼓蕩」作「鼓盪」;又注語「關童」作「關重」。使槎錄原文如下:『澹水登舟,半日即望見官塘山(原註:一作關童)。自官塘趨定海,行大海中五六十田,至五虎門。兩山對峙,勢甚雄險,為閩省門戶。門外風力鼓蕩,舟甚顛越。既入門,靜淥淵渟,與門外迥別。更進為城頭(原注:土音亭頭),十里之閩安鎮,數十里至南臺大橋』。以上只八十四字,但裨海紀遊原文,從十月初四日『登舟』起,到『同至大橋』止,凡五百九十五字。可見刪改之多。

  在我的合校本第二十五葉正面末二行,我曾提到余志和薛志亮續修臺灣縣志卷一地志海道所引上文,我亦錄出了余志原文,但在我的合校本中,一致沒有提到使槎錄;我再說一遍,這是我的疏漏。但據我現在的比勘,我這一疏漏,對於合校本是無損的。從正面來說,使槎錄出版雖早,引紀遊文雖多,但因刪改太多,對於紀遊的校勘是沒有甚麼補益的。

  卷一「海船」,引裨海紀遊文,其刪改情形如下:『余(刪)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上八字刪),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以下刪八十六字)。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上三字刪)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上四字刪),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此一節文字,原書長一百七十三字,竟被刪去一百零二字。『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本是永河朋友言君右陶的話,因被刪略,竟成了永河自己的知識,那又何必一試?未刪部分亦無補於校勘。

  卷三「物產」亦有一則引文;但大加改竄,幾已完全失去真相。原文作:『又有巨木,裂土而出,兩葉始蘗,已大十圍,導人謂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體,歲久則堅,終不加大,蓋與竹筍同理』。使槎錄改為:『楠生深山中,裂土而出,全體悉具,蓋與竹筍相同。兩葉始蘗,已大十圍。歲久則堅,終不加大』。如此顛倒原文,橫加改易,當不能作為校勘的底本。

  卷四錄有郁永河竹枝詞,並無可資校勘之處。反之,原書每一首後,皆有注釋,使槎錄只在馬祖廟前演劇一首中,稍加注語,但亦有刪改。第八首「幹」字誤。

  卷五「番俗六考」「北路諸羅番一」「雜載」,亦引二則:前段一百五十五字,原文自合校本十一葉反面第十行起,至十二葉正面三行止,共有二百十八字,計被刪六十三字。未刪部分,於校勘無補。而光緒刻本且誤『令其子弟』為『今其子弟』。後段四十三字,原文在合校本二十一葉正面第七、八兩行,使槎錄於引文之首多加「各社」二字。第二句刪「蓋」字。皆與他本異,可見為作者擅自增刪。

  同卷「北路諸羅番三」「附載」引一則,原文見合校本十二葉反面第一、二兩行。首句另加,餘同,於校勘無補。

  卷六「北路諸羅番八」「附載」引一則,凡三百三十一字,原文在合校本十二葉反面第八行至十三葉第九行,共四百十二字,被刪八十一字、改兩字。

  同卷「北路諸羅番九」「附載」引一則,共二百二十九字,原文散見於合校本十三葉反面第五行至第八行,又十四葉正面第十一行至十三行,又十四葉反面第五行至第八行;完全成了一篇雜湊文字。

  同卷「北路諸羅番十」「附載」引一則,原文在合校本十四葉反面第九行及以下,但刪改甚多。『麻少翁、內北投………』以下,我曾說過「後半段不見於任何本」和「以下不見任何本」,很顯明的,是說我所引用的任何本。至於我之所以不用使槎錄為校勘底本,乃是因為他對裨海紀遊刪改太多,不足取信。我雖引余文儀所修府志,而仍以小字低二格排印,表示我並不承認那一段出自原文。至余志實出使槎錄,未加說明,這是我的疏漏。

  卷八「番俗雜記」「生番」引一則,原文在合校本二十葉正面第四行起,第一句『諸羅鳳山番』五字係自加,第六行『血飲毛茹者』、第七行『無敢入其境者』,兩「者」字刪,以下刪一百零四字,然後再從第十行「客冬」云云起,至二十葉反面第三行『為良民也』止,共二百零五字,被刪五十六字。其中『使當事者』一句,使槎錄與採硫日記刻本及胡繩祖鈔本,「使」皆作「有」。

  同卷「熟番」條引一則,原文在合校本二十葉反面第三行起,至二十二葉第一行止。本節被刪最多。計使槎錄現存者只有二百四十二字,但全文長達一千三百零五字,除中間被刪一大段八百四十七字外,其餘零零星星被刪的亦有二百十八字,又自加二字。這樣一個本子實在不能作為校勘的底本。

  同卷「社商」條亦引一則,凡五百十八字,原文在合校本二十二葉正面第一行起,至二十三葉正面第七行止,多至一千一百二十字,可見被刪節的多至六百零二字,被刪節的多於被保留的。所以我們不能據這樣一個本子,作為校勘底本。光緒刻本,『謀充夥長通事』句,「充」誤「長」。

  同卷亦有土番竹枝詞,第十八首第二句『射得鹿來付社商』,「付」作「交」,但他本皆作「付」。又第二十首第一句『種秫秋來甫入場』,「甫」作「翦」,不見他本,似仍當以「甫」字為是。

  其他尚有若干則,註明出「海上紀略」。有實出裨海紀遊的,並不見於「海上紀略」。「海上紀略」則稱「海上事略」。又有註明出「番境補逸」的,「逸」通作「遺」。觀所引裨海紀遊,既被弄得體無完膚,其餘自沒有一一列舉的必要。

  四、今本所據的底本

  周憲文生先因我曾為裨海紀遊作過一點研究,和我商討重印時的底本問題。他提出只印正文,不加校勘按語。我也贊成。一因如非合校本,自不必詳加說明;二因如此作法,便和省文獻會已出的拙著合校本,不相衝突。

  但根據那個版本為底本呢?

  我想現在我們所有的本子,當以渡海輿記為最早;但這是節本,不能用。

  其次,道光年間的幾個本子,昭代叢書本亦有刪節,最顯著的是詩句和竹枝詞多被略去,不能用;舟車所至叢書本,刪改情形更壞,更不堪用。

  可惜棗花軒刊本和北京人文科學研究所藏道光十五年刊本,現在無從獲得!

  達綸本亦刻於道光年間,較粵雅堂叢書本為早;目前雖見不到原本,但屑玉叢譚本既據達綸本,且錯誤最少,所以我向周憲文先生提供意見,即以屑玉叢譚本為底本,並以我的藏本供他翻印,仍由我參酌各本,為之校勘,但不加說明。援連雅堂先生例,改「偽鄭逸事」為「鄭氏逸事」。「海上紀略」末之「宇內形勢」,據他本另立一卷。「渡海輿記」乃「裨海紀遊」節本,有全本即不必有節本,且已見合校本,茲不收。

  校書如掃落葉,屑玉叢譚本亦不免有誤,雖已校出數十處,但未能校出者恐仍不少。好古敏求人士,幸垂教焉。

  民國四十八年一月十五日方豪校畢謹識

  ●目錄

  裨海紀遊…………………………………………………………………………………(一)

  卷上………………………………………………………………………………………(一)

  卷中……………………………………………………………………………………(一六)

  卷下……………………………………………………………………………………(二九)

  鄭氏逸事………………………………………………………………………………(四七)

  陳參軍傳(附)………………………………………………………………………(五一)

  陳烈婦傳(附)………………………………………………………………………(五二)

  番境補遺………………………………………………………………………………(五五)

  海上紀略………………………………………………………………………………(五九)

  宇內形勢………………………………………………………………………………(六九)

  ●裨海紀遊卷上

  武林郁永河滄浪稿

  余自辛未春入閩,由建寧、延津以迄榕城;初秋,又自榕城歷興、泉至漳郡之石馬;未幾,又之漳浦、海澄、龍巖、寧洋諸屬邑暨各沿海村落,還至石馬;又以扁舟渡廈門,五日而返。壬申。再返榕城,留居司馬王君仲千署中。蓋八閩之轍跡已歷六矣。逮癸酉秋,有泰寧之役,維舟邵武城下,信宿而返。其明年又之汀之武平,由延津溯流而上,登鐵巖之高,涉九■〈石龍〉之險;半歲之間,往返四過,凡山川幽窅之區,罔不足歷而目覽焉。於是八閩遊遍矣。

  我朝聲施遠被,偽鄭歸誠;臺灣遠在東海外,自洪荒迄今,未聞與中國通一譯之貢者,迺遂郡縣其地,設官分職,輸賦貢金,■〈舟宗〉帆往來,絡繹海上,增八閩而九,甚盛事也。余性耽遠遊,不避阻險,常謂臺灣已入版圖,乃不得一覽其概,以為未慊。會丙子冬,榕城藥庫災,毀硝磺火藥五十餘萬無纖介遺。有旨責償典守者,而臺灣之雞籠、淡水,實產石硫磺,將往採之。余欣然笑曰:『吾事濟矣』。丁丑春王,遂戒裝行,同人言子聖平右陶、裘子紹衣、胡子慎履、何子襄臣、陳子子蔚、表弟趙履尊、表姪周在魯,皆握手鄭重。有僕役徐文、余興、龍德喜請從;郊送者曹子呂陽;同行者王君雲森也。

  二十四日,午刻,出南門;至大橋,會雨,留宿呂陽邸舍。

  二十五日,天稍霽,行三十里,渡烏龍江,宿霧初收,江光如練;望海口羅星塔影,如一針倒懸水中,因賦絕句:『浩蕩江波日夜流,遙看五虎瞰山頭;海門一望三千里,只有羅星一塔浮』。晚至坊口,晤石君某、董君贊侯;董君為諸羅令長子,石為董君渭陽,遂訂偕行。

  二十六日,度相思嶺;憶余自入閩,已六過此嶺,年來齒髮益衰,憮然興感,賦詩曰:『閩中七載作勞人,六染相思嶺上塵;獨有蒼蒼雙鬢色,經過一度一回新』。晚宿漁溪。

  二十七日,曉行,肩輿在晨光薄靄中,村民攜犁牽犢,往來隴上。余買山無日,不勝慨然!賦詩曰:『山色曉逾潔,溪聲靜自流;人言隔隴阪,犬吠出村陬;細雨沾衣濕,輕寒動客愁;白雲真可羨,舒捲在峰頭』。午刻至浦尾,輿夫以肩輿置小舟中,余雖乘舟,實坐輿上。舟人持竹篙挽舟在岸上行,舟去甚疾。岸上撐船,舟中乘轎,一時兩奇事,僅見於此。岸旁多老榕,根株盤結,離奇萬態,有十餘樹排聯半里而仍屬一株者。余嘗維舟其下,至今念之,愛其榮茂如昔,為賦詩曰:『榕陰垂一畝,斤斧慨無施;臃腫多駢榦,■〈虫連〉蜷盡附枝;風霜經飽歷,歲月自榮滋。相見長如此,曾無凋落時』?再過涵頭,煙火萬家,亦一大村落。憶余辛未過此,噉荔甚佳,流連信宿而去;今又六年矣!晚宿興化郡。

  二十八日,行莆陽道中;早麥已秀,風過成麥浪,蓋四月時令也。嶺南春早,於此可見。賦詩曰:『曉起籃輿逐隊行,今朝差喜得春晴;翻畦早麥初成穗,遶徑寒流自有聲;隴阪雲移青嶂合,郊原風蹴綠波平。年來已識躬耕樂,何事勞勞又遠征』?

  二十九日,渡洛陽橋,至泉郡。值陸師提督吳公英以詰朝蒞任,五營兵將兜鍪櫜鞬,臨郊列伍以迎;而子衿亦傾城爭出,趨蹌恐後。因賦所見:『百里金戈競路斜,紛紛鐵騎亂如麻;無端呫嗶咿唔者,也曳藍袍候使車』。晚宿郡城。

  二月朔日,宿沙溪。

  初二日,行四十里,至劉五店,即五通渡也。渡實支海,廣十餘里。登舟,羣風驟至,巨浪如山,帆掠水三尺,傾斜欲覆,浪入舟中,衣冠盡溼。抵岸即廈門地,顧視日影,已墮崦嵫;復行三十里,抵水仙宮,漏下已二十刻。旅舍隘甚,無容足地,姑就和鳳宮神廟,坐以待曉。明日(初三日),假水師裨將公署館焉。晤蕭山來子衛,為余覓舟,為渡海計。值大風不輟,聞萬石、虎溪二巖為廈門山水之勝,拉石君、董君、王君往遊。至萬石岩,巨石林立,欹斜合沓,若連楹複室,而迴環曲折,一徑可通,偪仄處,傴僂匍匐,俯首側體然後度;有時瀑流淙淙,橫拂肩袖間,其實在澗底石下行也。洞中宏敞,在石几可憑,清泉可濯。奴子陳肴核,歡飲竟日。抵暮,循舊路返。每值陡隘處,令一人當關,眾以猜枚鬥勝;勝者得斬關度,童子進酒飲不勝者,至前隘處易勝者守關,而令不勝者奪之。凡奪十七關始出洞,而新月一彎,已掛林杪矣。相共踏月歸,賦詩曰:『何年月黑風狂夜?吹落唅岈覆一谿;詩裏未經摩詰畫,袖中難倩米顛攜;雲流石罅疑天近,瀑濺衣裙識洞低;盤礴不知春日永,欲尋歸路幾番迷』。

  初四日,復偕訪虎溪岩。登其巔,巨石大可一二畝,高十餘丈,圍圓似鼓;曲磴緣石旁可登,有巨石斜覆鼓上,壁立插漢,位置殊怪,不知造物何以設想,與萬石岩各擅其奇。賦詩曰:『絕頂多奇石,巑岏聚一叢;懸崖臨巨壑,疊嶂吼長風;屐折危欄轉,笻支曲磴通;扶桑遙在望,落日晚潮紅』。巖畔頹垣小徑,云是偽鄭公子錦舍、聰舍讀書處,惟有砌蟲唧唧草間。銅駝廢井,何地蔑有?祇為遊人增慨。然萬石、虎谿二巖,巨石雖多,絕無峰巒峭態,小如拳、大如屋,率皆圓鈍椎魯物;即有層疊而上者,望之亦纍卵耳。廈門孤懸海中,周廣二三百里,步步皆山,巖石無小大,悉作卵形,亦山川情性然也。余以登陟致勞,腰疾復作,掖而後行者累日。

  十六日,小瘥,風亦暫止,舟人促行,遂登舟。俄而急雨驟至,雨過,風復橫。海舶在巨浪中,搖曳震蕩,凡三晝夜無甯息。登舷望港口,左為廈門支山,右為海澄縣古浪嶼山,兩山對峙,蜿蜓入海;盡處有小山矗起中流,舟子言是大旦門,海舶出洋必由此。余曰:『詩不云乎「鳧鷖在亹」,疏曰:「水流峽中,兩岸如門,謂之亹」。是大旦門與金門、廈門,悉應從亹,不當從門也』。若以形勢言,大旦門為廈門門戶,金廈門又漳泉門戶矣。

  十九日,風息波平。石君、董君皆至。方共敘三日闊,董君忽委頓,伏艎底大嘔。舟人伐鼓鳴鉦,揚帆起椗。約行二十里,抵向所見大旦門。有十二舶,皆依山泊宿。

  二十日,無風,不能行。

  二十一日,黎明,聞鉦鼓聲,披衣起視,已乘微風出大旦門。一望蒼茫,淼無涯涘,同泊十二舶參差並進。望舟左數十里外,有黃土坡,隱隱可見。凡自廈門往臺灣水道,當自乾趨巽,舟師忽轉舵指坎。比午,至黃土坡下椗。使從者問之,對曰:『舟無風不行,依此暫泊耳』。復問:『此何處』?曰:『遼羅,是金門支山』。蓋已去大旦門七八十里矣。視同行,僅得三舶,餘皆不復可見。頃之,有微風,復起椗行。比暮,視黃土坡猶未遠,以風力弱不勝帆也。始悟海洋泛舟,固畏風,又甚畏無風。大海無櫓搖棹撥理,千里萬里,祇藉一帆風耳。憶往歲榕城晤梁谿季君蓉洲,言自臺令旋省,至大洋中,風絕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水平如鏡,視澈波底,有礁石可識;斯言誠然。既暮,就寢。初更風漸作,寤聽舷間浪激聲甚厲,而艎中董君呻吟聲,若相和不輟。夜半,渡紅水溝。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溝。臺灣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窳,故謂之溝。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又有紅黑間道蛇及兩頭蛇繞船游泳,舟師以楮鏹投之,屏息惴惴,懼或順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紅水溝不甚險,人頗泄視之。然二溝俱在大洋中,風濤鼓盪,而與綠水終古不淆,理亦難明。渡溝良久,聞鉦鼓作於舷間,舟師來告:『望見澎湖矣』。余登鷁尾高處憑眺,祇覺天際微雲,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賦詩曰:『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迴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頃之,視一抹如線者,漸廣漸近矣。午刻,至澎湖之馬祖澳;相去僅十許丈,以風不順,帆數輾轉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三板即腳船也。海舶大,不能近岸,凡欲往來,則乘三板;至欲開行,又拽上大船載之)。岸高不越丈,浮沙沒骭,草木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暨一巡檢司守之。澎湖凡六十四島澳,曰:南天嶼、草嶼、西嶼坪、貓嶼、布袋澳、八罩山、東嶼坪、水垵尾、西吉、花嶼、鋤頭插、馬鞍嶼、東吉、將軍澳、布袋嶼、虎井嶼、船帆嶼、岑雞嶼、豬母落水、桶盤嶼、月眉後鼻、西嶼頭、風櫃尾、雞籠嶼、鐵線灣、紅毛城、四角嶼、雙頭掛、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嶼、■〈虫戚〉仔灣、天妃澳(有副將衙門)、鎖管港(有城)、銃城(有城)、巡檢司、小果葉、潭邊、■〈虫間〉仔灣、小池角、龍門港、大果葉、大池角、龜壁港、沙港底、中墩嶼、竹篙灣、鼎灣嶼、吼門、陽嶼、雁靖嶼、赤嵌仔、小門嶼、陰嶼、土地公嶼、椗鉤嶼、姑婆嶼、雞善嶼、籃飯嶼、島嶼、員貝嶼、吉貝嶼、墨嶼,悉斷續不相聯屬,彼此相望,在煙波縹緲間。遠者或不可見,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眾寡,然皆以海為田,以魚為糧;若需米榖,雖升斗必仰給臺郡,以沙磧不堪種植也。居人臨水為室,潮至,輒入人室中,即官署不免。頃之歸舟,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將剖魚,一小鯊從腹中躍出,剖之,乃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魚胎生。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駕三板登岸,伋水畢,各謀晚餐。余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露坐甚久,不忍就寢,偶成一律:『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渡纖塵。閒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溼茵』。少間,黑雲四布,星光盡掩。憶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夜半微風徐動,舟師理舵欲發,余始就枕。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臺灣諸山已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臺郡山巒畢陳目前矣。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候驗。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既驗,又迂迴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嵌城,日已晡矣。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嵌,何必迂迴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臺邑二尹蔣君所下榻。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臺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臺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迴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余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訊其故,曰:『風也』。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曰:『海風無定,亦不一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几倚榻,猶覺在波濤中。越二日,始謁客。晤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令董君、鳳山令朱君。又因齊司馬晤友呂子鴻圖,握手甚慰。渠既不意余之忽為海外遊,以為天降;余於異域得見故人,尤快。相過無虛日,較同客榕城日加密,揮毫、較射、雅歌、投壺,無所不有;暇則論議古今,賞奇析疑;復取臺灣郡志,究其形勢,共相參考。蓋在八閩東南,隔海水千餘里,前代未嘗與中國通,中國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輿圖、一統志諸書,附載外夷甚悉,亦無臺灣之名;惟明會典「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嵌汲水」一語,又不詳赤嵌何地。獨澎湖於明時屬泉郡同安縣,漳泉人多聚漁於此,歲征漁課若干。嘉隆間,琉球踞之。明人小視其地,棄而不問。若臺灣之曾屬琉球與否,俱無可考。臺之民,土著者是為土番,言語不與中國通;況無文字,無由記說前代事。迨萬曆間,復為荷蘭人所有(荷蘭即今紅毛也);建臺灣、赤嵌二城(臺灣城今呼安平城,赤嵌城今呼紅毛樓),考其歲為天啟元年。二城仿佛西洋人所畫屋室圖,周廣不過十畝,意在駕火砲,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闉闍,如中國城郭,以居人民者也。我朝定鼎,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鄭氏不安,又值京口敗歸,欲擇地為休養計,始謀攻取臺灣,聯檣並進;紅毛嚴守大港(大港在鹿耳門之南,今已久淤,不通舟楫),以鹿耳門沙淺港曲,故弛其守,欲誘致之。成功戰艦不得入大港,視鹿耳門不守,遂命進師;紅毛方幸其必敗,適海水驟漲三丈餘,鄭氏無復膠沙之患,急攻二城。紅毛大恐,與戰又不勝,請悉收其類去,時順治十六年八月也。成功之有臺灣,似有天助,於是更臺灣名承天府,設天興、萬年二州;又以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就臺灣城居焉。鄭氏所謂臺灣城,即今安平城也,與今郡治隔一海港,東西相望約十里許,雖與鯤身連,實則臺灣外沙,前此紅毛與鄭氏皆身居之者;誠以海口為重,而緩急於舟為便耳。成功歿於康熙元年,子經繼立(經即錦舍)。經紈絝子,無遠略,其下諸將多來歸者,朝廷悉以一宜畀之,由是歸誠者日益眾。康熙二十年,鄭經亡,子克塽繼;年甫十四,幼不諳國事,而總督姚公(啟聖)銳意圖剿,多設反間、間其用事諸人,人心離叛,無固志,遂與提督施公(烺)先後進討。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戰於澎湖;二十二日再戰,王師克捷,已入天妃澳。臺灣門戶既失,鄭眾危懼,欲遷避呂宋,不果;蓋其下皆謂克塽孺子,不足謀國事,而歸誠反正,猶冀得天朝爵賞,遂定計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屬朝京師,封漢軍公。寧靖王朱(術桂)先依鄭成功,歷三世,近四十年;聞克塽降,為詩曰:『流離來海外,止賸幾莖髮;如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與其二嬪同自經以殉。魯王世子輩安插河南。臺灣遂平。嗟乎!鄭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創廈門,復奪臺灣,繼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歸順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過人者。況乎夜郎自大,生殺獨操,而仍奉永曆之紀元,恪守將軍之位號,奉明寧靖王、魯王世子禮不衰,皆其美行;以視吳、耿背恩僭號者,相去不有間耶?臺灣既入版圖,改偽承天府為臺灣府,偽天興州為諸羅縣,分偽萬年州為臺灣、鳳山二縣;縣各一令一尉,臺灣縣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設臺廈道轄焉。海外初闢,規模草創,城郭未築,官署悉無垣牆,惟編竹為籬,蔽內外而已。臺灣縣節府治,東西廣五十里,南北袤四十里,鎮、道、府、廳暨諸、鳳兩縣衙署、學宮,市廛及內地寄籍民居多隸焉。而澎湖諸島澳,亦在所轄。鳳山縣居其南,自臺灣縣分界而南,至沙馬磯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東,至山下打狗仔港,廣五十里。攝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澤磯、啞猴、答樓,以上平地八社,輸賦應徭;曰:茄洛堂、浪嶠、卑馬南,三社在山中,惟輸賦,不應徭;另有傀儡番並山中野番,皆無社名。諸羅縣居其北,攝番社新港、加溜灣(音葛剌灣)、毆王(音蕭郎)、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難(音葛雅蘭)等三十六社,雖非野番,不輸貢賦,難以悉載。自臺灣縣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轉至東北隅大雞籠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三縣所隸,不過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與外通,外人不能入,無由知其概。總論臺郡平地形勢,東阻高山,西臨大海,自海至山,廣四五十里;自鳳山縣南沙馬磯至諸羅縣北雞籠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雖沿海沙岸,實平壤沃土,但土性輕浮,風起揚塵蔽天,雨過流為深坑。然宜種植,凡樹萟芃芃郁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歲過夜轉潤,又近海無潦患,秋成納稼倍內地;更產糖蔗雜糧,有種必穫。故內地窮黎,襁至輻輳,樂出於其市。惜蕪地尚多,求闢土千一耳。五穀俱備,尤多植芝麻。果實有番檨(土音讀作蒜,查無此字,或云當從■〈木賤〉)、黃梨、香果、波羅蜜,皆內地所無,過海即敗苦,不得入內地。荔枝酸澀,龍眼似佳,然皆絕少,市中不可多見;楊梅如豆,桃李澀口,不足珍。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蕉子冷沁心脾,膩齒不快,又產於冬月,尤見違時。惟香果差勝。檳榔形似羊棗,力薄,殊遜滇粵;椰子結實如毬,破之可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殼而生,用與檳榔共嚼。余愛二樹,獨榦無枝,亭亭自立,葉如鳳羽,偃蓋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惡。瓜蔬悉同內地,無有增損。西瓜盛於冬月,臺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紅,可與常州並驅,但遜泉之傅霖耳。郡治無樹,惟綠竹最多,一望猗猗,不減渭濱淇澳之盛。惜其僅止一種,輒數十竿為一叢,生筍不出叢外,每於叢中排比而出。枝大於竿,又節節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牽髮毀肌,莫不委頓;世有嵇、阮,難共入林。花之木本者曰番花,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近心漸黃,香如梔子,宜於風過暫得之,近則惡矣;自四月至十月開不絕,冬寒併葉俱盡。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觀,不似內地茉莉暮開晨落,然香亦少遜焉。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車行,傍列市肆,佛仿京師大街,低隘陋耳。婦人弓足絕少,間有纏三尺布者,便稱麗都;故凡陌上相逢,於裙下不足流盼也。市中用財,獨尚番錢。番錢者,紅毛人所鑄銀幣也。圓長不一式,上印番花,實則九三色。臺人非此不用,有以庫帑予之,每蹙額不顧,以非所習見耳。地不產馬,內地馬又艱於渡海,雖設兵萬人,營馬不滿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輿,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騎黃犢。市中挽運百物,民間男婦遠適者,皆用犢車。故比戶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費芻菽。曩鄭氏之治臺,立法尚嚴,犯姦與盜賊,不赦;有盜伐民間一竹者,立斬之。民承峻法後,猶有道不拾遺之風:市肆百貨露積,委之門外,無敢竊者。天氣四時皆夏,恆苦郁蒸,遇雨成秋,比歲漸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則無有也。海上颶風時作,然歲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不過三日,別有風期可考。颶之尤甚者曰颱,颱無定期,必與大雨同至,必拔木壞垣,飄瓦裂石,久而愈勁;舟雖泊澳,常至齏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聲即止。占颱風者,每視風向反常為戒:如夏月應南而反北,秋冬與春應北而反南(三月二十三日馬祖暴後便應南風,白露後至三月皆應北風;惟七月北風多主颱),旋必成颱,幸其至也漸,人得早避之。又曰:風四面皆至曰颱。不知颱雖暴,無四方齊至理;譬如北風颱,必轉而東,東而南,南又轉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傳遍不止;是四面遞至,非四面並至也。颶驟而禍輕,颱緩而禍久且烈。又春風畏始,冬風慮終;又六月聞雷則風止,七月聞雷則風至;又非常之風,常在七月。而海中鱗介諸物游翔水面,亦風兆也。此臺郡之大略也。為賦竹枝詞,以紀其概。

  鐵板沙連到七鯤,鯤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難輕犯,天險生成鹿耳門。

  安平城旁,自一鯤身至七鯤身,皆沙崗也。鐵板沙性重,得水則堅如石,舟泊沙上,風浪掀擲,舟底立碎矣。牛車千百,日行水中,曾無軌跡,其堅可知。

  雪浪排空小艇橫,紅毛城勢獨崢嶸;渡頭更上牛車坐,日暮還過赤嵌城。

  渡船皆小艇也。紅毛城即今安平城,渡船往來絡繹,皆在安平、赤嵌二城之間。沙堅水淺,雖小艇不能達岸,必藉牛車挽之。赤嵌城在郡治海岸,與安平城對峙。

  編竹為垣取次增,衙齋清暇冷如冰;風聲撼醒三更夢,帳底斜穿遠浦燈。

  官署皆無垣牆,惟插竹為籬,比歲增易。無牆垣為蔽,遠浦燈光,直入寢室。

  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夢迴幾度疑吹角,更有床頭蝘蜓鳴。

  牛車挽運百物,月夜車聲不絕。蝘蜓音偃忝,即守宮也;臺灣守宮善鳴,聲似黃雀。

  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龍蔥路欲迷;絪載都來糖廍裡,只留蔗葉餉群犀。

  取蔗漿煎糖處曰糖廍。蔗梢飼牛,牛嗜食之,

  青蔥大葉似枇杷,臃腫枝頭著白花;看到花心黃欲滴,家家一樹倚籬笆。

  番花葉似枇杷,花開五瓣,白色,木本,臃腫,枝必三義;花心漸作深黃色,攀折累三日不殘。香如梔子,病其過烈;風度花香,頗覺濃郁。

  芭蕉幾樹植牆陰,蕉子纍纍冷沁心;不為臨池堪代紙,因貪結子種成林。

  蕉實形似肥皂,排偶而生,一枝滿百,可重十觔;性極寒。凡蒔蕉園林,綠陰深沉,蔭蔽數畝。

  獨榦凌霄不作枝,垂垂青子任紛披;摘來還共蔞根嚼,贏得唇間盡染脂。

  檳榔無旁枝,亭亭直上,遍體龍鱗,葉同鳳尾。子形似羊棗,土人稱為棗子檳榔。食檳榔者必與簍根、蠣灰同嚼,否則澀口且辣。食後口唇盡紅。

  惡竹參差透碧霄,叢生如棘任風搖;那堪節節都生刺,把臂林間血已漂。

  竹根迄篠以至於葉,節節皆生倒刺,往往牽髮毀肌。察之皆根之萌也,故此竹植地即生。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枇杷不見黃金果,番檨何勞向客誇?

  番檨生大樹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臺人甚珍之。

  肩披鬢髮耳垂璫,粉面紅唇似女郎;馬祖宮前鑼鼓鬧,侏離唱出下南腔。

  梨園子弟,垂髻穴耳,傅粉施朱,儼然女子。土人稱天妃神曰馬祖,稱廟曰宮;天妃廟近赤嵌城,海舶多於此演戲酬愿。閩以漳泉二郡為下南,下南腔亦閩中聲律之一種也。

  臺灣西向俯汪洋,東望層巒千里長;一片平沙皆沃土,誰為長慮教耕桑?

  臺郡之西,俯臨大海,實與中國閩廣之間相對。東則層巒疊嶂,為野番巢居穴處之窟,鳥道蠶叢,人不能入;其中景物,不可得而知也。山外平壤皆肥饒沃土,惜居人少,土番又不務稼穡,當春計食而耕,都無蓄積,地力未盡,求闢土千一耳。

  ●裨海紀遊卷中

  武林郁永河滄浪稿

  余以採硫來居臺郡兩閱月,為購布,購油,購糖,鑄大鑊,冶刀斧、鋤、杓,規大小木桶,製秤、尺、斗、斛,種種畢備。布以給番人易硫土;油與大鑊,所以煉硫;糖給工匠頻飲併浴體,以辟硫毒;鋤平土築基;刀斧伐薪薙草;杓出硫於鑊;小桶凝硫,大桶貯水;秤、尺、斗、斛,以衡量諸物。又購脫粟、鹽豉、筐、釜、@、箸等,率為百人具。計費九百八十金,買一巨舶載之。入資什七,覺舟重不任載,心竊疑焉。遂止弗入,更買一舶,為載所餘,費半前舶。或曰:『舟有大小,受載有量,今頗未盡量,何徒費為』?余曰:『吾忽心動,方欲使兩舶中分之,匪直載所餘也』。言者匿笑去。王君意圖便安,不欲更張,中分之志遂寢。余事既畢,擬旦日登舶,郡守靳公(名治揚,號斗南)、司馬齊公(名體物,號誠庵)咸謂余曰:『君不聞雞籠、淡水水土之惡乎?人至即病,病輒死。凡隸役聞雞籠、淡水之遣,皆欷歔悲嘆,如使絕域;水師例春秋更戍,以得生還為幸。彼健兒役隸且然,君奚堪此?曷令僕役往,君留郡城遙制之何如』?余曰:『茲行計役工匠、番人數百人,又逼近野番,不有以靜鎮之,恐多事,貽地方憂;況既受人託,又何惜一往』?明日,參軍尹君(名復)、鳳山尉戚君(嘉燦)皆吾鄉人,來止余行,曰:『客秋朱友龍謀不軌,總戎王公命某弁率百人戍下淡水,纔兩月,無一人還者;下淡水且然,況雞籠、淡水遠惡尤甚者乎』?又曰:『縣役某與其侶四人往,僅以身返。此皆近事,君胡不自愛耶』?余笑曰:『吾生有命,蒼蒼者主之,水土其如余何!余計之審矣,不可以不往』。尹君與守戎沈君(長祿)為余作丸散藥及解毒辟癘諸方為贈,珍重再三。又吾鄉黃巖顧君(敷公)隨父南金先生任江南糧儲道,住京口;順治己亥被掠留臺,居臺久,習知山海夷險。與余一見如故交,亦來謂余曰:『水土害人,鬼物為厲,有識者所不計;若夫去險就夷,居安避危,胡可不審?君亦知海道乎?凡海舶不畏大洋,而畏近山;不患深水,而患淺水。舟本浮物,有桅御風,有舵辟水,雖大風浪未易沉覆;若觸礁則沉,膠沙必碎,其敗立見。今自郡治至雞籠,舟依沙瀨間行,遭風無港可泊,險倍大洋,何如陸行為得乎?君將偕我往;若必從舟,則我請辭』。余曰:『謹受教』。王君圖便安,卒登舟,挽之不可。余與顧君率平頭數輩,乘笨車就道;隨行給役者凡五十五人,時四月初七日也。經過番社即易車,車以黃犢駕,而令土番為御。是日過大洲溪,歷新港社、嘉溜(音葛辣)灣社、麻豆社,雖皆番居,然嘉木陰森,屋宇完潔,不減內地村落。余曰:『孰謂番人陋?人言甯足信乎』?顧君曰:『新港、嘉溜灣、毆王、麻豆,於偽鄭時為四大社,令其子弟能就鄉塾讀書者,蠲其徭役,以漸化之。四社番亦知勤稼穡,務蓄積,比戶殷富;又近郡治,習見城市居處禮讓,故其俗於諸社為優。毆王近海,不當孔道,尤富庶,惜不得見,過此恐日遠日陋矣』。然觀四社男婦,被髮不褌,猶沿舊習,殊可鄙。自麻豆易車,應至倒咯(音洛)國;番人不解從者語,見營官中途為余治餐,意余必適彼,為御至佳里興,至則二鼓矣。問孰為宿處,則營中也。無已,乃之守戎趙君所。趙君名振,天雄人,孝廉,與余友侯君敬止善,談次及天雄、平干、鄴下、汧臺諸故人,皆能了了,蓋皆三十年事矣。聞漏下三十刻,乃就寢。

  初八日,仍馭原車,返麻豆社,易車渡茅港尾溪、鐵線橋溪。至倒咯國社,日已近暮。憶王君此時,乘南風,駕巨艦,瞬息千里,余至則後矣;乃乘夜渡急水、八掌等溪。遲明,抵諸羅山,倦極坐憩;天既曙,復渡牛跳溪,過打貓社、山疊溪、他里務社,至柴里社宿。計車行兩晝夜矣。車中倦眸欲瞑,每至深崖陡塹,輒復驚覺。所見御車番兒,皆遍體雕青:背為鳥翼盤旋;自肩至臍,斜銳為網罟纓絡;兩臂各為人首形,斷脰猙獰可怖。自腕至肘,纍鐵鐲數十道;又有為大耳者。

  初十日,渡虎尾溪、西螺溪,溪廣二三里,平沙可行,車過無軌跡,亦似鐵板沙,但沙水皆黑色,以臺灣山色皆黑土故也。又三十里,至東螺溪,與西螺溪廣正等,而水深湍急過之。轅中牛懼溺,臥而浮,番兒十餘,扶輪以濟,不溺者幾矣。既濟,值雨,馳三十里,至大武郡社,宿。是日所見番人,文身者愈多,耳輪漸大如@,獨於髮加束,或為三叉,或為雙角;又以雞尾三羽為一翿,插髻上,迎風招颭,以為觀美。又有三少婦共舂,中一婦頗有姿;然裸體對客,而意色泰然。

  十一日,行三十里,至半線社,居停主人揖客頗恭,具饌尤腆。云:『過此多石路,車行不易,曷少憩節勞』!遂留宿焉。自諸羅山至此,所見番婦多白晰妍好者。

  十二日,過啞束社,至大肚社,一路大小積石,車行其上,終日蹭蹬殊困;加以林莽荒穢,宿草沒肩,與半線以下如各天。至溪澗之多,尤不勝記。番人狀貌轉陋。

  十三日,渡大溪,過沙轆社,至牛罵社,社屋隘甚,值雨過,殊溼。假番室牖外設榻,緣梯而登,雖無門闌,喜其高潔。

  十四日,陰霾,大雨,不得行;午後雨止,聞海吼聲,如錢塘怒潮,至夜不息。社人云:『海吼是雨徵也』。

  十五日、十六日皆雨,前溪新水方怒,不敢進。

  十七日,小霽。余榻面山,霾霧障之凡五日,苦不得一睹其麓;忽見開朗,殊快。念野番跳梁,茲山實為藩籬,不知山後深山,當作何狀,將登麓望之。社人謂:『野番常伏林中射鹿,見人則矢鏃立至,慎毋往』!余頷之;乃策杖披荊拂草而登。既陟巔,荊莽樛結,不可置足。林木如蝟毛,聯枝累葉,陰翳晝暝,仰視太虛,如井底窺天,時見一規而已。雖前山近在目前,而密樹障之,都不得見。惟有野猿跳躑上下,向人作聲,若老人欬;又有老猿,如五尺童子,箕踞怒視。風度林杪,作簌簌聲,肌骨欲寒。瀑流潺潺,尋之不得;而修蛇乃出踝下,覺心怖,遂返。

  十八日,又大雨,嵐氣盛甚,衣潤如洗;階前泥濘,足不得展;徘徊悵結。賦詩曰:『番舍如蟻垤,茅簷壓路低;嵐風侵短牗,海霧襲重綈;避雨從留屐,支床更著梯;前溪新漲阻,徙倚欲雞棲』。頃之,有番婦至,蕡首瘠體,貌不類人,舉手指畫,若有所欲,余探得食物與之;社人望見,亟麾之去,曰『此婦有術,善祟人,毋令得近也』!

  十九日,晨起,忽霽,差爽人意,計二三日水落可涉,則前路匪遙矣。比午,方飯,南風颼颼起萍末,衣潤頓乾,覺快甚。飯罷,風漸橫,草木披靡,念兩海舶當已至;不然殆矣,王君奈何!意甚憂之。薄暮,有人自海濱來,云:『見二巨舟,乘風而北』。益駭,披襟坐大風中,至三鼓,勉就枕,然竟夜無寐。

  二十日,辰刻風定;無從得二舶耗。顧君慰余曰:『君無憂二舶也!彼非南風不行,既久無南風,昨風又橫,無行理,何憂為』?土官使麻答為余問水(麻答是番兒之矯健者;問水,探水之深淺也),曰:『水急且高,未可涉也』。

  二十三日,余念二舶,遂叱馭行。行二十里,至溪所,眾番為戴行李,沒水而過;復扶余車浮渡,雖僅免沒溺,實濡水而出也。渡凡三溪,率相越不半里;已渡過大甲社(即崩山)、雙寮社,至宛里社宿。自渡溪後,御車番人貌益陋,變胸背雕青為豹文。無男女,悉翦髮覆額,作頭陀狀,規樹皮為冠;番婦穴耳為五孔,以海螺文貝嵌入為飾,捷走先男子。經過番社皆空室,求一勺水不可得;得見一人,輒喜。自此以北,大概略同。

  二十四日,過吞霄社、新港仔社,至後坂社。甫下車,王君敝衣跣足在焉。泣告曰:『舟碎身溺,幸復相見』。余驚問所以不死狀,曰:自初三日登舟,泊鹿耳門,候南風不得。十八日,有微風,遂行。行一日,舵與帆不洽,斜入黑水者再;船首自俯,欲入水底,而巨浪又夾之;舟人大恐,向馬祖求庇,苦無港可泊,終夜徬徨。十九日,猶如昨。午後南風大至,行甚駛,喜謂天助;頃之,風厲甚,因舵劣,不任使,強持之,舵牙折者三。風中蝴蝶千百,繞船飛舞,舟人以為不祥。申刻,風稍緩,有黑色小鳥數百集船上,驅之不去,舟人咸謂大凶;焚楮鏹祝之,又不去,至以手撫之,終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語者。少間,風益甚,舟欲沉,向馬祖卜筄,求船安,不許;求免死,得吉;自棄舟中物三之一。至二更,遙見小港,眾喜倖生,以沙淺不能入,姑就港口下椗。舟人困頓,各就寢。五鼓失椗,船無繫,復出大洋,浪擊舵折,鷁首又裂,知不可為,舟師告曰:『惟有划水仙,求登岸免死耳』!划水仙者,眾口齊作鉦鼓聲,人各挾一匕箸,虛作棹船勢,如午日競渡狀;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則為之。船果近岸,浪拍即碎;王君與舟人皆入水,幸善泅,得不溺;乘浪勢推擁登岸,顧視原舟,惟斷板折木,相擊白浪中耳。余亟問:『後舶安在』?王君曰:『彼舟利步,自十八日已先余舟數百里矣,尚何能知之』?余聞王君言,意欲回車;復自計曰:『驅馳千餘里,何惜三數日程,不往探後舶確耗乎』?

  二十五日,與王君共一車,兼程進。越高嶺三,至中港社,午餐。見門外一牛甚腯,囚木籠中,俯首跼足,體不得展;社人謂:『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馴之』。又云:『前路竹塹、南嵌,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馴,用之。今郡中挽車牛,強半是也』。飯竟,復登車,道由海壖橫涉小港,迂迴沙岸間三十餘里;王君指折舵碎舟脫死登岸處甚悉,視沙間斷木廢板,尚有存者,惟相對浩歎而已。又浮一深溪,至竹塹社,宿。溪水湍急,役夫有溺而復起者。奴子車後浴水而出,比至,無復人色。有人自雞籠、淡水來者,言二十日風後,有一舶至;余聞之甚喜,謂王君曰:『沉舟諸物,固無有理,然大鑊與冶器,必沉沙中,似可覓也;且一舟猶在,無中輟理,君毋惜海濱一行』!遂留王君竹塹社,余復馳至南嵌社宿。自竹塹迄南嵌八九十里,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掘土窟,置瓦釜為炊,就烈日下,以澗水沃之,各飽一餐。途中遇麋、鹿、麏、麚逐隊行,甚夥,驅獫猲獟獲三鹿。既至南嵌,入深箐中,披荊度莽,冠履俱敗:直狐■〈犭各〉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

  二十七日,自南嵌越小嶺,在海岸間行,巨浪卷雪拍轅下,衣袂為濕。至八里分社,有江水為阻,即淡水也。深山溪澗,皆由此出。水廣五六里,港口中流有雞心嶕,海舶畏之;潮汐去來,淺深莫定。余停車欲渡,有飛蟲億萬,如急雨驟至,衣不能蔽,遍體悉損。視沙間一舟,獨木鏤成,可容兩人對坐,各操一楫以渡;名曰莽葛,蓋番舟也。既渡,有淡水社長張大,罄折沙際迎,遂留止其家。視後舶果已至;當風橫時,棄擲數物,餘皆獲全;然不過前舶之餘,計所亡已什八矣。爰命張大為余治屋,余留居五日以待。

  五月朔,張大來告屋成。

  初二日,余與顧君暨僕役平頭共乘海舶,由淡水港入。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隘,入門,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涘。行十許里,有茅廬凡二十間,皆依山面湖,在茂草中,張大為余築也。余為區畫,以設大鑊者二,貯硫土者六,處夫役者七,為庖者二,余與王君、顧君暨臧獲共處者三;為就地勢,故錯綜散置,向背不一。張大云:『此地高山四繞,周廣百余里,中為平原,惟一溪流水,麻少翁等三社,緣溪而居。甲戌四月,地動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指淺處猶有竹樹梢出水面,三社舊址可識。滄桑之變,信有之乎?既坐定,聞飛湍倒峽聲,有崩崖轉石之勢;意必有千尋瀑流,近在左右,晝夜轟耳不輟;覓之累日,不可得見。

  初五日,王君從海岸馳至,果得冶器七十二事及大鑊一具,余其問之水濱矣。

  又數日,各社土官悉至;曰八里分、麻少翁、內北頭、外北頭、雞洲山、大洞山、小雞籠、大雞籠、金包里、南港、瓦烈、擺折、里末、武溜灣、雷里、荖厘、繡朗、巴琅泵(音畔)、奇武卒、答答攸、里族、房仔嶼、麻里折口等二十三社,皆淡水總社統之,其土官有正副頭目之分。飲以薄酒,食以糖丸,又各給布丈余,皆忻然去。復給布眾番易土,凡布七尺,易土一筐,衡之可得二百七八十觔。明日,眾番男婦相繼以莽葛載土至,土黃黑不一,色質沉重,有光芒,以指撚之,颯颯有聲者佳,反是則劣。煉法:槌碎如粉,日曝極乾,鑊中先入油十余觔,徐入乾土,以大竹為十字架,兩人各持一端攬之;土中硫得油自出,油土相融,又頻頻加土加油,至於滿鑊;約入土八九百觔,油則視土之優劣為多寡。工人時時以鐵鍬取汁,瀝突旁察之,過則添土,不及則增油。油過不及,皆能損硫;土既優,用油適當,一鑊可得淨硫四五百觔,否或一二百觔乃至數十觔。關鍵處雖在油,而工人視火候,似亦有微權也。余問番人硫土所產,指茅廬後山麓間。明日拉顧君偕往,坐莽葛中,命二番兒操楫。緣溪入,溪盡為內北社,呼社人為導。轉東行半里,入茅棘中,勁茅高丈余,兩手排之,側體而入,炎日薄茅上,暑氣蒸欝,覺悶甚。草下一徑,逶迤僅容蛇伏。顧君濟勝有具,與導人行,輒前;余與從者後,五步之內,已各不相見,慮或相失,各聽呼應聲為近遠。約行二三里,渡兩小溪,皆而涉。復入深林中,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纏結其上,若虯龍環繞,風過葉落,有大如掌者。又有巨木裂土而出,兩葉始蘗,已大十圍,導人謂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體,歲久則堅,終不加大,蓋與竹筍同理。樹上禽聲萬態,耳所創聞,目不得視其狀。涼風襲肌,幾忘炎暑。復越峻坡五六,值大溪,溪廣四五丈,水潺潺巉石間,與石皆作藍靛色,導人謂此水源出硫穴下,是沸泉也;余以一指試之,猶熱甚,扶杖躡巉石渡。更進二三里,林木忽斷,始見前山。又陟一小巔,覺履底漸熱,視草色萎黃無生意;望前山半麓,白氣縷縷,如山雲乍吐,搖曳青嶂間,導人指曰:『是硫穴也』。風至,硫氣甚惡。更進半里,草木不生,地熱如炙;左右兩山多巨石,為硫氣所觸,剝蝕如粉。白氣五十余道,皆從地底騰激而出,沸珠噴濺,出地尺許。余攬衣即穴旁視之,聞怒雷震蕩地底,而驚濤與沸鼎聲間之;地復岌岌欲動,令人心悸。蓋周廣百畝間,實一大沸鑊,余身乃行鑊蓋上,所賴以不陷者,熱氣鼓之耳。右旁巨石間,一穴獨大,思巨石無陷理,乃即石上俯瞰之,穴中毒焰撲人,目不能視,觸腦欲裂,急退百步乃止。左旁一溪,聲如倒峽,即沸泉所出源也。還就深林小憩,循舊路返。衣染硫氣,累日不散。始悟向之倒峽崩崖,轟耳不輟者,是硫穴沸聲也。為賦二律:『造化鍾奇構,崇岡湧沸泉;怒雷翻地軸,毒霧撼崖巔;碧澗松長槁,丹山草欲燃;蓬瀛遙在望,煮石迓神仙』。『五月行人少,西陲有火山;孰知泉沸處?遂使履行難;落粉銷危石,流黃漬篆斑;轟聲傳十里,不是響潺湲』。人言此地水土害人,染疾多殆,臺郡諸公言之審矣。余初未之信;居無何,奴子病矣,諸給役者十且病九矣!乃至庖人亦病,執爨無人。而王君水底余生,復染危痢,水漿不入;晝夜七八十行,漸至流溢枕席間。余一榻之側,病者環繞,但聞呻吟與寒噤聲,若唱和不輟,恨無越人術,安得遍藥之?乃以一舶悉歸之。而顧君又以他事赴省,獨余不可去,與一病僕俱。時時督番兒,課匠役,往來烈日下與深草茂林中,日不少休。而一二社棍,又百計暗撓之。余既不識侏離語,與人言,人又不解余旨,口耳並廢,直同聾啞。是余一身,且有兼病,尚得以不病傲人乎?以余觀之:山川不殊中土,鬼物未見有徵,然而人輒病者,特以深山大澤尚在洪荒,草木晦蔽,人跡無幾,瘴癘所積,入人肺腸,故人至即病,千人一症,理固然也。余體素弱,十年善病,恆以參朮代饔飧,猶苦不支。自臺郡至此,計觸暑行二十日,兼馳凡四晝夜,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溝巨壑,峻坡陡崖,馳下如覆、仰上如削者,蓋不可勝數。平原一望,罔非茂草,勁者覆頂,弱者蔽肩,車馳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項,蚊蚋蒼蠅吮咂肌體,如飢鷹餓虎,撲逐不去。炎日又曝之,項背欲裂,已極人世勞瘁。既至,草廬中,四壁陶瓦,悉茅為之,四面風入如射,臥恆見天。青草上榻,旋拔旋生。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過,屐而升榻者凡十日。蟬琴蚓笛,時沸榻下,階前潮汐時至。出戶,草沒肩,古木樛結,不可名狀;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蝮蛇癭項者,夜閣閣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一燈熒熒,與鬼病垂危者聯榻共處。以視子卿絕塞、信國沮洳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視播州天上矣。余至之夜,有漁人結寮港南者,與余居遙隔一水,纍布藉枕而臥;夜半,矢從外入,穿枕上布二十八劄,幸不傷腦,猶在夢鄉,而一矢又入,遂貫其臂,同侶逐賊不獲,視其矢,則土番射鹿物也。又有社人被殺於途,皆數日間事。余草廬在無人之境,時見茂草中有番人出入,莫察所從來;深夜勁矢,寧無戒心?若此地者,蓋在在危機,刻刻死亡矣!余身非金石,力不勝鼷鼠;況以斑白之年,高堂有母,寧遂忘臨履之戒,以久處危亡之地乎?良以剛毅之性,有進無退,謀人謀己,務期克濟;況生平歷險遭艱,奚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輟,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將誰與竣所事?與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來?疇其能余迫?今既來矣,遑惜其他?心志素定,神氣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豎且遠避百舍。且余固以嗜遊來,余嘗謂:『探奇攬勝者,毋畏惡趣;遊不險不奇,趣不惡不快』。太白登華山,恨不攜謝朓驚人句,搔首問天;昌黎登華嶽絕頂,痛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迺得下,皆以嗜遊癖者也。余雖不敢仰希前哲,然茲行所歷,當令昌黎、太白增羨。況蓬萊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龍、漢武聞之,不將寨裳恐後乎?(以下有「雖然驕語誇人,豈情也哉」?十字,疑為後人評詞,誤入正文)

  ●裨海紀遊卷下

  武林郁永河滄浪稿

  余既來海外,又窮幽極遠,身歷無人之域;其於全臺山川夷險、形勢扼塞、番俗民情,不啻戶至而足履焉。可不為一言,俾留意斯世斯民者知之?間嘗於清旦策杖,薄暮操舟,周覽探討而得其概焉。蓋淡水者,臺灣西北隅盡處也。高山嵯峨,俯瞰大海,與閩之福州府閩安鎮東西相望,隔海遙峙,計水程七八更耳。山下臨江陴■〈阝兒〉為淡水城,亦前紅毛為守港口設者。鄭氏既有臺灣,以淡水近內地,仍設重兵戍守。本朝內外一家,不虞他寇,防守漸弛;惟安平水師,撥兵十人,率半歲一更,而水師弁卒,又視為畏途,扁舟至社,信宿即返。十五六年城中無戍兵之跡矣!歲久荒蕪,入者輒死,為鬼為毒,人無由知。汛守之設,特虛名耳!緣海東行百六七十里,至雞籠山,是臺之東北隅。有小山圓銳,去水面十里,孤懸海中;以雞籠名者,肖其形也。踰此而南,則為臺灣之東面。東西之間,高山阻絕,又為野番盤踞,勢不可通。而雞籠山下,實近弱水,秋毫不載,舟至即沉;或云:名為「萬水朝東」,水勢傾瀉,捲入地底,滔滔東逝,流而不返。二說未詳孰是?從無操舟往試,歸告於人者。海舟相戒不敢出其下,故於水道亦不能通,西不知東,猶東之不知西也。止就西言:自淡水港而南,迄於郡治,尚有南嵌、竹塹、後龍、鹿仔(音雅)、二林、臺仔穵、莽港等七港;自郡治而南至鳳山縣沙馬磯,亦有蠔港、打狗仔、下淡水等三港。山中澗水所出,雖沙堅水淺,難容巨舶,每當潮汐,亦可進舟。設有寇盜伺隙,或紅毛思復故物,以數舶虛攻鹿耳牽制水陸,而出偏師掩襲各港,踞土列營,首尾夾擊,則我兵守禦勢分,三面受敵矣!今獨重鹿耳、安平之守,而於各港一切泄視,非計之得也。又郡治各邑,悉無城郭,戰守無憑,當事者亦屢圖之,以去山遠,無水道,不可得石,往往中輟。近有建議植竹為城者,以竹種獨異內地,叢生合沓,間不容髮,而旁枝橫勁,篠節皆刺,若夾植二三重,雖狐鼠不敢穴,矢砲不能穿,其勢反堅於石,而又無舂築之勞。但令比戶各植數竿,不煩民力,而民易從,期月之間,可使平地有金湯之壯。其說可採,所當亟為舉行,不待再計者矣。至若諸羅、鳳山二邑,各有疆域,舍己邑不居,而寄居郡治臺邑之地,若僑寓然;似宜各度地勢,植竹建城,不獨撫字為便,而犄角互援之勢亦成矣。近者海內恆苦貧,斗米百錢,民多飢色;賈人責負聲,日沸闤闠。臺郡獨似富庶,市中百物價倍,購者無吝色,貿易之肆,期約不愆;傭人計日百錢,趑趄不應召;屠兒牧豎,腰纏常數十金,每遇摴蒱,浪棄一擲間,意不甚惜;余頗怪之。因留臺久,始得其故。茲地自鄭氏割踞至今,民間積貯有年矣。王師克臺,倒戈歸誠,不煩攻圍,不經焚掠。蕩平之後,設鎮兵三千人,協兵南北二路二千人,安平水師三千人,澎湖水師二千人;三邑丁賦,就地放給外,藩庫又歲發十四萬有奇,以給兵餉。兵丁一人,歲得十二兩,以之充膳、製衣履,猶慮不敷,甯有余蓄?蓋皆散在民間矣。又植蔗為糖,歲產五六十萬,商舶購之,以貿日本、呂宋諸國。又米、榖、麻、豆、鹿皮、鹿脯,運之四方者十余萬。是臺灣一區,歲入賦七八十萬,自康熙癸亥削平以來,十五六年間,總計一千二三百萬。入多而出少,較之內地州縣錢糧,悉輸大部,有出無入者,安得不彼日瘠而此日腴乎?又臺土宜稼,收穫倍蓰,治田千畝,給數萬人,日食有余。為賈販通外洋諸國,則財用不匱。民富土沃,又當四達之海;即今內地民人,襁至而輻輳,皆願出於其市。萑苻陸梁,孰不欲掩而有之,有如曩昔鄭氏者,乘間覬覦,實足為患,而內地沿海,且無寧宇矣!議者謂:『海外丸泥,不足為中國加廣;裸體文身之番,不足與共守;日費天府金錢於無益,不若徙其人而空其地』。不知我棄之,人必取之;我能徙之,彼不難移民以實之。噫!計亦疏矣!我朝自鄭氏竊踞以來,海■〈舟宗〉飄忽,在在入寇,江、浙、閩、粵沿海郡縣,蹂躪幾遍,兵戈垂四十年不息,至沿海萬里遷界為清野計,屢煩大兵迄不能滅者,以有臺灣為之基也。今既有其地,而謂當棄之,則琉球、日本、紅毛、安南、東京諸國必踞之矣!琉球最稱小弱,素不為中國患,即有之,亦不能長守為中國藩籬;安南、東京,構兵不解,無暇遠圖;日本最大,獨稱強國;紅毛狡黠,尤精戰艘火器,又為大西洋附庸;西洋人務為遠圖,用心堅深,不可測識,幸去中國遠,窺伺不易;使有臺灣置足,則朝去暮來,擾害可勝言哉?鄭鹽不遠,何異自壞藩籬,以資寇巢?是智者所不為也!犄角三城,搤隘各港,堅守鹿耳,外此無良圖矣!然守臺灣,尤宜以澎湖為重。澎湖者,臺灣之門戶也;三十六島,絕無暗礁,在在可以泊船。故欲犯臺灣,必先攻澎湖;澎湖既得,進戰退守無不宜。欲守臺灣,亦先守澎湖;澎湖堅壁,敵舟漂蕩無泊,即坐而自困矣。疇昔鄭氏,尚與王師鏖戰,澎湖既失,遂至窮蹙,蓋可鹽也!乃臺民居恆思亂,每聚不軌之徒,稱號鑄印、散扎設者,歲不乏人;敗露死杖下,仍多繼起者。非有豪傑之士,欲踵武鄭氏也,緣臺民皆漳泉寄籍人,五十年來,習見兵戈不足畏;又目睹鄭氏將弁投誠,皆得官封公侯,以是為青雲捷徑,成則王、敗不失為進身階,故接踵走死地如鶩。非性不善,習見誤之耳。往歲獲亂人,問:『何為叛』?對曰:『我非叛,諸公何過譸張』?復問:『印札有據,非叛而何』?對曰:『冀投誠圖出身耳』。聞者絕倒。不知鄭氏方猖,有來歸者,廟謨不惜一官畀之;不若是,不足解其黨。御亂有術,因時制宜。今鄭氏反正,薄海乂安,盜弄潢池,有戮無宥,寧與前此同日語乎?亦愚甚矣!故臺灣縣易藏奸宄,事較兩邑為繁。諸羅、鳳山無民,所隸皆土著番人。番有土番、野番之別:野番在深山中,疊嶂如屏,連峰插漢,深林密箐,仰不見天,棘刺籐蘿,舉足觸礙,蓋自洪荒以來,斧斤所未入,野番生其中,巢居穴處,血飲毛茹者,種類實繁,其升高陟巔越箐度莽之捷,可以追驚猿,逐駭獸,平地諸番恆畏之,無敢入其境者。而野番恃其獷悍,時出剽掠,焚廬殺人;已復歸其巢,莫能向邇。其殺人輒取首去,歸而熟之,剔取髑髏,加以丹堊,置之當戶,同類視其室髑髏多者推為雄,如夢如醉,不知向化,真禽獸耳!譬如虎豹,遭之則噬;蛇虺,攖之則嚙;苟不近其穴,彼無肆毒之心,亦聽其自生自槁於雨露中耳。客冬有趨利賴科者,欲通山東土番,與七人為侶,晝伏夜行,從野番中,越度萬山,竟達東面;東番知其唐人,爭款之,又導之遊各番社,禾黍芃芃,比戶殷富,謂苦野番間阻,不得與山西通,欲約西番夾擊之。又曰:『寄語長官,若能以兵相助,則山東萬人,鑿山通道,東西一家,共輸貢賦,為天朝民矣』。又以小舟從極南沙馬磯海道送之歸。七人所得饋遺甚厚,謂番俗與山西大略相似,獨平地至海,較西為廣;使當事者能持其議,與東番約斯夾擊,剿撫並施,烈澤焚山,夷其險阻,則數年之後,未必不變荊棘為坦途,而化槃瓠■〈棘上火下〉筰為良民也。若夫平地近番,冬夏一布,粗糲一飽,不識不知,無求無欲,自遊於葛天、無懷之世,有擊壤、鼓腹之遺風;亦恆往來市中,狀貌無甚異,惟兩目拗深瞪視,似稍別;其語多作都盧嘓轆聲,呼酒曰「打剌酥」,呼煙曰「篤木固」,略與相似。相傳臺灣空山無人,自南宋時元人滅金,金人有浮海避元者,為@風飄至,各擇所居,耕鑿自贍,遠者或不相往來;數世之後,忘其所自,而語則未嘗改。男女夏則裸體,惟私處圍三尺布;冬寒以番毯為單衣,毯緝樹皮雜犬毛為之。亦有用麻者,厚可一錢,兩幅連綴,不開領脰,衣時以頭貫之,仍露其臂;又有袒挂一臂,及兩幅左右互袒者。婦人衣以一幅雙疊,縫其兩腋,僅蔽胸背;別以一副縫其兩端以受臂,而橫擔肩上。上衣覆乳露腹;中衣橫裹,僅掩私,不及膝;足不知履,以烏布圍股;一身凡三截,各不相屬。老人頭白,則不挂一縷,箕踞往來,鄰婦不避也。髮如亂蓬,以青蒿為香草,日取束髮,蟣虱遶走其上。間有少婦施膏沐者,分兩綹盤之,亦有致;妍者亦露倩盼之態,但以鹿脂為膏,戱不可近。男子競尚大耳,於成童時,向耳垂間各穿一孔,用篠竹貫之,日以加大,有大如盤,至於垂肩撞胸者。項間螺貝纍纍,盤繞數匝,五色陸離,都成光怪。胸背文以雕青,為鳥翼、網罟、虎豹文,不可名狀。人無老少,不留一髭,並五毛盡去之。有病不知醫藥,惟飲溪水則愈。婦人無冬夏,日浴於溪,浴畢汲上流之水而歸。有病者浴益頻。孕婦始娩,即攜兒赴浴。兒患痘,盡出其漿,復浴之,曰:『不若是,不愈也』。婚姻無媒妁,女已長,父母使居別室中,少年求偶者皆來,吹鼻簫,彈口琴,得女子和之,即入與亂,亂畢自去;久之,女擇所愛者乃與挽手。挽手者,以明私許之意也。明日,女告其父母,召挽手少年至,鑿上齶門牙旁二齒授女,女亦鑿二齒付男,期某日就婦室婚,終身依婦以處。蓋皆以門楣紹瓜瓞,父母不得有其子,故一再世而孫且不識其祖矣;番人皆無姓氏,有以也。番室倣龜殼為制,築土基三五尺,立棟其上,覆以茅,茅簷深遠,垂地過土基方丈,雨暘不得侵。其下可舂可炊,可坐可臥,以貯笨車、網罟、農具、雞栖、豚柵,無不宜。室前後各為牖,在脊棟下,緣梯而登。室中空無所有,視有幾犬。為置幾榻,人惟藉鹿皮擇便臥;夏並鹿皮去之,藉地而已。壁間懸葫蘆,大如斗,旨蓄毯衣納其中;竹筒數規,則新醅也。其釀法,聚男女老幼共嚼米,納筒中,數日成酒,飲時入清泉和之。客至,髮婦傾筒中酒先嘗,然後進客,客飲盡則喜,否則慍;慍客或憎之也,又呼其鄰婦,各衣毯衣,為聯袂之歌以侑觴,客或狎之,亦不怒。其夫見婦為客狎,喜甚,謂己妻實都,故唐人悅之(海外皆稱中國為大唐,稱中國人為唐人)。若其同類為奸,則挾弓矢偵奸人射殺之,而不懟其婦。地產五穀,番人惟食稻、黍與稷,都不食麥。其饔飧不宿舂,曉起待炊而舂;既熟,聚家人手摶食之。山中多麋鹿,射得輒飲其血;肉之生熟不甚較,果腹而已。出不慮風雨,行不計止宿;食云則食,坐云則坐;喜一笑,痛一顰。終歲不知春夏,老死不知年歲。寒然後求衣,飢然後求食,不預計也。村落廬舍,各為向背。無市肆貿易,有金錢,無所用,故不知蓄積。雖有余力,惟知計日而耕,秋成納稼;計終歲所食,有余,則盡付麴蘗;來年新禾既植,又盡以所余釀酒。番人無男女皆嗜酒,酒熟,各攜所釀,聚男女酣飲,歌呼如沸,累三日夜不輟;余粟既罄,雖飢不悔。屋必自構,衣需自織,耕田而後食,汲澗而後飲,績麻為網,屈竹為弓,以獵以漁,蓋畢世所需,罔非自為而後用之。腰間一刃,行臥與俱,凡所成造,皆出於此。惟陶冶不能自為,得鐵則取澗中兩石夾槌之,久亦成器,未嘗不利於用。剖瓠截竹,用代陶瓦,可以挹酒漿,可以胹餴饎。我有之,我飲食之,鄉黨親戚,緩急有無不相通;鄰人米爛粟紅,饑者不之貸也。社有小大,戶口有眾寡,皆推一二人為土官。其居室、飲食、力作,皆與眾等,無一毫加於眾番;不似滇廣土官,徵賦稅,操殺奪,擁兵自衛者比。其先不知有君長,自紅毛始踞時,平地土番悉受約束,力役輸賦不敢違,犯法殺人者,剿滅無孑遺。鄭氏繼至,立法尤嚴,誅夷不遺赤子,併田疇廬舍廢之。其實土番殺人,非謀不軌也,麴蘗誤之也。群飲之際,誇力爭強,互不相下,杯斝未釋手,白刃已陷其脰間;有平時睚眥,醉後修怨,旦日酒醒,曾不自知,而討罪之師已躡其門矣。故至今大肚、牛罵、大甲、竹塹諸社,林莽荒穢,不見一人,諸番視此為戒,相率謂曰:『紅毛強,犯之無噍類;鄭氏來,紅毛畏之逃去;今鄭氏又為皇帝勦滅,盡為臣虜,皇帝真天威矣』!故其人既愚,又甚畏法。曩鄭氏於諸番徭賦頗重,我朝因之。秋成輸榖似易,而艱於輸賦,彼終世不知白鏹為何物,又安所得此以貢其上?於是仍沿包社之法,郡縣有財力者,認辦社課,名曰社商;社商又委通事夥長輩,使居社中,凡番人一粒一毫,皆有籍稽之。射得麋鹿,盡取其肉為脯,並收其皮。日本人甚需鹿皮,有賈舶收買;脯以鬻漳郡人,二者輸賦有余。然此輩欺番人愚,朘削無厭,視所有不異己物;平時事無巨細,悉呼番人男婦孩稚,供役其室無虛日。且皆納番婦為妻妾,有求必與,有過必撻,而番人不甚怨之。苟能化以禮義,風以詩書,教以蓄有備無之道,制以衣服、飲食、冠婚、喪祭之禮,使咸知愛親、敬長、尊君、親上,啟發樂生之心,潛消頑憝之性,遠則百年、近則三十年,將見風俗改觀,率循禮教,寧與中國之民有以異乎?古稱荊蠻斷髮文身之俗,乃在吳越近地,今且蔚為人文淵藪。至若閩地,叛服不常,漢世再棄而復收之;自道南先生出,而有宋理學大儒競起南中。人固不可以常俗限,是在上之人鼓舞而化導之耳!今臺郡百執事,朝廷以其海外勞吏,每三歲遷擢,政令初施,人心未洽,而轉盼易之,安必蕭規曹隨,後至者一守前人繩尺,不事更張為?況席不暇暖,視一官如傳舍,孰肯為遠效難稽之治乎?余謂欲化番人,必如周之分封同姓及世卿采地,子孫世守;或如唐韋皋、宋張詠之治蜀,久任數十年,不責旦暮之效然後可。噫!蓋亦難言矣!然又有暗阻潛撓於中者,則社棍是也。此輩皆內地犯法奸民,逃死匿身於辟遠無人之地,謀充夥長通事,為日既久,熟識番情,復解番語,父死子繼,流毒無已。彼社商者,不過高臥郡邑,催餉納課而已;社事任其播弄,故社商有虧折耗費,此輩坐享其利。社商率一二歲更易,而此輩雖死不移也。此輩正利番人之愚,又甚欲番人之貧:愚則不識不知,攫奪惟意;貧則易於槌挾,力不敢抗。匪特不教之,且時時誘陷之。即有以冤訴者,而番語侏離,不能達情,聽訟者仍問之通事,通事顛倒是非以對,番人反受呵譴;通事又告之曰:『縣官以爾違通事夥長言,故怒責爾』。於是番人益畏社棍,事之不啻帝天。其情至於無告,而上之人無由知。是舉世所當哀矜者,莫番人若矣。乃以其異類且歧視之;見其無衣,曰:『是不知寒』;見其雨行露宿,曰:『彼不致疾』;見其負重馳遠,曰:『若本耐勞』。噫!若亦人也!其肢體皮骨,何莫非人?而云若是乎?馬不宿馳,牛無偏駕,否且致疾;牛馬且然,而況人乎?抑知彼苟多帛,亦重綈矣,寒胡為哉?彼苟無事,亦安居矣,暴露胡為哉?彼苟免力役,亦暇且逸矣,奔走負戴於社棍之室胡為哉?夫樂飽暖而苦飢寒,厭勞役而安逸豫,人之性也;異其人,何必異其性?仁人君子,知不吐余言。

  七月望,炎暑漸退,新涼襲人。有役夫自省中初至者十二人,方共具飯醪,為中元祀鬼事,向空山羅拜,余笑而賚之酒;其明日,有三人忽稱病。

  十七日,病者又五人,北風大作。

  十八日,風愈橫,而十二人悉不起,爨煙遽絕。自十九日至二十一日,大風拔木,三晝夜不輟,草屋二十余間,圮者過半。夜臥聞草樹聲與海濤聲,澎湃震耳,屋漏如傾,終夜數起,不能交睫。

  二十二日,風雨益橫,屋前草亭飛去,如空中舞蝶。余屋三楹,風至兩柱並折,慮屋圮無容身地,冒雨攜斧斨自伐六樹支棟,力憊甚。而萬山崩流並下,汎濫四溢,顧病者皆仰臥莫起,急呼三板來渡。余猶往來岸上,尚欲為室中所有計,不虞水勢驟湧,急趨屋後深草中避之;水隨踵至,自沒脛沒膝,至於及胸。凡在大風雨中涉水行三四里;風至時時欲仆,以杖掖之,得山巖番室暫棲。暮,無從得食,以身衣向番兒易隻雞充餒。中夜風力猶勁。

  二十三日,平明,風雨俱息;比午,有霽色,呼番兒棹莽葛至山下渡余登海舶,過草廬舊址,惟平地而已。余既倖生存,亦不復更念室中物。敝衣猶足蔽體,解付舟人,就日曝乾,復衣之;遂居舟中。

  二十五日,水既落,乘海舶出港,至張大所。有病者一人殞舟中,為藁葬山下,以屍骨無渡海理也。

  二十八日,視舟中病者轉劇,因遣海舶急歸。余獨留張大家,命張大為余再治屋。

  二十九日,復大風雨四晝夜,洪水又至,走二靈山避之,驚怖又甚於前。幸早避,得免涉水。然在空山中,竟一日夜不得食。

  初四日,雨止風息,再返張大所。

  初八日,有一舶入港,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來,半渡遭風,一舶已碎,其一不知所往;友人顧君敷公在焉,念之甚切。自此旦旦出海上望之。

  十五日,中秋節,番兒報舊址茅屋成,尚有臺郡病夫二人不能歸者,從余走海岸沙際遙望。午後,張大攜餚核至,與余就沙際飲。抵暮而返,不見一帆。

  十六日,乘莽葛返茅屋中,與病夫二人俱。視新結茅三區,區各三楹,余與二病夫各占一區。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嘯聲不輟。有臺令李子鵠梅花書屋詩一卷,雋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殘燈既熄,帳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許,知其燐也;審視久之而滅。

  二十五日,忽聞有海舶至,驚喜出戶,則顧君敷公至矣。問遭風飄泊何所?云:『是日,西岸頗無風,半渡風至,舟人強持之,已見雞籠、二靈諸山;值潮落,不得入港。陳某一舶已觸岸為齏粉,惕然轉舵,歸西岸,泊定海鎮山下,舟中器具悉敗,需補製,而大風又半月不輟,故遲來,幸無恙』。而余前遣歸一舶,亦以是日至;問病者歸去何若?則死已過半矣!計兩舶中復來夫役近六十人。明日再修釜突,煎煉硫土,一如曩昔。夜則與顧君共論前代海防及偽鄭故事,議其得喪。私謂吾兩人已絕蠻貊,蹈非人之境,人將不堪憂,如吾兩人,豈非不改其樂者歟?復一夕,就寢未寐,余視屋外火光如箕,赤色耀目。余以見慣不怪,顧君駭曰:『君榻下何故燃燭』?余笑曰:『火從君枕畔來,照吾榻下,君試反顧,必有所見』。顧君遽躍起,方結衣褌,欲出戶,火光漸滅。又一夕,有鳴鏑過枕畔,恐野番乘夜加遺,出戶視之,不見一物。

  十月朔,硫事既竣,將理歸棹,命眾役夫向山間刈薪;午後又使人艤三板水涯以待,見四人並坐樹下,疑刈薪有先歸者,趨問之,已不見。種種幻妄,皆鬼物也,人之居此,寧不病且殆乎?

  初四日,復出,至張大家與別,遂登舟。

  初七日,未刻,值風便,與顧君舶同出大海。北風方勁,巨浪如山;行不數里,余舟檣折有聲,迴視顧君一舶,亦大呼檣折。二舶在巨浪中,既無復入港理,隨風蕩漾,意必飄南方千里外,憂不能寐。

  初八日,侵曉,風稍息,余攬衣出視,晨光初動,宿霧未收;而一輪紅日,從鷁尾水底湧出,三躍而後昇,大如車輪,海波盡赤,不瞬息已高丈余矣。向聞登州日觀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將午,遙見遠山在有無間,猶疑為海上雲氣;午後,審視漸真,舟師謂是省城官塘山。夜半,抵官塘;猶屬海外孤島,不連內地。

  初九日,自官塘趨定海鎮。已刻,將近山,顧君一舶業已先至,相見如夢;意二舶檣折,無並全理,竟達會城,嘆為神助。望山上兩城遙峙,前人築為犄角互守計者也。命舟師櫂三板登岸,周覽一匝,略得形勢之概。沿海市肆碁布,漁艇有大於海舶者。覽畢登舟,乘順風南行,去岸甚遠,仍行大海中五六十里。至五虎門,兩山夾峙,勢甚雄險;又有巨石綿亙入海,如五虎蹲踞中流,實閩省門戶也。門外風力鼓蕩,舟勢顛越;既入門,靜淥淵渟,與門外迥別矣。左望山巒斷處,為梅花嶼,沙淤水淺,非潮長不能出入。更進為亭頭(土音讀作城頭),是近海大村落。至則暮矣,命從者攜臥具,與顧君偕登怡山僧院假宿焉。老僧粗解文義,可與語。壁間有詩,倚韻為五言律:『弱水歸帆遠,驚濤日夜紛;青衫余蜃氣,寶劍有龍文;暫息滄州(豪按別本作併州)駕,還瞻故國雲;鐘聲與禪誦,清響得重聞』。

  初十日,復登舟,苦水涸,必候潮至始行;十里至閩安鎮,有副帥,屯兵千人守口;再行十里,膠淺不前。

  十一日,行不數里。

  十二日,趁微風,以棹佐之,望見南臺大橋。周子宣玉率數僕乘小艇來迓,既見,歡甚;余與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橋,登陸。入城,求晤曩時餞送諸交好,惟裘子紹衣、何子襄臣、表姪周在魯三人在,余或歸家,或他適,不可得見;獨呂子鴻圖先我渡海歸,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憶半載處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較化鶴歸來者何如?余向慕海外遊,謂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極蒼茫,足窮幽險,而所謂神仙者,不過裸體文身之類而已!縱有閬苑蓬瀛,不若吾鄉瀲灩空濛處簫鼓畫船、雨奇晴好,足繫吾思也。觀止矣!寄語秦、漢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憶遊歷所睹,再為土番竹枝以詠之。

  生來曾不識衣衫,裸體年年耐歲寒;犢鼻也知難免俗,烏青三尺是圍闌。

  烏青是黑布名。

  文身舊俗是雕青,背上盤旋鳥翼形;一變又為文豹鞹,蛇神牛鬼共猙擰。

  半線以北,胸背皆作豹文,如半臂之在體。

  胸背斕斑直到腰,爭誇錯錦勝鮫綃;冰肌玉腕都文遍,只有雙蛾不解描。

  番婦臂股,文繡都遍,獨頭面蓬垢,不知修飾;以無鏡可照,終身不能一睹其貌也番兒大耳是奇觀,少小都將兩耳鑽;截竹塞輪輪漸大,如錢如碗復如盤。番兒大耳如盤,立則垂肩,行則撞胸。同類競以耳大為豪,故不辭痛楚為之。丫髻三叉似幼童,髮根偏愛繫紅絨;出門又插文禽尾,陌上颻搖各鬥風。覆額薺眉繞亂莎,不分男女似頭陀;晚來女伴臨溪浴,一隊鸕鶿蕩綠波。半線以北,男女皆翦髮覆額,狀若頭陀。番婦無老幼,每近日暮,必浴溪中。鑢貝雕螺各盡功,陸離斑駁碧兼紅;番兒項下重重遶,客至疑過繡領宮。銅篐鐵鐲儼刑人,鬥怪爭奇事事新;多少丹青摹變相,畫圖那得似生成?老翁似女女如男,男女無分總一般;口角有髭皆拔盡,鬚眉卻作婦人顏。腰下人人插短刀,朝朝磨礪可吹毛;殺人屠狗般般用,纔罷樵薪又索綯。人各一刀,頃刻不離,斫伐割剝,事事用之。■〈田井〉田鑿井自艱辛,緩急何曾叩比鄰?構屋斵輪還結網,百工俱備一人身。

  番人不知交易、借貸、有無相通理,鄰人有粟,饑者不之貸也。畢世所需,皆自為而後用之。

  輕身矯捷似猿猱,編竹為篐束細腰;等得吹簫尋鳳侶,從今割斷伴妖嬈。

  番兒以射鹿逐獸為生,腹大則走不疾,自孩孺即篐其腰,至長不弛,常有足追奔馬者。結縭之夕始斷之。男兒待字早離娘,有子成童任遠颺;不重生男重生女,家園原不與兒郎。番俗以婿紹瓜瓞,有子不得承父業,故不知有姓氏。女兒纔到破瓜時,阿母忙為構室居;吹得鼻簫能合調,任教自擇可人兒。番女與鄰兒私通,得以自擇所愛。只須嬌女得歡心,那見堂開孔雀屏?既得歡心纔挽手,更加鑿齒締姻盟。亂髮鬖鬖不作緺,常將兩手自搔爬;飛蓬畢世無膏沐,一樣綢繆是室家。番婦亂髮如蓬,蟣蝨遶走其上,時以五指代梳。誰道番姬巧解釀?自將生米嚼成漿;竹筒為甕床頭掛,客至開筒勸客嘗。夫攜弓矢婦鋤耰,無褐無衣不解愁;番罽一圍聊蔽體,雨來還有鹿皮兜。鹿皮藉地為臥具,遇雨即以覆體。竹弓楛矢赴鹿場,射得鹿來交社商;家家婦子門前盼,飽惟余瀝是頭腸。番人射得麋鹿以付社商收掌充賦,惟頭腸無用,得與妻孥共飽。莽葛元來是小舠,刳將獨木似浮瓢;月明海澨歌如沸,知是番兒夜弄潮。番人夫婦,乘莽葛射魚,歌聲竟夜不輟。

  種秫秋來甫入場,舉家為計一年糧;余皆釀酒呼群輩,共罄平原十日觴。秫米登場,即以為酒,男女藉草劇飲歌舞,晝夜不輟,不盡不止。梨園敝服盡蒙茸,男女無分只尚紅;或曳朱襦或半臂,土官氣象已從容。土官購戲衣為公服,但求紅紫,不問男女。土番舌上掉都盧,對酒歡呼打剌酥;聞道金亡避元難,颶風吹到始謀居。番語皆滾舌作都盧轂轆聲。深山負險聚遊魂,一種名為傀儡番;博得頭顱當戶列,髑髏多處是豪門。深山野番,種類實繁,舉傀儡番以概其余。

  ●鄭氏逸事(原題「偽鄭逸事」)

  武林郁永河滄浪稿

  鄭芝龍,閩泉郡南安人。明季與劉香老同嘯聚海上,往來閩粵間。既而投誠,授遊擊將軍;討劉香老,殄之。崇禎甲申,京師陷;其明年,世祖章皇帝定鼎,分兵南下,芝龍以兵降。鄭成功者(小字森舍),芝龍庶長子也,時年十七,已入泮為諸生。方衣單絺,閒步階前,聞父降,咨嗟太息;頃之,其弟襲舍自外來,成功告之故,且曰:『汝宜助我』!即與徒手出門,從者十八人,棹小舟至廈門隔港之古浪嶼山,招集數百人;方苦無資,人不為用。適有賈舶自日本來者,使詢之,則二僕在焉,問有資幾何?曰:『近十萬』。成功命取佐軍,一僕曰:『未得主母命,森舍安得擅用』(閩俗父為官,其子皆得稱舍)?成功怒曰:『汝視我為主母何人?敢抗耶』?立斬之,遂以其資,招兵製械。從者日眾,竟踞金廈門。

  鄭成功以弱冠,招集新附,踞守金廈門,雖在海外,密邇內地,閩省沿海港澳可以出兵進勦者,在在皆是,倉猝攻之,守禦匪易。成功於內地港澳,悉設舟師,登陸為寨,搤守水口;又偏布腹心於內地,凡督撫提鎮衙門,事無巨細,莫不報聞,皆得早為之備。故以咫尺地,與大兵拒守三十余年,終不敗事,其用心固已深矣。又成功於一切謀畫,皆出己見;其所任用,不過荷戈執戟摧鋒陷陣之徒,絕無謀士為建一奇、畫一策者。非成功不好士,亦非士不為用,良以謀畫無出成功右者。可見古人得士為難,臥龍、鳳雛得一可王,而留侯、曲逆為世不常有也。又聞成功夜不就寢,遍走達旦,妻妾皆臥,惟設酒果俟之,成功至,必取啖少許,復走如故;即寢亦無定所,固防姦人刺客,亦屬有所思也。欲保彈丸地,其難如此,彼於天下事一見易視者,鮮不敗矣。

  成功以海外彈丸地,養兵十余萬,甲冑戈矢,罔不堅利,戰艦以數千計;又交通內地,遍買人心,而財用不匱者,以有通洋之利也。我朝嚴禁通洋,片板不得入海,而商賈壟斷,厚賂守口官兵,潛通鄭氏以達廈門,然後通販各國。凡中國各貨,海外人皆仰資鄭氏;於是通洋之利,惟鄭氏獨操之,財用益饒。暨乎遷界之令下,江浙閩粵沿海居民悉內徙四十里,築邊牆為界,自為堅壁清野計,量彼地小隘,賦稅無多,使無所掠,則坐而自困,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固非無見。不知海禁愈嚴,彼利益普,雖智者不及知也。即疇昔沿海所掠,不過厚兵將私橐,於鄭氏公帑,原無損益。海外諸國,惟日本最富強,而需中國百貨尤多,聞鄭氏兵精,頗憚之;又成功為日本婦所出,因以渭陽誼相親,有求必與,故鄭氏府藏日盈。自耿逆叛亂,與鄭氏失好,耿兵方圖內嚮,鄭兵即躡其後,已據閩之興、漳、泉、汀、邵,粵之潮、惠七郡,養兵之用,悉資臺灣。自此府藏虛耗,敗歸之後,不可為矣。

  成功久踞金廈門,蓄志內侵,造戰艦三千余艘。順治十三年,將大發兵窺江南,過浙之東甌,泊舟三日,連檣八十里,見者增慄。至江南羊山,山有神,獨嗜畜羊,海舶過者,必置一生羊而去;日久,蕃息至遍山,不可數計。鄭氏戰艦泊山下,將士競取羊為食,干神怒,大風驟至,巨艦自相撞擊立碎,損人船十七八,大失利返。至十六年,復大舉入寇,破京口,犯江寧,東南震驚。

  成功特重操練,舳艫陳列,進退有法,將士在驚濤駭浪中無異平地,跳躑上下,矯捷如飛。將帥謁見,甲冑僅蔽身首,下體多赤腳不褌;有以靴履見者,必遭罵斥,併抑其賞。凡海岸多淤泥陷沙,惟赤腳得免粘滯,往來便捷,故與王師鏖戰屢勝;其於勝勢,固已占卻一籌矣;官兵以靴履行泥淖中,不陷即滑,奚免敗績?閩總督陳景,駐師漳郡城內,方圖進勦;鄭民分兵沿海港口,與官兵拒守。有門子李文忠,素機警,善承伺意旨,為總督親信,凡應對傳語,悉委任之,實陰通鄭氏者。一日,夜入總督臥內,刺之,取其首,併竊令箭,馳馬出南門,稱有軍機,傳令出城,無敢致詰,以首獻鄭成功。成功以僕弒主,甚惡之,薄與一官,不滿所望;歲余,以他事斬之。

  龍碽者,大銅砲也。成功泊舟粵海中,見水底有光上騰,數日不滅,意必異寶,使善泅者入海試探,見兩銅砲浮游往來,以報,命多人持巨絙牽出之,一化龍去,一就縛。既出,斑駁陸離,若古彝鼎,光豔炫日,不似沈埋泥沙中物,較紅衣砲不加大而受藥彈獨多。先投小鐵丸斗許,乃入大彈;及發,大彈先出,鐵丸隨之,所至一方糜爛。成功出兵,必載與俱,名曰龍碽。然龍碽有前知,所往利,即數人牽之不知重;否則百人挽之不動,以卜戰勝,莫不驗。康熙十八年,劉國軒將攻泉郡,龍碽不肯行,強舁之往,及發,又不燃;國軒怒,杖之八十,一發而炸裂如粉,傷者甚眾。

  成功婦董氏,勤儉恭謹,日率姬妾婢婦為紡績及製甲冑諸物,佐勞軍。成功於賞賚將士,揮千萬金不吝;獨於女紅不令少怠,使絕其淫佚之萌,可謂得治內之道者矣。

  成功立法尚嚴,雖在親族有罪,不少貸;有功必賞金帛珍寶,頒賚無吝容;傷亡將士,撫卹尤至,故人皆畏而懷之,咸樂為用。其立法:有犯奸者,婦人沈之海,姦夫死杖下;為盜不論贓多寡,必斬;有盜伐人一竹者,立斬之。至今臺灣市肆百貨露積,無敢盜者,以承峻法後也。長子錦舍(即鄭經)與弟裕舍乳母某氏通,成功知之,命以某氏沈海,錦舍又私匿之,已逾三載,無敢為成功言者。某氏怙寵,頗凌錦舍婦,婦不能堪,以告其祖父唐某號枚臣者,為致書成功;時錦舍守廈門,成功居臺灣,以令箭授禮都司黃元亮,命渡海立取錦舍頭來,併令錦舍母董氏自盡。母子遷延未即死,會成功病亡得免,時年三十有九。

  隆武時,凡以兵從者,悉加顯秩。鄭成功兵力獨強,賜姓朱氏,故人又稱成功國姓。至永曆,又晉封延平王,給金印;成功受而藏之,終身不一用,仍稱招討大將軍舊銜。其居臺灣,傳三世,悉遵永曆紀元;長至萬壽節,必設龍亭,率其官屬,朝賀如禮。

  ·陳參軍傳(附)

  陳參軍永華,字復甫,泉郡同安人。父某科孝廉,以廣文殉國難;公時年舞象,試冠軍,已補龍溪博士弟子員。

  因父喪,遂隨鄭成功居廈門。成功為儲賢館,延四方之士,公與焉,未嘗受成功職也。其為人淵沖靜穆,語訥訥如不能出諸口;遇事果斷有識力,定計決疑,瞭如指掌,不為群議所動。與人交,務盡忠款。平居燕處無惰容,布衣蔬食,泊如也。成功常語子錦舍(即鄭經)指公曰:『吾遺以佐汝,汝其師事之』!

  成功既沒,鄭經繼襲,以公為參軍,職兼將相。公慨然以身任事,知無不言,謀無不盡,經倚為重。知公貧,常以海舶遺公,謂商賈僦此,歲可得數千金,聊資公用。公卻不受,強與之,輒遭風敗,更與之,亦然,公笑曰:『吾固知吾命窮,徒損他人資,無益』。臺郡多蕪地,公募人闢之,歲入榖數千石。比穫,悉以遺親舊;量其所需,或數十百石各有差;計己所存,足供終歲食而已。

  逮耿逆以閩叛,鄭經乘機率舟師攻襲閩粵八郡,移駐泉州;使公居守臺灣,國事無大小,惟公主之。公轉粟餽餉,五六年軍無乏絕。初,鄭氏為法尚嚴,多誅殺細過;公一以寬持之,間有斬戮,悉出平允,民皆悅服,相率感化,路不拾遺者數歲。

  一日,命家人灑掃廳事,內設供具,扃閉甚嚴,日齋沐具表入室拜禱,願以身代民命;或曰:『君秉國鈞,民之望也,今為此,實駭觀聽,其若民心何』?公曰:『此吾所以為民也』,復嘆曰:『鄭氏之祚不永矣』!居無何,告其家人曰:『上帝命吾宰茲郡,將以明日往』。詰朝端坐而逝。

  婦洪氏,小字端舍,與公同邑人,賦質幽嫻。自于歸,有齊眉舉案風。晨興,盥沐畢,夫婦衣冠襝衽,揖而後語。尤長於詞翰,精刀札,閨門之內,切磋不異良友,公冗不暇給,凡文移、尺牘、屬稿及丹筆批答,多洪為捉刀,而措語字畫,與公無異,人不能別;白首相莊無間語。子三人,夢緯、夢球、夢□;今夢球成進士,在史館。

  ·陳烈婦傳(附)

  烈婦姓陳氏,參軍陳永華季女,鄭經長子欽舍婦也。欽舍甫弱冠,姓剛毅果斷,遇事敢為,經愛任之。先是,鄭經幼好漁色,多近中年婦人;民婦為經諸弟乳母者,經皆通焉。有昭娘者,遂納為妾,有寵。經妻唐氏無出,昭娘首生欽舍,當時流言昭娘假娠乞養,實屠者李某子;獨鄭經謂生時目睹,不之信,族人竊誹之。未幾,昭娘以眾嫉死矣。

  逮耿逆變叛,鄭經統舟師渡海,駐泉郡,志圖內向;以欽舍守臺灣,號為監國。監國居守裁決國事,賞罰功罪,一出至公,即諸父昆弟有過,不少假,用是宗族多怨之。及鄭經自廈門敗歸,視監國處分國事悉當,益信其賢;自是軍國事悉付裁決,與精兵三千人為護軍,宗族益憚監國而含怨愈深矣。會經疾遽亡,未立後,家人方治含殮,經母董氏出坐幃中,傳集各官,聽讀遺命,立新主,逡巡未舉,經諸弟白董氏先收監國印;董氏命太監往取印,欽舍不與。時因訛傳監國率兵且至,眾倉惶不知所出;群妾有和娘者,即克塽母也,曰:『監國必無是,請往取之』。欽舍曰:『此印先君所授,軍國繫焉。向使一太監傳命,真偽莫據,何可輕付?和娘來,固當持去』。遂隨和娘至喪次,再拜董氏前納印;董氏曰:『汝非鄭氏骨血,寧不知乎』?欽舍未及對,經諸弟群起撻之;欽舍笑曰:『撻我何足武?我平日不避嫌怨,守法不阿,亦為鄭氏疆土耳。今日死生惟命,何撻為』?董氏命置傍室中,不令出,經諸弟又遣烏鬼往縊之;烏鬼畏不敢前,欽舍知不能生,遂自縊死。

  明日,立克塽為嗣(克塽小字秦舍),而移欽舍柩於門外別室。董氏謂烈婦曰:『汝參軍女也,參軍於國有大功,汝居宮中,當善視汝』。烈婦曰:『昔為鄭氏婦,今屠兒婦矣,尚安居此』?柩既舉,烈婦扶柩出,人莫能阻;至喪所,晝夜哀啼不輟,路人聞之,莫不隕涕。其兄慰之曰:『汝娠未娩,蓋存孤以延夫後,不猶愈於死乎』?烈婦曰:『他人處常,妹所處者變也;縱生孤,孰能容之?有死而已』。絕粒七日不死,復雉經,與欽舍合葬郡治洲子尾海岸間。烈婦幼習文史,工書,知大體,實秉母教;亡年二十。

  既葬,臺人士常見監國乘馬,呵殿往來,或時與烈婦並出,容服如生,導從甚盛,人以為神云。

  ●番境補遺

  武林郁永河滄浪稿

  深山廣遠,平地遼闊,土番種類繁多,不能盡悉,惟記所知者。

  玉山在萬山中,其山獨高,無遠不見;巉巖峭削,白色如銀,遠望如太白積雪。四面攢峰環繞,可望不可即,皆言此山渾然美玉。番人既不知寶,外人又畏野番,莫敢向邇。每遇晴霽,在郡城望之,不啻天上白雲也。

  銀山有礦,產銀;又有積鏹,皆大錠,不知何代所藏。曾有兩人常入取之,資用不竭。前臺廈道王公(名效崇)命家人挽牛車,隨兩人行,既至,見積鏹如山,恣取滿車,迷不能出,盡棄之,乃得歸。明日,更率多人,薙草開徑而入,步步標識,方謂歸途無復迷理,乃竟失故道,尋之累日,不達而返。自此兩人者亦不能復入矣。

  哆囉滿產金,淘沙出之,與雲南瓜子金相似;番人鎔成條,藏巨甓中,客至,每開甓自炫,然不知所用。近歲始有攜至雞籠、淡水易布者。

  水沙廉雖在山中,實輸貢賦。其地四面高山,中為大湖;湖中復起一山,番人聚居山上,非舟莫即。番社形勝無出其右。自柴里社轉小徑,過斗六一門,崎嶇而入,阻大溪三重,水深險,無橋梁,老籐橫跨溪上,往來從籐上行;外人至,輒股慄不敢前,番人見慣,不怖也。其番善織罽毯,染五色,狗毛雜樹皮為之,陸離如錯錦,質亦細密;四方人多欲購之,常不可得。番婦亦白晰妍好,能勤稼穡,人皆饒裕。

  斗尾龍岸番皆偉岸多力,既盡文身,復盡文面,窮奇極怪,狀同魔鬼。常出外焚掠殺人,土番聞其出,皆號哭遠避。鄭經親統三千眾往勦,既深入,不見一人;時亭午酷暑,將士皆渴,競取所植甘蔗啖之。劉國軒守半線,率數百人後至;見鄭經馬上啖蔗,大呼曰:『誰使主君至此?令後軍速退』。既而曰:『事急矣,退亦莫及,令三軍速刈草為營,亂動者斬』。言未畢,四面火發,文面五六百人奮勇跳戰,互有殺傷;余皆竄匿深山,竟不能滅,僅毀其巢而歸。至今崩山、大甲、半線諸社,慮其出擾,猶甚患之。

  阿蘭番近斗尾龍岸,狀貌亦相似。

  □□亦野番,惟稍馴,雖居深山,常與外通。其出入之路,有山中阻,樹木深蔚,不見天日;山中積敗葉,厚數尺,陰溼浥爛。遍生水蛭(即螞蝗),緣樹而上,處於葉間;人過,輒墜下如雨,落人頭項,盡入衣領;地上諸蛭,又緣脛附股而上,競吮人血,遍體皆滿,撲捉不暇;聞者膽慄肌粟,甚於談虎色變。曾有操火焚之之說者,奈南方冬暖,木葉不落,陰溼如故,火不能然;不知禹、益值此,更操何術,卒底平成?

  葛雅藍近雞籠。

  會稽社人不能欺。

  金包里是淡水小社,亦產硫。人性巧智。

  臺灣多荒土未闢,草深五六尺,一望千里。草中多藏巨蛇,人不能見。鄭經率兵剿斗尾龍岸,三軍方疾馳,忽見草中巨蛇,口啣生鹿,以鹿角礙吻,不得入咽,大揚其首,吞吐再三;荷戈三千人行其旁,人不敢近,蛇亦不畏。余乘車行茂草中二十余日,恆有戒心,幸不相值。既至淡水,臥榻之後,終夜聞閣閣聲甚厲,識者謂是蛇鳴;而庖人嚴采夜出廬外,遇大蛇如甕;社商張大謂草中甚多,不足怪也。

  鹿以角紀年,凡角一歧為一年,猶馬之紀歲以齒也。番人世世射鹿為生,未見七歧以上者。向謂鹿仙獸多壽,又謂五百歲而白,千歲而玄,特妄言耳。竹塹番射得小鹿,通體純白,角纔兩歧,要不過偶然毛色之異耳,書固未足盡信也(鹿生三歲始角,角生一歲解,猶人之毀齒也;解後再角,即終身不復解,每歲止增一歧耳)。

  牡鹿有角,善鳴。角以五月解,至八九月肥腯。鳴聲甚壯,為求牝也。出則成群,以數十百計。角者居前,牝隨之。相傳鹿為淫獸,所謂聚麀,未可得見。至十月則鳴聲漸殺,獵者不顧,以其淫極而瘠也。牝鹿以四月乳,未乳極肥;腹中胎鹿,皮毛鮮澤,文彩可愛。又牝鹿既乳,視小鹿長,則避之他山,慮小鹿之淫之也。獸之不亂倫者惟馬,壯馬誤烝則自死;牝鹿自遠以避烝,皆獸之具有人倫者。

  熊之類不一,有豬熊、狗熊、馬熊、人熊之異,各肖其形。惟馬熊最大;而勇鷙獨推人熊,人立而走,捷於奔馬,其逐人無得脫者。余所見熊甚多,獨未見人熊。豬熊毛勁如鬣,又厚密,矢鏃不能入;蹄有利爪,能緣木升高,蹲於樹巔,或穴地而處。人以計取之,無生致者。腹中多脂,可啖。掌為八珍之一,膾炙人口,然不易熟,庖人取其汁,烹他物為羹,助其鮮美。一掌可供數十烹,若為屠門之嚼,則貽笑知味者。

  凡獸之膝皆後曲,惟熊與猴前曲,故能升木;象亦前曲。

  山豬,蓋野彘也,兩耳與尾略小,毛鬣蒼色,稍別。大者如牛,巨牙出唇外,擊木可斷,力能拒虎;怒則以牙傷人,輒折脅穿腹。行疾如風,獵者不敢射。又有豪豬,別是一種;箭如蝟毛,行則有聲,雖能射人,不出尋丈外。

  蕭朗,硬木名也。大者數圍,性極堅重,入土千年不朽。然在深山中,野番盤踞,人不能取。頃為洪水漂出,鄭氏取以為棺,實美材也。

  烏木、紫檀、花梨、鐵栗諸木,皆產海南諸國。近於淡水山中,見有黑色樹,察其質,與烏木無異,人多不知。

  ●海上紀略

  武林郁永河滄浪稿

  海吼

  天妃神

  木龍

  水仙王

  糠洋、蕈洋

  大昆崙

  琉球

  日本

  紅夷

  西洋國

  ·海吼

  海吼俗稱海叫。小吼如擊花鞚鼓,點點作撒豆聲,乍遠乍近,若斷若連;臨流聽之,有成連鼓琴之致。大吼如萬馬奔騰,鉦鼓響震,三峽崩流,萬鼎共沸;惟錢塘八月怒潮,差可彷彿,觸耳駭愕。余嘗濡足海岸,俯瞰溟渤,而靜淥淵渟,曾無波灂,不知聲之何從出;然遠海雲氣已漸興,而風雨不旋踵至矣。海上人習聞不怪,曰:『是雨徵也』。若冬月吼,常不雨,多主風。

  ·天妃神

  海神惟馬祖最靈,即古天妃神也。凡海舶危難,有禱必應;多有目睹神兵維持,或神親至救援者。靈異之跡,不可枚舉。洋中風雨晦暝,夜黑如墨,每於檣端現神燈示祐。又有船中忽出爝火,如燈光,升檣而滅者;舟師謂是馬祖火,去必遭覆敗,無不奇驗。船中例設馬祖棍,凡值大魚水怪欲近船,則以為祖棍連擊船舷,即遁去。相傳神為莆邑湄州東螺村林氏女,自童時已具神異,常於夢中飛越海上,拯人於溺。至長不嫁。沒後,屢昭靈顯,人為立廟祀之,自前代已加封號。康熙二十三年六月,王師攻克澎湖,靖海侯施公烺屯兵天妃澳,入廟拜謁,見神衣半身沾溼;自對敵時恍見神兵導引,始悟戰勝實邀神助。又澳中水泉,僅供居民數百人飲;是日,駐師數萬,方以無水為憂,而甘泉沸湧,汲之不竭。表上其異,奉詔加封天后。至今湄州林氏宗族婦人將赴田者,輒以其兒置廟中,曰:『姑好看兒』!遂去;去常終日,兒不啼不飢,亦不出閾。至暮婦歸,各認己子攜去,神猶親其宗人之子云。

  ·木龍

  凡海舶中必有一蛇,名曰木龍,自船成日即有之。平時曾不可見,亦不知所處;若見木龍,去則舟必敗。

  ·水仙王

  水仙王者,洋中之神,莫詳姓氏。或曰:『帝禹、伍相、三閭大夫,又逸其二』。帝禹平成水土,功在萬世;伍相浮鴟夷,屈子懷石自沉:宜為水神,靈爽不泯。划水仙者,洋中危急不得近岸之所為也。海舶在大洋中,不啻太虛一塵,渺無涯際,惟藉檣舵堅實,繩椗完固,庶幾乘波御風,乃有依賴。每遇颶風忽至,駭浪如山,舵折檣傾,繩斷底裂,技力不得施,智巧無所用;斯時惟有叩天求神,崩角稽首,以祈默宥而已,爰有水仙拯救之異。余於臺郡遣二舶赴雞籠淡水,大風折舵,舶復中裂,王君雲森居舟中,自分必死;舟師告曰:『惟有划水仙可免』;遂披髮與舟人共蹲舷間,以空手作撥櫂勢,而眾口假為鉦鼓聲,如五日競渡狀,頃刻抵岸,眾喜倖生,水仙之力也。余初不之信,曰:『偶然耳!豈有徒手虛櫂而能抗海浪、逆颶風者乎』?顧君敷公曰:『有是哉!曩居臺灣,仕偽鄭,從澎湖歸,中流舟裂,業已半沈,眾謀共划水仙,舟復浮出;直入鹿耳門,有紅毛覆舟在焉,竟庋舟底。久之,有小舟來救,眾已獲拯,此舟乃沈。抑若有人暗中持之者,寧非鬼神之力乎』?迨八月初六日,有陳君一舶自省中來,半渡遭風,有舟底已裂,水入艎中,鷁首欲俯,而舵又中折,輾轉巨浪中,死亡之勢,不可頃刻待。有言划水仙者,徒手一撥,沈者忽浮,破浪穿風,疾飛如矢;頃刻抵南嵌之白沙墩,眾皆登岸,得飯一盂,稽顙沙岸,神未嘗不歆也。陳君謂當時雖十帆並張,不足喻其疾,鬼神之靈,亦奇已哉!

  ·糠洋、蕈洋

  糠洋水面積糠粃半尺;蕈洋水面有物形如蕈,亦積半尺許,皆水沫所成,風濤鼓蕩,不淆不徙。自浙中往日本者必過之。

  ·大昆崙

  林道乾,明季海寇,哨聚在鄭芝龍、劉香老前;圖據閩粵不遂,又遍歷琉球、呂宋、暹羅、東京、交趾諸國,無隙可乘;因過大崑崙(山名,在東京正南三十里,與暹羅海港相近),見其風景特異,欲留居之。其山最高且廣,四面平壤沃土,五穀俱備,不種自生,中國果木無不有,百卉爛熳,四時皆春,但苦空山無人。道乾率舟師登山結茅,自謂海外扶余,足以據土立國。奈龍出無時,風雨倏至,屋宇人民,多為攝去;海舟又傾蕩不可泊,意其下必蛟龍窟宅,不可居,始棄去。復之大年(國名,在暹羅西南),攻得之。今大年王是其裔也。臺灣有老人,經隨道乾至大崑崙者,尚得詳言之。前鄭成功以臺灣小隘,有卜居大崙崑之志,咨訪水程風景甚悉;會病亡,不果行。

  ·琉球

  琉球國在閩省正東,去中國最近。然最小弱,又最貧,商舶從無貿易琉球者,以其貧且陋也。某王於諸國悉朝貢,為通貨貿易計。諸國鄙其貧弱,不萌侵奪之念,彼反得以貧弱自安。其於中國,率三歲一貢,所貢硫黃、皮紙而已。其所攜財貨,惟螺與蚌殼。螺可為篥■〈觱〉吹,即城頭曉角是;蚌殼斫之可以鑲帶。外此則有紙扇、煙筒,其製陋劣,傭兒所不顧。憶吾鄉俗語謂厭憎之物,輒曰「琉球貨」。陋劣不自今日始,古語已云然矣。

  ·日本

  日本即古倭夷,於海外為莫強之國;恃強不通朝貢,且目中華為小邦,彼則坐受諸國朝貢。夜郎自大,由來久矣。其國事一聽將軍主之,國君如贅疣,垂拱而已。故其國中搆兵,惟將軍是爭,曾無有放弒其主者;以國柄非所操,篡弒無益,虛被惡名,用是得長守其國。余謂琉球貧弱,日本不聞國政,其開刱之主,殆深得黃、老之學者乎?又治尚酷刑,小過輒死。死有四等:其一灌水,冰滿腹則遍撻其身,水散入肢體,又灌之;如此者三,如龐然大瓠,膨脹而死。其二懸腸,割人肛,繫巨竹梢,一縱而竹梢上騰,肢體倒懸,大腸盡出。甚者為活燒,以罪人鎖繫杙上,圍繞乾柴,四面舉火,其人輾轉良久而死。又進於此為倒懸殊,不即死,三數日後,頭脹如斗,五臟從口中出而死。皆非刑,較地獄羅鬼之慘尤甚。故其民皆畏法,有道不拾遺風。其先,大西洋人覬覦其國,以天主教之言惑之;事露,悉被夷戮。今商舶至彼,必問有無天主教之人。又鑄天主像,令人足踐而登。若誤攜一人往,則以其船牽置岸上,盡納舟人於艎底焚之。自此西洋人無敢復至日本者。其與諸國通貿易處,曰長崎島。男女肉色最白,中國人至彼,暴露風日中,猶能轉黑為白。雖使桓宣武黑王相公往,亦當改觀。婦人妍美白晰如玉人,中國人多有流連不歸者。今長崎有大唐街,皆中國人所居也。

  ·紅夷

  紅毛即荷蘭國,又曰紅夷,一名波斯胡,亦在西海外,實大西洋附庸也。性貪狡,能識寶器,善貨殖,重利輕生,貿易無遠不至。其船最大,用板兩層,斬而不削,製極堅厚;中國人目為夾板船,其實圓木為之,非板也。又多巧思,為帆如蛛網盤旋,八面受風,無往不順;較之中國帆檣,不遇順風,則左右戧折(戧讀鏘,去聲;因逆風從對面來,故作斜行,左右拗折,以趁風力之謂也),欹側傾險,迂迴不前之艱,不啻天壤。其在大洋中,恃舶大帆巧,常行劫盜;使數人坐檣巔,架千里鏡,四面審視,商舶雖在百里外,望見即轉舵逐之,無得脫者。常至日本貿易,日本倭知其為盜,必使中國商舶先歸;計程已遠,然後遣之。余友顧君敷公能悉其理,謂彼帆雖巧,然巧於逆風,反拙於乘順;凡物之巧者,不能兼擅,理固然也。若與中國舟航並馳順風中,彼反後矣。故遇紅毛追襲,即當轉舵,隨風順行,可以脫禍;若仍行戧風,鮮不敗者。況彼船大如山,小舟既畏其壓,與戰又仰攻不便,安能與抗?彼既恃所長,於諸國舟航,一切易視。常屢侵交趾;交趾人創為小舟,名曰軋(音穵),船長僅三丈,舷出水面一尺,兩頭尖銳,彷彿端陽競渡龍舟;以十四人操楫,飛行水面,欲退則返其櫂,變尾為首,進退惟意,儼然遊龍。船中首尾各架紅衣巨砲,附水施放,攻其船底,底破即沉。雖有技巧,無所施設,於是大敗。至今紅毛船過廣南,見軋船出,即膽落而去。中國東南半壁皆大海,不無侵擾之虞;軋船之製,亦所宜講。往時鄭成功取臺灣,與紅毛陸戰,彼所長惟火器,機發即燃,不勞點焠,尺寸小物,力牟巨砲;外此,則攻戰之理皆謬。又足躡高底,不便疾行,多被殺傷,臥不能起;將卒前取其首,輒為鳥砲所中,皆不敢近;復視其屍,蓋兩脛間皆縛小砲,以膝對人,其砲自發;猶以傷殘之軀,搏捖人命,可謂至死不僵者矣。又凡所居處下,必藏火藥;事急,輒發其機,屋與人皆為飛灰,志不受戮辱。舟底亦然,急則自毀,帆檣之巧,終不示人。故諸國罕能傚其製者。

  前有紅毛船,遭風誤過半線洋,遇淺船膠,彼知無復去理,乃以布帆圍蔽其舟,即於舟中另造小船,三日而成;鄭氏視為釜魚,方集戰艦攻之,彼悉登小船,揚帆而去。良久,機發,大船自毀;人服其警。又舟中百物俱備,造作小船需用物料,不假外求;數不可及。

  ·西洋國

  西洋國在西海外,去中國極遠。其人坳目隆準,狀類紅毛。然最多心計,又具堅忍之志。析理務極精微,推測象緯歷數,下逮器用小物,莫不盡其奇奧;用心之深,將奪造化之秘,欲後天地而不朽。苟有所為,則靜坐默想,父死不遂,子孫繼之;一世不成,十世為之。既窮其妙,必使國人共習而守之,務為人所難為。其先世多有慧人,入中國竊得六書之學。又有利馬豆者,能過目成誦,終身不忘。明季來中國,三年遍交海內文士;於中國書無所不讀,多市典籍,歸教其國人,悉通文義。創為七克等書,所言雖孝悌慈讓,其實似是而非;又雜載彼國事實,以濟其天主教之邪說,誘人入其教中。中國人士被惑,多皈其教者。今各省郡、縣、衛、所皆有天主堂,扃閉甚密,外人曾不得窺見所有;不耕不織,所用自饒。皆以誘人入教為務,謂之化人。彼國多產白金。自明時已竊處粵之香山澳,雖納貢賦,而醜類實據我邊陲矣。又歲運白金鉅萬至香山澳,轉送各省郡邑天主堂,資其所用。京師天主堂屋宇宏麗,穡垣周複。又製為風琴、自鳴鐘、刻漏、渾天儀諸器,皆神鏤鬼斧,巧奪天工,為費不可量;窮年積歲,製造不輟,不藉中國一錢。余謂紅毛密邇西洋,自是同類,英圭黎、咬■〈口留〉叭皆西洋小國,宜為兼并,不足深怪;獨怪呂宋在東海外,遠過中國萬里,亦為所踞,此其心寧有厭足乎?閩人多有逐利呂宋者,謂紅毛政令,一如西洋之法,分呂宋地為二十四郡,有西洋化人共操其柄。禁民不得晝作,必使晝寢夜興;又寢室不容閉戶,夫婦共寢榻上,邏者時時繞榻前偵視。有女及笄,父母不得主婚配,必候巴黎按選(稱僧曰巴黎)。其稍有姿者,率為巴黎所留;色衰放歸,始令擇配。父母死,人子不得殮埋;巴黎假度亡之說,舁諸萬人坑中。積久,坑溢,揚灰棄之。民人有資,歲與中分;四歲之後,十不存一矣。其禁晝作者,防民之叛也;歲中分其資者,務貧其民,使不得為所欲為也;死者不令■〈疒〈癶上土下〉〉埋,恐山川毓靈,復生英傑與爭國也:用意設想,皆在人情之外。夫秦王焚書坑儒,禁偶語,徙豪傑,以弱天下之民,欲令子孫自一世、二世以至萬世,長有天下,雖同此心,未至若是酷。假令此輩得志,其禍尚忍言哉?人情莫不戀故鄉而安本俗,若棄父母,捐家室,而反為利者,已非人情矣。計中國郡、邑、衛、所,天主堂何止千余百區,而居堂中醜類,不下數萬人,皆捐其父母妻子遠來,必有所為矣。為名乎?為利乎?為遊中華之名山大川,觀中華之禮樂政教乎?其國君歲驅其民於中國,又歲捐金錢鉅萬資給之,曾無厭倦,果為朝會納貢來乎?抑歲歲饑饉,移民以就食於中國乎?既無一於此,殆復何求?其有欲存焉,不待智者然後知也。而堂堂中國,曾無人能破其奸,已為醜類齒冷。脫有不信余言者,試問日本何以禁絕醜類,不令蹈其境乎?今而後尚有從其教而褒揚之者,請以巴黎選女之事告之。

  日本(複見)在中國正東。自南言之,去中國甚遠,由寧波渡海,水程三十五更。北接朝鮮;朝鮮去遼陽密邇,既渡鴨綠,便可馳驛而往,與中國在斷續間,謂之連屬亦可。

  臺灣(複見)南北三千里,東西三百里,去廈門水程十一更。中有澎湖為泊宿地,處東南四達之海,東西南北,惟意之適,實海疆要地也。

台湾文献丛刊

  【第 44 种】

  裨海记游

  .作者:郁永河

  .原书页数: 0072 页

  ●书籍简介

  第四四种「裨海记游」

  本书(一册七二面四三、二○○字)包括「裨海纪游」(上中下)三卷、「郑氏逸事」一卷、「番境补遗」一卷、「海上纪略」一卷、「宇内形势」一卷,郁永河着。此书版本甚多,方豪先生提供「屑玉丛谭」本,并参酌各本加以校勘;援「台湾诗荟」本例改「伪郑逸事」为「郑氏逸事」,并据他本分「海上纪略」末之「宇内形势」另立一卷。作者郁永河,字沧浪;浙江仁和诸生。性好游,人闽为幕,遍历闽中山水。清康熙三十五年冬,福省火药局灾,典者负偿,谋往淡水采磺,永河慨然请行。翌年春,自厦门渡台,赴淡水北投采磺;至十月初,乃归。「纪游」所纪,乃为经历所见及遭遇艰难辛苦之状,并赋有竹枝词。其余诸卷,均为此行夷考所得。本书着于台湾入清后仅十余年,实为研究台湾极有价值文献之一;以后私家著述或官修志书,每多引录。

  ●序号   篇名

  1  弁言

  2  目录

  3  裨海纪游卷上

  4  裨海纪游卷中

  5  裨海纪游卷下

  6  郑氏逸事(原题「伪郑逸事」)

  7  陈参军传(附)

  8  陈烈妇传(附)

  9  番境补遗

  10  海上纪略

  11  海吼

  12  天妃神

  13  木龙

  14  水仙王

  15  糠洋、蕈洋

  16  大昆仑

  17  琉球

  18  日本

  19  红夷

  20  西洋国

  21  宇内形势

  ●弁言

  民国三十八年春,我来台湾,即对康熙三十九年来台的郁永河所撰的裨海纪游,作全面的研究;包括搜集这本书的各种抄本和刻本,搜求郁永河的事迹和载记,并根据不同版本,为纪游作合校本。三十九年十一月,合校本由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印行,列为台湾丛书第一种;我写了一篇两万字的长序,内容分:

  (1)本书撰人之研究。

  (2)本书版本之研究。

  (3)日人对本书的研究与重视。

  (4)校勘本书的旨趣和方法。

  时隔九年,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由于编印台湾文献丛刊,自当重刊本书。我向来主张「地方文献愈流通愈好」;在这个原则下,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近年在这方面的努力,我是万分赞成的。重刊裨海纪游的消息,当然也是我所乐闻的。

  九年来,我又陆续看到了一些有关于郁永河或裨海纪游的记录,我也很想借此机会把它写出来:

  一、关于作者郁永河

  我在合校本序言里曾说过:『本书撰人曾经过一个时期的埋没』。当时我开列了以下五个引征文献:

  (1)雍正十年渡海舆记(本书的又一版本)周于仁序:『惜作记者姓氏不传,不得与此书共垂不朽,亦歉也』!

  (2)道光年间达纶刻本裨海纪游序:『郁君之为人行事,无可稽考』。

  (3)咸丰三年粤雅堂丛书本采硫日记(亦本书异名)伍崇曜跋:『按是书见吴中吴翊凤伊仲秘籍丛函钞本,不着撰人姓氏』。

  (4)同上伍崇曜跋又云:『永河字履未详,俟考』。

  (5)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同治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记:『夜阅仁和郁永河采硫日记,永河字履无考』。

  现在我可以再补充三种:

  (6)嘉庆年间,翟灏撰台阳笔记印行,有吴锡麒序,历举有关台湾之书,曰:『台湾自本朝康熙间始入版图,又孤悬海外,词人学士,涉历者少;间有着为书者,如季麒光台湾纪略、徐怀祖台湾随笔,往往传闻不实,简略失详。唯蓝鹿洲太守平台纪略、黄昆圃先生台海使槎录,实皆亲历其地,故于山川、风土、民俗、物产言之为可征信』。

  吴榖人先生列举了四部有关台湾的书,其中两部,是他认为作者『亲历其地』,所以『言之为可征信』;可是他却不知有『亲历其地』的郁永河和郁氏的著作。这是一个消极的证据,证明郁氏和郁氏著作的被埋没。

  (7)光绪八年,龚显曾为王凯泰台湾杂咏作序,历举咏台湾诗,曰:『台湾纪巡百首争传(夏之芳着),社寮杂诗一卷成帙(吴廷华着);渡海舆地附台郡番境之歌,赤嵌笔谈录蓝氏近咏之作(蓝鼎元着)』。

  这又是一个消极证据。龚氏共举了四个名家的作品,三件有作者姓名,独对渡海舆记付诸阙如;可见光绪八年(一八八二)龚显曾所见的渡海舆记和雍正十年(一七三二)周于仁所见的渡海舆记,相去虽一百五十年(却同样的没有作者姓氏,也同样的不知作者姓氏。这能不说是埋没吗?

  (8)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一集第一期,有薛澄清着「郑成功历史研究的发端」说:『伪郑逸事,清郁永河撰。永河何县人,无可考。惟是书曾见录于重纂福建通志,是其为福建人必也。卷数刻本,志亦未言,不知有否传本。黄叔璥着台海使槎录虽曾引用,但其所指,是否即为是书,亦不可知也。姑志之以待考』。

  薛澄清到民国十六年还不知郁永河是何许人,当然可以说他孤陋寡闻。但是薛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说法,如云『无可考』、『待考』、『不知有否传本』、『不可知也』,尚不失为学者风度;只有判永河是福建人,未免武断。但我们在可惜他的孤陋寡闻之余。更不能不可惜郁永河本人和他的著作的被埋没。

  二、关于本书版本

  九年前,我开出了以下二十个版本:

  (1)雍正十年前,袁黻皇藏渡海舆记钞本;未见。

  (2)雍正十年,周于仁在福建将乐县刻本渡海舆记,据袁黻皇藏本;未见。

  (3)雍正十年,于佣州刻本渡海舆记,孙殿起贩书偶记着录;未见。

  (4)晚宜堂校本渡海舆记;未见。

  (5)国立台湾大学藏重裱钞本渡海舆记;已见。

  (6)移川子之藏传钞本渡海舆记;未见。

  (7)台湾省立台北图书馆藏市村荣传钞本渡海舆记;已见。

  (8)道光十三年,沉楙惪跋昭代丛书本裨海纪游;已见。

  (9)道光十五年,枣花轩刊巾箱本稗海纪游,贩书偶记着绿;未见。

  (10)道光二十三年,舟车所至丛书采硫日记节本;已见。

  (11)道光达纶刻本裨海纪游,为屑玉丛谭本裨海纪游所本;未见。

  (12)吴翊凤秘籍丛函钞本采硫日记,不着撰人姓氏,为粤雅堂丛书本采硫日记所本;未见。

  (13)咸丰三年,伍崇曜跋粤雅堂丛书刻本采硫日记;已见。

  (14)光绪五年,上海申报馆仿聚珍板,蔡尔康跋屑玉丛谭本裨海纪游,据达纶刻本;三十九年作合校本时未见,四十五年获见。

  (15)光绪十年至二十年之间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裨海纪游;已见。

  (16)光绪二十七年,胡绳祖钞本采硫日记;未见。

  (17)光绪三十四年诸田维光获见小西藏胡绳祖钞本,不知是否原本,抑或传钞本;未见。

  (18)民国十三年五月至十二月,台南连雅堂先生主编台湾诗荟月刊分期校刊稗海纪游;已见。

  (19)伊能嘉矩台湾丛书遗稿传钞胡绳祖钞本;已见。

  (20)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发行丛书集成初编,有采硫日记,据粤雅堂丛书本排印;已见。

  以上二十种版本,已见与未见者各十种;其中一种为四十五年所见。未见的十种版本中,五种未见的渡海舆记,只有贩书偶记着录的一种,或是异本;其它四种,当与台湾大学藏钞本无甚大异。枣花轩刊本稗海纪游未见。达纶刻本裨海纪游既为屑玉丛谭本所本,秘籍丛函钞本采硫日记既为粤雅堂丛书本所本,小西藏本采硫日记既即胡绳祖钞本,而胡绳祖钞本,仅在粤雅堂丛书本伍崇曜跋后加写『光绪辛丑年岁次念七仲秋浙杭蓉伯胡绳祖书』等字,可见是誊钞粤雅堂本。但因内容稍有不同,所以我曾揣测他作过「理校」。因此,见粤雅堂本虽不能说即等于见粤雅堂所本的秘籍丛函本,但相去或不太远;而由粤雅堂本而来的胡钞本以及小西藏本与伊能传钞本,或亦大致相同。所以我所未见的本子,固然都是我悬目以求的,但贩书偶记所着录的渡海舆记刻本和道光十五年的枣花轩刊本稗海纪游,当是我所最渴望的。

  近年我又从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出版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藏书目录史部游记类,见到裨海纪游一卷,注明清郁永河撰,道光十五年刊本,和枣花轩刊本同年印行,想来就是枣花轩本;可是一作「裨」、一作「稗」,所以在未见原书之前,仍不能作硬性断定。

  在合校本序文中,我还记录「台湾史料集成」中所收入的「台北州大屯郡北投庄役场藏」节钞本「采矿资料」和吕海寰旧藏钞本采硫日记等五种。前者辗转传抄,且断篇残简,不录亦可;后者聊为存目而已。

  此外,另有一版本名「稗海纪游略」,也是我作合校本时所不知的。我未见原书,只见到清仁和罗以智所撰跋文。罗文载恬养斋文钞,收入民国三十四年五月出版上海合众图书馆丛书第一集。罗氏便是昭代丛书续编戊编裨海纪游的删削者,这「稗海纪游略」和昭代丛书本裨海纪游是否相同,在未见原书前,我不敢断定。「裨」作「稗」,合校本里,我只举出连雅堂台湾诗荟重刊及伊能嘉矩校稿;但原书名作「稗」者尚有道光十五年枣花轩刊本(见贩书偶记),近人谢国桢「晚明史籍考」称有「稗海游记汇刊本」。见于他书者,除这篇罗以智的跋文和方志外,雍正二年黄叔璥撰台海使槎录有十余处,干隆十二年六十七着使署闲情卷二有一处,干隆三十年朱仕玠小琉球漫注有两处,嘉庆间李元春台湾志略有三处,(原书卷二兵燹,最晚为嘉庆十四年)。道光十年邓传安蠡测汇钞、同治十二年丁绍仪东瀛识略两处,均作「稗」。值得提出。凡我直接间接看到的各版本的序跋题词,曾辑成「文献汇钞」,附于合校本后。但罗以智跋文未收入,今补记于此:

  跋稗海纪游略

  郁氏永河稗海纪游略一卷,附伪郑逸事、番境补遗、海上纪略、暴风日期、海上占晴雨,予从振绮堂汪氏假得稿本,录藏之;曾刊入昭代丛书续编戊编,删削有半,非足本。宇内形势一则,其文更异。

  永河字沧浪,仁和诸生,久客闽中,遍游八闽。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会当事采硫黄于台湾之鸡笼淡水。台湾初隶版图,在八闽东南,隔海千余里;沧浪欣然与其役,因纪是编,备述山川形势、物产土风、番民情状,历历如绘。沧浪以斑白之年,不避险恶,且言:『游不险不奇,趣不恶不快』,其果好游耶?抑欲扩闻见而张胆识耶?

  所载郑成功攻红毛为顺治十八年四月事,按通志系之十七年;然三藩纪事:十八年十二月荷兰降,施靖海侯疏中亦称十八年,则通志未可据。又载康熙二十二年七月克塽率其族属朝京师。按洪氏海寇记:闰六月十一日,降表至军前,举国内附;七月十五日,缴印;八月十五日,迎官兵进港;十八日,自克塽以下,官民悉遵制鬀发;十一月十一日,齐到闽省,陆续进京。则非十月已朝京师。洪氏之记较详。又载宁靖王朱术桂诗:『流离来海外,止剩几茎发;如今事异矣,祖宗应容纳』。他书多作『流离避海外,总为几茎发;而今事毕矣,不复采薇蕨』。则传闻有所不同。所载风信,则不若澳门纪略为尤详。

  沧浪所作竹枝词及纪游诸诗,编中兼载之。国朝杭郡诗续辑,吴仲云方伯专属黄芗泉丈为搜采;丈久馆于振绮堂,沧浪诗独未之及,所谓失之眉睫者矣。

  三、关于台海使槎录引文

  台海使槎录,黄叔璥撰,成稿于雍正二年,干隆元年刊行。它的成书只晚于郁永河来台二十七年。书中引用裨海纪游、番境补逸(不作遗)、伪郑逸事的地方不少,并录有土番竹枝词二十四首。以时代言,应该是一个可以作为校勘用的第一个底本。而比使槎录晚出的台湾方志,又往往从使槎录转录裨海纪游等郁永河著述中的文字。三十八年我来台湾后,所作第一篇文字·是文献创刊号上的「康熙五十三年测绘台湾地图考」,即已引用使槎录;但在作裨海纪游合校本时,即因其删节过多,未列为校勘底本之一。兹举若干例,以见其删改之多:

  使槎录卷一引第一节裨海纪游,有一小段文字说:『余同王君仲千采硫,仲千登舟,余乘笨车。行十八日,至后坂社』。郁永河乘笨车就道,经过十八个社,化了十八天时间,纔到后坂社,原文在二千字以上;使槎录只代以「行十八日」四字,而又未注明节删。即以「乘笨车」以前的两句而言,原文作『王君图便安,卒登舟,挽之不可;余与顾君率平头数辈,乘笨车就道』。二十六字被改成十六字。

  使槎录所引四月二十四日郁永河到后坂社以后的文字,比较详细,但亦多删改。兹将被删改情形录后:『甫下车(上三字删),王君敝衣跣足在焉。泣告(告字下加余字)曰:「舟碎身溺,幸复相见」。余惊问所以不死状,曰(上九字删):自初三日登舟,泊鹿耳门,候南风不得(上五字删);十八日,有微风(上三字删),遂(遂改乃)行。行一日(上三字删),舵与帆不洽(改作舵帆不协),斜入黑水者再;船首自俯,欲入水底(上八字改作船首俯入水底),而巨浪又夹之(上六字删);舟人大恐,向马祖求庇,苦无港可泊,终夜彷徨(上十四字删)。十九日,犹如昨(上三字删);午后南风大至,行甚驶,喜谓天助(上四字删)。顷之,风厉甚,因舵劣,不任使,强持之(上九字删),舵牙折者三。风中蝴蝶千百绕船(上二字删)飞舞,舟人以为不祥;片刻,风稍缓,有黑色鸟数百集船上,驱之不去(上四字删)。舟人咸(咸字删)谓大凶,焚楮镪祝之又(又字删)不去,至以手抚之,终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语者(上五字删)。少间,风益甚,舟欲沉。向马祖卜筄,求船安,不许;求免死,得吉;自弃舟中物三之一。至二更(上三十二字删),遥见小港,众喜幸生(上四字删),以沙浅不能入;姑(姑字删)就港口下椗。舟人困顿,各就寝(上七字删)。五鼓失椗(失椗改椗失),船无系(上三字删),复出大洋。浪击舵折,众首又裂,知不可为(上八字删),舟师告(告字删)曰:「惟有划水仙,求登岸免死耳」!划水仙者(上四字删),众口齐作钲鼓声,人各挟一匕箸,虚作棹船势,如午日竞渡状。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则为之(上十二字删)。船果近岸,拍浪即碎;王君与舟人皆入水,幸善泅(上十五字删),得不溺』。

  余文仪所修台湾府志,引裨海纪游文亦极多。或和通行各本大体相同,仅稍有歧异,我曾以之为合校本的底本之一。但也有和使槎录相同,而和其它版本绝不相同的地方;我也就不加理会而未说明,这是我的疏漏。例如使槎录卷一水程所引第一段文字,亦见于余志卷一附考,注语亦同。台湾全志本余志「行大海中五十里」,「五」字下夺「六」字;「鼓荡」作「鼓荡」;又注语「关童」作「关重」。使槎录原文如下:『澹水登舟,半日即望见官塘山(原注:一作关童)。自官塘趋定海,行大海中五六十田,至五虎门。两山对峙,势甚雄险,为闽省门户。门外风力鼓荡,舟甚颠越。既入门,静渌渊渟,与门外迥别。更进为城头(原注:土音亭头),十里之闽安镇,数十里至南台大桥』。以上只八十四字,但裨海纪游原文,从十月初四日『登舟』起,到『同至大桥』止,凡五百九十五字。可见删改之多。

  在我的合校本第二十五叶正面末二行,我曾提到余志和薛志亮续修台湾县志卷一地志海道所引上文,我亦录出了余志原文,但在我的合校本中,一致没有提到使槎录;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疏漏。但据我现在的比勘,我这一疏漏,对于合校本是无损的。从正面来说,使槎录出版虽早,引纪游文虽多,但因删改太多,对于纪游的校勘是没有甚么补益的。

  卷一「海船」,引裨海纪游文,其删改情形如下:『余(删)独坐舷际,时近初更,皎月未上(上八字删),水波不动,星光满天,与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圆器,身处其中,遂觉宇宙皆空(以下删八十六字)。海上夜黑,不见一物,则击水以视。一击而(上三字删)水光飞溅如明珠十斛,倾撒水面(上四字删),晶光荧荧,良久始灭,亦奇观矣』!此一节文字,原书长一百七十三字,竟被删去一百零二字。『海上夜黑,不见一物,则击水以视』,本是永河朋友言君右陶的话,因被删略,竟成了永河自己的知识,那又何必一试?未删部分亦无补于校勘。

  卷三「物产」亦有一则引文;但大加改窜,几已完全失去真相。原文作:『又有巨木,裂土而出,两叶始蘗,已大十围,导人谓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体,岁久则坚,终不加大,盖与竹笋同理』。使槎录改为:『楠生深山中,裂土而出,全体悉具,盖与竹笋相同。两叶始蘗,已大十围。岁久则坚,终不加大』。如此颠倒原文,横加改易,当不能作为校勘的底本。

  卷四录有郁永河竹枝词,并无可资校勘之处。反之,原书每一首后,皆有注释,使槎录只在马祖庙前演剧一首中,稍加注语,但亦有删改。第八首「干」字误。

  卷五「番俗六考」「北路诸罗番一」「杂载」,亦引二则:前段一百五十五字,原文自合校本十一叶反面第十行起,至十二叶正面三行止,共有二百十八字,计被删六十三字。未删部分,于校勘无补。而光绪刻本且误『令其子弟』为『今其子弟』。后段四十三字,原文在合校本二十一叶正面第七、八两行,使槎录于引文之首多加「各社」二字。第二句删「盖」字。皆与他本异,可见为作者擅自增删。

  同卷「北路诸罗番三」「附载」引一则,原文见合校本十二叶反面第一、二两行。首句另加,余同,于校勘无补。

  卷六「北路诸罗番八」「附载」引一则,凡三百三十一字,原文在合校本十二叶反面第八行至十三叶第九行,共四百十二字,被删八十一字、改两字。

  同卷「北路诸罗番九」「附载」引一则,共二百二十九字,原文散见于合校本十三叶反面第五行至第八行,又十四叶正面第十一行至十三行,又十四叶反面第五行至第八行;完全成了一篇杂凑文字。

  同卷「北路诸罗番十」「附载」引一则,原文在合校本十四叶反面第九行及以下,但删改甚多。『麻少翁、内北投………』以下,我曾说过「后半段不见于任何本」和「以下不见任何本」,很显明的,是说我所引用的任何本。至于我之所以不用使槎录为校勘底本,乃是因为他对裨海纪游删改太多,不足取信。我虽引余文仪所修府志,而仍以小字低二格排印,表示我并不承认那一段出自原文。至余志实出使槎录,未加说明,这是我的疏漏。

  卷八「番俗杂记」「生番」引一则,原文在合校本二十叶正面第四行起,第一句『诸罗凤山番』五字系自加,第六行『血饮毛茹者』、第七行『无敢入其境者』,两「者」字删,以下删一百零四字,然后再从第十行「客冬」云云起,至二十叶反面第三行『为良民也』止,共二百零五字,被删五十六字。其中『使当事者』一句,使槎录与采硫日记刻本及胡绳祖钞本,「使」皆作「有」。

  同卷「熟番」条引一则,原文在合校本二十叶反面第三行起,至二十二叶第一行止。本节被删最多。计使槎录现存者只有二百四十二字,但全文长达一千三百零五字,除中间被删一大段八百四十七字外,其余零零星星被删的亦有二百十八字,又自加二字。这样一个本子实在不能作为校勘的底本。

  同卷「社商」条亦引一则,凡五百十八字,原文在合校本二十二叶正面第一行起,至二十三叶正面第七行止,多至一千一百二十字,可见被删节的多至六百零二字,被删节的多于被保留的。所以我们不能据这样一个本子,作为校勘底本。光绪刻本,『谋充伙长通事』句,「充」误「长」。

  同卷亦有土番竹枝词,第十八首第二句『射得鹿来付社商』,「付」作「交」,但他本皆作「付」。又第二十首第一句『种秫秋来甫入场』,「甫」作「翦」,不见他本,似仍当以「甫」字为是。

  其它尚有若干则,注明出「海上纪略」。有实出裨海纪游的,并不见于「海上纪略」。「海上纪略」则称「海上事略」。又有注明出「番境补逸」的,「逸」通作「遗」。观所引裨海纪游,既被弄得体无完肤,其余自没有一一列举的必要。

  四、今本所据的底本

  周宪文生先因我曾为裨海纪游作过一点研究,和我商讨重印时的底本问题。他提出只印正文,不加校勘按语。我也赞成。一因如非合校本,自不必详加说明;二因如此作法,便和省文献会已出的拙著合校本,不相冲突。

  但根据那个版本为底本呢?

  我想现在我们所有的本子,当以渡海舆记为最早;但这是节本,不能用。

  其次,道光年间的几个本子,昭代丛书本亦有删节,最显著的是诗句和竹枝词多被略去,不能用;舟车所至丛书本,删改情形更坏,更不堪用。

  可惜枣花轩刊本和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藏道光十五年刊本,现在无从获得!

  达纶本亦刻于道光年间,较粤雅堂丛书本为早;目前虽见不到原本,但屑玉丛谭本既据达纶本,且错误最少,所以我向周宪文先生提供意见,即以屑玉丛谭本为底本,并以我的藏本供他翻印,仍由我参酌各本,为之校勘,但不加说明。援连雅堂先生例,改「伪郑逸事」为「郑氏逸事」。「海上纪略」末之「宇内形势」,据他本另立一卷。「渡海舆记」乃「裨海纪游」节本,有全本即不必有节本,且已见合校本,兹不收。

  校书如扫落叶,屑玉丛谭本亦不免有误,虽已校出数十处,但未能校出者恐仍不少。好古敏求人士,幸垂教焉。

  民国四十八年一月十五日方豪校毕谨识

  ●目录

  裨海纪游…………………………………………………………………………………(一)

  卷上………………………………………………………………………………………(一)

  卷中……………………………………………………………………………………(一六)

  卷下……………………………………………………………………………………(二九)

  郑氏逸事………………………………………………………………………………(四七)

  陈参军传(附)………………………………………………………………………(五一)

  陈烈妇传(附)………………………………………………………………………(五二)

  番境补遗………………………………………………………………………………(五五)

  海上纪略………………………………………………………………………………(五九)

  宇内形势………………………………………………………………………………(六九)

  ●裨海纪游卷上

  武林郁永河沧浪稿

  余自辛未春入闽,由建宁、延津以迄榕城;初秋,又自榕城历兴、泉至漳郡之石马;未几,又之漳浦、海澄、龙岩、宁洋诸属邑暨各沿海村落,还至石马;又以扁舟渡厦门,五日而返。壬申。再返榕城,留居司马王君仲千署中。盖八闽之辙迹已历六矣。逮癸酉秋,有泰宁之役,维舟邵武城下,信宿而返。其明年又之汀之武平,由延津溯流而上,登铁岩之高,涉九■〈石龙〉之险;半岁之间,往返四过,凡山川幽窅之区,罔不足历而目览焉。于是八闽游遍矣。

  我朝声施远被,伪郑归诚;台湾远在东海外,自洪荒迄今,未闻与中国通一译之贡者,乃遂郡县其地,设官分职,输赋贡金,■〈舟宗〉帆往来,络绎海上,增八闽而九,甚盛事也。余性耽远游,不避阻险,常谓台湾已入版图,乃不得一览其概,以为未慊。会丙子冬,榕城药库灾,毁硝磺火药五十余万无纤介遗。有旨责偿典守者,而台湾之鸡笼、淡水,实产石硫磺,将往采之。余欣然笑曰:『吾事济矣』。丁丑春王,遂戒装行,同人言子圣平右陶、裘子绍衣、胡子慎履、何子襄臣、陈子子蔚、表弟赵履尊、表侄周在鲁,皆握手郑重。有仆役徐文、余兴、龙德喜请从;郊送者曹子吕阳;同行者王君云森也。

  二十四日,午刻,出南门;至大桥,会雨,留宿吕阳邸舍。

  二十五日,天稍霁,行三十里,渡乌龙江,宿雾初收,江光如练;望海口罗星塔影,如一针倒悬水中,因赋绝句:『浩荡江波日夜流,遥看五虎瞰山头;海门一望三千里,只有罗星一塔浮』。晚至坊口,晤石君某、董君赞侯;董君为诸罗令长子,石为董君渭阳,遂订偕行。

  二十六日,度相思岭;忆余自入闽,已六过此岭,年来齿发益衰,怃然兴感,赋诗曰:『闽中七载作劳人,六染相思岭上尘;独有苍苍双鬓色,经过一度一回新』。晚宿渔溪。

  二十七日,晓行,肩舆在晨光薄霭中,村民携犁牵犊,往来陇上。余买山无日,不胜慨然!赋诗曰:『山色晓逾洁,溪声静自流;人言隔陇阪,犬吠出村陬;细雨沾衣湿,轻寒动客愁;白云真可羡,舒卷在峰头』。午刻至浦尾,舆夫以肩舆置小舟中,余虽乘舟,实坐舆上。舟人持竹篙挽舟在岸上行,舟去甚疾。岸上撑船,舟中乘轿,一时两奇事,仅见于此。岸旁多老榕,根株盘结,离奇万态,有十余树排联半里而仍属一株者。余尝维舟其下,至今念之,爱其荣茂如昔,为赋诗曰:『榕阴垂一亩,斤斧慨无施;臃肿多骈干,■〈虫连〉蜷尽附枝;风霜经饱历,岁月自荣滋。相见长如此,曾无凋落时』?再过涵头,烟火万家,亦一大村落。忆余辛未过此,噉荔甚佳,流连信宿而去;今又六年矣!晚宿兴化郡。

  二十八日,行莆阳道中;早麦已秀,风过成麦浪,盖四月时令也。岭南春早,于此可见。赋诗曰:『晓起篮舆逐队行,今朝差喜得春晴;翻畦早麦初成穗,遶径寒流自有声;陇阪云移青嶂合,郊原风蹴绿波平。年来已识躬耕乐,何事劳劳又远征』?

  二十九日,渡洛阳桥,至泉郡。值陆师提督吴公英以诘朝莅任,五营兵将兜鍪櫜鞬,临郊列伍以迎;而子衿亦倾城争出,趋跄恐后。因赋所见:『百里金戈竞路斜,纷纷铁骑乱如麻;无端呫哔咿唔者,也曳蓝袍候使车』。晚宿郡城。

  二月朔日,宿沙溪。

  初二日,行四十里,至刘五店,即五通渡也。渡实支海,广十余里。登舟,羣风骤至,巨浪如山,帆掠水三尺,倾斜欲覆,浪入舟中,衣冠尽湿。抵岸即厦门地,顾视日影,已堕崦嵫;复行三十里,抵水仙宫,漏下已二十刻。旅舍隘甚,无容足地,姑就和凤宫神庙,坐以待晓。明日(初三日),假水师裨将公署馆焉。晤萧山来子卫,为余觅舟,为渡海计。值大风不辍,闻万石、虎溪二岩为厦门山水之胜,拉石君、董君、王君往游。至万石岩,巨石林立,欹斜合沓,若连楹复室,而回环曲折,一径可通,偪仄处,伛偻匍匐,俯首侧体然后度;有时瀑流淙淙,横拂肩袖间,其实在涧底石下行也。洞中宏敞,在石几可凭,清泉可濯。奴子陈肴核,欢饮竟日。抵暮,循旧路返。每值陡隘处,令一人当关,众以猜枚斗胜;胜者得斩关度,童子进酒饮不胜者,至前隘处易胜者守关,而令不胜者夺之。凡夺十七关始出洞,而新月一弯,已挂林杪矣。相共踏月归,赋诗曰:『何年月黑风狂夜?吹落唅岈覆一溪;诗里未经摩诘画,袖中难倩米颠携;云流石罅疑天近,瀑溅衣裙识洞低;盘礴不知春日永,欲寻归路几番迷』。

  初四日,复偕访虎溪岩。登其巅,巨石大可一二亩,高十余丈,围圆似鼓;曲磴缘石旁可登,有巨石斜覆鼓上,壁立插汉,位置殊怪,不知造物何以设想,与万石岩各擅其奇。赋诗曰:『绝顶多奇石,巑岏聚一丛;悬崖临巨壑,叠嶂吼长风;屐折危栏转,笻支曲磴通;扶桑遥在望,落日晚潮红』。岩畔颓垣小径,云是伪郑公子锦舍、聪舍读书处,惟有砌虫唧唧草间。铜驼废井,何地蔑有?祇为游人增慨。然万石、虎溪二岩,巨石虽多,绝无峰峦峭态,小如拳、大如屋,率皆圆钝椎鲁物;即有层叠而上者,望之亦累卵耳。厦门孤悬海中,周广二三百里,步步皆山,岩石无小大,悉作卵形,亦山川情性然也。余以登陟致劳,腰疾复作,掖而后行者累日。

  十六日,小瘥,风亦暂止,舟人促行,遂登舟。俄而急雨骤至,雨过,风复横。海舶在巨浪中,摇曳震荡,凡三昼夜无宁息。登舷望港口,左为厦门支山,右为海澄县古浪屿山,两山对峙,蜿蜓入海;尽处有小山矗起中流,舟子言是大旦门,海舶出洋必由此。余曰:『诗不云乎「凫鹥在亹」,疏曰:「水流峡中,两岸如门,谓之亹」。是大旦门与金门、厦门,悉应从亹,不当从门也』。若以形势言,大旦门为厦门门户,金厦门又漳泉门户矣。

  十九日,风息波平。石君、董君皆至。方共叙三日阔,董君忽委顿,伏艎底大呕。舟人伐鼓鸣钲,扬帆起椗。约行二十里,抵向所见大旦门。有十二舶,皆依山泊宿。

  二十日,无风,不能行。

  二十一日,黎明,闻钲鼓声,披衣起视,已乘微风出大旦门。一望苍茫,淼无涯涘,同泊十二舶参差并进。望舟左数十里外,有黄土坡,隐隐可见。凡自厦门往台湾水道,当自干趋巽,舟师忽转舵指坎。比午,至黄土坡下椗。使从者问之,对曰:『舟无风不行,依此暂泊耳』。复问:『此何处』?曰:『辽罗,是金门支山』。盖已去大旦门七八十里矣。视同行,仅得三舶,余皆不复可见。顷之,有微风,复起椗行。比暮,视黄土坡犹未远,以风力弱不胜帆也。始悟海洋泛舟,固畏风,又甚畏无风。大海无橹摇棹拨理,千里万里,祇藉一帆风耳。忆往岁榕城晤梁溪季君蓉洲,言自台令旋省,至大洋中,风绝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水平如镜,视澈波底,有礁石可识;斯言诚然。既暮,就寝。初更风渐作,寤听舷间浪激声甚厉,而艎中董君呻吟声,若相和不辍。夜半,渡红水沟。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沟。台湾海道,惟黑水沟最险。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沟水独黑如墨,势又稍窳,故谓之沟。广约百里,湍流迅驶,时觉腥秽袭人。又有红黑间道蛇及两头蛇绕船游泳,舟师以楮镪投之,屏息惴惴,惧或顺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红水沟不甚险,人颇泄视之。然二沟俱在大洋中,风涛鼓荡,而与绿水终古不淆,理亦难明。渡沟良久,闻钲鼓作于舷间,舟师来告:『望见澎湖矣』。余登鹢尾高处凭眺,祇觉天际微云,一抹如线,徘徊四顾,天水欲连;一舟荡漾,若纤埃在明镜中。赋诗曰:『浩荡孤帆入杳冥,碧空无际漾浮萍;风翻骇浪千山白,水接遥天一线青;回首中原飞野马,扬舲万里指晨星;扶摇乍徙非难事,莫讶庄生语不经』。顷之,视一抹如线者,渐广渐近矣。午刻,至澎湖之马祖澳;相去仅十许丈,以风不顺,帆数辗转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三板即脚船也。海舶大,不能近岸,凡欲往来,则乘三板;至欲开行,又拽上大船载之)。岸高不越丈,浮沙没骭,草木不生;有水师裨将统兵二千人暨一巡检司守之。澎湖凡六十四岛澳,曰:南天屿、草屿、西屿坪、猫屿、布袋澳、八罩山、东屿坪、水埯尾、西吉、花屿、锄头插、马鞍屿、东吉、将军澳、布袋屿、虎井屿、船帆屿、岑鸡屿、猪母落水、桶盘屿、月眉后鼻、西屿头、风柜尾、鸡笼屿、铁线湾、红毛城、四角屿、双头挂、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屿、■〈虫戚〉仔湾、天妃澳(有副将衙门)、锁管港(有城)、铳城(有城)、巡检司、小果叶、潭边、■〈虫间〉仔湾、小池角、龙门港、大果叶、大池角、龟壁港、沙港底、中墩屿、竹篙湾、鼎湾屿、吼门、阳屿、雁靖屿、赤嵌仔、小门屿、阴屿、土地公屿、椗钩屿、姑婆屿、鸡善屿、篮饭屿、岛屿、员贝屿、吉贝屿、墨屿,悉断续不相联属,彼此相望,在烟波缥缈间。远者或不可见,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众寡,然皆以海为田,以鱼为粮;若需米榖,虽升斗必仰给台郡,以沙碛不堪种植也。居人临水为室,潮至,辄入人室中,即官署不免。顷之归舟,有罟师鬻鱼者,持巨蟹二枚,赤质白文,厥状甚异,又鲨鱼一尾,重可四五斤,犹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将剖鱼,一小鲨从腹中跃出,剖之,乃更得六头,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鲨鱼胎生。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驾三板登岸,伋水毕,各谋晚餐。余独坐舷际,时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动,星光满天,与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圆器。身处其中,遂觉宇宙皆空。露坐甚久,不忍就寝,偶成一律:『东望扶桑好问津,珠宫璇室俯为邻;波涛静息鱼龙夜,参斗横陈海宇春;似向遥天飘一叶,还从明镜渡纤尘。闲吟抱膝樯乌下,薄露泠然已湿茵』。少间,黑云四布,星光尽掩。忆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见一物,则击水以视』。一击而水光飞溅,如明珠十斛,倾撒水面,晶光荧荧,良久始灭,亦奇观矣!夜半微风徐动,舟师理舵欲发,余始就枕。

  二十四日,晨起,视海水自深碧转为淡黑,回望澎湖诸岛犹隐隐可见,顷之,渐没入烟云之外,前望台湾诸山已在隐现间;更进,水变为淡蓝,转而为白,而台郡山峦毕陈目前矣。迎岸皆浅沙,沙间多渔舍,时有小艇往来不绝。望鹿耳门,是两岸沙角环合处;门广里许,视之无甚奇险,门内转大。有镇道海防盘诘出入,舟人下椗候验。久之,风大作,鼓浪如潮,盖自渡洋以来所未见。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状,颇为同行未至诸舶危之。既验,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复横渡至赤嵌城,日已晡矣。盖鹿耳门内浩瀚之势,不异大海;其下实皆浅沙,若深水可行舟处,不过一线,而又左右盘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轻入,所以称险。不然,既入鹿耳,斜指东北,不过十里已达赤嵌,何必迂回乃尔?会风恶,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买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浅,小舟复不进,易牛车,从浅水中牵挽达岸,诣台邑二尹蒋君所下榻。计自二十一日大旦门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昼夜。海洋无道里可稽,惟计以更,分昼夜为十更,向谓厦门至台湾,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门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门。风顺则然;否则,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尝闻海舶已抵鹿耳门,为东风所逆,不得入,而门外铁板沙又不可泊,势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岛澳,又不得不重回厦门,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顺风,寸尺为艰。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蒋君职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阅之,同至者仅得半,余或迟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后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仆在焉。讯其故,曰:『风也』。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独异』?曰:『海风无定,亦不一例;常有两舟并行,一变而此顺彼逆,祸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计迟速乎』?余以舟中累日震荡·头涔涔然,虽凭几倚榻,犹觉在波涛中。越二日,始谒客。晤太守靳公、司马齐公、参军尹君、诸罗令董君、凤山令朱君。又因齐司马晤友吕子鸿图,握手甚慰。渠既不意余之忽为海外游,以为天降;余于异域得见故人,尤快。相过无虚日,较同客榕城日加密,挥毫、较射、雅歌、投壶,无所不有;暇则论议古今,赏奇析疑;复取台湾郡志,究其形势,共相参考。盖在八闽东南,隔海水千余里,前代未尝与中国通,中国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舆图、一统志诸书,附载外夷甚悉,亦无台湾之名;惟明会典「太监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嵌汲水」一语,又不详赤嵌何地。独澎湖于明时属泉郡同安县,漳泉人多聚渔于此,岁征渔课若干。嘉隆间,琉球踞之。明人小视其地,弃而不问。若台湾之曾属琉球与否,俱无可考。台之民,土著者是为土番,言语不与中国通;况无文字,无由记说前代事。迨万历间,复为荷兰人所有(荷兰即今红毛也);建台湾、赤嵌二城(台湾城今呼安平城,赤嵌城今呼红毛楼),考其岁为天启元年。二城仿佛西洋人所画屋室图,周广不过十亩,意在驾火炮,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闉阇,如中国城郭,以居人民者也。我朝定鼎,四方宾服,独郑成功阻守金厦门,屡烦征讨。郑氏不安,又值京口败归,欲择地为休养计,始谋攻取台湾,联樯并进;红毛严守大港(大港在鹿耳门之南,今已久淤,不通舟楫),以鹿耳门沙浅港曲,故弛其守,欲诱致之。成功战舰不得入大港,视鹿耳门不守,遂命进师;红毛方幸其必败,适海水骤涨三丈余,郑氏无复胶沙之患,急攻二城。红毛大恐,与战又不胜,请悉收其类去,时顺治十六年八月也。成功之有台湾,似有天助,于是更台湾名承天府,设天兴、万年二州;又以厦门为思明州,而自就台湾城居焉。郑氏所谓台湾城,即今安平城也,与今郡治隔一海港,东西相望约十里许,虽与鲲身连,实则台湾外沙,前此红毛与郑氏皆身居之者;诚以海口为重,而缓急于舟为便耳。成功殁于康熙元年,子经继立(经即锦舍)。经纨绔子,无远略,其下诸将多来归者,朝廷悉以一宜畀之,由是归诚者日益众。康熙二十年,郑经亡,子克塽继;年甫十四,幼不谙国事,而总督姚公(启圣)锐意图剿,多设反间、间其用事诸人,人心离叛,无固志,遂与提督施公(烺)先后进讨。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战于澎湖;二十二日再战,王师克捷,已入天妃澳。台湾门户既失,郑众危惧,欲迁避吕宋,不果;盖其下皆谓克塽孺子,不足谋国事,而归诚反正,犹冀得天朝爵赏,遂定计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属朝京师,封汉军公。宁靖王朱(术桂)先依郑成功,历三世,近四十年;闻克塽降,为诗曰:『流离来海外,止剩几茎发;如今事毕矣,祖宗应容纳』!与其二嫔同自经以殉。鲁王世子辈安插河南。台湾遂平。嗟乎!郑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创厦门,复夺台湾,继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归顺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过人者。况乎夜郎自大,生杀独操,而仍奉永历之纪元,恪守将军之位号,奉明宁靖王、鲁王世子礼不衰,皆其美行;以视吴、耿背恩僭号者,相去不有间耶?台湾既入版图,改伪承天府为台湾府,伪天兴州为诸罗县,分伪万年州为台湾、凤山二县;县各一令一尉,台湾县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设台厦道辖焉。海外初辟,规模草创,城郭未筑,官署悉无垣墙,惟编竹为篱,蔽内外而已。台湾县节府治,东西广五十里,南北袤四十里,镇、道、府、厅暨诸、凤两县衙署、学宫,市廛及内地寄籍民居多隶焉。而澎湖诸岛澳,亦在所辖。凤山县居其南,自台湾县分界而南,至沙马矶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东,至山下打狗仔港,广五十里。摄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泽矶、哑猴、答楼,以上平地八社,输赋应徭;曰:茄洛堂、浪峤、卑马南,三社在山中,惟输赋,不应徭;另有傀儡番并山中野番,皆无社名。诸罗县居其北,摄番社新港、加溜湾(音葛剌湾)、殴王(音萧郎)、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难(音葛雅兰)等三十六社,虽非野番,不输贡赋,难以悉载。自台湾县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转至东北隅大鸡笼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三县所隶,不过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与外通,外人不能入,无由知其概。总论台郡平地形势,东阻高山,西临大海,自海至山,广四五十里;自凤山县南沙马矶至诸罗县北鸡笼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虽沿海沙岸,实平壤沃土,但土性轻浮,风起扬尘蔽天,雨过流为深坑。然宜种植,凡树萟芃芃郁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岁过夜转润,又近海无潦患,秋成纳稼倍内地;更产糖蔗杂粮,有种必获。故内地穷黎,襁至辐辏,乐出于其市。惜芜地尚多,求辟土千一耳。五谷俱备,尤多植芝麻。果实有番檨(土音读作蒜,查无此字,或云当从■〈木贱〉)、黄梨、香果、波罗蜜,皆内地所无,过海即败苦,不得入内地。荔枝酸涩,龙眼似佳,然皆绝少,市中不可多见;杨梅如豆,桃李涩口,不足珍。独番石榴不种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恶;蕉子冷沁心脾,腻齿不快,又产于冬月,尤见违时。惟香果差胜。槟榔形似羊枣,力薄,殊逊滇粤;椰子结实如球,破之可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壳而生,用与槟榔共嚼。余爱二树,独干无枝,亭亭自立,叶如凤羽,偃盖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恶。瓜蔬悉同内地,无有增损。西瓜盛于冬月,台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红,可与常州并驱,但逊泉之傅霖耳。郡治无树,惟绿竹最多,一望猗猗,不减渭滨淇澳之盛。惜其仅止一种,辄数十竿为一丛,生笋不出丛外,每于丛中排比而出。枝大于竿,又节节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牵发毁肌,莫不委顿;世有嵇、阮,难共入林。花之木本者曰番花,叶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肿而脆;开花五瓣,色白,近心渐黄,香如栀子,宜于风过暂得之,近则恶矣;自四月至十月开不绝,冬寒并叶俱尽。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观,不似内地茉莉暮开晨落,然香亦少逊焉。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车行,傍列市肆,佛仿京师大街,低隘陋耳。妇人弓足绝少,间有缠三尺布者,便称丽都;故凡陌上相逢,于裙下不足流盼也。市中用财,独尚番钱。番钱者,红毛人所铸银币也。圆长不一式,上印番花,实则九三色。台人非此不用,有以库帑予之,每蹙额不顾,以非所习见耳。地不产马,内地马又艰于渡海,虽设兵万人,营马不满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舆,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骑黄犊。市中挽运百物,民间男妇远适者,皆用犊车。故比户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费刍菽。曩郑氏之治台,立法尚严,犯奸与盗贼,不赦;有盗伐民间一竹者,立斩之。民承峻法后,犹有道不拾遗之风:市肆百货露积,委之门外,无敢窃者。天气四时皆夏,恒苦郁蒸,遇雨成秋,比岁渐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则无有也。海上飓风时作,然岁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不过三日,别有风期可考。飓之尤甚者曰台,台无定期,必与大雨同至,必拔木坏垣,飘瓦裂石,久而愈劲;舟虽泊澳,常至齑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声即止。占台风者,每视风向反常为戒:如夏月应南而反北,秋冬与春应北而反南(三月二十三日马祖暴后便应南风,白露后至三月皆应北风;惟七月北风多主台),旋必成台,幸其至也渐,人得早避之。又曰:风四面皆至曰台。不知台虽暴,无四方齐至理;譬如北风台,必转而东,东而南,南又转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传遍不止;是四面递至,非四面并至也。飓骤而祸轻,台缓而祸久且烈。又春风畏始,冬风虑终;又六月闻雷则风止,七月闻雷则风至;又非常之风,常在七月。而海中鳞介诸物游翔水面,亦风兆也。此台郡之大略也。为赋竹枝词,以纪其概。

  铁板沙连到七鲲,鲲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难轻犯,天险生成鹿耳门。

  安平城旁,自一鲲身至七鲲身,皆沙岗也。铁板沙性重,得水则坚如石,舟泊沙上,风浪掀掷,舟底立碎矣。牛车千百,日行水中,曾无轨迹,其坚可知。

  雪浪排空小艇横,红毛城势独峥嵘;渡头更上牛车坐,日暮还过赤嵌城。

  渡船皆小艇也。红毛城即今安平城,渡船往来络绎,皆在安平、赤嵌二城之间。沙坚水浅,虽小艇不能达岸,必藉牛车挽之。赤嵌城在郡治海岸,与安平城对峙。

  编竹为垣取次增,衙斋清暇冷如冰;风声撼醒三更梦,帐底斜穿远浦灯。

  官署皆无垣墙,惟插竹为篱,比岁增易。无墙垣为蔽,远浦灯光,直入寝室。

  耳畔时闻轧轧声,牛车乘月夜中行;梦回几度疑吹角,更有床头蝘蜓鸣。

  牛车挽运百物,月夜车声不绝。蝘蜓音偃忝,即守宫也;台湾守宫善鸣,声似黄雀。

  蔗田万顷碧萋萋,一望龙葱路欲迷;絪载都来糖廍里,只留蔗叶饷群犀。

  取蔗浆煎糖处曰糖廍。蔗梢饲牛,牛嗜食之,

  青葱大叶似枇杷,臃肿枝头着白花;看到花心黄欲滴,家家一树倚篱笆。

  番花叶似枇杷,花开五瓣,白色,木本,臃肿,枝必三义;花心渐作深黄色,攀折累三日不残。香如栀子,病其过烈;风度花香,颇觉浓郁。

  芭蕉几树植墙阴,蕉子累累冷沁心;不为临池堪代纸,因贪结子种成林。

  蕉实形似肥皂,排偶而生,一枝满百,可重十觔;性极寒。凡莳蕉园林,绿阴深沉,荫蔽数亩。

  独干凌霄不作枝,垂垂青子任纷披;摘来还共蒌根嚼,赢得唇间尽染脂。

  槟榔无旁枝,亭亭直上,遍体龙鳞,叶同凤尾。子形似羊枣,土人称为枣子槟榔。食槟榔者必与篓根、蛎灰同嚼,否则涩口且辣。食后口唇尽红。

  恶竹参差透碧霄,丛生如棘任风摇;那堪节节都生刺,把臂林间血已漂。

  竹根迄筱以至于叶,节节皆生倒刺,往往牵发毁肌。察之皆根之萌也,故此竹植地即生。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枇杷不见黄金果,番檨何劳向客夸?

  番檨生大树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台人甚珍之。

  肩披鬓发耳垂珰,粉面红唇似女郎;马祖宫前锣鼓闹,侏离唱出下南腔。

  梨园子弟,垂髻穴耳,傅粉施朱,俨然女子。土人称天妃神曰马祖,称庙曰宫;天妃庙近赤嵌城,海舶多于此演戏酬愿。闽以漳泉二郡为下南,下南腔亦闽中声律之一种也。

  台湾西向俯汪洋,东望层峦千里长;一片平沙皆沃土,谁为长虑教耕桑?

  台郡之西,俯临大海,实与中国闽广之间相对。东则层峦叠嶂,为野番巢居穴处之窟,鸟道蚕丛,人不能入;其中景物,不可得而知也。山外平壤皆肥饶沃土,惜居人少,土番又不务稼穑,当春计食而耕,都无蓄积,地力未尽,求辟土千一耳。

  ●裨海纪游卷中

  武林郁永河沧浪稿

  余以采硫来居台郡两阅月,为购布,购油,购糖,铸大镬,冶刀斧、锄、杓,规大小木桶,制秤、尺、斗、斛,种种毕备。布以给番人易硫土;油与大镬,所以炼硫;糖给工匠频饮并浴体,以辟硫毒;锄平土筑基;刀斧伐薪薙草;杓出硫于镬;小桶凝硫,大桶贮水;秤、尺、斗、斛,以衡量诸物。又购脱粟、盐豉、筐、釜、@、箸等,率为百人具。计费九百八十金,买一巨舶载之。入资什七,觉舟重不任载,心窃疑焉。遂止弗入,更买一舶,为载所余,费半前舶。或曰:『舟有大小,受载有量,今颇未尽量,何徒费为』?余曰:『吾忽心动,方欲使两舶中分之,匪直载所余也』。言者匿笑去。王君意图便安,不欲更张,中分之志遂寝。余事既毕,拟旦日登舶,郡守靳公(名治扬,号斗南)、司马齐公(名体物,号诚庵)咸谓余曰:『君不闻鸡笼、淡水水土之恶乎?人至即病,病辄死。凡隶役闻鸡笼、淡水之遣,皆欷歔悲叹,如使绝域;水师例春秋更戍,以得生还为幸。彼健儿役隶且然,君奚堪此?曷令仆役往,君留郡城遥制之何如』?余曰:『兹行计役工匠、番人数百人,又逼近野番,不有以静镇之,恐多事,贻地方忧;况既受人托,又何惜一往』?明日,参军尹君(名复)、凤山尉戚君(嘉灿)皆吾乡人,来止余行,曰:『客秋朱友龙谋不轨,总戎王公命某弁率百人戍下淡水,纔两月,无一人还者;下淡水且然,况鸡笼、淡水远恶尤甚者乎』?又曰:『县役某与其侣四人往,仅以身返。此皆近事,君胡不自爱耶』?余笑曰:『吾生有命,苍苍者主之,水土其如余何!余计之审矣,不可以不往』。尹君与守戎沉君(长禄)为余作丸散药及解毒辟疠诸方为赠,珍重再三。又吾乡黄岩顾君(敷公)随父南金先生任江南粮储道,住京口;顺治己亥被掠留台,居台久,习知山海夷险。与余一见如故交,亦来谓余曰:『水土害人,鬼物为厉,有识者所不计;若夫去险就夷,居安避危,胡可不审?君亦知海道乎?凡海舶不畏大洋,而畏近山;不患深水,而患浅水。舟本浮物,有桅御风,有舵辟水,虽大风浪未易沉覆;若触礁则沉,胶沙必碎,其败立见。今自郡治至鸡笼,舟依沙濑间行,遭风无港可泊,险倍大洋,何如陆行为得乎?君将偕我往;若必从舟,则我请辞』。余曰:『谨受教』。王君图便安,卒登舟,挽之不可。余与顾君率平头数辈,乘笨车就道;随行给役者凡五十五人,时四月初七日也。经过番社即易车,车以黄犊驾,而令土番为御。是日过大洲溪,历新港社、嘉溜(音葛辣)湾社、麻豆社,虽皆番居,然嘉木阴森,屋宇完洁,不减内地村落。余曰:『孰谓番人陋?人言宁足信乎』?顾君曰:『新港、嘉溜湾、殴王、麻豆,于伪郑时为四大社,令其子弟能就乡塾读书者,蠲其徭役,以渐化之。四社番亦知勤稼穑,务蓄积,比户殷富;又近郡治,习见城市居处礼让,故其俗于诸社为优。殴王近海,不当孔道,尤富庶,惜不得见,过此恐日远日陋矣』。然观四社男妇,被发不裈,犹沿旧习,殊可鄙。自麻豆易车,应至倒咯(音洛)国;番人不解从者语,见营官中途为余治餐,意余必适彼,为御至佳里兴,至则二鼓矣。问孰为宿处,则营中也。无已,乃之守戎赵君所。赵君名振,天雄人,孝廉,与余友侯君敬止善,谈次及天雄、平干、邺下、汧台诸故人,皆能了了,盖皆三十年事矣。闻漏下三十刻,乃就寝。

  初八日,仍驭原车,返麻豆社,易车渡茅港尾溪、铁线桥溪。至倒咯国社,日已近暮。忆王君此时,乘南风,驾巨舰,瞬息千里,余至则后矣;乃乘夜渡急水、八掌等溪。迟明,抵诸罗山,倦极坐憩;天既曙,复渡牛跳溪,过打猫社、山叠溪、他里务社,至柴里社宿。计车行两昼夜矣。车中倦眸欲瞑,每至深崖陡堑,辄复惊觉。所见御车番儿,皆遍体雕青:背为鸟翼盘旋;自肩至脐,斜锐为网罟缨络;两臂各为人首形,断脰狰狞可怖。自腕至肘,累铁镯数十道;又有为大耳者。

  初十日,渡虎尾溪、西螺溪,溪广二三里,平沙可行,车过无轨迹,亦似铁板沙,但沙水皆黑色,以台湾山色皆黑土故也。又三十里,至东螺溪,与西螺溪广正等,而水深湍急过之。辕中牛惧溺,卧而浮,番儿十余,扶轮以济,不溺者几矣。既济,值雨,驰三十里,至大武郡社,宿。是日所见番人,文身者愈多,耳轮渐大如@,独于发加束,或为三叉,或为双角;又以鸡尾三羽为一翿,插髻上,迎风招飐,以为观美。又有三少妇共舂,中一妇颇有姿;然裸体对客,而意色泰然。

  十一日,行三十里,至半线社,居停主人揖客颇恭,具馔尤腆。云:『过此多石路,车行不易,曷少憩节劳』!遂留宿焉。自诸罗山至此,所见番妇多白晰妍好者。

  十二日,过哑束社,至大肚社,一路大小积石,车行其上,终日蹭蹬殊困;加以林莽荒秽,宿草没肩,与半线以下如各天。至溪涧之多,尤不胜记。番人状貌转陋。

  十三日,渡大溪,过沙辘社,至牛骂社,社屋隘甚,值雨过,殊湿。假番室牖外设榻,缘梯而登,虽无门阑,喜其高洁。

  十四日,阴霾,大雨,不得行;午后雨止,闻海吼声,如钱塘怒潮,至夜不息。社人云:『海吼是雨征也』。

  十五日、十六日皆雨,前溪新水方怒,不敢进。

  十七日,小霁。余榻面山,霾雾障之凡五日,苦不得一睹其麓;忽见开朗,殊快。念野番跳梁,兹山实为藩篱,不知山后深山,当作何状,将登麓望之。社人谓:『野番常伏林中射鹿,见人则矢镞立至,慎毋往』!余颔之;乃策杖披荆拂草而登。既陟巅,荆莽樛结,不可置足。林木如猬毛,联枝累叶,阴翳昼暝,仰视太虚,如井底窥天,时见一规而已。虽前山近在目前,而密树障之,都不得见。惟有野猿跳踯上下,向人作声,若老人欬;又有老猿,如五尺童子,箕踞怒视。风度林杪,作簌簌声,肌骨欲寒。瀑流潺潺,寻之不得;而修蛇乃出踝下,觉心怖,遂返。

  十八日,又大雨,岚气盛甚,衣润如洗;阶前泥泞,足不得展;徘徊怅结。赋诗曰:『番舍如蚁垤,茅檐压路低;岚风侵短牗,海雾袭重绨;避雨从留屐,支床更着梯;前溪新涨阻,徙倚欲鸡栖』。顷之,有番妇至,蕡首瘠体,貌不类人,举手指画,若有所欲,余探得食物与之;社人望见,亟麾之去,曰『此妇有术,善祟人,毋令得近也』!

  十九日,晨起,忽霁,差爽人意,计二三日水落可涉,则前路匪遥矣。比午,方饭,南风飕飕起萍末,衣润顿干,觉快甚。饭罢,风渐横,草木披靡,念两海舶当已至;不然殆矣,王君奈何!意甚忧之。薄暮,有人自海滨来,云:『见二巨舟,乘风而北』。益骇,披襟坐大风中,至三鼓,勉就枕,然竟夜无寐。

  二十日,辰刻风定;无从得二舶耗。顾君慰余曰:『君无忧二舶也!彼非南风不行,既久无南风,昨风又横,无行理,何忧为』?土官使麻答为余问水(麻答是番儿之矫健者;问水,探水之深浅也),曰:『水急且高,未可涉也』。

  二十三日,余念二舶,遂叱驭行。行二十里,至溪所,众番为戴行李,没水而过;复扶余车浮渡,虽仅免没溺,实濡水而出也。渡凡三溪,率相越不半里;已渡过大甲社(即崩山)、双寮社,至宛里社宿。自渡溪后,御车番人貌益陋,变胸背雕青为豹文。无男女,悉翦发覆额,作头陀状,规树皮为冠;番妇穴耳为五孔,以海螺文贝嵌入为饰,捷走先男子。经过番社皆空室,求一勺水不可得;得见一人,辄喜。自此以北,大概略同。

  二十四日,过吞霄社、新港仔社,至后坂社。甫下车,王君敝衣跣足在焉。泣告曰:『舟碎身溺,幸复相见』。余惊问所以不死状,曰:自初三日登舟,泊鹿耳门,候南风不得。十八日,有微风,遂行。行一日,舵与帆不洽,斜入黑水者再;船首自俯,欲入水底,而巨浪又夹之;舟人大恐,向马祖求庇,苦无港可泊,终夜彷徨。十九日,犹如昨。午后南风大至,行甚驶,喜谓天助;顷之,风厉甚,因舵劣,不任使,强持之,舵牙折者三。风中蝴蝶千百,绕船飞舞,舟人以为不祥。申刻,风稍缓,有黑色小鸟数百集船上,驱之不去,舟人咸谓大凶;焚楮镪祝之,又不去,至以手抚之,终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语者。少间,风益甚,舟欲沉,向马祖卜筄,求船安,不许;求免死,得吉;自弃舟中物三之一。至二更,遥见小港,众喜幸生,以沙浅不能入,姑就港口下椗。舟人困顿,各就寝。五鼓失椗,船无系,复出大洋,浪击舵折,鹢首又裂,知不可为,舟师告曰:『惟有划水仙,求登岸免死耳』!划水仙者,众口齐作钲鼓声,人各挟一匕箸,虚作棹船势,如午日竞渡状;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则为之。船果近岸,浪拍即碎;王君与舟人皆入水,幸善泅,得不溺;乘浪势推拥登岸,顾视原舟,惟断板折木,相击白浪中耳。余亟问:『后舶安在』?王君曰:『彼舟利步,自十八日已先余舟数百里矣,尚何能知之』?余闻王君言,意欲回车;复自计曰:『驱驰千余里,何惜三数日程,不往探后舶确耗乎』?

  二十五日,与王君共一车,兼程进。越高岭三,至中港社,午餐。见门外一牛甚腯,囚木笼中,俯首局足,体不得展;社人谓:『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驯之』。又云:『前路竹堑、南嵌,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驯,用之。今郡中挽车牛,强半是也』。饭竟,复登车,道由海壖横涉小港,迂回沙岸间三十余里;王君指折舵碎舟脱死登岸处甚悉,视沙间断木废板,尚有存者,惟相对浩叹而已。又浮一深溪,至竹堑社,宿。溪水湍急,役夫有溺而复起者。奴子车后浴水而出,比至,无复人色。有人自鸡笼、淡水来者,言二十日风后,有一舶至;余闻之甚喜,谓王君曰:『沉舟诸物,固无有理,然大镬与冶器,必沉沙中,似可觅也;且一舟犹在,无中辍理,君毋惜海滨一行』!遂留王君竹堑社,余复驰至南嵌社宿。自竹堑迄南嵌八九十里,不见一人一屋,求一树就荫不得;掘土窟,置瓦釜为炊,就烈日下,以涧水沃之,各饱一餐。途中遇麋、鹿、麏、麚逐队行,甚伙,驱猃猲獟获三鹿。既至南嵌,入深箐中,披荆度莽,冠履俱败:直狐■〈犭各〉之窟,非人类所宜至也。

  二十七日,自南嵌越小岭,在海岸间行,巨浪卷雪拍辕下,衣袂为湿。至八里分社,有江水为阻,即淡水也。深山溪涧,皆由此出。水广五六里,港口中流有鸡心嶕,海舶畏之;潮汐去来,浅深莫定。余停车欲渡,有飞虫亿万,如急雨骤至,衣不能蔽,遍体悉损。视沙间一舟,独木镂成,可容两人对坐,各操一楫以渡;名曰莽葛,盖番舟也。既渡,有淡水社长张大,罄折沙际迎,遂留止其家。视后舶果已至;当风横时,弃掷数物,余皆获全;然不过前舶之余,计所亡已什八矣。爰命张大为余治屋,余留居五日以待。

  五月朔,张大来告屋成。

  初二日,余与顾君暨仆役平头共乘海舶,由淡水港入。前望两山夹峙处,曰甘答门,水道甚隘,入门,水忽广,漶为大湖,渺无涯涘。行十许里,有茅庐凡二十间,皆依山面湖,在茂草中,张大为余筑也。余为区画,以设大镬者二,贮硫土者六,处夫役者七,为庖者二,余与王君、顾君暨臧获共处者三;为就地势,故错综散置,向背不一。张大云:『此地高山四绕,周广百余里,中为平原,惟一溪流水,麻少翁等三社,缘溪而居。甲戌四月,地动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指浅处犹有竹树梢出水面,三社旧址可识。沧桑之变,信有之乎?既坐定,闻飞湍倒峡声,有崩崖转石之势;意必有千寻瀑流,近在左右,昼夜轰耳不辍;觅之累日,不可得见。

  初五日,王君从海岸驰至,果得冶器七十二事及大镬一具,余其问之水滨矣。

  又数日,各社土官悉至;曰八里分、麻少翁、内北头、外北头、鸡洲山、大洞山、小鸡笼、大鸡笼、金包里、南港、瓦烈、摆折、里末、武溜湾、雷里、荖厘、绣朗、巴琅泵(音畔)、奇武卒、答答攸、里族、房仔屿、麻里折口等二十三社,皆淡水总社统之,其土官有正副头目之分。饮以薄酒,食以糖丸,又各给布丈余,皆忻然去。复给布众番易土,凡布七尺,易土一筐,衡之可得二百七八十觔。明日,众番男妇相继以莽葛载土至,土黄黑不一,色质沉重,有光芒,以指捻之,飒飒有声者佳,反是则劣。炼法:槌碎如粉,日曝极干,镬中先入油十余觔,徐入干土,以大竹为十字架,两人各持一端揽之;土中硫得油自出,油土相融,又频频加土加油,至于满镬;约入土八九百觔,油则视土之优劣为多寡。工人时时以铁锹取汁,沥突旁察之,过则添土,不及则增油。油过不及,皆能损硫;土既优,用油适当,一镬可得净硫四五百觔,否或一二百觔乃至数十觔。关键处虽在油,而工人视火候,似亦有微权也。余问番人硫土所产,指茅庐后山麓间。明日拉顾君偕往,坐莽葛中,命二番儿操楫。缘溪入,溪尽为内北社,呼社人为导。转东行半里,入茅棘中,劲茅高丈余,两手排之,侧体而入,炎日薄茅上,暑气蒸欝,觉闷甚。草下一径,逶迤仅容蛇伏。顾君济胜有具,与导人行,辄前;余与从者后,五步之内,已各不相见,虑或相失,各听呼应声为近远。约行二三里,渡两小溪,皆而涉。复入深林中,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缠结其上,若虬龙环绕,风过叶落,有大如掌者。又有巨木裂土而出,两叶始蘗,已大十围,导人谓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体,岁久则坚,终不加大,盖与竹笋同理。树上禽声万态,耳所创闻,目不得视其状。凉风袭肌,几忘炎暑。复越峻坡五六,值大溪,溪广四五丈,水潺潺巉石间,与石皆作蓝靛色,导人谓此水源出硫穴下,是沸泉也;余以一指试之,犹热甚,扶杖蹑巉石渡。更进二三里,林木忽断,始见前山。又陟一小巅,觉履底渐热,视草色萎黄无生意;望前山半麓,白气缕缕,如山云乍吐,摇曳青嶂间,导人指曰:『是硫穴也』。风至,硫气甚恶。更进半里,草木不生,地热如炙;左右两山多巨石,为硫气所触,剥蚀如粉。白气五十余道,皆从地底腾激而出,沸珠喷溅,出地尺许。余揽衣即穴旁视之,闻怒雷震荡地底,而惊涛与沸鼎声间之;地复岌岌欲动,令人心悸。盖周广百亩间,实一大沸镬,余身乃行镬盖上,所赖以不陷者,热气鼓之耳。右旁巨石间,一穴独大,思巨石无陷理,乃即石上俯瞰之,穴中毒焰扑人,目不能视,触脑欲裂,急退百步乃止。左旁一溪,声如倒峡,即沸泉所出源也。还就深林小憩,循旧路返。衣染硫气,累日不散。始悟向之倒峡崩崖,轰耳不辍者,是硫穴沸声也。为赋二律:『造化钟奇构,崇冈涌沸泉;怒雷翻地轴,毒雾撼崖巅;碧涧松长槁,丹山草欲燃;蓬瀛遥在望,煮石迓神仙』。『五月行人少,西陲有火山;孰知泉沸处?遂使履行难;落粉销危石,流黄渍篆斑;轰声传十里,不是响潺湲』。人言此地水土害人,染疾多殆,台郡诸公言之审矣。余初未之信;居无何,奴子病矣,诸给役者十且病九矣!乃至庖人亦病,执爨无人。而王君水底余生,复染危痢,水浆不入;昼夜七八十行,渐至流溢枕席间。余一榻之侧,病者环绕,但闻呻吟与寒噤声,若唱和不辍,恨无越人术,安得遍药之?乃以一舶悉归之。而顾君又以他事赴省,独余不可去,与一病仆俱。时时督番儿,课匠役,往来烈日下与深草茂林中,日不少休。而一二社棍,又百计暗挠之。余既不识侏离语,与人言,人又不解余旨,口耳并废,直同聋哑。是余一身,且有兼病,尚得以不病傲人乎?以余观之:山川不殊中土,鬼物未见有征,然而人辄病者,特以深山大泽尚在洪荒,草木晦蔽,人迹无几,瘴疠所积,入人肺肠,故人至即病,千人一症,理固然也。余体素弱,十年善病,恒以参朮代饔飧,犹苦不支。自台郡至此,计触暑行二十日,兼驰凡四昼夜,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沟巨壑,峻坡陡崖,驰下如覆、仰上如削者,盖不可胜数。平原一望,罔非茂草,劲者覆顶,弱者蔽肩,车驰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项,蚊蚋苍蝇吮咂肌体,如饥鹰饿虎,扑逐不去。炎日又曝之,项背欲裂,已极人世劳瘁。既至,草庐中,四壁陶瓦,悉茅为之,四面风入如射,卧恒见天。青草上榻,旋拔旋生。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过,屐而升榻者凡十日。蝉琴蚓笛,时沸榻下,阶前潮汐时至。出户,草没肩,古木樛结,不可名状;恶竹丛生其间,咫尺不能见物。蝮蛇瘿项者,夜阁阁鸣枕畔,有时鼾声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飞矢,户阈之外,暮不敢出。海风怒号,万籁响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倾。夜半猿啼,如鬼哭声,一灯荧荧,与鬼病垂危者联榻共处。以视子卿绝塞、信国沮洳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视播州天上矣。余至之夜,有渔人结寮港南者,与余居遥隔一水,累布藉枕而卧;夜半,矢从外入,穿枕上布二十八札,幸不伤脑,犹在梦乡,而一矢又入,遂贯其臂,同侣逐贼不获,视其矢,则土番射鹿物也。又有社人被杀于途,皆数日间事。余草庐在无人之境,时见茂草中有番人出入,莫察所从来;深夜劲矢,宁无戒心?若此地者,盖在在危机,刻刻死亡矣!余身非金石,力不胜鼷鼠;况以斑白之年,高堂有母,宁遂忘临履之戒,以久处危亡之地乎?良以刚毅之性,有进无退,谋人谋己,务期克济;况生平历险遭艰,奚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辍,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将谁与竣所事?与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来?畴其能余迫?今既来矣,遑惜其它?心志素定,神气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竖且远避百舍。且余固以嗜游来,余尝谓:『探奇揽胜者,毋畏恶趣;游不险不奇,趣不恶不快』。太白登华山,恨不携谢朓惊人句,搔首问天;昌黎登华岳绝顶,痛哭投书与家人别,华阴令百计取之,乃得下,皆以嗜游癖者也。余虽不敢仰希前哲,然兹行所历,当令昌黎、太白增羡。况蓬莱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龙、汉武闻之,不将寨裳恐后乎?(以下有「虽然骄语夸人,岂情也哉」?十字,疑为后人评词,误入正文)

  ●裨海纪游卷下

  武林郁永河沧浪稿

  余既来海外,又穷幽极远,身历无人之域;其于全台山川夷险、形势扼塞、番俗民情,不啻户至而足履焉。可不为一言,俾留意斯世斯民者知之?间尝于清旦策杖,薄暮操舟,周览探讨而得其概焉。盖淡水者,台湾西北隅尽处也。高山嵯峨,俯瞰大海,与闽之福州府闽安镇东西相望,隔海遥峙,计水程七八更耳。山下临江陴■〈阝儿〉为淡水城,亦前红毛为守港口设者。郑氏既有台湾,以淡水近内地,仍设重兵戍守。本朝内外一家,不虞他寇,防守渐弛;惟安平水师,拨兵十人,率半岁一更,而水师弁卒,又视为畏途,扁舟至社,信宿即返。十五六年城中无戍兵之迹矣!岁久荒芜,入者辄死,为鬼为毒,人无由知。汛守之设,特虚名耳!缘海东行百六七十里,至鸡笼山,是台之东北隅。有小山圆锐,去水面十里,孤悬海中;以鸡笼名者,肖其形也。踰此而南,则为台湾之东面。东西之间,高山阻绝,又为野番盘踞,势不可通。而鸡笼山下,实近弱水,秋毫不载,舟至即沉;或云:名为「万水朝东」,水势倾泻,卷入地底,滔滔东逝,流而不返。二说未详孰是?从无操舟往试,归告于人者。海舟相戒不敢出其下,故于水道亦不能通,西不知东,犹东之不知西也。止就西言:自淡水港而南,迄于郡治,尚有南嵌、竹堑、后龙、鹿仔(音雅)、二林、台仔穵、莽港等七港;自郡治而南至凤山县沙马矶,亦有蚝港、打狗仔、下淡水等三港。山中涧水所出,虽沙坚水浅,难容巨舶,每当潮汐,亦可进舟。设有寇盗伺隙,或红毛思复故物,以数舶虚攻鹿耳牵制水陆,而出偏师掩袭各港,踞土列营,首尾夹击,则我兵守御势分,三面受敌矣!今独重鹿耳、安平之守,而于各港一切泄视,非计之得也。又郡治各邑,悉无城郭,战守无凭,当事者亦屡图之,以去山远,无水道,不可得石,往往中辍。近有建议植竹为城者,以竹种独异内地,丛生合沓,间不容发,而旁枝横劲,筱节皆刺,若夹植二三重,虽狐鼠不敢穴,矢炮不能穿,其势反坚于石,而又无舂筑之劳。但令比户各植数竿,不烦民力,而民易从,期月之间,可使平地有金汤之壮。其说可采,所当亟为举行,不待再计者矣。至若诸罗、凤山二邑,各有疆域,舍己邑不居,而寄居郡治台邑之地,若侨寓然;似宜各度地势,植竹建城,不独抚字为便,而犄角互援之势亦成矣。近者海内恒苦贫,斗米百钱,民多饥色;贾人责负声,日沸阛阓。台郡独似富庶,市中百物价倍,购者无吝色,贸易之肆,期约不愆;佣人计日百钱,趑趄不应召;屠儿牧竖,腰缠常数十金,每遇摴蒱,浪弃一掷间,意不甚惜;余颇怪之。因留台久,始得其故。兹地自郑氏割踞至今,民间积贮有年矣。王师克台,倒戈归诚,不烦攻围,不经焚掠。荡平之后,设镇兵三千人,协兵南北二路二千人,安平水师三千人,澎湖水师二千人;三邑丁赋,就地放给外,藩库又岁发十四万有奇,以给兵饷。兵丁一人,岁得十二两,以之充膳、制衣履,犹虑不敷,宁有余蓄?盖皆散在民间矣。又植蔗为糖,岁产五六十万,商舶购之,以贸日本、吕宋诸国。又米、榖、麻、豆、鹿皮、鹿脯,运之四方者十余万。是台湾一区,岁入赋七八十万,自康熙癸亥削平以来,十五六年间,总计一千二三百万。入多而出少,较之内地州县钱粮,悉输大部,有出无入者,安得不彼日瘠而此日腴乎?又台土宜稼,收获倍蓰,治田千亩,给数万人,日食有余。为贾贩通外洋诸国,则财用不匮。民富土沃,又当四达之海;即今内地民人,襁至而辐辏,皆愿出于其市。萑苻陆梁,孰不欲掩而有之,有如曩昔郑氏者,乘间觊觎,实足为患,而内地沿海,且无宁宇矣!议者谓:『海外丸泥,不足为中国加广;裸体文身之番,不足与共守;日费天府金钱于无益,不若徙其人而空其地』。不知我弃之,人必取之;我能徙之,彼不难移民以实之。噫!计亦疏矣!我朝自郑氏窃踞以来,海■〈舟宗〉飘忽,在在入寇,江、浙、闽、粤沿海郡县,蹂躏几遍,兵戈垂四十年不息,至沿海万里迁界为清野计,屡烦大兵迄不能灭者,以有台湾为之基也。今既有其地,而谓当弃之,则琉球、日本、红毛、安南、东京诸国必踞之矣!琉球最称小弱,素不为中国患,即有之,亦不能长守为中国藩篱;安南、东京,构兵不解,无暇远图;日本最大,独称强国;红毛狡黠,尤精战艘火器,又为大西洋附庸;西洋人务为远图,用心坚深,不可测识,幸去中国远,窥伺不易;使有台湾置足,则朝去暮来,扰害可胜言哉?郑盐不远,何异自坏藩篱,以资寇巢?是智者所不为也!犄角三城,搤隘各港,坚守鹿耳,外此无良图矣!然守台湾,尤宜以澎湖为重。澎湖者,台湾之门户也;三十六岛,绝无暗礁,在在可以泊船。故欲犯台湾,必先攻澎湖;澎湖既得,进战退守无不宜。欲守台湾,亦先守澎湖;澎湖坚壁,敌舟漂荡无泊,即坐而自困矣。畴昔郑氏,尚与王师鏖战,澎湖既失,遂至穷蹙,盖可盐也!乃台民居恒思乱,每聚不轨之徒,称号铸印、散扎设者,岁不乏人;败露死杖下,仍多继起者。非有豪杰之士,欲踵武郑氏也,缘台民皆漳泉寄籍人,五十年来,习见兵戈不足畏;又目睹郑氏将弁投诚,皆得官封公侯,以是为青云快捷方式,成则王、败不失为进身阶,故接踵走死地如鹜。非性不善,习见误之耳。往岁获乱人,问:『何为叛』?对曰:『我非叛,诸公何过诪张』?复问:『印札有据,非叛而何』?对曰:『冀投诚图出身耳』。闻者绝倒。不知郑氏方猖,有来归者,庙谟不惜一官畀之;不若是,不足解其党。御乱有术,因时制宜。今郑氏反正,薄海乂安,盗弄潢池,有戮无宥,宁与前此同日语乎?亦愚甚矣!故台湾县易藏奸宄,事较两邑为繁。诸罗、凤山无民,所隶皆土著番人。番有土番、野番之别:野番在深山中,叠嶂如屏,连峰插汉,深林密箐,仰不见天,棘刺藤萝,举足触碍,盖自洪荒以来,斧斤所未入,野番生其中,巢居穴处,血饮毛茹者,种类实繁,其升高陟巅越箐度莽之捷,可以追惊猿,逐骇兽,平地诸番恒畏之,无敢入其境者。而野番恃其犷悍,时出剽掠,焚庐杀人;已复归其巢,莫能向迩。其杀人辄取首去,归而熟之,剔取髑髅,加以丹垩,置之当户,同类视其室髑髅多者推为雄,如梦如醉,不知向化,真禽兽耳!譬如虎豹,遭之则噬;蛇虺,撄之则啮;苟不近其穴,彼无肆毒之心,亦听其自生自槁于雨露中耳。客冬有趋利赖科者,欲通山东土番,与七人为侣,昼伏夜行,从野番中,越度万山,竟达东面;东番知其唐人,争款之,又导之游各番社,禾黍芃芃,比户殷富,谓苦野番间阻,不得与山西通,欲约西番夹击之。又曰:『寄语长官,若能以兵相助,则山东万人,凿山信道,东西一家,共输贡赋,为天朝民矣』。又以小舟从极南沙马矶海道送之归。七人所得馈遗甚厚,谓番俗与山西大略相似,独平地至海,较西为广;使当事者能持其议,与东番约斯夹击,剿抚并施,烈泽焚山,夷其险阻,则数年之后,未必不变荆棘为坦途,而化盘瓠■〈棘上火下〉筰为良民也。若夫平地近番,冬夏一布,粗粝一饱,不识不知,无求无欲,自游于葛天、无怀之世,有击壤、鼓腹之遗风;亦恒往来市中,状貌无甚异,惟两目拗深瞪视,似稍别;其语多作都卢嘓辘声,呼酒曰「打剌酥」,呼烟曰「笃木固」,略与相似。相传台湾空山无人,自南宋时元人灭金,金人有浮海避元者,为@风飘至,各择所居,耕凿自赡,远者或不相往来;数世之后,忘其所自,而语则未尝改。男女夏则裸体,惟私处围三尺布;冬寒以番毯为单衣,毯缉树皮杂犬毛为之。亦有用麻者,厚可一钱,两幅连缀,不开领脰,衣时以头贯之,仍露其臂;又有袒挂一臂,及两幅左右互袒者。妇人衣以一幅双叠,缝其两腋,仅蔽胸背;别以一副缝其两端以受臂,而横担肩上。上衣覆乳露腹;中衣横裹,仅掩私,不及膝;足不知履,以乌布围股;一身凡三截,各不相属。老人头白,则不挂一缕,箕踞往来,邻妇不避也。发如乱蓬,以青蒿为香草,日取束发,虮虱遶走其上。间有少妇施膏沐者,分两绺盘之,亦有致;妍者亦露倩盼之态,但以鹿脂为膏,戱不可近。男子竞尚大耳,于成童时,向耳垂间各穿一孔,用筱竹贯之,日以加大,有大如盘,至于垂肩撞胸者。项间螺贝累累,盘绕数匝,五色陆离,都成光怪。胸背文以雕青,为鸟翼、网罟、虎豹文,不可名状。人无老少,不留一髭,并五毛尽去之。有病不知医药,惟饮溪水则愈。妇人无冬夏,日浴于溪,浴毕汲上流之水而归。有病者浴益频。孕妇始娩,即携儿赴浴。儿患痘,尽出其浆,复浴之,曰:『不若是,不愈也』。婚姻无媒妁,女已长,父母使居别室中,少年求偶者皆来,吹鼻箫,弹口琴,得女子和之,即入与乱,乱毕自去;久之,女择所爱者乃与挽手。挽手者,以明私许之意也。明日,女告其父母,召挽手少年至,凿上腭门牙旁二齿授女,女亦凿二齿付男,期某日就妇室婚,终身依妇以处。盖皆以门楣绍瓜瓞,父母不得有其子,故一再世而孙且不识其祖矣;番人皆无姓氏,有以也。番室仿龟壳为制,筑土基三五尺,立栋其上,覆以茅,茅檐深远,垂地过土基方丈,雨旸不得侵。其下可舂可炊,可坐可卧,以贮笨车、网罟、农具、鸡栖、豚栅,无不宜。室前后各为牖,在脊栋下,缘梯而登。室中空无所有,视有几犬。为置几榻,人惟藉鹿皮择便卧;夏并鹿皮去之,藉地而已。壁间悬葫芦,大如斗,旨蓄毯衣纳其中;竹筒数规,则新醅也。其酿法,聚男女老幼共嚼米,纳筒中,数日成酒,饮时入清泉和之。客至,发妇倾筒中酒先尝,然后进客,客饮尽则喜,否则愠;愠客或憎之也,又呼其邻妇,各衣毯衣,为联袂之歌以侑觞,客或狎之,亦不怒。其夫见妇为客狎,喜甚,谓己妻实都,故唐人悦之(海外皆称中国为大唐,称中国人为唐人)。若其同类为奸,则挟弓矢侦奸人射杀之,而不怼其妇。地产五谷,番人惟食稻、黍与稷,都不食麦。其饔飧不宿舂,晓起待炊而舂;既熟,聚家人手抟食之。山中多麋鹿,射得辄饮其血;肉之生熟不甚较,果腹而已。出不虑风雨,行不计止宿;食云则食,坐云则坐;喜一笑,痛一颦。终岁不知春夏,老死不知年岁。寒然后求衣,饥然后求食,不预计也。村落庐舍,各为向背。无市肆贸易,有金钱,无所用,故不知蓄积。虽有余力,惟知计日而耕,秋成纳稼;计终岁所食,有余,则尽付曲蘗;来年新禾既植,又尽以所余酿酒。番人无男女皆嗜酒,酒熟,各携所酿,聚男女酣饮,歌呼如沸,累三日夜不辍;余粟既罄,虽饥不悔。屋必自构,衣需自织,耕田而后食,汲涧而后饮,绩麻为网,屈竹为弓,以猎以渔,盖毕世所需,罔非自为而后用之。腰间一刃,行卧与俱,凡所成造,皆出于此。惟陶冶不能自为,得铁则取涧中两石夹槌之,久亦成器,未尝不利于用。剖瓠截竹,用代陶瓦,可以挹酒浆,可以胹餴饎。我有之,我饮食之,乡党亲戚,缓急有无不相通;邻人米烂粟红,饥者不之贷也。社有小大,户口有众寡,皆推一二人为土官。其居室、饮食、力作,皆与众等,无一毫加于众番;不似滇广土官,征赋税,操杀夺,拥兵自卫者比。其先不知有君长,自红毛始踞时,平地土番悉受约束,力役输赋不敢违,犯法杀人者,剿灭无孑遗。郑氏继至,立法尤严,诛夷不遗赤子,并田畴庐舍废之。其实土番杀人,非谋不轨也,曲蘗误之也。群饮之际,夸力争强,互不相下,杯斝未释手,白刃已陷其脰间;有平时睚眦,醉后修怨,旦日酒醒,曾不自知,而讨罪之师已蹑其门矣。故至今大肚、牛骂、大甲、竹堑诸社,林莽荒秽,不见一人,诸番视此为戒,相率谓曰:『红毛强,犯之无噍类;郑氏来,红毛畏之逃去;今郑氏又为皇帝剿灭,尽为臣虏,皇帝真天威矣』!故其人既愚,又甚畏法。曩郑氏于诸番徭赋颇重,我朝因之。秋成输榖似易,而艰于输赋,彼终世不知白镪为何物,又安所得此以贡其上?于是仍沿包社之法,郡县有财力者,认办社课,名曰社商;社商又委通事伙长辈,使居社中,凡番人一粒一毫,皆有籍稽之。射得麋鹿,尽取其肉为脯,并收其皮。日本人甚需鹿皮,有贾舶收买;脯以鬻漳郡人,二者输赋有余。然此辈欺番人愚,朘削无厌,视所有不异己物;平时事无巨细,悉呼番人男妇孩稚,供役其室无虚日。且皆纳番妇为妻妾,有求必与,有过必挞,而番人不甚怨之。苟能化以礼义,风以诗书,教以蓄有备无之道,制以衣服、饮食、冠婚、丧祭之礼,使咸知爱亲、敬长、尊君、亲上,启发乐生之心,潜消顽憝之性,远则百年、近则三十年,将见风俗改观,率循礼教,宁与中国之民有以异乎?古称荆蛮断发文身之俗,乃在吴越近地,今且蔚为人文渊薮。至若闽地,叛服不常,汉世再弃而复收之;自道南先生出,而有宋理学大儒竞起南中。人固不可以常俗限,是在上之人鼓舞而化导之耳!今台郡百执事,朝廷以其海外劳吏,每三岁迁擢,政令初施,人心未洽,而转盼易之,安必萧规曹随,后至者一守前人绳尺,不事更张为?况席不暇暖,视一官如传舍,孰肯为远效难稽之治乎?余谓欲化番人,必如周之分封同姓及世卿采地,子孙世守;或如唐韦皋、宋张咏之治蜀,久任数十年,不责旦暮之效然后可。噫!盖亦难言矣!然又有暗阻潜挠于中者,则社棍是也。此辈皆内地犯法奸民,逃死匿身于辟远无人之地,谋充伙长通事,为日既久,熟识番情,复解番语,父死子继,流毒无已。彼社商者,不过高卧郡邑,催饷纳课而已;社事任其播弄,故社商有亏折耗费,此辈坐享其利。社商率一二岁更易,而此辈虽死不移也。此辈正利番人之愚,又甚欲番人之贫:愚则不识不知,攫夺惟意;贫则易于槌挟,力不敢抗。匪特不教之,且时时诱陷之。即有以冤诉者,而番语侏离,不能达情,听讼者仍问之通事,通事颠倒是非以对,番人反受呵谴;通事又告之曰:『县官以尔违通事伙长言,故怒责尔』。于是番人益畏社棍,事之不啻帝天。其情至于无告,而上之人无由知。是举世所当哀矜者,莫番人若矣。乃以其异类且歧视之;见其无衣,曰:『是不知寒』;见其雨行露宿,曰:『彼不致疾』;见其负重驰远,曰:『若本耐劳』。噫!若亦人也!其肢体皮骨,何莫非人?而云若是乎?马不宿驰,牛无偏驾,否且致疾;牛马且然,而况人乎?抑知彼苟多帛,亦重绨矣,寒胡为哉?彼苟无事,亦安居矣,暴露胡为哉?彼苟免力役,亦暇且逸矣,奔走负戴于社棍之室胡为哉?夫乐饱暖而苦饥寒,厌劳役而安逸豫,人之性也;异其人,何必异其性?仁人君子,知不吐余言。

  七月望,炎暑渐退,新凉袭人。有役夫自省中初至者十二人,方共具饭醪,为中元祀鬼事,向空山罗拜,余笑而赉之酒;其明日,有三人忽称病。

  十七日,病者又五人,北风大作。

  十八日,风愈横,而十二人悉不起,爨烟遽绝。自十九日至二十一日,大风拔木,三昼夜不辍,草屋二十余间,圮者过半。夜卧闻草树声与海涛声,澎湃震耳,屋漏如倾,终夜数起,不能交睫。

  二十二日,风雨益横,屋前草亭飞去,如空中舞蝶。余屋三楹,风至两柱并折,虑屋圮无容身地,冒雨携斧斨自伐六树支栋,力惫甚。而万山崩流并下,泛滥四溢,顾病者皆仰卧莫起,急呼三板来渡。余犹往来岸上,尚欲为室中所有计,不虞水势骤涌,急趋屋后深草中避之;水随踵至,自没胫没膝,至于及胸。凡在大风雨中涉水行三四里;风至时时欲仆,以杖掖之,得山岩番室暂栖。暮,无从得食,以身衣向番儿易只鸡充馁。中夜风力犹劲。

  二十三日,平明,风雨俱息;比午,有霁色,呼番儿棹莽葛至山下渡余登海舶,过草庐旧址,惟平地而已。余既幸生存,亦不复更念室中物。敝衣犹足蔽体,解付舟人,就日曝干,复衣之;遂居舟中。

  二十五日,水既落,乘海舶出港,至张大所。有病者一人殒舟中,为藁葬山下,以尸骨无渡海理也。

  二十八日,视舟中病者转剧,因遣海舶急归。余独留张大家,命张大为余再治屋。

  二十九日,复大风雨四昼夜,洪水又至,走二灵山避之,惊怖又甚于前。幸早避,得免涉水。然在空山中,竟一日夜不得食。

  初四日,雨止风息,再返张大所。

  初八日,有一舶入港,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来,半渡遭风,一舶已碎,其一不知所往;友人顾君敷公在焉,念之甚切。自此旦旦出海上望之。

  十五日,中秋节,番儿报旧址茅屋成,尚有台郡病夫二人不能归者,从余走海岸沙际遥望。午后,张大携肴核至,与余就沙际饮。抵暮而返,不见一帆。

  十六日,乘莽葛返茅屋中,与病夫二人俱。视新结茅三区,区各三楹,余与二病夫各占一区。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啸声不辍。有台令李子鹄梅花书屋诗一卷,隽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残灯既熄,帐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许,知其磷也;审视久之而灭。

  二十五日,忽闻有海舶至,惊喜出户,则顾君敷公至矣。问遭风飘泊何所?云:『是日,西岸颇无风,半渡风至,舟人强持之,已见鸡笼、二灵诸山;值潮落,不得入港。陈某一舶已触岸为齑粉,惕然转舵,归西岸,泊定海镇山下,舟中器具悉败,需补制,而大风又半月不辍,故迟来,幸无恙』。而余前遣归一舶,亦以是日至;问病者归去何若?则死已过半矣!计两舶中复来夫役近六十人。明日再修釜突,煎炼硫土,一如曩昔。夜则与顾君共论前代海防及伪郑故事,议其得丧。私谓吾两人已绝蛮貊,蹈非人之境,人将不堪忧,如吾两人,岂非不改其乐者欤?复一夕,就寝未寐,余视屋外火光如箕,赤色耀目。余以见惯不怪,顾君骇曰:『君榻下何故燃烛』?余笑曰:『火从君枕畔来,照吾榻下,君试反顾,必有所见』。顾君遽跃起,方结衣裈,欲出户,火光渐灭。又一夕,有鸣镝过枕畔,恐野番乘夜加遗,出户视之,不见一物。

  十月朔,硫事既竣,将理归棹,命众役夫向山间刈薪;午后又使人舣三板水涯以待,见四人并坐树下,疑刈薪有先归者,趋问之,已不见。种种幻妄,皆鬼物也,人之居此,宁不病且殆乎?

  初四日,复出,至张大家与别,遂登舟。

  初七日,未刻,值风便,与顾君舶同出大海。北风方劲,巨浪如山;行不数里,余舟樯折有声,回视顾君一舶,亦大呼樯折。二舶在巨浪中,既无复入港理,随风荡漾,意必飘南方千里外,忧不能寐。

  初八日,侵晓,风稍息,余揽衣出视,晨光初动,宿雾未收;而一轮红日,从鹢尾水底涌出,三跃而后升,大如车轮,海波尽赤,不瞬息已高丈余矣。向闻登州日观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将午,遥见远山在有无间,犹疑为海上云气;午后,审视渐真,舟师谓是省城官塘山。夜半,抵官塘;犹属海外孤岛,不连内地。

  初九日,自官塘趋定海镇。已刻,将近山,顾君一舶业已先至,相见如梦;意二舶樯折,无并全理,竟达会城,叹为神助。望山上两城遥峙,前人筑为犄角互守计者也。命舟师棹三板登岸,周览一匝,略得形势之概。沿海市肆碁布,渔艇有大于海舶者。览毕登舟,乘顺风南行,去岸甚远,仍行大海中五六十里。至五虎门,两山夹峙,势甚雄险;又有巨石绵亘入海,如五虎蹲踞中流,实闽省门户也。门外风力鼓荡,舟势颠越;既入门,静渌渊渟,与门外迥别矣。左望山峦断处,为梅花屿,沙淤水浅,非潮长不能出入。更进为亭头(土音读作城头),是近海大村落。至则暮矣,命从者携卧具,与顾君偕登怡山僧院假宿焉。老僧粗解文义,可与语。壁间有诗,倚韵为五言律:『弱水归帆远,惊涛日夜纷;青衫余蜃气,宝剑有龙文;暂息沧州(豪按别本作并州)驾,还瞻故国云;钟声与禅诵,清响得重闻』。

  初十日,复登舟,苦水涸,必候潮至始行;十里至闽安镇,有副帅,屯兵千人守口;再行十里,胶浅不前。

  十一日,行不数里。

  十二日,趁微风,以棹佐之,望见南台大桥。周子宣玉率数仆乘小艇来迓,既见,欢甚;余与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桥,登陆。入城,求晤曩时饯送诸交好,惟裘子绍衣、何子襄臣、表侄周在鲁三人在,余或归家,或他适,不可得见;独吕子鸿图先我渡海归,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忆半载处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较化鹤归来者何如?余向慕海外游,谓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极苍茫,足穷幽险,而所谓神仙者,不过裸体文身之类而已!纵有阆苑蓬瀛,不若吾乡潋滟空蒙处箫鼓画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观止矣!寄语秦、汉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忆游历所睹,再为土番竹枝以咏之。

  生来曾不识衣衫,裸体年年耐岁寒;犊鼻也知难免俗,乌青三尺是围阑。

  乌青是黑布名。

  文身旧俗是雕青,背上盘旋鸟翼形;一变又为文豹鞹,蛇神牛鬼共狰拧。

  半线以北,胸背皆作豹文,如半臂之在体。

  胸背斓斑直到腰,争夸错锦胜鲛绡;冰肌玉腕都文遍,只有双蛾不解描。

  番妇臂股,文绣都遍,独头面蓬垢,不知修饰;以无镜可照,终身不能一睹其貌也番儿大耳是奇观,少小都将两耳钻;截竹塞轮轮渐大,如钱如碗复如盘。番儿大耳如盘,立则垂肩,行则撞胸。同类竞以耳大为豪,故不辞痛楚为之。丫髻三叉似幼童,发根偏爱系红绒;出门又插文禽尾,陌上飖摇各斗风。覆额荠眉绕乱莎,不分男女似头陀;晚来女伴临溪浴,一队鸬鹚荡绿波。半线以北,男女皆翦发覆额,状若头陀。番妇无老幼,每近日暮,必浴溪中。鑢贝雕螺各尽功,陆离斑驳碧兼红;番儿项下重重遶,客至疑过绣领宫。铜篐铁镯俨刑人,斗怪争奇事事新;多少丹青摹变相,画图那得似生成?老翁似女女如男,男女无分总一般;口角有髭皆拔尽,须眉却作妇人颜。腰下人人插短刀,朝朝磨砺可吹毛;杀人屠狗般般用,纔罢樵薪又索绹。人各一刀,顷刻不离,斫伐割剥,事事用之。■〈田井〉田凿井自艰辛,缓急何曾叩比邻?构屋斵轮还结网,百工俱备一人身。

  番人不知交易、借贷、有无相通理,邻人有粟,饥者不之贷也。毕世所需,皆自为而后用之。

  轻身矫捷似猿猱,编竹为篐束细腰;等得吹箫寻凤侣,从今割断伴妖娆。

  番儿以射鹿逐兽为生,腹大则走不疾,自孩孺即篐其腰,至长不弛,常有足追奔马者。结缡之夕始断之。男儿待字早离娘,有子成童任远扬;不重生男重生女,家园原不与儿郎。番俗以婿绍瓜瓞,有子不得承父业,故不知有姓氏。女儿纔到破瓜时,阿母忙为构室居;吹得鼻箫能合调,任教自择可人儿。番女与邻儿私通,得以自择所爱。只须娇女得欢心,那见堂开孔雀屏?既得欢心纔挽手,更加凿齿缔姻盟。乱发鬖鬖不作緺,常将两手自搔爬;飞蓬毕世无膏沐,一样绸缪是室家。番妇乱发如蓬,虮虱遶走其上,时以五指代梳。谁道番姬巧解酿?自将生米嚼成浆;竹筒为瓮床头挂,客至开筒劝客尝。夫携弓矢妇锄耰,无褐无衣不解愁;番罽一围聊蔽体,雨来还有鹿皮兜。鹿皮藉地为卧具,遇雨即以覆体。竹弓楛矢赴鹿场,射得鹿来交社商;家家妇子门前盼,饱惟余沥是头肠。番人射得麋鹿以付社商收掌充赋,惟头肠无用,得与妻孥共饱。莽葛元来是小舠,刳将独木似浮瓢;月明海澨歌如沸,知是番儿夜弄潮。番人夫妇,乘莽葛射鱼,歌声竟夜不辍。

  种秫秋来甫入场,举家为计一年粮;余皆酿酒呼群辈,共罄平原十日觞。秫米登场,即以为酒,男女藉草剧饮歌舞,昼夜不辍,不尽不止。梨园敝服尽蒙茸,男女无分只尚红;或曳朱襦或半臂,土官气象已从容。土官购戏衣为公服,但求红紫,不问男女。土番舌上掉都卢,对酒欢呼打剌酥;闻道金亡避元难,飓风吹到始谋居。番语皆滚舌作都卢毂辘声。深山负险聚游魂,一种名为傀儡番;博得头颅当户列,髑髅多处是豪门。深山野番,种类实繁,举傀儡番以概其余。

  ●郑氏逸事(原题「伪郑逸事」)

  武林郁永河沧浪稿

  郑芝龙,闽泉郡南安人。明季与刘香老同啸聚海上,往来闽粤间。既而投诚,授游击将军;讨刘香老,殄之。崇祯甲申,京师陷;其明年,世祖章皇帝定鼎,分兵南下,芝龙以兵降。郑成功者(小字森舍),芝龙庶长子也,时年十七,已入泮为诸生。方衣单絺,闲步阶前,闻父降,咨嗟太息;顷之,其弟袭舍自外来,成功告之故,且曰:『汝宜助我』!即与徒手出门,从者十八人,棹小舟至厦门隔港之古浪屿山,招集数百人;方苦无资,人不为用。适有贾舶自日本来者,使询之,则二仆在焉,问有资几何?曰:『近十万』。成功命取佐军,一仆曰:『未得主母命,森舍安得擅用』(闽俗父为官,其子皆得称舍)?成功怒曰:『汝视我为主母何人?敢抗耶』?立斩之,遂以其资,招兵制械。从者日众,竟踞金厦门。

  郑成功以弱冠,招集新附,踞守金厦门,虽在海外,密迩内地,闽省沿海港澳可以出兵进剿者,在在皆是,仓猝攻之,守御匪易。成功于内地港澳,悉设舟师,登陆为寨,搤守水口;又偏布腹心于内地,凡督抚提镇衙门,事无巨细,莫不报闻,皆得早为之备。故以咫尺地,与大兵拒守三十余年,终不败事,其用心固已深矣。又成功于一切谋画,皆出己见;其所任用,不过荷戈执戟摧锋陷阵之徒,绝无谋士为建一奇、画一策者。非成功不好士,亦非士不为用,良以谋画无出成功右者。可见古人得士为难,卧龙、凤雏得一可王,而留侯、曲逆为世不常有也。又闻成功夜不就寝,遍走达旦,妻妾皆卧,惟设酒果俟之,成功至,必取啖少许,复走如故;即寝亦无定所,固防奸人刺客,亦属有所思也。欲保弹丸地,其难如此,彼于天下事一见易视者,鲜不败矣。

  成功以海外弹丸地,养兵十余万,甲冑戈矢,罔不坚利,战舰以数千计;又交通内地,遍买人心,而财用不匮者,以有通洋之利也。我朝严禁通洋,片板不得入海,而商贾垄断,厚赂守口官兵,潜通郑氏以达厦门,然后通贩各国。凡中国各货,海外人皆仰资郑氏;于是通洋之利,惟郑氏独操之,财用益饶。暨乎迁界之令下,江浙闽粤沿海居民悉内徙四十里,筑边墙为界,自为坚壁清野计,量彼地小隘,赋税无多,使无所掠,则坐而自困,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固非无见。不知海禁愈严,彼利益普,虽智者不及知也。即畴昔沿海所掠,不过厚兵将私橐,于郑氏公帑,原无损益。海外诸国,惟日本最富强,而需中国百货尤多,闻郑氏兵精,颇惮之;又成功为日本妇所出,因以渭阳谊相亲,有求必与,故郑氏府藏日盈。自耿逆叛乱,与郑氏失好,耿兵方图内向,郑兵即蹑其后,已据闽之兴、漳、泉、汀、邵,粤之潮、惠七郡,养兵之用,悉资台湾。自此府藏虚耗,败归之后,不可为矣。

  成功久踞金厦门,蓄志内侵,造战舰三千余艘。顺治十三年,将大发兵窥江南,过浙之东瓯,泊舟三日,连樯八十里,见者增栗。至江南羊山,山有神,独嗜畜羊,海舶过者,必置一生羊而去;日久,蕃息至遍山,不可数计。郑氏战舰泊山下,将士竞取羊为食,干神怒,大风骤至,巨舰自相撞击立碎,损人船十七八,大失利返。至十六年,复大举入寇,破京口,犯江宁,东南震惊。

  成功特重操练,舳舻陈列,进退有法,将士在惊涛骇浪中无异平地,跳踯上下,矫捷如飞。将帅谒见,甲冑仅蔽身首,下体多赤脚不裈;有以靴履见者,必遭骂斥,并抑其赏。凡海岸多淤泥陷沙,惟赤脚得免粘滞,往来便捷,故与王师鏖战屡胜;其于胜势,固已占却一筹矣;官兵以靴履行泥淖中,不陷即滑,奚免败绩?闽总督陈景,驻师漳郡城内,方图进剿;郑民分兵沿海港口,与官兵拒守。有门子李文忠,素机警,善承伺意旨,为总督亲信,凡应对传语,悉委任之,实阴通郑氏者。一日,夜入总督卧内,刺之,取其首,并窃令箭,驰马出南门,称有军机,传令出城,无敢致诘,以首献郑成功。成功以仆弒主,甚恶之,薄与一官,不满所望;岁余,以他事斩之。

  龙碽者,大铜炮也。成功泊舟粤海中,见水底有光上腾,数日不灭,意必异宝,使善泅者入海试探,见两铜炮浮游往来,以报,命多人持巨絙牵出之,一化龙去,一就缚。既出,斑驳陆离,若古彝鼎,光艳炫日,不似沉埋泥沙中物,较红衣炮不加大而受药弹独多。先投小铁丸斗许,乃入大弹;及发,大弹先出,铁丸随之,所至一方糜烂。成功出兵,必载与俱,名曰龙碽。然龙碽有前知,所往利,即数人牵之不知重;否则百人挽之不动,以卜战胜,莫不验。康熙十八年,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碽不肯行,强舁之往,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伤者甚众。

  成功妇董氏,勤俭恭谨,日率姬妾婢妇为纺绩及制甲冑诸物,佐劳军。成功于赏赉将士,挥千万金不吝;独于女红不令少怠,使绝其淫佚之萌,可谓得治内之道者矣。

  成功立法尚严,虽在亲族有罪,不少贷;有功必赏金帛珍宝,颁赉无吝容;伤亡将士,抚恤尤至,故人皆畏而怀之,咸乐为用。其立法:有犯奸者,妇人沉之海,奸夫死杖下;为盗不论赃多寡,必斩;有盗伐人一竹者,立斩之。至今台湾市肆百货露积,无敢盗者,以承峻法后也。长子锦舍(即郑经)与弟裕舍乳母某氏通,成功知之,命以某氏沉海,锦舍又私匿之,已逾三载,无敢为成功言者。某氏怙宠,颇凌锦舍妇,妇不能堪,以告其祖父唐某号枚臣者,为致书成功;时锦舍守厦门,成功居台湾,以令箭授礼都司黄元亮,命渡海立取锦舍头来,并令锦舍母董氏自尽。母子迁延未即死,会成功病亡得免,时年三十有九。

  隆武时,凡以兵从者,悉加显秩。郑成功兵力独强,赐姓朱氏,故人又称成功国姓。至永历,又晋封延平王,给金印;成功受而藏之,终身不一用,仍称招讨大将军旧衔。其居台湾,传三世,悉遵永历纪元;长至万寿节,必设龙亭,率其官属,朝贺如礼。

  ·陈参军传(附)

  陈参军永华,字复甫,泉郡同安人。父某科孝廉,以广文殉国难;公时年舞象,试冠军,已补龙溪博士弟子员。

  因父丧,遂随郑成功居厦门。成功为储贤馆,延四方之士,公与焉,未尝受成功职也。其为人渊冲静穆,语讷讷如不能出诸口;遇事果断有识力,定计决疑,了如指掌,不为群议所动。与人交,务尽忠款。平居燕处无惰容,布衣蔬食,泊如也。成功常语子锦舍(即郑经)指公曰:『吾遗以佐汝,汝其师事之』!

  成功既没,郑经继袭,以公为参军,职兼将相。公慨然以身任事,知无不言,谋无不尽,经倚为重。知公贫,常以海舶遗公,谓商贾僦此,岁可得数千金,聊资公用。公却不受,强与之,辄遭风败,更与之,亦然,公笑曰:『吾固知吾命穷,徒损他人资,无益』。台郡多芜地,公募人辟之,岁入榖数千石。比获,悉以遗亲旧;量其所需,或数十百石各有差;计己所存,足供终岁食而已。

  逮耿逆以闽叛,郑经乘机率舟师攻袭闽粤八郡,移驻泉州;使公居守台湾,国事无大小,惟公主之。公转粟馈饷,五六年军无乏绝。初,郑氏为法尚严,多诛杀细过;公一以宽持之,间有斩戮,悉出平允,民皆悦服,相率感化,路不拾遗者数岁。

  一日,命家人洒扫厅事,内设供具,扃闭甚严,日斋沐具表入室拜祷,愿以身代民命;或曰:『君秉国钧,民之望也,今为此,实骇观听,其若民心何』?公曰:『此吾所以为民也』,复叹曰:『郑氏之祚不永矣』!居无何,告其家人曰:『上帝命吾宰兹郡,将以明日往』。诘朝端坐而逝。

  妇洪氏,小字端舍,与公同邑人,赋质幽娴。自于归,有齐眉举案风。晨兴,盥沐毕,夫妇衣冠裣衽,揖而后语。尤长于词翰,精刀札,闺门之内,切磋不异良友,公冗不暇给,凡文移、尺牍、属稿及丹笔批答,多洪为捉刀,而措语字画,与公无异,人不能别;白首相庄无间语。子三人,梦纬、梦球、梦□;今梦球成进士,在史馆。

  ·陈烈妇传(附)

  烈妇姓陈氏,参军陈永华季女,郑经长子钦舍妇也。钦舍甫弱冠,姓刚毅果断,遇事敢为,经爱任之。先是,郑经幼好渔色,多近中年妇人;民妇为经诸弟乳母者,经皆通焉。有昭娘者,遂纳为妾,有宠。经妻唐氏无出,昭娘首生钦舍,当时流言昭娘假娠乞养,实屠者李某子;独郑经谓生时目睹,不之信,族人窃诽之。未几,昭娘以众嫉死矣。

  逮耿逆变叛,郑经统舟师渡海,驻泉郡,志图内向;以钦舍守台湾,号为监国。监国居守裁决国事,赏罚功罪,一出至公,即诸父昆弟有过,不少假,用是宗族多怨之。及郑经自厦门败归,视监国处分国事悉当,益信其贤;自是军国事悉付裁决,与精兵三千人为护军,宗族益惮监国而含怨愈深矣。会经疾遽亡,未立后,家人方治含殓,经母董氏出坐帏中,传集各官,听读遗命,立新主,逡巡未举,经诸弟白董氏先收监国印;董氏命太监往取印,钦舍不与。时因讹传监国率兵且至,众仓惶不知所出;群妾有和娘者,即克塽母也,曰:『监国必无是,请往取之』。钦舍曰:『此印先君所授,军国系焉。向使一太监传命,真伪莫据,何可轻付?和娘来,固当持去』。遂随和娘至丧次,再拜董氏前纳印;董氏曰:『汝非郑氏骨血,宁不知乎』?钦舍未及对,经诸弟群起挞之;钦舍笑曰:『挞我何足武?我平日不避嫌怨,守法不阿,亦为郑氏疆土耳。今日死生惟命,何挞为』?董氏命置傍室中,不令出,经诸弟又遣乌鬼往缢之;乌鬼畏不敢前,钦舍知不能生,遂自缢死。

  明日,立克塽为嗣(克塽小字秦舍),而移钦舍柩于门外别室。董氏谓烈妇曰:『汝参军女也,参军于国有大功,汝居宫中,当善视汝』。烈妇曰:『昔为郑氏妇,今屠儿妇矣,尚安居此』?柩既举,烈妇扶柩出,人莫能阻;至丧所,昼夜哀啼不辍,路人闻之,莫不陨涕。其兄慰之曰:『汝娠未娩,盖存孤以延夫后,不犹愈于死乎』?烈妇曰:『他人处常,妹所处者变也;纵生孤,孰能容之?有死而已』。绝粒七日不死,复雉经,与钦舍合葬郡治洲子尾海岸间。烈妇幼习文史,工书,知大体,实秉母教;亡年二十。

  既葬,台人士常见监国乘马,呵殿往来,或时与烈妇并出,容服如生,导从甚盛,人以为神云。

  ●番境补遗

  武林郁永河沧浪稿

  深山广远,平地辽阔,土番种类繁多,不能尽悉,惟记所知者。

  玉山在万山中,其山独高,无远不见;巉岩峭削,白色如银,远望如太白积雪。四面攒峰环绕,可望不可即,皆言此山浑然美玉。番人既不知宝,外人又畏野番,莫敢向迩。每遇晴霁,在郡城望之,不啻天上白云也。

  银山有矿,产银;又有积镪,皆大锭,不知何代所藏。曾有两人常入取之,资用不竭。前台厦道王公(名效崇)命家人挽牛车,随两人行,既至,见积镪如山,恣取满车,迷不能出,尽弃之,乃得归。明日,更率多人,薙草开径而入,步步标识,方谓归途无复迷理,乃竟失故道,寻之累日,不达而返。自此两人者亦不能复入矣。

  哆啰满产金,淘沙出之,与云南瓜子金相似;番人镕成条,藏巨甓中,客至,每开甓自炫,然不知所用。近岁始有携至鸡笼、淡水易布者。

  水沙廉虽在山中,实输贡赋。其地四面高山,中为大湖;湖中复起一山,番人聚居山上,非舟莫即。番社形胜无出其右。自柴里社转小径,过斗六一门,崎岖而入,阻大溪三重,水深险,无桥梁,老藤横跨溪上,往来从藤上行;外人至,辄股栗不敢前,番人见惯,不怖也。其番善织罽毯,染五色,狗毛杂树皮为之,陆离如错锦,质亦细密;四方人多欲购之,常不可得。番妇亦白晰妍好,能勤稼穑,人皆饶裕。

  斗尾龙岸番皆伟岸多力,既尽文身,复尽文面,穷奇极怪,状同魔鬼。常出外焚掠杀人,土番闻其出,皆号哭远避。郑经亲统三千众往剿,既深入,不见一人;时亭午酷暑,将士皆渴,竞取所植甘蔗啖之。刘国轩守半线,率数百人后至;见郑经马上啖蔗,大呼曰:『谁使主君至此?令后军速退』。既而曰:『事急矣,退亦莫及,令三军速刈草为营,乱动者斩』。言未毕,四面火发,文面五六百人奋勇跳战,互有杀伤;余皆窜匿深山,竟不能灭,仅毁其巢而归。至今崩山、大甲、半线诸社,虑其出扰,犹甚患之。

  阿兰番近斗尾龙岸,状貌亦相似。

  □□亦野番,惟稍驯,虽居深山,常与外通。其出入之路,有山中阻,树木深蔚,不见天日;山中积败叶,厚数尺,阴湿浥烂。遍生水蛭(即蚂蝗),缘树而上,处于叶间;人过,辄坠下如雨,落人头项,尽入衣领;地上诸蛭,又缘胫附股而上,竞吮人血,遍体皆满,扑捉不暇;闻者胆栗肌粟,甚于谈虎色变。曾有操火焚之之说者,奈南方冬暖,木叶不落,阴湿如故,火不能然;不知禹、益值此,更操何术,卒底平成?

  葛雅蓝近鸡笼。

  会稽社人不能欺。

  金包里是淡水小社,亦产硫。人性巧智。

  台湾多荒土未辟,草深五六尺,一望千里。草中多藏巨蛇,人不能见。郑经率兵剿斗尾龙岸,三军方疾驰,忽见草中巨蛇,口衔生鹿,以鹿角碍吻,不得入咽,大扬其首,吞吐再三;荷戈三千人行其旁,人不敢近,蛇亦不畏。余乘车行茂草中二十余日,恒有戒心,幸不相值。既至淡水,卧榻之后,终夜闻阁阁声甚厉,识者谓是蛇鸣;而庖人严采夜出庐外,遇大蛇如瓮;社商张大谓草中甚多,不足怪也。

  鹿以角纪年,凡角一歧为一年,犹马之纪岁以齿也。番人世世射鹿为生,未见七歧以上者。向谓鹿仙兽多寿,又谓五百岁而白,千岁而玄,特妄言耳。竹堑番射得小鹿,通体纯白,角纔两歧,要不过偶然毛色之异耳,书固未足尽信也(鹿生三岁始角,角生一岁解,犹人之毁齿也;解后再角,即终身不复解,每岁止增一歧耳)。

  牡鹿有角,善鸣。角以五月解,至八九月肥腯。鸣声甚壮,为求牝也。出则成群,以数十百计。角者居前,牝随之。相传鹿为淫兽,所谓聚麀,未可得见。至十月则鸣声渐杀,猎者不顾,以其淫极而瘠也。牝鹿以四月乳,未乳极肥;腹中胎鹿,皮毛鲜泽,文彩可爱。又牝鹿既乳,视小鹿长,则避之他山,虑小鹿之淫之也。兽之不乱伦者惟马,壮马误烝则自死;牝鹿自远以避烝,皆兽之具有人伦者。

  熊之类不一,有猪熊、狗熊、马熊、人熊之异,各肖其形。惟马熊最大;而勇鸷独推人熊,人立而走,捷于奔马,其逐人无得脱者。余所见熊甚多,独未见人熊。猪熊毛劲如鬣,又厚密,矢镞不能入;蹄有利爪,能缘木升高,蹲于树巅,或穴地而处。人以计取之,无生致者。腹中多脂,可啖。掌为八珍之一,脍炙人口,然不易熟,庖人取其汁,烹他物为羹,助其鲜美。一掌可供数十烹,若为屠门之嚼,则贻笑知味者。

  凡兽之膝皆后曲,惟熊与猴前曲,故能升木;象亦前曲。

  山猪,盖野彘也,两耳与尾略小,毛鬣苍色,稍别。大者如牛,巨牙出唇外,击木可断,力能拒虎;怒则以牙伤人,辄折胁穿腹。行疾如风,猎者不敢射。又有豪猪,别是一种;箭如猬毛,行则有声,虽能射人,不出寻丈外。

  萧朗,硬木名也。大者数围,性极坚重,入土千年不朽。然在深山中,野番盘踞,人不能取。顷为洪水漂出,郑氏取以为棺,实美材也。

  乌木、紫檀、花梨、铁栗诸木,皆产海南诸国。近于淡水山中,见有黑色树,察其质,与乌木无异,人多不知。

  ●海上纪略

  武林郁永河沧浪稿

  海吼

  天妃神

  木龙

  水仙王

  糠洋、蕈洋

  大昆仑

  琉球

  日本

  红夷

  西洋国

  ·海吼

  海吼俗称海叫。小吼如击花鞚鼓,点点作撒豆声,乍远乍近,若断若连;临流听之,有成连鼓琴之致。大吼如万马奔腾,钲鼓响震,三峡崩流,万鼎共沸;惟钱塘八月怒潮,差可彷佛,触耳骇愕。余尝濡足海岸,俯瞰溟渤,而静渌渊渟,曾无波灂,不知声之何从出;然远海云气已渐兴,而风雨不旋踵至矣。海上人习闻不怪,曰:『是雨征也』。若冬月吼,常不雨,多主风。

  ·天妃神

  海神惟马祖最灵,即古天妃神也。凡海舶危难,有祷必应;多有目睹神兵维持,或神亲至救援者。灵异之迹,不可枚举。洋中风雨晦暝,夜黑如墨,每于樯端现神灯示佑。又有船中忽出爝火,如灯光,升樯而灭者;舟师谓是马祖火,去必遭覆败,无不奇验。船中例设马祖棍,凡值大鱼水怪欲近船,则以为祖棍连击船舷,即遁去。相传神为莆邑湄州东螺村林氏女,自童时已具神异,常于梦中飞越海上,拯人于溺。至长不嫁。没后,屡昭灵显,人为立庙祀之,自前代已加封号。康熙二十三年六月,王师攻克澎湖,靖海侯施公烺屯兵天妃澳,入庙拜谒,见神衣半身沾湿;自对敌时恍见神兵导引,始悟战胜实邀神助。又澳中水泉,仅供居民数百人饮;是日,驻师数万,方以无水为忧,而甘泉沸涌,汲之不竭。表上其异,奉诏加封天后。至今湄州林氏宗族妇人将赴田者,辄以其儿置庙中,曰:『姑好看儿』!遂去;去常终日,儿不啼不饥,亦不出阈。至暮妇归,各认己子携去,神犹亲其宗人之子云。

  ·木龙

  凡海舶中必有一蛇,名曰木龙,自船成日即有之。平时曾不可见,亦不知所处;若见木龙,去则舟必败。

  ·水仙王

  水仙王者,洋中之神,莫详姓氏。或曰:『帝禹、伍相、三闾大夫,又逸其二』。帝禹平成水土,功在万世;伍相浮鸱夷,屈子怀石自沉:宜为水神,灵爽不泯。划水仙者,洋中危急不得近岸之所为也。海舶在大洋中,不啻太虚一尘,渺无涯际,惟藉樯舵坚实,绳椗完固,庶几乘波御风,乃有依赖。每遇飓风忽至,骇浪如山,舵折樯倾,绳断底裂,技力不得施,智巧无所用;斯时惟有叩天求神,崩角稽首,以祈默宥而已,爰有水仙拯救之异。余于台郡遣二舶赴鸡笼淡水,大风折舵,舶复中裂,王君云森居舟中,自分必死;舟师告曰:『惟有划水仙可免』;遂披发与舟人共蹲舷间,以空手作拨棹势,而众口假为钲鼓声,如五日竞渡状,顷刻抵岸,众喜幸生,水仙之力也。余初不之信,曰:『偶然耳!岂有徒手虚棹而能抗海浪、逆飓风者乎』?顾君敷公曰:『有是哉!曩居台湾,仕伪郑,从澎湖归,中流舟裂,业已半沉,众谋共划水仙,舟复浮出;直入鹿耳门,有红毛覆舟在焉,竟庋舟底。久之,有小舟来救,众已获拯,此舟乃沉。抑若有人暗中持之者,宁非鬼神之力乎』?迨八月初六日,有陈君一舶自省中来,半渡遭风,有舟底已裂,水入艎中,鹢首欲俯,而舵又中折,辗转巨浪中,死亡之势,不可顷刻待。有言划水仙者,徒手一拨,沉者忽浮,破浪穿风,疾飞如矢;顷刻抵南嵌之白沙墩,众皆登岸,得饭一盂,稽颡沙岸,神未尝不歆也。陈君谓当时虽十帆并张,不足喻其疾,鬼神之灵,亦奇已哉!

  ·糠洋、蕈洋

  糠洋水面积糠粃半尺;蕈洋水面有物形如蕈,亦积半尺许,皆水沫所成,风涛鼓荡,不淆不徙。自浙中往日本者必过之。

  ·大昆仑

  林道干,明季海寇,哨聚在郑芝龙、刘香老前;图据闽粤不遂,又遍历琉球、吕宋、暹罗、东京、交趾诸国,无隙可乘;因过大昆仑(山名,在东京正南三十里,与暹罗海港相近),见其风景特异,欲留居之。其山最高且广,四面平壤沃土,五谷俱备,不种自生,中国果木无不有,百卉烂熳,四时皆春,但苦空山无人。道干率舟师登山结茅,自谓海外扶余,足以据土立国。奈龙出无时,风雨倏至,屋宇人民,多为摄去;海舟又倾荡不可泊,意其下必蛟龙窟宅,不可居,始弃去。复之大年(国名,在暹罗西南),攻得之。今大年王是其裔也。台湾有老人,经随道干至大昆仑者,尚得详言之。前郑成功以台湾小隘,有卜居大仑昆之志,咨访水程风景甚悉;会病亡,不果行。

  ·琉球

  琉球国在闽省正东,去中国最近。然最小弱,又最贫,商舶从无贸易琉球者,以其贫且陋也。某王于诸国悉朝贡,为通货贸易计。诸国鄙其贫弱,不萌侵夺之念,彼反得以贫弱自安。其于中国,率三岁一贡,所贡硫黄、皮纸而已。其所携财货,惟螺与蚌壳。螺可为篥■〈觱〉吹,即城头晓角是;蚌壳斫之可以镶带。外此则有纸扇、烟筒,其制陋劣,佣儿所不顾。忆吾乡俗语谓厌憎之物,辄曰「琉球货」。陋劣不自今日始,古语已云然矣。

  ·日本

  日本即古倭夷,于海外为莫强之国;恃强不通朝贡,且目中华为小邦,彼则坐受诸国朝贡。夜郎自大,由来久矣。其国事一听将军主之,国君如赘疣,垂拱而已。故其国中构兵,惟将军是争,曾无有放弒其主者;以国柄非所操,篡弒无益,虚被恶名,用是得长守其国。余谓琉球贫弱,日本不闻国政,其开刱之主,殆深得黄、老之学者乎?又治尚酷刑,小过辄死。死有四等:其一灌水,冰满腹则遍挞其身,水散入肢体,又灌之;如此者三,如庞然大瓠,膨胀而死。其二悬肠,割人肛,系巨竹梢,一纵而竹梢上腾,肢体倒悬,大肠尽出。甚者为活烧,以罪人锁系杙上,围绕干柴,四面举火,其人辗转良久而死。又进于此为倒悬殊,不即死,三数日后,头胀如斗,五脏从口中出而死。皆非刑,较地狱罗鬼之惨尤甚。故其民皆畏法,有道不拾遗风。其先,大西洋人觊觎其国,以天主教之言惑之;事露,悉被夷戮。今商舶至彼,必问有无天主教之人。又铸天主像,令人足践而登。若误携一人往,则以其船牵置岸上,尽纳舟人于艎底焚之。自此西洋人无敢复至日本者。其与诸国通贸易处,曰长崎岛。男女肉色最白,中国人至彼,暴露风日中,犹能转黑为白。虽使桓宣武黑王相公往,亦当改观。妇人妍美白晰如玉人,中国人多有流连不归者。今长崎有大唐街,皆中国人所居也。

  ·红夷

  红毛即荷兰国,又曰红夷,一名波斯胡,亦在西海外,实大西洋附庸也。性贪狡,能识宝器,善货殖,重利轻生,贸易无远不至。其船最大,用板两层,斩而不削,制极坚厚;中国人目为夹板船,其实圆木为之,非板也。又多巧思,为帆如蛛网盘旋,八面受风,无往不顺;较之中国帆樯,不遇顺风,则左右戗折(戗读锵,去声;因逆风从对面来,故作斜行,左右拗折,以趁风力之谓也),欹侧倾险,迂回不前之艰,不啻天壤。其在大洋中,恃舶大帆巧,常行劫盗;使数人坐樯巅,架千里镜,四面审视,商舶虽在百里外,望见即转舵逐之,无得脱者。常至日本贸易,日本倭知其为盗,必使中国商舶先归;计程已远,然后遣之。余友顾君敷公能悉其理,谓彼帆虽巧,然巧于逆风,反拙于乘顺;凡物之巧者,不能兼擅,理固然也。若与中国舟航并驰顺风中,彼反后矣。故遇红毛追袭,即当转舵,随风顺行,可以脱祸;若仍行戗风,鲜不败者。况彼船大如山,小舟既畏其压,与战又仰攻不便,安能与抗?彼既恃所长,于诸国舟航,一切易视。常屡侵交趾;交趾人创为小舟,名曰轧(音穵),船长仅三丈,舷出水面一尺,两头尖锐,彷佛端阳竞渡龙舟;以十四人操楫,飞行水面,欲退则返其棹,变尾为首,进退惟意,俨然游龙。船中首尾各架红衣巨炮,附水施放,攻其船底,底破即沉。虽有技巧,无所施设,于是大败。至今红毛船过广南,见轧船出,即胆落而去。中国东南半壁皆大海,不无侵扰之虞;轧船之制,亦所宜讲。往时郑成功取台湾,与红毛陆战,彼所长惟火器,机发即燃,不劳点焠,尺寸小物,力牟巨炮;外此,则攻战之理皆谬。又足蹑高底,不便疾行,多被杀伤,卧不能起;将卒前取其首,辄为鸟炮所中,皆不敢近;复视其尸,盖两胫间皆缚小炮,以膝对人,其炮自发;犹以伤残之躯,搏捖人命,可谓至死不僵者矣。又凡所居处下,必藏火药;事急,辄发其机,屋与人皆为飞灰,志不受戮辱。舟底亦然,急则自毁,帆樯之巧,终不示人。故诸国罕能效其制者。

  前有红毛船,遭风误过半线洋,遇浅船胶,彼知无复去理,乃以布帆围蔽其舟,即于舟中另造小船,三日而成;郑氏视为釜鱼,方集战舰攻之,彼悉登小船,扬帆而去。良久,机发,大船自毁;人服其警。又舟中百物俱备,造作小船需用物料,不假外求;数不可及。

  ·西洋国

  西洋国在西海外,去中国极远。其人坳目隆准,状类红毛。然最多心计,又具坚忍之志。析理务极精微,推测象纬历数,下逮器用小物,莫不尽其奇奥;用心之深,将夺造化之秘,欲后天地而不朽。苟有所为,则静坐默想,父死不遂,子孙继之;一世不成,十世为之。既穷其妙,必使国人共习而守之,务为人所难为。其先世多有慧人,入中国窃得六书之学。又有利马豆者,能过目成诵,终身不忘。明季来中国,三年遍交海内文士;于中国书无所不读,多市典籍,归教其国人,悉通文义。创为七克等书,所言虽孝悌慈让,其实似是而非;又杂载彼国事实,以济其天主教之邪说,诱人入其教中。中国人士被惑,多皈其教者。今各省郡、县、卫、所皆有天主堂,扃闭甚密,外人曾不得窥见所有;不耕不织,所用自饶。皆以诱人入教为务,谓之化人。彼国多产白金。自明时已窃处粤之香山澳,虽纳贡赋,而丑类实据我边陲矣。又岁运白金钜万至香山澳,转送各省郡邑天主堂,资其所用。京师天主堂屋宇宏丽,穑垣周复。又制为风琴、自鸣钟、刻漏、浑天仪诸器,皆神镂鬼斧,巧夺天工,为费不可量;穷年积岁,制造不辍,不藉中国一钱。余谓红毛密迩西洋,自是同类,英圭黎、咬■〈口留〉叭皆西洋小国,宜为兼并,不足深怪;独怪吕宋在东海外,远过中国万里,亦为所踞,此其心宁有厌足乎?闽人多有逐利吕宋者,谓红毛政令,一如西洋之法,分吕宋地为二十四郡,有西洋化人共操其柄。禁民不得昼作,必使昼寝夜兴;又寝室不容闭户,夫妇共寝榻上,逻者时时绕榻前侦视。有女及笄,父母不得主婚配,必候巴黎按选(称僧曰巴黎)。其稍有姿者,率为巴黎所留;色衰放归,始令择配。父母死,人子不得殓埋;巴黎假度亡之说,舁诸万人坑中。积久,坑溢,扬灰弃之。民人有资,岁与中分;四岁之后,十不存一矣。其禁昼作者,防民之叛也;岁中分其资者,务贫其民,使不得为所欲为也;死者不令■〈疒〈癶上土下〉〉埋,恐山川毓灵,复生英杰与争国也:用意设想,皆在人情之外。夫秦王焚书坑儒,禁偶语,徙豪杰,以弱天下之民,欲令子孙自一世、二世以至万世,长有天下,虽同此心,未至若是酷。假令此辈得志,其祸尚忍言哉?人情莫不恋故乡而安本俗,若弃父母,捐家室,而反为利者,已非人情矣。计中国郡、邑、卫、所,天主堂何止千余百区,而居堂中丑类,不下数万人,皆捐其父母妻子远来,必有所为矣。为名乎?为利乎?为游中华之名山大川,观中华之礼乐政教乎?其国君岁驱其民于中国,又岁捐金钱钜万资给之,曾无厌倦,果为朝会纳贡来乎?抑岁岁饥馑,移民以就食于中国乎?既无一于此,殆复何求?其有欲存焉,不待智者然后知也。而堂堂中国,曾无人能破其奸,已为丑类齿冷。脱有不信余言者,试问日本何以禁绝丑类,不令蹈其境乎?今而后尚有从其教而褒扬之者,请以巴黎选女之事告之。

  日本(复见)在中国正东。自南言之,去中国甚远,由宁波渡海,水程三十五更。北接朝鲜;朝鲜去辽阳密迩,既渡鸭绿,便可驰驿而往,与中国在断续间,谓之连属亦可。

  台湾(复见)南北三千里,东西三百里,去厦门水程十一更。中有澎湖为泊宿地,处东南四达之海,东西南北,惟意之适,实海疆要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