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東山先生年錄(附錄)
查序
張序
徵引書目
例言
東山七秩乞言啟
查東山先生年譜
書湖州莊氏史獄
跋
·查序
向讀覺庵存稿,擬輯年譜,自恨才疏學淺,無從起手,蓋世稍遠而年湮矣。至東山老人,國初名最著,家乘竟一傳之不存,豈因革之際有所隱諱歟?然並無所為隱諱也。公開我族之文運,衣被一時者澤甚深長,著作富而傳者絕少失,今不采葺,後漸散失,詎不可恨哉!
張君鐵庵,予之畏友也,博識周知,以搜羅近代逸事為己責。偶乘夜航入禾,晨未起,夢中若有人促之者。入市,見古董攤適陳列殘書,見有學圃集兩卷,其一為東山查先生年譜,蓋即公門人墨庵沈仲方氏所論,最為徵信。大喜,如見鴻寶,購而得之。若少遲,則為他人有矣。鐵庵不以為帳中秘本,遍告同人。既見鐵庵學問明通,性情坦率為不可及,而更喜我輩蓄志欲修輯先哲舊聞,一旦遇合有緣也,謹借而錄之,以補家乘之不足,且訂卒年丁已之誤。而從叔稻蓀翁亦嘗從事於此,擬匯他書之異同,釐而正之,別為一葉。澧即以東山老人七秩時其門人吳啟豐所作乞言四六壽啟,排列事蹟綴於左,以備參考。其句云云,與年譜合而觀之,為顯為隱,如山川互相映發,真所謂驗燥溼之殊節,千載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不覺欣感交集。此與東山外記所載略同,內中特為陸晉出色寫照,以見世俗稱雪遘直是傳聞之謬。
公墓在袁鎮南十一莊慎字號黃泥潭南岸舊居之南。黃泥潭即以公所居得名,故杭城鐵冶嶺亦有黃泥潭之名。公壽穴在八字橋,此譜中所稱生壙是也,今已不可考矣。此稱新墳,蔣夫人有蕊閣偶吟,別新墳詩云:『翁姑身歸三尺土,兒婦心安十二分。泉下無人誰個伴?臨行含淚別新墳』。曰新墳則非舊穴可知矣。今僅一坏之土,四面盡為鄉人栽作所佔。而州誌墳墓一卷獨漏,後誰顧而問之?澧擬約同人清釐之,併拓其餘地,搆祠堂數椽,立石以表墓,奉栗主以棲神。墓旁更栽梅花數十本,梅亦公所愛。暇日約二三知己以杯酒澆之。但自顧齒發零落,駸駸恐有不及,爰書此以俟來者能踵而成之,是亦一佳話也。
時歲在丁巳季冬上浣,裔孫熙台世澧記,年七十有三。
年譜鈔畢,系以詩:與世漸疏名利澹,於書轉切性情真。此身恨不通前哲,今日欣然見古人。七十年詩分兩甲,八千葉稿散殘鱗。深知時務稱豪傑,獨抱經綸異逸民。絲竹何曾妨道學,金蘭原不隔風塵。愛才目識翳桑餓,分利心憐范叔貧。見業也知宜閉口(曰人能閉口一日,則鬼神亦不能測),逃名竟未克藏身。數先相理盈虧出(有數先於理說),陽不除陰治亂循(原本書序,謂陰陽合而成道)。貫索文星通象緯,山林鐘鼎付荒榛。祖鐙禪已歸天上,釣玉軒徒問水濱。講席久隨雲氣散,故園難覓石泉新(東山舊宅,相傳有井七口,今皆湮沒)。孤墳擬補梅花樹,喚醒東風嶺上春。
·張序
譜何以法?注之者,志幸也,異也,又從勉強而成之。
昔吾里查東山先生,一世龍門,束脩遠數千里;為儒,為俠,為理學,為游藝,當世莫得窺其藩籬。著書滿家,蠶叢獨闢,五丁氣索,惜世少鐫本流傳,知希則貴矣,恐久久湮沒。濤遇書籍中有事屬先生,必捃摭隨手鈔錄,將核其事蹟,繫以歲月,彙年譜一書,以誌嚮往,媿才蹙韈線,急理亂絲,千頭萬緒,猝難措手,藏錮篋中,寒暑屢更。丁巳秋,附夜航之禾鬻販,甫就枕,夢古衣冠偉丈夫捉予臂,連呼起起,豁然驚醒,無甚異焉。晨抵郡,會計麤畢,舟子速乘,忽遘同鄉友遇行,拉予茗談,紆道經角里街,瞥見東山先生年譜廁古董攤亂書堆中,是及門沈子墨庵所著學園集原稿之第七卷也,亟購獲,奚啻球璧!恍悟昨夜夢中起予者,得非沈子耶?沈為先生入室弟子,久侍講席,贊飭諸草,於先生偉行奇節,審之甚詳。度所編最可信。弗秘弗棄,閱今一百八十年,奇逢巧值,留以贈予,若有冥契。嗚呼異哉!幾年來若吞魚鯁,橫貯胸中,格格不能吐,一旦渙然冰釋,豈非大幸乎哉!前此篋中物,概當焚如棄如,奚用日孳孳為;但恐好古之心懈,懈則不振,後無復從事於斯,遂將夙所捃摭鈔錄,或補、或注、或附,真所謂碌碌因人成事者。將傖父目我,我無辭。昔先生之教人曰:『此心置之則淺。如登山然,已踰半空,釋去,必從山麓起步,不逮昨日矣』。又曰:『學貴勉強』。濤習嬾性成,恐始勇終懈,故勉強踵成之。倘敬修堂尚在,或許我焉。
咸豐九年,歲次己未,孟冬下澣,同里後學張濤鐵庵書於篝鐙補讀居。
·徵引書目
欽定貳臣傳、三藩紀事本末(楊陸榮)、遜國紀(鄭曉)、杭州府志、揚州府志、海寧蔡志(蔡完)、海寧金志(金鰲)、海寧許志(許三禮)、海昌外志(談遷)、拜經樓藏書題跋記(吳壽暘)、海昌藝文誌(管庭芬)、老父雲湤始末(閨秀陸莘行)、東山七秩乞言啟(吳啟豐)、南征紀略(孫廷銓)、花溪志(許良謨)、始讀軒集(查旦)、同宗詩選(查虞昌)、選佛詩傳(查羲)、南燭軒詩話(查選)、岩門詩話(查岐昌)、國朝詩別裁集(沈德潛)、浥翠軒稿(閨秀徐瑩)、紹更餘聞(許良謨)、耄餘詩話(周春)、蕊閣偶詠(閨秀蔣宜)、詞苑叢談(徐釻)、西河集(毛奇齡)、安雅堂集(宋琬)、咸齋文鈔(查魏旭)、耿岩文鈔(沈珩)、學園集(沈起)、漸江詩鈔(查容)、安序堂文鈔(毛際可)、硤川志(王簡可)、觚賸(鈕琇)、蔣夫人行略(查昇)、查氏譜、東山外紀(劉振麟、周驤)、查浦輯聞(查嗣瑮)、在園雜誌(劉廷璣)、偶然錄(查灝)、艷雲亭雜纂(王簡可)、蓮夢居筆記(祝咸章)、怡園紀聞(周在霄)、澄齋偶談(馮騏)、夢椽雜鈔(許良謨)、明詩綜(朱彝尊)、聊齋志異(蒲松齡)、泄北偶談(王士禎)、金牛隨筆(許令典)。
引自著書目:國壽錄、罪惟錄、魯春秋、東山國語、同學出處偶記、族譜徵異、得案日記、敬修變風集、釣業、先甲集、後甲集。
·例言
沈君所纂,不敢損益一字,圈點悉遵原稿,庶存廬山真面目。
先生事蹟散見於外紀、偶記、東山國語、魯春秋諸書甚夥,倘有年日可據,沈譜失載者,補之。
沈譜既載,與諸書微有異同,附記於後,互相證明。諸家論贊品題,足資闡幽表微,間亦采入,仿王陽明先生年譜例也。譜中詩文有關係者,或節錄,或全錄,仿吳忠節公年譜例也。著書目錄全載者,仿楊園先生年譜例也。
昔人以譜繫詩,茲以詩繫譜,體例不同,非敢賣菜求益。詩文有年月可考,譜中不相及者,附載於後。
姓氏爵里可考者,詳注其下;有所不知,概闕如也。
僕猥處闤闠,家無藏書,兼之學陋才疏,篝鐙屬筆,挂一漏萬,知所不免,尚期諸君子指示迷津,匡予不逮,感戴奚似!
·東山七秩乞言啟吳啟豐
庚戌秋七月之四日,為東山七秩懸弧,同門吳啟豐,字文源,遣使屬昌等遍乞大言為壽,媿無能臚述,聊數百一,以聞同倫曰:
孔夫子自題年譜,老至從心;朱文公特筆齋軒,晚而講學。彼翁孫方將擐甲而起,即渤海猶能奉詔以行。記絲竹自古東山,謝傅恐勛名不免;嗣梅鶴相陪西子,逋公高封禪著書。蓋洛社固不以其年,而陽秋實自忘其老。如我敬修先生,簪祓至列唐而盛,勛封自東濟以來(初為子,因春秋會吳于查,即其地)。生龍鳳兩山之間(海昌東鄙,劉青田以壯氣在此,明初截龍腰洩之),本節孝再傳之後(曾大母破鏡矢節,大父以孝聞)。童而得悟,多從板凳說書(童聽評語水滸,爽然有得);髫亦無師,私忖高眉故事(七歲效塾本吟詩)。借鈔以開耳目,鐙暗孤禪(嘗賴佛鐙以炤);手爨不釋詩書,煙兩眼。讀伍員傳,便疑能孝而不能忠;見汲冢書,直歎可存而不可論。多學亦曾遊藝,尊儒祗有窮經。揣摩不止於期年,稱翁以自媿(年二十餘許,在門及閭巷咸呼為與翁);從游皆遵其別說,飯乞而為朋(事在外記,所云陸晉是也)。已先闈解(丁卯,馬山陰擬壓卷,爭不得),旋復差之;偶挂曹銜,匪所善也。嘗司選政,文非又戒之署不觀;亦坐墨池,世競魯公之書為尚。序擬墨只一言,諸公興會及此(賈求弁言,急振筆書上六字應之);別粵東留數韻,名山交付何人(留別同人,曾有「逸興淋漓成往事,名山交付與何人」之句,聲情孤傲)。虎坐橫經,先經術而次詞章,取義同乎安定;鱣壇設帳,前生徒而後女樂,秉正過乎扶風。不居道德之名,儘以表章自任。原書指期有用,上下卷頗憂水火分門(革別門黨事過激有作,今失下卷);講錄理妙入情,數十年猶認聖賢生面(洗發精義,為諸儒所向)。處困而不失其守,簡舊句曾云恃危不見才(題與孫敬人句:「好異都因性,恃危不見才」;感時而快所欲言,捧新篇曰得句誠為福(題於杜于皇句:「得句誠為福,掄文不在時」)。軼簡之存無幾,尚分先甲後甲(自甲申先後而分帙),等身有餘;丐文之履宏多,不論長言短言,信口付去。說外、說造、說難(三書名),編帙殊名;異書、異夢、異人(嘗有「好夢豈教偏獨賞,異書忍不與君同」之句),矢心獨好。史論初成兩部,自司馬、班氏以往,直欲將二十七史盡與褒譏;得力但在四書,奉學、庸語、孟為歸,每思從七十二賢潛通聲氣(題講堂有「有身長置三千座,此日何嘗五百年」之句)。閉門而參野乘(以備正史),偏辭博記之呼;負扭而工法書(見逮時樓心盡折),可入二王之室。通鑑嚴之輯(八卷),刪後五代而濟彼南唐(有諭告世);宮譜定之修,放諸緐聲而原于正始(嘗曰事雅工歌譜,而實同文之要)。於是寄情平仄,四劇真可絃歌(玉琭緣、鳴鴻度、眼前因而外,初梅花讖本被竊獨不全,改為小說未竟);因而落筆丹青,此日號為黃戴(論畫有獨指,直唾時筆,謂於文理上少工夫,且未嘗見山水,不過鄉塾對課,世多贗筆)。月每幾裁手繭(手承筆處,每月成繭有三四分,每口齧之),徒遺禿管如林。生不一借唾餘,自理舊篇餉客。敬修堂之孤唱,要言不漏,無過存誠;六一亭有豐碑,群賢合祠,實煩道力。或曰安危竟關象緯(文星貫索直事),共知性道即在文章。生平以利物為心,振拔即更端難數(在外記不過十二三)。聯名入牒,兩家數百口總在帡幪(范陸共返潯湟);借鑑掄才,是年甲乙科盡登英妙(辛卯,張群伯相延閱卷,鄉會兩試榜首賞者七十三名,前得雋者共十三人)。讀書而併悟尊生之學,隆儒不過為闢佛之言(以外教無尚實用,而理有可存)。遙束脯數千里以外,傳一語奉為直詮(常贄外興寧長樂至合學咸侍坐,且有未謀一面馳脯而請教者);儘負逋數千金有餘,越十年不經責券(粵囊率緩急,人坐是窶甚)。無所為門戶,群以為詼笑而適藉以藏身(甲申後常恐不免);益力此居諸,不以當危疑而坐荒其初業(詿誤之後,不釋旦夕)。必投筆而揖客,每續膏而始眠。笠屐綸竿,尚欲果夢游之約;興觀群怨,擬踵成詩可之篇(前刻僅宦粵者,茲擬為明詩可之選,與墨庵共事)。學易加二十年,恰好秋之初吉;傳人在二三子,無能贊以一辭。雖外記所次,未盡德言;在趨庭有人,能聞詩禮。即欲閒繫駒于在谷,其如賦嗚鶴以聞皋。敬候大言,用將躋獻。
·查東山先生年譜
檇李門人沈起仲方撰
同里後學張濤鐵庵族孫穀稻蓀纂注
明萬曆辛丑(一六○一),先生始生。
先生生於萬曆辛丑秋七月四日酉時,為神宗二十九年。浙之海寧人。(「一統志」:三國鹽官州,元改海寧)。先生手葺家譜,溯周時有諱延者,以子爵始封於柦(新安統宗世譜:姬姓,字東安,周惠王封于查)。「春秋傳」:晉會吳於柦。柦系古字,即查,為姓(「東山外紀」:凡有大書、率用樝)。其分支為胥臣,從重耳出亡,贊城濮之戰,顯於晉。至南唐,文徽公破閩,抗吳越,居徽之休寧,墳墓在焉(查氏世譜:師詣公字崇遠,唐僖宗時官游擊將軍上柱國,卒葬歙乏西山。生子昌,字宗儒,為唐吉王長史,避亂居休寧,卒葬二都□圩。長子文徽公,字光慎,南唐建州留後、工部尚書,封寧國公。「敬修堂文集」:師詣公由丹陽郡遷歙之黃墩)。元末,伯圭公(字璋叔。查氏宗譜:任元為校書郎。孫均寶,號仁齋,始遷袁化),遷檇李(「一統志」:吳越檇李,今嘉興),復遷海寧之龍山(州志作妙果山。周光斗怡園記聞:袁花之山總名為龍山,分則主峰為妙果山)。俗稱園花鎮。劉青田望氣海上(「海寧寓賢傳」:劉基字伯溫,青田人,元末嘗來海寧。「外志」:龍尾山即妙果山尾。相傳劉誠意鑿斷。「許志」:鎮在縣東六十里。「金牛隨筆」:袁市之為市,自唐宣宗以來有之),游龍山,與伯圭為密友。先生蓋伯圭公十五世孫也(考查氏宗譜,實十三世)。離龍山二里為審山(「外志」作石棋山。「金志」:按石棋山今名審墳山。相傳上有審食其墓,土人誤讀食其本音,遂稱石棋。案審食其高陽人,歷仕未嘗至吳,何得遺骸遠瘞,必無是理)。先生世居山之西(舊居查家橋。先生祖諱肇翼,始遷),呼其山為東山;後遂稱「東山先生」云。〔補〕曾祖諱懋功,字維敘,號果山,邑庠生,早卒;配徐魯人,破鏡矢志。(「談遷海昌外志」:徐氏,諸生查懋功妻,年十九,夫亡,破鏡見志。慈溪觀察劉憲龍作破鏡行,茅鹿門坤有半鏡贊)。
祖諱肇翼,字祖信,號繼泉,配苑孺人,始遷東山。先大父述略節:大父兩歲孤。少警慧。嗣汪五峰以倭牽舟避城南。舟為諸卒攖去。時大父僅八、九齡,自縋城下,步履如飛,覓得之,以纜繫腹,引而歸;雖旌旗盛設,金鼓震動,軍容特嚴,無少怖懼,長老咸嘆服。貧無師,年十四為塾師,讀訛,旁觀笑之,遂發憤讀書,遍諮詢,性敏記,尤嗜性理書。晚通景繩學。好周給人,生平活生者五、六人,葬死者數十人。年八十有六終。
〔補〕父諱大宗,字爾翰,自號桃源居士,配沈孺人,黃石齊撰傳。
先子節記:信理真,故能堅忍。惟堅忍,故不為飢寒所移。用情篤,故能寬恕,故不為聰明所激。先生病,家之人夢坐奠於古墓之旁。先生戒勿事醫,曰:『醫醫生,否徒多事』。已而藥勿效。先是先生重兩聽,時語後事,勿令先生知,先生輒聞之,如有神告。作偈語,有『孝弟為根本,忠厚以周旋』;又有『六十餘年間,今日見我真』之句。預定逝期,促沐浴,神氣間適,指此心快活者三。卒年六十有二。
乙巳(一六○五),先生五歲。
先生幼多病。父爾翰公醇朴不善治生,家道中落(先子述略:食貧甚,俯仰常蕭然,絕無慍色),力不能延師。爾翰公口授章句。踰年,四書成誦,無遺忘。
丁未(一六○七),先生七歲。
〔補〕七歲,效塾本吟詩(吳啟豐東山七秩乞言啟:髫亦無師,私忖高眉故事注云云)。
己酉(一六○九),先生九歲。
時爾翰公就館於於族姓,先生居家,助母夫人操作(「花溪志」:沈氏,處士宗武女,查爾翰室,自幼即解音韻反切之學,工詩文,稿於滄桑後散失。子即毅齋伊璜,其學半得於母氏之教,亦不廢所業,與長兄毅翁同力學。「州志」:查繼伸字寤五,號毅齋,諸生,受業漳浦之門,著有寤廬集)。
庚戌(一六一○),先生十歲。
先生兒童時常游市,見市肆兒閱水滸傳,借觀之,中生縱橫,自以為有悟(乞言啟:童而得悟,多從板凳說書。「外紀」:母夫人曰:「何不讀四種書?吾聞水滸不可應試」)。一日,然桑條未枯,火不力,母夫人語曰:『汝知之乎,條去皮而火壯』。先生悟,于是每事求理,十餘齡即留心格致之學。
辛亥(一六一一),先生十一歲。
受業於鄰近,通專經,讀兼經竟,繼續國策。忽失聲曰:『一部水滸卻從此書出』!同學咸怪之。偶於敗楮中得先輩桂北海制義一首,□□摹逾刻,率爾為文,懸衣帶累數十。家人浣衣,出視之。爾翰公取閱,謂有思路,有別情。始命先生與文期。每日晨炊,一飽赴館,袖粉餌以代晚食,隨路口誦,聲徹林樾,翱翔而行,亦隨路遺失粉餌,不知也。日過中,從袖覓粉餌不得,往往受飢。
壬子(一六一二),先生十二歲。
是年,負芨從學,不便家食,宿館中,手執爨,煙迷兩目,為掩淚若泣。如此經歲,意固樂之。文成,而蒙師不甚解。先達許公方壺覽之(名□□,詩集自注:效翁尊人),嗟嘆以為當代異人。
乙卯(一六一五),先生十五歲。
文譽日起(「查旦始讀軒集」:寄伊璜兄:「十五擅詩文,下筆風雲走」)。
戊午(一六一八),先生十八歲。
始出應縣試,名「繼佑」,以試冊誤書「佐」,遂仍之。初字三秀,更字支三,號伊璜。發標題書畫,稱釣史,或稱釣玉,當世珍之(「外紀」:少好學,自號與齋,身在茲之義。申酉之後,更名省,字不省。入粵後,或隱姓名為左尹,別號非人氏。乞言啟:「年二十餘許,在門及閭巷咸呼為與翁」)。
己未(一六一九),先生十九歲。
始受室孫氏夫人,為孫懷泉公女(集中有悵內兄孫明寰詩云:自余亡婦翁之妹)。
泰昌元年庚申(一六二○),先生二十歲。
先生以家貧,應聘為童子師(「外紀」:鄰生某至棄其師所教,私就塾;生父怒撻之幾斃,閉一室,不與飲食且三數日,家人從門隙餅飼之。出曰:「即死,吾不忘與翁之教」。又某以不得及門病,至欲自裁;乃延先生。先生一日至,盡焚其夙業,與彈琴終日,病愈)。
天啟元年辛酉(一六二一),先生二十一歲。
應道試,游府庠,學使者為閩中洪亨九先生(承疇)。
是年孫夫人生子名嗣昉,至丁丑而殤。
壬戌(一六二二),先生二十二歲。
與同里諸子創為月課(許效翁、祝天孫、沈聞大、徐邈思、查毅齋、許楚白、許元昊、查魯生、許川翁及先生),號十二翁(許效翁名□□,□□□;祝天孫名□□,□□□;沈聞大名兆昌,號天目;徐邈思名林宗,號□□;查毅齋名繼伸,字寤五;許楚白名士璜,號匪峨;許元昊名□□,□□□;查魯生名嗣馨,號日庵;許川翁名□□,□□□),自為風氣,好尚崖異,衣冠不同俗。鄉先達聞之或輿從相訪,則裹面不見,曰:『吾學未工,輒為所長短,勢必釋吾就彼,終無以自見』。
甲子(一六二四),先生二十四歲。
豫章吳公茲勉(之甲)督學浙中,得先生卷,異之,拔置第二名,食餼。秋闈不利。嗣後考結諸生,單薄之子一無所取,故臨試時,才而貧者願盡附先生結冊中。
乙丑(一六二五),先生二十五歲。
先生聲價益高。里中諸望族備厚幣爭館穀之。每與及門講學,恐其昏憒失聽,取優俳所用一撮鬚置之座右,講未半,見有昏憒者,即挂鬚齒頰閒作俯仰視,頃刻變易,昏憒者咸笑起,為之惺然。於是聽講諸子耳目開明,無不受益而去。
丁卯(一六二七),先生二十七歲。
赴秋闈,房師馬公騰仲(□□)請以先生卷領浙首,主司欲屈置第二,馬爭之不得。曰:『寧落在為後科第一人』。遂入窮山。以魏璫驕橫,行且亂,世必多故,與門人技擊,因有『弧矢方將易蠹魚』之句。魏敗乃已。時效翁挈其弟川翁約先生同守歲僧舍,共一竹榻。後賦詩云:『猶記肄業菩提庵(「州志」:真如寺在縣東七十里,舊名菩提寺,晉干寶故阯),除夕不歸西風單。竹林趺坐況不足,三人側臥猶雲寬。五鼓起奏二藝畢,歸壽家長日未光』也。
〔補〕少頗事釣戈,兼以博弈。丁卯,延師肄技擊,獨善運槊,小弓洞徹,走馬最便(見「外紀」)。
崇禎元年戊辰(一六二八),先生二十八歲。
是時,三吳壇坫繁興,先生每少可而多怪。既與十二翁為月課,自為風氣,而好尚頗雜,凡殊能絕技之士無不游於先生之門。武林有鄭方叔者,精琴學(文集:鄭方字正林,別號無偶,又號韻谷生,草橋門小賣為活,亦精天文。與武原祖無功游。從學弟子得其傳者惟祖氏為精。其刪定諸譜并樂論諸書,無梓本,藏祖氏。「外志」作鄭正叔),與先生交最善。常問鄭曰:『琴未彈,故無聲也。既彈,聲從何起』?鄭曰:『聲起七徽之間,漸分而兩殺,每絃精刻十二律,從尾至徽,徐而促,蓋數週律而絃盡,歷七絃而黃鐘、大呂諸律每二十餘見也。變化足效通神』。先生曰:『然諸書皆言理,惟易變化故通神。琴絃神理,其盡易乎』?(「外紀」:先生學琴於鄭正叔,互相發難。語鄭曰:「凡八音,匏、土、革、木,一聲無高下,金、石與竹,止十三聲,其高下借用,亦無所不備。琴瑟所以通神,猶之五經惟易理無不備」。嘗作玉瑑緣,有曰:「三教無如儒最大,五經惟有易通神」是也。先生畜琴名自然弄,易習歷二十餘年,棄之入越,歸時盜攖去,不知其處,自是情荒,遂絕響)。又有杜生,六合人也,俗號水棋杜,亦以水棋自名。與人對局,不願求勝,而立論多奇詭。先生時與之弈,以善敗為喜。久之,人不識也(「外紀」:杜水棋嘗傍贊秋干弈譜一著,國手曰:「水棋乃有此」!為存棋譜,不沒其善。江南遂競呼杜水棋云)。先生分館穀以養之。一日,兩國手打譜,定一和局,所爭只一子,在白則白勝,在黑則黑勝,兩人各不能下。杜生從傍語曰:『須如此,則兩平矣』。兩人愕然嘆服(「外紀」:水棋工圓情,常曰:「奕智不能益人」。吾見善奕,絕不解人事,如愚。圓情以極動而得靜,頗益人。自後吳爾求者,出水棋門下,亦相依先生最久。先生精此義,最後從吳雲從得錯認三蹬,尤絕)。若王樂水之評話(「東山國語」:江寧有王樂水者,天啟中殺仇人於市,更姓名,逃居武林,無所恃,乃專說書,盡態極奇)。江濟寰之星學,趙君融之篆籀(「外紀」:先生嘗用印章,初為雲間趙君融所鐫)。盛符先之術數,沈似蘿之度曲(同學弟子出處偶記:沈陵字湘岸,號似蘿,海昌人,年十三工奕,復善謳。私搆制藝,率似豔曲。投以科學程墨,不閱月,揣摩工,年十七為諸生),約二十餘人。其後刻釣玉軒稿,列同友姓氏共二十子,首列鄭、杜,而所謂十二翁,竟置不書,世愈奇之。
濤案王樂水,乙酉武林潰,扶其瞽妻登江橋,相持慟哭,入水死。沈陵,乙酉六月,受計監荊本澈軍,遇大軍於郭店,戰不勝,眾潰,獨殿,後中流矢沒於陣。又有田家兒馬聖相,鄉人,棄農為瞽星家代杖牽走,受星學。先生教之字,輒了了。聞沈陵奮義,往助之,同敗卒。先生賞識人才,迥出尋常,類如此。
己巳(一六二九),先生二十九歲。
從游益進。族弟虹成(查氏譜:名■〈王冘〉,字商衡,又字虹成,布衣,即韜荒父,著有「吹雲集」)。就學他處,慕先生教,私以文求正。阿翁知而痛懲之(查氏譜:名大緒,字繩武)。虹成私請如故。不踰年,虹成得首拔游庠。阿翁曰:『吾恐伊璜詭怪誤我子,今且有成驗,姑聽之』。既而二南、王望諸兄弟(「州志」:名詩繼,字二南,號樊村,順治甲午舉人,有深寧齋集。名培繼,字王望,號勉齋,順治壬辰進士,有「玉海堂集」),皆在先生之門。
〔附〕偶記:猶記己巳、庚午之間,鄒靜長先生督學吾浙,課士最嚴。時故事:童子府名落,例得借所知餘名以應,及列紅案後,徐請更名。鄒道設威儀甚,竟作對簿狀,隨之以法具,如犯闈,不啻諸露借名之實者咸不免。
庚午(一六三○),先生三十歲。
先生與十二翁就試武林,遇乞兒陸晉、于畏五等。晉,新安人,抗聲長歌,目空左右,群乞咸唯唯聽命。先生異之。問曰:『若乞亦識字乎』?晉笑曰:『不識字,還成得個乞子』!先生驚,下階與揖曰:『子其得道者歟?曷舍乞,俯共朝夕』。晉曰:『夫誰不衣食人也?吾取之不如其與之。吾勞取之不如其逸與之。吾奢取之不如其約與之。且取之而使人忌,取之而使人怨,至取之而使人奪,取之而使人不容抵於法,何如與之而人樂,與之而人不見損,與之而人咸自以為積福也』。先生固請。晉曰:『公等解我意,暫為知己輟業』。遂邀歸寓,為之櫛沐,為之衣冠;同社諸子皆親如昆弟(乞言啟:從游皆遵其別說,飯乞而為朋;自注「所云陸晉」是也。外紀:錢塘乞兒陸晉與群乞高步狂吟,先生異之。試之詩,應聲立就。先生曰:「此中乃有逸才」!扶歸櫛沐,裹以完衣,約同社具進,飯之。是秋應試,復不利,挈晉歸龍山)。
案此事,蒲留仙、鈕玉樵皆指為吳順恪事。蒲謂清明遇之野寺中。鈕謂雪中留飯;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長明寺,攜侶薄游湖上,忽遇前丐於放鶴亭側。王阮亭、蔣心餘承襲其訛。吳啟豐乃順恪子,肯將父落魄時事,嫁名他人,形諸楮墨,欲蓋彌彰,有是理乎?
先生自云:葛如(六奇字)方布衣野走,世傳余有一飯之德,懷之而思報,其實無是也(見偶記)。是則公在時已傳其事,故公為之辨。或謂時將軍已貴,公為之諱,是固未可知(見同宗詩選)。有謂順恪既貴,頗諳文墨,先生遂諱言此事,令著錄稱門人;此則先生通變矣(見耄餘詩話)。諸家臆斷紛紛,皆因陸晉事而附會之,不及見外紀及年譜故耳。後許夢椽事記謂野寺即吾鄉之崇教寺,勝國時屋宇尚未稠密,故謂野寺。向有覆鐘地上,扣之無聲,人稱啞鐘。又稱大刀鐘,更屬癡人說夢,豈但蛇足而已。
辛未(一六三一),先生三十一歲。
杭友邀先生讀書三茅觀,乃留陸晉於董稚升家(外紀作治升)。旋赴三茅觀。山靜無人,常中夜起,垂殿上懸鐙,泛濫典籍(「外紀」:忽作狂呼,虎豹警去。倦臥敗經廚,鼠齕其須眉,不覺也。又或潛入睡仙祠,與同臥,覆衾下終日,道士覓之不得)。始曉,則與狎客絲竹騎射以為樂。寒食抵家。陸晉過釣玉軒,坐客問『陸生何字』?先生漫曰:『字與之』。晉曰:『取義云何』?先生笑曰:『子不言與之之樂乎』?於是陸與之之字始著。留信宿,借先生詩稿,仍歸於董。未幾,陸有去意,久不言。至中元之夜,先生復自杭歸。翼日,造董稚升家訪與之。董嘆曰:『渠昨日不告我,逸去,留詩為別,覆之甌下』。詩曰:『桎梏一年餘,以慰諸公意。我欲脫空游,悶煞此天地』。先生得詩悵然,因為之作傳(「外紀」:晉所著多異人,往往詈同社,索資稅輿從一游故乞處,群乞蒲伏不敢仰視。久之不樂,題詩碗底,復乞去,不知所之。「查灝偶然錄」:家敬修公拔陸晉一事,世無知者。余嚮閱公所著同門錄,略識其端,故詢之故老,始得其詳。蓋晉亦丐者也,公一見以為不凡,留之於家,廁於門人之例,飲食教誨歷六載。已而晉不自重,與臧獲博錢為戲。或以告公,固以為斲弛之士不足介意,然恐為下人所輕,因以微詞感動之。晉慚,是日即逸去,莫可蹤跡。案查浩亭得諸故老傳聞,不及外紀年譜之詳且確)。是春歲試,有鮑子班者,與許效翁交,言其慷慨離俗,以冒籍領首。值覆試,或發之。功令最嚴,閉會城夜索。先生與效翁奇計匿之。傾枯囊為路費,又出奇計,晨縱武林門。而復一日疾輿二百里。聞其父兄令為備。則子班徒步,先以父兄去,留五言詩一章於門首云:『我本大漳人,飢驅無失路』。邑令遣吏捕其家不得,舁錄門詩以報,乃免(「外紀」:鮑生貧不能菽水,當事者得其詩,憐之,為和韻,而法故不貸也。時同事咸坐斃,鮑生全)。後子班寄籍山陰,以俠聞。
壬申(一六三二),先生三十二歲。
先生館於族弟二南家,時從游益進。
癸酉(一六三三),先生三十三歲。
江右黎公博庵(元寬)督學浙中,錄先生卷第一,嘆曰:『漆園其復生乎』!是秋登賢書,出李公少文門,列卷首(族譜徵異:余癸酉讀書西湖之包氏莊,偶倦立堤上,忽一書生過隄,揖余而進曰:「君莫是查」?余以每臨場,多遊術士,善之,不深與語。書生曰:「吾無所求。昨有如君者,謁一公座,見南面朱衣二人互爭,一欲首君,一不肯,竟填入第九名,查而忘其名。余方侍側,但識其貌,恰似夢中,故相詢」。余猶以為術也,復謝而去。及場後,有蜚語,余卷不得達內簾。書生復至曰:「無慮也」。已果出李老師少文門。初擬解前,而忤副座主置第九。書生沈姓,忘其名)。海內盛傳釣玉軒稿,其自序首句:『余生節孝之後,蓋未嘗無所本』云。節孝,謂大王父,幼孤,未亡人徐母苦節,破鏡自誓;前輩茅鹿門曾賦半鏡歌。而大王父尋以孝聞(注見前)。先生既雋,仍故居,無餘椽,新僦茅廬數楹,詠歌其中。時爾翰公年踰五袠,生平和易。先生與兄毅齋、弟少王(名繼培,號蘭階)、師虞(名繼伍,號□□)同居一室,互相友愛。爾翰公色和。先生益從容而加之以敏。至歲暮,始計偕北上。
〔附〕篝鐙雜綴:案是科吾里獲三人:一祝開美先生(諱淵),甲申杭州失守,授繯死;一賈心直先生(諱淵),歸德衛籍,河南解元,闖賊圍歸德,不屈罵賊死,贈宛平知縣;一為東山先生,奇行偉績,照耀里閭,可與弘治壬子科浙江鄉試故胡尚書世寧、孫忠烈燧、王文成守仁同榜先後映輝。當時謂三人做得好事,兩間正氣,萃於一隅,豈偶然哉!
甲戌(一六三四),先生三十四歲。
會試下第歸,始應坊賈請選房牘,名之曰戎。自先輩掄文,立教甚嚴,及金沙操選多曲徇,凡與復社者(案復社始於崇禎戊辰,成於己巳,推徐傳、周鍾為之主。其盟書:毋蹈匪彝,毋讀非聖書,毋違老成人,毋矜厥長,毋以辨言亂正,毋干進喪乃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諫,大若擯。僉曰諾。蓋先後大會者三,復社之名動朝野),以多選為榮,加以請託。先生痛戒之,因名為戒。其書盛行滿天下,風氣為之一變。
乙亥(一六三五),先生三十五歲。
先生讀書西湖之南屏,著七字書,原名兵榷,為兵家言,上下二卷。七字者何?分為聲字、形字、氣字、時字、情字、力字、實字,列數十,往往以名將故事為驗。序曰:『此書可以無人,特恐不能無天耳』。謂逾數多變,以七者不能盡驗,故云。
〔附〕外紀:讀書西湖之南屏,從游者頗眾。時先生初談兵。夜與諸子約試水戰。群銜枚竊拏湖漁舟百,集龍王堂,合散東西如約。最後發號,眾雷和。時有客輕舟眠月,驚,急出其囊伏舵板上壽。先生揮之曰:『吾師行法不得犯一黍』。明日,大喧南屏有暴客。
丙子(一六三六),先生三十六歲。
時黎公博庵為溫烏程(體仁)所搆被累,先生寄書云:『古道德之儒,其發諸文章以自表見者,其人必非隨聲逐跡、安居美食已也,類有歉然不得然之事。天下以此難師,師豈得辭。屈曲困瘁,且為豎子談笑佐酒,而千載不可磨滅,常在於是。是故君子每引以自安耳。兩浙人士群欲走闕白無他,而或傳賜環,即日尚在懸懸。師即不以此為榮遇,而吾道舒塞,卜以是矣』。未幾,博庵罪釋歸里,先生親抵南昌,論及天道,因賦詩言別。其一云:『天高不可聞,中尚有心存。晦塞當吾道,艱難幾及門。避時機在默,短發夢誰論。欲起東湖伴,清宵孺子魂』。
〔補〕娶側室蔣夫人(查昇祖鐙萱大師行略:諱名萱,字悟真,仁和蔣氏。父心齋先生,任楚之長沙。母潘氏。師生而顈異。及長,莊簡懿惠。年二十,字家敬修伊璜夫子。閱春秋廿四,便謁費隱容公求出世法。翁叔元鐵庵序:夫人姓蔣,字宜德,名悟真,著有祖鐙悟真萱禪師明心錄二卷。日記:嗣余以偽書被逮,內子蔣計從死,幸事白得免,食長齋,法名本英。偶然錄作然鐙大師,耄餘詩話作悟真錄,俱訛。又有蕊閣偶詠。案先生年七十六,夫人方開六秩,以年月推之,歸先生時當在孫夫人卒之前一年)。
丁丑(一六三七),先生三十七歲。
時孫夫人以子殤過哀,病卒(族譜徵異:余殤子嗣昉,幼頗顈慧。十四、五,能日搆應制藝十首具草,不須篝鐙。酷好陳大士之為文,亦好古義,竊喜為詩句。十七,病疥且革,神思不亂。曰:『吾非此中人。有僧迎我,更得一清涼處矣,還我故所讀書』。於是抱卷而逝。先是為昉聘吳氏女,女少昉二歲。昉病劇時,女忽見團火,庭中滾抱如卵,卵中有似人眼一。起急呼家人共視之,火不為滅。久之,滾入地,而嗣昉棄余去矣)。蔣夫人繼理家事。仲方沈起始游先生之門。起初登敬修堂,先生與起敘賓主禮。越夕,先生為起發明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之意,起始下拜稱弟子。因命起與選政(「外紀」:沈子仲方,初即龍山,憊甚。或云釣史嘗急人,從之。仲方呈書格,願就筆札。先生曰:「無十三行書為傭者急引見」。曰:「子無言。知子清白之遺,不得於其室,激而無歸也」。仲方泣下曰:「先生何以知之」?曰:「吾見子華而存其質,躡絲履無跟也」。索袖得詩文,為稱可。仲方輒軒眉作爾汝語。先生為解質直好義數語,仲方輒拜,願侍坐。仲方左引七不勝食。先生曰:「學貴勉強,從此始」。以是輒陪選政,海內無不知仲方起者)。刪定子丑程墨戒成、丁丑房書戒成。
〔附〕外紀:丁丑,楊機部先生門多材,移書先生,願各得一語,則先生選既而機部之門已居最盛,機部益喜。吾聞釣玉子腕不可奪,吾悔多馳前書。
戊寅(一六三八),先生三十八歲。
先生下帷南屏,與同學開講席,或技擊較射,繼以絲竹。有處子字雪兒,年十四,家西冷,善歌舞稱絕,願為先生校書,因留絳帳中(「外紀」:先生歌兒一部內字蝶粉者,聲色兩妙,性慧,破口便絕倒。時聞雪兒初見御蝶粉,熟視而笑問何以故。蝶粉為歌浣紗春風滿面之句,婉麗入聽。雪兒裹面羞坐帳中竟日。後蝶粉流落都中。先生壬辰入都,楊猶龍先生謀為合鏡不果。又有陳姬名因,字夙誰,為豫章吳令所贈,工琴弈諸音事。凡先生製作,率手為稅稿。未幾死。先生曰:「吾缺一書記,能不傷心」)!有東山女樂。季秋,詩經同門稿選成。
〔附〕先生妙解音律,家畜女伶。姬柔些尤壇場,廣陵汪蛟門制春風裊娜一闋以贈,同里宗定九和之(「詞苑叢談」)。毛西河詩有「獨有柔些頻顧影,倩人不欲近闌干」(「西河集」)。孝廉夫人亦妙解音律,親為家奴拍板,正其曲誤。以此查氏女樂,遂為浙中名部(觚賸)。家僮侍婢解音律者十餘人,悉以「些」呼之(「南燭軒詩話」)。案先生歌姬有十些之目。其見諸外紀者,蝶粉有妹曰留些,姿慧稍減其姊,然猶壓群。李太虛先生贈。葉些年十五已登場。杜于皇作葉些歌以贈。又澄些能歌牡丹亭,流麗幽遙,珊些能作高調,梅些亦婉入情。又得紅些,粵人也。粵人不可訓,紅些傅粉詼笑特佳。莊史之禍,柔些隨北﹐幾欲身殉。其餘不及考。又有家僮雲些、月些。
己卯(一六三九),先生三十九歲。
海昌諸君子稍稍有異同。在邑則范文白(名驤,號默庵,門人私謚「靖獻先生」)、朱近修(名一是,號欠庵,崇禎壬午舉人,著有為可堂集),選觀社。(「藝文志」:國初,海昌文社最盛。觀社十二子實主東南壇坫,今無能舉其姓名者矣,因備錄之:葛定遠辰嬰,葛定象大儀,葛定辰愛三,朱昇徵岷左,朱升方庵,朱一是近修,朱永康石盤,范驤文白,袁秣丹六,查詩繼二南,梁次辰天署,張華書乘)。龍山則徐邈思、沈聞大亦有曉社之選。先生自吳門歸,欲平意見,乃合諸公之文而歸於一,名旦社(識海昌一社:余乃預為一之。一之云何?無二之義也。無二尊,二尊必誅;無二說,二說必解。夫一者,天地人物之所以始。諸子生末造,□所以始之,則今日是書盛行所最切者歟。曰無二尊,無二說也已)。而兩社之刻遂止。十一月己卯,墨戒成(「外紀」:附有擬墨未成,坊者促行書。先生索楮六,大書「諸公興會及此」六字,書法遒古,選益行)。
庚辰(一六四○),先生四十歲。
春闈(是年與沈聞大同車北上,沈獲雋),先生卷落詩二房,房考則徐勿齋先生(汧)也。勿齋得是卷,甚異之,首薦見厄於總裁,勿翁大為惋惜。先生初不知之。山左孫枚先(廷銓)得雋。勿齋語同門諸子曰:『本房多佳卷,惜查伊璜見遺耳!諸君既遇,視查如同門,固我願也』。後枚先貴顯,以公事至西湖,投剌敬修堂,稱同年弟。先生怪問之。答曰:『此勿齋先師之意』。嗣是先生知己之感,不以遇不遇為重輕也(「外紀」:時勿齋已殉難吳門矣,先生作勿齋傳,存此事以志知我)。庚辰,房選又戒成,序之。發端曰:『物有大反,知之乎立言與氣運相關』。未幾而驗。起亦有序列凡例之前,其結語云:『抑運使然。此先生所以戒天下者,因以自戒也』。先生覽之憮然。既而同游練川(嘉定地名),遇雲間吳□□□(覲章)、陽羨周顈侯(世臣),同寓徐園。時坐有校書,小字阿采(「偶記」作宛宛),機警絕世,頗放佚,屢困吳雲間。吳窘甚。余不平,欲辱之。先生心知之,向余宛轉密代為之謝過。采微會意。後又復故,困吳曰:『犯酒政者跪聽考』。吳先犯,行聽考禮。采問吳曰:『欲起乎』?吳曰:『願起』。采復曰:『走向何方』?蓋借余之名與字相調也(偶記作仲方事,非吳雲閒)。余愛其機警,忘其放佚,曰:『如此,吾當為保』。吳乃起。余密語先生曰:『采有目空一世之意。某今愛之,當善為彼終身之』。先生始微告採。採驚喜,向余下拜。自是每事相左右。余力勸先生納之,采竟從先生歸龍山。
〔附〕外紀:庚辰罷禮部時,感齊魯道上,作流民歌。又感興人事,指黜時政,有云:『丞相出師諸葛否,將軍陷陣李陵無』。有所為而發也。偶記:庚辰講席,吳門王九純(恪)偕其弟就正。九純先人王克重,諱聖佐,崇禎四年征叛苗殉國。余曰:『忠臣後裔,詩禮不煩駮正』。
辛巳(一六四一),先生四十一歲。
聞黎師博庵游廣陵,先生渡江往候。踰月,起會先生於廣陵,與博庵同聚平山堂。既隨先生遊海陵。海陵守陳公澹仙方試士,聘起入署中,先生已還廣陵。時四方名流敘廣陵六十餘客。先生與博庵為中秋大會,刻秋讌詩集,起不及赴。至重九,博庵復有萸社之舉,起與焉。及先生歸龍山,而阿采已化為異相矣(偶記:沈起從余嘉定,余方納姬宛宛,系歌兒,仲方為力贊。踰年方十七齡,病卒。仲方悲曰:「先生素以起寒宜僧,寒而清宜是有知識僧。此後缺比丘尼一半熱棒矣」)。遭旱蝗,龍山南畝皆為赤地。(「外志」:崇禎十四年六月,大旱蝗,民飢,鬻子女,售田舍,塗有餓殍,而賦稅加等,始苦田累)。四方至止,賓館常滿,先生未嘗謝客。孟冬,三科又戒成,三科選詩成。先生每歲有四方之役,或以為疑。起見先生出游,必當事者敦請而後就。是年,漕台吳震崆(邦臣)延入公署。值江北奇旱,海陵守陳澹仙延先生於客館,以麥折事就商。先生密語於吳漕台,復致書於司理湯惕庵(來賀。「揚州府志」:字佐平,南豐人,崇禎庚辰進士,揚州推官)。澹仙隨親懇之漕撫史公(可法,字憲之,號道鄰,謚忠正)。得允。於是江北四郡皆從麥折,先生與有力焉(文集:為澹仙書海陵荒政前幅)。
〔補〕同宗詩選傳:辛巳、壬午間,公上隅計十二條於浙撫黃鳴駿:一人口募,二稽額,三鄉保,四固圉,五號令附賞罰,六偵探,七則古,八拔殊,九俯謀,十器仗,十一形勢,十二勤敏;皆為保固浙東西計,切中當時情事。如論形勢,謂宜宿兵長玉,應接豫章,勿應以彼此屬分爾我。再駐兵五百於獨松關,以據險絕蕪湖陸走入浙之徑。至南都長江為限,一遞水道不必慮,亦不及慮。浙東阻海,南接閩,而海寇、山寇為患不足慮。劈畫指顧,皆非經生家言也。
壬午(一六四二),先生四十二歲。
先生丁外艱,哀毀骨立,悉屏諸女伎,獨處樸園。樸倚園樓,可三四百年物,設法置柝樸上,擊之門自開,似蒼頭應門。作樸應門傳。樸旁有大榆。榆樸交加處,結亭於上。下板上幔。常獨坐幔中(「古樸園記」:客至,臨窗小坐。爨下茗熟,置圓匜,浮水上流。益水一匙,匜走至窗,有竹隄之。主客隨手挹茗。茗竟啟隄,空甌復返爨下。諸飲食皆如是,省童子攜送之勞。壁作徑寸小門,門設通氣其中,直貫爨處。客至,所須不必傳示,就壁門細語,客尚不聞,廚者大悉主人意。須臾,如意而至。中設蒲團,如轉斗法。或欲靜坐,一轉便入秘室。三門蓄書,地通穴,仰出石罅,非習走,入不能出也。至於窗格門式,制無不曲變。甫成,先生歎曰:「吾不知何人效此區區」。從來勝地,造物所忌。會申酉之際,先生坐其中,手錄釣業可五、六十日,便釋去,避難會稽。歸而園蕪不可理,尚存數椽壁立耳,而門樸膚創故在也)。有句云:『誰能顏吾廬』(詩集作巢居五古)?繼作原書上下二卷(文集:原書及門潘集為之注。乞言啟注:革列門黨事過激有作,今失下卷)。序曰:『釣史有感於時,而務為有用之學也。凡天道人事物故,無不甚備,主於化小人為君子,不主於闢小人為君子』(辟如陰陽會合而成道,必欲天下獨陽,無此天下)。因賦雜感,有『欲近人情姑命酒,不通時務尚論文』之句(先生嘗有句云:「世變安能皆我法,情平始解讀人詩」。與此俱得風人忠厚之旨)。
癸未(一六四三),先生四十三歲。
初,漳浦黃公石齋(道周)得譴,其後賜環,先生各有詩二章紀之。有云:『以名存四海,其道本先民』。又云:『擬作先生傳,何當聖主憐』之句(明詩綜:黃道周字幼平,一字石齋,福建漳浦縣人,天啟壬戌進士,授編修,以言事落職,廷杖下詔獄遣戌。釣業:黃先生得罪,詩以慰之:「聖主終無怒,箕心不悔狂。□嬰傳諫草,野史備行藏。所議嗟曾驗,此身合不祥。是非千截在,屏見待汪洋」。已先生竟無罪,詩以勉之:「不知何所見,窮海欲公存。帝欲試以死,恩深於無冤。艱難曆後涉,兵食及時論。一慰蒼生望,歸來朝至尊」)。至是入閩。石齋方講學江東,墮崖折肱,肱絡如虯。得先生詩,強作書投答。有曰:『讀尊詩,令吾脅風舉擲萬仞無害』。至於「擬作先生傳」之句,石齋曰:『不知此生可復煩君五指,則幸矣』。隨和韻見答。後石齋殉難,先生果為之作傳(載國壽錄。詩綜:福藩稱制,進禮部尚書。南京既下,猶督師出婺源。師潰,執繫不屈。丙戌二月,死於市。著有大滌函書、浩然詠)。旋游興化,賓客日以百計,酬應繁,或不即答報。有投匿名柬云:『先生海內人望,不宜先縉紳而落寒士』。翼日,有客匍匐伏門外,先生急持之。曰:『昨匿柬,康邵所上書也(偶記:字召平,福建莆田人)。夜讀先生詩,有「陌路憐才如護子」之句。邵久在先生襁褓中,愚不足錄。雖然,幸賜教,請為弟子』。先生曰:『余無心賦詩,誠能動物,有如是哉』!自是益以誠存之旨示諸學者。未幾,漳浦令沈翁聞大迎先生度歲,入署中。
〔附〕偶記:癸未,余視沈聞大漳浦,陳夏木(壯行)來見,而以余閩游諸倡和韻言盡付梓,題曰「閩游有韻之言」,余作詩以謝。
〔補〕癸未,草傳奇梅花讖入鄭所南心史一節,及稗氏中山狂人自剄事,又以翠為美人陪和靖林先生。方七月,草成,忽庭梅花開西南枝。或曰:『筆墨感無知矣』!先生曰:『非時不祥』!既攜書入閩,見興化鄭郊為所南後裔,尚未知井史事,遂存副本(「外紀」:又半劇為書生擲筆弄兵事,數年,三吳果應此讖)。
大清順冶元年甲申(一六四四),先生四十四歲。
漳浦多寇警,先生以戎服同令侯巡城者彌月,發矢中盜首。經春寇退,始解嚴。將北歸,石齋貽書云:『賊滿山,行道絕,姑待之』。石翁廬城外二里許,先見賊,數過其門不敢入。先生因答書云:『先生惠余詩,在賊當聞而去。賊畏見先生,必不幸見某』(方車嶺詩:「傳語彼昏猶未化,囊中帶有石齋詩」)。既行,沈聞大發機兵二十名(耿岩文選:叔沈聞大,壬午授漳浦令。甲申,鄭芝龍遣稗將持檄徵餉,罵絕之,大吏飛章劾罷)。及門胡紫柏(名仁祖)以家丁十人來助。乃謝眾曰:『若遇賊過五百眾,則吾壁立無聲,待其先鋒至五步外,視的共擊之。即進前不踰十步,若百人以外,可以戰,然必乘高,或吾處卑,寧如前法。蓋賊之先驅者乃賊也,餘皆農夫,不知共力□□』。再三促行,離縣一舍,名方車嶺,嶺以路狹得名。命整而行。遠見賊,吾乘高伺之。賊不知兵,仰高來從。過五步,先生猝取勢,奮一槊,傷其股,機兵連發弩。賊反走,吾大聲讋之,群賊不敢前。其後漸退。遂率眾乘其怯,連傷數賊。賊盡走。一先鋒賊恃勇回鬥,我眾環而擒之。令眾高呼數聲,聲震二十里。又輿從二十人,合五十聲為一聲,故聞聲遠,以寒賊之膽,虞其尾而求復也。抵漳州,其先鋒姓黃(名儕)戮於市,以首級歸漳浦示眾(方車嶺詩自序:乃抵漳浦,鄭標來迎,以為神人。吾五六千禦賊,不得一賊,坐觀賊去,豈有被縛者哉。於是鄭師蒲請坐我上座,更為衛我泉州道)。此先生小試兵法之一端。其後有事小亹及尖山(詳後),武功於此可見。抵家,值三月十九日之變。龍山有市,鬨狡健起。浙東宋某與狡首李某、吳某為亂,欲辱先生弟,誤擊先生幾斃。邑侯林公子野(垐)親臨龍山,置李於法。吳懼,蒲伏乞命。先生曰:『汝走氣急,試其不靜,非欲殺我』。諸狡始遁散(耿岩文選:林垐字子野,號恥齋,侯官人,崇禎十六年進士,授海寧令甫一月,燕京信至,金陵未立。邑鎮有大家奴乘間煽諸毒怨於大家者,揭竿起,而已陰陽搆兵其間。通邑震恐。狀聞,垐將狀不問。且曰:「皆鄉約所搆約」。密於稠人中縛奴,數其罪,立殺杖下,餘悉不問。合邑安堵。紹更記聞:家簡可公諱全臨,游崇教寺,遇李三刀橫目遮路,叱之。時李潛謀揭竿煽亂。公密詣大尹林子野,告諸不法事。翼日,令臨寺講鄉約,密相稠人中擒獲,立斃杖下)。
〔附〕「外志」:東鄉盜起。初,孝廉查繼佐等渡江任兵部主事,令弟繼□等牒鬻武爵,人人繫銜。自三月初行劫,云助餉江南。馮騏澄齋偶錄:崇禎之季,有蘇某為參將,俗號東坡,林某為總兵,諢號朝奉。時奉南京密牒,假名徵餉,橫行剽掠。凡里中富室,遣游騎偵視,劫其要人,繫之寺前樹下,胸垂一牌,書贖銀若干。旬日之間,得金數萬。
按甲申魯藩未立,先生尚未渡江授職,豈有令弟鬻爵事?外志失於考核。當時家剽戶掠,溫室盡罄,先生弟受其摧辱,在所不免。林侯臨鎮,實為李三刀一人。吳某、宋某,或因蘇、林二賊傳聞互詞耳。
乙西(一六四五),先生四十五歲。
五月,南都大去其國(「三藩紀事本末」:福王名崧,神宗孫,福王子。甲申四月監國,十五日僭即位,稱明年弘光元年。乙酉五月十八日,大兵渡江,王奔蕪湖)。六月,杭城北款。先生偕夫人蔣氏避亂廟灣(在縣東八十里)。八月,生子勖(字韋一,號斐庵,副室蔣夫人生),方十日,棄不返顧。薶所著書於坎(「外紀」:釣業十二卷,系甲申閩歸手書,會避難江東,以石匣錮薶地。既而盜跡先生故居,索地,意他物發之。及先生歸,購得十之五六)。竟渡江去。時越中鄭義興(遵謙。「魯春秋」:鄭遵謙字履公,奉魯藩起江上,上授義興將軍,後於紹興晉公爵),已奉魯起事江上(「魯春秋」:乙酉八月,魯王監國於紹興。王名以海,太祖第十子荒王檀,十傳為王,以明年為監國魯元年),先生領職方,節制小亹。宋狡亦歸越,來謝罪請死。即令之去,曰『茲豈不忘宋時』。既率眾抵大尖山,告捷(注見後),義聲大振,諸鎮倚以為重。時沈起已剃髮於東禪寺(學園集:江西建昌松溪山資聖寺天水和尚,歲甲申三月,應檀越耆請,始住東禪寺。明年,沈起始從師薙髮為弟子。「魯春秋」:沈起,乙酉棄諸生為僧東禪寺,法名銘起,改字墨庵,亦有似乎晦之義)。浙東任事者猶持東林門戶,先生作書以告諸君子,都不省,因自號「不省」或稱「省翁」。復擬姚善致鄭公智書,其注云:『建文四年,蘇州守姚善(建文書法擬:姚善字克一,安陸人。初姓李,後復姓。洪武三十年,擢蘇州府。建文元年,至京師,畫策防禦。文皇即位,為麾下縛之。上詰責,不遜。死之)。知義兵不可戰,謂當以智用之。前敗事,諸公率不聽,以是潛海上自理。鄭公智時為御史(遜國志:鄭公智字叔貞,台寧海人。方孝孺薦之蜀獻王。建文初,為監察御史。靖難初,坐方黨論死),視師南浙,欲倚善為重,遣使招之,善致書』云云。書存後甲集中。
〔附〕偶記:余乙酉在越,於戎馬之日,周九逸(驤)周旋久。時余不自意其生,以故余少壯閱歷啟處,性情議論,以至述古、懷舊、怡興、放足、嬉笑、怒罵,無不留心,記憶最悉。
丙戌(一六四六),先生四十六歲。
在越,得會稽高朗初及門,以文為贄,題為「事君能致其身」,取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兩語為題破,同學竊笑之。先生曰:『毋然!此言其志也』。春,小亹吾捷(「魯春秋」:監軍左尹以兵救赭山,大捷,追奔數十里,多斬獲。赭山為小亹對渡,義興兵越江南而守被殘。左尹曰:「不守赭山,是揖敵門庭也」。親往督陣。副將朱之彪先登)。六月上旬,江上內變,魯航海(「魯春秋」:監國奔台州,次富平將軍張名振石浦)。高朗具公服,詣浦江自沉以見志(高朗字克揚,會稽諸生。及監國渡海,克揚詣蔡林廟誓神圖後起。父岱字白浦,力止之。走浦江投水死。父亦十餘日不食死。岱登北榜賢書,坐借籍見革。監國授兵部職方主事。見「東山國語」外紀中),先生慟哭之,拜於江口。潛走小江。有吳允仲者,素未謀面,募竹筏來迎入湯湖,為治半畝之宮,數日一遺粟。乃手成竹亭,茅覆之。取泉中圓石甓地如鱗。日哦其中。此地一望修篁,泉流曲折,至湖而煖,飲之可治寒疾(「外志」隱湯湖時,擬作史論,論必得解,不礱前人一語。每史冠以史律,律不得意出入,如傳次第之。方竟史記及兩漢共三史,便歸東山)。除夕,年家子董克千(良標)遠遺豕肉,有謝詩云:『珍重私遺除夜肉,至今餘煖在滄浪』。
丁亥(一六四七),先生四十七歲。
初夏,先生將歸東山,以詩別吳允仲及履伯:『草長花飛盡可傷。百年心事重他鄉。主人此夜難為客,一樣江流分外長』(「外紀」:道有寄居詩十二章。既至東山,遠寄允仲詩,題絹上,令夫人手鍼刺之,極精緻,有云:「與子相期三百日,臨行猶未眺東山」)。既歸,盡失故業,僅存數十畝,分割以遺同氣。曰:『弟不能復為同文矣』。手自塗其垣壁,日親圃事以給朝夕,不以為苦。借書讀空楹無壁處,風翻書葉如輪。聞鄭義興畢命於海,飲泣為之作傳(「魯春秋」:建國公鄭新與遵謙有隙,使其將楊賡故與遵謙善,誘入中流,進酒為壽。遵謙手一飲盡,大呼二祖列宗,長嘯拱手自沈。監國輟朝五日,贈太保,謚武愍)。是年,次子昌生(字天迪,號岐山,側室金氏生)。
〔附〕「外紀」:(丁亥)「玉琭緣」一劇為養生而作也。嘗語人:老少無成相,男女無成形,從變處求不變,造物所以長存也。
戊子(一六四八),先生四十八歲。
丁內艱,哀毀之中,親力作以襄大事。當讀禮之餘,修輯查氏家譜若干卷(今名敬修譜,有飭祠儀、統祠事宜、振義八條、廣義八條、家譜書法諸條議)。
己丑(一六四九),先生四十九歲。
先生以他事為奸凶所誣(偶記:己丑,余為彼婦所□,嘗憩花陰亭,與章子淇上、俞子次寅賦詩以志感,如「覆載寧吾窄,飢寒孰與深」。遇同年楊仲逸之子楊汪度)。臬司檄郡守張公石觀(奇熊)聽是獄。未及旬日,詞林楊公猶龍(思聖,直隸鉅鹿人,順治丙戌進士,官四川布政使)。忽馳手書自燕京達郡守曰:『吾聞浙有伊璜子,好古內修,賦性闊達,近法網密,或累於他故,公必善視之』。蓋猶龍亦聞聲相思,未謀面,特懸為不然之慮也。郡侯得書,力為振拔,事得白。隨割俸治廬雲居(「外紀」:雲居講堂,故茅鹿門先生評史記處也。先生大書「存誠」二字顏堂上,系以十必、十勿。十必者,必於是一,不必不是也。十勿者,勿於是一,不勿不是也。南生魯先生復為圖二宇曰「中庸」),具薪水,一瓶一橐皆其所給。自石觀而外,邑令張公玉甲(能鱗)、張公樵明(□□)及參藩南公生魯(洙源)、榷關陸公石齋(□□)、督學李公庚生(際期),或湔其誣,或厚其餼。嗣有周公元亮(亮工,祥符人,崇禎庚辰進士,國朝官福建按察使),道經吾浙,知先生受誣,遍白其事,至與當事指水為盟;顧未嘗向先生一通名,其投契與猶龍略同。先生各有詩以志感。
庚寅(一六五○),先生五十歲。
著知是編十二卷(「外紀」:先生以為乾坤不可無正氣,所以翼命,所以勵節,有詩曰「使氣諸公金與石」是也。藝文志作如是錄,訛)以存諸死。自流氛始,而魏案不與。甲申以後,頗多其人。書法據事直陳。凡薄游必載筆以從。或宴會紛錯,先生不能飲,眾方滿浮白,則獨引敗楮繕几案,踰日濡大墨錯綜之。
辛卯(一六五一),先生五十一歲。
郡侯石觀延先生入署閱闔觀風及科錄試牘,拔置第一者本年列賢書七人,副榜又二人,初主者頗疑閱文曲徇同學,至是益信。玉甲張公亦延先生縣署,閱季試卷,拔奇士前列。先生長子勖方七齡,負夙慧,玉甲奇之,許字以女。兩張公真先生知己也。是春,第三子昇生(字漢中,號白醉,側室沈氏生)。
〔補〕「敬修堂說外」刊成(案「敬修堂說外」即「罪惟錄」。啟運傳前有順治辛卯官石邑張奇熊石觀、鉅鹿楊思聖猶龍、社盟弟董□無殊三序,並釣史引上卷宋韓林兒傳、郭滁陽王子興傳、方國珍傳、天完徐壽輝傳、下卷漢陳友諒傳、吳張士誠傳、元陳友定傳附伯顏於中,元擴廓帖木兒傳、蔡士英傳、秦從龍傳附葉兌、周良卿、靜誠先生陳遇傳)。
壬辰(一六五二),先生五十二歲。
是春,有故入燕,往返賦七言律八十首,名遠道篇(日記:壬辰,浙右藩徐署篆以原任兵部職方司郎中衝達部,遂同從子嗣馨,字魯生,及同門董子期生,字伯音,入都,部判存銜。余有遠道之作,以志甲申後三千餘里風景。初就道,及歸途,統之以序。因節序語為題敬修堂創格,共七言近體七十五首)自燕歸,開講雲居。陸榷關為具講案五百,張郡侯具堂中供億,兩邑侯協贊之。三百里內多咸集。郡侯復建覺覺堂於西湖廣化寺之東。(「外紀」:覺覺堂初成,先生為設歷代道學諸公神主,以為許衡非元末范、楊、虞、揭比,書名識處之言,存其意而已,未得與主。因謂劉因、金履祥、許謙等出處良是)。堂成,延請講席於其中。手訂通鑑嚴行世(自序云:通鑑之文,歷采成編,自經而子,而列史,愈後文愈衰,安得以一人之筆縱橫之得四十萬字可以無所不備?嚴非吾所安也。孫廷銓「南征紀略」:通鑑嚴事繁詞簡,蓋準諸理,文字稍有增損,即意態生動,理氣不傷。「藝文志」:通鑑嚴八卷。每卷前題云:古石邑張奇熊石觀父鑑裁,海昌查繼佐伊璜點次,西陵祝霆曰渾潭父較訂。外附霆日所錄雪堂讀史偶存一卷,題曰:石觀先生與伊璜先生互判,共三十二條,無自序。冠伊璜先生附五代於唐論一篇於首),馬史論兩卷(案是書疑即隱湯湖時所著,至是方卒業)。
癸巳(一六五三),先生五十三歲。
講學西湖。同學手輯書解,名曰四書講錄(「外紀」:先生所作制藝,已無藏本,顧久忘之,有陸子文果手錄成帙)。值壇坫互興,各為聲氣,獨講堂中不作彼此。曰:『求吾自勝,不求勝人』(同宗詩選:公講學不設貌。嘗言:「先代諸公必設道學面目,是以貌教也。始之以理,而仍之以氣。氣盛勢稍貳於理,而禍隨之矣。吾不記此貌,只求自得。著著有用,便是驗處」。同學約百餘人。而分任講堂事者為沈昭奕(□□)、徐蘭皋(孺芳)、楊千波(汪度)、王禹則(貢)、來我平(時美)、丁抑之(克揚)、沈公亮(仲寅)、許道潤(曰琮)、徐人五(倫)諸子。時起掛單東善寺,不及與講云。
甲午(一六五四),先生五十四歲。
是年,石觀張公辭任,即黃泥潭為敬修堂,以勤修講會故(黃泥潭在杭之鐵冶嶺,因鐵崖得名。「外紀」:同堂沈宣子為題柱云:「閉門草史,設帳談經,復月一升座,間亦詣雲間故處)。癸巳以後,謝遠游。性喜振人。或窮途無告,即不贍,必曲計之。否亦勉為大書數十紙相贈(「南燭軒詩話」:先伯曾祖伊璜公,書法繪事,並入神品,人爭寶貴之。有雲些、月些二僮,能記誦公詩。所至縑素堆積,人皆乞書。其已作,命二僮誦而書之,人呼為活錦囊。「外紀」:先生無全記唐人詩一首。偶客中索書、便面急甚苦。自是令童子一明者盡哦素所著有韻之言。得書曰:「吾賴攜腹以行,隨口信筆,兩無留滯,號為活錦囊」)。曰:『藉此或幸以給旦夕』。至於無妄詿誤,不惜齒牙,欲不令彼知。曰:『吾未獲見嚴絜庵(叵矩)、楊猶龍、周元良三公顏色,迺荷抉持深至,吾身更多不報矣。此及人幾何』?其貧而才者,不克自振,尤心憐之,曲加延譽,往往成名。
乙未(一六五五),先生五十五歲。
講學敬修堂。始著罪惟錄,歷二十年始成(日記:楊子思聖猶龍奉分局修明史,屬為集草,贊成全史。舊彙諸家之言,知史概尚未刻,草四十本為湖潯朱相國國楨遺筆。國楨才弱而考核最詳,稱信史。此草已質於同里貢生莊鑨家。鑨有紀略之志,使人繕謄兩月竟,而還其質。又質於沈蒼□,蒼□寶之,原本不可得也。問之莊氏,忌不與校。余素不一至南潯,偶鑨弟廷鉞在苕束脯余門,曰:「家兄意獨為之,不欲分人,且先生不須此」。余遂有明史之役,改曰罪惟錄)。
〔補〕兄毅齋卒(戊戌十六章自注:哭家兄毅齋而作也。兄中抱不平,積塊如拳,動則摩起。乙未之五月棄人事。余欲追存數語,每腸裂閣筆,意且寒之,迺能終篇)。
丙申(一六五六),先生五十六歲。
購學敬修堂(查浦輯聞:先生晚年講學論道,自署敬修堂云:「學不厭,誨不倦,何有於我;誦其詩,讀其書,私淑諸人」。南燭軒詩話:公顏其居曰「敬修」,自題楹帖曰:「此身合置三千座,斯道何嘗五百年』;非虛語也。「外紀」:講學有二題:曰益晷,曰益智。益晷云何?大略謂人不能百年,即無疾病寢食間之,好日月幾何。益智云何?大略謂智由神生,神可引而長也。偶記:顏子炳如嘗談敬修大指,喟然曰:「從活潑二字求道,東山第一眼,諸子規之,尚堂下也」)。
丁酉(一六五七),先生五十七歲。
先生成書最富,獨南徼多異聞未及詳。是春南游,過江右,謁黎博庵師(有南昌呈博庵師詩存集中),交范香谷(兆芝。「外紀」:香谷晤於江上,同入粵,約同歸為明史一助。戊戌病歿。先生歎曰:「吾史無運,空勞香谷一諾」)及四明門人周驤(九逸)偕度嶺。兩廣督撫李公瑞吾(棲鳳)聞先生將至會城,遣其屬郊迎入署中商撫綏事,將東山詩文散帙悉采錄無遺(偶記:丁酉,偕九逸入東粵。九逸嘗寄余句,有「南州闕里三千里,江左夷吾二十年」。三山楚雪庵三復有□語九逸:「室邇人遠,古詩志之矣」。偶記:余游東粵,得交黎子琬居。碗居以羊城再破無家,止攜其從孫端鵠局蹐藩下,形影互吊,無可與語。丁酉,得見余客囊所載散帙零句及入粵題識酬應合數萬言,呼端鵠兩腕十指促謄連日夜,指骨幾折,目為之赤,不能開闔。且別,復作連□之歌,送余江上)。投贈過豐,先生盡散於窮途流寓之客。過雷峰,晤澹歸大師,即同學金道隱也(「魯春秋」:金堡字道隱,浙之仁和人。崇禎庚辰進士。守臨清,罷歸。唐起入閩,以給事中監軍江上,與左尹弈別。閩敗,桂用以原官。爭孫可望不宜封王,坐口舌戍。為僧,依粵之雷峰寺天然座側,釋字澹歸。明詩綜:字衛公,著遍行堂集)。初,先生有事小亹,道隱以公務來自閩中,弈罷而別,各賦弈罷詩(羊城步答金子道隱:荒江對弈局初闌,自此爭先端復端。瀝血上書千載事,低眉下界一尊看。閒將只手空宜杖,有了圓光何處冠?卻向嶺南重訪舊,西樵山外月猶寒。金原作云:秋到珠江客思闌,小亹殘話又更端。井中史莫丹心在,局外人休刮目看。東海近時猶木石,南陽往日竟衣冠。知君十載悲涼處,雨入荒鴉夢亦寒)。時廣南方岳岩絜庵欲晤澹歸不可得,密訪於先生,先生唯唯。『俟澹歸過我寓,以事款之,公徐徐來,無不可者』。翼日,澹歸至,先生請弈。方半局。而絜庵踵門。澹歸覺,踰垣避去,賦半弈詩索和(詩集作己亥之人日。澹歸原作不得見。先生和別半弈之句云:由他棋局竟未竟,與君仍是局中人。飄零故衲空存骨,整頓名山待作鄰。人日有詩春倍暖,雷峰無偈唱罷新。江頭放櫂不言別,眼底聲聞總是塵。其二云:莫道局殘著不到,請看局外有何人。憐余湖畔真蓬梗,向汝天涯果比鄰。雪裏梅開去路渺,春添鳥語破人新。兩年倡和誰無敵,五指都無一粒塵)。先生歎曰:『前後兩和隔越十二年,只幾往復,嗟莫問黑白也』。度歲會城後,先生自粵歸,令起繼和。苕中有韓子蘧者見是詩曰:『半弈甚佳,猶有人之見者存。若弈罷罷弈,則天道在其中,人道亦在其中矣』。起憮然有感,即賦弈罷罷弈詩。先生屬便羽遙寄粵之雷峰。起二詩見東山外記中。
〔補〕結茆硤川東山萬石窩(潘廷璋「硤川志」:沈山之陰有萬石窩,查伊璜結茆於此。閨秀徐瑩「邑翠軒集」:石窩小隱,續硤石十二景之一。艷雪亭雜纂:時潘公梅岩以詩餘四章贈之)。案歸隱萬石窩,年譜、外記失載,惟和金道隱詩自注云:『擬分硤川萬石窩駐澹歸之錫』,究年月莫得而詳。或云,自粵東歸後,避亂硤石,闢萬石窩。晚寓杭之鐵冶嶺,不復還家(周春縐雲石記);恐未必然,附此以俟博古詳考。偶記:吳日永,康熙丁酉遇之羊城歸。
戊戌(一六五八),先生五十八歲。
初,忠烈公張芷園(家玉。明詩綜:張家玉字立子,東筦人,崇禎癸未進士,改庶吉士,有遙夜軍中遺稿),抗節南海,間有繁疑。是春,晤尹右民及張璩子(家珍。明詩綜:張家珍字璩子,東莞人,忠烈公弟,有寒木樓遺稿)紀其實,先生喜曰:『吾前傳庶不誣也』!(和別璩子詩云:不是逢迎淺,從來風雨深。□□□□□,人各有孤吟。列史千年影,高原斜日心,與君裁獨操,太古迥遺音)。復遇周旭公於珠江,悉陝蜀申酉間事,口之所述,恰如成書。先生曰:『此可謂不負傳聞』!暨入潮,先生族弟令東筦先就之。潮鎮吳葛如(六奇。欽定貳臣傳:吳六奇,廣東豐陽人,順治十一年招援,授鎮潮州撫兵,晉左都督少師兼太子太保,謚順恪。及門錄:葛如能詩,自比武侯,故以為字,廣東海陽人。州志:原籍海寧;訛)。隨遣役迎先生於軍。吳與督撫李皆非舊識,而傾倒一如故交。吳令二子啟晉、啟豐(貳臣傳作啟豐弟啟爵。偶記:己亥,余在長樂,潮鎮吳葛如以厚幣邀余至軍。時令長君啟晉字長源,晉弟啟豐字文源,皆侍余座。晉已登丁酉賢書,工詩。嗣余有詩可之選,選入葛如湞陽峽一詩),負笈從游。晉登賢書。其後豐以蔭移鎮滇南(「貳臣傳」:啟爵在瓊州征生黎有功),馳書來迎,先生辭之。在粵中執贄者以百數,常心念順德之初勛(季庸。偶記:余辭羊城,季庸乘別有句云:「越王台上正秋曛,走馬南天逐雁群。梅嶺關邊行曉日,禺陽峽裏載朝雲。中原世事隨流水,夫子文章自冠軍。此日觀風應自得,龍門片席許誰分」,著有聞修堂稿。余攜二些,有詩可之選,故末句云)。蓋隱居而高蹈者也。熟於滇緬諸狀及晉國李(定國)戮力致命事(「三岡識略」:晉王李定國,張獻忠養子,獨拔身群賊之中,秉忠反正,盡瘁事國,乃至崎嶇九死,呼天以明其志。嗚呼!古烈丈夫哉),以資行笈之所未備。
〔附〕偶然錄:公應吳督之招在兩廣署,時陸晉亦貴為潮州提督,蓋晉逸去後,即從軍效力,積功謀任至此。知公至粵,遣使齎帛書為請。公赴之,晉郊迎百里外,其崇奉之禮不異於吳。夫吳、陸微時,皆託述下流,公獨能知其異推之。識皋亭公於困戹中。其神鑑豈皮相之士所能及乎(吳騫拜經樓集自注:查孝廉識吳順恪於微時,人皆艷稱。程芳沚贈詩,有「不羨林宗知孟敏,還同太白識汾陽」。案陸晉事而訛傳及吳先生,已為之力辨)?
己亥(一六五九),先生五十九歲。
刻廿字五百首於潮(自序:余有句「末半千篇廿字詩」,誠欲十百首而不得也,初願之不克遂如此。又云:嗟余生之缺然者何多哉。又董無殊為之序。「外紀」:金道隱作引)。復刻東山外紀兩卷(周驤、劉振麟輯。周序云:行關德誼,運系興衰。徵乎陰陽,該及政治。上窺道源,遠達物故。以辟邪說,以扶正氣。論事必審乎機,著書必求其例。無小非鉅,即用是體。情深不至於傷壇立而無其貌。飛躍見化,沈湛自全。微辭淺笑,盡屬天機。麤服亂頭,每關至要。有高駿跋之恆)。是春,與直社諸子倡和,錄別詩一卷。初夏,負粵中奇石五(「外紀」:先生雅好石。至東筦,資福寺故有供佛石,先生作偈投佛,竟攜之去。高子公有為具夫舁石以從。暨入潮,張穆之贈以所畫馬,陪一石可供,而陳慎旃先生贈一石可袖,咸玲瓏。及門周必勃復上一石,小於佛石。而溫子靜甫擬以石為贐,頗大於佛石),度嶺以歸。過南安,司理孫曉頗(仁溶)候於舟次,請為弟子。雖會過日淺,而密契最深。以秋蘭二盎贈別,復得劉園第一石(「外紀」:贛劉氏園廢,遺石四五。江申先生作之石書託人致之,書不得達,常作詩以見意)。日飯石下,夜與臥處。舟中賦詩,有『停舟疑下榻,載石未名山』之句。滯西江,候黎公博庵,呈詩曰:『小著須宏鑑,餘生可故山』。至孟冬抵家。所攜石,大者一,高丈許,峰巒秀出,立樸園中(按此疑即今之縐雲石,非將軍所贈明矣。周春縐雲石記:此石,粵東送至袁花,置先生故居沈墳山麓。因觀察王望遷鹽,移居百可園。園為鄭端簡別業,售於觀察,遺阯尚存。不知何時又售顧氏)。載四石於會城,列敬修堂之庭下。又尹右氏所贈一小石,奇秀,常置几榻間。當命筆,必對石吟哦以為常(詩集:右氏惠我一石,長四、五尺,瘦折如樹枝,謝之以詩云:「君子特心許,割愛以為壽。云匪旦夕意,庭中畜此久。以石亦以心,有兩不可朽」)。冬杪,同學褚硯耘(廷琯)偕起訪先生於樸園。硯翁見奇石巍然獨立,笑語先生曰:『此君萬里相從,伊老當兄事之,不得比於狎客』。先生曰:『吾向以此君為師,故高置一座』。起曰:『客傳吾師粵、七囊贏萬全,盡緩急人,今見奇石,知愛金不勝愛石』。先生曰:『設攜此重囊,浮舟六千里,中流暴客至,攖以去,創膚幸不至死。及歸里,賀者曰:「何福而獲無恙」。然則,余免此一悸,日與長者相對,所得更饒矣』。起舉酒酬石曰:『勞長者枉駕』!是春,長子勛游庠(外紀:勛縣試,誤書最,因仍之)。
庚子(一六六○),先生六十歲。
寒食後,先生挈家僑寓毘陵。秋杪復歸敬修堂。時潯之史案未發。先生知天,自粵還,晤語所知有大警者至變。或伸楮棖腕,作為詩文。方在滿志,忽心動,投筆起,置密室。或字畫且未足,不能待,置之,急操筆曰:『常警仄者之象』。驚問故。先生曰:『吾猶人負虛聲奔走滿世,凡座對知姓氏,無不鞠躬另上顏色。此等踰分,造物最忌。況此日恰又喪行有徵』。至明年,文星果入貫索。冬月,莊史事獄發於潯中(湖州府地名)。
辛丑(一六六一),先生六十一歲。
春,豫章王公於一(名猷定,號軫石,江西南昌人,選貢生,有四照堂集),捐館西湖,先生偕同人為治喪。陸麗京(圻,字景宣,錢塘人)告先生曰:『南潯(湖州地名)有莊廷鑨者(字子相,湖州人,貢生),作明史紀略(明史紀略為九千幾百餘葉。有紀傳,無太子、諸王。傳體又以官分。列朝後論皆出廷鑨,間其父一與),參閱姓氏,首列東山,次范子文曰(驤),次及某,共十八人(日記作廿一人)。作序者李霜回(令晢)也(日記:李霜回年老家居,年近八十,法官欲以老逭之,籍其家,猶留半部書案上,書序署令晰名,遂不免)。先生殊駭,所謂大警者,定以此矣。擬牒當事。從刀筆家稱此書不工,先生曰:『吾三人不工此書,是仇莊非善』。因投牒督學,手著四六體,中一聯『倘或犯於所忌,間有非所宜言』,並入范、陸名於牒,范、陸不知也。率以此一聯,生三家三百餘口(日記:驤居海寧,治遠莫致,其弟文清合詞簡舉,問之杭嚴熊光裕,字雪庵,時署按察事,不得報。是月之五日,余自作牒四六體,投督學胡尚衡,亦不得報。余手啟胡,語陟鼎革,而衡文不知之乎,他日門戶之憂,當與共之,勿謂此日不言故警。始以原牒行湖府學。學官為趙君宋,溫州人,頗有深望。時廷鑨已卒,父七十餘歲矣。自言此書無不敬,可上聞,即奈何漁獵。君宋毒之,詳於府道。莊不得已,行千金壽知府陳某,而亦輸君宋四百餘。劈板計六十囊。奉督學指,存板湖府庫,為已其事)。
康熙元年壬寅(一九六二),先生六十二歲。
時舊烏程令吳之榮與莊氏為仇,訐奏偽史於朝,詞連先生(陸莘纘任老父雲游始末:有吳之榮者,取貨於莊,不獲。又查有女優,吳欲觀之,不與,亦憾甚。遂抱書擊登聞鼓以進。日記:有吳之榮者,舊旗書,為烏程令,賄敗,擬大辟。又紹興王石公者,以諸生工造款,繼事敗,亦坐辟。會恩赦,兩得脫。石公授指於吳,使典貸湖鄉紳。莊老勉上百金,受之而銜莊毒,為摘紀略中四事稱逆蹟,皆石公添注句旁為緣搆,非本文也)。是冬,錢唐令慕公(天顏)奉督台公命(日記:監院趙君鄰)。以手版晨至蔽修堂求見云:『署中有願見顏色者,某為介紹』。先生曰:『邑令而晨來,其為某乎?某候此久矣』。不入室,果以莊史見收。二十日,將縶內勘,誡子勗曰:『吾行,而故不知同參閱姓氏十八人也。即偶聞,萬勿露,彼自有命,毋命出汝口,使天下曰「東山有子殺人」』(日記吾浙部撫求同參三人外十八人姓名,呼問兒勗。部趙憐勗幼子,衿且弱,誡左右試刑名,耳曰:毒及夫人,共督出十八人」。勗以余初誡,死不承。命刑,甫及膚,兒高呼。趙翻誡用刑者,諭府丁:律逆十五以上無坐者。勗卒自陳十五以內)!臨行,勗呼號大慟。先生正色曰:『即以為不詳乎?使吾偃息在床死兒女子手,豈若普天下窮鄉僻澨稍識大義者,咸為我跌足歎息,勝汝匍匐走乞鉅公題墓石。速去!毋亂人意』!衝凍入燕(日記:十二月之三日)。相傳有於滿人側預為先生白冤者,以是對簿時有筆帖式下皆問安曰:『伊璜公瘧愈乎』?先生猝不知其意,但唯唯。復曰:『此案口供已書「不知情」,公其誌之』。故讞鞫甚嚴,獨不受刑。及在禁,復有人來傳語曰:『公三十年所失稿,有人珍藏無恙也』。竟不言何人所遣。及再訊,筆帖式仍如前致殷勤曰:『原口供幸勿忘』。先生益不解。思久之,憶三十年詩稿為乞兒陸晉所取,抑其人亡命後,籍滿洲而貴,復居要者乎。長安人皆哄傳先生曲護得全,而四方訛傳吳潮陽(葛如),非也(案此可證香祖筆記、觚剩諸書之誤)。禁刑部火房二十餘日,蟣生百萬,先生苦之。乃解衣坐鞫而正蟣罪曰:『爾細而恃眾為勇乎?而安而長子孫,既寢處之,男女之,復飲食之乎?而飲而嬉樂趨,無狎邪不到,橫行五體乎?而裸而無禮,聚族無好醜長幼齧人,齧無罪之人乎?而乘危利災官縛而群私讞乎?而嬌法聽未成先蠶食之禍乎?彼有口譖之,而有口嘬人,律有加等數倍如是者乎?而忘所自生,是誰長養至此,而遽內叛鼓眾,銜枚潛走,快反噬之能乎?彼蠅蚋張膽,肆虐不成,鳴鼓之攻,而逋亡反側,閃爍鬼蜮,無不遍剝膚之慘乎?吾秦法最烈,焚阬在前,惛不知懼乎?即否,捫汝而談當世之務,而顧何以自全乎?而譜有跳梁之群,捷足超距,可以遠竄,而非其嫡派,顧棄明投暗,皇皇有北之趨,卒何能逃罪乎?其服炮烙之刑不赦』。此系獄中口誅,後事白乃書之外紀中。時族弟子望官部郎,為先生製衣裘,供朝夕,及獄中費用幾千金。其後盡償之。先生常為之志感。起於是春赴江右,居南城之松溪山。越明年夏,始知先生波累。及歸,先生已釋獄。
案莊史波及,因先生合詞簡舉,留案得釋。所著得案,日記述之甚詳。初就獄,臬法若真(字黃石)索弁語,司李紀元(字子湘)寒溫獄中三四,府丁咸池願傾家為之贖,仁和令張玉甲割囊留贈。及北逮,楊千波匿其詩稿,王望為辦朝夕。上至督撫部院,無不周旋營護云。筆帖式意陸晉所使,不過譜中揣度,日記中並無明文。因陸晉誤及吳將軍。吳貧時,亦曾乞食故也。王、鈕諸君承襲其訛,載之筆記,遂令後人信以為真,是不可以不辨。
癸卯(一六六三),先生六十三歲。
潯案波累者以千數,不能盡拘而北,遂移獄還浙訊。在縶咸不赦,惟先生與范、陸同釋(日記:范、陸系余牒連名,部撫慮內勘必及,亦起解入都,而部對無名,且原案已南發,范、陸亦南返。「適然歌」:逡巡諸公果自焚,湖頭徼倚存三君)。坐事幾二百日,作「適然歌」以紀之。闕曰:『適然風雨天之數』,言無意遘得,不是張皇為一大事也。初,眷屬內外皆錮於公署,其後即禁錮於家中。先生既歸,始對家人一涕。當患難急迫,獨灑脫如平時。蓋得於內者素也。絓誤既白,燕邸諸公盡力為之保護者,媿未報謝,即命駕北行。至東昌,交鄧元固(□□)。走范縣,縣長施匪莪客之,賦詩言別曰:『古句散拈神倍洽,故人殊少夢猶存』。時俞子去文(□□)捧句而哭,凡先生被誣始末,知之最詳,因贈以詩曰:『涼涼近狀佯知己,笑眼相誇未古人』。寧國廖祖命曰:『未古人,其今人乎』?先生曰:『為今人,將以存古人耳』。入都,遍謝諸公,皆以詩紀事。還登泰山,賦詩曰:『山水難恆勝,吾慧日以益。大率經再往,前後有殊跡。所以遇名山,未遂登高屐。吾生慕東岱,憑眺已疇昔。其時但意舉,襟幅面咫尺。已而曆諸勝,俄覺神光集。心開夢亦迥,智不在拳石。自惟摩秦碑,不知文何格。況復筋力衰,歲月已駒隙。當此莫大觀,豈肯輕一擲。今年苦旱乾,好雨溼山脊。肩輿裊層雲,諸峰墮空白。忽然天氣朗,曠覽清虛宅。徂來與新甫,眼底亙一畫。諸松豈初封,古碣亦幾戹。瘞玉不知處,吳觀但往冊。至此意惝恍,種種費尋繹。轉足欲空飛,天風生兩腋。倏忽雲上升,彌漫蔽前席。相對審人聲,翻似重巒隔。昔賢諸題詠,一概經廢革。只有摩崖存,光芒逗精液。其餘僅百年,存者增愛惜。可知形最高,風雨勢更劇。崩剝不可數,萬古見開闢。東海敞高奇,纖巧非所摘。吾生憂患餘,快此凌風翮』。至歲暮,乃歸。
〔附〕蓮夢居筆記:東山先生書法,能運左右腕,寒暑朝無筆墨,一時中指承管處繭積,常至四五分,月每三齧之。笑曰:『不可吾指上又枝矣』。初學魯公,後負縶,苦手閒,遂以意追摹右軍書法,閉目伸二指轉折令得勢。歎曰:『古無有不習於勢而以書傳者』。衛者不察,大異之,以為道家指訣詛人。及脫衛,始細印右軍諸搨,捷得之。蔣虎臣見曰:『吾今而不釋於東山腕下矣』(乞言啟及適然略同,獨此記最詳,余錄之)。
甲辰(一六六四),先生六十四歲。
游新安,程子非二(□□)迎先生館於別萊,以詩投贈曰:『苦心自繞三長上,奇骨偏逃萬死中。土室我能知足蹟,幾時有夢到南宮』。(詩集和原韻:天門有路與雲通,果是淵深雙石公。欲討奇文尋蘇壁,纔醒短夢愜松風。襟披光景千峰外,手激珠璣萬壑中。自問百年能俎豆,陪君延泞紫陽宮)。先生曰:『是真知我』!非二有姪芳沚(□□),游於先生之門。
〔補〕客淮,中秋前一日,讌集曲江樓(見詩集)。
乙巳(一六六五),先生六十五歲。
始杜門手輯前稿,名先甲集,近稿名後甲集(同宗詩選:以甲申分先後)。著魯春秋上下兩卷(外紀作魯之春秋。沈起魯春秋序:歲在己酉,起從侍敬修堂,屬起校葺是書,參書外之偏旁點畫以存正韻,稽驗歲差置閏之舛合以遵正朔,謹考人物之名里以志職官,博采當時之詩歌文傳以正人心,至於筆削是非,出於作者之獨鑑,不贊一辭,此又春秋今昔之所同,不敢或異者也。自序云:皆知宣尼以春秋存魯曰魯,至漢興猶後服,豈知宣尼以其春秋存魯實存周,曰吾周禮在魯,至漢興猶後服,為是春秋之所維繫大矣。自秦焚阬之後伏生以長年所口授尚書,周平王而下即載伯禽誓師之詞,則明以魯繼周,為是魯之所維繫春秋大矣。顧伏生之口不及春秋,而迨魯恭王時仍出之孔壁,則魯實又存春秋,諸國莫能及也。存唐者魯也,與延平共事而姓猶存。存桂者魯也,有閣部煌言之底節而歷猶存。嗟乎!魯春秋豈魯之春秋已哉?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紀僧自非滇南始末。自非號普靜,原名鄧凱,系籍吉安(「三藩紀事本末」:鄧凱從王於緬。王既死,入昆陽普照寺為僧)。其紀事原序則玄默攝提格天中節之後六日云。又范澳供一卷。范澳在東海中。其敘曰:『余擬作東海爰書,為張玄箸作也(「魯春秋」注:張煌言字玄箸,鄞縣人。崇禎壬午舉人。乙酉,從諸臣扶義師。魯王監國紹興,賜進士,為庶吉士,授兵部尚書。後明州及諸島俱敗,結茆於臨門之范澳。甲辰秋七月,被執殉難。觚賸:張玄箸先生,起自海中,部落解散,竄身蕭寺。杭守臣覘得之,與愛僕楊貫玉、羅自牧同被執。就逮之日,公烏巾葛衣,不言不食者數日。臨刑,二卒以竹輿舁至江口。先生從輿中出,見青山夾岸,始一言曰:「好山色」!因索筆硯作絕命詞付行刑者。自牧與貫玉俱從死焉。殉難錄:國朝賜謚忠烈)。竟謂其罪無可逃,斷當播告天下萬世。爰題六律,律已不赦,三宥勿及矣。一律曰:『海若真無賴,姑容荒遯兒。箕狂作客後,連蹈帝秦時。浪拍窮徼動,風哀(一作衰)水族疑。長才無不可,竟爾畔時宜』。二律曰:『望歎汪洋在,鮫人故不平。生魂依屈子,死黨結田橫。蓬鬢看天夢(一作冒險逋蓬鬢),癡心待鼎烹。匹夫不解事,溝壑欲成名』。三律曰:『虞兮久不臘,天祐尚(一作枉)存年。孤竹原無粟,蓬萊不見仙。為貪一是字,錯講六韜篇。此事何能(一作此案豈容)沒,由他百世傳』。四律曰:『掉頭六合外,痼疾一身中。潮弩終無力,蜃樓久自空。氣曾凌(一作踰)北固,天不與東風。未審王磐句,終成(一作寧存)雍齒功』。五律曰:『求藥三山去,俄揮落日戈。人雖工擊楫,海意不揚波。顛覆追崖島,從容共汨羅。黃冠如(一作知)可託,其奈古人何』。六律曰:『自負潢池大,空饒(一作不思)雨露寬。天南誰起霸,波底欲偏安。敢附睢陽譜,私題武穆看。廿年流水事,東望只漫漫』。於是集諸供招之在范澳者,以見其一不合、再不合、以至三四不合有如此。嗟非主法者之失入而故誤之也。不省氏識存案。
丙午(一六六六),先生六十六歲。
卜葬兩先人。葬兄毅翁於昭穴。先生自為生壙於穆(查穰園曰,公壽穴在八字橋,此譜中所稱生壙是也,今已不可考矣。蔣夫人別新墳詩云:「翁姑身歸三尺土,兒婦心安十二分。泉下無人誰個伴,臨行含淚別新墳」;則非舊穴可知矣。今僅一坏之土,而州志墳墓一卷獨漏)。
丁未(一六六七),先生六十七歲。
初春,起候先生於講堂,時先生廬墓所不值,至秋杪始得一晤。初冬,先生應淮安侯董公(名期生,字伯奇)之聘(釣業:鄞縣人)。
戊申(一六六八),先生六十八歲。
元旦賦客中詩云:『嶺上梅花又一春,豈知又有看花人。滿□舉筆書正月,獨自低眉相戊申。垂老餘閒寧浪擲,乍歸遠屐倍相親。開門野鳳掠潮去,不管臨流舊隱淪』。時長君勗游太學,渡淮北上。季子昇游庠。昇方就婚於淮安郡署中。至冬,子婦隨先生歸。
〔補〕除夕,客揚州鮑園(見詩集)。
己酉(一六六九),先生六十九歲。
春復開講敬修堂(偶記:己酉,江都黃雨相、關西□天萬、楚中湯尚子、越中來倬人襄余講席,余為宣暢聖經),起贊司講堂事。季秋,長君勗病歸,仲冬即世,舉家哀痛,先生恬然曰:『是兒臨訣時有「□圓明鏡一枝花」之句,自是奇人再來,安得以世緣相待』?迺之苕,處門人徐人五(倫)家,著同學出處傳略一卷(敬修堂同學出處偶記目錄:郭勗字季庸,廣東順德人。陸東陸初名董志,字倩迂,江南江陰人。沈起字仲方,浙江嘉興人。劉振麟字軒孫,江西安福人。楊汪度字千波,浙江杭州人。鄧漢儀字孝威,江南泰州人。來時美字我平,浙江蕭山人。附族子倬,字卓人。潘集字雪生,福建浦城人。王祚昌字森之,陝西三原人。丁克揚字抑之,浙江蕭山人。徐孺芳字蘭皋,浙江錢塘人。附弟孺煌,字苕英。黃紘字偉房,江南崑山人。王貢字禹則,浙江杭州人。附兄秉圭,字禹功。周驤字九逸,浙江寧波人。附林雪山、歆炳如、胡質明、范香谷。陳壯行字夏木,福建漳浦人。附胡仁祖、詹印。柴煌字冕如,浙江仁和人。嚴曾所字在來,浙江歸安人。附弟徵,字□□。沈之倬字石香,福建浦城人。附徐石歟、葉石書。許曰琮字道潤,浙江錢塘人。黃雲字仙裳,江南泰州人。徐倫字人五,浙江歸安人。孫仁溶字曉湖,江南無錫人。顧斌字士兼,浙江錢塘人。黃霖字雨相,江南江都人。黎魁肇字端鵠,廣東新會人。鄒儒字式輿,江南吳縣人。潘晉逵字士雲,福建福州人。附廖雲卿。吳■〈日上永下〉字熙申,江南長洲人。沈仲寅字公亮,浙江餘杭人。吳啟豐字文源。附兄啟晉字長源。翁駿字駿武,浙江仁和人。康邵字君平,福建莆田人。湯芬字芳侯,浙江平湖人。季鳳翔字士輝,福建浦城人。孫旦復字九孟,浙江海寧人。劉心照字炎初,福建浦城人。高朗字克揚,浙江會稽人。王恪字九純,江南吳縣人。附弟□□。沈陵字湘岸,浙江嘉興人。姚景珍字楚珩,浙江諸暨人。陳震字東岸,海鹽人。齊昌兩邑儒學諸子)。時已踰臘,起寓僅咫尺,終日杜門,不知也。偶遇晴暖過訪人五,知先生下帷於此月餘矣,喜極得晤,見同學出處傅踰五十餘篇。起問曰:『先生不幸有西河之戚,安得有此懷抱,遂成萬餘言』?先生曰:『家人過哀。我老矣,不無有痛於中,特為此書,憂傷之思為之隔絕耳』。起即移具同榻。訂明春校罪惟錄。信宿解維而別。
庚戌(一六七○),先生七十歲。
寒食,赴龍山掃墓。翌日,大會祠中為家課(「外紀」:間歲一試其族子弟於守祠,為第高下則次揚達無留滯者。如巢阿、子宣、王望、日庵諸前輩,皆文章政事,卓然流譽)。得從姪嗣韓卷,怪之。語韓曰:『所謂文理者,文與理相為因緣,相為變化。子文與理各不相屬,而忽有一二語堅強獨出,灼灼有光。子能離家從我游,盡以因緣變化之法授子,不三年當名滿四方,豈止吳越閒哉』(「州志」:嗣韓字荊州,家赤貧,過時而學,初不知有司尺度。族叔繼佐歎為未易才,補錢塘縣諸生,旋入監肄業。十三年不問家耗,覃精攻苦。夜分欲睡,舉火灼兩臂至無完膚)。嗣韓歎曰:『世俗視某如糞土,得伯父殊鑑,恩與生我等,而貧不能自食』。先生笑曰:『敬修堂上賓客盈座,豈齎糧而來者哉』?韓遂從游,兼為之料理家費。孟秋之四日,先生七袠大慶(詩集:代同門沈起墨庵集葩經壽東山七秩。「安雅堂集」:壽查伊璜,調寄□□□)。取孔、曾、思、孟四聖之言以自訓,名伊訓操。序曰:『歲庚戌之初秋四日,余年七十矣。蓋四十五為甲前之年,二十五為甲後之年,浪視於天地之間久矣。自五十時曾賦四十九年是三詩,至今日則六十九,皆非後甲,無是前甲,亦何從得是也』。作柱聯以自媿曰:『從心難合矩,食肉有餘年』。恭集四書成語,如集唐體,葉之於韻。此乃琴瑟以自儆惕,操名伊訓,曰:『伊人之勤,在此訓也』。重九登,起陪先生游西山諸勝,得口占五十首,每首各系以序。又夢中得句云:『祝吾五指化(雜記作去)為石,點點(一作上)片雲亦是山』。宿於靈隱(「查浦輯聞」:先生為僧巨德題靈隱方丈聯云:「憑你猜拳,是了是了又是了。呸!真消息還在他家。倩人搔背,上些上些再上些。咦!假痛癢空歸自己)及法相寺共十日。嗣是以後,起在敬修堂度歲。
辛亥(一六七一),先生七十一歲。
起隨先生游虎丘,渡太湖以歸,有游紀。歲暮,及門族姪容(「州志」:字韜荒,號漸江布衣,有漸江詩文集)歸至滇,來謁。滇中人物事蹟,以供先生采擇(詩選:吳逆開藩於滇,廣延攬,有以公名薦者,遂入滇,甚為禮數。漸且引為腹心。公察其心不純,欲辭去,吳不聽。一夕,盜吳駿馬,疾馳去。吳覺,遣親軍追及公。公多力,挾某擲地,詈曰:「歸語老兵,查韜荒不從汝作賊也」!吳恚甚,陰跡公,公乃自楚歸里。未幾,吳果叛。偶然錄:公題吳壁有云:「將軍留客休投轄,壯士聞雞已出關」。書畢即挾騎而逃)。
壬子(一六七二),先生七十二歲。
初春,起還故鄉,寓褚翁硯民林曙堂中。時先生挈季子升抵龍山掃墓,復過武原,昇忽抱血證,即泛舟入檇李就醫,託起審視其啟處朝夕。硯民視年姪如子,留昇於學圃中。初在武原,醫家請用參,先生方空囊,曲計得參。在學圃,復擬用參,硯民見之,力言不可用,先生不信。起曰:『硯翁深於醫者也,此系生死之關,曷細圖之』?先生曰:『硯老何所據』?硯民乃檢王肯堂薛理齋醫說出示先生,始信。起與硯民同為之定方,投以清火養神之劑。薛公楚玉亦主是說。數日有起色。時郡侯王公(師夔)延先生入署。逾月,昇亦移寓城中。至仲夏,火證益退。楚玉與硯民皆曰:『今可用參矣』。初秋,昇病癒,歸省城應秋試。先生尚留郡署,至歲暮而歸。
癸丑(一六七三),先生七十三歲。
是秋,海陵陸公吳州(舜)督學浙中。先生仲子昌受知於陸公,列前茅。族姪嗣韓應試商籍為運使傅公所知,首拔之。應道試,陸公復置第一。嗣韓受教敬修堂三年(「外紀」:東山第一格)。至是名聞吳越間(劉廷璣「在園雜誌」:查荊州素怯弱,嘗讀書寒家之無倦軒,予勸慰日:「子病如此,而午夜吚唔,何急功名而薄性命耶」?答:「吾非不知,曾夢神人示之以詩,有「五色雲中第二名」之句,是以戀戀,冀其一驗耳」。後果以五經鄉中榜眼及第。觚賸:國朝五經始此。先生提掖後進,老而不衰如此)。
甲寅(一六七四),先生七十四歲。
先生命起葺成東山外紀共四卷(案己亥本為門人劉三之、周九逸同輯,後沈墨庵續輯兩卷,無從購假傳勘)。時有受恩門下而致反噬者,以起所親見錄之「外紀」中,先生即命刪去。秋杪,起辭先生歸。
乙卯(一六七七),先生七十五歲。
春,罪惟錄成。拜經樓藏書題跋記萬季野先生所譔明史稿五百卷,周松靄大令云,此即查東山之罪惟錄,故有朱康流、張待軒及海昌俞子久事。然余未見罪惟錄,不敢懸斷,識之以俟知者。
案王鴻緒明史稿相傳奉萬季野為藍本,全祖望序□川集、評良謨夢椽雜鈔皆云罪惟殘錄,以不及見全書為憾。己末歲遇管丈芷湘,云原稿向藏桐溪馬氏,被裝潢割裂。早年以重價售於金陵。吾鄉藏書家,尚有原書十餘冊,佚前二卷,或有傳無論,或有論無傳,諸志獨全,未附謚法議一卷。惜無力胥鈔,信宿而還。特將目錄附載,以資嗜古一助:
逸運外臣傳啟運諸臣傳抗運諸臣傳理學諸臣傳致命諸臣傳
諫議諸臣傳諷諭諸臣傳清介諸臣傳乘時諸臣傳循謹諸臣傳
文史諸臣傳播匿諸臣傳隱逸傳行傳閨懿傳
庸誤諸臣傳方外傳藝術傳回回傳宦侍傳
姦壬傳荒服傳蠻苗傳勝國傳外國傳
天文志地理志歷志五行志禮志
樂志學校志職官志貢賦志土田志
漕志科舉志兵志刑法志將帥志
河渠志宗藩志經筵志班爵志藝文志
冠服志九邊志錢法志屯田志鹽法志
典牧志錦衣志直閣志陵志茶法志
附謚法後論
先生每日必研墨濡筆。至仲夏,拈筆不覺手重,繼以頭暈,雖飲食如常而精力頓減。孟秋有書達起,首云:『黑庵不來,心疑殊甚』。末云:『我意中事,墨庵當知之』。未幾,復遣仲子昌拿舟見招。起整頓寒衣,未即赴。先生意中有感,口吟曰:『天空雲浮意何如?東山其頹將焉之?省兮省兮不省兮』?命昇兒書之。昇驚愕不敢書,請大人罷吟,不許。昇伏地再懇,先生大慍,幾與之杖。昇不得已,書畢。先生喜,復口吟不已。起既至,昌先入問安,即延起至內室。先生坐左,起側坐於右,問安畢。病中不便步履,神氣亦稍減,而喜動顏色。自午後侍坐,更餘始登樓就寢。明日早粥後,命昇兒取生平所著書相對校閱,中有誤字或有漏義應改應補者,起即請於先生,咸唯唯如所請。全集計一百二十冊,約八千餘葉,校三旬始畢。過歲暮,病頗減,能強步至敬修堂。每日命起朗讀後甲集,或詩或文三十餘葉,先生欣然以為樂。抵暮鐙下,則起與昌、昇咸侍左右,互談至二鼓。除夕侍坐初更,先生語起曰:『子明晨夙興,不宜久坐』。乃辭而出。是夕,先生甚安適,家人皆以為善。
丙辰(一六七六),先生七十六歲。
元旦,先生於辰時整衣冠登堂,闔家以次上壽。先生倦客。書閣中奉宣尼掛像,親自登閣拈香成禮。昌、昇以周旋歲事離左右,起獨侍坐。先生曰:『此時空閒,我獨語子』。明日復為是言,至五六日每言及之,其詞甚約,其意甚遠,起為之惻然,時灑淚於隱處。值八日,先生步至講堂,親筆大書「令妻壽母」四字,為繼配蔣夫人壽。夫人於十九日六秩預慶(東山及門諸弟子集□二十四句恭述敬修堂查母蔣夫人六秩壽:門閱顯融,幼循女則。恭勤婦道,虔將時享。恪襄表葬,同心桴鉞。襁褓所生,扶攜避盜。樛木下垂,愛如己出。雲居贊謀,中饋肅賓。恩卹嫡黨,撫存族誼。潯史波及,擬殉待命。長參百禱,益悟禪學。曲恩猶子,敦睦里閭。訓諭奴僕,□□析勞。搜攬古義,舉存詩偈),將制錦障。其書法寬廣幾二尺,筆勢矯健。起喜極,以為病癒之兆。十一日語起曰:『春秋重大宗,為世卿繼襲言也。漢序以來,自勳而外,無大宗之可言。後儒紛紛之論,殊未合。子可以此意序入「外紀」中』。十二日,本邑許侯枉駕(名三禮,字典三,號酉山,安陽人,順治辛丑進士,康熙十二年知海寧)。先生以疾辭。固請,乃就臥榻閒坐。語皆以道義相勉,不及私。良久別去。先生自去秋及春,辰刻下樓,必先語蔣夫人,然後令侍女扶持。獨於十三日不告夫人,不令扶持,徑急趨下梯。起與昌、昇方早粥於樓下,急近前手扶。先生神色自若,曰:『無容為也』。午後,稍覺痰喘。夫人乃治榻樓下。自此不復登樓,即樓旁為臥室。十四日,以痰喘故,擁衾危坐。夫人誕期將近,遠邇姻族以次踵至。先生語夫人曰:『吾心境清閒,汝可接見諸堂客』。於是呼起入臥室,與昌、昇同坐床榻間。三人或擁於前,或扶於後。族姪嗣韓、嗣瑮(字德尹,號查浦,康熙庚辰進士,著查浦詩鈔),以次供飲餌之事。至十七日讌客,先生命扶至堂中觀劇,四時迺歸臥室,不以為勞。十九日,為夫人祝壽,先生仍扶至堂中,受闔家及親友拜賀之禮。
二十日戌時,先生終於正寢。
二十日,堂客始別去。起在寢室服勤六晝夜,至是始就外館。薄暮,起與同門徐倫皆候於帷幕之傍,仍進粥少許。至戌時未刻,無所囑寂然而逝。嗚呼痛哉!起在講堂度穢者六,親見先生歲時享祀,自高曾以下,必設兄毅翁、弟少王之位。弟師虞繼卒,亦為之設位。教誨二子,必以孝友為歸。其天倫篤摯,無論四方交游不及知,即及門諸子赤大詳,而起獨知之。是歲除夕,復於書室中設許效翁、范文白兩分之位,先生雖病,親致奠祭,至於出涕,其於友誼良戚戚也。時海內各以意測先生,先生亦隨其意付之。有與講席明理學之宗者,謂先生務道;與共安危之間者,謂先生知兵;與解吐納之功,謂善養生;與奮塵縱橫、四坐折聽,謂好辨難;與肄弓馬、攻五兵之用,謂精騎射;與陸博、蹴踘及書畫、管弦等事,謂善游藝;與緩急人、約之以輕身,謂任俠;與風雨相向、金石不化,謂志堅;與拱答退讓,謂謙而光;與共一事、參一議期於善,此而不以為功,調和以濟;或臨不可奪,萬人亦往,謂先生壯;及無意當世,但杜門著述,謂先生勤於文學而已;亦有以聲色言先生者。嗟乎!昔之東山以絲竹溷其盈滿,而身以全;今之東山復借聲色以貶損其名譽,而身亦以全。夫太傅之絲竹也,與步兵之酣飲也,羅昭諫之肆志玩物也,古人全身之學不一而足,又何疑於先生。獨怪受恩不報,至反噬於身後者,且一、二見也。嗚呼!自先生沒幾一載,起撮舉七十六年中之大者,集成年譜,而罣漏甚多。餘詳「外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