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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獻叢刊·第166種】雅言

 台灣文獻叢刊

  【第 166 種】

  雅言

  .作者:連橫

  .原書頁數: 0130 頁

  ●書籍簡介

  第一六六種「雅言」

  本書(一冊一三○面七八、○○○字)全一卷,連橫撰。民國二十二年,作者(閱歷見前)自臺北回臺南,在當地一三六九小報」發表「雅言」專欄,連載百號,都二百四十七則;其第二百四七則為「自跋,文曰:「拙著「雅言」至今已達百號,暫焉停止。他日當與未刊者合印單本以就正方家也。今本即將「自跋」略去,續以未刊餘稿而合為一書。書中部分記述關於臺灣方言事例,直與「臺灣語典」(刊列第一六一種)相發明。其他包括里諺、民謳、童話、彈詞等,亦屬語言研究之延展。此外,并旁及燈謎、隱語、對聯、乩詩、籤詞、祀曲、戲劇、音樂、技藝、歌舞、吟社、詩鐘、書畫、金石、雕刻、圖繪、建築、珍藏、碑碣、勝蹟、考古、泉布、服飾、工藝、染織、物產、風俗以及掌故等,包羅至廣。全書共三百零四則。

  ●序號   篇名

  1  弁言

  2  一

  3  二

  4  三

  5  四

  6  五

  7  六

  8  七

  9  八

  10  九

  11  —○

  12  一一

  13  一二

  14  一三

  15  一四

  16  一五

  17  一六

  18  一七

  19  一八

  20  一九

  21  二○

  22  二一

  23  二二

  24  二三

  25  二四

  26  二五

  27  二六

  28  二七

  29  二八

  30  二九

  31  三○

  32  三一

  33  三二

  34  三三

  35  三四

  36  三五

  37  三六

  38  三七

  39  三八

  40  三九

  41  四○

  42  四一

  43  四二

  44  四三

  45  四四

  46  四五

  47  四六

  48  四七

  49  四八

  50  四九

  51  五○

  52  五一

  53  五二

  54  五三

  55  五四

  56  五五

  57  五六

  58  五七

  59  五八

  60  五九

  61  六○

  62  六一

  63  六二

  64  六三

  65  六四

  66  六五

  67  六六

  68  六七

  69  六八

  70  六九

  71  七○

  72  七一

  73  七二

  74  七三

  75  七四

  76  七五

  77  七六

  78  七七

  79  七八

  80  七九

  81  八○

  82  八一

  83  八二

  84  八三

  85  八四

  86  八五

  87  八六

  88  八七

  89  八八

  90  八九

  91  九○

  92  九一

  93  九二

  94  九三

  95  九四

  96  九五

  97  九六

  98  九七

  99  九八

  100  九九

  101  一○○

  102  一○一

  103  一○二

  104  一○三

  105  一○四

  106  一○五

  107  一○六

  108  一○七

  109  一○八

  110  一○九

  111  一一○

  112  一一一

  113  一一二

  114  一一三

  115  一一四

  116  一一五

  117  一一六

  118  一一七

  119  一一八

  120  一一九

  121  一二○

  122  一二一

  123  一二二

  124  一二三

  125  一二四

  126  一二五

  127  一二六

  128  一二七

  129  一二八

  130  一二九

  131  一三○

  132  一三一

  133  一三二

  134  一三三

  135  一三四

  136  一三五

  137  一三六

  138  一三七

  139  一三八

  140  一三九

  141  一四○

  142  一四一

  143  一四二

  144  一四三

  145  一四四

  146  一四五

  147  一四六

  148  一四七

  149  一四八

  150  一四九

  151  一五○

  152  一五一

  153  一五二

  154  一五三

  155  一五四

  156  一五五

  157  一五六

  158  —五七

  159  一五八

  160  一五九

  161  一六○

  162  一六一

  163  一六二

  164  一六三

  165  一六四

  166  一六五

  167  一六六

  168  一六七

  169  一六八

  170  一六九

  171  一七○

  172  一七一

  173  一七二

  174  一七三

  175  一七四

  176  一七五

  177  一七六

  178  一七七

  179  一七八

  180  一七九

  181  一八○

  182  一八一

  183  一八二

  184  一八三

  185  一八四

  186  一八五

  187  一八六

  188  一八七

  189  一八八

  190  一八九

  191  一九○

  192  一九一

  193  一九二

  194  一九三

  195  一九四

  196  一九五

  197  一九六

  198  一九七

  199  一九八

  200  一九九

  201  二○○

  202  二○一

  203  二○二

  204  二○三

  205  二○四

  206  二○五

  207  二○六

  208  二○七

  209  二○八

  210  二○九

  211  二一○

  212  二一一

  213  二一二

  214  二一三

  215  二一四

  216  二一五

  217  二一六

  218  二一七

  219  二一八

  220  二一九

  221  二二○

  222  二二一

  223  二二二

  224  二二三

  225  二二四

  226  二二五

  227  二二六

  228  二二七

  229  二二八

  230  二二九

  231  二三○

  232  二三一

  233  二三二

  234  二三三

  235  二三四

  236  二三五

  237  二三六

  238  二三七

  239  二三八

  240  二三九

  241  二四○

  242  二四一

  243  二四二

  244  二四三

  245  二四四

  246  二四五

  247  二四六

  248  二四七

  249  二四八

  250  二四九

  251  二五○

  252  二五一

  253  二五二

  254  二五三

  255  二五四

  256  二五五

  257  二五六

  258  二五七

  259  二五八

  260  二五九

  261  二六○

  262  二六一

  263  二六二

  264  二六三

  265  二六四

  266  二六五

  267  二六六

  268  二六七

  269  二六八

  270  二六九

  271  二七○

  272  二七一

  273  二七二

  274  二七三

  275  二七四

  276  二七五

  277  二七六

  278  二七七

  279  二七八

  280  二七九

  281  二八○

  282  二八一

  283  二八二

  284  二八三

  285  二八四

  286  二八五

  287  二八六

  288  二八七

  289  二八八

  290  二八九

  291  二九○

  292  二九一

  293  二九二

  294  二九三

  295  二九四

  296  二九五

  297  二九六

  298  二九七

  299  二九八

  300  二九九

  301  三○○

  302  三○一

  303  三○二

  304  三○三

  305  三○四

  ●弁言

  連雅堂先生,是近代臺灣文化界之一「彗星」。先生對於臺灣文化的貢獻是極大的;先生的精神影響,將長留人間,千古不滅。世上曾有多少所謂「風雲人物」,轉眼之間,「雲散煙消」,與草木同腐;以視先生,能無警惕!

  幾年以前,先生哲嗣震東先生看到「臺灣文獻叢刊」的問世,特地拿他先人的全部著作(包括已經印行的與尚未印行的)交給我們,囑為整理;我們也很樂意接受這份委託。幾年以來,已經出版的,有臺灣詩乘(「文叢」第六四種)、劍花室詩集(「文叢」第九四種)、臺灣通史(「文叢」第一二八種);已經排校的,有臺灣語典(「文叢」第一六一種)、雅言(「文叢」第一六六種)。此外,還有一種是先生的「文集」;為求完整,尚在多方徵集資料。

  這本「雅言」,在民國四十七年八月間,曾經許丙丁、黃典權、張振樑、賴建銘諸先生在臺南排印過;他們在書首寫有一篇序文,對本書略作介紹:謂「是集(按指「雅言」)作於癸酉(民國二十二年)前後,時方日化漸厲,華文就微,古都(按指臺南)君子,戚然以懼,思漢情濃,因辦「三六九小報」以寄焉。會先生悵遊歸,見而喜之,撰文為助。既而闢專欄,著「雅言」,連載百號,都二四七則』。

  按原刊第二四七則首題「自跋」,文曰:『拙著「雅言」至今已達百號,暫為停止(按全文二四七則,連載於「三六九小報」一一二~二四一號,共達百號)。他日當與未刊者合印單本以就正方家也』;今已略去,而將未刊餘稿續上,以符先生的原意。

  (周憲文)

  ● 雅言

  連橫 撰

  一

  比年以來,我臺人士輒唱鄉土文學,且有臺灣語改造之議;此余平素之計劃也。顧言之似易而行之實難,何也?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此臺灣文學所以日趨萎靡也。夫欲提唱鄉土文學,必先整理鄉土語言。而整理之事,千頭萬緒:如何著手、如何搜羅、如何研究、如何決定?非有淹博之學問、精密之心思,副之以堅毅之氣力、與之以優游之歲月,未有不半途而廢者也。余,臺灣人也;既知其難,而不敢以為難。故自歸里以後,撰述「臺灣語典」,閉戶潛修,孜孜矻矻。為臺灣計、為臺灣前途計,余之責任不得不從事於此。此書苟成,傳之世上,不特可以保存臺灣語,而於鄉土文學亦不無少補也。

  二

  凡一民族之生存,必有其獨立之文化,而語言、文字、藝術、風俗,則文化之要素也;是故,文化而在,則民族之精神不泯,且有發揚光大之日,此徵之歷史而不可易者也。臺灣今日文化之銷沉,識者憂之。而發揚之、光大之,則鄉人士之天職也。余雖不敏,願從其後。

  三

  臺灣文學傳自中國,而語言則多沿漳、泉。顧其中既多古義,又有古音、有正音、有變音、有轉音。昧者不察,以為臺灣語有音無字,此則淺薄之見。夫所謂有音無字者,或為轉接語、或為外來語,不過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謂臺灣語有音無字,何其傎耶!

  四

  臺灣之語,無一語無字,則無一字無來歷;其有用之不同,不與諸夏共通者,則方言也。方言之用,自古已然。「詩經」為「六藝」之一,細讀「國風」,方言雜出:同一助辭,而曰「兮」、曰「且」、曰「只」、曰「忌」、曰「乎」,而諸夏之間猶有歧異;然被之管絃,終能協律,此則鄉土文學之特色也。是故「左傳」既載「楚語」、「公羊」又述「齊言」,同一諸夏而言語各殊。執筆者且引用之,以為解經作傳之具,方言之有繫於文學也大矣。

  五

  「論語」為孔門記載之書,所謂儒家「雅言」也,而其中亦有「方言」。『文莫吾猶人也,從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今之學者,「文」字為讀、「莫吾猶人也」為句,此從朱子之說也;不知「文莫」二字實為「齊語」,猶言「勉強」;猶曰「勉強吾猶人也」,與下二句語氣較順。蓋今之「論語」,合「齊論」、「魯論」而用之,故尚有「齊語」也。

  六

  「爾雅」為世界最古之辭典,相傳周公所作,而保氏以教國子者。「歲陽」、「月陽」之名,郭璞之註既不明晰,後儒解說尤多附會。蓋所謂「閼逢、旃蒙、柔兆、強圉」者,為一種之方言,且為他族之語;輶軒所釆、象寄所譯,故曰「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也」。余別有「歲陽月陽考」,載「文集」中。

  七

  「楚辭」為詞章之祖,而南方文藝之代表者也。方言之用,尤多異彩:如「荃」之為「君」、「羌」之為「爰」、「些」之為「兮」,則其著也;而靈脩、山鬼、蕙茞、杜衡,更足以發揮鄉土文學之特色。

  八

  自漢以來,作史者多宗龍門。龍門之文章千變萬化,莫可端倪。而「陳涉世家」「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蓋欲狀一鄉人之驚愕欣羨,故用其方言也。楚人謂多為「夥」;「沈沈」,宮室深邃貌:是誠巧用方言者矣。至如「單于」、「閼氐」之名,「當戶」、「且渠」之屬,來自匈奴、載於國史,此如近人之用歐語而譯其音者耳。

  九

  「後漢書」「西南夷傳」有白狼王唐最等慕化歸義,作詩三章;犍為郡掾田恭譯其語,帝嘉之。事下史官,錄其歌。歌本夷語,詁以華言。其一「遠夷樂德歌」,辭曰:『提官隗搆,魏冒逾糟。罔譯劉脾,旁莫支留。徵衣隨旅,知唐桑艾。邪毗■〈糸甚〉■〈糸甫〉,暇潭僕遠;拓拒蘇便,局後仍雜。僂讓龍洞,莫支度由;陽雒僧鱗,莫稚角存』。譯曰:『大漢是治,與天意合。吏譯平端,不從我來。門風向化,所見奇異。多賜繒布,甘美酒食;昌樂肉飛,屈伸悉備。蠻夷貧薄,無所報嗣;願主長壽,子孫昌熾』!此不特採用方言,且採用外夷之方言,以見漢德及遠焉。

  —○

  臺灣廳縣各志均載番歌,譯以華言,大都祀祖、耕田、飲酒、出獵之辭;而男女情歌亦釆一、二,以存其俗。夫人類之進化,先有繪畫而後有文字、先有歌謠而後有文學,此智識發達之程序。臺灣蒙昧之番,尚無文字而有繪畫、尚無文學而有歌謠,故考古學者、歷史學者、民俗學者以此為貴重之文獻。得其遺蹟隻語,詳細研求,可知大體。原人時代之景象亦復如是,如「吳越春秋」所載「斷竹歌」則其例也。其歌曰:『斷付續竹,飛土逐肉』。此則未有文字以前,十口相傳,徵為信史,而為中國最古之歌謠也。

  一一

  「竹枝」、「柳枝」之詞,自唐以來久沿其調;而臺北之「釆茶歌」,可與伯仲。採茶歌者,亦曰「褒歌」。為採茶男女唱和之辭,語多褒刺;曼聲宛轉,比興言情,猶有「溱洧」之風焉。二十年前,李耐儂發行「臺灣文藝雜誌」,曾採數十首,且為評註;擷翠揚芬,感均頑艷,誠浪漫之文學也。近者臺南小報亦載「黛山樵唱」、「消夏小唱」,頗有佳搆。而廈門某氏曾刊臺灣情歌,惜其用字遣辭尚欠斟酌。今之提唱鄉土文學者,何不起而搜羅以存妙製,為藝苑中放一異彩也!

  一二

  「方言」之作,昉於子雲。子雲當西漢之末,郡國上計繹絡都門,懷鉛握鏨記其殊語;退而詁之,以成此書,說者謂可與「爾雅」並行。而漢之方言至今不泯,則子雲之功也。清杭世駿氏有「續方言」二卷,採摭註疏「說文」、「釋名」諸書以補其闕;引據典核極有根柢,亦可以知古今方言之變易也。

  一三

  自是以來,代有作者。若張慎儀氏之「蜀方言」、吳文英氏之「吳下方言」、茹敦和氏之「越言釋」、全祖望氏之「勾餘土音」以及「直音補正」、「廣東新語」等,皆為一隅保存其語。而晉江莊俊元氏有「里言徵」二卷,可為閩南方言之書;惜其捃摭不多、流傳未廣,故知者亦少耳。

  一四

  章太炎先生為現代通儒,博聞強識,著述極多;而「新方言」一書尤為傑作。太炎之自序曰:『方今國聞日陵夷,士大夫厭古學弗講;獨語言猶不違其雅素,殊言絕代之語尚有存者。世人學歐羅巴語,多尋其語根,溯之希臘、羅馬;今於國語,顧不欲推見本始。此尚不足齒於冠帶之倫,何有於學問乎』?又曰:『讀吾書者,雖身在隴畝與夫市井販夫,當知今之殊言不違姬漢,既陟升於皇之赫戲』。案以臨瞻故國,其惻愴可知也。蓋太炎此書,作於有清之季;痛黃冑之不昌、振夏聲於未絕,光復之志見乎辭矣!

  一五

  余之研究臺灣語,始於「查甫」二字。臺人謂男子為「查甫」,呼「查埔」,余頗疑之;詢諸故老,亦不能明。及讀錢大昕氏「恆言錄」,謂『古無輕唇音,讀甫為圃』。「詩」「車攻」:『東有甫草』。箋:『甫草,甫田也;則圃田』。因悟「埔」字為「甫」之轉音。「說文」:『甫為男子之美稱』。「儀禮」:『伯某甫、仲、叔、季以次進』。是「甫」之為男子也明矣。顧「甫」何以呼「埔」?試就閩、粵之音而據之,則可以知其例。福建莆田縣呼蒲田縣、廣州十八甫呼十八鋪,是甫之為圃、圃之為埔,一音之轉耳。章太炎「新方言」謂從「甫」之字,古音皆讀「鋪」或若「逋」。查,此也,為「者」之轉音;「者個」則此個。所謂「查甫」,猶言「此男子」也。

  一六

  「里言徵」所載方言,如鏖糟、漢、謰漫、謱、奊■〈奊,吉代圭〉,與余「語典」所收相同。而「查某」一條,引「封氏聞見錄」謂:『婦人放縱不拘禮度者呼為查,發聲之辭也』。余不以為然。夫「查」為發聲辭,其引可用;然「查某」一語,重在「某」字。女子有氏而無名,故曰「某」;如曰某人之女某氏、某人之妻某氏,此例多見於「左傳」。查,此也,說見前;所謂「查某」,則曰「此女」,猶「詩」「召南」之稱「之子」也。

  一七

  臺灣語之高尚典雅,有婦女輩能言而士大夫不能書者,試以灶下之語言之,曰「饙飰」、曰「煮糜」、曰「渧泔」、曰「倒潘」、曰「餾粿」、曰「芼面」、曰「■〈備灬〉肉」、曰「刉魚」;凡此八語,聞之甚熟,而讀書十年者恐不能知其出處。然則,臺灣語為鄙俗乎?為典雅乎?

  一八

  「日臺大辭典」為督府所編輯,錯謬之多,不遑枚舉。臺灣有「白若雪」一語為形容之辭,「若」呼「惹」、「雪」呼「薛」,正音也;而辭典以為「白白白」三字之變音,不知其何所據?夫中國文學之形容辭,多至疊字成雙,如山之「峨峨」、水之「浩浩」、風之「瑟瑟」、雨之「瀟瀟」,未嘗有用三字者;而編者不知其為正音,遂有此誤。

  一九

  臺灣之語各有來歷,昧者不察,隨便亂書,以訛傳訛,至今未改。臺人謂宰殺曰「刉」,而俗作「刣」字;謂不明曰「普」,而俗作「氆」字;謂緩行曰「徐」,而俗作「趖」字。考「集韻」:『刣,音鐘,刔削物也』;非宰殺之義。『氆,音榜,西夷織絨也』;非不明之義。而「廣韻」:『趖,音梭,疾行也』;與緩相反。蓋因小儒市儈不知「說文」、不明經傳,故有此謬。而讀書不求甚解者亦沿其謬,無怪俗子輩奉「日臺大辭典」為金科玉津也。

  二○

  臺灣之語既有古音古義,又有中土正音,如「紀綱」之呼「起江」、「彭亨」之呼「掽風」、「高興」之呼「交興」、「都好」之呼「誅好」,則其明著者也。夫臺灣之語傳自漳、泉,而漳、泉之語傳自中土。晉、唐之際,閩南漸啟,中土人士之宦遊者日多,則其語言必有存者。以今考之,且有各地方言,若關中語、若蜀中語、若河朔語、若沅湘語,尚雜於臺灣語中;特無人為之分析耳。野史謂鄭氏居臺之時,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蓋七百餘人。是此七百餘人之子孫,必有尚居臺灣;而臺灣語中之有正音,固其宜也。

  二一

  臺灣語中之正音,余既詳載「語典」;又有轉音、有變音,非研究音韻學者不能知。臺人謂「阿諛」曰「阿老」、謂「庶羞」曰「庶秀」,此自然之語調也。今之提倡臺灣語者,將用「阿老」、「庶秀」之音而捨其本義,則臺灣語之範圍狹矣。

  二二

  疊韻連語之字,必有其義而後可通。臺人謂拾曰「卻」,而通用「拾」字;然則,「卻拾」將為「拾拾」乎?謂「迾」曰遮,而通用「遮」字;然則「迾遮」將為「遮遮」乎?蓋「拾」字、「遮」字為習見之字,用之較易;而「卻」字出於張說「虯鬚客傳」、「迾」字出於「漢書」「輿服志」,非讀書有得者不知其義。

  二三

  發語之辭,有音無義,自古已然。「史記」之「伊優亞」、「樂府」之「妃呼豨」,則其類也。臺灣之語亦有此類,然甚少;有之,則就其音而寫之,所以存方言之本色。

  二四

  臺灣方言有沿用漳、泉者,如「恁厝」、「阮兜」、「即搭」、「或位」。若以轉註、假借之例釋之,其義自明。何以言之?「恁,汝等也」;「厝,置也」,引申為居。「阮,我等也」;「兜,圍也」,引申為聚。「即,就也」;「搭,附也」,附則為集。「或,未定也」;「位,猶所也」。雖屬方言而意可通。又如「那是」、「安仍」、「藉會」、「即款」、「忽喇」、「佳哉」、「敢採」、「嶄然」,凡此八語,有音有義,較諸他處方言為文雅。

  二五

  臺灣儷語,每有一用常字、一用偏字,如老曰「老」而幼曰「茗」,勇曰「勇」而弱曰「■〈那,羽代阝〉」,少曰「少」而多曰「濟」,熱曰「熱」而冷曰「■〈氵靚〉」;此偏字也,實非偏字。其見於故事雅記者,用之已久;特淺人不知,以為偏字耳。

  二六

  臺灣有特別之語而與諸夏不同者,臺人謂畜生曰「清生」、犬曰「覺羅」、豕曰「胡亞」。覺羅氏以東胡之族,入主中國,建號曰清;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視如犬豕。而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漸忠厲義,共麾天戈,以挽落日;事雖未成,而民族精神永留天壤,亦可為子孫之策勵也。

  二七

  方言之中,頗難解索;細心思之,亦有其意。臺人謂事之未成曰「要未唏哈」,以為有音無義矣。一日,與洪逸雅品茗,因悟唏哈為瓶聲。蓋水未沸時,瓶聲不作,則不得淪茶;以喻事之未成,尚有待於勉力也。

  二八

  臺人又有「加禮連鑼」一語,謂事尚未就而在進行中也。逸雅因謂「加禮戲」扮演之時,須先連鑼數次,而後出臺;亦以喻事之尚待也。臺謂傀儡曰「加禮」,故「傀儡」番曰「加禮番」。

  二九

  臺南有「無端且出趙簡子」一語,以喻事之唐突。蓋掌中班演「竊符救趙」至平原君出臺,報名之時誤唱「趙簡子」;聞者大譁。此百數十年前事,故老相傳,留為笑柄;今時子弟已少知者。

  三○

  「佗去」、「食未」兩語,為臺人相見相問之辭。細思其言,饒有意義。臺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草萊蒙薉,野獸橫行,土番起沒;一出家門,輒有災害。故詢以「佗去」,用戒不虞;亦守望相助之義也。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手足胼胝,盡力畎畝,猶憂歲歉;故問以「食未」,以祝其平安無事之意。則此兩語,可見我先民慘澹經營之苦。我輩今日之得衣食於斯者,受其賜也。

  三一

  臺灣為漳、泉人雜居之地,平時集會,每相戲謔以資談笑。某莊有廟祀神,泉人以一豬、一羊為牲。漳人見而呼曰:「全豬全羊,真是鬧熱」!蓋「全」與「泉」同音也。泉人以為侮己,顧其徒曰:「將羊移過來,將豬移過去」!則「將」又與「漳」同音也。一捭一闔,機鋒相對,真是妙語解頤。

  三二

  俚言俗諺,聞之似鄙,而每函真理。古人談論,每援用之。『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此武王所引之古諺也。『雖有智慧不如乘勢』;此孟子所引之齊諺也。『得時不怠,時不再來』;此范蠡所引之越諺也。七雄之世,處士橫議,抵掌而談,尤多徵引。而臺灣之諺亦有可取者,如曰『作雞著掅,作人著秉』;此立志論之言也。又曰:『三代粒積,一旦傾筐』;此失敗論之言也。又曰:『賣瓷兮食缺,織席兮困椅』;此自約論之言也。又曰:『三年水流東,三年水流西』;此循環論之言也。余曾捃摭數十語,為之演繹;擬撰一書,名曰「臺灣語學上之人生哲學」。

  三三

  俗諺之中,有一痛快語,則曰『有食燒酒也穿破裘,無食燒酒也穿破裘』;此樂天主義也。夫人生世上,不過數十寒暑,而衣食營之、疾病攖之、憂患乘之、妻子縈之,一日之間為歡幾何?故曰:『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此劉伶之所以頌酒德而王績之所以記醉鄉也。然臺諺復曰:『日出也著備雨來糧』。為未雨綢繆之意,知此者庶不至陷於苦境。

  三四

  天下事之最不平者,莫如「赤腳兮趇鹿,穿鞋兮食肉」之語。漢高、唐太之得天下,何以異是!強者自強、弱者自弱,貧富貴賤之分因之日嚴而平民苦矣。故里諺曰:『做惡做毒,騎馬咯嘓;善討善食,閹雞拖木屐』!此不平之言也。何以言之?盜跖橫行天下,日殺無辜,竟以壽死!孔子聖人也,秉禮懷仁,而轍環終老!善惡之判,既無可憑,何論強弱?欲持其平,在行公道,所謂見者有份也。人人能任其事、人人能食其力,人人能享其自由幸福而天下平矣。

  三五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二姓合婚,百年偕老」;此定盟之頌辭也。故里諺曰:『嫁護雞,隸雞飛;嫁護狗,隸狗走。嫁護乞食,■〈扌官〉葭注斗』。蓋以女子從一而終,雖遭困阨,不忍離異。自戀愛之說興,朝為求鳳、暮賦離鸞,而伉儷之情薄矣。他日有研究臺灣道德之變化者,當就里諺而求之。

  三六

  多子之願,自古已然;華封祝堯,曾傳其語。蓋欲子孫之盛,而室家之昌也。里諺曰:『濟囝■〈忄勿〉認窮』。則以諸子長成,各事其業,無憂衣食也。然其反語曰:『濟囝餓死父』。此非空言,實有其事,且為數年前事。艋舺嫗年七十餘,有子七人。長子舉武鄉薦,雖死有孫;餘亦各小康自立。嫗愛少子,居其家。洎病篤,輿往長子所,長婦不受,謂丈夫已死,不能任喪事;乃赴次子居,次子亦不受。三子、四子咸推諉,而媼死於道上矣。見者大譁,群肆抨擊,少子乃舁歸收殮;此真倫常之變。嫗非多子,何以至是?里中有生子眾多無力養育者,旁人輒為之嘆曰:『跋落囝兒坑』;亦可以見其慘狀。然則「產兒制限」豈空論哉?

  三七

  青烏之術,其事荒唐;而富人信之,以為既富之後可以增富,子孫且能封侯拜相。嘗有親死不葬,延聘山師,竭力奉承,冀得吉壤。而為山師者多窮骨相,滿口胡言;故里諺曰:『背脊負黃巾,亞別人看風水』。「黃巾」為裹枯骨之用,謂不能葬其親而欲為擇葬;亦以喻己事不為,而欲為人謀事也。其曉事者則曰「福地福人居」,更進曰「有天理亞有地理」;可見風水之無用矣。明太祖既得天下,慮人之奪其子孫天下也,命江夏侯周德興往斷宇內天子氣。德興至南安,見石井鄭氏祖墳,有「五馬奔江」之形,欲毀之。夢一老人告之曰:『留此一脈,為明吐氣』!覺而異之,乃止。其後延平父子效忠明室,保存正朔者三十餘年;而明之天下竟為長白山下之覺羅氏所奪:此則洪武君臣之力之所不為也。嗚呼!帝者之貪愚,亦可笑已(按:「負」古音「倍」。「史記」「夏本紀」:『至於負尾』;「漢書」作「倍尾」,古音通)!

  三八

  臺灣處東南海上,潮流所經,寒熱互至;故其氣候頗與中土不同。而徵之里諺,曆驗不爽。如曰:『六月初三雨,七十二雲頭』;又曰:『芒種雨,五月無乾塗、六月火燒埔』;又曰:『六月一雷止九颱,九月一雷九颱來』;又曰:『雨前濛濛終不雨,雨後濛濛終不晴』。故老相傳,實由經驗;田夫漁子,豫識陰晴。此如巢居知風、穴居知雨,有不期然而然者也。

  三九

  風信曰「暴」,亦曰「報」。初起時,謂之「報頭」;風力漸大,行船者忌之。「臺灣府誌」所載有「玉皇暴」、「媽祖暴」、「烏狗暴」、「白鬚暴」凡數十名,各有時日。如正月初九為「玉皇暴」,相傳玉皇誕辰。是日有暴,則各暴皆驗;否則,未可憑準。故里諺:『天公那有報,眾神藉敢報』。又曰:『烏狗報白鬚』,言相應也;正月二十九日為「烏狗」而二月初二為「白鬚」。又曰:『送神風,接神雨』。則以十二月二十四日多風而正月初多雨也。

  四○

  南方患熱、北方苦寒,此自然之理也。臺南地近赤道,長年溫燠。冬春之際,常在華氏六、七十度;有時升至八十餘度或降至四十二、三度,不過一、二日而已。里諺曰:『未食午節粽,破裘■〈忄勿〉甘放』。又曰:『正月寒死豬,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播田夫,四月寒死健乖新婦』。亦可以見氣候之激變矣(按臺語呼「牛」為「愚」,與「豬」、「夫」、「婦」葉韻)。

  四一

  淡水為今之臺北,前時管地廣漠,北自宜蘭、南訖大甲,皆淡水廳所轄也。草萊未伐,長年陰霧,罕晴霽。故里諺曰:『淡水是這天,雨傘倚門邊』;可以知其多雨矣。建省以來,山嵐漸斂,民戶日殷,雨雖稍殺;而自冬徂夏,連綿不絕,基隆且稱雨港。是其氣象之陰晴,與臺南迥異矣。

  四二

  禁忌之事,無論文野,環球各族自古留傳。苟以俗諺而考之,可以覘民德之厚薄而民智之淺深也。臺人之言曰:『七不出,八不歸』;此言正月之行事耳。若曰:『■〈忄麥〉借人死,■〈忄勿〉借人生』。則為惻隱之心;雖遇病人借宿,亦不忍拒之也。又曰:『■〈忄麥〉參生疥兮像床,■〈忄勿〉參■〈疒台〉痾對門』;此則恐其感染也。「■〈疒台〉痾」則痲瘋,為遺傳病,潛伏之期頗久;故諺曰:『會過祖,昧過某』。言能及其子孫也。古人之深晰病理,明知傳染而不言傳染,慮聞者之寒心耳。家有天痘、肺癆及諸惡症,則禁親友存問,謂於病者不祥;實則懼見者之不祥,故婉言以拒之。然則此種禁忌,豈遜於衛生昌明之國哉(按臺語「同」曰「像」,相像則相同。會,能也;昧,不能也)!

  四三

  臺人衛生之法,忌飲生水、忌食未熟之物。故里諺曰:『千滾無癀,萬滾無毒』。此種信條,婦孺周知;故少腸胃之病,是誠絕好習憤也。近者「時式」之人,食生魚、飲冰水,自詡文明;而傳染之病多矣。臺人又有言曰:『食龍眼放木耳,食藍茇放銃子』。此二果者消化不易,故禁兒童食之。

  四四

  臺灣山川之奇、物產之富、民族盛衰之起伏千變萬化,莫可端倪;皆小說之絕好材料也。三百年間,作者尚少。同安江日昇氏曾撰「臺灣外記」,載鄭氏四世事,自芝龍入處以訖克塽歸降;而明清遞嬗之際、荷蘭侵略之圖、延平光復之志,收羅殆盡,可謂宏博而肆矣。乙未之役,上海有刊「劉永福守臺南」者,道聽塗說,且雜神怪,未足以語於著作之林也。比年以來,臺人士亦有作者;惜取材未豐,用筆尚澀。唯臺南「三六九」小報有「小封神」,為許丙丁所作;雖遊戲筆墨,而能將臺南零碎故事貫串其中以寓諷刺,亦佳搆也。余以幽憂之疾,閉戶讀書,謝絕外事;因作「板橋夜話」、「霧峰快談」二書,以記臺灣豪族之興替,書各十餘萬言。此書刊行,布諸海內,亦可以覘臺灣社會之變遷而民族精神之沒落矣。

  四五

  「孟子」「齊人」一章,為一短篇小說。余以純粹臺灣語譯之,毫無阻滯。曩在臺北臺灣語研究會上,曾講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命會員筆記,語既融和,辭又達意。蓋以臺灣語之組織自有文法,名辭、動辭、介辭、助辭亦有規律。特淺人不察,以為有音無字,隨便亂書,致多爽實;一篇之中,黑白參半,而臺灣語之意義失矣。故欲以臺灣語而作小說當無不可,但不可為非驢、非馬之文章耳。

  四六

  「九尾龜」之「蘇白」、「廣東報」之「粵謳」,生長其地者類能知之。以臺灣語而為小說,臺灣人諒亦能知,但恐行之不遠耳。余意短篇尺簡,可用方言;而灌輸學術、發表思潮,當用簡潔淺白之華文,以求盡人能知而後可收其效。夫世界進步日趨大同,學術思潮已無國境。我輩處此文運交會之際,能用固有之華文可也、能用和文可也,能用英、法、俄、德之文尤可也;則用羅馬字以寫白話文亦無不可。但得彼此情素互相交通,雖愛世語吾亦學之。故今之臺人士,一面須保存鄉土語言、一面又須肄習他國文字,而後不至於孤陋寡聞也。

  四七

  小說未興以前,先秦諸子多作寓言;莊、列之書,尤工載筆。如「七聖迷途」、「愚公移山」,奇文妙文讀之不厭。「臺灣府誌」「叢談」有「古橘岡序」一篇,則寓言也;不知何人所作。其序曰:『鳳邑有岡山,未入版圖時,邑中人六月樵於山,忽望古橘挺然岡頂。向橘行里許,有巨室。由石門入,庭花開落,階草繁榮;野鳥自呼,房廊寂寂。壁間留題詩語及水墨畫跡,鑱存各半。比登堂,無所見;惟一犬從內出,見人搖尾,絕不驚吠。隨犬曲折,緣徑恣觀,環室皆徑圍橘樹也。時雖盛暑,猶垂實如碗大。摘食之,瓣甘而香,取一、二置諸懷。俄而斜陽照入,樹樹含紅;山風襲人,有淒涼意。輒荷〔樵〕尋〔歸〕路,遍處識之。至家以語,出橘相示,謀與妻子俱隱。再往,遂失其室,並不見橘』。此則陶靖節「桃花源記」之類也。顧彼為漁夫而此為樵客,遙遙相對;且有移家之志,可謂不俗。豈作者亦欲避秦歟?苟有其地,吾將居之。

  四八

  臺灣開闢未久,故事頗多。余撰「臺灣通史」,極力搜羅,以成此書。其瑣細別為「贅談」,如「打貓」、「打狗」則其一也。先是,延平郡王入臺後,以生番散處岩谷,獵人如獸;乃自唐山購來兩虎,放之山中,欲與生番爭逐。兩虎分行,牝者至諸羅之北,番以為貓也,噪而擊之,因名其地為「打貓」;牡者至鳳山海隅,為番撲死誤為狗,而號其山為「打狗山」。此雖荒唐之言,以今思之,足見當時景象。蓋當鄭氏肇造,拓地未廣,政令所及不過天興、萬年,其餘則番地也。故番人之以虎為貓,比之「指鹿為馬」者尤為有理。

  四九

  臺南有「打鼓山十八哈籃」之語;蓋謂埋金十八窖,有福者方能得也。按陳小崖「臺灣外紀」謂:『明都督俞大猷討海寇林道乾,道乾戰敗,艤舟打鼓山下。恐復來攻,掠山下土番殺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於海。相傳道乾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異果,入山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懷歸,則迷失道』。

  五○

  林道乾既去臺灣,竄呂宋;官軍復征之,乃走勃泥,攘瀕海之地而居焉,號「道乾港」。勃泥則婆利,今之婆羅洲。道乾慮為人並,鑄大砲,以備戰守。既成,試放砲裂,被炸死;故臺南有「林道乾鑄銃撲家治」之諺,以言害人自害也(按臺語自己曰「家治」,為「咱的」之變音)。

  五一

  鹿耳門在安平之西,荷蘭、鄭氏均扼險駐兵,以防海道;清代因之。住民數百,佃、漁為生;亦有廟宇祀天后。道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大風雨,曾文、灣裏兩溪之水漰湃而來,鹿耳門遂遭淹沒。三郊商人素為海上貿易,憫其厄,每年是日設水陸道場於水仙宮,以濟幽魂;佛家謂之「普渡」。故臺南有「鹿耳門寄普」一語即言其事,亦以喻無業者之依人餬口也。

  五二

  呂祖廟在臺南市內,前時有尼居之,不守清規,冶遊子弟出入其間;眾多訾議,遂有「呂祖廟燒金,糕仔昧記提來」之諺。謂晉香者以此為歡場,樂而忘返也。事為有司所聞,逐尼出,改為「引心書院」。

  五三

  延平郡王肇造東都,保持明朔;精忠大義,震曜坤輿。臺人敬之如神,建廟奉祀,尊之為「開臺聖王」、或稱「國姓公」,未敢以名之也。野乘所載、故老所傳,頗多神話;為錄一二:「臺灣志略」謂:『鄭氏攻略臺灣時,荷蘭揆一王夢一丈夫冠帶騎鯨,從鹿耳門而入。及覺,則鄭氏舟師已由港進。倉皇拒戰,遂舉城降』。「淡水廳志」曰:『國姓井,在大甲堡鐵砧山巔。相傳鄭氏屯兵大甲,以水多瘴毒,乃拔劍斫地得泉,味清洌』。又曰:『鸚哥山,在三角湧;與鳶山對峙。相傳吐霧成瘴,鄭氏進軍迷路,砲斷其頸』。

  五四

  民謳為一種風謠,所以刺時政之得失;「小雅」「巷伯」之詩,已啟其端。「左傳」所載,尤為刻畫:如宋人之諷華元、鄭人之歌子產,則其類也。班、范兩書,採取尤夥。而臺灣亦有一二:蔡牽之亂,俶擾海上。薛志亮為臺灣知縣,募勇守城,與民同疾苦;而守備吉凌阿號知兵。民間為之謳曰:『文中有一薛,武中有一吉;任是蔡牽來,土城變成鐵』。及平,眾多其功。咸豐初,安邱王廷幹任臺灣縣,性貪墨,折獄徇私。民間為之謳曰:『王廷幹,看錢無看案』!後調任鳳山,死於林恭之亂;妻子、臧獲被殺者二十有八人,吏民無有顧者:亦好貨之罪也。

  五五

  施琅為鄭氏部將,得罪歸清;後授靖海將軍,帥師滅臺。清廷以其有功,詔祀名宦祠。祠在文廟櫺星門之左,臺人士以其非禮,為詩以誚之曰:『施琅入聖廟,夫子莞爾笑;顏淵喟然嘆:「吾道何不肖」!子路慍見曰:「此人來更妙;夫子行三軍,可使割馬料」』!可謂謔而虐矣。

  五六

  童話雖小道,而啟發兒童智識,其效較宏。臺灣所傳如「虎姑婆」、「蛇郎君」、「白賊七」等,饒有興趣;餘則多近迷信。余意我臺文學家當多作童話,採取自然科學及臺灣故事而編之如「伊索寓言」,為兒童談笑之助;且可以涵愛護鄉土之心,亦蒙養之基也。

  五七

  兒歌為一種文學,以其出於自然也;各地俱有,稍有不同。余所收者有四、五十首,純駁參半。茲錄兩篇:一為「閹雞啼」、一為「指甲花」,皆家庭事也。「閹雞啼」云:『閹雞雊雊半,新婦早早起。上大廳,拭棹椅;落灶下,洗碗箸;入繡房,作針黹。大家大官攏歡喜,阿諛兄、阿諛弟,阿諛恁厝父母爻教示』。「指甲花」云:『指甲花,笑微微;笑我陳三■〈忄麥〉嫁無了時。馬前戴珠冠,馬後迾涼傘;笨憚查某困較晏。頭無梳、面無洗,腳帛頭,拖一塊;乳的流,囝的哭。大伯、小叔■〈忄麥〉來食下畫,青狂查某弄破灶』。此歌兩首,一寫勤勞、一寫懶怠;繪影繪聲,各極其妙。若以格調音律而論,則前作較勝(按臺語「善」曰「爻」、「要」曰「■〈忄麥〉」、「阿諛」呼「阿老」,詳載「臺灣語典」)。

  五八

  群兒聚集,互相遊戲,每舉隱語以猜一物,謂之作謎;亦啟發智識之助也。臺灣此等之謎,到處俱有;特意有淺深,故辭有文野耳。如曰:『頂石壓下石,會生根,昧發葉』;猜齒。又曰:『一叢樹、二葉葉,越來越去看未著』;猜耳。又曰:『頭刺蔥、尾拖蓬,在生穿青袍,死了變大紅』;猜蝦。又曰:『一重牆、二重牆、三重牆,內底一兮黃金娘』;猜卵。凡此之類,不遑枚舉;而語能和葉、意無虛設,比之燈前射覆、酒後藏鉤,其興趣為何如也!

  五九

  童謠亦一種文學,造句天然,不假修飾;而每函時事,誠不可解。「國語」之『■〈厭上木下〉弧箕箙,幾亡周國』、「左傳」之『龍尾屬辰,虢公其奔』,尤其彰明較著者。而臺灣童謠亦有此異:『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南唐』:此言鄭延平之起兵也。『頭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此言朱一貴之失敗。『出日落雨,刉豬秉肚;尫仔穿紅褲,乞食走無路』:此言乙未九、十月之景象也。揣其所言,若有默示;豈偶然而合歟?抑天人感應之際現於機微也歟?

  六○

  讖緯之術,學者不言;而漢儒言之,每多附會。豈天數已定,故為隱語,以神其說?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而不可明言之歟?余讀「槎上老舌」,載崇禎庚辰,閩僧貫一居鷺門,夜坐,見籬外坡陀有光,連三夕。怪之,因掘地得古磚,背印兩圓花突起,面刻古隸四行。其文曰:『草雞夜鳴,長尾大耳。干頭銜鼠,拍水而起。殺人如麻,血成海水。起年滅年,六甲更始。庚小熙皞,太和千紀』。是書為明季閩縣陳衎所著。至清人得臺後,王漁洋「池北偶談」載之;且為之釋曰:『雞,酉字也;加草頭、大尾、長耳,鄭字也。干頭,甲字;鼠,子字也:謂鄭芝龍以天啟甲子起海中為群盜也。明年甲子,距前甲子六十年矣。庚小熙皞,寓年號也。前年萬正色克復金門、廈門;今年施琅克澎湖,鄭克塽上表乞降,臺灣悉平。六十年海氛一朝蕩盡;此固國家靈長之福,而天數已豫定矣,異哉』!

  六一

  「赤嵌筆談」載:『宋朱文公登福州鼓山,占地脈曰:「龍渡滄海,五百年後,海外當有百萬人之郡」。今歸入版圖,年數適符;熙熙穰穰,竟成樂郊矣。鼓山之上有石,刻「海上視師」四字,為紫陽所書』。近讀邱滄海先生之詩,以為則指延平;然則宋儒亦有「讖緯」之術矣。

  六二

  「臺灣舊誌」謂:『鳳山相傳,昔年有石自開;內有讖云:「鳳山一片石,堪容百萬人。五百年後,閩人居之」』。「福建通誌」亦謂:『佃民墾田得石碣,內鐫「山明水秀,閩人居之」』。此二石,均不言所在。若果有此,則華人居畫已久;否則,「齊東」之語耳。

  六三

  乩詩為一種神秘,若可信、若不可信;苟以此為實事,則惑矣。「灤陽續錄」載張鷺洲自記巡臺事,謂『乾隆丁酉,偶與友人扶乩;乩贈余以詩曰:「乘槎萬里渡滄溟,風雨魚龍會百靈;海氣粘天迷島嶼,潮聲簸地走雷霆。鯨波不阻三神鳥,鮫室爭看二使星。記取白雲飄緲處,有人同望蜀山青」。時將有巡臺之役,余疑當往;數日,果命下。六月啟行,八月至廈門。渡海,駐半載始歸。歸時風利,一晝夜則登岸。去時飄蕩十七日,險阻異常。初出廈門,則雷雨交作,雲霧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適。忽腥風觸鼻,舟人曰:「黑水洋」。黝然而深,視如潑墨。舟人搖手戒勿語,云:「其下則龍宮,為第一險處。度此可無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魚鼓鬣而來,舉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潑刺,浪湧如山,聲砰訇如霹靂。移數刻,始過盡,計其長當數百里。舟人云:「來迎天使」;理或然歟?既而颶風四起,舟幾覆沒;忽有小鳥數十,環繞檣竿。舟人喜躍,稱「天后來拯」風果頓止,遂泊澎湖。聖人在上,百神效靈;不誣也。遐思所曆,一一與詩語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歟?時先大夫尚在堂,聞餘有過海之役,命兄來到赤嵌視余,遂同登望海樓;並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數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然矣』!按鷺洲名湄,浙江錢唐人;雍正十一年進士。著「柳漁詩集」及「瀛堧百詠」。

  六四

  卜筮之術,見於「周易」。人智未開,乞靈神鬼;自是則有骨卜、鏡卜、金錢卜各種,而「籤詩」亦其一也。臺灣寺廟皆有籤詩,其辭鄙陋,若可解、若不可解;故臺人謂詩之劣者曰「籤詩」,以其不足語於風雅之林也。愚夫愚婦,虔誠禱告,每得一籤,就人解釋;吉凶禍福,信口而談。卜者認以為真,亦可憐已!臺南簽詩,舊時五妃廟最靈,士之熱中功名者多往乞之。故邱滄海「五妃廟」詩云:『三尺土乖同穴望,百枝籤乞進香詩』。則詠其事。

  六五

  臺灣無祀神之曲,唯文廟釋菜,須歌「四平之詩」;其譜頒自禮部,各省皆同。文廟之樂,謂之古樂;八音協奏,溫厚和平,饒有肅雍之象。臺南文廟舊為全臺首學,故設樂局以教樂生。而士人之習樂者,別設樂社,以時演奏,謂之「十三腔」。十三腔者,以小鉦十三面調節音律;其樂器與古樂略同,唯無鐘、鼓、柷、敔,而多絲、竹之屬。其譜傳自中華;若「殿前吹」、「折桂令」、「紫花兒序」則臺南自製,與各地不同。

  六六

  宗教之中,各有音樂,以保其清閟莊嚴之氣象;故梵唄之音、游仙之曲,聞其聲者多超然出世之想。基督教之禮拜祈禱,須歌「贊美詩」;其詩多譯臺語,婦孺周知。蓋基督教之布教,多向普通社會宣傳;故其「聖經」輒譯各地方言,傳人易曉。曩者荷蘭據臺時,牧師嘉齊宇士曾以「摩西十誡」、「耶教問答」譯為番語,以教六社番人;故番人頗恭順,則宗教之力也。

  六七

  臺灣之劇凡數種:曰「亂彈」,即正音也;曰「四平」,則崑曲之支流也;曰「老戲」,即樂律似崑而曲為南詞;曰「戲仔」,即七子班,猶古之小梨園也——唱詞道白,皆用泉音,其所演者亦多泉州故事,如「荔鏡傳」、「護國寺」等。又有傀儡班、掌中班,亦泉劇也。

  六八

  「亂彈」之戲,傳自江西,故曰「江西班」。其所唱者,有「京調」、有「徽調」、亦有「崑曲」;如「費宮人刺虎」、「百花亭贈劍」,尤其著也。崑曲文辭美麗、音韻悠揚,非村夫市儈所能領會;三十年來絕少唱者,今已為廣陵散矣。庚子聯軍之役,西太后幸陝;秦中固有「梆子腔」,聞而悅之,召入供奉。及回鑾時,從入京;流傳津、滬。上海班之來臺者遂唱此調,一時頗盛。然「梆子」聲悲而厲,識者以為亡國之音;不及十稔而清社覆矣。

  六九

  「四平」為崑曲支流,亦曰「四平崑」。演唱之劇范圍較小,所謂「征番」、「報冤」、「撲虎」、「娶某」也。三十年來漸就寥落,今已絕跡;唯民間樂社尚有習者。

  七○

  「傀儡」為祀神之劇。開演之時,連鑼數次;乃請所祀之神曰相公爺者,繞場三匝。演者信口而念曰:『路里令,里路令;路令、里令,路路令;里令、路令,里里令;路里令,里路令』。循環雒誦,凡數十語;此真有音無意義矣。翻譯名義集謂咒語不翻,存其實也;故佛藏有顯、密兩部。

  七一

  「掌中班」有南、北曲之分,說白皆用泉語,詼諧盡致;作對吟詩,饒有趣味。且常演全本。雅俗咸喜觀之。

  七二

  「車鼓」、「採茶」,皆民間一種歌曲;亦能扮演小劇。如「桃花過渡」,一男一女粉墨登場,彼唱此酬,辭近淫渫。村橋野店,燈影迷離、游人雜沓,每至僨事;故舊時禁之。

  七三

  三十年來,臺北始有女伶,曰「詠霓裳」。其曲師多京、滬班人,聲調步驟悉如正音;有時且過之,可謂青出於藍矣。「詠霓裳」之伶多名角,或死、或嫁,今已寂然。繼之者為桃園之「永樂社」,亦多佳麗,而紅豆、月中桂且以抑鬱死。余有詩云:『酒徒散盡佳人老,說到看花便惘然』!思之深喟。

  七四

  臺北近有歌仔戲,亦曰白話戲;則由「車鼓」、「採茶」而演進者也。其說、唱皆用臺語,且能演「亂彈」所演之劇,故婦女喜觀之。然編劇者既無藝術觀念、演之者又多市井無賴,故每陷於誨淫敗俗之事。余意此劇頗合鄉土文學,如得有心人而管理之,腳本、腳色均為選擇,求適時代,為社會教育之補助;則其號召感化力,比之改良戲、文士劇尤為易易。

  七五

  傀儡班、掌中班之外,又有影戲。剪皮為人,施以五彩,映影於幕,如走馬燈;亦有彈唱,入夜演之。臺人謂之「皮猴」。故里諺曰:『一冥看夠天光,知皮猴一目』。以喻人之不曉事也。■〈忄勿〉皮猴之戲,今已甚少,唯臺南鄉間尚有演者。

  七六

  臺灣音樂有「南管」、「北管」之分。「北管」樂器、曲調與「正音」同,亦能登臺扮演;所謂「子弟班」也。「南管」則「南詞」,其曲多泉州文士所製,取材富麗,音韻抑揚,又多兒女子事,使人之意也消。「北管」之聲宏而肆、「南管」之聲緩而悲,則民俗之異也。「樂記」曰:『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於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故慎所以感之』。然則音樂之關於人性也大矣。

  七七

  海海通以前,臺之商業與泉州關連;「一府、二鹿、三艋舺」,亦多泉人貿易。故勾闌最重南詞,以泉人之好之也。泉船載貨,北自天津、牛莊,南訖暹羅、呂宋,一年數至,貨物充積;操其奇贏,頗肆揮霍,故勾闌亦盛。及各國互市,輪船來往,泉船漸失其利;而藝旦亦唱北曲。然北曲流傳既久,失其本真,士人復少知者。光緒十七年唐景崧任布政使司,為母介壽,特召上海班來演。當是時臺北初建省會,遊宦寓公簪纓畢至,大都中土人士,雅好京調;勾闌從而習之,而南詞遂微微不振,是亦風氣使然也。

  七八

  「駛犁歌」為鄉間一種音樂,則農歌也。田家作苦,歲時伏臘拊髀擊缶,而歌嗚嗚。故楊惲之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為』?此誠善寫田家之苦樂矣。臺灣之駛犁歌,大都有聲無辭,所謂「吚啞啁哳難為聽」也。鄉中賽會,逐隊而出,以一男子駛犁、兩女子驂左右,和以絲竹、節以銅鉦,且唱且行,手舞足蹈。彼輩自有樂趣,固不得以「巴人下里」而儗「白雪陽春」也。

  八○

  「孔雀東南飛」為述事詩,猶今之彈詞也。臺南有盲女者,挾一月琴,沿街賣唱;其所唱者,為「昭君和番」、「英臺留學」、「五娘投荔」,大都男女悲歡離合之事。又有採拾臺灣故事,編為歌辭者,如「戴萬生」、「陳守娘」及「民主國」,則西洋之史詩也。今之文學家,如能將此盲詞而擴充之,引導思潮、宣通民意,以普及大眾;其於社會之教育,豈偶然哉!

  八一

  鄉村之間,有所謂「跳鼓」者,猶今之跳舞也。春秋佳日賽會迎神,廣場之外,綠陰環繞,以一男子抱鼓而立,四人持鑼侍四隅,又有一人舉紅繖;鑼聲一鳴,鼓聲應之,或前或後、或俯或仰、或開或合、或疾或遲,舉繖者隨其進退,繖影繽紛,鑼鼓並作。觀者喝採,曆時始罷;其所以娛神者至矣。夫歌舞之樂,本乎人情;先王制樂,以象其德。故「跳鼓」之技出自鄉中,可與「駛犁歌」相偶也。

  八二

  「樂府」有「靧面辭」,為兒童洗面而作也;曼聲宛轉,聞之心愉。茲錄其語,以與臺灣「育兒歌」相較。「靧面辭」曰:『花紅紅,雪白白,為兒靧面愛兒晰;雪白白,花紅紅,為兒面愛兒容。紅紅花,白白雪,為兒靧面愛兒潔;白白雪,紅紅花,為兒靧面愛兒華』。「育兒歌」則「栲栳歌」,其辭曰:『搖也搖,阿囝■〈忄麥〉困著來搖;嗚也嗚,阿囝■〈忄麥〉困著來嗚。嗚嗚困,一冥大一寸;嗚嗚惜,一日大一尺』。此為一種文學;而發自婦女口中,其愛護兒童之心至矣。

  八三

  臺南勾闌之中,祀一紙偶,曰「水手爺」;即南鯤鯓王之水手也。龜子、鴇兒每夕必焚香而祝曰:『水手爺,腳蹺蹺、面繚繚,保庇大豬來進稠。來空空、去喁喁,腰斗舉阮■〈扌蒙〉,暗路著敢行。朋友勸■〈忄勿〉聽、父母罵■〈忄勿〉驚,某囝加講食撲駢』。此為一種咒語,野蠻人每用之。今勾闌視嫖客為大豬;夜度無資,抑留勿出,則曰吊猴。豬也、猴也,皆獸類也;而狹邪子弟喜為之,可憐可憫!

  八四

  臺北近來有所謂「烏貓烏狗歌」者,事既穢淫,語尤鄙野。而乃攝入聲片,傳布四方;民德墜落,至於此極,亦可哀已!夫欲提倡鄉土文學,必須發揮鄉土之美善,而後可以日進。若作此歌者,必非臺人;否則受人指使,故為違心之言以自汙衊,是臺人士之恥也!因憶昨年秋某週刊曾登小說一篇,載臺北一車伕與其婦詬誶之言,此罵彼訾,見之不快;而作者乃忍寫之,豈非自侮之道乎?余,臺灣人也。臺灣民族之衰落雖至如此,而前途一線之光明,尚有望於今日文學家之指導也。

  八五

  臺灣詩學之興,始於明季。沈斯庵太僕以永曆三年遭風入臺,時臺為荷人所據,受一廛以居,極旅人之困,弗卹也。及延平至,以禮待之。斯庵居臺三十餘載,自荷蘭以至鄭氏盛衰,皆目擊其事;著書頗多,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清人得臺,斯庵亦老矣;猶出而與宛陵韓又琦、無錫趙行可等結「東吟社」,所稱「福臺新詠」者也。當是時,臺灣令沈朝聘、諸羅令季麒光均能詩,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東唱和詩」。荒裔山川,遂多潤色。游宦寓公先後繼起,若孫元衡之「赤嵌集」、陳夢林寧之「遊臺詩」、范咸之「婆娑洋集」、張湄之「瀛堧百詠」,蜚聲藝苑,傳布海隅。而臺人士之能詩者,若黃佺之「草廬詩草」、陳輝之「旭初詩集」、章甫之「半嵩集」、林占梅之「琴餘草」、陳肇興之「陶村詩稿」、鄭用錫之「北郭園集」,或存或不存、或傳或不傳,非其詩有巧拙,而後人之賢、不肖也。夫清代以科舉取士,士之讀詩書而掇功名者,大都浸淫於制藝試帖;元音墜地,大雅淪亡。二三俊秀,自以詩鳴,掞藻揚芬,獨吟寡偶;不過寫海國之風光、寄滄洲之逸興,未有詩社之設也。光緒十五年,灌陽唐景崧任臺灣道;道署固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輒邀僚屬為文酒之讌,臺人士之能詩者悉禮致之。風雅之休,於斯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駐臺北;臺北初建省會,簪纓薈萃,景崧又以時集之。時安溪林鶴年以榷茶在北,亦能詩。一日,自海舶運來牡丹數十盆致諸會;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詩社」。當是時臺人士多以詩鳴,而施耐公、邱仙根尤傑出。二公各有詩集,不特稱雄海上,且足拮抗中原。乃未幾而鼙鼓遠來,風流雲散;回首興亡,真不勝今昔之感矣!

  八六

  乙未之役,輿圖易色,民氣沸騰。中土士夫之眷念臺灣者,為詩頗多;嘉應黃公度京卿有「民主國歌」,語尤悲壯。當是時,易實甫奉南洋大臣之命,視師臺南,有「寓臺感懷詩」六首。和者十數人,如吳季籛之『忽往忽來心上血,可憐化作赤嵌潮』!蓋其慷慨從戎、從容就義,固已蘊於此時矣。余曾摭拾乙未之詩數十首載於「臺灣詩乘」,亦足以資後人之感慨也。

  八七

  「臺灣詩乘」所收,作者約三百人,為詩近千首。自鄭氏以前至於乙未,凡生斯、長斯、宦遊於斯者莫不採入,可謂多矣。二十年來,余既刊行「臺灣通史」以保文獻,又撰「臺灣詩乘」以存文學;余之效忠桑梓亦已勤矣,而猶不敢自怠。一息尚存,此志不泯。余將再竭其綿力,網羅放失,綴輯成書,以揚臺灣之文化。

  八八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昔人所謂海上仙山者也。故自開闢以來,中土士夫之戾止者,多有題詠:如孫湘南之『山勢北盤烏鬼渡,潮聲南吼赤嵌城』;范九池之『金穴玉山那可到?湯泉硫井轉相憐』;陳恭甫之『南屏鼓角三更月,北衛風沙萬里雲』;馬子翊之『滿樹花開三友白,孤墳草為五妃青』:皆足為臺灣生色。今之作者何不著意於此,而乃作此毫無關係之題目!臺灣詩人雖多,而真能為臺灣作詩者,有幾人哉!

  八九

  「海東校士錄」有「新樂府」六章,則為臺灣而作者;曰「保生帝」、曰「鯤身王」、曰「羅漢腳」、曰「伽藍頭」、曰「烏煙鬼」、曰「草地人」,皆本地風光也。「草地人」一首,為李華所作。華,臺灣府治人,道光間廩生。其詩錄後:『臺陽膏腴地,一歲或三熟。可憐草地人,不得飽糜粥!里正催租來促人,林投有洞去藏身;畫伏夜歸饑不忍,歸來惟對甑中塵。曩者城中來,曾見城中客;峨峨稱大家,丹艧間金碧。豐衣美食如山積,不如賣女圖朝夕;使儂莫作溝中瘠,女事貴人兩有益!吁嗟乎,墜茵墜溷莫可知,飛絮飛花豈有擇?君不見:石濠別,幽怨聲;流民圖,涼淒色』!此真為草地人寫照矣。今之佃農,其景象又何如也!

  九○

  三十年來,臺灣詩學之盛,可謂極矣。吟社之設,多以十數。每年大會,至者嘗二、三百人。賴悔之所謂『過江有約皆名士,入社忘年即弟兄』;誠可為今日詩會讚語矣。顧其所作者,多屬擊缽吟。夫擊缽之詩,非詩也。良朋小集,刻燭攤箋,鬥捷爭奇以詠佳夕,可偶為之而不可數;數則詩格日卑而詩之道僿矣。然而今之詩會非擊缽吟無詩,今之詩人非作擊缽吟之詩非詩;是則變態之詩學也,可乎哉?

  九一

  唐人作詩每用方言,宋人之詞尤多用之。而臺灣方言之可入詩者,若「騎秋」、若「禪雨」、若「海吼」、若「迴南」、若「雙冬」、若「九降」、若「蔣鵲」、若「潮雞」,皆雋語也。我臺詩人,當有取而用之者。

  九二

  「竹風蘭雨」,為詩人讚美臺北之景象,以新竹多風而宜蘭多雨也。臺灣地理,大甲中分,南方常暖、北方稍寒。故張鷺洲詩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個四時皆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此雖泛寫臺灣,而實為臺南特色。黃曜墀詩曰:『海內何如此地溫,恆春樹茂自成村;輕衫不怯秋風冷,終歲曾無雪到門』。真是常夏之國,與北戎之凍雨霾風者迥不同矣(按恆春在臺之極南,光緒初設縣;今為郡)。

  九三

  詩鐘雖小道,而造句鍊字、運典搆思,非讀書十年者不能知其三昧。詩鐘之源起於閩中,所謂「折枝」者也。每作一題,以鐘鳴為限,故曰詩鐘。臺灣之有詩鐘始於斐亭,曾刻一集名曰「詩畸」。顧其時所作,不過嵌字、分詠、籠紗數格。今則愈出愈奇,以余所知者凡有十四:一曰「嵌字」,拈平仄兩字而對之,在第一字者曰「鳳頂」、第二字曰「燕頷」、第三字曰「鳶肩」、第四字曰「蜂腰」、第五字曰「鶴膝」、第六字曰「鳧脛」、第七字曰「雁足」;二曰「魁斗」,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之首與對句之尾;三曰「蟬聯」,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之尾與對句之首;四曰「鷺拳」,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之第二字與對句之第六字,或易之亦可;五曰「八叉」,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第一字與對句第二字,或出句第二、對句第三,餘可類推;六曰「分詠」,以一雅一俗,成為一聯;七曰「籠紗」,眼字兩字一平一仄,隱而能著、見之則知;八曰「晦明」,眼字二字仍分平仄,一用籠紗之法、一用嵌字之法;九曰「合詠」,無論寫景言情、詠物懷古,但須嵌一絕無相關之字,讀之如無痕跡;十曰「鼎足」,以成語三字為眼,則嵌二字於出句之首尾、一字於對句之第四字,互調亦可;十一曰「碎錦」,以成語四字或五字為眼,嵌於兩句之內,眼字不得相連;十二曰「流水」,以成語四字或五字為眼,嵌於兩句之內,眼字必須順序;十三曰「雙鉤」,以成語四字為眼,順序分嵌於兩句之首尾;十四曰「睡蛛」,以四字為眼,每句分嵌二字必須相連、且須相對,又應變化本義,而後合式。

  九四

  十四格之中,最難者為「籠紗」、「流水」、「雙鉤」、「睡蛛」及「合詠」、「嵌字」。今之作者多誤「分詠」為「籠紗」,蓋分詠系拈兩事物,雅俗並陳,各詠其一;而籠紗則僅擇兩字,一平一仄分罩成聯,不得以空句而塞責也。試就「東海鐘聲」所選者錄其一二:「籠紗」如「元旦」云:『唐代合呼才子姓,吳宮初進美人名』;「流水」如「山中春雪」云:『山繞中條雲不斷,春歸上苑雪初融』;「雙鉤」如「半夜中宮」云:『半畝蛙喧聲破夜,中天蟾冷影沈宮』;「睡蛛」如「萬物歸之」云:『流水何之歸海白,春風煦物萬山青』。

  九五

  「合詠」、「嵌字」,有時容易,有時甚難;唯在作者之運用耳。余刊「臺灣詩薈」,曾以「蝴蝶蘭嵌春字」徵詠,作者頗多。其佳者,如一鷗之『佩來未覺春如夢,撲去方知國是花』;鏡泉之『舞罷春風芳竟體,夢回楚水化前身』;醉月之『幽香春入滕王帖,素艷詩吟謝逸篇』;顯升之『慕名客自恆春至,入夢人分楚畹香』;述公之『幽谷春花述曉夢,比鄰新釀借芳名』:皆佳句也。

  九六

  光緒紀元,沈文肅公視師臺南;奏建延平郡王祠,從臺人士之請也。祠成,文肅自撰一聯云:『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陷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此外尚多佳搆:如夏觀察獻綸云:『天地間有大綱,耿耿孤忠,守正朔以挽虞淵,祗自完吾氣節。古今來一創局,茫茫荒島,啟沃壤而新版宇,猶思當日艱難』。周太守懋琦云:『獨奉勝朝朔;來開盤古荒』。袁司馬聞柝云:『毘舍之間開一域;崖山而後矢孤忠』。方司馬祖蔭云:『土宇闢滄溟,移孝作忠,天為孤臣留片壤。血誠矢皦日,原心略跡,帝頒曠典報馨香』。張軍門其光云:『生為遺臣、沒為正神,獨有千古。今受大名、昔受賜姓,諒哉完人』!越年,王中丞凱泰巡視臺灣;時適開闢後山,因撰一聯云:『忠節感穹蒼,大海忽將孤島現。經綸關運會,全山留與後人開』。又十年,劉中丞銘傳巡撫臺灣;蒞南試士,亦撰一聯云:『賜國姓,家破君亡;永矢孤忠,創基業在山窮水盡。復父書,辭嚴義正;千秋大節,享俎豆於舜日堯天』。

  九七

  王祠後殿祀翁太妃,其左祀寧靖王及五妃、右祀監國世子與陳夫人。文肅各撰一聯:太妃祠云:『劍影出寒空,烈母合隆當代祀。山光騰絕島,奇兒似為有明生』。寧靖王祠云:『鳳陽一葉盡;瀛臺寸草春』。監國祠云:『夫死婦必死;君亡明乃亡』。祠之兩廡,合祀明季文武諸臣,其姓名載於「臺灣通史」。時侯官陳謨為府學教授,曾與建祠之役;亦撰兩聯:東廡云:『逋播老蠻天,是洛邑頑民、遼東處士;文章傳幕府,聽西臺痛哭、蒿里悲歌』!西廡云:『返日共揮戈,滄海樓船拚轉戰。餘生皆裹革,秋風甲馬倘來歸』!

  九八

  臺南廟宇之楹聯,頗多佳作;劫火之後,毀滅無遺。府城隍廟有一對,不知何人所撰,今猶約略記之。城隍者,所謂獎善殫惡之神也;故語威而毅,儼如酷吏口吻。聯云:『問爾平生,所幹何事:謀人財?害人命?姦淫人婦女?敗壞人綱常?算從前邪謀詭計,那一條孰非自作!到我這裏,有罪必誅:殲汝算!殺汝身!殄滅汝子孫!降罰汝禍殃!看今日凶烽惡燄,有幾個至此能逃』!此真為惡人說法者矣。世有不遵道德、不畏法律而獨懼鬼神,欠債不還、偷盜不認,邀往城隍廟殺雞設誓,則勃然變色,以為冥冥中若有鑑臨之者。乃知神道設教,專治愚頑;民智未齊,尚不足語於無鬼之論也。

  九九

  『鐵馬金戈,萬里歸來真臘棹;錦袍紅燭,千秋高會斐亭鐘』。此唐維卿觀察自書斐亭聯句也。斐亭在道署內,修竹假山,地殊清閟,故「舊誌」有「斐亭聽濤」之景。法越之役,維卿以翰林出關,說劉黑旗歸附遂;授臺灣兵備道。乃修葺斐亭,退食其間,輒邀僚屬為文酒之讌,臺人士之能詩者悉禮致之。扢雅揚風,一時稱盛。今斐亭已毀,鐘聲久沉;憑弔興亡,寧無悽愴!

  一○○

  鳳山以山名,語其形也。前時縣令某,有女美而慧,擅詞藻,曾出一聯徵對,且欲以量邑人士之才。聯云:『有鳳山、無鳳宿,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一時無有對者。以今思之,未得其耦。蓋「鳳兮」二句為成語,故難求凰也。

  一○一

  俗諺,多可作對。茶餘酒後,曾舉一二:如『客人請人客』對『頭對作對頭』。又如『七扔八添九抄十無分』對『一錢二緣三水四少年』。真是天造地設,妙趣橫生。臺南「三六九」小報疊載「新聲律啟蒙」,為趙少雲、洪鐵濤及同好之士所作;悉採里言,復葉音韻,誠可謂本地之風光而藝苑之藻繪也。他日如刊單本,布之海內,亦可為臺灣之特色。

  一○二

  中華改造之年,余在滬上,有以「社會黨」三字徵對者,余以「君王后」對之,頗嫌平仄未調。及歸故鄉,適迎天后,臺人所謂「媽祖婆」者也;余意以對「君王后」,則語調和葉。復欲以「媽祖婆」徵對;洪鐵濤曰:『可對「嬰兒子」』。余曰:『甚工』!蓋「社會黨」等以一名辭而函六義,又可循環互註,莊生所謂「周遍咸三」者,異名而同義者也。近撰「臺灣語典」,有「婦人人」一名,余欲出以徵對;因思「儀禮」有「男子子」可為佳耦。乃知「婦人人」三字,其造語亦有所本也。

  一○三

  燈謎為文人遊戲,而春宵之樂事。我臺先輩之善此者,代有其人。先大父耋耄之年猶好此事,每聞懸謎,欣然而往,夜闌始歸。家中積稿,高至尺餘。余亦好此,與二三友朋時為隱語以相探索。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夫謎,猶其小者。然而玄機巧思,應象無方,鬥角鉤深,億則屢中;比諸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其得失為何如也!

  一○四

  臺人士之謎,除用「四書」、「五經」外,嘗採里諺而取諧聲,所謂「梨花格」者也。「梨花格」之謎,半雜詼諧,或唱漳音、或唱泉音,非本地人不知其妙。如「勺」字打俗語二,猜「作勻,■〈出叕〉一點」。其有用地名者,如「各個」打「半路竹」、「紅紫十千」打「萬丹」、「胸吞雲夢者八九」打「大肚」。此則名正言順,各地可通行也。

  一○五

  延平郡王之詩已載「臺灣詩乘」,而書亦有存者。曩時海會寺僧傳芳巡錫泉州,聞故家黃氏有王書,造門請見;黃氏以海會為北園別墅,與鄭氏大有因緣,慨然相贈。今藏寺中,則以行書而寫周子「太極圖說」者也。比年以來,頗多贗品,素紈不點、朱印爛然,有署「大目」者、有鈐「敕封延平郡王」者;作偽之跡,見之可哂。夫賜姓初名森,字大木,非「大目」也。永曆朝雖封延平郡王,未曾一用;文移書答,但稱「招討大將軍」,豈有平常縑素而蓋王章,且有「敕封」二字?是作偽者之不知史事,昭然若揭矣。

  一○六

  東都初建之時,中土士夫之來者,若徐中丞孚遠、王都憲忠孝、辜御史朝薦、陳參軍永華、李孝廉茂春等,大都宏文積學之士;而沈太僕光文且先入處。余已各採其詩,載於「臺灣詩乘」;其書或傳、或不傳。近時市上竟有贗造太僕書畫者,而自署「光文沈斯庵」!夫太僕字文開,號斯庵;豈有倒書名號之理?且題畫之詩甚劣,復不見於「文開詩集」。然則作偽亦須學問,又豈貪夫所能為哉!

  一○七

  寧靖王術桂,為明宗室;避亂入臺,鄭氏禮之。王善文學、工書翰,東都匾額,多所書。今其存者,唯北極殿之「威靈赫奕」四字;而武廟之「亙古一人」,已為強暴者竊去。然寸縑尺素有傳者,劉家謀「海音詩」註載:『韋明經廷芳云:寧靖王像,十年前見諸重慶寺街某老婦家。婦自言陳姓,其祖曾為鄭氏將,故有此像。像戎裝獨立,儀容甚偉。上綴草數行,筆墨飛舞,則當日絕命辭也。韓孝廉治家亦有王手書杜詩一幀』云。家謀字芑川,侯官人;咸豐間,任臺灣府學訓導。

  一○八

  臺南陳氏宗祠有陳復甫總制手書一軸,草書古格言五行,款書「永曆十六年秋九月復甫陳永華」。筆力矯健而含渾厚,誠足寶也。復甫,福建同安人;延平開府思明之時,授諮議參軍。後任東都總制,興文造士,寓兵於農;制度典章,多所創置(事載「臺灣通史」)。

  一○九

  清代宦游之士,大都能詩、能書;而周芸皋觀察尤善畫。芸皋名凱,字仲禮,浙江富陽人。道光十三年,由興泉永道調臺灣。所作山水,筆與神會;嘗自署「富春江上撈蝦翁」。

  一一○

  劉壯肅撫臺之時,蒞南歲試,鄉人士頗譏其不文。顧壯肅以布衣從戎,積功至陸路提督,授男爵;解甲歸田,養晦讀書。及法人之役,乃起用。余讀其「大潛山房詩集」,多警句,則非不文者也。壯肅之書,除延平郡王祠楹聯外,余於大科嵌蓮座寺見其一聯;聯云:『一品名山,萬年福地』。

  一一一

  輓近談藝之士,輒言呂西村、謝琯樵;二君皆流寓也。西村名世宜,字不翁,同安人。精書法,工篆隸,摹寫迫真。受淡水林氏之聘,館於「板橋別墅」;著「愛吾廬題跋」二卷,門人林維源刻之。琯樵名穎蘇,號嬾雲山人,詔安人。負奇氣,多畫蘭竹,山水尤佳;題詩、作書皆超脫不群。壯年遊臺灣,曆主巨室,居於海東精舍;後入林剛愍戎幕,殉於漳州之役,談者以為有古烈士風。二君之作,鄉人士多有存者。

  一一二

  臺人士之書畫,「舊誌」所載,若王之敬、陳必琛、莊敬夫、張鈺、馬琬、徐元等皆有名藝苑,琬之母某氏尤善水墨蘆雁;顧多不傳。余所見者,有黃本淵、陳維英之書、吳鴻業之畫蝶、王獻琛之畫蟹、林覺之人物、林朝英之花卉,皆足珍貴;但恨少覯耳。夫以臺灣山川之奇秀、風濤之嘖薄、珍禽怪獸之遊翔、名花異木之蔚茂,璀璨陸離,不可方狀;臺人士之生斯、長斯者,能舉當前之變化而蘊蓄之,發之胸中、驅之腕底以自成其藝,豈不美歟!

  一一三

  海桑以後,士之不得志於時者,競為吟詠,以寫其抑鬱不平之氣;而潛心書畫者較少。曩者科舉之時,學書者咸習歐、趙小楷,以符功令;擘■〈宀巢〉大字,每不能書。今則非其時矣;然新進之士視為無用,棄而不學。即欲學矣,而無師承,且無佳帖。夫學書程序,當以臨帖為準繩;帖之優劣,關繫實宏。臺人素吝購書,誰復肯以重金而買一帖?此其所以不進也。今之學子志氣軒然,株守故鄉得過且過,則鋼筆一枝足矣。若欲昂頭天外,渡海而西與中人士相晉接,尺牘之書須求精美,始不貽笑大方也。

  一一四

  畫之美術,無分南北,更無分東西。而今之習畫者,多學西洋,復多模寫裸體美人以博時流之嗜好而計售值之低昂,是畫之生命失矣。有清之季,革命將興,曼殊和尚曾作「翼王夜嘯圖」,印於「民報」;見之神王,乃知一畫之力,其感人有如是也。臺灣今日之景象如何,翹翹畫家胡不寫之,以示諸世上?若乃模山範水、染翠渲紅自成其美,則與擊缽吟之詩同類矣。

  一一五

  篆刻之技,臺灣頗少。余所知者,臺南有陸鼎、新竹有查仁壽。鼎,山陰人;仁壽,海寧人:皆宦遊者。鼎之鐫石,臺南尚有;而仁壽有「百壽章」,現為竹人士所藏。夫篆刻雖小道,非讀書養氣者未能奏刀砉然。余素有志於此,而學之不精,廢然而反。然追撫籀斯、摩挲金石,至今猶不能忘。

  一一六

  安平舊天后宮之後,有兩石像;所謂石將軍者也。余曾考其石質、觀其刻工,一為荷蘭教堂之物,而一則鄭延平墓前之翁仲也。安平天后宮為荷蘭教堂之址,歸清以來改建廟宇,此像則在其間。其石為泉州石,雕一平埔番人半身像,長約二尺八寸。以布纏額又覆其肩;兩手在胸,合握劍柄。觀其眼睛與華人不同,而刻畫手勢亦與華人有異,乃知其為荷人之物也。延平郡王初葬臺灣,「舊誌」雖不載明其地,顧以大勢而論,當在小北門外之洲仔尾。地與安平相近,一水可通,此像則見於此。百餘年前,乃移於安平提標館前以鎮水害;其後復移於此。像為澎湖石,現已折斷,僅存上部自頂至胸,約長三尺二寸,為古武士裝,與南京孝陵、北京長陵之石像形狀相同。但體制略小,當為王墳之物。臺灣三百年間,唯賜姓封王,故有此禮。立其前者應有二石,而一不見,疑為海沙埋沒。蓋自歸葬以後,無人管理,久而荒廢。然則此兩像,均為希世之寶;不特可為考古資料,亦足以見當時之美術也。

  一一七

  一峰亭在三界壇街,為林朝英所建。朝英字伯彥,乾隆五十四年拔貢生。善書畫,精雕刻。曾購藍拔樹頭數百擔,擇其盤根錯節可為器用者,遂得「一峰亭」三字(字大徑尺,筆畫天然,骨瘦而勁,深得顏、柳之神),嵌為榜額,懸之亭上。余幼時猶及見之;法人之役,淮軍將卒借住其中一夜被竊,而匾猶存。海會寺大殿上有木蓮一瓶,高二尺餘,花一、房一、菡萏二、葉三,或舒或捲,不事修飾;亦為朝英所供養,而今亡矣。

  一一八

  光緒初,臺南有名匠馬奇者,善刻木;居做針街。北極殿祀玄天上帝,廟董委造神輿。奇乃選石柳之美者,雕三十六天罡之像,附以花木鳥獸;兩面透澈,接洽無痕。竭三年之力始成,觀者以為全臺第一。乙未之役有兵駐此,鋸為數片,攜之而去。其後有陳瑞寶者,居北勢街之橫街,亦善刻木;然不及奇。

  一一九

  余少時嘗過西轅門街,見一老匠以桃核刻猴,用為扇墜;又能以胡桃雕十八羅漢,鬚眉畢現,嘆為奇絕。曩讀「觚■〈貝養〉」,載明宮中藏有胡桃一枚,一面刻東坡遊赤壁圖、一面刻「前赤壁賦」,驚為神工鬼斧。臺灣所刻雖不及其精微,而亦一種之美術也。

  一二○

  三十年來,我臺藝苑中有一黃土水氏,可謂天授之才也。土水,臺北人;肄業東京美術學校,擅雕刻。畢業之後,聲名鵲起;而天不假年,齎志以沒,亦可悲已!顧其所作,多屬顯者之象,此則環境使然也。夫其人既無可傳,則其象又何足貴!幸而土水有一釋尊下山之象,現存臺北龍山寺。六朝以來,為釋尊造象者,咸在「鹿苑說法」以後,三十二相威儀穆棣。而此為成道之時,孑然下山,容貌清癯,慈祥救世之心靄然流露;非悟徹色相者,不能寫其莊嚴。余謂文學家之作文,當得好題目而作之,方不空費筆墨;而美術家之造象,須求偉大人物而造之,乃得傳之久遠而為後人景仰也。

  一二一

  活版未興以前,臺之印書,多在泉、廈刊行。府、縣各誌,則募工來刻,故版藏臺灣。然臺南之松雲軒亦能雕鐫;余有「海東校士錄」、「澄懷園唱和集」二書,則松雲軒之刻本也。紙墨俱佳,不遜泉、廈。「校士錄」為道光三十年兵備道徐宗幹所取海東諸生之詩文,而「唱和集」則光緒十五年臺南府唐贊袞所輯,唐景崧及其僚友之詩也。松雲軒在上橫街,今廢。

  一二二

  在圖右史,古人所尚。而歷史、地理、民俗、庶物之書,尤須有圖,方足考證。余撰「臺灣通史」之時,曾得明萬曆間荷蘭連少挺氏之臺灣圖,閱今三百年矣;模印卷首,以見當時地勢。又得荷人所繪圖數幅,為荷蘭圖書館所藏而影印者。其中一幅,則荷蘭守將投降鄭延平之圖也;為題一詩:『殖民略地日觀兵,夾板威風撼四溟;莫說東方男子少,赤嵌城下拜延平』。

  一二三

  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役,命大學士福康安率師蕩平;所至繪圖晉呈,高宗御製詩文題於其上。事竣,凡十二幅;鐫銅印刷,頒賜內外臣工。余所藏者,則進攻大里杙之圖也。大里杙為爽文故里,據溪築壘,防守甚固。康安親往督師,因名其地為「平台莊」,則今之「丁臺莊」也。是役,用兵三年,糜費數千萬。「欽定平定臺灣方略」六十卷,余於文瀾閣「四庫全書」中見之;則當時之諭旨、奏疏及善後事宜也。趙甌北「皇朝武功紀盛」,記載此役,亦頗詳細。余撰「林爽文傳」,則博採他書及故老傳聞而參酌之,以求徵實。蓋作史者不得純從官書,亦不可偏信野乘;必於二者之中考其真偽,而後能得其平也。

  一二四

  「臺灣府誌」載:巡臺御史六十七著「臺灣釆風圖考」一卷、「番社釆風圖考」一卷;余求其書,久而未得。「小方壺齋輿地叢書」雖有收入而有考無圖,則編者之失也。

  一二五

  海東書院在寧南門內,為兵備道課士之所。內置講堂,堂前有老榕,為數百年物,謂之榕壇;其旁,則齋舍也。院中藏書甚富,多官局之版,曆任巡道每有購置。乙未之役,悉遭燒燬;府、縣誌版用以摧薪,是誠臺灣文化之不幸矣!

  一二六

  臺灣無藏書之家。所謂搢紳巨室,大都田舍郎,多收數車粟,便欣然自足;又安知藏書之為何事哉!然藏書不難,能讀為難,而後人之能繼起尤難。吾鄉陳星舟先生震曜,純儒也;嘉慶十五年,以優行貢成均。後任陝西寧羌州,歸時得漢、唐碑帖兩篋;子孫不知寶重,蠹食殆盡。余過其家,猶及一見。其後問之,則已投諸火矣,惜哉!

  一二七

  「諸羅小志」謂:『鄭氏時加溜灣開井,得瓦瓶,識者云是唐、宋以前古器。惜其物不傳,亦不知瘞自何時。開闢之先,又何得有此瓶而瘞之耶』?按目加溜灣番社名,即之灣裏街。余家馬兵營,鄭氏駐師之地也。曾祖父時,穿井及丈,得古甕二,高約二尺,腹大口小,蓋以磚,內貯清水;余少時猶及見之。迨余居被毀,遷徙流離,未知棄置何處!蓋臺為海中孤島,自古已有往來;「禹貢」之「島夷卉服」,談者以為則今之臺灣。而「後漢書」之東鯷國,余亦以為臺灣。此後掘地得器,當有秦、漢之遺,豈僅唐、宋之物也哉!

  一二八

  「臺南三郊」現藏玉笏一枚,相傳明寧靖王遺物,前人未有記者。唯福建巡撫王凱泰「臺灣雜詠」註云:『道光間,農人掘土得圭。法華寺僧奇成以榖易之;滌去塵埃,見「朱術桂」三字,知為王物。近已飭藏祠中』。余觀其笏,玉質雕工,均非明代之物;不知王中丞何所見而云?且此笏無字,當時何鏡山之跋已言之;又何以指為「寧靖」?豈古諸侯王皆有執玉,因而附會歟?按「周禮」:『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註:『圭剡上方下』。而此則上下俱方,非圭也;則非王之瑞信矣。余又觀其形,長尺有八寸、寬二寸五分、厚四分五釐,重三斤許;色黝而澤,與近人所傳漢玉絕相類,當為漢代之制。夫既為漢代之製,何以流落臺灣,豈漢人所遺歟?抑後之攜自中土而存於此歟?余聞此笏發見於大南門外桶盤淺莊之園中,為法華寺僧所得;寺祀祝融,以此為神之笏。乙未之役,為人所竊;南人士大憤,籲之官,展轉數月乃歸。是此笏也,固足為臺之寶,又不必繫之寧靖而始貴也。

  一二九

  臺中吳鸞旂丈謂:『光緒間有漁者,於湖日溪中得玉笏一枚,攜至彰化市上求售;不知何人買去』。而臺南趙雲石先生亦言:『光緒初,大岡山麓農人鋤園,獲一玉笏;惜碎為數片』。此二者,余皆未見,不敢判其為何代之物;聞其玉質雕工,有似漢代,誠可異也!夫臺灣為海上荒土,何以有此玉笏;且又一再發見?岡山為鳳山轄內,距臺南東南三十里;湖日在彰化之北:其始皆番地也。荒山幽谷,胡以有此古物?然則臺之開闢或遠在隋、唐以上?他日地不愛寶,發掘愈多;當就石器而求之,以研究有史以前之史。

  一三○

  余撰「臺灣通史」,始於延平建國;而追溯於隋、唐之際,此固有史可徵也。而欲研究有史以前之史,不得不求諸石器。顧其事有難為者:學識未深,則不能鑑別;資力未充,則不能搜羅;時日未裕,則不能考證。余雖有志於此,而索居故里,孤陋寡聞,即有發見,亦無同好之士可相討論;而臺灣有史以前之史,遂不得不俟之異日。

  一三一

  臺灣石器之發見,近來頗多。余所見者,大都耕獵、裝飾之物,屬於後期者也。聞卑南八社尚有巨石文化,則智識尤進。八社為平埔番人,性純良,久與漢人互市。家中每有宋、明瓷器,云其先人由中國商船易來;而其旁復多古墳。是此方之交通或早於前山,當就無史之史而研求之。

  一三二

  臺北圓山之麓,有貝塚焉,堆積纍纍,不可勝數;間有石斧、石鋤之屬,或完、或缺,是為原人所遺。圓山固近海,原人拾貝以食,棄之穴隅,久而成塚;故貝塚之處,掘之則有石器。而圓山所有者,多耕稼及裝飾之用,則其人已進於新石器時代矣。又有一石,高二尺,大五、六尺,面平有稜;實經人力,以資磨礪,謂之砥石。余友張築客聞余所談,曾作「砥石歌」(載於「臺灣詩薈」)。

  一三三

  庚寅冬,臺中林氏新建宗祠,掘地九尺有五寸,獲一石,形如劍而亡其柄;工人不以為意。越數日,乃告林君耀亭。耀亭出以示人,識者曰:『石器也,是為原人之遺。求其旁,當有所得』!而柱礎已合,不可復掘,惜哉!嗣余赴臺中,向耀亭索觀,石長一尺三寸有八分,腹闊四寸五分,腰三寸五分,脊厚五分;刃五釐、鋒二釐,尚利,似為割鮮之器。色微黑而有綠點,光可鑑;其用久矣。然大墩無此石,則全臺近山亦無此石,豈由他處攜來歟?余撰「臺灣通史」引「隋書」「流求傳」,謂『厥田良沃,先以火燒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為刃(長尺餘、寬數寸)而墾之』。臺中固土番之地,近葫蘆墩。葫蘆墩者,「流求傳」中之「波羅檀」,為「歡斯氏之都」。是此石器為當時之物,沉埋土中,閱今一千七百餘年而後出現,亦可寶也。

  一三四

  嘉南大圳開鑿之時,曾於烏山頭發見石器頗多,大都與圓山所掘者相似。蓋臺灣之石器皆屬後期裝飾之物,磨精細,尤為可愛;非如前期之粗劣也。我輩生於今日,處此室中,而一石之小、一器之微,潛心揣摩邃古之生活、社會之組織,能知文化之程度,豈非可欣之事哉!然而世人紛紛擾擾,爭權逐利,互相吞噬,終歸於盡,亦唯供後人憑弔而已。

  一三五

  三十年前臺北新店溪畔,有人掘地,得古磚數塊;現藏臺北博物館,磚色黝而堅,重三斤許,長尺有三寸、寬五寸、厚二寸,底有紋,與「吳中金石錄」所載赤烏磚相似;豈吳人之所遺歟?「後漢書」「東夷傳」:『會稽海外有東鯷人,分為二十餘國;又有夷洲、澶洲。會稽東冶縣人有入海行,遭風流移至澶洲者。所在絕遠,不可往來』。余以地望考之,東鯷即今之臺灣,而東冶為今之福州。自漢早已交通,至三國而有征伐。按「臨海志」謂『吳赤烏中,曾用兵東鯷。當是時吳力方盛,經略東南,閩、粵、交趾均隸版圖;渡海而取珠崖,遂撫東鯷以溝日本』。則吳人之來也,當由淡水溯江而上至於新店流域,築壘駐兵,以鎮蠻族;故有此磚。他日尚得古書、古器而兩考之,必能有所發見,唯在我輩之努力爾。

  一三六

  「澎湖續編」謂:『虎井嶼東南港中,沉一小城,周圍百數十丈,磚石紅色。每當秋水澄鮮,漁人俯視波底,堅垣壁立,雉堞隱隱可數。但不知何時沉沒,滄桑變易,為之一慨』。按虎井嶼之旁為將軍澳,則隋虎賁中郎將陳稜駐師之地。此沉城,或為當時之軍壘沒入海中,而為澎湖留一史蹟也。

  一三七

  荷蘭據臺之時,普陀山僧釋華佑與其友蕭客偕遊臺灣,自蛤仔難入山,躬曆南北。所至,圖其山川、志其脈絡。客,俠士也;腰弓佩劍,饑則射鹿以食,故無絕糧患。華佑既去,主於安溪李光地,未久圓寂。光地愛其書,秘以為寶;閱數世而為某所得,攜至鹿港,某死遂散失。余得其下卷,有圖十三,語多奇異。記云:『諸山名勝,皆蝌蚪碑文,莫可辨識。唯里劉山有唐碑,上書「開元」二字,分明可辨』。又云:『巴老臣人多識字,有讀「論語」、「孝經」者,但茫然作菩薩誦耳』。按里劉今作理劉,在木瓜溪北,其外則花蓮港。巴老臣,未詳何地?以圖觀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禮宛,番社也;則巴老臣當為今之鵲仔埔。余有「釋華佑遊記書後」一篇,考證頗詳(載「文集」中)。

  一三八

  臺灣石刻之最古者,當推「延平郡王墓誌」,今已不存;或當時攜歸石井,亦未可知。余讀鄭克塽所撰「先王父墓誌銘」,謂『王父生平事蹟,先卜葬臺灣,已悉前誌。茲第敘其生卒年月、世系、子姓納諸幽壙,用示後之子孫』。嗚呼,前誌而在,微為一篇大文!且當東都建造之時,無所忌諱,則王之功勳文采昭然炳然,又何至搜求缺漏哉!而最可恨者,莫如舊時府、縣各誌,王之事蹟既不敢言,即王之墓趾亦不一載;執筆者之獻媚新朝,亦可鄙也!然東寧滅後二百三十七年,而余之「臺灣通史」刊行,尊延平於「本紀」,稱曰「建國」,亦可以慰在天之靈矣。

  一三九

  「延平郡王墓誌」既不可見,而鄭氏邱壟之在南者,有「藩府曾、蔡二姬墓」在仁和里、有「皇明聖之、省之二鄭公子墓」亦在仁和里、有「監國世子墓」在鹽埕莊東南,其墓碣皆當時所立。「海音詩」註謂『瑯■〈王喬〉山麓有「小姐墓」,相傳鄭延平葬女處』。按鄭氏治臺,政令所及,僅至天興、萬年;瑯■〈王喬〉為極南之地,榛莽未辟,何以葬女於是?豈傳聞之誤?他日苟至其地而考之,便知真贗。

  一四○

  鄭氏時代之墓,今其存者,有「寧靖王墓」在維新里竹滬莊、「五妃墓」在大南門外桂子山、「定國將軍施公墓」在小東門外瑤竹林、「李孝廉茂春墓」在新昌里、「閒散石虎墓」在法華寺旁(近將遭毀,余為移於夢蝶園內),又有「陳將軍魁奇〔墓〕」〔在〕小南門內米粉埔(今其後人已遷他處);而「臺灣府誌」載「沈太僕光文墓」在諸羅縣,不言其處,未知今尚存否?

  一四一

  陳復甫總制,為臺灣之大政治家;豐功碩德,永留東都。余撰「臺灣通史」之時,曾求其佚事。劉申甫先生謂余:『陳總制之墓在赤山堡六甲莊東北約三里,土名大潭莊,稱為「本院墓」;以總制曾任學院也』。余往其地,崇碑屹立,上書「贈資善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總制諮議參軍監軍御史諡文正陳公暨配夫人淑貞洪氏墓」;乃知其追贈、賜諡,可補諸書之缺。越數年,茅港尾黃清淵君寓書,謂『陳復甫參軍功德在人,千古不泯;而殯宮寂寞,祭掃闃然。聞其墓碣為寧靖王手書,字極雄勁。再閱數年,定為牧兒繫牛之石矣』。余則以告陳氏後人,屬為修理而無有行者。今又十數年矣!保存古蹟、景仰先徽,不獨陳氏子孫之事,亦鄉人士之責也!

  一四二

  「彰化縣誌」載『八卦山,有鄧國公、蔣國公之墓』。余視其碣,鄧公名顯祖,江西宜黃人,不書官職,永曆三十六年十二月立;蔣公號毅庵,福建龍溪人,為副總兵,癸亥季春立。癸亥則三十七年,為東寧滅亡之歲。二公事蹟無考,當為鄭氏部將,戍守半線者;故葬於此。而林圯埔亦有參軍林圯墓,則開闢此地而沒於番害者;至今祀之。

  一四三

  嘉義許紫鏡謂余:『顏思齊之墓在嘉義東南三界埔,俗稱番王墓』。余欲往視,忽忽不果。今紫鏡已逝,未知尚有知之者否?按史:思齊海澄人,以眾據臺灣,鄭芝龍附之。其後延平肇造東都,則基於此。當是時,何斌亦從思齊於臺。斌之子孫,居於鳳山維新里,所謂「前何」、「後何」者也;則其墓亦當在此。

  一四四

  臺南為延平故都,而海上之奧區也;豐碑短碣,頗多佳刻。海桑以來,輒遭廢棄;今其存者,宜為保護,而鄉人士未有念者。二十年前,余擬將臺灣碑記悉為抄錄,擇其佳者影存;資力未充,弗能如願。顧念我臺不少好古之士,又不乏富有之人,而玩弄金石、隨俗浮沉;其所求者,康、乾之瓷器、五彩之花瓶耳。攜之五都,可以貿利。其好名者,則以巨金而購宋、明人書畫珍襲寶藏,誇示儕輩,而桑梓之文獻不關也。嗚呼!我輩為臺灣人而不知保存臺灣之文獻,其何以對我先民哉!余雖不敏,願任其勞。

  一四五

  國姓莊在臺中轄內,有內、外兩莊。內國姓處北港溪畔,距龜仔頭八里;群山環繞,中拓平原。昔為番社,永曆二十四年冬,沙轆番亂,右武衛劉國軒討之;大肚番恐,竄於埔里社,逐之至北港溪,駐軍於此。光緒十八年,林朝棟亦駐軍於此;闢草萊、開阡陌,發見一碑,為國軒所建。文曰:『西望華山貴峻巖,華山何事隔深淵?左倉右庫障屏上,北港南溪匯案前。湖海星辰來拱照,蛟龍關鎖去之玄。三千粉黛同分外,八百煙花列兩邊。可惜生番雄霸據,留將此地待時賢』。此則讚揚山川之偉麗也。朝棟乃改為時賢莊,墾田百數十甲。戊申冬,余淤其地,佃多粵人,而家祀延平郡王。然未見此碑,聞在叢莽中;異日當再訪之。

  一四六

  五妃廟內舊有墓誌一方,嵌於壁上;石大僅尺餘,色黑而澤,刻小楷甚佳。乙未之役,無人管顧,遂被竊。惜從前不抄其文,竟忘其為何人所撰也。寧南門外有五妃墓道碑,為乾隆十一年臺灣道莊年所立,刻巡臺御史六十七、范咸之詩。此碑幸附著城壁,不然,亦馱去矣。

  一四七

  夢蝶園在臺南小南門外,明季龍溪舉人李茂春所建,陳復甫參軍為之記(「臺灣府誌」載之)。歸清後,改築法華寺。園址猶存而碑已非舊,為嘉慶五年李之裔孫夢瓊、宗寅所立。其文曰:『昔莊周為漆園吏,夢而化為胡蝶,栩栩然蝶也。人皆謂莊生善寐,余獨謂不然。夫心閒則意適,達生可以觀化;故處山林而不寂,入朝市而不棼。醒何必不夢,夢何必不蝶哉?吾友正青善寐而喜莊氏書,晚年能自解脫,擇於州治之東,伐茅闢圃,臨流而坐;日與二、三小童植蔬種竹、滋藥弄卉,卜處其中,而求名於余。夫正青,曠者也;其胸懷瀟洒無物者也。無物則無不物,故雖郊邑煙火之所比鄰、游客樵夫之所闐咽,而翛然自遠;竹籬茅舍若在世外,閒花野草時供枕席,則君真夢栩栩然蝶矣!不夢,夢也;夢尤夢也。余慕其景而未能自脫,且羨君之先得,因名其室曰「夢蝶處」而為文記之』。少時余遊其地,有「夢蝶遺蹤」之匾,為臺灣兵備道新建夏獻綸所書;今亡,而園亦日廢矣。追思勝流,寧不感嘆!

  一四八

  「施琅紀功碑」在澎湖媽宮澳。而臺南天后宮亦有琅自撰碑文,以著平台之勳。夫琅為鄭氏部將,得罪歸清;遂藉滿人,以覆明社,其罪大矣!昔宋張宏範為元滅宋,刻石崖山,大書「張宏範滅宋於此」。至明陳白沙先生過其地,為加一字,曰「宋張宏範滅宋於此」。一字之貶,嚴於斧鉞;雖有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

  一四九

  摩崖之書,臺灣較少。同治六年冬,臺灣鎮總兵劉明鐙北巡噶瑪蘭,途次草嶺,草書「虎」字刻石上。石高約四尺、闊二尺,旁雕蓮花;至今尚存,所謂「虎字碑」者也。越嶺數十步,有巨石,大及丈;鐫「雄鎮蠻煙」四字,以金塗之,旁刻律詩一首。明鐙以武將而書摩崖,亦優於文弱儒生矣。

  一五○

  光緒紀元,開山事起。總兵吳光亮帥中軍,自林圯埔刊道而入。至八通關,與秀孤巒對峙,氣象雄偉,喬木蔽天;亙古以來,不通人跡,光亮名之。度關而東,為「雉公關」、為「先鋒印」、為「雷風洞」,皆險絕;遂達「璞石閣」,計程二百六十有五里。光亮頗能書,摩崖刻石,以志奇勳;一曰「萬年亨衢」,在鳳凰山,海拔四千五百尺,字大二尺餘。一曰「山通大海」,在陳有蘭溪之左。一曰「過化存神」,在八通南關:咸峻極不可登。十三年,雲林撫墾局委員陳世烈至其地,亦刻「開闢洪荒」四字以紀開山之伐,石在獅子頭山之麓。而集集東南柴橋頭莊道旁之巨崖,為兵備道陳鳴志撫墾之跡,銘曰「化及蠻貊」。

  一五一

  牡丹之役,沈文肅公視師臺南,奏建安平砲臺,以防海道。既成,文肅手書「億載金城」四字,勒石門上;今廢。光緒十年法人之役,兵備道劉璈駐兵大西門外,距安平二里餘;築壘其間,石刻「永固金城」,字大約二尺,今亦拆毀。

  一五二

  道光間,重修海東書院。曾於西畔掘地,得石刻「文山秀氣」四片,旁有「晦翁」二字,為宋朱文公所書。石大各二尺,不知何時流落至此。府學教授楊希閔記之,並立石於書院牆上;今已為人所竊。

  一五三

  赤嵌樓內舊有鐵碑一方,為荷人所立,大約記載建築之事。光緒間改建海神廟,不知委棄何所。設今而在,必有可觀。曩讀史書,常怪改朝易代之際,輒將從前建築多方破壞;此雖除舊布新之意,而後之來者,寧不恨其不文。臺灣三百年間,民族盛衰,一起一落:荷蘭、鄭氏之物,清人毀之;清人之物,今又毀之。是豈因果循環之理?不然,何其如出一轍耶!

  一五四

  臺灣文學傳自中國,而美術亦受其薰陶。臺南之北極殿、彌陀寺,鄭氏之時之建築也;而天后宮為寧靖王故宅、海會寺則北園別墅,結搆之宏、制度之美,猶見當時氣象。近來各地寺院重修之際,至有改為歐式者。夫寺院而用歐式,已為變態;況不為歐式而為覓覓式,更為丑態。臺南竹溪寺,勝境也;清溪一曲、修竹萬竿,入其中者,翛然無慮。乃為野僧所處,東塗西抹,失其本真;而名剎變為俗窟矣,可痛可恨!

  一五五

  平泉花木、金谷笙歌,繁華靡麗,冠於一時;而事過境遷,鞠為茂草,唯供後人之憑弔而已。臺南有吳園者,為荷蘭甲螺何斌之故居;其水可達安平,港道猶存。嘉慶間,富紳吳尚新改建邸宅,旁拓花園,池水假山、回樓曲榭,高低上下布置得宜,談者以為臺灣第一。顧吳之子孫日就凌夷,至標賣償債,則今之臺南公館也。繼之者為新竹之潛園、臺北之板橋別墅,皆屬中國建築,饒有美術之觀。潛園以築路故,經遭拆毀,唯爽吟閣移於公園之內;而板橋別墅亦多傾圯。先人締造艱難,子孫視之若不甚惜,又豈僅一花一石也哉!

  一五六

  臺灣官署、廟宇大門之外,輒置石獸,雌雄對立,謂之牴牾,為抵災禦患之意;而世人呼為石獅,語其形也。廟之大者,每用盤龍石柱,雕刻精美;大都成於泉人之手,兩柱須費數百金。臺南之天公壇、天后宮皆有此柱,而臺北重修之保安宮、龍山寺尤為莊麗,則美術之不可湮滅也。龍山寺之石刻尚有佳者,是壁間雕琢之物。

  —五七

  官署大門之外,建立照墻;上畫一獸,狀如麒麟,謂之饕餮,戒貪也。饕餮,惡獸名;借喻凶人。「左傳」:『天下之人,以比三凶,謂之饕餮』。註:『貪財為饕,貪食為餮』。

  一五八

  廟宇大門之內兩旁壁上,分塑龍虎,謂之龍虎井,為神教一種之裝飾。臺南廟宇,如興濟宮、靈佑殿、溫陵祖廟均有此物。兵燹之後,每遭毀壞。今其存者,唯嘉義丹霞宮之龍,為名匠葉王所造;旁書「道光癸卯葭月吉旦和雲葉王自手喜作斗謝」,是葉王少時之作也。葉王,嘉義縣治人,生於道光二年;曾從中國陶工學燒瓷之法,渲染五彩,色澤分明,如關壯繆、觀世音、文殊、普賢之像,高僅尺餘,尤為精美,名曰「嘉義交趾」,以交趾亦有此造像也。壁間龍虎,則仿北京燒製琉璃瓦之法而成之,拏騰飛躍,神采奕然;此其所長也。葉王性敦厚,善雕刻。各地廟宇多請造像,乘輿而往,嘗竭數日夜之力以成一物;否則,雖懸重金而不就也。光緒元年卒,弟子數人雖習其藝而不能精。

  一五九

  祀典之廟與眾不同,有櫺星門、有雷鼓、有螭陛;而文廟大成殿之上置有銅鳥,則鴟鴞也。按「詩」「魯頌」云:『翩彼飛鴞,集於泮林。食我桑黮,懷我好音』。鄭箋:『鴞,惡鳥也。泮林,泮宮之林也。以喻聖道之大、感化之宏,雖有惡人亦能仰止而遷善也』。

  一六○

  林爽文之役,大將軍福康安率帥克平,詔建生祠。立碑紀事,下承贔■〈厂外贔内〉,俗曰「石龜」。按張衡「西京賦」:『巨靈贔■〈厂外贔内〉』。注:『贔■〈厂外贔内〉,作力之貌』。「類篇」:『贔■〈厂外贔内〉,鰲也』。「本草」:『贔■〈厂外贔内〉,大龜之屬,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趺象其形。

  一六一

  臺南屋脊之上,或立土偶,騎馬彎弓,狀甚威猛;是為蚩尤之像,用以壓勝者也。按「史記正義」引「龍魚河圖」云:『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獸身人語;造五兵,威震天下,誅殺無遺。黃帝以仁義不能禁止,天遣玄女授帝兵符,伏之。天下復擾亂,帝乃畫蚩尤像,以威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皆為殄滅』。是黃帝之所畫者用以壓人,今則用以壓鬼。然非鬼之害尤酷於鬼,安得無數蚩尤而盡伏之哉!

  一六二

  隘巷之口,有石旁立,上刻「石敢當」三字;亦用以壓勝者。按陳繼儒「群粹錄」云:『五代劉智遠有勇士曰「石敢當」』。故談者以為五代時人。然其用以刻石,則早於五代。宋王象之「輿地碑日記」:『興化軍有石敢當』。注:『慶曆中,張緯宰莆田,再新縣治,得一石,銘曰:「石敢當,鎮百鬼,壓災殃;官吏福,百姓康,風教盛,禮樂張。唐大曆五年,縣令鄭押字記」』。據此,則「石敢當」之刻石,始於唐代;故顏師古註「急就章」云:『石氏敢當,所向無敵』。是則古之勇士,而為秦、漢時人。臺與漳、泉同俗,漳、泉又近興化,故刻石見於閩南。而臺有書「泰山石敢當」者,或以泰山為其里居;蓋以「三國志」管輅「有泰山治鬼」之言,因而附會耳。

  一六三

  朱景英「海東札記」謂:『臺地多用宋錢,如太平、元祐、天興、至道等年號。錢質小薄,千文貫之,長不盈尺。相傳初闢時,土中掘出古錢千百貫,或云來自粵東海舶。余往北路,家僮於笨港海泥中,得古錢數百;肉好深翠,古色奇玩。乃知從前互市,未必不取道此間,畢竟邈與世絕矣』。按笨港則北港,在今嘉義西北;宋代互市則至於此。「讀史方輿紀略」曰:『澎湖為漳、泉門戶,而北港則澎瑚之唇齒;失北港則唇亡齒寒,不特澎湖可慮,則漳、泉亦可憂。北港在澎湖東南,亦謂之臺灣』。「臺灣縣志」曰:『荷蘭入北港,築城以居,因稱臺灣』。是明人固以北港為臺灣矣。北港一名魍港,「福建通誌」謂『萬曆三年冬,廣東海寇林鳳犯福建,總兵胡守仁擊走之。時寇盜略盡,惟鳳遁錢澳求撫,廣督雲翼不許;遂自澎湖奔東番魍港,為守仁所敗。追至淡水洋,沈其舟;鳳復入潮州』。是北港則前之臺灣。惜朱氏所言古錢不載年號,漢歟、唐歟,將近代歟?其詳不得而知也。

  一六四

  安平赤嵌城,為荷人所築;歲久荒廢。數十年來,里人掘地,輒得瓷甕,色微白,高不及尺,上奢而下狹,俗稱宋■〈瓦同〉;或言荷人貯藏火藥之器。

  一六五

  東都肇造之時,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蓋七百餘人。及明亡後,始用清制。清之章服,紅纓、馬蹄、朝珠、補褂,狀頗詭異。薙髮之令,不從而死者數十萬人,所謂「頭可斷而志不可奪」也。朱一貴、林爽文等之起事,皆以光復為號召;漢官威儀,一時重見。今清社已屋,而長衫、馬褂尚流行於漢族之間,且遠被外國;固知衣服之適宜,不以華夷而判也。

  一六六

  故老有言:清人入關時,明之遺臣與約三事:則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官降吏不降也。臺為延平肇造,又多忠義之後,故抱左衽之痛。我家居此二百數十年矣,自我始祖興位公以至我祖、我父,皆遺命以明服殮。堂中畫像,方巾寬衣,威儀穆棣;故國之思,悠然遠矣。

  一六七

  臺灣無冠、笄之禮,男女成婚日始並行之。先期擇良辰,備白布一疋,延福命婦人為之裁製,名曰「上頭衫褲」。成婚後,襲而藏之,為將來收殮之用;所謂有始有終也。男子成婚,皆用清代章服;女子則鳳冠、蟒襖、紅裙、繡靴,儼然明代官裝:則「男降女不降」也。今禮制已亡,各服其服,有新式者、有舊式者、有折衷者,真是無色不有。

  一六八

  「隋書」「流求傳」:『大業元年,煬帝命羽騎尉朱寬入海訪異俗,因至流求。言語不通,掠一人而反。明年,復命寬慰撫之,不從;寬取其甲布而還。時倭國使來朝;見之曰:「此夷耶久國人所用」』。按流求則今之臺灣,夷耶久在西表島近附。甲布為土番之樹皮布,質柔而韌,能斂汗;宦遊之士多用為袒衣,與大甲席同馳名。大甲席者,大甲番婦之所織也;地多藺草,採而編成,摺之不襞、舒之則平。臺灣婦女從之織,其用遂廣,每床值數金或數十金。

  一六九

  臺灣無蠶桑之利,綢、緞、綾、羅之類皆來自江、浙。咸、同間,臺南上橫街有蔡某者設「雲錦號」,始有機織;所出之貨,不遜中土。蓋其撚絲染色,花樣翻新,別出心裁,非他人所得而比也。聞蔡浙江人,為江寧織造局名手;洪、楊之役,避亂來臺,故馳名京邑。光緒大婚,內廷曾命臺灣布政使採辦黃錦。時蔡已死,其家人猶能織造;今已亡矣。

  一七○

  舊時婦女出門,無論晴雨,必持一傘自遮,曰「含蕊傘」;猶漳州「文公兜」之遺意也。今時式女子亦多持傘而意不同,一以守禮、一以助嬌,是亦風俗之遷移也。

  一七一

  唐張鷟「朝野僉載」:『隋帝令朱寬征留仇國還,得金荊癭數十片,木色如真金,密緻而文采盤錯有如美錦,甚香,極細;可以為枕及案面,雖沉、檀不可及』。按此即花樟。臺灣產樟多,有曆千數百年者,根幹生癭,鋸而為片,自成文理;且有山水、花木、鳥獸之形,色黃而澤,性極香:製器熬腦,為用甚廣。隋人不察,誤為金荊,亦足見其寶貴也。

  一七二

  臺灣之山多佳木,而山杉、梢楠、茄苳、石柳尤良。取以制器,質堅色美,固他處所無也。臺灣富家之廳事,素喜裝飾,几案、椅棹之屬,多以山杉、梢楠造之;或以茄苳嵌石柳花卉、人物,極其精細。臺南有所謂七巧棹者,高低寬斜,上下不一,合之成方,用以陳設古玩;每副值數百金。

  一七三

  麻豆、蕭壟各社多植檳榔,籜可為扇,勝於蒲葵。或取其細膩者,以線香炷之,山水、人物濃淡得宜,所謂火畫者也;乃得接以角柄、緗以美錦,每把售錢數百或一、二金。西洋人見而悅之,購以饋贈。今市上雖有檳榔扇而無火畫,遂使一種美術亦與輿圖俱失,惜哉!

  一七四

  葉王之時,彰化有王靈者,亦善燒瓷,為兒童玩具;唯雅片煙斗極精美,每具值數金,嗜煙者莫不珍之。煙斗之上,繪以泥金山水、花卉,筆細而工,歷久不褪;至今猶有藏者。乃知一藝之微,亦足傳世,固不須讀書萬卷而後成名也。

  一七五

  臺灣為產米之地,一日三餐,大都一粥二飯。瀕海貧瘠之區,多食番薯;而澎湖島中且食乾薯簽,以其不堪播榖也。「澎湖紀略」謂澎人以紅薯合米煮粥,謂之「桃花粥」;而「海音詩」註亦謂澎人以海藻、魚蝦雜薯米為糜,曰「糊塗粥」:亦可見粒食之維艱矣。膏粱子弟不知稼穡,一食萬錢猶嫌未飽;若律以「不勞者不得其食」,則此輩當餓死矣。

  一七六

  番薯一名地瓜,產自呂宋;明萬曆間,始傳漳州,由漳入臺。荒坡瘠壤,均可種植,為利甚溥。臺之番薯,以林圯埔為最佳,大如鵝卵,色丹味腴;次則桃園之檜溪,亦肥美。臺南有所謂斗六種者,大約林圯埔傳來;余嗜食之,每飯不忘。薯之滋養當不遜於稻麥,而齊民受惠,誠可謂饋貧之糧也。

  一七七

  年節祭祀之時,每製紅龜,以饋戚友;臺語呼「龜」如「居」,謂可居財也。紅龜有二:曰「米龜」,雕木為龜形,以糯米之■〈米祭〉印之,裹糖及豆沙、麻仁之類。曰「面龜」,以麥粉作之,其餡同;祝壽用紅桃、喪用饅頭,吉凶之禮固有異也。

  一七八

  新正之「年糕」、上元之「元宵」、清明之「薄餅」、端午之「肉粽」、七夕之「糖粿」、中秋之「月餅」、重陽之「麻粢」、冬至之「菜包」,皆年節供祭之物也。而六月十五各家屑米為丸,煮湯食之,謂之「半年圓」;「圓」、「丸」音同,以取團圓之意。按宋周必大「太平園續稿」:『元宵煮浮圓子;前輩似未曾賦此,坐間成四韻。後人因元宵煮圓子,因呼圓子為「元宵」』。

  一七九

  三月十九日,相傳太陽誕辰;實則明思宗殉國之日也。聞之故老,謂明亡之後,遺民不忍死其君,又慮清人猜忌,乃藉言太陽。太陽,日也;日,君象也。故曰「太陽一出滿天紅」,以寓復明之志。是日以面製九豬、十六羊,供為犧牲;則少牢之禮也。今中華再建,日月重光,亦可以慰「景山之靈」矣。

  一八○

  臺俗生子,三朝或滿月,以糯米蒸飯,拌以麻油、豚肉、蝦米、蔥珠,謂之「油飰」;則東坡「仇池筆記」所謂「盤游飯」者也。按「北戶錄」云:『嶺俗,家富者婦產三日或足月洗兒,作團油飯,以煎魚蝦、雞鵝、豬羊、灌腸、蕉子、薑桂、鹽豉為之』。東坡所記「盤游飯」二字語相近,必傳者之誤。臺灣為閩、粵人聚居之地,故沿其俗;不論貧富,必以此分饋戚友。

  一八一

  「泔轉」為烹魚之辭,臺南婦女皆知之。「集韻」:『「泔」音「甘」』;臺呼「庵」。「荀子」「大略篇」:『曾子食魚有餘,曰泔之』。楊勍註:『泔者,烹和之名』。臺南泔魚之法,先以豬油入鼎,次以蔥珠■〈火畐〉焦;乃下魚,以醬油而煮之,味甚美。余曾以此辭詢之臺中、北人士,無有知者。不圖二千年前之語,且為魯人烹和之名,尚存於臺南一隅,寧不可貴!

  一八二

  「臺海釆風圖」謂:『番檨,皮綠肉黃、氣辛味甘,入肝補脾;切片醃久更美,名曰蓬萊醬』。「蓬萊醬」三字甚雅。臺南人以醃檨煮魚,風味極佳,湯可醒酒。蓋臺南烹調之法,多就地取材;故「赤嵌筆談」謂『臺人以婆羅蜜煨肉、黃梨煮肺,亦海外奇製』。

  一八三

  黃檨盛出時,食之過多,則胃起痙攣之症,所謂「檨子痧」也;食破布子則愈。破布子者,樹子也;葉如榆而大,子細若鈕,色黃多漿。與黃檨同熟,互相調劑,誠造物者之巧也。鄉人釆其子入鍋,下鹽煮之,粘合如膠;可佐飯。又與豆腐合烹,濃淡得中,味尤甘美。臺南人雖多食黃檨而無發病者,則破布子之功也。

  一八四

  「菊花魚」為臺南佳饌,其製法與廣東之魚鍋略相似。唯以都督魚切成薄片,湯沸時與菊花同下;夾而食之,清芬甘脆。「菊花魚」之名頗雋永,視之「蒪羹」、「鱸膾」,風呼當不遜矣。

  一八五

  「跳牆佛」,佳饌也;名甚奇,味甚美。福州某寺有僧不守戒,以豬肉、蔬筍和醬、酒、糖、醋納甕中,封其蓋,文火薰之,數時可熟。一日為人所見,僧惶恐,跳牆而逃;因名之曰「跳牆佛」。臺灣亦有此饌,稻江楊仲佐氏尤善調飪。

  一八六

  臺南肴饌之奇者,尚有「半天筍」。「半天筍」者,檳榔也。榦高二、三丈,葉如鳳尾,搖曳空中;遭風摧折,取其葉心,切片炒肉,較之春筍,味尤甘脆。臺南檳榔雖夥而多不忍食;植之數年,樹始及丈,開花結子,歲收其利。故非樹倒難扶,未易嘗此奇味也。

  一八七

  余家馬兵營,有宅十畝,環以美箭。夏、秋間,聞雷鳴,則竹下有蕈挺生,長約二、三寸。凌晨採之,冠初放,□其上皮,色潔白;和肉調羹,風味絕美。俗稱竹菇,余名之曰「玉版蕈」。顧蕈類多毒,釆之必須辨別;有光者勿取、過午勿取。若誤食之,作嘔吐狀;急飲地漿則愈。

  一八八

  臺南點心之多,屈指難數;市上有所謂「擔面」者,全臺人士靡之知之。面與平常同,食時以熱湯芼之,下置鮮蔬,和以肉俎、蝦汁,糝以烏醋、胡椒,熱氣上騰,香聞鼻觀。初更後,始挑擔出賣;宿於街頭,各有定處,呼之不去,恐失信於顧客也。

  一八九

  餅餌之屬,有麥、有稻、有菽、有麻,五花十色,無美不備。臺南有「掽舍龜」者,以糯米為皮、豆沙為餡。相傳富人「吳掽舍」嗜此,鄰人得其法,因以為名;猶酒館之有「伊府面」也。

  一九○

  里諺有言:『食蛇配虎血』。此言凶人之敢為惡事也。食蛇之風,廣州頗盛,且為珍饌;臺之客人亦有食者。以蛇與貓合煮,謂之龍虎斗;與雞合煮,謂之龍鳳會:誠食譜中之奇名也。虎肉不易得,其味如何,知者少。方正學先生「遜志齋集」有「食羊虎肉」詩,亦快舉也;為錄於下:『白額咆哮振山谷,老羝見之驚且伏;一朝強弱兩不存,此肉都歸野人腹。腹中惟恐相啖吞,急呼美酒為解紛;酒酣一醉更懷古,千歲英雄羝與虎』。嗚呼!虎,猛獸也;皆欲得羊而食,抑知更有猛者而食其肉!然則人與人之相食又如何?

  一九一

  昆蟲之屬,大都可食。蔗龜、蜂芽、蠶蛹、土猴,余嘗食之。秋時雨後,土猴頗肥;棄頭及臟,以蒜瓣與鹽納入,用油炸之,比蔗龜尤美。臺無蔗龜,舊時自同安配來為下酒物,今已不見。

  一九二

  荷蘭據臺三十八年,教化土番,從事貿易,其語言當有傳者;而今已不可考。唯「甲萬」一語,尚存我輩口中,且有其物。甲萬形如櫃而小,有木製、鐵製二種;極堅牢,為收藏珍寶、契卷之用。此語傳自歐州,閱今幾三百年,復由日本而入臺灣。

  一九三

  臺灣量地之名曰「甲」,荷蘭語也。鄭氏因之、清代沿之,至今未替。凡方一丈二尺五寸為一戈,二十五戈為一甲;約當中國十一畝三分一釐零,而得日本二千九百三十四坪零。

  一九四

  清代得臺後,慮民之勾番作亂也,沿山一帶,禁出入;築土如牛,為界限。或砌以磚,長數丈,謂之紅線。其後乃設隘戍勇,保衛耕農,內山之利拓矣。今界址雖湮,而臺中之地尚有名「土牛」者,則其跡也。

  一九五

  「蟒甲」則獨木舟,番語也。臺北之「艋舺」,其語源實出於此。乾隆間,大佳臘漸次開拓,華人設肆河畔;擺接番每駕獨木舟至此交易,因呼其地為「蟒甲」。後書「艋舺」,尚文也;「艋舺書院」稱曰「文甲」。

  一九六

  東坡詩:『毛空暗春澤,鍼水聞好語』。自註:『蜀人以細雨為雨毛』;而臺人亦謂細雨為「雨毛」。余意「毛」字當為「雺」之轉音。「爾雅」:『天氣下地不應曰雺』。「詩」「東山」:『零雨其蒙』。蒙,即「雺」也,呼之較重則為「夢」。李商隱詩:『一春夢雨常飄瓦』。夢雨,即雨毛也。

  一九七

  引水溉田謂之「圳」,亦曰「埤圳」。臺人呼「圳」為「浚」、以「埤」為「陂」,實有誤。按「字彙補」:『「圳」音「酬」,江、楚間田畔水溝謂之「圳」』。「說文」:『埤,增也』。牆高曰「垣」、低曰「埤」;非蓄水之義。

  一九八

  福康安之平林爽文也,詔頒內府「大吉祥右旋螺」,以利航海;事後,命存福建藩庫;凡封中山及將軍、總督渡臺,佩以行。聞此螺為康熙時西藏班禪喇嘛晉獻,「聖武記」及「庸龕隨筆」均載之。辛亥革命之役,藩庫被掠,不知尚存也歟?

  一九九

  火炬曰「打馬」,廈門縛篾為之;而臺灣撚紙成條、織之如鞭,中夾一竹,長二、三尺,灌以油。未用時,可以鞭馬,故謂之「打馬」。

  二○○

  婦人粧插之物,若花若蝶,以銀絲承之,宛轉如螺旋,稍動則顫,謂之「勝股」。山海經:『西王母,虎齒戴勝』;則此物也。

  二○一

  「淡色菰」為印第安人之語;科倫布發見美洲,始傳歐土。而臺灣土番謂之「篤馬個」,則由荷人傳入。臺人謂煙草曰「薰」。「說文」:『薰,香草也;從熏』。謂氣能熏人也。又稱鴉片曰「烏薰」。「明史」「暹羅傳」:『貢烏香』。「烏香」,即鴉片。是臺人之稱烏薰,或由暹羅語而變之歟?

  二○二

  海通以來,外貨輸入,每冠以「番仔」二字,如「番仔衫」、「番仔餅」、「番仔火」之屬;所以別內外也。而臺中且呼肥皂為「番仔茶粳」;唯臺南稱曰「雪文」,譯其音且譯其義。雪,洒也;「莊子」:『澡雪而精神』。文,文理也,又為文彩。是一譯名,音義俱備,可謂達而雅矣。

  二○三

  萄葡、苜蓿之名,譯自西域,傳於「漢書」。而臺灣之「檨」字,番語也,不見「字典」;故「舊誌」亦作番蒜,終不如「檨」字之佳。檨為珍果,樹高二、三丈;當從木,如柑、桔、桃、李之類,望文知義。若夫林投之樹、藍茇之果,亦番語也;故名從主人。

  二○四

  臺南地居熱帶,佳果繁多;而南無、菩提、釋迦、波羅密,皆名出「佛典」。是數物者,傳自天竺;語從梵書,固其宜也。

  二○五

  貝多羅、優缽曇,為天竺名花。臺南多有,前人亦有詠者。「臺海釆風圖」曰:『貝多羅花,木本。種自西域,葉似枇杷,梵僧用以寫經。枝皆三叉,花辮六出,香似梔子。臺人但稱為番花,不知為貝多羅也。范浣浦侍御有詩云:「已兼蝶粉與蜂黃,更裹依微紫絳囊。葉似款冬稜較健,花開盛夏氣微香。一叢蓓蕾盈枝發,半卷婀娜小辮長。可是貝多真色相,閒書梵字午風涼」』!又曰:『曇花,則優缽曇,草本。種出西域。有紫、白二種。青葉叢生,或一年數花、或數年不花。懸莖包裹,狀若荷蕊,中攢十八朵;每一日開一朵。梵剎多植之,取十八羅漢之義也。范浣浦侍御有詩云:「一莖數蕊盡叢生,粉暈檀心畫不成。靜態雪花堪比潔,幽香蓮葉與同情。已捐穠豔消塵卻,應散諸香入梵聲。傳是西方來小種,淨因我亦未忘情」』。

  二○六

  「隋書」「流求傳」:『流求多鬥鏤樹,似橘而葉密,條纖如髮之下垂』。按流求即今臺灣。鬥鏤樹為熔樹,臺地多有;今其存者,猶有數百年前物。

  二○七

  「洛陽伽藍記」謂『昭儀寺有酒樹面木』。按酒樹、即椰樹,漿可為酒,亦可生飲;而面木即桄榔,以其皮中有屑如面,可造餅食。唐段公路「北戶錄」謂『桄榔心為炙,滋腴極美』。桄榔,臺南多有,未有食者;唯椰酒則嘗飲耳。

  二○八

  「香祖筆記」謂『鳳山縣有三保薑,相傳明初三保太監所植,可療百病』。「臺灣志略」亦曰:『明太監王三保植薑岡山上,至今尚有產者;有意求覓,終不可得。樵夫偶見,結草為記;次日尋之,弗獲。故得者可治百病』。又曰:『太監王三保舟至臺,投藥水中,令土番染病者於水中洗浴則愈』。按明初中官入臺,諸書所載,或為鄭和、或為王三保,皆永樂時奉使西洋者。岡山在鳳山縣轄,距郡東三十里;是其來臺且至內地,非僅「取水赤嵌」也。

  二○九

  晚春之時,姜始發芽,幼嫩可食;臺人謂之「水薑」。及讀司馬相如「子虛賦」,有「茈薑蘘荷」之句。「索隱」引張楫云:『茈薑,子薑也』。茈音紫,乃知「水」字之誤。

  二一○

  臺北產茶夥,近村農家多植山梔,為薰茶之用;稱曰「蟬薄」。余以為花瓣之薄如蟬耳;既而思之,論為「薝蔔」之誤。「群芳譜」:『薝蔔,花名;色白香濃。陸龜蒙詩:「薝蔔冠諸香」。陶貞白云:「梔子剪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傳即西域之瞻蔔花」:則知其可薰茶矣。又臺北花戶稱素馨為「四英」,茶商亦然。臺灣花卉多用古名,其標異者則中土所無也。村夫俗儒不知其字,簡筆誤書,猶曰「不識」;而所謂縉紳者,亦從而效之,可嘆!

  二一一

  臺南有「皇帝豆」,謂嗣王經嗜此,因以為名。按鄭氏居臺,保持正朔,未嘗帝制自為;或因肇造東都,便宜封拜,為其代行天子之事而附會歟?或曰:豆本名「黃筴」,呼音訛為「皇帝」;猶「承天府」之為「神仙府」也。豆筴長三、四寸,仁偏而大,皮有紅紋;作饌極美。冬、春盛出,他處未見。

  二一二

  「火秧」,即「金剛纂」。叢生成樹,三稜有刺,花小而黃,高及丈。植為籬落,牛羊不敢越;臺人名曰「火巷」,謂可制火(「巷」、「秧」音近)。朱竹垞「靜志居詩話」引廣州諺云:『爾有垣牆,我有火秧』。註:『廣人以作籬落』。是與臺灣同矣。

  二一三

  「愛玉凍」,為臺南特產。夏時用之,可抵飲冰;而府、縣各誌尚未收入。聞諸故老謂:道光初,有同安人某居府治媽祖樓街,每往來嘉義,辨土宜。一日過後大埔,天熱渴甚,赴溪飲;見水面成凍,掬而啜之,冷沁心脾。自念此閒暑,何得有冰?細視水上,樹子錯落,揉之有槳;以為此物化之也。拾而歸家,子細如黍,以水絞之,頃刻成凍,和糖可食;或和孩兒茶少許,則色如瑪瑙。某有女曰愛玉,年十五;長日無事,出凍以賣,人遂呼為「愛玉凍」。余曾以此題徵詠,作者頗多,而林南強兩首均佳;今錄其一,以補志乘之不及。詩曰;『驅車六月羅山曲,一飲瓊漿濯炎酷;食瓜徵事問當年,物以人傳名「愛玉」。愛玉盈盈信可人,終朝釆綠不嫌貧;事姑未試羹湯手,奉母居然菽水身。無端拾得仙方巧,擬煉金膏滌煩惱;辛勤玉杵搗玄霜,未免青裙踏芳草。青裙玉杵不辭難,酒榭茶棚宛轉傳;先挹秀膚姑射雪,更分涼味月宮寒。月宮偶許遊人至,皓腕親擎水晶器;初疑換得冰雪腸,不食人間煙火氣。寒暑新陳近百秋,冰旗滿目掛林楸;誰將天女清涼散,一化吳娘琥珀甌』!

  二一四

  筆筒木,即婆羅樹。「臺海使槎錄」謂:『婆羅樹中空,四圍摺疊成圓形,花紋糾結盤屈如古木狀。用貯管城,固其材也』。

  二一五

  綠珊瑚,一名綠玉樹。■〈木义〉枒多枝,葉小無花;植之海澨,尤易暢茂。張鷺洲詩云:『一種可憐籬落下,家家齊插綠珊瑚』。誠足以表臺南之美化。三十年來,翦伐殆盡,且將無有知者;是綠珊瑚之名,亦僅存於詩中而已。

  二一六

  臺灣竹類甚多,有綠竹、黃竹、白竹、墨竹、刺竹、箭竹等凡十數種。而臺南海會寺有七絃竹,高不及丈;每節有銀紋七條,美而秀。寺為鄭氏之北園別墅,聞董夫人自湖南黃岡移植。閱今二百七十年,新篁舊箭相繼而生,亦可寶也。

  二一七

  麻豆之柚、西螺之柑,產自海隅,馳名京邑。而臺南之西瓜,舊亦供貢內廷,以其非時之物也。「臺灣志略」曰:『臺、鳳兩邑每年分貢西瓜。八月下種,十一月成熟。氣候之異,真不可以常理測也』。孫武水「赤嵌竹枝詞」云:『除卻風風雨雨天,分裝急喚渡頭船;深秋播種清冬熟,揀得西瓜貢十員』。臺南貢瓜之田在小東門外近附,今已荒廢;現以苗栗白沙坑所產者為最。

  二一八

  「臺灣府誌」所載花卉之名,多與中土相同;其標異者,若三友花、七里香、午時梅、倒垂蓮、金絲蝴蝶等。或為中土所無、或為臺灣特有,故宦游之士多喜詠之;其詩俱在「府誌」,茲不錄。

  二一九

  惠安莊怡華氏久寓臺北,亦曾來南;酒後茶餘,聞余說臺灣故事,因作「東寧雜詠」。其一聯云:『奇果鳳凰卵,名花蝴蝶蘭』。可為臺南增色矣。「鳳凰卵」即「冰弸」,或云即「漢書」之「賓婆」。武帝初開西域,移植上林。而臺灣當自東印度傳入;然府、縣舊誌皆不載,唯光緒初王補帆中丞之「臺灣雜詠」始稱引之。樹高二、三丈,葉大於掌,蔭極廣。春時開小黃花,纍纍成穗;秋初果熟,自剖其房,外青而內紅,鮮艷可愛。子大如栗,■〈火畐〉火可食;或以冰糖煮之,味尤甘美。

  二二○

  蝴蝶蘭,為臺灣珍卉。產恆春山中,寄生古木,不染微塵。葉長而厚;花純白若蝴蝶,一莖十數蕊。臨風搖曳,姿態嫣然;宛如絕代佳人,遺世獨立,可還觀而不可褻玩者矣。曩年江陰畫家王亞南載筆來南,曾寫數幅攜歸江左,並屬南人士題詠。作者頗多,而洪鐵濤一首尤佳。詩曰:『雕瓊刻翠兩無瑕,化作南荒第一花。豔絕雙飛復雙宿,翩然宜整更宜斜。春心冷盡偎枯木,秋夢醒時失故家!我獨憐君攜綵筆,斷腸草草到天涯』。

  二二一

  「麻薩末」,番語也;一名「國姓魚」。相傳鄭延平入臺後,嗜此魚,因以為名。魚長可及尺,鱗細味腴;夏、秋盛出。臺南沿海多育之,歲值數百萬金;亦府海中之巨利也。曩者岱江吟社楊笑儂曾以此徵詠,屬余評點;得詩數十首,能為「騎鯨丈人」留傳佳話,是又婆娑洋上之史實也。

  二二二

  臺北之■〈魚桀〉魚,亦名「國姓魚」;「淡水廳誌」謂鄭氏至臺始有。■〈魚桀〉產溪澗中,大嵙崁、三角湧及新店溪俱出。月長一寸,至八、九月而肥;臺北以為上珍,亦曰香魚。顧未有詠之者,余有詩云:『春水初添新店溪,溪流渟蓄綠玻■〈王黎〉;香魚上釣剛三寸,斗酒雙柑去廳鸝』。即「稻江冶春詞」之一也。

  二二三

  國姓魚之外有「都督魚」,為臺海中鱗類之最美者。魚似馬鮫而大,重一、二十斤;銀紋雪膚,肉腴無刺。隨冬而來,與春偕逝。相傳延平伐臺時泊舟港外,某都督獲此以晉,因名「都督漁」。或作鮀魠。

  二二四

  塞鴻秋至、海燕春歸,禽鳥之微,能知節侯。而臺南之烏魚,以冬至前十日而來、後十日而逝,名曰「信魚」;謂其信也。烏魚即「本草」之鯔,有江、海二種。每來時,逐隊游泳,多至不可計數。舊時,漁者先期領旗納稅,謂之「烏魚旗」。烏魚之肉腥而澀;唯卵極肥美,漬鹽暴乾,可久藏。食時以火烤之,切為薄片,味香而腴;庖羞中之上品也。

  二二五

  ■〈句黽〉鼊產海中,似鱉而大,重者二、三百斤。漁人得之,舁入市,好事者購而放之。或曰■〈句黽〉鼊即黿,味極美。曩年喜樹莊人捕一頭,解而食之。未幾大火,閤村俱燼;以為不祥,相戒勿食。

  二二六

  鱗類之最美者莫如鰈,五色俱備;游泳水中,其狀如蝶。生於琉球嶼之巖石間,捕之甚難。離水則死,故不易睹。按「爾雅」:『東方有比目之魚,其名為鰈』。「爾雅」之鰈,狀如牛脾,細鱗紫色;一面兩目,相合乃行。江淮人謂之拖沙魚,臺人呼為貼沙;則與此魚不同。此魚宛然若蝶,故亦謂之「鰈」耳。

  二二七

  岡山超峰寺僧曾獲食蛇龜一頭,畜之寺中。龜形如木屐,行時有聲,俗稱「木屐龜」。胸劃為二,能開合;蛇經其旁,則□之至斃而食之。惠子謂龜長於蛇;若此,則龜猛於蛇矣,奇哉!

  二二八

  紅頭嶼,在恆春海中,岸旁多椰。有蟹大徑尺,螯巨而猛,能登樹夾破椰子而食之;名曰椰蟹。

  二二九

  梅花鹿、艾葉豹,皆以紋名,臺灣之珍獸也。梅花鹿產山中,亦有畜者;小琉球人牧之尤多。其大而無紋者曰獐。艾葉豹似虎而小,一名石虎;性猛;能殺人。

  二三○

  長尾三娘,鳥也。朱喙翠翼,羽毫甚美,彩耀相間;尾長盈尺。生深山中。或云即練雀。巡臺御史六十七有詩詠之曰:『翠羽光華綬帶長,如雲委地美人粧;命名當日非無意,謂勝黃家第四娘』。

  二三一

  「新婦啼」,魚名;稱謂甚奇。狀本鮮肥,熟則拳縮;蓋取「新婦未諳,恐被姑責」也。孫湘南詩云:『泔魚未學易牙方,軟玉銷為水碧漿;廚下卻憐三日婦,羹湯難與小姑嘗』。

  二三二

  「續太平廣記」載:『明萬曆間,有封舟赴中山國,途次澎湖,見一巨蝶,翅長丈餘,掠舟而過』。又言『海中見一山,徐徐行,數時乃滅;視之,始知為大魚』。嗚呼!天地之大,何奇不有;吾以耳目之所見者為是而不見者為非,亦陋矣。

  二三三

  「臺灣府誌」載:『康熙二十二年夏五月,澎湖有魚如鱷,長丈餘,四足,身上鱗甲火炎;從海登陸。眾見而異之,以冥鈔、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仍乘夜登山死』。而「臺灣志略」以延平為東海鯨魚,到處水漲,歸東則逝,遂以此為鄭氏滅亡之兆;何其謬耶!

  二三四

  「赤嵌集」有「鉤蛇歌」;謂北路有巨蛇名鉤蛇,能以尾取鹿吞之,因為作歌。歌曰:『一島三千麋鹿場,颼颼出谷如牛羊。臺山不生白額虎,族類無憂爪牙傷。野有修蛇大如斗,颼颼草木腥風走。氣騰火燄噴黃雲,八尺斑龍入巨口;九岐璚角橫其喉,昂霄下咽膏涎流。獰番駭獸不相賊,奔竄林莽爭逃鉤。我聞巴蛇吞象不須咬,三歲化骨何陰狡!爾鹿、爾鹿甚微細,此蛇得之應未飽』。

  二三五

  唐段公路「北戶錄」載「蝴蝶枝」一則謂:『南行曆縣藤峽,維舟飲水。睹巖側有木五綵,命僕求之。獲一枝,尚綴軟蝶二十餘,有翠紺縷者、金眼者、丁香眼者、紫斑眼者、黑花者、黃白者、緋脈者。因登岸視,乃知木葉化焉。是知蝶生江南,柑橘樹蠹變為蝴蝶、烏足之葉為蝴蝶,皆造化始然,非虛語也』。按此疑即木葉蝶,生於南美洲。臺灣埔里社亦有,狀如枯葉,宿樹上,人莫能辨;唯未見有綵色者。

  二三六

  臺人呼蠶曰「娘」,謂蠶「幾尾」曰「幾身」,敬之也。按唐孫顧「神女傳」謂:『高辛時,蜀有女子,父為人掠,唯所乘馬在。母誓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之」。馬聞言,振迅而去。數日,父乘馬歸。自此,馬悲鳴不肯飲齕;父問其故,射殺之,暴皮於庭。女過其側,皮蹶然起,卷女去。旬日,得皮於桑上,女化為蠶,食葉吐絲。每歲祈蠶者四方雲集;宮觀塑女像,披馬皮謂之馬頭娘』。此雖一種神話,而臺語之出處則據於此。

  二三七

  元宵○弄龍之戲。好事者以篾片縛龍,張以羅,繪鱗染色;長者九節或七節,節下有桿,中然炬。人持桿而弄,高下蜿蜓,火光掩映;和以鼓吹,狀極曼衍。有時廣場之上兩龍競舞,各展身手,尤為熱鬧。又有弄獅之戲,習技擊者為之;鄉村頗盛。

  二三八

  臺南舊有賽花之舉。每歲元宵,各以所養水仙陳於三山國王廟,互誇奇麗。水仙產漳州,冬時配至。以刀劃其半面,栽以清皿、薦以寒泉;花之向背、葉之短長,可隨人意。余素好種花,尤善養水仙。以刀劃者,兩旬而開;置諸几上,足供清玩。惜賽花之舉,今已零落;而市所售之水仙頭,亦不及從前之肥大也。

  二三九

  「踏蹺」即高蹺,以雙木縛足而行。高四、五尺,裝演故事。宋時已有此技,「武林舊事」謂『元夕舞隊有踏蹺之戲』。而臺灣所演者,以福州人為最。又有肩頭戲。以齠秀男女屹立肩上,沿街演劇,步武自如;亦一技也。

  二四○

  里諺有言:『煙火好看無賴久』。此言富貴榮華之易謝耳。若菜市埔之煙火,自初夜至於黎明,連綿不息;觀者垂頭欲睡,而放者猶興高采烈。前時臺南商務尚盛,內城外有砲店十餘家,公祀祝融之神;每年花朝前後,至菜市埔大放煙火,誠春宵之樂事也。劉芑川「海音詩」云:『火樹千叢映絳霄,年年菜市鬧花朝;路旁掩泣誰家女,失卻髩邊翠玉翹』。

  二四一

  五月五日,俗稱「五毒日」。佩香囊、簪艾葉,以雄黃酒洒地,謂可以辟毒蟲。向午,小兒輩肩一龍首,前導者持小旗、執熔枝,鳴金擊鼓,以祓不祥;謂之「請龍」。按「淮南子」「要略操」:『舍開塞,各有龍忌』。許慎註:『中國以鬼神之事曰忌。北胡、南越皆謂之「請龍」』。是「請龍」之舉出於秦、漢,而臺灣尚沿其俗。「墨子」「貴義篇」:『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鬼谷子」亦曰:『盛神法五龍』。陶弘景註:『五龍,五行之龍也』。此為古代日者之言;而臺灣尚傳其術,亦非無據。

  二四二

  端午競渡,其來已久。五十年前,臺南商業尚盛;「三郊」之外,又有「洋行」。先期製錦標,附彩物,裝詩意,導以鼓吹,遊行市上。至時各駕龍舟,集於五條港口;鳴金為號,擊槳如飛,以奪錦標為勝。觀者雜遝,數日始罷。誠可謂海國之水嬉,而昇平之樂事也;而今亡矣!

  二四三

  中秋之夕,小兒女集庭中。兩人扶一竹椅,上覆女衣一襲,裝義髻,備鏡奩、花米、刀尺之屬;焚香燒紙,口念咒語,以迓「紫姑」(臺人謂之「椅仔姑」)。至則其椅能動,問以吉凶則答:如聞呼嫂聲,則神忽止。或曰紫姑某氏女,為嫂所虐,殺而埋諸豬欄,故向是處以迓;聞呼嫂而驚走也。按唐孫顧「神女傳」:『世有紫姑神,古來相傳是人妾,為大婦所嫉,每以穢事相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是日作其形,夜於廁間或豬欄邊呼之:「祝曰:女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歸去(即其大婦也);小姑可出戲」!捉者覺重,便是神來。奠設酒果,即跳躞不住。占眾事,卜行年,蠶桑好則大■〈亻無〉,惡便仰眠』。是紫姑之事,其來已久;而臺灣所傳略異。

  二四四

  臺南建醮之時,先擇寬曠之地,設置神壇,曰天師壇、曰觀世音壇、曰玄天上帝壇,裝飾華美。以七巧棹陳列壇內,上置金石古玩,多方羅致,以誇珍異。臺南故家舊多收藏,平時秘不示人,排壇始肯出展,亦可以供觀覽也。壇前之左置一巨瓶,高二尺餘,上插蓮花;右則一大盤,徑大近二尺,插曇花。二者為佛教清淨之卉,非此不足以表其莊嚴。建醮之時,常在春秋佳日,故壇內多名花;此則他處所無也。他處之壇,雖有臺南之偉麗而無臺南之華貴。

  二四五

  迎賽之時,輒裝「臺閣」,謂之「詩意」;而多取小說牛鬼蛇神,見之可曬。夫「臺閣」既曰「詩意」,則當釆詩之意、附畫之情、表美之術,以成其高尚麗都之致,而後足以盡其能事。唐人絕句之可為「詩意」者甚多。如「沉香亭畔」、「銅雀春深」,活色生香,風流綺絕;而「豆蔲梢頭」、「珠簾盡捲」,尤足以現其盈盈嫋嫋之態。前年稻江迎賽,江山樓主人囑裝一閣,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詩。閣上以綢造一遠山,山下為江,一舟泊於柳下。舟中人紗帽藍衫,狀極瀟洒,即樊川也;旁立小奚。樓中麗人手抱琵琶,且彈且唱。遠山之畔,以電燈飾月;影落水上,夜色宛然。而樓額書「江山樓」三字,一見知為酒家。是於詩意之中,復寓廣告之意,方不虛耗金錢。先是,余居臺南,見迎天后裝閣極多,毫無意匠,乃向當事者言。翌年,綢緞商錦榮發號石秀峰氏請余設計,為裝「天孫織錦」,以示綢緞商之意。博望船頭,又置支磯石一方,主人之姓也。閣上器物悉以綢緞造成,復以探照燈為月;月旁七星,以七色電燈為之:光輝閃爍,狀極美麗。觀者數萬人,莫不稱讚,而「詩意」之能事畢矣。

  二四六

  凡裝「詩意」,不得不取材閨閣柔情密意、悱惻芬芳;「離騷」之「香草美人」則其例也。凡裝「詩意」,所以表現者,莫如樓臺花木。樓臺以指其地、花木以明其時,布置適宜,情景俱備,遠近點綴。若俗手為之,未有不粗且笨者。臺灣之有「詩意」,可謂美術界之別開生面也。

  二四七

  迎神之時,路關前導。有一男子,戴竹笠、穿號衣、佩雨傘,左肩垂一豚蹄、一壺酒,手持小鑼,沿道而鳴,謂之鋪兵;是為傳命之人。明制:衝要之路設鋪,置鋪司、鋪兵;鄭氏因之,清代復用之。故臺語謂「十里為一鋪」。

  二四八

  臺南有言:『安平迎媽祖,無旗不有』。十數年前,余歸自北京,時適歐洲大戰,百業勃興。臺南奉迎天后,綢緞商之以綢緞制旗者無論矣;而金銀商亦以金銀製旗,或以金銀環綴合而成,光彩奪目。於是而五穀店、材木店、餅店、香店,各以其物作旗:五花十色,炫煌於道,真是「無旗不有」。及余寓臺北,越十二年始歸,光景已變;雖迎天后,零落不堪。乃知一盛一衰亦關經濟,況於國計民生也哉!

  二四九

  安平迎神之夜,有「擲砲城」之戲。架竹為櫓,高近二丈,上置砲城。擲者以鞭炮燃火投之,如中砲城之引心,則萬雷齊發,火光四迸,內有火鼠蒼黃奔竄;觀者逃避,歡呼拍掌,亦一快事。

  二五○

  賣肉者吹螺、賣餳者擊銅鉦、賣雜細者搖■〈兆上鼓下〉鼓,別有一種音調。

  二五一

  親迎之禮,臺南士紳家多行之;其不行者謂之「俟堂」。娶婦之時,媒妁乘轎前導;以一男子挑一擔,有盤八層,上置紅酒兩瓶、鴨一雙、豚肩一、羊腿一、鹿脯二、明筋二及冰糖、冬瓜之屬,謂之「禮盤」,為初見長者之贄。臺灣無雁,代以鴨;即「奠雁」之禮也。女家收之,酬以香蕉、鳳梨、大芋、紅橘,謂之「招來豫吉」;頌辭也,呼音相同。而臺北謂之「屎尿盤」;謂女母幼時為滌污穢,故以此報之。索聘之時,必議盤價,多者數百金、少亦數十,謂之「打盤」。余居稻江十二年,詢之里人,始悉其事。嗟夫!同一禮物而稱謂互異,民俗之文野可判矣。

  二五二

  臺中娶婦之時,以一男子持生竹一枝上繫豚肉,前導而行,謂可「制煞」;臺北亦然。此則蠻野之俗也。臺中娶婦鮮行親迎之禮;謂親迎者不幸妻死則不得續娶,故忌而不為。然聞林蔭堂觀察曾行親迎,而夫妻偕老,子女成行,處富安榮,為眾所羨;則里俗之言誕矣。

  二五三

  兒生周歲曰「度晬」:「度」,「過」也;「晬」呼「濟」,「周年」也。俗以筆墨書算及錢銀、紅龜、香蕉之物凡十二,置兒前(女子則易以脂粉、刀尺),任兒擇取,以驗意向,謂之「試周」。是日親朋饋物致賀,設宴酬之,謂之「晬盤」按「顏氏家訓」:『江南俗:兒生一期,為製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用刀尺針縷及珍寶玩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智愚,謂之「試兒」』。是六朝已有此俗。

  二五四

  臺俗喪事之時,輒延僧道禮懺,以資冥福;非是,幾不足以事父母。故里諺曰:『有孝後生來弄鐃,有孝查某囝來弄猴』。「後生」者,男子子也;查某囝者,女子子也。和尚誦經之餘,擇一廣場,以弄鐃缽,或以兩僧競之。而道士則扮演十出,如「目連救母」;因其鄙野,故謂之「猴」。鄉曲土豪,至召四平班演秦檜夫妻地獄受刑之事:燈燭輝煌,鑼鼓喧鬧,吊者大悅。夫父母之喪,為人子悲痛之時;乃信僧道邪說,糊紙厝、燒庫錢、打獄門、放赦馬,損財費事,誇耀里閭!或告其非,則曰:『瞞生人目,答死人恩』。夫生人之目雖可瞞,而死人之恩豈得答?安得二、三君子出而矯正,以復於喪祭之禮也哉!

  二五五

  好客之風,臺灣為盛。蓋我先人皆來自中土,闢田廬、長子孫,以建立基業;故中土人之來者,多禮待之。臺人謂漳、泉曰「唐山」,稱初至者曰「唐山客」。「唐山客」之來,或因鄉黨、或由親朋,互相援引,咸有投宿之處。其無事而寄食者謂之「攏幫」;「攏幫」,馬來語也。

  二五六

  鄉村之間,待客尤殷。建醮迎神,每多盛設;遠地之來者,無論知與不知,咸喜款待,以多為榮:此美俗也。從前交通未便,行旅之過其地者,日暮途遠可以借宿,待之如家人。番社亦然。

  二五七

  「大田」之詩曰:『彼有遺棄,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此言周代農村之美風也。而臺灣亦有此俗。貧家婦孺遇收冬時,拾遺取滯,日得數升;其在平時,擺土豆、卻番藷、剝菜甲,亦可果腹。故臺灣雖極貧之人,未聞有餓死者。不幸而為鰥寡、孤獨、廢疾之身,鄉黨中亦多救卹;公家又有養濟、卹嫠、育英諸善政,貯款生息,月給米錢,由紳辦之。今皆已籍沒,而經濟壓迫之苦,遂有失業而自戕者,是亦文明之惠也歟?

  二五八

  痲瘋之病,俗稱■〈疒台〉痾;其疾難治,所謂天刑者也。西曆十八世紀間,英國始建醫院醫之。而臺灣之設,早於英國者六十年;世界醫學史多稱譽,而臺人弗知也。「臺灣府誌」載:『彰化養濟院,在縣治八卦山下。乾隆元年,知縣秦士望建;收養痲瘋廢疾之人而醫治之,約四十人』。此則文明之設施也。臺灣僻處海上,開闢較後;三百年中之建設,其裨益人群者當亦不少。而今之學子震於西洋物質之文明,遂以陋自慊,是亦不知歷史之失也。

  二五九

  「拔繳」(按臺灣語謂賭博曰「拔繳」)之害,盡人知之;而行險者每徼■〈彳幸〉。故俗諺曰:『一更窮,二更富,三更起大厝,四更斥無赴』。言其成敗之易也。今之為股票、期米之買賣者,當作如是觀。

  二六○

  男女相暱,以情乎?以財乎?抑以勢乎?「水滸傳」王花婆之說風情,已覺淋漓盡致。臺南里中謂:男子之對女子須有十要。何謂十要?一錢,二緣,三水,四少年,五好腳,六好嘴,七牽,八迷,九強,十敢死。而女子之對男子則未聞。余在廈門,廈人謂妓女之遇嫖客凡五等:一、親夫若婿,謂視之如夫婿也。二、心內愛,謂意中人也。三、提錢來買菜,謂但索其財也。四、半暝鎮鋪蓋,謂拒之不去也。五、■〈忄麥〉死護人刉,謂怨之而詈也。此與金山寺僧之待檀越有坐、請坐、請上坐之分,其冷暖厚薄豈有異哉?

  二六一

  語云:『入鄉問俗,入國問禁』。此旅遊者之所要也。夫同處一地同操其語而用意不同,則尤不可不知。臺南商家謂所用之人曰「伙計」,猶言火伴也;而臺北以此為野合之男女。蓋臺北開發較緩,建省之後商務勃興,來者多無家室,臨時妍合復慮人知,遂藉言「伙計」;而稱所用者為「辛勞」,猶言勞工也。又臺南傭者謂所主曰「帶」,「帶」猶附也;而臺北女子之為人外婦亦曰「帶」,自諱之辭耳。夫同一名也,美惡既殊,何論是否!故楚人謂玉未琢者曰「璞」,而宋人謂死鼠亦曰「璞」。

  二六二

  「非孝之論」,近時頗盛,且多出於縉紳之家。臺中某氏,巨族也;比年,子之訟父以爭財產而泥首公廷者,已有五起。諺曰:『一錢二父子』;信然!

  二六三

  「食」,賭語也。「戰國策」:『孫臣謂燕惠王曰:「主獨不見夫博者之用梟乎?欲食則食,欲握則握」』。今臺灣豪賭之人猶曰「食一注」,其語久矣。鄉曲小兒以石子五粒為賭,或握一而放四、或握二而放三,照數呼之,上下其手,謂之「食頭一」;「一」呼如「疾」。而臺中謂之「食一」、臺北謂之「食孤」。

  二六四

  臺人有言:『像天各樣月』。謂同一事物,而所見各殊也。以今觀之,實有其理。蓋同在一地而陰陽曆之月不同,或言三月、或言四月,孰是孰非,各持其說。故里諺曰:『五百人同軍,五百人同賊』。

  二六五

  「落溜」即「落漈」,以喻人之落入圈套也。「瀛涯攬勝」謂:『弱水三千,舟行遇風,一失入溜,則水弱而沒溺』。「吾學編」:『澎湖島海水漸低,謂之落漈。舟行誤入者,百無一反』。「臺灣志略」載:『康熙二十三年,福建陸路提督萬正色有海舟將之日本,行至雞籠山後,為東流所牽,抵一山漸息。迨後水轉西流,其舟仍回至廈門。此則所謂萬水朝東者也』。

  二六六

  臺南豪賭之人,旁觀者輒曰:『拔番仔樓倒』。蓋謂輸嬴之款,須待「番仔樓」倒而後償也。「番仔樓一者,赤嵌樓也;為荷人所建,壯麗堅牢,俯瞰大海。歸清後,久閉不用。光緒紀元,沈文肅公視師臺南,改建海神廟,而番仔樓倒矣。臺人之諺曰:『針鼻有看見,大西門無看見』。謂其見小失大也。大西門為通海孔道,商廛櫛比、樓櫓宏壯,為臺南第一。今市區改正,環城拆毀,而大西門亦不見矣。詩曰:『高山為谷,深谷為陵』。世事之變遷,豈僅一樓一門也哉!

  二六七

  古人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夫以宇宙之大、庶彙之眾,吾人側立其間,藐然微小,何能盡知!唯吾生長之地,山川人物、禮俗民謠,則不可不知其大概;知之而介紹人可也,知之而介紹於世界尤可也。今之談鄉土文學者,胡不各就其地之山川人物、禮俗、民謠編成鄉土誌,以保存一方之文化?捨此不為,僅談文學,是猶南轅而北轍也;可乎哉?

  二六八

  「優勝劣敗」之說,倡自達爾文;然世上之萬事萬物,優者未必勝、劣者未必敗。何以知之?臺人之言曰:『一枝草,一點露;隱龜兮雙點露』(按臺灣語謂「僂背」曰「隱龜」)。古來英偉之士,每多不遇,抑鬱以死;而支離擁腫者,反得勢乘時,博取富貴,以耀里閭。豈天演之破例歟?不然,何其陂耶?

  二六九

  臺灣有一里諺,雖非讖語而與讖語略同。其言曰:『食無油菜湯,困無腳眠床;參有衫無褲兮作伙行』。此為何等人?旁觀一思,便知其概。

  二七○

  癸亥之冬,余在稻江;適林小眉歸自鷺門,歲闌多暇,乃邀莊癭民、蘇菱槎、王怡軒、林季丞、魏潤庵諸子為詩鐘之會。計得數百十聯,各格俱備。因屬小眉揀其佳者,分載「臺灣詩薈」,所謂「東海鐘聲」者也。今小眉在廈、菱槎在泉、怡軒在閩,癭民且逝;而余亦遄歸故里,閉戶讀書,不復與北人士相聞問。回首前塵,曷勝惆悵!

  二七一

  『刻薄成家,理無久享』!此古諺也;人人知之而人人昧之。嘗見富室之人孜孜為利,節衣減食,以遺子孫;而子孫每多放蕩,至借「麻燈債」以供揮霍,似恨其祖若父之不早死也。「麻燈債」者,利或一倍、或數倍,必待其尊長之沒,門懸麻燈而後索還。故有身死未久,財產俱盡;鄰里之間,且多物議。然則為富人者亦何苦而造此冤孽錢哉!

  二七二

  放重利者曰「五虎利一,亦曰一管甫利」。「五虎利」者,借錢一百,每日納息五文;至還母之日為止。操此業者,多屬「管甫」。清代戍臺之兵,調自福建各營,分汛各地以管治安,故稱「管甫」。臺南有張某者,亦讀書人,素放重利,人呼「張管甫一;擁資雖厚,而子孫多夭折,已不能保有矣。

  二七三

  「虎鬚黨」者,謂設計害人也。市上有「撚虎鬚」者,手握三籤,藏頭露尾;一頭繫紅繩,垂於外,若可辨、若不可辨。猜者掛錢其梢,以得紅繩者為勝,償三倍。然隨手抽換,鮮能中,輒罄其資;鄉愚多被所紿,貪其利也。故里諺曰:『「貪」字「貧」字殼』。今之虎鬚黨,手段較高,騙款尤巨;而人竟墜其術中而不悟,亦貪之患也。

  二七四

  里諺有言:『烏貓白肚,值錢二千五』。此數十年來之語也。今時臺北「烏貓」值錢若干,或曰「三八」、或曰「二百五」、或曰「六百零六」,唯在愛者之厚薄耳。臺北嫁女多索厚聘,平常須四、五百金;若畢業「公學」者則千金、職業學校者二千金,高等女校者三千金,為教員者倍之。余居北時,聞大龍峒一教員索聘萬金;蓋非是不足以表女之美麗、增女之聲價。故父母愛之,女亦喜之。夫婚姻論財,夷狄之道。獨怪為女子者,既受教育、又為人師,乃甘以身賣人,豈親命不可違乎!臺北多讀書明理之士,胡不出而禁之?

  二七五

  因果之說,庸愚信之,而頗有其理。臺北之人見有貧病災厄者,則咨嗟而言曰:『無捨施』!蓋佛教以布施為福田,謂此生所為,來世當受;而此貧病災厄者則不然,故受苦報也。夫惻隱之心,人所同有。博施濟眾,雖不必求未來之福,但當盡力所能為者而為之,亦可無憾。

  二七六

  釋、道二教,各有真理。末流所趨,唯利是視;污衊本尊,受人唾棄,亦可鄙也。夫「燄口」為釋教施食之法,而道士行之;「拜斗」為道教求福之禮,而和尚效之。故臺諺曰:『和尚偷學道士兮拜斗,道士偷挓和尚兮燄口』。是其互相剽竊,獵取金錢;而愚夫愚婦甘受欺罔,何其昧也!世之沉溺於報應禍福之說者,胡不反求諸己?而乃願為宗教之奴隸,尤可憐憫!

  二七七

  臺灣產金,其來已久。故老相傳,必有大故。按陳小崖「臺灣外記」謂:『康熙壬戌,鄭氏遣官陳輝往淡水雞籠釆金。一老番云:「唐人必有大故」。眾詢之;曰:「昔日本居臺釆金,紅毛奪之;紅毛來採,鄭氏奪之。今又來取,恐有易姓之事」!明年癸亥,我師入臺』。

  二七八

  嘉義為臺南右臂,而舊時戰守之地也。故老相傳一馬、一犬之事,余聞而嘆曰:『犬馬,畜也,而為人所尚若此;則人之不及犬馬者又何如』!先是,朱一貴之役,北路營參將羅萬倉嬰城守。及戰,陣沒;乘馬逃歸,濺血被體。妾蔣氏見而哭曰:『吾夫其死矣』!遂自縊。馬亦悲鳴而死:人以為烈。林爽文之變,有兵二十有二人防堵拔仔林莊;夜半被襲,皆殪,無有知者。一犬走入營,大嗥;守兵怪之,從之行。至,則二十二人之屍在;乃葬之,犬亦跳踉死。事後,嘉人士建祠於西門內,並祀犬,稱為「二十三將軍」。

  二七九

  研究方言,饒有興趣。每有一語一音而知古代民族之交通,此歷史家之要務也。「管子」「形勢篇」:『抱蜀不言』。註:『則抱一』。「方言」:『一,蜀也』。「廣雅」:『蜀,一也』。此為齊語,音若束。而今福州人呼「一」為「蜀」;蓋當漢初平定閩越,齊人從軍,故傳其語。「方言」謂蜀人呼母為「姐」,而泉州之深滬亦呼為「姐」。余友蔡培楚,深滬人也。其姪孫生一年有四月,牙牙學語,則呼其母為「阿姐」。余細察其音,與「姊」不同:「姊」音為「薺」而「姐」若者。是「阿姐」一語,由四川而入福建,復由福建而入臺灣,其語源固有可尋也。

  二八○

  臺灣語中有所謂「食教話」者,別成一種。蓋教會牧師學習臺語,根據「廈門字典」;而「字典」所載多用文言,於是牧師操之、傳道者亦操之、入教者復操之,遂成別調。其最壞者,則稱英國為「祖家」、謂英國之貨為「祖家貨」,竟自忘其為何國人,哀哉!

  二八一

  紹興酒,酒也,而僅曰「紹興」;臺北妓,妓也,而僅曰「臺北」:是地以人傳也。三十年來,交通便利,山陬海澨莫不有「北妓」之足跡。或呼之曰「北彪」。「說文」:『彪,虎文也』。是其姿首妙曼、衣服麗都,固儼然一「虎」也。

  二八二

  鄉塾兒童入學之時,蒙師課以「三字經」或「千字文」,並以「上大人」紅字帖教之描寫。此三書為何人所作,詢之蒙師,無有知者。按「廣東新語」:『宋末區適子撰「三字經」。適子,順德人,字正叔。入元,抗節不仕。邵晉涵詩:「讀得黎貞三字訓」。註:「三字經,南海黎貞所撰」。是此書區氏作始、黎氏續之,故多元、明統系。今坊間刻本,又有續者』。「尚書故實」:『梁武帝於鍾、王書中拓千字,召周興嗣韻之,一日綴成』。故今坊刻稱周興嗣撰;然「梁書」、「南史」皆以為王羲之書。按「鬱岡齋帖題」曰:『魏太傅鍾繇千字文,右軍將軍王羲之奉敕書。其起句云:「二儀日月,雲露嚴霜;夫貞婦潔,君聖臣良」。結二句與周氏同』。則此書固有二本矣。張爾岐「蒿庵閒話」謂:『禪宗正派載提刑郭功甫謁臨濟白雲禪師,禪師上堂曰:「夜來枕上得個山頌,謝功甫大儒遠訪之勤,當須舉與大眾;則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是宋時已有之。

  二八三

  鄉塾所讀「四子書」之外,有「千家詩」。按宋劉後村有「類纂唐宋千家詩選」,皆近體;為初學而設也。今坊刻之「千家詩」,多自後村所選者而增刪之;有明太祖「送楊文廣征南之作」,是明人所輯。然所收僅數十人而仍稱千家,則竊後村之名也。

  二八四

  貧家子弟無力讀書,為人學徒;以數錢買「千金譜」一本,就店中長輩而讀之,可識千餘字。是書為泉人士所撰,中有方言;又列貨物之名,為將來記帳之用。若聰穎者,可再讀他書及簡易尺牘並學珠算,不三、四年可以略通文法,而書算皆能矣。

  二八五

  臺灣語音有漳、泉之分,輕重稍殊。大體而論:沿海多泉,近山多漳;以泉人重商而漳人業農也。臺南為鄭氏故都,漳、泉聚居,故語音混合。余撰「臺灣語典」,則以臺南為主,而各地附之。

  二八六

  荷蘭語之存於臺灣文獻者,尚有「甲螺」一語。「臺灣府誌」曰:『甲螺郭懷一作亂』;又曰:『甲螺何斌負債走廈』。作者以為通譯。然郭懷一為開墾業戶、何斌為收稅吏,則「甲螺」當為官名,如今日東印度華人之為「甲必丹」也。

  二八七

  柴城,在恆春轄內。林爽文之役,鳳山莊大田起兵應。及敗竄琅■〈王喬〉,參贊大臣海蘭察逐之,駐軍於此;伐木立柵,因稱「柴城」。俗誤「車城」,音相近也。

  二八八

  國姓埔,在淡水東北;相傳延平郡王上陸之處。按史:『永曆十八年,福建總督李率泰約合荷蘭攻臺灣。十九年,荷人據雞籠;嗣王經命勇衛黃安督水陸師逐之』。是北鄙者固鄭氏軍威所至之地,非延平之親臨之也;故淡水拔劍得泉之事,亦屬附會。按「拔劍得泉」見「大稻江天后宮井欄記」,余有「書後」,載集中。

  二八九

  「文獻通考」:『琉球國,在泉州之東。有島曰澎湖,水行五日而至。旁有毗舍耶國』。「臺海使槎錄」謂:『毘舍耶國以情狀考之,殆即臺灣』。按毗舍耶為斐律賓島之一,與臺相近,其名猶存。

  二九○

  臺灣處大海之上,風濤噴薄;從前舟楫不通,至者絕少。「海東札記」謂:『「名山藏」所載「乾坤東港,華嚴婆娑洋世界,名為雞籠」,則指臺灣』。富陽周凱以「婆娑洋」在臺灣海上,而同安林豪謂在澎湖;二說未知孰是?

  二九一

  臺灣地名,多有「烏鬼」之跡。烏鬼者,非洲之土人也;色黑如墨,性愚而勇。葡、西二國之開美洲也,每購其人,從事勞作,役之如牛馬,謂之「黑奴」。而荷蘭經營臺灣亦用之,故「烏鬼」所至尚留其名。「臺灣縣誌」曰:『烏鬼埕,在東安坊。紅毛時,烏鬼聚居於此』。又曰:『烏鬼井,在鎮北坊。水源極盛;紅毛命烏鬼所鑿,舟人咸取汲焉』。又曰:『烏鬼橋,在永康里。紅毛時,烏鬼所築。後圯,里眾重建』。而「鳳山縣誌」亦曰:『烏鬼埔山,在觀音里。相傳紅毛時,烏鬼聚居於此。遺址尚存,樵採者嘗掘地得瑪瑙珠、奇石諸寶;蓋荷蘭時所埋也』。又曰:『小琉球嶼天臺澳石洞,相傳舊時烏鬼番聚族而居。後泉州人乘夜放火,盡燔斃之』。

  二九二

  阿緱,即今之屏東,在下淡水溪之南。平疇萬頃,物產豐饒,固土番部落也。「臺灣外記」曰:『林道乾據打鼓山,餘番走阿猴林』。「臺灣雜記」謂:『鴉猴林,在南路草目社外,與傀儡番相接。深林密竹,不見日色,路徑錯雜。傀儡番常伏於此,截取人頭以去』。此為二百數十年前事,今已為富庶之區。「阿緱」固番語,猶言「大竹」;故曰「阿緱林」。歸清後,以下淡水溪流域為大竹里,譯其義也。

  二九三

  臺灣之名,始於何自?或曰「岱員」、或曰「埋冤」。由前之說,是為仙境;由後之說,是為鬼窟。我輩生斯、長斯、聚族於斯,何去何從,在於自釋;故以今日之臺灣而為(?)。

  二九四

  臺灣地名多沿番語,有譯其音者、有譯其音而改為正音者、有取其一音而變為華言者。如大穆降、噍吧哖、貓霧拺、卑南覓,譯其音也。又如豬羅之為諸羅、雞籠之為基隆、貓裏之為苗栗,則改為正音也。若夫噶瑪蘭之為宜蘭、阿罩霧之為霧峰,則取其一音也。唐代翻經,多有此例。臺灣地名,雅俗參半;然如秀姑巒、璞石谷、斗六門、葫蘆墩,雖本番語,而一經點染,便覺典贍。乃知翻譯地名,固未可草率從事也。

  二九五

  臺灣地名,有用山川者、用史實者、用人名者。如林圯埔、林鳳營、吳金城、陳有蘭溪,則以開創之人而名其地,以志弗忘。其用山川者,如鹿耳門、如白沙墩、如大甲溪、如鹽水港,則其著也。澎湖之將軍澳,為隋代陳稜駐師之地;恆春之統領埔,為鄭氏將卒屯田之域;新竹之紅毛港,為荷蘭人艤舟之所;臺中之平台莊,為福康安戰捷之跡。文獻俱在,滄桑忽改,今時子弟已少知者;況於百數十年後哉!

  二九六

  荷蘭之時,歸附土番凡六社:曰蕭壟、曰麻豆、曰新港、曰大穆降、曰大傑巔、曰目加溜灣,皆附近赤嵌者也。三百年間,漢人入處,闢田廬、長子孫,既富且庶,已為文物之鄉矣。曩年某氏歸自廈門,作「臺灣雜詠」,猶以蕭壟、麻豆為狉榛之地。蓋其所據者為臺灣舊誌,而舊誌所載為二百年前事。詩人之不知歷史,無怪其然。

  二九七

  延平郡王為臺烈祖,威稜所被,遠及遐荒;故臺之地名,每冠「國姓」二字,昭其德也。余撰「臺灣地名考」,就其著者而言之:如臺南之國姓港、臺北之國姓埔、臺中之國姓莊,皆史跡也。而大甲鐵砧山有國姓井,相傳延平駐師,拔劍砍地,有泉湧出,至今不涸。實則延平入臺,翌年而薨,未嘗至諸羅以北。蓋凡鄭氏兵力所至之地,皆稱「國姓」;日月也由我而光明、山川也由我而亭毒、草木也由我而發皇,偉人之功大矣哉!

  二九八

  鄭氏之時,奠都赤嵌,命名「東都」;則今之臺南市也。永曆十五年,分汛諸鎮屯田,寓兵於農,以圖再舉;今之地名猶有存者,其詳具載「臺灣通史」。故老相語、婦孺周知,國姓威稜,永傳天壤。曩者下村海南長臺時,曾舉臺灣地名悉為改易,其甚者以援剿莊為燕巢、謂林圯埔為竹山。夫援剿莊為援剿鎮墾田之地、林圯埔為林參軍開闢之野,一遭改易,而史跡破滅矣。人非燕子,底事為巢?山是總名,何處無竹?海南之自作聰明,不知其何所據?後有作者,能不起而非之乎!

  二九九

  林爽文既平之後,清高宗自撰碑文,立石熱河文廟,以紀武功。其辭有曰:『斗六之門,為賊鎖鑰;大里之杙,實其巢落』。當時侍從之臣,多屬弘博之士,無有敢言其誤者。夫斗六門、大里杙,均以番語而譯華文。若曰「斗六之門」,猶可言也;而曰「大里之杙」,將作何解?高宗數興文字獄,一字之謬,輒下罪謫;而自謬若此,所謂明於觀人而闇於觀己也!

  三○○

  林茂生氏謂余:『子撰「臺灣語典」,搜羅既廣,而從來訾罵之言亦曾收歟』?余曰:『否。余之「語典」,將以保存高尚典雅之言,俾傳久遠;而粗獷者、淫穢者,俱在屏棄之列。夫臺灣之語,非僅用之臺灣;近自漳、泉,遠至南洋列島,範圍甚廣。臺灣語之高尚典雅,無人知之;而余為之表明,是余之志也。豈可以侮人之言而自侮哉』!茂生曰:『善』!

  三○一

  顏之推氏有言:『今時子弟,但能操鮮卑語、彈琵琶以事貴人,無憂富貴』。噫!何其言之惋而戚耶!今時子弟能操「東語」、唱「和歌」而不能富貴;幸而得事貴人,不過屬吏下士。一朝得志,趾高氣揚,則不屑操臺語,若自忘其為臺人矣!霧峰富人子留學東京數年,不能操臺語。或告之曰:『汝他日歸家,將何以與汝父談話』?曰:『吾倩一通譯可耳』。此所謂「似我教育」也。霧峰為「同化主義」發源之地,宜其有此子弟!

  三○二

  文學革命,聞之已久,至今尚無影響。夫革命者在內容不在外觀,則精神而不在形式也。臺灣今日文學之衰落,識者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則不好讀書之敝也。夫不好讀書,則不知世界之大勢、不稔社會之進化、不明人生之真義;渾渾噩噩,了無生趣,而文學且熄矣。舊者將死、新者未生,吾輩當此青黃不接之時,尤當竭力灌輸,栽培愛護,以孕璀璨之花。臺灣今日之環境,萬事萬物皆不如人;而此縱橫無盡之文學,乃亦不能挺秀爭奇為世人所賞識,寧不可恥!

  三○三

  臺灣僻處海上,藏書較少;金石、書畫之屬,亦不易睹。余聞新竹林鶴山收庋頗多,而身沒之後流落殆盡。有琴一張,為洪逸雅所得;上刻篆文「萬壑松」三字,是其名也。又有「神而明之」四字,亦篆文;下有銘:一曰「潛園主人平生真賞」、一曰「希元林氏一字次崖」,又曰「林氏子孫永寶用之」(潛園即鶴山之園)。復識之曰:『此琴製自唐肅宗至德二年,質堅如玉,練紋作牛毛梅花斷。撫之,音韻清揚而遠,洵千年彝器也。本同安理學家次崖先生所藏;因遭兵燹,歸登瀛陳氏。傳五葉,余力購得之。夫石泐金寒,物久必弊;茲豈有神物護持,故得此不壞身耶?如顯慶車存、如靈光殿峙。張此以和古松,共諧宮徵。咸豐癸丑中秋,銘於香石山房。占梅鶴山氏並書』。鶴山又有「萬壑松琴歌」一首,載「潛園琴餘草」。

  三○四

  鴻指園,在舊臺灣府署內:則鄭氏之承天府也。乾隆乙酉春,知府蔣允焄始建此園,並為文立石以記之。記曰:『署西偏,廣可數畝。古榕三株,蟠根屈曲,「志」稱「榕樑」;枝葉展翠,又稱「榕屏」:舊四合亭址也。歲久且蕪,予就而新之:芟荒塗、鑿深沼、護花欄、砌曲徑。別作堂宇,以為游觀:中列三楹,盛宴會也;左縛小亭,備游憩也;右架層榭,憑眺望也。夫古人流連景物,偶然寄之,去無所貪、來無所戀。漢水、峴山陵谷變遷,歐陽公嘗譏杜預、羊祜汲汲於名,是不若蘇氏「雪泥鴻指」之說;為足盡其義也。予臺灣守土幾歷兩載,思海外風景,與吏民相安,百堵皆作,成於不日;所謂偶然而留,亦為其可留者耳,果何有哉!園既成,取以額之。因書其微指於此』。允焄字金竹,貴州貴陽人。乾隆□十□年任臺灣知府,頗多建設。

【台湾文献丛刊·第166种】雅言

 台湾文献丛刊

  【第 166 种】

  雅言

  .作者:连横

  .原书页数: 0130 页

  ●书籍简介

  第一六六种「雅言」

  本书(一册一三○面七八、○○○字)全一卷,连横撰。民国二十二年,作者(阅历见前)自台北回台南,在当地一三六九小报」发表「雅言」专栏,连载百号,都二百四十七则;其第二百四七则为「自跋,文曰:「拙著「雅言」至今已达百号,暂焉停止。他日当与未刊者合印单本以就正方家也。今本即将「自跋」略去,续以未刊余稿而合为一书。书中部分记述关于台湾方言事例,直与「台湾语典」(刊列第一六一种)相发明。其它包括里谚、民讴、童话、弹词等,亦属语言研究之延展。此外,并旁及灯谜、隐语、对联、乩诗、签词、祀曲、戏剧、音乐、技艺、歌舞、吟社、诗钟、书画、金石、雕刻、图绘、建筑、珍藏、碑碣、胜迹、考古、泉布、服饰、工艺、染织、物产、风俗以及掌故等,包罗至广。全书共三百零四则。

  ●序号   篇名

  1  弁言

  2  一

  3  二

  4  三

  5  四

  6  五

  7  六

  8  七

  9  八

  10  九

  11  —○

  12  一一

  13  一二

  14  一三

  15  一四

  16  一五

  17  一六

  18  一七

  19  一八

  20  一九

  21  二○

  22  二一

  23  二二

  24  二三

  25  二四

  26  二五

  27  二六

  28  二七

  29  二八

  30  二九

  31  三○

  32  三一

  33  三二

  34  三三

  35  三四

  36  三五

  37  三六

  38  三七

  39  三八

  40  三九

  41  四○

  42  四一

  43  四二

  44  四三

  45  四四

  46  四五

  47  四六

  48  四七

  49  四八

  50  四九

  51  五○

  52  五一

  53  五二

  54  五三

  55  五四

  56  五五

  57  五六

  58  五七

  59  五八

  60  五九

  61  六○

  62  六一

  63  六二

  64  六三

  65  六四

  66  六五

  67  六六

  68  六七

  69  六八

  70  六九

  71  七○

  72  七一

  73  七二

  74  七三

  75  七四

  76  七五

  77  七六

  78  七七

  79  七八

  80  七九

  81  八○

  82  八一

  83  八二

  84  八三

  85  八四

  86  八五

  87  八六

  88  八七

  89  八八

  90  八九

  91  九○

  92  九一

  93  九二

  94  九三

  95  九四

  96  九五

  97  九六

  98  九七

  99  九八

  100  九九

  101  一○○

  102  一○一

  103  一○二

  104  一○三

  105  一○四

  106  一○五

  107  一○六

  108  一○七

  109  一○八

  110  一○九

  111  一一○

  112  一一一

  113  一一二

  114  一一三

  115  一一四

  116  一一五

  117  一一六

  118  一一七

  119  一一八

  120  一一九

  121  一二○

  122  一二一

  123  一二二

  124  一二三

  125  一二四

  126  一二五

  127  一二六

  128  一二七

  129  一二八

  130  一二九

  131  一三○

  132  一三一

  133  一三二

  134  一三三

  135  一三四

  136  一三五

  137  一三六

  138  一三七

  139  一三八

  140  一三九

  141  一四○

  142  一四一

  143  一四二

  144  一四三

  145  一四四

  146  一四五

  147  一四六

  148  一四七

  149  一四八

  150  一四九

  151  一五○

  152  一五一

  153  一五二

  154  一五三

  155  一五四

  156  一五五

  157  一五六

  158  —五七

  159  一五八

  160  一五九

  161  一六○

  162  一六一

  163  一六二

  164  一六三

  165  一六四

  166  一六五

  167  一六六

  168  一六七

  169  一六八

  170  一六九

  171  一七○

  172  一七一

  173  一七二

  174  一七三

  175  一七四

  176  一七五

  177  一七六

  178  一七七

  179  一七八

  180  一七九

  181  一八○

  182  一八一

  183  一八二

  184  一八三

  185  一八四

  186  一八五

  187  一八六

  188  一八七

  189  一八八

  190  一八九

  191  一九○

  192  一九一

  193  一九二

  194  一九三

  195  一九四

  196  一九五

  197  一九六

  198  一九七

  199  一九八

  200  一九九

  201  二○○

  202  二○一

  203  二○二

  204  二○三

  205  二○四

  206  二○五

  207  二○六

  208  二○七

  209  二○八

  210  二○九

  211  二一○

  212  二一一

  213  二一二

  214  二一三

  215  二一四

  216  二一五

  217  二一六

  218  二一七

  219  二一八

  220  二一九

  221  二二○

  222  二二一

  223  二二二

  224  二二三

  225  二二四

  226  二二五

  227  二二六

  228  二二七

  229  二二八

  230  二二九

  231  二三○

  232  二三一

  233  二三二

  234  二三三

  235  二三四

  236  二三五

  237  二三六

  238  二三七

  239  二三八

  240  二三九

  241  二四○

  242  二四一

  243  二四二

  244  二四三

  245  二四四

  246  二四五

  247  二四六

  248  二四七

  249  二四八

  250  二四九

  251  二五○

  252  二五一

  253  二五二

  254  二五三

  255  二五四

  256  二五五

  257  二五六

  258  二五七

  259  二五八

  260  二五九

  261  二六○

  262  二六一

  263  二六二

  264  二六三

  265  二六四

  266  二六五

  267  二六六

  268  二六七

  269  二六八

  270  二六九

  271  二七○

  272  二七一

  273  二七二

  274  二七三

  275  二七四

  276  二七五

  277  二七六

  278  二七七

  279  二七八

  280  二七九

  281  二八○

  282  二八一

  283  二八二

  284  二八三

  285  二八四

  286  二八五

  287  二八六

  288  二八七

  289  二八八

  290  二八九

  291  二九○

  292  二九一

  293  二九二

  294  二九三

  295  二九四

  296  二九五

  297  二九六

  298  二九七

  299  二九八

  300  二九九

  301  三○○

  302  三○一

  303  三○二

  304  三○三

  305  三○四

  ●弁言

  连雅堂先生,是近代台湾文化界之一「彗星」。先生对于台湾文化的贡献是极大的;先生的精神影响,将长留人间,千古不灭。世上曾有多少所谓「风云人物」,转眼之间,「云散烟消」,与草木同腐;以视先生,能无警惕!

  几年以前,先生哲嗣震东先生看到「台湾文献丛刊」的问世,特地拿他先人的全部著作(包括已经印行的与尚未印行的)交给我们,嘱为整理;我们也很乐意接受这份委托。几年以来,已经出版的,有台湾诗乘(「文丛」第六四种)、剑花室诗集(「文丛」第九四种)、台湾通史(「文丛」第一二八种);已经排校的,有台湾语典(「文丛」第一六一种)、雅言(「文丛」第一六六种)。此外,还有一种是先生的「文集」;为求完整,尚在多方征集资料。

  这本「雅言」,在民国四十七年八月间,曾经许丙丁、黄典权、张振梁、赖建铭诸先生在台南排印过;他们在书首写有一篇序文,对本书略作介绍:谓「是集(按指「雅言」)作于癸酉(民国二十二年)前后,时方日化渐厉,华文就微,古都(按指台南)君子,戚然以惧,思汉情浓,因办「三六九小报」以寄焉。会先生怅游归,见而喜之,撰文为助。既而辟专栏,着「雅言」,连载百号,都二四七则』。

  按原刊第二四七则首题「自跋」,文曰:『拙著「雅言」至今已达百号,暂为停止(按全文二四七则,连载于「三六九小报」一一二~二四一号,共达百号)。他日当与未刊者合印单本以就正方家也』;今已略去,而将未刊余稿续上,以符先生的原意。

  (周宪文)

  ● 雅言

  连横 撰

  一

  比年以来,我台人士辄唱乡土文学,且有台湾语改造之议;此余平素之计划也。顾言之似易而行之实难,何也?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此台湾文学所以日趋萎靡也。夫欲提唱乡土文学,必先整理乡土语言。而整理之事,千头万绪:如何着手、如何搜罗、如何研究、如何决定?非有淹博之学问、精密之心思,副之以坚毅之气力、与之以优游之岁月,未有不半途而废者也。余,台湾人也;既知其难,而不敢以为难。故自归里以后,撰述「台湾语典」,闭户潜修,孜孜矻矻。为台湾计、为台湾前途计,余之责任不得不从事于此。此书苟成,传之世上,不特可以保存台湾语,而于乡土文学亦不无少补也。

  二

  凡一民族之生存,必有其独立之文化,而语言、文字、艺术、风俗,则文化之要素也;是故,文化而在,则民族之精神不泯,且有发扬光大之日,此征之历史而不可易者也。台湾今日文化之销沉,识者忧之。而发扬之、光大之,则乡人士之天职也。余虽不敏,愿从其后。

  三

  台湾文学传自中国,而语言则多沿漳、泉。顾其中既多古义,又有古音、有正音、有变音、有转音。昧者不察,以为台湾语有音无字,此则浅薄之见。夫所谓有音无字者,或为转接语、或为外来语,不过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谓台湾语有音无字,何其傎耶!

  四

  台湾之语,无一语无字,则无一字无来历;其有用之不同,不与诸夏共通者,则方言也。方言之用,自古已然。「诗经」为「六艺」之一,细读「国风」,方言杂出:同一助辞,而曰「兮」、曰「且」、曰「只」、曰「忌」、曰「乎」,而诸夏之间犹有歧异;然被之管弦,终能协律,此则乡土文学之特色也。是故「左传」既载「楚语」、「公羊」又述「齐言」,同一诸夏而言语各殊。执笔者且引用之,以为解经作传之具,方言之有系于文学也大矣。

  五

  「论语」为孔门记载之书,所谓儒家「雅言」也,而其中亦有「方言」。『文莫吾犹人也,从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今之学者,「文」字为读、「莫吾犹人也」为句,此从朱子之说也;不知「文莫」二字实为「齐语」,犹言「勉强」;犹曰「勉强吾犹人也」,与下二句语气较顺。盖今之「论语」,合「齐论」、「鲁论」而用之,故尚有「齐语」也。

  六

  「尔雅」为世界最古之辞典,相传周公所作,而保氏以教国子者。「岁阳」、「月阳」之名,郭璞之注既不明晰,后儒解说尤多附会。盖所谓「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者,为一种之方言,且为他族之语;輶轩所釆、象寄所译,故曰「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也」。余别有「岁阳月阳考」,载「文集」中。

  七

  「楚辞」为词章之祖,而南方文艺之代表者也。方言之用,尤多异彩:如「荃」之为「君」、「羌」之为「爰」、「些」之为「兮」,则其着也;而灵修、山鬼、蕙茞、杜衡,更足以发挥乡土文学之特色。

  八

  自汉以来,作史者多宗龙门。龙门之文章千变万化,莫可端倪。而「陈涉世家」「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盖欲状一乡人之惊愕欣羡,故用其方言也。楚人谓多为「伙」;「沉沉」,宫室深邃貌:是诚巧用方言者矣。至如「单于」、「阏氐」之名,「当户」、「且渠」之属,来自匈奴、载于国史,此如近人之用欧语而译其音者耳。

  九

  「后汉书」「西南夷传」有白狼王唐最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犍为郡掾田恭译其语,帝嘉之。事下史官,录其歌。歌本夷语,诂以华言。其一「远夷乐德歌」,辞曰:『提官隗构,魏冒逾糟。罔译刘脾,旁莫支留。征衣随旅,知唐桑艾。邪毗■〈纟甚〉■〈纟甫〉,暇潭仆远;拓拒苏便,局后仍杂。偻让龙洞,莫支度由;阳雒僧鳞,莫稚角存』。译曰:『大汉是治,与天意合。吏译平端,不从我来。门风向化,所见奇异。多赐缯布,甘美酒食;昌乐肉飞,屈伸悉备。蛮夷贫薄,无所报嗣;愿主长寿,子孙昌炽』!此不特采用方言,且采用外夷之方言,以见汉德及远焉。

  —○

  台湾厅县各志均载番歌,译以华言,大都祀祖、耕田、饮酒、出猎之辞;而男女情歌亦釆一、二,以存其俗。夫人类之进化,先有绘画而后有文字、先有歌谣而后有文学,此智识发达之程序。台湾蒙昧之番,尚无文字而有绘画、尚无文学而有歌谣,故考古学者、历史学者、民俗学者以此为贵重之文献。得其遗迹只语,详细研求,可知大体。原人时代之景象亦复如是,如「吴越春秋」所载「断竹歌」则其例也。其歌曰:『断付续竹,飞土逐肉』。此则未有文字以前,十口相传,征为信史,而为中国最古之歌谣也。

  一一

  「竹枝」、「柳枝」之词,自唐以来久沿其调;而台北之「釆茶歌」,可与伯仲。采茶歌者,亦曰「褒歌」。为采茶男女唱和之辞,语多褒刺;曼声宛转,比兴言情,犹有「溱洧」之风焉。二十年前,李耐侬发行「台湾文艺杂志」,曾采数十首,且为评注;撷翠扬芬,感均顽艳,诚浪漫之文学也。近者台南小报亦载「黛山樵唱」、「消夏小唱」,颇有佳构。而厦门某氏曾刊台湾情歌,惜其用字遣辞尚欠斟酌。今之提唱乡土文学者,何不起而搜罗以存妙制,为艺苑中放一异彩也!

  一二

  「方言」之作,昉于子云。子云当西汉之末,郡国上计绎络都门,怀铅握錾记其殊语;退而诂之,以成此书,说者谓可与「尔雅」并行。而汉之方言至今不泯,则子云之功也。清杭世骏氏有「续方言」二卷,采摭注疏「说文」、「释名」诸书以补其阙;引据典核极有根柢,亦可以知古今方言之变易也。

  一三

  自是以来,代有作者。若张慎仪氏之「蜀方言」、吴文英氏之「吴下方言」、茹敦和氏之「越言释」、全祖望氏之「勾余土音」以及「直音补正」、「广东新语」等,皆为一隅保存其语。而晋江庄俊元氏有「里言征」二卷,可为闽南方言之书;惜其捃摭不多、流传未广,故知者亦少耳。

  一四

  章太炎先生为现代通儒,博闻强识,著述极多;而「新方言」一书尤为杰作。太炎之自序曰:『方今国闻日陵夷,士大夫厌古学弗讲;独语言犹不违其雅素,殊言绝代之语尚有存者。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马;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此尚不足齿于冠带之伦,何有于学问乎』?又曰:『读吾书者,虽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既陟升于皇之赫戏』。案以临瞻故国,其恻怆可知也。盖太炎此书,作于有清之季;痛黄冑之不昌、振夏声于未绝,光复之志见乎辞矣!

  一五

  余之研究台湾语,始于「查甫」二字。台人谓男子为「查甫」,呼「查埔」,余颇疑之;询诸故老,亦不能明。及读钱大昕氏「恒言录」,谓『古无轻唇音,读甫为圃』。「诗」「车攻」:『东有甫草』。笺:『甫草,甫田也;则圃田』。因悟「埔」字为「甫」之转音。「说文」:『甫为男子之美称』。「仪礼」:『伯某甫、仲、叔、季以次进』。是「甫」之为男子也明矣。顾「甫」何以呼「埔」?试就闽、粤之音而据之,则可以知其例。福建莆田县呼蒲田县、广州十八甫呼十八铺,是甫之为圃、圃之为埔,一音之转耳。章太炎「新方言」谓从「甫」之字,古音皆读「铺」或若「逋」。查,此也,为「者」之转音;「者个」则此个。所谓「查甫」,犹言「此男子」也。

  一六

  「里言征」所载方言,如鏖糟、汉、謰漫、謱、奊■〈奊,吉代圭〉,与余「语典」所收相同。而「查某」一条,引「封氏闻见录」谓:『妇人放纵不拘礼度者呼为查,发声之辞也』。余不以为然。夫「查」为发声辞,其引可用;然「查某」一语,重在「某」字。女子有氏而无名,故曰「某」;如曰某人之女某氏、某人之妻某氏,此例多见于「左传」。查,此也,说见前;所谓「查某」,则曰「此女」,犹「诗」「召南」之称「之子」也。

  一七

  台湾语之高尚典雅,有妇女辈能言而士大夫不能书者,试以灶下之语言之,曰「饙飰」、曰「煮糜」、曰「渧泔」、曰「倒潘」、曰「馏粿」、曰「芼面」、曰「■〈备灬〉肉」、曰「刉鱼」;凡此八语,闻之甚熟,而读书十年者恐不能知其出处。然则,台湾语为鄙俗乎?为典雅乎?

  一八

  「日台大辞典」为督府所编辑,错谬之多,不遑枚举。台湾有「白若雪」一语为形容之辞,「若」呼「惹」、「雪」呼「薛」,正音也;而辞典以为「白白白」三字之变音,不知其何所据?夫中国文学之形容辞,多至叠字成双,如山之「峨峨」、水之「浩浩」、风之「瑟瑟」、雨之「潇潇」,未尝有用三字者;而编者不知其为正音,遂有此误。

  一九

  台湾之语各有来历,昧者不察,随便乱书,以讹传讹,至今未改。台人谓宰杀曰「刉」,而俗作「刣」字;谓不明曰「普」,而俗作「氆」字;谓缓行曰「徐」,而俗作「趖」字。考「集韵」:『刣,音钟,刔削物也』;非宰杀之义。『氆,音榜,西夷织绒也』;非不明之义。而「广韵」:『趖,音梭,疾行也』;与缓相反。盖因小儒市侩不知「说文」、不明经传,故有此谬。而读书不求甚解者亦沿其谬,无怪俗子辈奉「日台大辞典」为金科玉津也。

  二○

  台湾之语既有古音古义,又有中土正音,如「纪纲」之呼「起江」、「彭亨」之呼「掽风」、「高兴」之呼「交兴」、「都好」之呼「诛好」,则其明著者也。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土。晋、唐之际,闽南渐启,中土人士之宦游者日多,则其语言必有存者。以今考之,且有各地方言,若关中语、若蜀中语、若河朔语、若沅湘语,尚杂于台湾语中;特无人为之分析耳。野史谓郑氏居台之时,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是此七百余人之子孙,必有尚居台湾;而台湾语中之有正音,固其宜也。

  二一

  台湾语中之正音,余既详载「语典」;又有转音、有变音,非研究音韵学者不能知。台人谓「阿谀」曰「阿老」、谓「庶羞」曰「庶秀」,此自然之语调也。今之提倡台湾语者,将用「阿老」、「庶秀」之音而舍其本义,则台湾语之范围狭矣。

  二二

  叠韵连语之字,必有其义而后可通。台人谓拾曰「却」,而通用「拾」字;然则,「却拾」将为「拾拾」乎?谓「迾」曰遮,而通用「遮」字;然则「迾遮」将为「遮遮」乎?盖「拾」字、「遮」字为习见之字,用之较易;而「却」字出于张说「虬须客传」、「迾」字出于「汉书」「舆服志」,非读书有得者不知其义。

  二三

  发语之辞,有音无义,自古已然。「史记」之「伊优亚」、「乐府」之「妃呼豨」,则其类也。台湾之语亦有此类,然甚少;有之,则就其音而写之,所以存方言之本色。

  二四

  台湾方言有沿用漳、泉者,如「恁厝」、「阮兜」、「即搭」、「或位」。若以转注、假借之例释之,其义自明。何以言之?「恁,汝等也」;「厝,置也」,引申为居。「阮,我等也」;「兜,围也」,引申为聚。「即,就也」;「搭,附也」,附则为集。「或,未定也」;「位,犹所也」。虽属方言而意可通。又如「那是」、「安仍」、「藉会」、「即款」、「忽喇」、「佳哉」、「敢采」、「崭然」,凡此八语,有音有义,较诸他处方言为文雅。

  二五

  台湾俪语,每有一用常字、一用偏字,如老曰「老」而幼曰「茗」,勇曰「勇」而弱曰「■〈那,羽代阝〉」,少曰「少」而多曰「济」,热曰「热」而冷曰「■〈氵靓〉」;此偏字也,实非偏字。其见于故事雅记者,用之已久;特浅人不知,以为偏字耳。

  二六

  台湾有特别之语而与诸夏不同者,台人谓畜生曰「清生」、犬曰「觉罗」、豕曰「胡亚」。觉罗氏以东胡之族,入主中国,建号曰清;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视如犬豕。而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厉义,共麾天戈,以挽落日;事虽未成,而民族精神永留天壤,亦可为子孙之策励也。

  二七

  方言之中,颇难解索;细心思之,亦有其意。台人谓事之未成曰「要未唏哈」,以为有音无义矣。一日,与洪逸雅品茗,因悟唏哈为瓶声。盖水未沸时,瓶声不作,则不得沦茶;以喻事之未成,尚有待于勉力也。

  二八

  台人又有「加礼连锣」一语,谓事尚未就而在进行中也。逸雅因谓「加礼戏」扮演之时,须先连锣数次,而后出台;亦以喻事之尚待也。台谓傀儡曰「加礼」,故「傀儡」番曰「加礼番」。

  二九

  台南有「无端且出赵简子」一语,以喻事之唐突。盖掌中班演「窃符救赵」至平原君出台,报名之时误唱「赵简子」;闻者大哗。此百数十年前事,故老相传,留为笑柄;今时子弟已少知者。

  三○

  「佗去」、「食未」两语,为台人相见相问之辞。细思其言,饶有意义。台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草莱蒙薉,野兽横行,土番起没;一出家门,辄有灾害。故询以「佗去」,用戒不虞;亦守望相助之义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手足胼胝,尽力畎亩,犹忧岁歉;故问以「食未」,以祝其平安无事之意。则此两语,可见我先民惨淡经营之苦。我辈今日之得衣食于斯者,受其赐也。

  三一

  台湾为漳、泉人杂居之地,平时集会,每相戏谑以资谈笑。某庄有庙祀神,泉人以一猪、一羊为牲。漳人见而呼曰:「全猪全羊,真是闹热」!盖「全」与「泉」同音也。泉人以为侮己,顾其徒曰:「将羊移过来,将猪移过去」!则「将」又与「漳」同音也。一捭一阖,机锋相对,真是妙语解颐。

  三二

  俚言俗谚,闻之似鄙,而每函真理。古人谈论,每援用之。『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武王所引之古谚也。『虽有智能不如乘势』;此孟子所引之齐谚也。『得时不怠,时不再来』;此范蠡所引之越谚也。七雄之世,处士横议,抵掌而谈,尤多征引。而台湾之谚亦有可取者,如曰『作鸡着掅,作人着秉』;此立志论之言也。又曰:『三代粒积,一旦倾筐』;此失败论之言也。又曰:『卖瓷兮食缺,织席兮困椅』;此自约论之言也。又曰:『三年水流东,三年水流西』;此循环论之言也。余曾捃摭数十语,为之演绎;拟撰一书,名曰「台湾语学上之人生哲学」。

  三三

  俗谚之中,有一痛快语,则曰『有食烧酒也穿破裘,无食烧酒也穿破裘』;此乐天主义也。夫人生世上,不过数十寒暑,而衣食营之、疾病撄之、忧患乘之、妻子萦之,一日之间为欢几何?故曰:『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此刘伶之所以颂酒德而王绩之所以记醉乡也。然台谚复曰:『日出也着备雨来粮』。为未雨绸缪之意,知此者庶不至陷于苦境。

  三四

  天下事之最不平者,莫如「赤脚兮趇鹿,穿鞋兮食肉」之语。汉高、唐太之得天下,何以异是!强者自强、弱者自弱,贫富贵贱之分因之日严而平民苦矣。故里谚曰:『做恶做毒,骑马咯嘓;善讨善食,阉鸡拖木屐』!此不平之言也。何以言之?盗跖横行天下,日杀无辜,竟以寿死!孔子圣人也,秉礼怀仁,而辙环终老!善恶之判,既无可凭,何论强弱?欲持其平,在行公道,所谓见者有份也。人人能任其事、人人能食其力,人人能享其自由幸福而天下平矣。

  三五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二姓合婚,百年偕老」;此定盟之颂辞也。故里谚曰:『嫁护鸡,隶鸡飞;嫁护狗,隶狗走。嫁护乞食,■〈扌官〉葭注斗』。盖以女子从一而终,虽遭困阨,不忍离异。自恋爱之说兴,朝为求凤、暮赋离鸾,而伉俪之情薄矣。他日有研究台湾道德之变化者,当就里谚而求之。

  三六

  多子之愿,自古已然;华封祝尧,曾传其语。盖欲子孙之盛,而室家之昌也。里谚曰:『济囝■〈忄勿〉认穷』。则以诸子长成,各事其业,无忧衣食也。然其反语曰:『济囝饿死父』。此非空言,实有其事,且为数年前事。艋舺妪年七十余,有子七人。长子举武乡荐,虽死有孙;余亦各小康自立。妪爱少子,居其家。洎病笃,舆往长子所,长妇不受,谓丈夫已死,不能任丧事;乃赴次子居,次子亦不受。三子、四子咸推诿,而媪死于道上矣。见者大哗,群肆抨击,少子乃舁归收殓;此真伦常之变。妪非多子,何以至是?里中有生子众多无力养育者,旁人辄为之叹曰:『跋落囝儿坑』;亦可以见其惨状。然则「产儿制限」岂空论哉?

  三七

  青乌之术,其事荒唐;而富人信之,以为既富之后可以增富,子孙且能封侯拜相。尝有亲死不葬,延聘山师,竭力奉承,冀得吉壤。而为山师者多穷骨相,满口胡言;故里谚曰:『背脊负黄巾,亚别人看风水』。「黄巾」为裹枯骨之用,谓不能葬其亲而欲为择葬;亦以喻己事不为,而欲为人谋事也。其晓事者则曰「福地福人居」,更进曰「有天理亚有地理」;可见风水之无用矣。明太祖既得天下,虑人之夺其子孙天下也,命江夏侯周德兴往断宇内天子气。德兴至南安,见石井郑氏祖坟,有「五马奔江」之形,欲毁之。梦一老人告之曰:『留此一脉,为明吐气』!觉而异之,乃止。其后延平父子效忠明室,保存正朔者三十余年;而明之天下竟为长白山下之觉罗氏所夺:此则洪武君臣之力之所不为也。呜呼!帝者之贪愚,亦可笑已(按:「负」古音「倍」。「史记」「夏本纪」:『至于负尾』;「汉书」作「倍尾」,古音通)!

  三八

  台湾处东南海上,潮流所经,寒热互至;故其气候颇与中土不同。而征之里谚,历验不爽。如曰:『六月初三雨,七十二云头』;又曰:『芒种雨,五月无干涂、六月火烧埔』;又曰:『六月一雷止九台,九月一雷九台来』;又曰:『雨前蒙蒙终不雨,雨后蒙蒙终不晴』。故老相传,实由经验;田夫渔子,豫识阴晴。此如巢居知风、穴居知雨,有不期然而然者也。

  三九

  风信曰「暴」,亦曰「报」。初起时,谓之「报头」;风力渐大,行船者忌之。「台湾府志」所载有「玉皇暴」、「妈祖暴」、「乌狗暴」、「白须暴」凡数十名,各有时日。如正月初九为「玉皇暴」,相传玉皇诞辰。是日有暴,则各暴皆验;否则,未可凭准。故里谚:『天公那有报,众神藉敢报』。又曰:『乌狗报白须』,言相应也;正月二十九日为「乌狗」而二月初二为「白须」。又曰:『送神风,接神雨』。则以十二月二十四日多风而正月初多雨也。

  四○

  南方患热、北方苦寒,此自然之理也。台南地近赤道,长年温燠。冬春之际,常在华氏六、七十度;有时升至八十余度或降至四十二、三度,不过一、二日而已。里谚曰:『未食午节粽,破裘■〈忄勿〉甘放』。又曰:『正月寒死猪,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播田夫,四月寒死健乖新妇』。亦可以见气候之激变矣(按台语呼「牛」为「愚」,与「猪」、「夫」、「妇」叶韵)。

  四一

  淡水为今之台北,前时管地广漠,北自宜兰、南讫大甲,皆淡水厅所辖也。草莱未伐,长年阴雾,罕晴霁。故里谚曰:『淡水是这天,雨伞倚门边』;可以知其多雨矣。建省以来,山岚渐敛,民户日殷,雨虽稍杀;而自冬徂夏,连绵不绝,基隆且称雨港。是其气象之阴晴,与台南迥异矣。

  四二

  禁忌之事,无论文野,环球各族自古留传。苟以俗谚而考之,可以觇民德之厚薄而民智之浅深也。台人之言曰:『七不出,八不归』;此言正月之行事耳。若曰:『■〈忄麦〉借人死,■〈忄勿〉借人生』。则为恻隐之心;虽遇病人借宿,亦不忍拒之也。又曰:『■〈忄麦〉参生疥兮像床,■〈忄勿〉参■〈疒台〉痾对门』;此则恐其感染也。「■〈疒台〉痾」则痲疯,为遗传病,潜伏之期颇久;故谚曰:『会过祖,昧过某』。言能及其子孙也。古人之深晰病理,明知传染而不言传染,虑闻者之寒心耳。家有天痘、肺痨及诸恶症,则禁亲友存问,谓于病者不祥;实则惧见者之不祥,故婉言以拒之。然则此种禁忌,岂逊于卫生昌明之国哉(按台语「同」曰「像」,相像则相同。会,能也;昧,不能也)!

  四三

  台人卫生之法,忌饮生水、忌食未熟之物。故里谚曰:『千滚无癀,万滚无毒』。此种信条,妇孺周知;故少肠胃之病,是诚绝好习愤也。近者「时式」之人,食生鱼、饮冰水,自诩文明;而传染之病多矣。台人又有言曰:『食龙眼放木耳,食蓝茇放铳子』。此二果者消化不易,故禁儿童食之。

  四四

  台湾山川之奇、物产之富、民族盛衰之起伏千变万化,莫可端倪;皆小说之绝好材料也。三百年间,作者尚少。同安江日升氏曾撰「台湾外记」,载郑氏四世事,自芝龙入处以讫克塽归降;而明清递嬗之际、荷兰侵略之图、延平光复之志,收罗殆尽,可谓宏博而肆矣。乙未之役,上海有刊「刘永福守台南」者,道听涂说,且杂神怪,未足以语于著作之林也。比年以来,台人士亦有作者;惜取材未丰,用笔尚涩。唯台南「三六九」小报有「小封神」,为许丙丁所作;虽游戏笔墨,而能将台南零碎故事贯串其中以寓讽刺,亦佳构也。余以幽忧之疾,闭户读书,谢绝外事;因作「板桥夜话」、「雾峰快谈」二书,以记台湾豪族之兴替,书各十余万言。此书刊行,布诸海内,亦可以觇台湾社会之变迁而民族精神之没落矣。

  四五

  「孟子」「齐人」一章,为一短篇小说。余以纯粹台湾语译之,毫无阻滞。曩在台北台湾语研究会上,曾讲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命会员笔记,语既融和,辞又达意。盖以台湾语之组织自有文法,名辞、动辞、介辞、助辞亦有规律。特浅人不察,以为有音无字,随便乱书,致多爽实;一篇之中,黑白参半,而台湾语之意义失矣。故欲以台湾语而作小说当无不可,但不可为非驴、非马之文章耳。

  四六

  「九尾龟」之「苏白」、「广东报」之「粤讴」,生长其地者类能知之。以台湾语而为小说,台湾人谅亦能知,但恐行之不远耳。余意短篇尺简,可用方言;而灌输学术、发表思潮,当用简洁浅白之华文,以求尽人能知而后可收其效。夫世界进步日趋大同,学术思潮已无国境。我辈处此文运交会之际,能用固有之华文可也、能用和文可也,能用英、法、俄、德之文尤可也;则用罗马字以写白话文亦无不可。但得彼此情素互相交通,虽爱世语吾亦学之。故今之台人士,一面须保存乡土语言、一面又须肄习他国文字,而后不至于孤陋寡闻也。

  四七

  小说未兴以前,先秦诸子多作寓言;庄、列之书,尤工载笔。如「七圣迷途」、「愚公移山」,奇文妙文读之不厌。「台湾府志」「丛谈」有「古橘冈序」一篇,则寓言也;不知何人所作。其序曰:『凤邑有冈山,未入版图时,邑中人六月樵于山,忽望古橘挺然冈顶。向橘行里许,有巨室。由石门入,庭花开落,阶草繁荣;野鸟自呼,房廊寂寂。壁间留题诗语及水墨画迹,镵存各半。比登堂,无所见;惟一犬从内出,见人摇尾,绝不惊吠。随犬曲折,缘径恣观,环室皆径围橘树也。时虽盛暑,犹垂实如碗大。摘食之,瓣甘而香,取一、二置诸怀。俄而斜阳照入,树树含红;山风袭人,有凄凉意。辄荷〔樵〕寻〔归〕路,遍处识之。至家以语,出橘相示,谋与妻子俱隐。再往,遂失其室,并不见橘』。此则陶靖节「桃花源记」之类也。顾彼为渔夫而此为樵客,遥遥相对;且有移家之志,可谓不俗。岂作者亦欲避秦欤?苟有其地,吾将居之。

  四八

  台湾开辟未久,故事颇多。余撰「台湾通史」,极力搜罗,以成此书。其琐细别为「赘谈」,如「打猫」、「打狗」则其一也。先是,延平郡王入台后,以生番散处岩谷,猎人如兽;乃自唐山购来两虎,放之山中,欲与生番争逐。两虎分行,牝者至诸罗之北,番以为猫也,噪而击之,因名其地为「打猫」;牡者至凤山海隅,为番扑死误为狗,而号其山为「打狗山」。此虽荒唐之言,以今思之,足见当时景象。盖当郑氏肇造,拓地未广,政令所及不过天兴、万年,其余则番地也。故番人之以虎为猫,比之「指鹿为马」者尤为有理。

  四九

  台南有「打鼓山十八哈篮」之语;盖谓埋金十八窖,有福者方能得也。按陈小崖「台湾外纪」谓:『明都督俞大猷讨海寇林道干,道干战败,舣舟打鼓山下。恐复来攻,掠山下土番杀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于海。相传道干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异果,入山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怀归,则迷失道』。

  五○

  林道干既去台湾,窜吕宋;官军复征之,乃走勃泥,攘濒海之地而居焉,号「道干港」。勃泥则婆利,今之婆罗洲。道干虑为人并,铸大炮,以备战守。既成,试放炮裂,被炸死;故台南有「林道干铸铳扑家治」之谚,以言害人自害也(按台语自己曰「家治」,为「咱的」之变音)。

  五一

  鹿耳门在安平之西,荷兰、郑氏均扼险驻兵,以防海道;清代因之。住民数百,佃、渔为生;亦有庙宇祀天后。道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大风雨,曾文、湾里两溪之水漰湃而来,鹿耳门遂遭淹没。三郊商人素为海上贸易,悯其厄,每年是日设水陆道场于水仙宫,以济幽魂;佛家谓之「普渡」。故台南有「鹿耳门寄普」一语即言其事,亦以喻无业者之依人餬口也。

  五二

  吕祖庙在台南市内,前时有尼居之,不守清规,冶游子弟出入其间;众多訾议,遂有「吕祖庙烧金,糕仔昧记提来」之谚。谓晋香者以此为欢场,乐而忘返也。事为有司所闻,逐尼出,改为「引心书院」。

  五三

  延平郡王肇造东都,保持明朔;精忠大义,震曜坤舆。台人敬之如神,建庙奉祀,尊之为「开台圣王」、或称「国姓公」,未敢以名之也。野乘所载、故老所传,颇多神话;为录一二:「台湾志略」谓:『郑氏攻略台湾时,荷兰揆一王梦一丈夫冠带骑鲸,从鹿耳门而入。及觉,则郑氏舟师已由港进。仓皇拒战,遂举城降』。「淡水厅志」曰:『国姓井,在大甲堡铁砧山巅。相传郑氏屯兵大甲,以水多瘴毒,乃拔剑斫地得泉,味清洌』。又曰:『鹦哥山,在三角涌;与鸢山对峙。相传吐雾成瘴,郑氏进军迷路,炮断其颈』。

  五四

  民讴为一种风谣,所以刺时政之得失;「小雅」「巷伯」之诗,已启其端。「左传」所载,尤为刻画:如宋人之讽华元、郑人之歌子产,则其类也。班、范两书,采取尤伙。而台湾亦有一二:蔡牵之乱,俶扰海上。薛志亮为台湾知县,募勇守城,与民同疾苦;而守备吉凌阿号知兵。民间为之讴曰:『文中有一薛,武中有一吉;任是蔡牵来,土城变成铁』。及平,众多其功。咸丰初,安邱王廷干任台湾县,性贪墨,折狱徇私。民间为之讴曰:『王廷干,看钱无看案』!后调任凤山,死于林恭之乱;妻子、臧获被杀者二十有八人,吏民无有顾者:亦好货之罪也。

  五五

  施琅为郑氏部将,得罪归清;后授靖海将军,帅师灭台。清廷以其有功,诏祀名宦祠。祠在文庙棂星门之左,台人士以其非礼,为诗以诮之曰:『施琅入圣庙,夫子莞尔笑;颜渊喟然叹:「吾道何不肖」!子路愠见曰:「此人来更妙;夫子行三军,可使割马料」』!可谓谑而虐矣。

  五六

  童话虽小道,而启发儿童智识,其效较宏。台湾所传如「虎姑婆」、「蛇郎君」、「白贼七」等,饶有兴趣;余则多近迷信。余意我台文学家当多作童话,采取自然科学及台湾故事而编之如「伊索寓言」,为儿童谈笑之助;且可以涵爱护乡土之心,亦蒙养之基也。

  五七

  儿歌为一种文学,以其出于自然也;各地俱有,稍有不同。余所收者有四、五十首,纯驳参半。兹录两篇:一为「阉鸡啼」、一为「指甲花」,皆家庭事也。「阉鸡啼」云:『阉鸡雊雊半,新妇早早起。上大厅,拭棹椅;落灶下,洗碗箸;入绣房,作针黹。大家大官拢欢喜,阿谀兄、阿谀弟,阿谀恁厝父母爻教示』。「指甲花」云:『指甲花,笑微微;笑我陈三■〈忄麦〉嫁无了时。马前戴珠冠,马后迾凉伞;笨惮查某困较晏。头无梳、面无洗,脚帛头,拖一块;乳的流,囝的哭。大伯、小叔■〈忄麦〉来食下画,青狂查某弄破灶』。此歌两首,一写勤劳、一写懒怠;绘影绘声,各极其妙。若以格调音律而论,则前作较胜(按台语「善」曰「爻」、「要」曰「■〈忄麦〉」、「阿谀」呼「阿老」,详载「台湾语典」)。

  五八

  群儿聚集,互相游戏,每举隐语以猜一物,谓之作谜;亦启发智识之助也。台湾此等之谜,到处俱有;特意有浅深,故辞有文野耳。如曰:『顶石压下石,会生根,昧发叶』;猜齿。又曰:『一丛树、二叶叶,越来越去看未着』;猜耳。又曰:『头刺葱、尾拖蓬,在生穿青袍,死了变大红』;猜虾。又曰:『一重墙、二重墙、三重墙,内底一兮黄金娘』;猜卵。凡此之类,不遑枚举;而语能和叶、意无虚设,比之灯前射覆、酒后藏钩,其兴趣为何如也!

  五九

  童谣亦一种文学,造句天然,不假修饰;而每函时事,诚不可解。「国语」之『■〈厌上木下〉弧箕箙,几亡周国』、「左传」之『龙尾属辰,虢公其奔』,尤其彰明较著者。而台湾童谣亦有此异:『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南唐』:此言郑延平之起兵也。『头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此言朱一贵之失败。『出日落雨,刉猪秉肚;尫仔穿红裤,乞食走无路』:此言乙未九、十月之景象也。揣其所言,若有默示;岂偶然而合欤?抑天人感应之际现于机微也欤?

  六○

  谶纬之术,学者不言;而汉儒言之,每多附会。岂天数已定,故为隐语,以神其说?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而不可明言之欤?余读「槎上老舌」,载崇祯庚辰,闽僧贯一居鹭门,夜坐,见篱外坡陀有光,连三夕。怪之,因掘地得古砖,背印两圆花突起,面刻古隶四行。其文曰:『草鸡夜鸣,长尾大耳。干头衔鼠,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起年灭年,六甲更始。庚小熙皞,太和千纪』。是书为明季闽县陈衎所着。至清人得台后,王渔洋「池北偶谈」载之;且为之释曰:『鸡,酉字也;加草头、大尾、长耳,郑字也。干头,甲字;鼠,子字也:谓郑芝龙以天启甲子起海中为群盗也。明年甲子,距前甲子六十年矣。庚小熙皞,寓年号也。前年万正色克复金门、厦门;今年施琅克澎湖,郑克塽上表乞降,台湾悉平。六十年海氛一朝荡尽;此固国家灵长之福,而天数已豫定矣,异哉』!

  六一

  「赤嵌笔谈」载:『宋朱文公登福州鼓山,占地脉曰:「龙渡沧海,五百年后,海外当有百万人之郡」。今归入版图,年数适符;熙熙穰穰,竟成乐郊矣。鼓山之上有石,刻「海上视师」四字,为紫阳所书』。近读邱沧海先生之诗,以为则指延平;然则宋儒亦有「谶纬」之术矣。

  六二

  「台湾旧志」谓:『凤山相传,昔年有石自开;内有谶云:「凤山一片石,堪容百万人。五百年后,闽人居之」』。「福建通志」亦谓:『佃民垦田得石碣,内镌「山明水秀,闽人居之」』。此二石,均不言所在。若果有此,则华人居画已久;否则,「齐东」之语耳。

  六三

  乩诗为一种神秘,若可信、若不可信;苟以此为实事,则惑矣。「滦阳续录」载张鹭洲自记巡台事,谓『干隆丁酉,偶与友人扶乩;乩赠余以诗曰:「乘槎万里渡沧溟,风雨鱼龙会百灵;海气粘天迷岛屿,潮声簸地走雷霆。鲸波不阻三神鸟,鲛室争看二使星。记取白云飘缈处,有人同望蜀山青」。时将有巡台之役,余疑当往;数日,果命下。六月启行,八月至厦门。渡海,驻半载始归。归时风利,一昼夜则登岸。去时飘荡十七日,险阻异常。初出厦门,则雷雨交作,云雾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适。忽腥风触鼻,舟人曰:「黑水洋」。黝然而深,视如泼墨。舟人摇手戒勿语,云:「其下则龙宫,为第一险处。度此可无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鱼鼓鬣而来,举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泼刺,浪涌如山,声砰訇如霹雳。移数刻,始过尽,计其长当数百里。舟人云:「来迎天使」;理或然欤?既而飓风四起,舟几覆没;忽有小鸟数十,环绕樯竿。舟人喜跃,称「天后来拯」风果顿止,遂泊澎湖。圣人在上,百神效灵;不诬也。遐思所历,一一与诗语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欤?时先大夫尚在堂,闻余有过海之役,命兄来到赤嵌视余,遂同登望海楼;并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数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然矣』!按鹭洲名湄,浙江钱唐人;雍正十一年进士。着「柳渔诗集」及「瀛堧百咏」。

  六四

  卜筮之术,见于「周易」。人智未开,乞灵神鬼;自是则有骨卜、镜卜、金钱卜各种,而「签诗」亦其一也。台湾寺庙皆有签诗,其辞鄙陋,若可解、若不可解;故台人谓诗之劣者曰「签诗」,以其不足语于风雅之林也。愚夫愚妇,虔诚祷告,每得一签,就人解释;吉凶祸福,信口而谈。卜者认以为真,亦可怜已!台南签诗,旧时五妃庙最灵,士之热中功名者多往乞之。故邱沧海「五妃庙」诗云:『三尺土乖同穴望,百枝签乞进香诗』。则咏其事。

  六五

  台湾无祀神之曲,唯文庙释菜,须歌「四平之诗」;其谱颁自礼部,各省皆同。文庙之乐,谓之古乐;八音协奏,温厚和平,饶有肃雍之象。台南文庙旧为全台首学,故设乐局以教乐生。而士人之习乐者,别设乐社,以时演奏,谓之「十三腔」。十三腔者,以小钲十三面调节音律;其乐器与古乐略同,唯无钟、鼓、柷、敔,而多丝、竹之属。其谱传自中华;若「殿前吹」、「折桂令」、「紫花儿序」则台南自制,与各地不同。

  六六

  宗教之中,各有音乐,以保其清閟庄严之气象;故梵呗之音、游仙之曲,闻其声者多超然出世之想。基督教之礼拜祈祷,须歌「赞美诗」;其诗多译台语,妇孺周知。盖基督教之布教,多向普通社会宣传;故其「圣经」辄译各地方言,传人易晓。曩者荷兰据台时,牧师嘉齐宇士曾以「摩西十诫」、「耶教问答」译为番语,以教六社番人;故番人颇恭顺,则宗教之力也。

  六七

  台湾之剧凡数种:曰「乱弹」,即正音也;曰「四平」,则昆曲之支流也;曰「老戏」,即乐律似昆而曲为南词;曰「戏仔」,即七子班,犹古之小梨园也——唱词道白,皆用泉音,其所演者亦多泉州故事,如「荔镜传」、「护国寺」等。又有傀儡班、掌中班,亦泉剧也。

  六八

  「乱弹」之戏,传自江西,故曰「江西班」。其所唱者,有「京调」、有「徽调」、亦有「昆曲」;如「费宫人刺虎」、「百花亭赠剑」,尤其着也。昆曲文辞美丽、音韵悠扬,非村夫市侩所能领会;三十年来绝少唱者,今已为广陵散矣。庚子联军之役,西太后幸陕;秦中固有「梆子腔」,闻而悦之,召入供奉。及回銮时,从入京;流传津、沪。上海班之来台者遂唱此调,一时颇盛。然「梆子」声悲而厉,识者以为亡国之音;不及十稔而清社覆矣。

  六九

  「四平」为昆曲支流,亦曰「四平昆」。演唱之剧范围较小,所谓「征番」、「报冤」、「扑虎」、「娶某」也。三十年来渐就寥落,今已绝迹;唯民间乐社尚有习者。

  七○

  「傀儡」为祀神之剧。开演之时,连锣数次;乃请所祀之神曰相公爷者,绕场三匝。演者信口而念曰:『路里令,里路令;路令、里令,路路令;里令、路令,里里令;路里令,里路令』。循环雒诵,凡数十语;此真有音无意义矣。翻译名义集谓咒语不翻,存其实也;故佛藏有显、密两部。

  七一

  「掌中班」有南、北曲之分,说白皆用泉语,诙谐尽致;作对吟诗,饶有趣味。且常演全本。雅俗咸喜观之。

  七二

  「车鼓」、「采茶」,皆民间一种歌曲;亦能扮演小剧。如「桃花过渡」,一男一女粉墨登场,彼唱此酬,辞近淫渫。村桥野店,灯影迷离、游人杂沓,每至偾事;故旧时禁之。

  七三

  三十年来,台北始有女伶,曰「咏霓裳」。其曲师多京、沪班人,声调步骤悉如正音;有时且过之,可谓青出于蓝矣。「咏霓裳」之伶多名角,或死、或嫁,今已寂然。继之者为桃园之「永乐社」,亦多佳丽,而红豆、月中桂且以抑郁死。余有诗云:『酒徒散尽佳人老,说到看花便惘然』!思之深喟。

  七四

  台北近有歌仔戏,亦曰白话戏;则由「车鼓」、「采茶」而演进者也。其说、唱皆用台语,且能演「乱弹」所演之剧,故妇女喜观之。然编剧者既无艺术观念、演之者又多市井无赖,故每陷于诲淫败俗之事。余意此剧颇合乡土文学,如得有心人而管理之,脚本、脚色均为选择,求适时代,为社会教育之补助;则其号召感化力,比之改良戏、文士剧尤为易易。

  七五

  傀儡班、掌中班之外,又有影戏。剪皮为人,施以五彩,映影于幕,如走马灯;亦有弹唱,入夜演之。台人谓之「皮猴」。故里谚曰:『一冥看够天光,知皮猴一目』。以喻人之不晓事也。■〈忄勿〉皮猴之戏,今已甚少,唯台南乡间尚有演者。

  七六

  台湾音乐有「南管」、「北管」之分。「北管」乐器、曲调与「正音」同,亦能登台扮演;所谓「子弟班」也。「南管」则「南词」,其曲多泉州文士所制,取材富丽,音韵抑扬,又多儿女子事,使人之意也消。「北管」之声宏而肆、「南管」之声缓而悲,则民俗之异也。「乐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故慎所以感之』。然则音乐之关于人性也大矣。

  七七

  海海通以前,台之商业与泉州关连;「一府、二鹿、三艋舺」,亦多泉人贸易。故勾阑最重南词,以泉人之好之也。泉船载货,北自天津、牛庄,南讫暹罗、吕宋,一年数至,货物充积;操其奇赢,颇肆挥霍,故勾阑亦盛。及各国互市,轮船来往,泉船渐失其利;而艺旦亦唱北曲。然北曲流传既久,失其本真,士人复少知者。光绪十七年唐景崧任布政使司,为母介寿,特召上海班来演。当是时台北初建省会,游宦寓公簪缨毕至,大都中土人士,雅好京调;勾阑从而习之,而南词遂微微不振,是亦风气使然也。

  七八

  「驶犁歌」为乡间一种音乐,则农歌也。田家作苦,岁时伏腊拊髀击缶,而歌呜呜。故杨恽之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此诚善写田家之苦乐矣。台湾之驶犁歌,大都有声无辞,所谓「吚哑啁哳难为听」也。乡中赛会,逐队而出,以一男子驶犁、两女子骖左右,和以丝竹、节以铜钲,且唱且行,手舞足蹈。彼辈自有乐趣,固不得以「巴人下里」而儗「白雪阳春」也。

  八○

  「孔雀东南飞」为述事诗,犹今之弹词也。台南有盲女者,挟一月琴,沿街卖唱;其所唱者,为「昭君和番」、「英台留学」、「五娘投荔」,大都男女悲欢离合之事。又有采拾台湾故事,编为歌辞者,如「戴万生」、「陈守娘」及「民主国」,则西洋之史诗也。今之文学家,如能将此盲词而扩充之,引导思潮、宣通民意,以普及大众;其于社会之教育,岂偶然哉!

  八一

  乡村之间,有所谓「跳鼓」者,犹今之跳舞也。春秋佳日赛会迎神,广场之外,绿阴环绕,以一男子抱鼓而立,四人持锣侍四隅,又有一人举红伞;锣声一鸣,鼓声应之,或前或后、或俯或仰、或开或合、或疾或迟,举伞者随其进退,伞影缤纷,锣鼓并作。观者喝采,历时始罢;其所以娱神者至矣。夫歌舞之乐,本乎人情;先王制乐,以象其德。故「跳鼓」之技出自乡中,可与「驶犁歌」相偶也。

  八二

  「乐府」有「靧面辞」,为儿童洗面而作也;曼声宛转,闻之心愉。兹录其语,以与台湾「育儿歌」相较。「靧面辞」曰:『花红红,雪白白,为儿靧面爱儿晰;雪白白,花红红,为儿面爱儿容。红红花,白白雪,为儿靧面爱儿洁;白白雪,红红花,为儿靧面爱儿华』。「育儿歌」则「栲栳歌」,其辞曰:『摇也摇,阿囝■〈忄麦〉困着来摇;呜也呜,阿囝■〈忄麦〉困着来呜。呜呜困,一冥大一寸;呜呜惜,一日大一尺』。此为一种文学;而发自妇女口中,其爱护儿童之心至矣。

  八三

  台南勾阑之中,祀一纸偶,曰「水手爷」;即南鲲鯓王之水手也。龟子、鸨儿每夕必焚香而祝曰:『水手爷,脚跷跷、面缭缭,保庇大猪来进稠。来空空、去喁喁,腰斗举阮■〈扌蒙〉,暗路着敢行。朋友劝■〈忄勿〉听、父母骂■〈忄勿〉惊,某囝加讲食扑骈』。此为一种咒语,野蛮人每用之。今勾阑视嫖客为大猪;夜度无资,抑留勿出,则曰吊猴。猪也、猴也,皆兽类也;而狭邪子弟喜为之,可怜可悯!

  八四

  台北近来有所谓「乌猫乌狗歌」者,事既秽淫,语尤鄙野。而乃摄入声片,传布四方;民德坠落,至于此极,亦可哀已!夫欲提倡乡土文学,必须发挥乡土之美善,而后可以日进。若作此歌者,必非台人;否则受人指使,故为违心之言以自污蔑,是台人士之耻也!因忆昨年秋某周刊曾登小说一篇,载台北一车夫与其妇诟谇之言,此骂彼訾,见之不快;而作者乃忍写之,岂非自侮之道乎?余,台湾人也。台湾民族之衰落虽至如此,而前途一线之光明,尚有望于今日文学家之指导也。

  八五

  台湾诗学之兴,始于明季。沉斯庵太仆以永历三年遭风入台,时台为荷人所据,受一廛以居,极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以礼待之。斯庵居台三十余载,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著书颇多,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清人得台,斯庵亦老矣;犹出而与宛陵韩又琦、无锡赵行可等结「东吟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当是时,台湾令沉朝聘、诸罗令季麒光均能诗,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东唱和诗」。荒裔山川,遂多润色。游宦寓公先后继起,若孙元衡之「赤嵌集」、陈梦林宁之「游台诗」、范咸之「婆娑洋集」、张湄之「瀛堧百咏」,蜚声艺苑,传布海隅。而台人士之能诗者,若黄佺之「草庐诗草」、陈辉之「旭初诗集」、章甫之「半嵩集」、林占梅之「琴余草」、陈肇兴之「陶村诗稿」、郑用锡之「北郭园集」,或存或不存、或传或不传,非其诗有巧拙,而后人之贤、不肖也。夫清代以科举取士,士之读诗书而掇功名者,大都浸淫于制艺试帖;元音坠地,大雅沦亡。二三俊秀,自以诗鸣,掞藻扬芬,独吟寡偶;不过写海国之风光、寄沧洲之逸兴,未有诗社之设也。光绪十五年,灌阳唐景崧任台湾道;道署固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辄邀僚属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风雅之休,于斯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驻台北;台北初建省会,簪缨荟萃,景崧又以时集之。时安溪林鹤年以榷茶在北,亦能诗。一日,自海舶运来牡丹数十盆致诸会;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诗社」。当是时台人士多以诗鸣,而施耐公、邱仙根尤杰出。二公各有诗集,不特称雄海上,且足拮抗中原。乃未几而鼙鼓远来,风流云散;回首兴亡,真不胜今昔之感矣!

  八六

  乙未之役,舆图易色,民气沸腾。中土士夫之眷念台湾者,为诗颇多;嘉应黄公度京卿有「民主国歌」,语尤悲壮。当是时,易实甫奉南洋大臣之命,视师台南,有「寓台感怀诗」六首。和者十数人,如吴季籛之『忽往忽来心上血,可怜化作赤嵌潮』!盖其慷慨从戎、从容就义,固已蕴于此时矣。余曾摭拾乙未之诗数十首载于「台湾诗乘」,亦足以资后人之感慨也。

  八七

  「台湾诗乘」所收,作者约三百人,为诗近千首。自郑氏以前至于乙未,凡生斯、长斯、宦游于斯者莫不采入,可谓多矣。二十年来,余既刊行「台湾通史」以保文献,又撰「台湾诗乘」以存文学;余之效忠桑梓亦已勤矣,而犹不敢自怠。一息尚存,此志不泯。余将再竭其绵力,网罗放失,缀辑成书,以扬台湾之文化。

  八八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昔人所谓海上仙山者也。故自开辟以来,中土士夫之戾止者,多有题咏:如孙湘南之『山势北盘乌鬼渡,潮声南吼赤嵌城』;范九池之『金穴玉山那可到?汤泉硫井转相怜』;陈恭甫之『南屏鼓角三更月,北卫风沙万里云』;马子翊之『满树花开三友白,孤坟草为五妃青』:皆足为台湾生色。今之作者何不着意于此,而乃作此毫无关系之题目!台湾诗人虽多,而真能为台湾作诗者,有几人哉!

  八九

  「海东校士录」有「新乐府」六章,则为台湾而作者;曰「保生帝」、曰「鲲身王」、曰「罗汉脚」、曰「伽蓝头」、曰「乌烟鬼」、曰「草地人」,皆本地风光也。「草地人」一首,为李华所作。华,台湾府治人,道光间廪生。其诗录后:『台阳膏腴地,一岁或三熟。可怜草地人,不得饱糜粥!里正催租来促人,林投有洞去藏身;画伏夜归饥不忍,归来惟对甑中尘。曩者城中来,曾见城中客;峨峨称大家,丹艧间金碧。丰衣美食如山积,不如卖女图朝夕;使侬莫作沟中瘠,女事贵人两有益!吁嗟乎,坠茵坠溷莫可知,飞絮飞花岂有择?君不见:石濠别,幽怨声;流民图,凉凄色』!此真为草地人写照矣。今之佃农,其景象又何如也!

  九○

  三十年来,台湾诗学之盛,可谓极矣。吟社之设,多以十数。每年大会,至者尝二、三百人。赖悔之所谓『过江有约皆名士,入社忘年即弟兄』;诚可为今日诗会赞语矣。顾其所作者,多属击钵吟。夫击钵之诗,非诗也。良朋小集,刻烛摊笺,斗捷争奇以咏佳夕,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诗格日卑而诗之道僿矣。然而今之诗会非击钵吟无诗,今之诗人非作击钵吟之诗非诗;是则变态之诗学也,可乎哉?

  九一

  唐人作诗每用方言,宋人之词尤多用之。而台湾方言之可入诗者,若「骑秋」、若「禅雨」、若「海吼」、若「回南」、若「双冬」、若「九降」、若「蒋鹊」、若「潮鸡」,皆隽语也。我台诗人,当有取而用之者。

  九二

  「竹风兰雨」,为诗人赞美台北之景象,以新竹多风而宜兰多雨也。台湾地理,大甲中分,南方常暖、北方稍寒。故张鹭洲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是夏,荷花度腊菊迎年』。此虽泛写台湾,而实为台南特色。黄曜墀诗曰:『海内何如此地温,恒春树茂自成村;轻衫不怯秋风冷,终岁曾无雪到门』。真是常夏之国,与北戎之冻雨霾风者迥不同矣(按恒春在台之极南,光绪初设县;今为郡)。

  九三

  诗钟虽小道,而造句炼字、运典构思,非读书十年者不能知其三昧。诗钟之源起于闽中,所谓「折枝」者也。每作一题,以钟鸣为限,故曰诗钟。台湾之有诗钟始于斐亭,曾刻一集名曰「诗畸」。顾其时所作,不过嵌字、分咏、笼纱数格。今则愈出愈奇,以余所知者凡有十四:一曰「嵌字」,拈平仄两字而对之,在第一字者曰「凤顶」、第二字曰「燕颔」、第三字曰「鸢肩」、第四字曰「蜂腰」、第五字曰「鹤膝」、第六字曰「凫胫」、第七字曰「雁足」;二曰「魁斗」,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之首与对句之尾;三曰「蝉联」,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之尾与对句之首;四曰「鹭拳」,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之第二字与对句之第六字,或易之亦可;五曰「八叉」,拈平仄二字,嵌于出句第一字与对句第二字,或出句第二、对句第三,余可类推;六曰「分咏」,以一雅一俗,成为一联;七曰「笼纱」,眼字两字一平一仄,隐而能着、见之则知;八曰「晦明」,眼字二字仍分平仄,一用笼纱之法、一用嵌字之法;九曰「合咏」,无论写景言情、咏物怀古,但须嵌一绝无相关之字,读之如无痕迹;十曰「鼎足」,以成语三字为眼,则嵌二字于出句之首尾、一字于对句之第四字,互调亦可;十一曰「碎锦」,以成语四字或五字为眼,嵌于两句之内,眼字不得相连;十二曰「流水」,以成语四字或五字为眼,嵌于两句之内,眼字必须顺序;十三曰「双钩」,以成语四字为眼,顺序分嵌于两句之首尾;十四曰「睡蛛」,以四字为眼,每句分嵌二字必须相连、且须相对,又应变化本义,而后合式。

  九四

  十四格之中,最难者为「笼纱」、「流水」、「双钩」、「睡蛛」及「合咏」、「嵌字」。今之作者多误「分咏」为「笼纱」,盖分咏系拈两事物,雅俗并陈,各咏其一;而笼纱则仅择两字,一平一仄分罩成联,不得以空句而塞责也。试就「东海钟声」所选者录其一二:「笼纱」如「元旦」云:『唐代合呼才子姓,吴宫初进美人名』;「流水」如「山中春雪」云:『山绕中条云不断,春归上苑雪初融』;「双钩」如「半夜中宫」云:『半亩蛙喧声破夜,中天蟾冷影沉宫』;「睡蛛」如「万物归之」云:『流水何之归海白,春风煦物万山青』。

  九五

  「合咏」、「嵌字」,有时容易,有时甚难;唯在作者之运用耳。余刊「台湾诗荟」,曾以「蝴蝶兰嵌春字」征咏,作者颇多。其佳者,如一鸥之『佩来未觉春如梦,扑去方知国是花』;镜泉之『舞罢春风芳竟体,梦回楚水化前身』;醉月之『幽香春入滕王帖,素艳诗吟谢逸篇』;显升之『慕名客自恒春至,入梦人分楚畹香』;述公之『幽谷春花述晓梦,比邻新酿借芳名』:皆佳句也。

  九六

  光绪纪元,沈文肃公视师台南;奏建延平郡王祠,从台人士之请也。祠成,文肃自撰一联云:『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陷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此外尚多佳构:如夏观察献纶云:『天地间有大纲,耿耿孤忠,守正朔以挽虞渊,祗自完吾气节。古今来一创局,茫茫荒岛,启沃壤而新版宇,犹思当日艰难』。周太守懋琦云:『独奉胜朝朔;来开盘古荒』。袁司马闻柝云:『毘舍之间开一域;崖山而后矢孤忠』。方司马祖荫云:『土宇辟沧溟,移孝作忠,天为孤臣留片壤。血诚矢皦日,原心略迹,帝颁旷典报馨香』。张军门其光云:『生为遗臣、没为正神,独有千古。今受大名、昔受赐姓,谅哉完人』!越年,王中丞凯泰巡视台湾;时适开辟后山,因撰一联云:『忠节感穹苍,大海忽将孤岛现。经纶关运会,全山留与后人开』。又十年,刘中丞铭传巡抚台湾;莅南试士,亦撰一联云:『赐国姓,家破君亡;永矢孤忠,创基业在山穷水尽。复父书,辞严义正;千秋大节,享俎豆于舜日尧天』。

  九七

  王祠后殿祀翁太妃,其左祀宁靖王及五妃、右祀监国世子与陈夫人。文肃各撰一联:太妃祠云:『剑影出寒空,烈母合隆当代祀。山光腾绝岛,奇儿似为有明生』。宁靖王祠云:『凤阳一叶尽;瀛台寸草春』。监国祠云:『夫死妇必死;君亡明乃亡』。祠之两庑,合祀明季文武诸臣,其姓名载于「台湾通史」。时侯官陈谟为府学教授,曾与建祠之役;亦撰两联:东庑云:『逋播老蛮天,是洛邑顽民、辽东处士;文章传幕府,听西台痛哭、蒿里悲歌』!西庑云:『返日共挥戈,沧海楼船拚转战。余生皆裹革,秋风甲马倘来归』!

  九八

  台南庙宇之楹联,颇多佳作;劫火之后,毁灭无遗。府城隍庙有一对,不知何人所撰,今犹约略记之。城隍者,所谓奖善殚恶之神也;故语威而毅,俨如酷吏口吻。联云:『问尔平生,所干何事:谋人财?害人命?奸淫人妇女?败坏人纲常?算从前邪谋诡计,那一条孰非自作!到我这里,有罪必诛:歼汝算!杀汝身!殄灭汝子孙!降罚汝祸殃!看今日凶烽恶焰,有几个至此能逃』!此真为恶人说法者矣。世有不遵道德、不畏法律而独惧鬼神,欠债不还、偷盗不认,邀往城隍庙杀鸡设誓,则勃然变色,以为冥冥中若有鉴临之者。乃知神道设教,专治愚顽;民智未齐,尚不足语于无鬼之论也。

  九九

  『铁马金戈,万里归来真腊棹;锦袍红烛,千秋高会斐亭钟』。此唐维卿观察自书斐亭联句也。斐亭在道署内,修竹假山,地殊清閟,故「旧志」有「斐亭听涛」之景。法越之役,维卿以翰林出关,说刘黑旗归附遂;授台湾兵备道。乃修葺斐亭,退食其间,辄邀僚属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扢雅扬风,一时称盛。今斐亭已毁,钟声久沉;凭吊兴亡,宁无凄怆!

  一○○

  凤山以山名,语其形也。前时县令某,有女美而慧,擅词藻,曾出一联征对,且欲以量邑人士之才。联云:『有凤山、无凤宿,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一时无有对者。以今思之,未得其耦。盖「凤兮」二句为成语,故难求凰也。

  一○一

  俗谚,多可作对。茶余酒后,曾举一二:如『客人请人客』对『头对作对头』。又如『七扔八添九抄十无分』对『一钱二缘三水四少年』。真是天造地设,妙趣横生。台南「三六九」小报叠载「新声律启蒙」,为赵少云、洪铁涛及同好之士所作;悉采里言,复叶音韵,诚可谓本地之风光而艺苑之藻绘也。他日如刊单本,布之海内,亦可为台湾之特色。

  一○二

  中华改造之年,余在沪上,有以「社会党」三字征对者,余以「君王后」对之,颇嫌平仄未调。及归故乡,适迎天后,台人所谓「妈祖婆」者也;余意以对「君王后」,则语调和叶。复欲以「妈祖婆」征对;洪铁涛曰:『可对「婴儿子」』。余曰:『甚工』!盖「社会党」等以一名辞而函六义,又可循环互注,庄生所谓「周遍咸三」者,异名而同义者也。近撰「台湾语典」,有「妇人人」一名,余欲出以征对;因思「仪礼」有「男子子」可为佳耦。乃知「妇人人」三字,其造语亦有所本也。

  一○三

  灯谜为文人游戏,而春宵之乐事。我台先辈之善此者,代有其人。先大父耋耄之年犹好此事,每闻悬谜,欣然而往,夜阑始归。家中积稿,高至尺余。余亦好此,与二三友朋时为隐语以相探索。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夫谜,犹其小者。然而玄机巧思,应象无方,斗角钩深,亿则屡中;比诸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其得失为何如也!

  一○四

  台人士之谜,除用「四书」、「五经」外,尝采里谚而取谐声,所谓「梨花格」者也。「梨花格」之谜,半杂诙谐,或唱漳音、或唱泉音,非本地人不知其妙。如「勺」字打俗语二,猜「作匀,■〈出叕〉一点」。其有用地名者,如「各个」打「半路竹」、「红紫十千」打「万丹」、「胸吞云梦者八九」打「大肚」。此则名正言顺,各地可通行也。

  一○五

  延平郡王之诗已载「台湾诗乘」,而书亦有存者。曩时海会寺僧传芳巡锡泉州,闻故家黄氏有王书,造门请见;黄氏以海会为北园别墅,与郑氏大有因缘,慨然相赠。今藏寺中,则以行书而写周子「太极图说」者也。比年以来,颇多赝品,素纨不点、朱印烂然,有署「大目」者、有钤「敕封延平郡王」者;作伪之迹,见之可哂。夫赐姓初名森,字大木,非「大目」也。永历朝虽封延平郡王,未曾一用;文移书答,但称「招讨大将军」,岂有平常缣素而盖王章,且有「敕封」二字?是作伪者之不知史事,昭然若揭矣。

  一○六

  东都初建之时,中土士夫之来者,若徐中丞孚远、王都宪忠孝、辜御史朝荐、陈参军永华、李孝廉茂春等,大都宏文积学之士;而沈太仆光文且先入处。余已各采其诗,载于「台湾诗乘」;其书或传、或不传。近时市上竟有赝造太仆书画者,而自署「光文沉斯庵」!夫太仆字文开,号斯庵;岂有倒书名号之理?且题画之诗甚劣,复不见于「文开诗集」。然则作伪亦须学问,又岂贪夫所能为哉!

  一○七

  宁靖王术桂,为明宗室;避乱入台,郑氏礼之。王善文学、工书翰,东都匾额,多所书。今其存者,唯北极殿之「威灵赫奕」四字;而武庙之「亘古一人」,已为强暴者窃去。然寸缣尺素有传者,刘家谋「海音诗」注载:『韦明经廷芳云:宁靖王像,十年前见诸重庆寺街某老妇家。妇自言陈姓,其祖曾为郑氏将,故有此像。像戎装独立,仪容甚伟。上缀草数行,笔墨飞舞,则当日绝命辞也。韩孝廉治家亦有王手书杜诗一帧』云。家谋字芑川,侯官人;咸丰间,任台湾府学训导。

  一○八

  台南陈氏宗祠有陈复甫总制手书一轴,草书古格言五行,款书「永历十六年秋九月复甫陈永华」。笔力矫健而含浑厚,诚足宝也。复甫,福建同安人;延平开府思明之时,授谘议参军。后任东都总制,兴文造士,寓兵于农;制度典章,多所创置(事载「台湾通史」)。

  一○九

  清代宦游之士,大都能诗、能书;而周芸皋观察尤善画。芸皋名凯,字仲礼,浙江富阳人。道光十三年,由兴泉永道调台湾。所作山水,笔与神会;尝自署「富春江上捞虾翁」。

  一一○

  刘壮肃抚台之时,莅南岁试,乡人士颇讥其不文。顾壮肃以布衣从戎,积功至陆路提督,授男爵;解甲归田,养晦读书。及法人之役,乃起用。余读其「大潜山房诗集」,多警句,则非不文者也。壮肃之书,除延平郡王祠楹联外,余于大科嵌莲座寺见其一联;联云:『一品名山,万年福地』。

  一一一

  挽近谈艺之士,辄言吕西村、谢管樵;二君皆流寓也。西村名世宜,字不翁,同安人。精书法,工篆隶,摹写迫真。受淡水林氏之聘,馆于「板桥别墅」;着「爱吾庐题跋」二卷,门人林维源刻之。管樵名颖苏,号懒云山人,诏安人。负奇气,多画兰竹,山水尤佳;题诗、作书皆超脱不群。壮年游台湾,历主巨室,居于海东精舍;后入林刚愍戎幕,殉于漳州之役,谈者以为有古烈士风。二君之作,乡人士多有存者。

  一一二

  台人士之书画,「旧志」所载,若王之敬、陈必琛、庄敬夫、张钰、马琬、徐元等皆有名艺苑,琬之母某氏尤善水墨芦雁;顾多不传。余所见者,有黄本渊、陈维英之书、吴鸿业之画蝶、王献琛之画蟹、林觉之人物、林朝英之花卉,皆足珍贵;但恨少觏耳。夫以台湾山川之奇秀、风涛之啧薄、珍禽怪兽之游翔、名花异木之蔚茂,璀璨陆离,不可方状;台人士之生斯、长斯者,能举当前之变化而蕴蓄之,发之胸中、驱之腕底以自成其艺,岂不美欤!

  一一三

  海桑以后,士之不得志于时者,竞为吟咏,以写其抑郁不平之气;而潜心书画者较少。曩者科举之时,学书者咸习欧、赵小楷,以符功令;擘■〈宀巢〉大字,每不能书。今则非其时矣;然新进之士视为无用,弃而不学。即欲学矣,而无师承,且无佳帖。夫学书程序,当以临帖为准绳;帖之优劣,关系实宏。台人素吝购书,谁复肯以重金而买一帖?此其所以不进也。今之学子志气轩然,株守故乡得过且过,则钢笔一枝足矣。若欲昂头天外,渡海而西与中人士相晋接,尺牍之书须求精美,始不贻笑大方也。

  一一四

  画之美术,无分南北,更无分东西。而今之习画者,多学西洋,复多模写裸体美人以博时流之嗜好而计售值之低昂,是画之生命失矣。有清之季,革命将兴,曼殊和尚曾作「翼王夜啸图」,印于「民报」;见之神王,乃知一画之力,其感人有如是也。台湾今日之景象如何,翘翘画家胡不写之,以示诸世上?若乃模山范水、染翠渲红自成其美,则与击钵吟之诗同类矣。

  一一五

  篆刻之技,台湾颇少。余所知者,台南有陆鼎、新竹有查仁寿。鼎,山阴人;仁寿,海宁人:皆宦游者。鼎之镌石,台南尚有;而仁寿有「百寿章」,现为竹人士所藏。夫篆刻虽小道,非读书养气者未能奏刀砉然。余素有志于此,而学之不精,废然而反。然追抚籀斯、摩挲金石,至今犹不能忘。

  一一六

  安平旧天后宫之后,有两石像;所谓石将军者也。余曾考其石质、观其刻工,一为荷兰教堂之物,而一则郑延平墓前之翁仲也。安平天后宫为荷兰教堂之址,归清以来改建庙宇,此像则在其间。其石为泉州石,雕一平埔番人半身像,长约二尺八寸。以布缠额又覆其肩;两手在胸,合握剑柄。观其眼睛与华人不同,而刻画手势亦与华人有异,乃知其为荷人之物也。延平郡王初葬台湾,「旧志」虽不载明其地,顾以大势而论,当在小北门外之洲仔尾。地与安平相近,一水可通,此像则见于此。百余年前,乃移于安平提标馆前以镇水害;其后复移于此。像为澎湖石,现已折断,仅存上部自顶至胸,约长三尺二寸,为古武士装,与南京孝陵、北京长陵之石像形状相同。但体制略小,当为王坟之物。台湾三百年间,唯赐姓封王,故有此礼。立其前者应有二石,而一不见,疑为海沙埋没。盖自归葬以后,无人管理,久而荒废。然则此两像,均为希世之宝;不特可为考古资料,亦足以见当时之美术也。

  一一七

  一峰亭在三界坛街,为林朝英所建。朝英字伯彦,干隆五十四年拔贡生。善书画,精雕刻。曾购蓝拔树头数百担,择其盘根错节可为器用者,遂得「一峰亭」三字(字大径尺,笔画天然,骨瘦而劲,深得颜、柳之神),嵌为榜额,悬之亭上。余幼时犹及见之;法人之役,淮军将卒借住其中一夜被窃,而匾犹存。海会寺大殿上有木莲一瓶,高二尺余,花一、房一、菡萏二、叶三,或舒或卷,不事修饰;亦为朝英所供养,而今亡矣。

  一一八

  光绪初,台南有名匠马奇者,善刻木;居做针街。北极殿祀玄天上帝,庙董委造神舆。奇乃选石柳之美者,雕三十六天罡之像,附以花木鸟兽;两面透澈,接洽无痕。竭三年之力始成,观者以为全台第一。乙未之役有兵驻此,锯为数片,携之而去。其后有陈瑞宝者,居北势街之横街,亦善刻木;然不及奇。

  一一九

  余少时尝过西辕门街,见一老匠以桃核刻猴,用为扇坠;又能以胡桃雕十八罗汉,须眉毕现,叹为奇绝。曩读「觚■〈贝养〉」,载明宫中藏有胡桃一枚,一面刻东坡游赤壁图、一面刻「前赤壁赋」,惊为神工鬼斧。台湾所刻虽不及其精微,而亦一种之美术也。

  一二○

  三十年来,我台艺苑中有一黄土水氏,可谓天授之才也。土水,台北人;肄业东京美术学校,擅雕刻。毕业之后,声名鹊起;而天不假年,赍志以没,亦可悲已!顾其所作,多属显者之象,此则环境使然也。夫其人既无可传,则其象又何足贵!幸而土水有一释尊下山之象,现存台北龙山寺。六朝以来,为释尊造象者,咸在「鹿苑说法」以后,三十二相威仪穆棣。而此为成道之时,孑然下山,容貌清癯,慈祥救世之心霭然流露;非悟彻色相者,不能写其庄严。余谓文学家之作文,当得好题目而作之,方不空费笔墨;而美术家之造象,须求伟大人物而造之,乃得传之久远而为后人景仰也。

  一二一

  活版未兴以前,台之印书,多在泉、厦刊行。府、县各志,则募工来刻,故版藏台湾。然台南之松云轩亦能雕镌;余有「海东校士录」、「澄怀园唱和集」二书,则松云轩之刻本也。纸墨俱佳,不逊泉、厦。「校士录」为道光三十年兵备道徐宗干所取海东诸生之诗文,而「唱和集」则光绪十五年台南府唐赞衮所辑,唐景崧及其僚友之诗也。松云轩在上横街,今废。

  一二二

  在图右史,古人所尚。而历史、地理、民俗、庶物之书,尤须有图,方足考证。余撰「台湾通史」之时,曾得明万历间荷兰连少挺氏之台湾图,阅今三百年矣;模印卷首,以见当时地势。又得荷人所绘图数幅,为荷兰图书馆所藏而影印者。其中一幅,则荷兰守将投降郑延平之图也;为题一诗:『殖民略地日观兵,夹板威风撼四溟;莫说东方男子少,赤嵌城下拜延平』。

  一二三

  干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役,命大学士福康安率师荡平;所至绘图晋呈,高宗御制诗文题于其上。事竣,凡十二幅;镌铜印刷,颁赐内外臣工。余所藏者,则进攻大里杙之图也。大里杙为爽文故里,据溪筑垒,防守甚固。康安亲往督师,因名其地为「平台庄」,则今之「丁台庄」也。是役,用兵三年,糜费数千万。「钦定平定台湾方略」六十卷,余于文澜阁「四库全书」中见之;则当时之谕旨、奏疏及善后事宜也。赵瓯北「皇朝武功纪盛」,记载此役,亦颇详细。余撰「林爽文传」,则博采他书及故老传闻而参酌之,以求征实。盖作史者不得纯从官书,亦不可偏信野乘;必于二者之中考其真伪,而后能得其平也。

  一二四

  「台湾府志」载:巡台御史六十七着「台湾釆风图考」一卷、「番社釆风图考」一卷;余求其书,久而未得。「小方壶斋舆地丛书」虽有收入而有考无图,则编者之失也。

  一二五

  海东书院在宁南门内,为兵备道课士之所。内置讲堂,堂前有老榕,为数百年物,谓之榕坛;其旁,则斋舍也。院中藏书甚富,多官局之版,历任巡道每有购置。乙未之役,悉遭烧毁;府、县志版用以摧薪,是诚台湾文化之不幸矣!

  一二六

  台湾无藏书之家。所谓搢绅巨室,大都田舍郎,多收数车粟,便欣然自足;又安知藏书之为何事哉!然藏书不难,能读为难,而后人之能继起尤难。吾乡陈星舟先生震曜,纯儒也;嘉庆十五年,以优行贡成均。后任陕西宁羌州,归时得汉、唐碑帖两箧;子孙不知宝重,蠹食殆尽。余过其家,犹及一见。其后问之,则已投诸火矣,惜哉!

  一二七

  「诸罗小志」谓:『郑氏时加溜湾开井,得瓦瓶,识者云是唐、宋以前古器。惜其物不传,亦不知瘗自何时。开辟之先,又何得有此瓶而瘗之耶』?按目加溜湾番社名,即之湾里街。余家马兵营,郑氏驻师之地也。曾祖父时,穿井及丈,得古瓮二,高约二尺,腹大口小,盖以砖,内贮清水;余少时犹及见之。迨余居被毁,迁徙流离,未知弃置何处!盖台为海中孤岛,自古已有往来;「禹贡」之「岛夷卉服」,谈者以为则今之台湾。而「后汉书」之东鳀国,余亦以为台湾。此后掘地得器,当有秦、汉之遗,岂仅唐、宋之物也哉!

  一二八

  「台南三郊」现藏玉笏一枚,相传明宁靖王遗物,前人未有记者。唯福建巡抚王凯泰「台湾杂咏」注云:『道光间,农人掘土得圭。法华寺僧奇成以榖易之;涤去尘埃,见「朱术桂」三字,知为王物。近已饬藏祠中』。余观其笏,玉质雕工,均非明代之物;不知王中丞何所见而云?且此笏无字,当时何镜山之跋已言之;又何以指为「宁靖」?岂古诸侯王皆有执玉,因而附会欤?按「周礼」:『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注:『圭剡上方下』。而此则上下俱方,非圭也;则非王之瑞信矣。余又观其形,长尺有八寸、宽二寸五分、厚四分五厘,重三斤许;色黝而泽,与近人所传汉玉绝相类,当为汉代之制。夫既为汉代之制,何以流落台湾,岂汉人所遗欤?抑后之携自中土而存于此欤?余闻此笏发见于大南门外桶盘浅庄之园中,为法华寺僧所得;寺祀祝融,以此为神之笏。乙未之役,为人所窃;南人士大愤,吁之官,展转数月乃归。是此笏也,固足为台之宝,又不必系之宁靖而始贵也。

  一二九

  台中吴鸾旗丈谓:『光绪间有渔者,于湖日溪中得玉笏一枚,携至彰化市上求售;不知何人买去』。而台南赵云石先生亦言:『光绪初,大冈山麓农人锄园,获一玉笏;惜碎为数片』。此二者,余皆未见,不敢判其为何代之物;闻其玉质雕工,有似汉代,诚可异也!夫台湾为海上荒土,何以有此玉笏;且又一再发见?冈山为凤山辖内,距台南东南三十里;湖日在彰化之北:其始皆番地也。荒山幽谷,胡以有此古物?然则台之开辟或远在隋、唐以上?他日地不爱宝,发掘愈多;当就石器而求之,以研究有史以前之史。

  一三○

  余撰「台湾通史」,始于延平建国;而追溯于隋、唐之际,此固有史可征也。而欲研究有史以前之史,不得不求诸石器。顾其事有难为者:学识未深,则不能鉴别;资力未充,则不能搜罗;时日未裕,则不能考证。余虽有志于此,而索居故里,孤陋寡闻,即有发见,亦无同好之士可相讨论;而台湾有史以前之史,遂不得不俟之异日。

  一三一

  台湾石器之发见,近来颇多。余所见者,大都耕猎、装饰之物,属于后期者也。闻卑南八社尚有巨石文化,则智识尤进。八社为平埔番人,性纯良,久与汉人互市。家中每有宋、明瓷器,云其先人由中国商船易来;而其旁复多古坟。是此方之交通或早于前山,当就无史之史而研求之。

  一三二

  台北圆山之麓,有贝冢焉,堆积累累,不可胜数;间有石斧、石锄之属,或完、或缺,是为原人所遗。圆山固近海,原人拾贝以食,弃之穴隅,久而成冢;故贝冢之处,掘之则有石器。而圆山所有者,多耕稼及装饰之用,则其人已进于新石器时代矣。又有一石,高二尺,大五、六尺,面平有棱;实经人力,以资磨砺,谓之砥石。余友张筑客闻余所谈,曾作「砥石歌」(载于「台湾诗荟」)。

  一三三

  庚寅冬,台中林氏新建宗祠,掘地九尺有五寸,获一石,形如剑而亡其柄;工人不以为意。越数日,乃告林君耀亭。耀亭出以示人,识者曰:『石器也,是为原人之遗。求其旁,当有所得』!而柱础已合,不可复掘,惜哉!嗣余赴台中,向耀亭索观,石长一尺三寸有八分,腹阔四寸五分,腰三寸五分,脊厚五分;刃五厘、锋二厘,尚利,似为割鲜之器。色微黑而有绿点,光可鉴;其用久矣。然大墩无此石,则全台近山亦无此石,岂由他处携来欤?余撰「台湾通史」引「隋书」「流求传」,谓『厥田良沃,先以火烧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为刃(长尺余、宽数寸)而垦之』。台中固土番之地,近葫芦墩。葫芦墩者,「流求传」中之「波罗檀」,为「欢斯氏之都」。是此石器为当时之物,沉埋土中,阅今一千七百余年而后出现,亦可宝也。

  一三四

  嘉南大圳开凿之时,曾于乌山头发见石器颇多,大都与圆山所掘者相似。盖台湾之石器皆属后期装饰之物,磨精细,尤为可爱;非如前期之粗劣也。我辈生于今日,处此室中,而一石之小、一器之微,潜心揣摩邃古之生活、社会之组织,能知文化之程度,岂非可欣之事哉!然而世人纷纷扰扰,争权逐利,互相吞噬,终归于尽,亦唯供后人凭吊而已。

  一三五

  三十年前台北新店溪畔,有人掘地,得古砖数块;现藏台北博物馆,砖色黝而坚,重三斤许,长尺有三寸、宽五寸、厚二寸,底有纹,与「吴中金石录」所载赤乌砖相似;岂吴人之所遗欤?「后汉书」「东夷传」:『会稽海外有东鳀人,分为二十余国;又有夷洲、澶洲。会稽东冶县人有入海行,遭风流移至澶洲者。所在绝远,不可往来』。余以地望考之,东鳀即今之台湾,而东冶为今之福州。自汉早已交通,至三国而有征伐。按「临海志」谓『吴赤乌中,曾用兵东鳀。当是时吴力方盛,经略东南,闽、粤、交趾均隶版图;渡海而取珠崖,遂抚东鳀以沟日本』。则吴人之来也,当由淡水溯江而上至于新店流域,筑垒驻兵,以镇蛮族;故有此砖。他日尚得古书、古器而两考之,必能有所发见,唯在我辈之努力尔。

  一三六

  「澎湖续编」谓:『虎井屿东南港中,沉一小城,周围百数十丈,砖石红色。每当秋水澄鲜,渔人俯视波底,坚垣壁立,雉堞隐隐可数。但不知何时沉没,沧桑变易,为之一慨』。按虎井屿之旁为将军澳,则隋虎贲中郎将陈棱驻师之地。此沉城,或为当时之军垒没入海中,而为澎湖留一史迹也。

  一三七

  荷兰据台之时,普陀山僧释华佑与其友萧客偕游台湾,自蛤仔难入山,躬历南北。所至,图其山川、志其脉络。客,侠士也;腰弓佩剑,饥则射鹿以食,故无绝粮患。华佑既去,主于安溪李光地,未久圆寂。光地爱其书,秘以为宝;阅数世而为某所得,携至鹿港,某死遂散失。余得其下卷,有图十三,语多奇异。记云:『诸山名胜,皆蝌蚪碑文,莫可辨识。唯里刘山有唐碑,上书「开元」二字,分明可辨』。又云:『巴老臣人多识字,有读「论语」、「孝经」者,但茫然作菩萨诵耳』。按里刘今作理刘,在木瓜溪北,其外则花莲港。巴老臣,未详何地?以图观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礼宛,番社也;则巴老臣当为今之鹊仔埔。余有「释华佑游记书后」一篇,考证颇详(载「文集」中)。

  一三八

  台湾石刻之最古者,当推「延平郡王墓志」,今已不存;或当时携归石井,亦未可知。余读郑克塽所撰「先王父墓志铭」,谓『王父生平事迹,先卜葬台湾,已悉前志。兹第叙其生卒年月、世系、子姓纳诸幽圹,用示后之子孙』。呜呼,前志而在,微为一篇大文!且当东都建造之时,无所忌讳,则王之功勋文采昭然炳然,又何至搜求缺漏哉!而最可恨者,莫如旧时府、县各志,王之事迹既不敢言,即王之墓趾亦不一载;执笔者之献媚新朝,亦可鄙也!然东宁灭后二百三十七年,而余之「台湾通史」刊行,尊延平于「本纪」,称曰「建国」,亦可以慰在天之灵矣。

  一三九

  「延平郡王墓志」既不可见,而郑氏邱垄之在南者,有「藩府曾、蔡二姬墓」在仁和里、有「皇明圣之、省之二郑公子墓」亦在仁和里、有「监国世子墓」在盐埕庄东南,其墓碣皆当时所立。「海音诗」注谓『琅■〈王乔〉山麓有「小姐墓」,相传郑延平葬女处』。按郑氏治台,政令所及,仅至天兴、万年;琅■〈王乔〉为极南之地,榛莽未辟,何以葬女于是?岂传闻之误?他日苟至其地而考之,便知真赝。

  一四○

  郑氏时代之墓,今其存者,有「宁靖王墓」在维新里竹沪庄、「五妃墓」在大南门外桂子山、「定国将军施公墓」在小东门外瑶竹林、「李孝廉茂春墓」在新昌里、「闲散石虎墓」在法华寺旁(近将遭毁,余为移于梦蝶园内),又有「陈将军魁奇〔墓〕」〔在〕小南门内米粉埔(今其后人已迁他处);而「台湾府志」载「沉太仆光文墓」在诸罗县,不言其处,未知今尚存否?

  一四一

  陈复甫总制,为台湾之大政治家;丰功硕德,永留东都。余撰「台湾通史」之时,曾求其佚事。刘申甫先生谓余:『陈总制之墓在赤山堡六甲庄东北约三里,土名大潭庄,称为「本院墓」;以总制曾任学院也』。余往其地,崇碑屹立,上书「赠资善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总制谘议参军监军御史谥文正陈公暨配夫人淑贞洪氏墓」;乃知其追赠、赐谥,可补诸书之缺。越数年,茅港尾黄清渊君寓书,谓『陈复甫参军功德在人,千古不泯;而殡宫寂寞,祭扫阒然。闻其墓碣为宁靖王手书,字极雄劲。再阅数年,定为牧儿系牛之石矣』。余则以告陈氏后人,属为修理而无有行者。今又十数年矣!保存古迹、景仰先徽,不独陈氏子孙之事,亦乡人士之责也!

  一四二

  「彰化县志」载『八卦山,有邓国公、蒋国公之墓』。余视其碣,邓公名显祖,江西宜黄人,不书官职,永历三十六年十二月立;蒋公号毅庵,福建龙溪人,为副总兵,癸亥季春立。癸亥则三十七年,为东宁灭亡之岁。二公事迹无考,当为郑氏部将,戍守半线者;故葬于此。而林圯埔亦有参军林圯墓,则开辟此地而没于番害者;至今祀之。

  一四三

  嘉义许紫镜谓余:『颜思齐之墓在嘉义东南三界埔,俗称番王墓』。余欲往视,忽忽不果。今紫镜已逝,未知尚有知之者否?按史:思齐海澄人,以众据台湾,郑芝龙附之。其后延平肇造东都,则基于此。当是时,何斌亦从思齐于台。斌之子孙,居于凤山维新里,所谓「前何」、「后何」者也;则其墓亦当在此。

  一四四

  台南为延平故都,而海上之奥区也;丰碑短碣,颇多佳刻。海桑以来,辄遭废弃;今其存者,宜为保护,而乡人士未有念者。二十年前,余拟将台湾碑记悉为抄录,择其佳者影存;资力未充,弗能如愿。顾念我台不少好古之士,又不乏富有之人,而玩弄金石、随俗浮沉;其所求者,康、干之瓷器、五彩之花瓶耳。携之五都,可以贸利。其好名者,则以巨金而购宋、明人书画珍袭宝藏,夸示侪辈,而桑梓之文献不关也。呜呼!我辈为台湾人而不知保存台湾之文献,其何以对我先民哉!余虽不敏,愿任其劳。

  一四五

  国姓庄在台中辖内,有内、外两庄。内国姓处北港溪畔,距龟仔头八里;群山环绕,中拓平原。昔为番社,永历二十四年冬,沙辘番乱,右武卫刘国轩讨之;大肚番恐,窜于埔里社,逐之至北港溪,驻军于此。光绪十八年,林朝栋亦驻军于此;辟草莱、开阡陌,发见一碑,为国轩所建。文曰:『西望华山贵峻岩,华山何事隔深渊?左仓右库障屏上,北港南溪汇案前。湖海星辰来拱照,蛟龙关锁去之玄。三千粉黛同分外,八百烟花列两边。可惜生番雄霸据,留将此地待时贤』。此则赞扬山川之伟丽也。朝栋乃改为时贤庄,垦田百数十甲。戊申冬,余淤其地,佃多粤人,而家祀延平郡王。然未见此碑,闻在丛莽中;异日当再访之。

  一四六

  五妃庙内旧有墓志一方,嵌于壁上;石大仅尺余,色黑而泽,刻小楷甚佳。乙未之役,无人管顾,遂被窃。惜从前不抄其文,竟忘其为何人所撰也。宁南门外有五妃墓道碑,为干隆十一年台湾道庄年所立,刻巡台御史六十七、范咸之诗。此碑幸附着城壁,不然,亦驮去矣。

  一四七

  梦蝶园在台南小南门外,明季龙溪举人李茂春所建,陈复甫参军为之记(「台湾府志」载之)。归清后,改筑法华寺。园址犹存而碑已非旧,为嘉庆五年李之裔孙梦琼、宗寅所立。其文曰:『昔庄周为漆园吏,梦而化为胡蝶,栩栩然蝶也。人皆谓庄生善寐,余独谓不然。夫心闲则意适,达生可以观化;故处山林而不寂,入朝市而不棼。醒何必不梦,梦何必不蝶哉?吾友正青善寐而喜庄氏书,晚年能自解脱,择于州治之东,伐茅辟圃,临流而坐;日与二、三小童植蔬种竹、滋药弄卉,卜处其中,而求名于余。夫正青,旷者也;其胸怀潇洒无物者也。无物则无不物,故虽郊邑烟火之所比邻、游客樵夫之所阗咽,而翛然自远;竹篱茅舍若在世外,闲花野草时供枕席,则君真梦栩栩然蝶矣!不梦,梦也;梦尤梦也。余慕其景而未能自脱,且羡君之先得,因名其室曰「梦蝶处」而为文记之』。少时余游其地,有「梦蝶遗踪」之匾,为台湾兵备道新建夏献纶所书;今亡,而园亦日废矣。追思胜流,宁不感叹!

  一四八

  「施琅纪功碑」在澎湖妈宫澳。而台南天后宫亦有琅自撰碑文,以着平台之勋。夫琅为郑氏部将,得罪归清;遂藉满人,以覆明社,其罪大矣!昔宋张宏范为元灭宋,刻石崖山,大书「张宏范灭宋于此」。至明陈白沙先生过其地,为加一字,曰「宋张宏范灭宋于此」。一字之贬,严于斧钺;虽有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

  一四九

  摩崖之书,台湾较少。同治六年冬,台湾镇总兵刘明镫北巡噶玛兰,途次草岭,草书「虎」字刻石上。石高约四尺、阔二尺,旁雕莲花;至今尚存,所谓「虎字碑」者也。越岭数十步,有巨石,大及丈;镌「雄镇蛮烟」四字,以金涂之,旁刻律诗一首。明镫以武将而书摩崖,亦优于文弱儒生矣。

  一五○

  光绪纪元,开山事起。总兵吴光亮帅中军,自林圯埔刊道而入。至八通关,与秀孤峦对峙,气象雄伟,乔木蔽天;亘古以来,不通人迹,光亮名之。度关而东,为「雉公关」、为「先锋印」、为「雷风洞」,皆险绝;遂达「璞石阁」,计程二百六十有五里。光亮颇能书,摩崖刻石,以志奇勋;一曰「万年亨衢」,在凤凰山,海拔四千五百尺,字大二尺余。一曰「山通大海」,在陈有兰溪之左。一曰「过化存神」,在八通南关:咸峻极不可登。十三年,云林抚垦局委员陈世烈至其地,亦刻「开辟洪荒」四字以纪开山之伐,石在狮子头山之麓。而集集东南柴桥头庄道旁之巨崖,为兵备道陈鸣志抚垦之迹,铭曰「化及蛮貊」。

  一五一

  牡丹之役,沈文肃公视师台南,奏建安平炮台,以防海道。既成,文肃手书「亿载金城」四字,勒石门上;今废。光绪十年法人之役,兵备道刘璈驻兵大西门外,距安平二里余;筑垒其间,石刻「永固金城」,字大约二尺,今亦拆毁。

  一五二

  道光间,重修海东书院。曾于西畔掘地,得石刻「文山秀气」四片,旁有「晦翁」二字,为宋朱文公所书。石大各二尺,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府学教授杨希闵记之,并立石于书院墙上;今已为人所窃。

  一五三

  赤嵌楼内旧有铁碑一方,为荷人所立,大约记载建筑之事。光绪间改建海神庙,不知委弃何所。设今而在,必有可观。曩读史书,常怪改朝易代之际,辄将从前建筑多方破坏;此虽除旧布新之意,而后之来者,宁不恨其不文。台湾三百年间,民族盛衰,一起一落:荷兰、郑氏之物,清人毁之;清人之物,今又毁之。是岂因果循环之理?不然,何其如出一辙耶!

  一五四

  台湾文学传自中国,而美术亦受其熏陶。台南之北极殿、弥陀寺,郑氏之时之建筑也;而天后宫为宁靖王故宅、海会寺则北园别墅,结构之宏、制度之美,犹见当时气象。近来各地寺院重修之际,至有改为欧式者。夫寺院而用欧式,已为变态;况不为欧式而为觅觅式,更为丑态。台南竹溪寺,胜境也;清溪一曲、修竹万竿,入其中者,翛然无虑。乃为野僧所处,东涂西抹,失其本真;而名剎变为俗窟矣,可痛可恨!

  一五五

  平泉花木、金谷笙歌,繁华靡丽,冠于一时;而事过境迁,鞠为茂草,唯供后人之凭吊而已。台南有吴园者,为荷兰甲螺何斌之故居;其水可达安平,港道犹存。嘉庆间,富绅吴尚新改建邸宅,旁拓花园,池水假山、回楼曲榭,高低上下布置得宜,谈者以为台湾第一。顾吴之子孙日就凌夷,至标卖偿债,则今之台南公馆也。继之者为新竹之潜园、台北之板桥别墅,皆属中国建筑,饶有美术之观。潜园以筑路故,经遭拆毁,唯爽吟阁移于公园之内;而板桥别墅亦多倾圯。先人缔造艰难,子孙视之若不甚惜,又岂仅一花一石也哉!

  一五六

  台湾官署、庙宇大门之外,辄置石兽,雌雄对立,谓之抵牾,为抵灾御患之意;而世人呼为石狮,语其形也。庙之大者,每用盘龙石柱,雕刻精美;大都成于泉人之手,两柱须费数百金。台南之天公坛、天后宫皆有此柱,而台北重修之保安宫、龙山寺尤为庄丽,则美术之不可湮灭也。龙山寺之石刻尚有佳者,是壁间雕琢之物。

  —五七

  官署大门之外,建立照墙;上画一兽,状如麒麟,谓之饕餮,戒贪也。饕餮,恶兽名;借喻凶人。「左传」:『天下之人,以比三凶,谓之饕餮』。注:『贪财为饕,贪食为餮』。

  一五八

  庙宇大门之内两旁壁上,分塑龙虎,谓之龙虎井,为神教一种之装饰。台南庙宇,如兴济宫、灵佑殿、温陵祖庙均有此物。兵燹之后,每遭毁坏。今其存者,唯嘉义丹霞宫之龙,为名匠叶王所造;旁书「道光癸卯葭月吉旦和云叶王自手喜作斗谢」,是叶王少时之作也。叶王,嘉义县治人,生于道光二年;曾从中国陶工学烧瓷之法,渲染五彩,色泽分明,如关壮缪、观世音、文殊、普贤之像,高仅尺余,尤为精美,名曰「嘉义交趾」,以交趾亦有此造像也。壁间龙虎,则仿北京烧制琉璃瓦之法而成之,拏腾飞跃,神采奕然;此其所长也。叶王性敦厚,善雕刻。各地庙宇多请造像,乘舆而往,尝竭数日夜之力以成一物;否则,虽悬重金而不就也。光绪元年卒,弟子数人虽习其艺而不能精。

  一五九

  祀典之庙与众不同,有棂星门、有雷鼓、有螭陛;而文庙大成殿之上置有铜鸟,则鸱鸮也。按「诗」「鲁颂」云:『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郑笺:『鸮,恶鸟也。泮林,泮宫之林也。以喻圣道之大、感化之宏,虽有恶人亦能仰止而迁善也』。

  一六○

  林爽文之役,大将军福康安率帅克平,诏建生祠。立碑纪事,下承赑■〈厂外赑内〉,俗曰「石龟」。按张衡「西京赋」:『巨灵赑■〈厂外赑内〉』。注:『赑■〈厂外赑内〉,作力之貌』。「类篇」:『赑■〈厂外赑内〉,鳌也』。「本草」:『赑■〈厂外赑内〉,大龟之属,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象其形。

  一六一

  台南屋脊之上,或立土偶,骑马弯弓,状甚威猛;是为蚩尤之像,用以压胜者也。按「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云:『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兽身人语;造五兵,威震天下,诛杀无遗。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天遣玄女授帝兵符,伏之。天下复扰乱,帝乃画蚩尤像,以威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皆为殄灭』。是黄帝之所画者用以压人,今则用以压鬼。然非鬼之害尤酷于鬼,安得无数蚩尤而尽伏之哉!

  一六二

  隘巷之口,有石旁立,上刻「石敢当」三字;亦用以压胜者。按陈继儒「群粹录」云:『五代刘智远有勇士曰「石敢当」』。故谈者以为五代时人。然其用以刻石,则早于五代。宋王象之「舆地碑日记」:『兴化军有石敢当』。注:『庆历中,张纬宰莆田,再新县治,得一石,铭曰:「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礼乐张。唐大历五年,县令郑押字记」』。据此,则「石敢当」之刻石,始于唐代;故颜师古注「急就章」云:『石氏敢当,所向无敌』。是则古之勇士,而为秦、汉时人。台与漳、泉同俗,漳、泉又近兴化,故刻石见于闽南。而台有书「泰山石敢当」者,或以泰山为其里居;盖以「三国志」管辂「有泰山治鬼」之言,因而附会耳。

  一六三

  朱景英「海东札记」谓:『台地多用宋钱,如太平、元佑、天兴、至道等年号。钱质小薄,千文贯之,长不盈尺。相传初辟时,土中掘出古钱千百贯,或云来自粤东海舶。余往北路,家僮于笨港海泥中,得古钱数百;肉好深翠,古色奇玩。乃知从前互市,未必不取道此间,毕竟邈与世绝矣』。按笨港则北港,在今嘉义西北;宋代互市则至于此。「读史方舆纪略」曰:『澎湖为漳、泉门户,而北港则澎瑚之唇齿;失北港则唇亡齿寒,不特澎湖可虑,则漳、泉亦可忧。北港在澎湖东南,亦谓之台湾』。「台湾县志」曰:『荷兰入北港,筑城以居,因称台湾』。是明人固以北港为台湾矣。北港一名魍港,「福建通志」谓『万历三年冬,广东海寇林凤犯福建,总兵胡守仁击走之。时寇盗略尽,惟凤遁钱澳求抚,广督云翼不许;遂自澎湖奔东番魍港,为守仁所败。追至淡水洋,沉其舟;凤复入潮州』。是北港则前之台湾。惜朱氏所言古钱不载年号,汉欤、唐欤,将近代欤?其详不得而知也。

  一六四

  安平赤嵌城,为荷人所筑;岁久荒废。数十年来,里人掘地,辄得瓷瓮,色微白,高不及尺,上奢而下狭,俗称宋■〈瓦同〉;或言荷人贮藏火药之器。

  一六五

  东都肇造之时,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及明亡后,始用清制。清之章服,红缨、马蹄、朝珠、补褂,状颇诡异。薙发之令,不从而死者数十万人,所谓「头可断而志不可夺」也。朱一贵、林爽文等之起事,皆以光复为号召;汉官威仪,一时重见。今清社已屋,而长衫、马褂尚流行于汉族之间,且远被外国;固知衣服之适宜,不以华夷而判也。

  一六六

  故老有言:清人入关时,明之遗臣与约三事:则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官降吏不降也。台为延平肇造,又多忠义之后,故抱左衽之痛。我家居此二百数十年矣,自我始祖兴位公以至我祖、我父,皆遗命以明服殓。堂中画像,方巾宽衣,威仪穆棣;故国之思,悠然远矣。

  一六七

  台湾无冠、笄之礼,男女成婚日始并行之。先期择良辰,备白布一疋,延福命妇人为之裁制,名曰「上头衫裤」。成婚后,袭而藏之,为将来收殓之用;所谓有始有终也。男子成婚,皆用清代章服;女子则凤冠、蟒袄、红裙、绣靴,俨然明代官装:则「男降女不降」也。今礼制已亡,各服其服,有新式者、有旧式者、有折衷者,真是无色不有。

  一六八

  「隋书」「流求传」:『大业元年,炀帝命羽骑尉朱宽入海访异俗,因至流求。言语不通,掠一人而反。明年,复命宽慰抚之,不从;宽取其甲布而还。时倭国使来朝;见之曰:「此夷耶久国人所用」』。按流求则今之台湾,夷耶久在西表岛近附。甲布为土番之树皮布,质柔而韧,能敛汗;宦游之士多用为袒衣,与大甲席同驰名。大甲席者,大甲番妇之所织也;地多蔺草,采而编成,折之不襞、舒之则平。台湾妇女从之织,其用遂广,每床值数金或数十金。

  一六九

  台湾无蚕桑之利,绸、缎、绫、罗之类皆来自江、浙。咸、同间,台南上横街有蔡某者设「云锦号」,始有机织;所出之货,不逊中土。盖其捻丝染色,花样翻新,别出心裁,非他人所得而比也。闻蔡浙江人,为江宁织造局名手;洪、杨之役,避乱来台,故驰名京邑。光绪大婚,内廷曾命台湾布政使采办黄锦。时蔡已死,其家人犹能织造;今已亡矣。

  一七○

  旧时妇女出门,无论晴雨,必持一伞自遮,曰「含蕊伞」;犹漳州「文公兜」之遗意也。今时式女子亦多持伞而意不同,一以守礼、一以助娇,是亦风俗之迁移也。

  一七一

  唐张鷟「朝野佥载」:『隋帝令朱宽征留仇国还,得金荆瘿数十片,木色如真金,密致而文采盘错有如美锦,甚香,极细;可以为枕及案面,虽沉、檀不可及』。按此即花樟。台湾产樟多,有历千数百年者,根干生瘿,锯而为片,自成文理;且有山水、花木、鸟兽之形,色黄而泽,性极香:制器熬脑,为用甚广。隋人不察,误为金荆,亦足见其宝贵也。

  一七二

  台湾之山多佳木,而山杉、梢楠、茄苳、石柳尤良。取以制器,质坚色美,固他处所无也。台湾富家之厅事,素喜装饰,几案、椅棹之属,多以山杉、梢楠造之;或以茄苳嵌石柳花卉、人物,极其精细。台南有所谓七巧棹者,高低宽斜,上下不一,合之成方,用以陈设古玩;每副值数百金。

  一七三

  麻豆、萧垄各社多植槟榔,箨可为扇,胜于蒲葵。或取其细腻者,以线香炷之,山水、人物浓淡得宜,所谓火画者也;乃得接以角柄、缃以美锦,每把售钱数百或一、二金。西洋人见而悦之,购以馈赠。今市上虽有槟榔扇而无火画,遂使一种美术亦与舆图俱失,惜哉!

  一七四

  叶王之时,彰化有王灵者,亦善烧瓷,为儿童玩具;唯雅片烟斗极精美,每具值数金,嗜烟者莫不珍之。烟斗之上,绘以泥金山水、花卉,笔细而工,历久不褪;至今犹有藏者。乃知一艺之微,亦足传世,固不须读书万卷而后成名也。

  一七五

  台湾为产米之地,一日三餐,大都一粥二饭。濒海贫瘠之区,多食番薯;而澎湖岛中且食干薯签,以其不堪播榖也。「澎湖纪略」谓澎人以红薯合米煮粥,谓之「桃花粥」;而「海音诗」注亦谓澎人以海藻、鱼虾杂薯米为糜,曰「胡涂粥」:亦可见粒食之维艰矣。膏粱子弟不知稼穑,一食万钱犹嫌未饱;若律以「不劳者不得其食」,则此辈当饿死矣。

  一七六

  番薯一名地瓜,产自吕宋;明万历间,始传漳州,由漳入台。荒坡瘠壤,均可种植,为利甚溥。台之番薯,以林圯埔为最佳,大如鹅卵,色丹味腴;次则桃园之桧溪,亦肥美。台南有所谓斗六种者,大约林圯埔传来;余嗜食之,每饭不忘。薯之滋养当不逊于稻麦,而齐民受惠,诚可谓馈贫之粮也。

  一七七

  年节祭祀之时,每制红龟,以馈戚友;台语呼「龟」如「居」,谓可居财也。红龟有二:曰「米龟」,雕木为龟形,以糯米之■〈米祭〉印之,裹糖及豆沙、麻仁之类。曰「面龟」,以麦粉作之,其馅同;祝寿用红桃、丧用馒头,吉凶之礼固有异也。

  一七八

  新正之「年糕」、上元之「元宵」、清明之「薄饼」、端午之「肉粽」、七夕之「糖粿」、中秋之「月饼」、重阳之「麻粢」、冬至之「菜包」,皆年节供祭之物也。而六月十五各家屑米为丸,煮汤食之,谓之「半年圆」;「圆」、「丸」音同,以取团圆之意。按宋周必大「太平园续稿」:『元宵煮浮圆子;前辈似未曾赋此,坐间成四韵。后人因元宵煮圆子,因呼圆子为「元宵」』。

  一七九

  三月十九日,相传太阳诞辰;实则明思宗殉国之日也。闻之故老,谓明亡之后,遗民不忍死其君,又虑清人猜忌,乃藉言太阳。太阳,日也;日,君象也。故曰「太阳一出满天红」,以寓复明之志。是日以面制九猪、十六羊,供为牺牲;则少牢之礼也。今中华再建,日月重光,亦可以慰「景山之灵」矣。

  一八○

  台俗生子,三朝或满月,以糯米蒸饭,拌以麻油、豚肉、虾米、葱珠,谓之「油飰」;则东坡「仇池笔记」所谓「盘游饭」者也。按「北户录」云:『岭俗,家富者妇产三日或足月洗儿,作团油饭,以煎鱼虾、鸡鹅、猪羊、灌肠、蕉子、姜桂、盐豉为之』。东坡所记「盘游饭」二字语相近,必传者之误。台湾为闽、粤人聚居之地,故沿其俗;不论贫富,必以此分馈戚友。

  一八一

  「泔转」为烹鱼之辞,台南妇女皆知之。「集韵」:『「泔」音「甘」』;台呼「庵」。「荀子」「大略篇」:『曾子食鱼有余,曰泔之』。杨勍注:『泔者,烹和之名』。台南泔鱼之法,先以猪油入鼎,次以葱珠■〈火畐〉焦;乃下鱼,以酱油而煮之,味甚美。余曾以此辞询之台中、北人士,无有知者。不图二千年前之语,且为鲁人烹和之名,尚存于台南一隅,宁不可贵!

  一八二

  「台海釆风图」谓:『番檨,皮绿肉黄、气辛味甘,入肝补脾;切片腌久更美,名曰蓬莱酱』。「蓬莱酱」三字甚雅。台南人以腌檨煮鱼,风味极佳,汤可醒酒。盖台南烹调之法,多就地取材;故「赤嵌笔谈」谓『台人以婆罗蜜煨肉、黄梨煮肺,亦海外奇制』。

  一八三

  黄檨盛出时,食之过多,则胃起痉挛之症,所谓「檨子痧」也;食破布子则愈。破布子者,树子也;叶如榆而大,子细若钮,色黄多浆。与黄檨同熟,互相调剂,诚造物者之巧也。乡人釆其子入锅,下盐煮之,粘合如胶;可佐饭。又与豆腐合烹,浓淡得中,味尤甘美。台南人虽多食黄檨而无发病者,则破布子之功也。

  一八四

  「菊花鱼」为台南佳馔,其制法与广东之鱼锅略相似。唯以都督鱼切成薄片,汤沸时与菊花同下;夹而食之,清芬甘脆。「菊花鱼」之名颇隽永,视之「蒪羹」、「鲈脍」,风呼当不逊矣。

  一八五

  「跳墙佛」,佳馔也;名甚奇,味甚美。福州某寺有僧不守戒,以猪肉、蔬笋和酱、酒、糖、醋纳瓮中,封其盖,文火熏之,数时可熟。一日为人所见,僧惶恐,跳墙而逃;因名之曰「跳墙佛」。台湾亦有此馔,稻江杨仲佐氏尤善调饪。

  一八六

  台南肴馔之奇者,尚有「半天笋」。「半天笋」者,槟榔也。干高二、三丈,叶如凤尾,摇曳空中;遭风摧折,取其叶心,切片炒肉,较之春笋,味尤甘脆。台南槟榔虽伙而多不忍食;植之数年,树始及丈,开花结子,岁收其利。故非树倒难扶,未易尝此奇味也。

  一八七

  余家马兵营,有宅十亩,环以美箭。夏、秋间,闻雷鸣,则竹下有蕈挺生,长约二、三寸。凌晨采之,冠初放,□其上皮,色洁白;和肉调羹,风味绝美。俗称竹菇,余名之曰「玉版蕈」。顾蕈类多毒,釆之必须辨别;有光者勿取、过午勿取。若误食之,作呕吐状;急饮地浆则愈。

  一八八

  台南点心之多,屈指难数;市上有所谓「担面」者,全台人士靡之知之。面与平常同,食时以热汤芼之,下置鲜蔬,和以肉俎、虾汁,糁以乌醋、胡椒,热气上腾,香闻鼻观。初更后,始挑担出卖;宿于街头,各有定处,呼之不去,恐失信于顾客也。

  一八九

  饼饵之属,有麦、有稻、有菽、有麻,五花十色,无美不备。台南有「掽舍龟」者,以糯米为皮、豆沙为馅。相传富人「吴掽舍」嗜此,邻人得其法,因以为名;犹酒馆之有「伊府面」也。

  一九○

  里谚有言:『食蛇配虎血』。此言凶人之敢为恶事也。食蛇之风,广州颇盛,且为珍馔;台之客人亦有食者。以蛇与猫合煮,谓之龙虎斗;与鸡合煮,谓之龙凤会:诚食谱中之奇名也。虎肉不易得,其味如何,知者少。方正学先生「逊志斋集」有「食羊虎肉」诗,亦快举也;为录于下:『白额咆哮振山谷,老羝见之惊且伏;一朝强弱两不存,此肉都归野人腹。腹中惟恐相啖吞,急呼美酒为解纷;酒酣一醉更怀古,千岁英雄羝与虎』。呜呼!虎,猛兽也;皆欲得羊而食,抑知更有猛者而食其肉!然则人与人之相食又如何?

  一九一

  昆虫之属,大都可食。蔗龟、蜂芽、蚕蛹、土猴,余尝食之。秋时雨后,土猴颇肥;弃头及脏,以蒜瓣与盐纳入,用油炸之,比蔗龟尤美。台无蔗龟,旧时自同安配来为下酒物,今已不见。

  一九二

  荷兰据台三十八年,教化土番,从事贸易,其语言当有传者;而今已不可考。唯「甲万」一语,尚存我辈口中,且有其物。甲万形如柜而小,有木制、铁制二种;极坚牢,为收藏珍宝、契卷之用。此语传自欧州,阅今几三百年,复由日本而入台湾。

  一九三

  台湾量地之名曰「甲」,荷兰语也。郑氏因之、清代沿之,至今未替。凡方一丈二尺五寸为一戈,二十五戈为一甲;约当中国十一亩三分一厘零,而得日本二千九百三十四坪零。

  一九四

  清代得台后,虑民之勾番作乱也,沿山一带,禁出入;筑土如牛,为界限。或砌以砖,长数丈,谓之红线。其后乃设隘戍勇,保卫耕农,内山之利拓矣。今界址虽湮,而台中之地尚有名「土牛」者,则其迹也。

  一九五

  「蟒甲」则独木舟,番语也。台北之「艋舺」,其语源实出于此。干隆间,大佳腊渐次开拓,华人设肆河畔;摆接番每驾独木舟至此交易,因呼其地为「蟒甲」。后书「艋舺」,尚文也;「艋舺书院」称曰「文甲」。

  一九六

  东坡诗:『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自注:『蜀人以细雨为雨毛』;而台人亦谓细雨为「雨毛」。余意「毛」字当为「雺」之转音。「尔雅」:『天气下地不应曰雺』。「诗」「东山」:『零雨其蒙』。蒙,即「雺」也,呼之较重则为「梦」。李商隐诗:『一春梦雨常飘瓦』。梦雨,即雨毛也。

  一九七

  引水溉田谓之「圳」,亦曰「埤圳」。台人呼「圳」为「浚」、以「埤」为「陂」,实有误。按「字汇补」:『「圳」音「酬」,江、楚间田畔水沟谓之「圳」』。「说文」:『埤,增也』。墙高曰「垣」、低曰「埤」;非蓄水之义。

  一九八

  福康安之平林爽文也,诏颁内府「大吉祥右旋螺」,以利航海;事后,命存福建藩库;凡封中山及将军、总督渡台,佩以行。闻此螺为康熙时西藏班禅喇嘛晋献,「圣武记」及「庸龛随笔」均载之。辛亥革命之役,藩库被掠,不知尚存也欤?

  一九九

  火炬曰「打马」,厦门缚篾为之;而台湾捻纸成条、织之如鞭,中夹一竹,长二、三尺,灌以油。未用时,可以鞭马,故谓之「打马」。

  二○○

  妇人妆插之物,若花若蝶,以银丝承之,宛转如螺旋,稍动则颤,谓之「胜股」。山海经:『西王母,虎齿戴胜』;则此物也。

  二○一

  「淡色菰」为印第安人之语;科伦布发见美洲,始传欧土。而台湾土番谓之「笃马个」,则由荷人传入。台人谓烟草曰「熏」。「说文」:『熏,香草也;从熏』。谓气能熏人也。又称鸦片曰「乌熏」。「明史」「暹罗传」:『贡乌香』。「乌香」,即鸦片。是台人之称乌熏,或由暹罗语而变之欤?

  二○二

  海通以来,外货输入,每冠以「番仔」二字,如「番仔衫」、「番仔饼」、「番仔火」之属;所以别内外也。而台中且呼肥皂为「番仔茶粳」;唯台南称曰「雪文」,译其音且译其义。雪,洒也;「庄子」:『澡雪而精神』。文,文理也,又为文彩。是一译名,音义俱备,可谓达而雅矣。

  二○三

  萄葡、苜蓿之名,译自西域,传于「汉书」。而台湾之「檨」字,番语也,不见「字典」;故「旧志」亦作番蒜,终不如「檨」字之佳。檨为珍果,树高二、三丈;当从木,如柑、桔、桃、李之类,望文知义。若夫林投之树、蓝茇之果,亦番语也;故名从主人。

  二○四

  台南地居热带,佳果繁多;而南无、菩提、释迦、波罗密,皆名出「佛典」。是数物者,传自天竺;语从梵书,固其宜也。

  二○五

  贝多罗、优钵昙,为天竺名花。台南多有,前人亦有咏者。「台海釆风图」曰:『贝多罗花,木本。种自西域,叶似枇杷,梵僧用以写经。枝皆三叉,花辫六出,香似栀子。台人但称为番花,不知为贝多罗也。范浣浦侍御有诗云:「已兼蝶粉与蜂黄,更裹依微紫绛囊。叶似款冬棱较健,花开盛夏气微香。一丛蓓蕾盈枝发,半卷婀娜小辫长。可是贝多真色相,闲书梵字午风凉」』!又曰:『昙花,则优钵昙,草本。种出西域。有紫、白二种。青叶丛生,或一年数花、或数年不花。悬茎包裹,状若荷蕊,中攒十八朵;每一日开一朵。梵剎多植之,取十八罗汉之义也。范浣浦侍御有诗云:「一茎数蕊尽丛生,粉晕檀心画不成。静态雪花堪比洁,幽香莲叶与同情。已捐秾艳消尘却,应散诸香入梵声。传是西方来小种,净因我亦未忘情」』。

  二○六

  「隋书」「流求传」:『流求多斗镂树,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之下垂』。按流求即今台湾。斗镂树为熔树,台地多有;今其存者,犹有数百年前物。

  二○七

  「洛阳伽蓝记」谓『昭仪寺有酒树面木』。按酒树、即椰树,浆可为酒,亦可生饮;而面木即桄榔,以其皮中有屑如面,可造饼食。唐段公路「北户录」谓『桄榔心为炙,滋腴极美』。桄榔,台南多有,未有食者;唯椰酒则尝饮耳。

  二○八

  「香祖笔记」谓『凤山县有三保姜,相传明初三保太监所植,可疗百病』。「台湾志略」亦曰:『明太监王三保植姜冈山上,至今尚有产者;有意求觅,终不可得。樵夫偶见,结草为记;次日寻之,弗获。故得者可治百病』。又曰:『太监王三保舟至台,投药水中,令土番染病者于水中洗浴则愈』。按明初中官入台,诸书所载,或为郑和、或为王三保,皆永乐时奉使西洋者。冈山在凤山县辖,距郡东三十里;是其来台且至内地,非仅「取水赤嵌」也。

  二○九

  晚春之时,姜始发芽,幼嫩可食;台人谓之「水姜」。及读司马相如「子虚赋」,有「茈姜蘘荷」之句。「索隐」引张楫云:『茈姜,子姜也』。茈音紫,乃知「水」字之误。

  二一○

  台北产茶伙,近村农家多植山栀,为熏茶之用;称曰「蝉薄」。余以为花瓣之薄如蝉耳;既而思之,论为「薝卜」之误。「群芳谱」:『薝卜,花名;色白香浓。陆龟蒙诗:「薝卜冠诸香」。陶贞白云:「栀子剪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传即西域之瞻卜花」:则知其可熏茶矣。又台北花户称素馨为「四英」,茶商亦然。台湾花卉多用古名,其标异者则中土所无也。村夫俗儒不知其字,简笔误书,犹曰「不识」;而所谓缙绅者,亦从而效之,可叹!

  二一一

  台南有「皇帝豆」,谓嗣王经嗜此,因以为名。按郑氏居台,保持正朔,未尝帝制自为;或因肇造东都,便宜封拜,为其代行天子之事而附会欤?或曰:豆本名「黄筴」,呼音讹为「皇帝」;犹「承天府」之为「神仙府」也。豆筴长三、四寸,仁偏而大,皮有红纹;作馔极美。冬、春盛出,他处未见。

  二一二

  「火秧」,即「金刚纂」。丛生成树,三棱有刺,花小而黄,高及丈。植为篱落,牛羊不敢越;台人名曰「火巷」,谓可制火(「巷」、「秧」音近)。朱竹垞「静志居诗话」引广州谚云:『尔有垣墙,我有火秧』。注:『广人以作篱落』。是与台湾同矣。

  二一三

  「爱玉冻」,为台南特产。夏时用之,可抵饮冰;而府、县各志尚未收入。闻诸故老谓:道光初,有同安人某居府治妈祖楼街,每往来嘉义,辨土宜。一日过后大埔,天热渴甚,赴溪饮;见水面成冻,掬而啜之,冷沁心脾。自念此闲暑,何得有冰?细视水上,树子错落,揉之有桨;以为此物化之也。拾而归家,子细如黍,以水绞之,顷刻成冻,和糖可食;或和孩儿茶少许,则色如玛瑙。某有女曰爱玉,年十五;长日无事,出冻以卖,人遂呼为「爱玉冻」。余曾以此题征咏,作者颇多,而林南强两首均佳;今录其一,以补志乘之不及。诗曰;『驱车六月罗山曲,一饮琼浆濯炎酷;食瓜征事问当年,物以人传名「爱玉」。爱玉盈盈信可人,终朝釆绿不嫌贫;事姑未试羹汤手,奉母居然菽水身。无端拾得仙方巧,拟炼金膏涤烦恼;辛勤玉杵捣玄霜,未免青裙踏芳草。青裙玉杵不辞难,酒榭茶棚宛转传;先挹秀肤姑射雪,更分凉味月宫寒。月宫偶许游人至,皓腕亲擎水晶器;初疑换得冰雪肠,不食人间烟火气。寒暑新陈近百秋,冰旗满目挂林楸;谁将天女清凉散,一化吴娘琥珀瓯』!

  二一四

  笔筒木,即婆罗树。「台海使槎录」谓:『婆罗树中空,四围折叠成圆形,花纹纠结盘屈如古木状。用贮管城,固其材也』。

  二一五

  绿珊瑚,一名绿玉树。■〈木义〉枒多枝,叶小无花;植之海澨,尤易畅茂。张鹭洲诗云:『一种可怜篱落下,家家齐插绿珊瑚』。诚足以表台南之美化。三十年来,翦伐殆尽,且将无有知者;是绿珊瑚之名,亦仅存于诗中而已。

  二一六

  台湾竹类甚多,有绿竹、黄竹、白竹、墨竹、刺竹、箭竹等凡十数种。而台南海会寺有七弦竹,高不及丈;每节有银纹七条,美而秀。寺为郑氏之北园别墅,闻董夫人自湖南黄冈移植。阅今二百七十年,新篁旧箭相继而生,亦可宝也。

  二一七

  麻豆之柚、西螺之柑,产自海隅,驰名京邑。而台南之西瓜,旧亦供贡内廷,以其非时之物也。「台湾志略」曰:『台、凤两邑每年分贡西瓜。八月下种,十一月成熟。气候之异,真不可以常理测也』。孙武水「赤嵌竹枝词」云:『除却风风雨雨天,分装急唤渡头船;深秋播种清冬熟,拣得西瓜贡十员』。台南贡瓜之田在小东门外近附,今已荒废;现以苗栗白沙坑所产者为最。

  二一八

  「台湾府志」所载花卉之名,多与中土相同;其标异者,若三友花、七里香、午时梅、倒垂莲、金丝蝴蝶等。或为中土所无、或为台湾特有,故宦游之士多喜咏之;其诗俱在「府志」,兹不录。

  二一九

  惠安庄怡华氏久寓台北,亦曾来南;酒后茶余,闻余说台湾故事,因作「东宁杂咏」。其一联云:『奇果凤凰卵,名花蝴蝶兰』。可为台南增色矣。「凤凰卵」即「冰弸」,或云即「汉书」之「宾婆」。武帝初开西域,移植上林。而台湾当自东印度传入;然府、县旧志皆不载,唯光绪初王补帆中丞之「台湾杂咏」始称引之。树高二、三丈,叶大于掌,荫极广。春时开小黄花,累累成穗;秋初果熟,自剖其房,外青而内红,鲜艳可爱。子大如栗,■〈火畐〉火可食;或以冰糖煮之,味尤甘美。

  二二○

  蝴蝶兰,为台湾珍卉。产恒春山中,寄生古木,不染微尘。叶长而厚;花纯白若蝴蝶,一茎十数蕊。临风摇曳,姿态嫣然;宛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可还观而不可亵玩者矣。曩年江阴画家王亚南载笔来南,曾写数幅携归江左,并属南人士题咏。作者颇多,而洪铁涛一首尤佳。诗曰:『雕琼刻翠两无瑕,化作南荒第一花。艳绝双飞复双宿,翩然宜整更宜斜。春心冷尽偎枯木,秋梦醒时失故家!我独怜君携彩笔,断肠草草到天涯』。

  二二一

  「麻萨末」,番语也;一名「国姓鱼」。相传郑延平入台后,嗜此鱼,因以为名。鱼长可及尺,鳞细味腴;夏、秋盛出。台南沿海多育之,岁值数百万金;亦府海中之巨利也。曩者岱江吟社杨笑侬曾以此征咏,属余评点;得诗数十首,能为「骑鲸丈人」留传佳话,是又婆娑洋上之史实也。

  二二二

  台北之■〈鱼桀〉鱼,亦名「国姓鱼」;「淡水厅志」谓郑氏至台始有。■〈鱼桀〉产溪涧中,大嵙崁、三角涌及新店溪俱出。月长一寸,至八、九月而肥;台北以为上珍,亦曰香鱼。顾未有咏之者,余有诗云:『春水初添新店溪,溪流渟蓄绿玻■〈王黎〉;香鱼上钓刚三寸,斗酒双柑去厅鹂』。即「稻江冶春词」之一也。

  二二三

  国姓鱼之外有「都督鱼」,为台海中鳞类之最美者。鱼似马鲛而大,重一、二十斤;银纹雪肤,肉腴无刺。随冬而来,与春偕逝。相传延平伐台时泊舟港外,某都督获此以晋,因名「都督渔」。或作鮀魠。

  二二四

  塞鸿秋至、海燕春归,禽鸟之微,能知节侯。而台南之乌鱼,以冬至前十日而来、后十日而逝,名曰「信鱼」;谓其信也。乌鱼即「本草」之鲻,有江、海二种。每来时,逐队游泳,多至不可计数。旧时,渔者先期领旗纳税,谓之「乌鱼旗」。乌鱼之肉腥而涩;唯卵极肥美,渍盐暴干,可久藏。食时以火烤之,切为薄片,味香而腴;庖羞中之上品也。

  二二五

  ■〈句黾〉鼊产海中,似鳖而大,重者二、三百斤。渔人得之,舁入市,好事者购而放之。或曰■〈句黾〉鼊即鼋,味极美。曩年喜树庄人捕一头,解而食之。未几大火,合村俱烬;以为不祥,相戒勿食。

  二二六

  鳞类之最美者莫如鲽,五色俱备;游泳水中,其状如蝶。生于琉球屿之岩石间,捕之甚难。离水则死,故不易睹。按「尔雅」:『东方有比目之鱼,其名为鲽』。「尔雅」之鲽,状如牛脾,细鳞紫色;一面两目,相合乃行。江淮人谓之拖沙鱼,台人呼为贴沙;则与此鱼不同。此鱼宛然若蝶,故亦谓之「鲽」耳。

  二二七

  冈山超峰寺僧曾获食蛇龟一头,畜之寺中。龟形如木屐,行时有声,俗称「木屐龟」。胸划为二,能开合;蛇经其旁,则□之至毙而食之。惠子谓龟长于蛇;若此,则龟猛于蛇矣,奇哉!

  二二八

  红头屿,在恒春海中,岸旁多椰。有蟹大径尺,螯巨而猛,能登树夹破椰子而食之;名曰椰蟹。

  二二九

  梅花鹿、艾叶豹,皆以纹名,台湾之珍兽也。梅花鹿产山中,亦有畜者;小琉球人牧之尤多。其大而无纹者曰獐。艾叶豹似虎而小,一名石虎;性猛;能杀人。

  二三○

  长尾三娘,鸟也。朱喙翠翼,羽毫甚美,彩耀相间;尾长盈尺。生深山中。或云即练雀。巡台御史六十七有诗咏之曰:『翠羽光华绶带长,如云委地美人妆;命名当日非无意,谓胜黄家第四娘』。

  二三一

  「新妇啼」,鱼名;称谓甚奇。状本鲜肥,熟则拳缩;盖取「新妇未谙,恐被姑责」也。孙湘南诗云:『泔鱼未学易牙方,软玉销为水碧浆;厨下却怜三日妇,羹汤难与小姑尝』。

  二三二

  「续太平广记」载:『明万历间,有封舟赴中山国,途次澎湖,见一巨蝶,翅长丈余,掠舟而过』。又言『海中见一山,徐徐行,数时乃灭;视之,始知为大鱼』。呜呼!天地之大,何奇不有;吾以耳目之所见者为是而不见者为非,亦陋矣。

  二三三

  「台湾府志」载:『康熙二十二年夏五月,澎湖有鱼如鳄,长丈余,四足,身上鳞甲火炎;从海登陆。众见而异之,以冥钞、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仍乘夜登山死』。而「台湾志略」以延平为东海鲸鱼,到处水涨,归东则逝,遂以此为郑氏灭亡之兆;何其谬耶!

  二三四

  「赤嵌集」有「钩蛇歌」;谓北路有巨蛇名钩蛇,能以尾取鹿吞之,因为作歌。歌曰:『一岛三千麋鹿场,飕飕出谷如牛羊。台山不生白额虎,族类无忧爪牙伤。野有修蛇大如斗,飕飕草木腥风走。气腾火焰喷黄云,八尺斑龙入巨口;九岐璚角横其喉,昂霄下咽膏涎流。狞番骇兽不相贼,奔窜林莽争逃钩。我闻巴蛇吞象不须咬,三岁化骨何阴狡!尔鹿、尔鹿甚微细,此蛇得之应未饱』。

  二三五

  唐段公路「北户录」载「蝴蝶枝」一则谓:『南行历县藤峡,维舟饮水。睹岩侧有木五彩,命仆求之。获一枝,尚缀软蝶二十余,有翠绀缕者、金眼者、丁香眼者、紫斑眼者、黑花者、黄白者、绯脉者。因登岸视,乃知木叶化焉。是知蝶生江南,柑橘树蠹变为蝴蝶、乌足之叶为蝴蝶,皆造化始然,非虚语也』。按此疑即木叶蝶,生于南美洲。台湾埔里社亦有,状如枯叶,宿树上,人莫能辨;唯未见有彩色者。

  二三六

  台人呼蚕曰「娘」,谓蚕「几尾」曰「几身」,敬之也。按唐孙顾「神女传」谓:『高辛时,蜀有女子,父为人掠,唯所乘马在。母誓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之」。马闻言,振迅而去。数日,父乘马归。自此,马悲鸣不肯饮龁;父问其故,射杀之,暴皮于庭。女过其侧,皮蹶然起,卷女去。旬日,得皮于桑上,女化为蚕,食叶吐丝。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宫观塑女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此虽一种神话,而台语之出处则据于此。

  二三七

  元宵○弄龙之戏。好事者以篾片缚龙,张以罗,绘鳞染色;长者九节或七节,节下有杆,中然炬。人持杆而弄,高下蜿蜓,火光掩映;和以鼓吹,状极曼衍。有时广场之上两龙竞舞,各展身手,尤为热闹。又有弄狮之戏,习技击者为之;乡村颇盛。

  二三八

  台南旧有赛花之举。每岁元宵,各以所养水仙陈于三山国王庙,互夸奇丽。水仙产漳州,冬时配至。以刀划其半面,栽以清皿、荐以寒泉;花之向背、叶之短长,可随人意。余素好种花,尤善养水仙。以刀划者,两旬而开;置诸几上,足供清玩。惜赛花之举,今已零落;而市所售之水仙头,亦不及从前之肥大也。

  二三九

  「踏跷」即高跷,以双木缚足而行。高四、五尺,装演故事。宋时已有此技,「武林旧事」谓『元夕舞队有踏跷之戏』。而台湾所演者,以福州人为最。又有肩头戏。以龆秀男女屹立肩上,沿街演剧,步武自如;亦一技也。

  二四○

  里谚有言:『烟火好看无赖久』。此言富贵荣华之易谢耳。若菜市埔之烟火,自初夜至于黎明,连绵不息;观者垂头欲睡,而放者犹兴高采烈。前时台南商务尚盛,内城外有炮店十余家,公祀祝融之神;每年花朝前后,至菜市埔大放烟火,诚春宵之乐事也。刘芑川「海音诗」云:『火树千丛映绛霄,年年菜市闹花朝;路旁掩泣谁家女,失却鬓边翠玉翘』。

  二四一

  五月五日,俗称「五毒日」。佩香囊、簪艾叶,以雄黄酒洒地,谓可以辟毒虫。向午,小儿辈肩一龙首,前导者持小旗、执熔枝,鸣金击鼓,以祓不祥;谓之「请龙」。按「淮南子」「要略操」:『舍开塞,各有龙忌』。许慎注:『中国以鬼神之事曰忌。北胡、南越皆谓之「请龙」』。是「请龙」之举出于秦、汉,而台湾尚沿其俗。「墨子」「贵义篇」:『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鬼谷子」亦曰:『盛神法五龙』。陶弘景注:『五龙,五行之龙也』。此为古代日者之言;而台湾尚传其术,亦非无据。

  二四二

  端午竞渡,其来已久。五十年前,台南商业尚盛;「三郊」之外,又有「洋行」。先期制锦标,附彩物,装诗意,导以鼓吹,游行市上。至时各驾龙舟,集于五条港口;鸣金为号,击桨如飞,以夺锦标为胜。观者杂沓,数日始罢。诚可谓海国之水嬉,而升平之乐事也;而今亡矣!

  二四三

  中秋之夕,小儿女集庭中。两人扶一竹椅,上覆女衣一袭,装义髻,备镜奁、花米、刀尺之属;焚香烧纸,口念咒语,以迓「紫姑」(台人谓之「椅仔姑」)。至则其椅能动,问以吉凶则答:如闻呼嫂声,则神忽止。或曰紫姑某氏女,为嫂所虐,杀而埋诸猪栏,故向是处以迓;闻呼嫂而惊走也。按唐孙顾「神女传」:『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是人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是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呼之:「祝曰:女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归去(即其大妇也);小姑可出戏」!捉者觉重,便是神来。奠设酒果,即跳躞不住。占众事,卜行年,蚕桑好则大■〈亻无〉,恶便仰眠』。是紫姑之事,其来已久;而台湾所传略异。

  二四四

  台南建醮之时,先择宽旷之地,设置神坛,曰天师坛、曰观世音坛、曰玄天上帝坛,装饰华美。以七巧棹陈列坛内,上置金石古玩,多方罗致,以夸珍异。台南故家旧多收藏,平时秘不示人,排坛始肯出展,亦可以供观览也。坛前之左置一巨瓶,高二尺余,上插莲花;右则一大盘,径大近二尺,插昙花。二者为佛教清净之卉,非此不足以表其庄严。建醮之时,常在春秋佳日,故坛内多名花;此则他处所无也。他处之坛,虽有台南之伟丽而无台南之华贵。

  二四五

  迎赛之时,辄装「台阁」,谓之「诗意」;而多取小说牛鬼蛇神,见之可晒。夫「台阁」既曰「诗意」,则当釆诗之意、附画之情、表美之术,以成其高尚丽都之致,而后足以尽其能事。唐人绝句之可为「诗意」者甚多。如「沉香亭畔」、「铜雀春深」,活色生香,风流绮绝;而「豆蔲梢头」、「珠帘尽卷」,尤足以现其盈盈袅袅之态。前年稻江迎赛,江山楼主人嘱装一阁,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诗。阁上以绸造一远山,山下为江,一舟泊于柳下。舟中人纱帽蓝衫,状极潇洒,即樊川也;旁立小奚。楼中丽人手抱琵琶,且弹且唱。远山之畔,以电灯饰月;影落水上,夜色宛然。而楼额书「江山楼」三字,一见知为酒家。是于诗意之中,复寓广告之意,方不虚耗金钱。先是,余居台南,见迎天后装阁极多,毫无意匠,乃向当事者言。翌年,绸缎商锦荣发号石秀峰氏请余设计,为装「天孙织锦」,以示绸缎商之意。博望船头,又置支矶石一方,主人之姓也。阁上器物悉以绸缎造成,复以探照灯为月;月旁七星,以七色电灯为之:光辉闪烁,状极美丽。观者数万人,莫不称赞,而「诗意」之能事毕矣。

  二四六

  凡装「诗意」,不得不取材闺阁柔情密意、悱恻芬芳;「离骚」之「香草美人」则其例也。凡装「诗意」,所以表现者,莫如楼台花木。楼台以指其地、花木以明其时,布置适宜,情景俱备,远近点缀。若俗手为之,未有不粗且笨者。台湾之有「诗意」,可谓美术界之别开生面也。

  二四七

  迎神之时,路关前导。有一男子,戴竹笠、穿号衣、佩雨伞,左肩垂一豚蹄、一壶酒,手持小锣,沿道而鸣,谓之铺兵;是为传命之人。明制:冲要之路设铺,置铺司、铺兵;郑氏因之,清代复用之。故台语谓「十里为一铺」。

  二四八

  台南有言:『安平迎妈祖,无旗不有』。十数年前,余归自北京,时适欧洲大战,百业勃兴。台南奉迎天后,绸缎商之以绸缎制旗者无论矣;而金银商亦以金银制旗,或以金银环缀合而成,光彩夺目。于是而五谷店、材木店、饼店、香店,各以其物作旗:五花十色,炫煌于道,真是「无旗不有」。及余寓台北,越十二年始归,光景已变;虽迎天后,零落不堪。乃知一盛一衰亦关经济,况于国计民生也哉!

  二四九

  安平迎神之夜,有「掷炮城」之戏。架竹为橹,高近二丈,上置炮城。掷者以鞭炮燃火投之,如中炮城之引心,则万雷齐发,火光四迸,内有火鼠苍黄奔窜;观者逃避,欢呼拍掌,亦一快事。

  二五○

  卖肉者吹螺、卖饧者击铜钲、卖杂细者摇■〈兆上鼓下〉鼓,别有一种音调。

  二五一

  亲迎之礼,台南士绅家多行之;其不行者谓之「俟堂」。娶妇之时,媒妁乘轿前导;以一男子挑一担,有盘八层,上置红酒两瓶、鸭一双、豚肩一、羊腿一、鹿脯二、明筋二及冰糖、冬瓜之属,谓之「礼盘」,为初见长者之贽。台湾无雁,代以鸭;即「奠雁」之礼也。女家收之,酬以香蕉、菠萝、大芋、红橘,谓之「招来豫吉」;颂辞也,呼音相同。而台北谓之「屎尿盘」;谓女母幼时为涤污秽,故以此报之。索聘之时,必议盘价,多者数百金、少亦数十,谓之「打盘」。余居稻江十二年,询之里人,始悉其事。嗟夫!同一礼物而称谓互异,民俗之文野可判矣。

  二五二

  台中娶妇之时,以一男子持生竹一枝上系豚肉,前导而行,谓可「制煞」;台北亦然。此则蛮野之俗也。台中娶妇鲜行亲迎之礼;谓亲迎者不幸妻死则不得续娶,故忌而不为。然闻林荫堂观察曾行亲迎,而夫妻偕老,子女成行,处富安荣,为众所羡;则里俗之言诞矣。

  二五三

  儿生周岁曰「度晬」:「度」,「过」也;「晬」呼「济」,「周年」也。俗以笔墨书算及钱银、红龟、香蕉之物凡十二,置儿前(女子则易以脂粉、刀尺),任儿择取,以验意向,谓之「试周」。是日亲朋馈物致贺,设宴酬之,谓之「晬盘」按「颜氏家训」:『江南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及珍宝玩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谓之「试儿」』。是六朝已有此俗。

  二五四

  台俗丧事之时,辄延僧道礼忏,以资冥福;非是,几不足以事父母。故里谚曰:『有孝后生来弄铙,有孝查某囝来弄猴』。「后生」者,男子子也;查某囝者,女子子也。和尚诵经之余,择一广场,以弄铙钵,或以两僧竞之。而道士则扮演十出,如「目连救母」;因其鄙野,故谓之「猴」。乡曲土豪,至召四平班演秦桧夫妻地狱受刑之事:灯烛辉煌,锣鼓喧闹,吊者大悦。夫父母之丧,为人子悲痛之时;乃信僧道邪说,糊纸厝、烧库钱、打狱门、放赦马,损财费事,夸耀里闾!或告其非,则曰:『瞒生人目,答死人恩』。夫生人之目虽可瞒,而死人之恩岂得答?安得二、三君子出而矫正,以复于丧祭之礼也哉!

  二五五

  好客之风,台湾为盛。盖我先人皆来自中土,辟田庐、长子孙,以建立基业;故中土人之来者,多礼待之。台人谓漳、泉曰「唐山」,称初至者曰「唐山客」。「唐山客」之来,或因乡党、或由亲朋,互相援引,咸有投宿之处。其无事而寄食者谓之「拢帮」;「拢帮」,马来语也。

  二五六

  乡村之间,待客尤殷。建醮迎神,每多盛设;远地之来者,无论知与不知,咸喜款待,以多为荣:此美俗也。从前交通未便,行旅之过其地者,日暮途远可以借宿,待之如家人。番社亦然。

  二五七

  「大田」之诗曰:『彼有遗弃,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此言周代农村之美风也。而台湾亦有此俗。贫家妇孺遇收冬时,拾遗取滞,日得数升;其在平时,摆土豆、却番藷、剥菜甲,亦可果腹。故台湾虽极贫之人,未闻有饿死者。不幸而为鳏寡、孤独、废疾之身,乡党中亦多救恤;公家又有养济、恤嫠、育英诸善政,贮款生息,月给米钱,由绅办之。今皆已籍没,而经济压迫之苦,遂有失业而自戕者,是亦文明之惠也欤?

  二五八

  痲疯之病,俗称■〈疒台〉痾;其疾难治,所谓天刑者也。公历十八世纪间,英国始建医院医之。而台湾之设,早于英国者六十年;世界医学史多称誉,而台人弗知也。「台湾府志」载:『彰化养济院,在县治八卦山下。干隆元年,知县秦士望建;收养痲疯废疾之人而医治之,约四十人』。此则文明之设施也。台湾僻处海上,开辟较后;三百年中之建设,其裨益人群者当亦不少。而今之学子震于西洋物质之文明,遂以陋自慊,是亦不知历史之失也。

  二五九

  「拔缴」(按台湾语谓赌博曰「拔缴」)之害,尽人知之;而行险者每徼■〈彳幸〉。故俗谚曰:『一更穷,二更富,三更起大厝,四更斥无赴』。言其成败之易也。今之为股票、期米之买卖者,当作如是观。

  二六○

  男女相昵,以情乎?以财乎?抑以势乎?「水浒传」王花婆之说风情,已觉淋漓尽致。台南里中谓:男子之对女子须有十要。何谓十要?一钱,二缘,三水,四少年,五好脚,六好嘴,七牵,八迷,九强,十敢死。而女子之对男子则未闻。余在厦门,厦人谓妓女之遇嫖客凡五等:一、亲夫若婿,谓视之如夫婿也。二、心内爱,谓意中人也。三、提钱来买菜,谓但索其财也。四、半暝镇铺盖,谓拒之不去也。五、■〈忄麦〉死护人刉,谓怨之而詈也。此与金山寺僧之待檀越有坐、请坐、请上坐之分,其冷暖厚薄岂有异哉?

  二六一

  语云:『入乡问俗,入国问禁』。此旅游者之所要也。夫同处一地同操其语而用意不同,则尤不可不知。台南商家谓所用之人曰「伙计」,犹言火伴也;而台北以此为野合之男女。盖台北开发较缓,建省之后商务勃兴,来者多无家室,临时妍合复虑人知,遂藉言「伙计」;而称所用者为「辛劳」,犹言劳工也。又台南佣者谓所主曰「带」,「带」犹附也;而台北女子之为人外妇亦曰「带」,自讳之辞耳。夫同一名也,美恶既殊,何论是否!故楚人谓玉未琢者曰「璞」,而宋人谓死鼠亦曰「璞」。

  二六二

  「非孝之论」,近时颇盛,且多出于缙绅之家。台中某氏,巨族也;比年,子之讼父以争财产而泥首公廷者,已有五起。谚曰:『一钱二父子』;信然!

  二六三

  「食」,赌语也。「战国策」:『孙臣谓燕惠王曰:「主独不见夫博者之用枭乎?欲食则食,欲握则握」』。今台湾豪赌之人犹曰「食一注」,其语久矣。乡曲小儿以石子五粒为赌,或握一而放四、或握二而放三,照数呼之,上下其手,谓之「食头一」;「一」呼如「疾」。而台中谓之「食一」、台北谓之「食孤」。

  二六四

  台人有言:『像天各样月』。谓同一事物,而所见各殊也。以今观之,实有其理。盖同在一地而阴阳历之月不同,或言三月、或言四月,孰是孰非,各持其说。故里谚曰:『五百人同军,五百人同贼』。

  二六五

  「落溜」即「落漈」,以喻人之落入圈套也。「瀛涯揽胜」谓:『弱水三千,舟行遇风,一失入溜,则水弱而没溺』。「吾学编」:『澎湖岛海水渐低,谓之落漈。舟行误入者,百无一反』。「台湾志略」载:『康熙二十三年,福建陆路提督万正色有海舟将之日本,行至鸡笼山后,为东流所牵,抵一山渐息。迨后水转西流,其舟仍回至厦门。此则所谓万水朝东者也』。

  二六六

  台南豪赌之人,旁观者辄曰:『拔番仔楼倒』。盖谓输嬴之款,须待「番仔楼」倒而后偿也。「番仔楼一者,赤嵌楼也;为荷人所建,壮丽坚牢,俯瞰大海。归清后,久闭不用。光绪纪元,沈文肃公视师台南,改建海神庙,而番仔楼倒矣。台人之谚曰:『针鼻有看见,大西门无看见』。谓其见小失大也。大西门为通海孔道,商廛栉比、楼橹宏壮,为台南第一。今市区改正,环城拆毁,而大西门亦不见矣。诗曰:『高山为谷,深谷为陵』。世事之变迁,岂仅一楼一门也哉!

  二六七

  古人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夫以宇宙之大、庶汇之众,吾人侧立其间,藐然微小,何能尽知!唯吾生长之地,山川人物、礼俗民谣,则不可不知其大概;知之而介绍人可也,知之而介绍于世界尤可也。今之谈乡土文学者,胡不各就其地之山川人物、礼俗、民谣编成乡土志,以保存一方之文化?舍此不为,仅谈文学,是犹南辕而北辙也;可乎哉?

  二六八

  「优胜劣败」之说,倡自达尔文;然世上之万事万物,优者未必胜、劣者未必败。何以知之?台人之言曰:『一枝草,一点露;隐龟兮双点露』(按台湾语谓「偻背」曰「隐龟」)。古来英伟之士,每多不遇,抑郁以死;而支离拥肿者,反得势乘时,博取富贵,以耀里闾。岂天演之破例欤?不然,何其陂耶?

  二六九

  台湾有一里谚,虽非谶语而与谶语略同。其言曰:『食无油菜汤,困无脚眠床;参有衫无裤兮作伙行』。此为何等人?旁观一思,便知其概。

  二七○

  癸亥之冬,余在稻江;适林小眉归自鹭门,岁阑多暇,乃邀庄瘿民、苏菱槎、王怡轩、林季丞、魏润庵诸子为诗钟之会。计得数百十联,各格俱备。因属小眉拣其佳者,分载「台湾诗荟」,所谓「东海钟声」者也。今小眉在厦、菱槎在泉、怡轩在闽,瘿民且逝;而余亦遄归故里,闭户读书,不复与北人士相闻问。回首前尘,曷胜惆怅!

  二七一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此古谚也;人人知之而人人昧之。尝见富室之人孜孜为利,节衣减食,以遗子孙;而子孙每多放荡,至借「麻灯债」以供挥霍,似恨其祖若父之不早死也。「麻灯债」者,利或一倍、或数倍,必待其尊长之没,门悬麻灯而后索还。故有身死未久,财产俱尽;邻里之间,且多物议。然则为富人者亦何苦而造此冤孽钱哉!

  二七二

  放重利者曰「五虎利一,亦曰一管甫利」。「五虎利」者,借钱一百,每日纳息五文;至还母之日为止。操此业者,多属「管甫」。清代戍台之兵,调自福建各营,分汛各地以管治安,故称「管甫」。台南有张某者,亦读书人,素放重利,人呼「张管甫一;拥资虽厚,而子孙多夭折,已不能保有矣。

  二七三

  「虎须党」者,谓设计害人也。市上有「捻虎须」者,手握三签,藏头露尾;一头系红绳,垂于外,若可辨、若不可辨。猜者挂钱其梢,以得红绳者为胜,偿三倍。然随手抽换,鲜能中,辄罄其资;乡愚多被所绐,贪其利也。故里谚曰:『「贪」字「贫」字壳』。今之虎须党,手段较高,骗款尤巨;而人竟坠其术中而不悟,亦贪之患也。

  二七四

  里谚有言:『乌猫白肚,值钱二千五』。此数十年来之语也。今时台北「乌猫」值钱若干,或曰「三八」、或曰「二百五」、或曰「六百零六」,唯在爱者之厚薄耳。台北嫁女多索厚聘,平常须四、五百金;若毕业「公学」者则千金、职业学校者二千金,高等女校者三千金,为教员者倍之。余居北时,闻大龙峒一教员索聘万金;盖非是不足以表女之美丽、增女之声价。故父母爱之,女亦喜之。夫婚姻论财,夷狄之道。独怪为女子者,既受教育、又为人师,乃甘以身卖人,岂亲命不可违乎!台北多读书明理之士,胡不出而禁之?

  二七五

  因果之说,庸愚信之,而颇有其理。台北之人见有贫病灾厄者,则咨嗟而言曰:『无舍施』!盖佛教以布施为福田,谓此生所为,来世当受;而此贫病灾厄者则不然,故受苦报也。夫恻隐之心,人所同有。博施济众,虽不必求未来之福,但当尽力所能为者而为之,亦可无憾。

  二七六

  释、道二教,各有真理。末流所趋,唯利是视;污蔑本尊,受人唾弃,亦可鄙也。夫「焰口」为释教施食之法,而道士行之;「拜斗」为道教求福之礼,而和尚效之。故台谚曰:『和尚偷学道士兮拜斗,道士偷挓和尚兮焰口』。是其互相剽窃,猎取金钱;而愚夫愚妇甘受欺罔,何其昧也!世之沉溺于报应祸福之说者,胡不反求诸己?而乃愿为宗教之奴隶,尤可怜悯!

  二七七

  台湾产金,其来已久。故老相传,必有大故。按陈小崖「台湾外记」谓:『康熙壬戌,郑氏遣官陈辉往淡水鸡笼釆金。一老番云:「唐人必有大故」。众询之;曰:「昔日本居台釆金,红毛夺之;红毛来采,郑氏夺之。今又来取,恐有易姓之事」!明年癸亥,我师入台』。

  二七八

  嘉义为台南右臂,而旧时战守之地也。故老相传一马、一犬之事,余闻而叹曰:『犬马,畜也,而为人所尚若此;则人之不及犬马者又何如』!先是,朱一贵之役,北路营参将罗万仓婴城守。及战,阵没;乘马逃归,溅血被体。妾蒋氏见而哭曰:『吾夫其死矣』!遂自缢。马亦悲鸣而死:人以为烈。林爽文之变,有兵二十有二人防堵拔仔林庄;夜半被袭,皆殪,无有知者。一犬走入营,大嗥;守兵怪之,从之行。至,则二十二人之尸在;乃葬之,犬亦跳踉死。事后,嘉人士建祠于西门内,并祀犬,称为「二十三将军」。

  二七九

  研究方言,饶有兴趣。每有一语一音而知古代民族之交通,此历史家之要务也。「管子」「形势篇」:『抱蜀不言』。注:『则抱一』。「方言」:『一,蜀也』。「广雅」:『蜀,一也』。此为齐语,音若束。而今福州人呼「一」为「蜀」;盖当汉初平定闽越,齐人从军,故传其语。「方言」谓蜀人呼母为「姐」,而泉州之深沪亦呼为「姐」。余友蔡培楚,深沪人也。其侄孙生一年有四月,牙牙学语,则呼其母为「阿姐」。余细察其音,与「姊」不同:「姊」音为「荠」而「姐」若者。是「阿姐」一语,由四川而入福建,复由福建而入台湾,其语源固有可寻也。

  二八○

  台湾语中有所谓「食教话」者,别成一种。盖教会牧师学习台语,根据「厦门字典」;而「字典」所载多用文言,于是牧师操之、传道者亦操之、入教者复操之,遂成别调。其最坏者,则称英国为「祖家」、谓英国之货为「祖家货」,竟自忘其为何国人,哀哉!

  二八一

  绍兴酒,酒也,而仅曰「绍兴」;台北妓,妓也,而仅曰「台北」:是地以人传也。三十年来,交通便利,山陬海澨莫不有「北妓」之足迹。或呼之曰「北彪」。「说文」:『彪,虎文也』。是其姿首妙曼、衣服丽都,固俨然一「虎」也。

  二八二

  乡塾儿童入学之时,蒙师课以「三字经」或「千字文」,并以「上大人」红字帖教之描写。此三书为何人所作,询之蒙师,无有知者。按「广东新语」:『宋末区适子撰「三字经」。适子,顺德人,字正叔。入元,抗节不仕。邵晋涵诗:「读得黎贞三字训」。注:「三字经,南海黎贞所撰」。是此书区氏作始、黎氏续之,故多元、明统系。今坊间刻本,又有续者』。「尚书故实」:『梁武帝于钟、王书中拓千字,召周兴嗣韵之,一日缀成』。故今坊刻称周兴嗣撰;然「梁书」、「南史」皆以为王羲之书。按「郁冈斋帖题」曰:『魏太傅钟繇千字文,右军将军王羲之奉敕书。其起句云:「二仪日月,云露严霜;夫贞妇洁,君圣臣良」。结二句与周氏同』。则此书固有二本矣。张尔岐「蒿庵闲话」谓:『禅宗正派载提刑郭功甫谒临济白云禅师,禅师上堂曰:「夜来枕上得个山颂,谢功甫大儒远访之勤,当须举与大众;则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是宋时已有之。

  二八三

  乡塾所读「四子书」之外,有「千家诗」。按宋刘后村有「类纂唐宋千家诗选」,皆近体;为初学而设也。今坊刻之「千家诗」,多自后村所选者而增删之;有明太祖「送杨文广征南之作」,是明人所辑。然所收仅数十人而仍称千家,则窃后村之名也。

  二八四

  贫家子弟无力读书,为人学徒;以数钱买「千金谱」一本,就店中长辈而读之,可识千余字。是书为泉人士所撰,中有方言;又列货物之名,为将来记帐之用。若聪颖者,可再读他书及简易尺牍并学珠算,不三、四年可以略通文法,而书算皆能矣。

  二八五

  台湾语音有漳、泉之分,轻重稍殊。大体而论:沿海多泉,近山多漳;以泉人重商而漳人业农也。台南为郑氏故都,漳、泉聚居,故语音混合。余撰「台湾语典」,则以台南为主,而各地附之。

  二八六

  荷兰语之存于台湾文献者,尚有「甲螺」一语。「台湾府志」曰:『甲螺郭怀一作乱』;又曰:『甲螺何斌负债走厦』。作者以为通译。然郭怀一为开垦业户、何斌为收税吏,则「甲螺」当为官名,如今日东印度华人之为「甲必丹」也。

  二八七

  柴城,在恒春辖内。林爽文之役,凤山庄大田起兵应。及败窜琅■〈王乔〉,参赞大臣海兰察逐之,驻军于此;伐木立栅,因称「柴城」。俗误「车城」,音相近也。

  二八八

  国姓埔,在淡水东北;相传延平郡王上陆之处。按史:『永历十八年,福建总督李率泰约合荷兰攻台湾。十九年,荷人据鸡笼;嗣王经命勇卫黄安督水陆师逐之』。是北鄙者固郑氏军威所至之地,非延平之亲临之也;故淡水拔剑得泉之事,亦属附会。按「拔剑得泉」见「大稻江天后宫井栏记」,余有「书后」,载集中。

  二八九

  「文献通考」:『琉球国,在泉州之东。有岛曰澎湖,水行五日而至。旁有毗舍耶国』。「台海使槎录」谓:『毘舍耶国以情状考之,殆即台湾』。按毗舍耶为斐律宾岛之一,与台相近,其名犹存。

  二九○

  台湾处大海之上,风涛喷薄;从前舟楫不通,至者绝少。「海东札记」谓:『「名山藏」所载「乾坤东港,华严婆娑洋世界,名为鸡笼」,则指台湾』。富阳周凯以「婆娑洋」在台湾海上,而同安林豪谓在澎湖;二说未知孰是?

  二九一

  台湾地名,多有「乌鬼」之迹。乌鬼者,非洲之土人也;色黑如墨,性愚而勇。葡、西二国之开美洲也,每购其人,从事劳作,役之如牛马,谓之「黑奴」。而荷兰经营台湾亦用之,故「乌鬼」所至尚留其名。「台湾县志」曰:『乌鬼埕,在东安坊。红毛时,乌鬼聚居于此』。又曰:『乌鬼井,在镇北坊。水源极盛;红毛命乌鬼所凿,舟人咸取汲焉』。又曰:『乌鬼桥,在永康里。红毛时,乌鬼所筑。后圯,里众重建』。而「凤山县志」亦曰:『乌鬼埔山,在观音里。相传红毛时,乌鬼聚居于此。遗址尚存,樵采者尝掘地得玛瑙珠、奇石诸宝;盖荷兰时所埋也』。又曰:『小琉球屿天台澳石洞,相传旧时乌鬼番聚族而居。后泉州人乘夜放火,尽燔毙之』。

  二九二

  阿缑,即今之屏东,在下淡水溪之南。平畴万顷,物产丰饶,固土番部落也。「台湾外记」曰:『林道干据打鼓山,余番走阿猴林』。「台湾杂记」谓:『鸦猴林,在南路草目社外,与傀儡番相接。深林密竹,不见日色,路径错杂。傀儡番常伏于此,截取人头以去』。此为二百数十年前事,今已为富庶之区。「阿缑」固番语,犹言「大竹」;故曰「阿缑林」。归清后,以下淡水溪流域为大竹里,译其义也。

  二九三

  台湾之名,始于何自?或曰「岱员」、或曰「埋冤」。由前之说,是为仙境;由后之说,是为鬼窟。我辈生斯、长斯、聚族于斯,何去何从,在于自释;故以今日之台湾而为(?)。

  二九四

  台湾地名多沿番语,有译其音者、有译其音而改为正音者、有取其一音而变为华言者。如大穆降、噍吧哖、猫雾拺、卑南觅,译其音也。又如猪罗之为诸罗、鸡笼之为基隆、猫里之为苗栗,则改为正音也。若夫噶玛兰之为宜兰、阿罩雾之为雾峰,则取其一音也。唐代翻经,多有此例。台湾地名,雅俗参半;然如秀姑峦、璞石谷、斗六门、葫芦墩,虽本番语,而一经点染,便觉典赡。乃知翻译地名,固未可草率从事也。

  二九五

  台湾地名,有用山川者、用史实者、用人名者。如林圯埔、林凤营、吴金城、陈有兰溪,则以开创之人而名其地,以志弗忘。其用山川者,如鹿耳门、如白沙墩、如大甲溪、如盐水港,则其着也。澎湖之将军澳,为隋代陈棱驻师之地;恒春之统领埔,为郑氏将卒屯田之域;新竹之红毛港,为荷兰人舣舟之所;台中之平台庄,为福康安战捷之迹。文献俱在,沧桑忽改,今时子弟已少知者;况于百数十年后哉!

  二九六

  荷兰之时,归附土番凡六社:曰萧垄、曰麻豆、曰新港、曰大穆降、曰大杰巅、曰目加溜湾,皆附近赤嵌者也。三百年间,汉人入处,辟田庐、长子孙,既富且庶,已为文物之乡矣。曩年某氏归自厦门,作「台湾杂咏」,犹以萧垄、麻豆为狉榛之地。盖其所据者为台湾旧志,而旧志所载为二百年前事。诗人之不知历史,无怪其然。

  二九七

  延平郡王为台烈祖,威棱所被,远及遐荒;故台之地名,每冠「国姓」二字,昭其德也。余撰「台湾地名考」,就其著者而言之:如台南之国姓港、台北之国姓埔、台中之国姓庄,皆史迹也。而大甲铁砧山有国姓井,相传延平驻师,拔剑砍地,有泉涌出,至今不涸。实则延平入台,翌年而薨,未尝至诸罗以北。盖凡郑氏兵力所至之地,皆称「国姓」;日月也由我而光明、山川也由我而亭毒、草木也由我而发皇,伟人之功大矣哉!

  二九八

  郑氏之时,奠都赤嵌,命名「东都」;则今之台南市也。永历十五年,分汛诸镇屯田,寓兵于农,以图再举;今之地名犹有存者,其详具载「台湾通史」。故老相语、妇孺周知,国姓威棱,永传天壤。曩者下村海南长台时,曾举台湾地名悉为改易,其甚者以援剿庄为燕巢、谓林圯埔为竹山。夫援剿庄为援剿镇垦田之地、林圯埔为林参军开辟之野,一遭改易,而史迹破灭矣。人非燕子,底事为巢?山是总名,何处无竹?海南之自作聪明,不知其何所据?后有作者,能不起而非之乎!

  二九九

  林爽文既平之后,清高宗自撰碑文,立石热河文庙,以纪武功。其辞有曰:『斗六之门,为贼锁钥;大里之杙,实其巢落』。当时侍从之臣,多属弘博之士,无有敢言其误者。夫斗六门、大里杙,均以番语而译华文。若曰「斗六之门」,犹可言也;而曰「大里之杙」,将作何解?高宗数兴文字狱,一字之谬,辄下罪谪;而自谬若此,所谓明于观人而闇于观己也!

  三○○

  林茂生氏谓余:『子撰「台湾语典」,搜罗既广,而从来訾骂之言亦曾收欤』?余曰:『否。余之「语典」,将以保存高尚典雅之言,俾传久远;而粗犷者、淫秽者,俱在屏弃之列。夫台湾之语,非仅用之台湾;近自漳、泉,远至南洋列岛,范围甚广。台湾语之高尚典雅,无人知之;而余为之表明,是余之志也。岂可以侮人之言而自侮哉』!茂生曰:『善』!

  三○一

  颜之推氏有言:『今时子弟,但能操鲜卑语、弹琵琶以事贵人,无忧富贵』。噫!何其言之惋而戚耶!今时子弟能操「东语」、唱「和歌」而不能富贵;幸而得事贵人,不过属吏下士。一朝得志,趾高气扬,则不屑操台语,若自忘其为台人矣!雾峰富人子留学东京数年,不能操台语。或告之曰:『汝他日归家,将何以与汝父谈话』?曰:『吾倩一通译可耳』。此所谓「似我教育」也。雾峰为「同化主义」发源之地,宜其有此子弟!

  三○二

  文学革命,闻之已久,至今尚无影响。夫革命者在内容不在外观,则精神而不在形式也。台湾今日文学之衰落,识者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则不好读书之敝也。夫不好读书,则不知世界之大势、不稔社会之进化、不明人生之真义;浑浑噩噩,了无生趣,而文学且熄矣。旧者将死、新者未生,吾辈当此青黄不接之时,尤当竭力灌输,栽培爱护,以孕璀璨之花。台湾今日之环境,万事万物皆不如人;而此纵横无尽之文学,乃亦不能挺秀争奇为世人所赏识,宁不可耻!

  三○三

  台湾僻处海上,藏书较少;金石、书画之属,亦不易睹。余闻新竹林鹤山收庋颇多,而身没之后流落殆尽。有琴一张,为洪逸雅所得;上刻篆文「万壑松」三字,是其名也。又有「神而明之」四字,亦篆文;下有铭:一曰「潜园主人平生真赏」、一曰「希元林氏一字次崖」,又曰「林氏子孙永宝用之」(潜园即鹤山之园)。复识之曰:『此琴制自唐肃宗至德二年,质坚如玉,练纹作牛毛梅花断。抚之,音韵清扬而远,洵千年彝器也。本同安理学家次崖先生所藏;因遭兵燹,归登瀛陈氏。传五叶,余力购得之。夫石泐金寒,物久必弊;兹岂有神物护持,故得此不坏身耶?如显庆车存、如灵光殿峙。张此以和古松,共谐宫征。咸丰癸丑中秋,铭于香石山房。占梅鹤山氏并书』。鹤山又有「万壑松琴歌」一首,载「潜园琴余草」。

  三○四

  鸿指园,在旧台湾府署内:则郑氏之承天府也。干隆乙酉春,知府蒋允焄始建此园,并为文立石以记之。记曰:『署西偏,广可数亩。古榕三株,蟠根屈曲,「志」称「榕梁」;枝叶展翠,又称「榕屏」:旧四合亭址也。岁久且芜,予就而新之:芟荒涂、凿深沼、护花栏、砌曲径。别作堂宇,以为游观:中列三楹,盛宴会也;左缚小亭,备游憩也;右架层榭,凭眺望也。夫古人流连景物,偶然寄之,去无所贪、来无所恋。汉水、岘山陵谷变迁,欧阳公尝讥杜预、羊祜汲汲于名,是不若苏氏「雪泥鸿指」之说;为足尽其义也。予台湾守土几历两载,思海外风景,与吏民相安,百堵皆作,成于不日;所谓偶然而留,亦为其可留者耳,果何有哉!园既成,取以额之。因书其微指于此』。允焄字金竹,贵州贵阳人。干隆□十□年任台湾知府,颇多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