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思舊錄
贛州失事紀(行朝錄之二)
紹武爭立紀(行朝錄之三)
舟山興廢(行朝錄之五)
日本乞師紀(行朝錄之六)
四明山寨紀(行朝錄之七)
沙定洲之亂(行朝錄之九)
·思舊錄
劉先生諱宗周,字起東,學者稱為念臺先生。其學體認辛苦,無所不歷。故先儒之敝,洞若觀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於余有罔極之恩。余邑多逆黨,敗而歸家,其氣勢不少減。邑人從而化之,故於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撓。其時吾邑有沈國模、管忠聖、史孝咸,為密雲悟幅巾弟子,皆以學鳴;每至越中講席,其議論多袒黨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謂當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嚙者,請以螳臂當之矣。戊辰冬,先生來吊,褰幃以袖拂其棺塵。慟哭而去。先生與陶石梁講學,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禪,且流而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發,則無不起而爭之。余於是邀一時知名之士數十餘人執贄先生門下,而此數十餘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闊遠於學,故能知先生之學者鮮矣。先生誨余雖勤,余頑鈍終無所得。今稍有所知,則自遺書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進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斷絕,余徒步二百餘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楊塴,余遂翻嶢門山支徑入楊塴。先生臥匡床,手揮羽扇,余不敢哭,淚痕承睫,自序其來。先生不應,但頷之而已。時大兵將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侍,復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絕也。
文震孟,號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為溫體仁所排而罷。庚午歲,余自南都試回,遇公於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見余後場,嗟賞久之;謂後日當以古文鳴世,一時得失,不足計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別。
何棟如,字天玉。兩入詔獄,初以稅事、後以遼事。住南都之烏龍潭,著周易,於君子、小人消長之際,三致意焉。為木牌蓬屋,上下於潭中。先生故與馮應京先生講學,遇其壽日亦用優人。謂余曰:余不似念臺先生擔板子,勿訝也。先生雖困苦之後,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陳繼儒,字仲醇,華亭人,以諸生有盛名。上自縉紳大夫,下至工賈倡優,經其題品,便聲價重於一時。故書畫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歲戊辰,余入京頌冤,遇之於西湖。畫船三隻,一頓襆被、一見賓客、一載門生故友,見之者雲集。陶不退(埏)謂先生曰:先生來此近十日,山光水影,當領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數日來只看得一條跳板。余時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轎,門生徒步隨其後。天寒涕出,藍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頌冤疏,先生從座上隨筆改定。己巳秋,余至雲間。先生城外有兩精舍,一頑仙廬、一來儀堂,相距里許。余見之於來儀堂。侵晨,來見先生者,河下泊舶數里。先生櫛沐畢,次第見之。午設十餘席,以款相知者。飯後即書扇,亦不下數十柄,皆先生近詩。書余扇為弔熊襄愍詩:男兒萬里欲封侯,豈料君行萬里頭。家信不傳黃耳犬,遼人都唱白浮鳩。一腔熱血終難化,七尺殘骸莫敢收。多少門生兼故吏,孤墳何處插松楸。余留信宿而別。明年書來,歉不曾過弔云:豈無田僮一束芻,彼磨鏡者何人哉?許為先忠端公作傳,寄於宋氏;後見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傳,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磐,字叔考,徐文長之門人。其書畫刻畫文長,即文長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長於填詞,如兼釵、合紗、金丸、夢磊諸院本,皆盛行於世。余十四歲時,於黃泥橋諸氏園中見之;鬚鬢皓然,年蓋九十餘矣。
范景文,號質公,吳橋人。東閣大學士。甲申之變,投龍泉巷古井。公儀觀甚偉,好自標致。在吏部考功時,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馬故事也。某豈奸黨之鷹鸇乎?投板而歸。其為南大司馬,頗留心於著述。劉振之之識大編、茅元儀之武備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雜不足觀,而公之虛懷下士,末世所僅見耳。余謁公,余出其書畫,賞玩終日;有宋刻爭坐位帖,神宗賜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鉤勒重刻。公有家樂,每飯則出以侑酒。風流文采,照映一時。由是知節義一途,非拘謹小儒所能盡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戶、禮兩部尚書。甲申之變,自磬而死;遺命大行殮後,方可收吾尸。初為庶告士,虞邑有二人,當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詞林不可,乃止。逆奄敗後,其黨楊維垣等反面攻奄,以為捲土重來之計。先生分別邪正,手障狂瀾,維垣等為之折角。又請毀要典以為魏氏之私書;孫之獬抱要典而哭於朝,不能奪也。未幾而許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礙於誠意伯劉孔昭之祖父;時先生為司成,孔昭囑毀其板,先生不聽。孔昭遂以出婦訐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頗事園亭,以方、程墨調硃砂塗塈牆壁門窗。門生魯元寵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間數日,又索。元寵曰:先生染翰雖多,亦不應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為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導余登三層樓,正對秦望;其兩旁種竹數千竿,磨戛有聲。先生笑謂余曰:竹固水產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為如何?先生殉節以後,余再過之,其地已為瓦礫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靜志居詩話:倪尚書晚築室於紹興府城南隅,窗檻法式,皆手自繪畫,巧匠見之束手。既成,始歎其精工。時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魯所制墨塗壁,默坐其中。堂東飛閣三層,扁曰衣雲。憑闌,則萬壑千巖皆在潟一。適石齋黃公至越,施以錦帷,張燈四照。黃公不怡,謂國步多艱,吾輩不宜宴樂。尚書笑曰:會與公訣爾。既北行,遂殉寇難。
金鉉,字伯玉,車駕司主事。每巡城,過御河,輒流連不能去;嘗以語其弟。大行變聞,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過之,杯酒脫粟,蕭然如寒士,談詠竟日。
施邦曜,字爾韜,余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賊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門自縊,居人恐貽累,拒之。於是以砒霜投燒酒而飲,九竅血裂死。公為通政時,黃石齋先生下獄,諸生涂仲吉上書頌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議論,不為封進。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繳原疏;上見其批,大怒,閑住回籍。逾年,再召為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還。上曰:南京無事,留此為朕幹些要務。遷為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葉六桐先生;公題主,余祀后土。公言天下將危,吾輩不知稅駕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壽誕;公將赴召,為文以祝云:余友黃太沖,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過余談學,知余所評陽明文集,有所未盡。公之虛懷樂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竄繼,余為議立其弟之子以後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陰人。其為蘇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殺之;列郡肅然。南渡,復巡撫蘇松。乙酉,大兵將渡,公出居寓園,夜半,自沈於水。余嘗與馮留仙、鄴仙訪之於梅市,入公書室;硃紅小榻數十張,頓放書籍,每本皆有牙籤,風過鏗然。公知余好書,以為佳否?余曰:此等書皆閶門市肆所有,腰纏數百金,便可一時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積,真希世之寶也。二馮別去,留余夜深而散。
鞏永固,字洪圖,大興人;尚光宗女樂安公主。城破,闔門自焚死。公貌如書生,喜結交文士。壬午,僧達聞說戒,余與公同坐齋堂,議論相契,由是來往。
方震孺,字孩未,壽州人。巡按遼東,下詔獄。其出獄謝恩一疏,讀之絕痛。辛巳,公在南都,余往還久之。以謂余文有師法,不落世諦。時飲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滷,只堪屠沽飲耳。
附明文授讀註百家云:方公萬曆癸丑進士,官至廣西巡撫,乙酉年卒。天啟乙丑,逆奄興大獄,募參公者賞。京堂郭興治應募,論公河西贓;矯詔逮問。公自謂我與楊、左同被鍛鍊,一時
下獄者共十七人,今僅得兩人在。白骨再肉、華表重歸,若再作宦,海泊沒之,想便是冥頑男子。兩人,公與惠世揚也。
魏學濂,字子一;癸未庶吉士,忠節公之次子。頌冤闕下,奄黨阮大鋮猶把持殘局;子一刺血上書,始麗於法。闖賊破城,子一與孫奇逢相約,欲以賊攻賊;久之不至,故其死獨後。子一多藝,能為古文,字工章草,畫有元人筆法。學兵法於王君重、學律呂於薄子珏,一時名驟起,而忌之者亦眾。以其後死也,謗者紛然。余以同難兄弟,過相規、善相勸,蓋不異同胞也。
周延祚,字長生,吳江忠毅公之長子。戊辰,余年十九,出學入京師,於世故茫然。時李實、李永貞、劉若愚、許顯純、崔應元、曹欽程皆逮到入獄,會審對簿。長生練達,凡事左提右挈;因以長錐錐彼仇人,血流被體。獄卒顏咨、葉文仲諸公,皆被其毒手。余與長生,登時捶死。己卯,余至其家。壬午,與之同試北場。乙巳,余館石門,意欲扁舟話舊而不果行,僅以長箋致之,長生未答而逝。
李孫之,字膚公,江陰忠毅公之子。好讀書,錢東澗嘗謂江陰季氏家多殘本。甲申秋,余見之於南都。甲辰,至其家,訪之不遇。膚公無子,然所著三朝野記,足以傳矣。膚公之舅蔡士順纂傃庵野抄、同時尚論錄,留心當世人也。亦因膚公見之。
周茂蘭,字子佩。為人謹守忠介公規矩,不失尺寸;好二氏之學。濟洞之爭、天童三峰之訟,子佩於其中為調人。余試南都,每相款接。甲辰,至其家。癸亥,子佩年七十九矣;千里來拜先忠端公之墓,登山如履平地。乙丑,余至姑蘇,子佩在僧舍,法東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養鍊。因破關出見。其所著參同契,頗有心得;而汪鈍翁但以神仙忠孝陳言序之,失其旨矣。
徐石麒,字寶摩,嘉興人。官至吏部尚書,殉節危城。先忠端公在獄,公納橐饘,募金抵誣贓,以此去官。公為司寇,崇禎末陳新甲、劉元斌、王裕民、張若麒諸大獄,無不自公手定。丁卯,渡江來弔,登堂拜母。公知余家赤貧,凡可以周急者,無所不至。余讀書泛濫,公訓之曰:學不可雜,雜則無成。毋亦將兵、農、禮、樂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廟謨、裨掌故者,隨其性之所近,並當一路,以為用世張本。此猶蘇子瞻教秦太虛多著實用之書之意也。今老而無所見長,深愧其言。
朱天麟,字震青,崑山人。崇禎時,為翰林編修。改革之後,間關而死。先生好深湛之思,極之至於恍惚。故所著易鼎三然,無有不河漢其言。先忠端公之難,最先渡江而來者,先生也。先生司理饒州,余寄詩一卷,先生即為之延譽,令名手序之。壬午,在都中,余遇先生。先生談學,牽連不斷,余忽忽座中睡去,亦不怪也。
沈壽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余十七歲遭難,往來都中、邑中,黨逆者陵侮孤兒,墓訟、祠訟紛紜不已;無暇更理經生之業,不讀書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為之開導理路,諄諄講習,遂入場屋。癸酉,訪我於黃竹,不遇而去。至武林,與余同寓孤山,詩酒流連月余。戊寅,余訪眉生於宛陵;而眉生以保舉入京,余信宿其家。地名紅林,去城半舍。阮大鋮黨禍起,眉生變姓名至金華,不相聞問。然余逢急難,必夢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鄒文江來,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園;作詩寄之。甲辰五月,遇文江於姑蘇,約其共訪眉生;而文江失約,予亦悵然而止。庚戌,得眉生手書,余詩所謂「春盡來書歲暮收。從前猶勝竟沈浮」是也。乙卯,有客自長洲來,接眉生書云:知己之難久矣。梨洲先生之於弟,與弟之於梨洲先生,今世纔一見耳。世路羊腸,跼天蹐地,不敢踰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駕西來,不腆敬亭,願撰杖履。自此陟黃鶴、渡漸江、下嚴瀨,買舟而東,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復一日,好音不續。此志漸頹,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媿未親承,然於諸時賢傳誦,頗窺什一。古今生知惟堯、學知惟舜,大禹口口說艱說難,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書筒上書,四月二十日瀨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僅十有二日,則此書是絕筆也。以數千里之遙,顧訣別不爽時刻,豈非冥契乎!
沈壽國,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試南都。一日,月明如晝,余與治先過文德橋,叩周元亮之門,同訪崔昭,飲至夜半而散。戊寅,余至宛陵,宿於市肆。明日,欲抵安慶,治先知之,來肆中,將余襆被強搬去;拉余同入城,則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時(忘其字)、顏庭生十餘人,已角巾葛袍,出迎於路矣。遂寓徐乾岳(律時父)之家,款留近十日。將行,出宿治先家。余臥後,治先發吾拜匣,空無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鎖如故。遲明,余始知之。謂治先曰:此子會銀也。凡人窘則舉會(其壁上有會單)奈何以餉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未幾,宣令余賡之致餽;余曰:子可無慮矣。治先始已。以肩輿送至池洲,又寓書青陽吳空之鍾餽金。其交情如此。
沈士柱,字崑銅,蕪湖人。讀書明敏,下筆千言。癸酉、甲戌來西湖,寓樓外樓,武林名士畢集,湖舫為之增價。薄暮,與余聽絲竹管絃,所在掉小舟尾之。改革之際,累書招余,余未之赴。終以李大生一案受禍,崑銅收禁南都之大內,一年有餘,有前後宮詞二十四首。余選數首記於此。前詞云:三百年恩總未酬,宸居何意臥羈囚!先皇制就琉璃瓦,還與孤臣作枕頭。落日昭陽半照灰,寒鴉猶帶影飛來;上林無樹堪留宿,喚醒羈人夢一回(古木俱已斫盡)。薰風只有五絃揮,彤管朝朝傍袞衣;便殿只今圖史廢,歌鶯舞蝶不輕飛。後詞云:趙瑟秦箏入選頻,一年歌舞號長春;煙花金粉銷沈盡,腸斷南冠夢裏人。方傳內藥宰臣賢,親制蟾酥御苑前;剩得鼓吹鳴聒耳,蛙聲又在曲池邊。征馬長江四面圍,親將騎射悅宮妃;那堪回首圜扉泣,落得傾城帶笑歸(國亡後,故妃存者俱出嫁)。鸚鵡金籠喚御名,貴妃親教調郎情;只今苦雨淒風夜,卻聽鵂鶹四五聲。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爭戴折花殘;沈香亭北多烽火,繫馬誰憐舊倚欄。
附明文授讀註百家云:崑銅先生與先君子交最厚,留都防亂揭首顧子方杲,次先君子,次左碩人國柱,左子直棅,沈眉生壽民,次即先生也。
周鑣,字仲馭,金壇人。庚午,南中為大會,仲馭招余入社。已東渡錢塘,見劉夫子;入甬,見百歲老人劉念庭,返棹訪余。與沈眉生讀書茅山,務王佐之學。阮大鋮招搖豐芑,以新聲高會,網羅天下之士,人不知其為奄兒也。仲馭草南都防亂揭,以顧杲為揭首,列名士百餘人。大鋮窘甚,於是,與仲馭為貿首之仇矣。己卯,余入試南中,中途病瘧;過句容,至仲馭家,談至夜分,而瘧不發。壬午,北上,又晤仲馭。言陽羨之出山,大鋮哀求於東林諸君子云: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茲水。吳中諸君子頗欲寬之,但未知南中議論何如耳。因邀仲馭至虎邱,語以假借之意。仲馭毅然不可,陽羨亦不敢犯正議。以此復大鋮。大鋮涕淚交下,願以其化身馬士英代。已大鋮得志,必欲殺仲馭。然無隙可乘,不得不借介生從賊之名,以及仲馭。初,仲馭與介生,以門人相高一邑,遂成朋黨。兩家之門人相見,則睚眥相向。仲馭之門人,以徐澤商為魁,聞李賊勸進之文有「比堯舜而多武功、方湯武而無慚德」,揚言出自介生之手。馬士英竟以入告,大鋮遂以大義滅親,逮仲馭入獄,勒令自盡。澤商意欲殺介生,而反以害其師;大鋮意在殺仲馭,而借名殺介生。仲馭在獄,余欲入視之,而稽察甚嚴,徒以聲相聞而已。負此良友,痛哉!
韓上桂,字孟郁,番禺人。以南京國子監丞,左遷照磨。庚午,余奉祖母太夫人在經歷官舍,與之為鄰。有梧桐一株,蓋一畝;余讀書梧桐之東、孟郁讀書梧桐之西,但隔一牆耳。孟郁始授余詩法,遂引入社。孟郁尋移居,集南中詩人,賦新秋七夕詩,余得秋字,詩成,為改數字。孟郁贈余詩極多,失去可惜。孟郁豪爽不羈,其在五羊,伶人習其填詞;會名士呈技,珠釵翠鈿掛滿臺端,觀者一贊,則伶人摘之而去。在舊院演所作相如記,女優傅靈修為文君取酒一折,便賚百金。好談兵略,鬱鬱無所試而卒。錢東澗曰:孟郁為詩賦,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縱談大噱,呼號飲博,探題次韻,紙上颯颯然,如蠶之食葉;俄而筆騰墨飽,斐然可觀。
林雲鳳,字若撫,長洲人;詞人之耆舊也。是時南中詞人汪遺民(逸)有鍾伯敬批評集,張隆甫有朱(之蕃)張唱和集,閔士行(景賢)有快書,皆與余往還;而若撫最親,贈余詩亦最多。吳子遠(道凝)、周元亮(亮工)與余同庚,若撫因作詩,有「誰家得種三株樹、老我如登群玉峰」,流傳詩社。其後出處殊途,元亮猶寫此詩以見寄。若撫寓報恩寺,余與之登塔九重及遊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詩唱和。
陳元素,字古白。余時作詩,頗喜李長吉。古白一見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韓如璜,字姬命,廣之博羅人。好古文,有皇明文茲之選。癸酉,序余制義。南中詩會,無有不赴。李小灣為南宗伯,故姬命久留南中,所著古文,自號為小韓文。
麻三衡,字孟璇。余交之於南中,書簡往來,無有間歲,必以古墨侑簡。贈余多古詩。後死難。臨刑賦詩:誓存千丈髮,笑看百年頭。
林古度,字茂之,閩人。住南京,蕭然陋巷,車馬盈門。其先人曾被廷杖,余贈詩有:痛君舊恨猶然積,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讀之,流涕。
梁稷,字非馨,南海人。庚午,何匪莪選皇明文徵,非馨主其事。辛巳,余復遇之於南中,遊江湖間,尚未歸南海也。
何喬遠,字匪莪,閩人。為南司空,四方名士多歸之。九日,大會於鳳皇臺,分韻賦詩。所著有萬歷集,固一代之作手也。錢東澗以其所纂國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蓋不敢以私史竄國史,何可非也!
何楷,字元子,閩人。著五經解詁。余入其書室,方為周易解詁。收羅甚博,百年以來,窮經之士,黃石齋、郝楚望及公而三耳。唐王時,公以左都御史叱鄭芝龍於殿上,致政而歸,芝龍使人戕其耳於途中。
吳應箕,字次尾,貴池人。復社國表四集,為其所選,故聲價愈高。嘗於西湖舟中,贊房書羅炌之文,次日杭人無不買之;坊人應手不給,即時重刻。其為人所重如此。次尾亦好收書,然未經考索,書賈多欺之;次尾不知也。辛巳,與馮躋仲同入大學,相得益彰。一日,禮部陶英人邀飲,次尾袖出一紙,欲拘顧媚。余引燭燒之,亦一笑而罷。改革之際,起兵山中,未幾而敗。
劉城,字伯宗,貴池人。為人平易,無次尾之鋒鋩。雖掛名防亂揭,阮大鋮亦不忌之。戊寅,余信宿其家;四壁圖書,不媿名士也。
錢禧,字吉士,蘇州人。每刻社稿,必遣使至余家。余知其崇尚先輩,不以平日之文應;拈題別作數首,吉士嗟賞。
吳馡,字眾香,住城南委巷。舉時文社於天界寺,集者近百人;拈題二首,未午而罷,設飲於寺之丹墀。刻孫樵、皇甫湜文行世。余別眾香詩,有「一榻藏書君寂寞,半年旅邸我糊塗」句。
張自烈,字爾公,江右人。舉國門廣社,而社中與余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興陳定生、廣陵冒辟疆、商邱侯朝宗、無錫顧子方、桐城方密之及爾公,無日不相徵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紅裙。余謂爾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獄,豈宜有此!爾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吾輩不言,終為損友。爾公以為然。爾公選文辯,多駁艾千子定待。千子大怒,亦肆訾嗷。余以為此場屋氣習耳。以制義一途為聖學之要則,千子之作俑也。其所言極至,以歐、曾之筆墨,詮程、朱之名理。夫程、朱之名理,必力行自得而後發之為言;勃窣理窟,亦不過習講章之膚說,塵飯土羹,焉有名理?歐、曾之筆墨,象心變化;今以八股束其波瀾,承前弔後,焉有文章?無乃罔人昧己之論乎!其間先輩如楊復所等間有發明其心得,千子批駁不遺余力。近溪復所之學,千子何曾夢見?即歐、曾之文章,千子但模倣其一、二轉折,以為歐、曾在是。豈知其為折楊皇荂也。千子無論後來面牆之徒,讀其批尾,妄謂理學文章,盡歸於艾。於是猖狂妄誕,遂罵象山、罵陽明,不知天之高、地之遠,遂化為時文批尾之世界。
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詩名,前有聖俞、後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臥,無不以詩為事。禹金有文紀,自漢至隋;朗三纂賦紀以補之。馮汝言輯漢魏六朝詩紀,朗三搜其遺者逸句斷章,亦二大帙。戊寅,余登其家三層樓,禹金讀書之所也;古木蒼然,下臨古塚。發其藏書,朗三以陳旅集贈我。辛巳,在南中,與共晨夕者數月,宿觀音閣。夜半鳥聲聒耳,朗三推余起聽曰:此非喧鳥覆春洲乎?如此詩境,豈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磯,看漁舟集岸,斜陽掛網,別一境界。有言某家多古畫,余與朗三往觀,二更而返;月明如晝,復上酒樓沽飲。遇崔昭病臥樓上,就其榻訪之。
趙初浣,字雪度,涇縣人。癸酉,偕一僧來湖上。吳次尾每於廣座,議論鋒起,即瑣屑之爭,亦不讓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終日妄言者乎?其後死於圍城。
金渾,字宜蘇,吳縣人。先忠端公之難,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縣,亦死於難,無有表章之者。
張溥,字天如,太倉人。戊辰,相遇於京師。庚午,同試南都。為會於秦淮舟中,皆一時同年:楊維斗、陳臥子、彭燕又、吳駿公、萬年少、蔣楚珍、吳來之(尚有數人忘之)。其以下第與者,沈眉生、沈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於天如之寓。甲戌,余與馮研祥同至太倉。值端午,天如宴於舟中,以觀競渡;遠方來執贄者紛然。天如好讀書,天姿明敏,聞某家有藏書,夜與余提燈而往觀之。其在翰苑,聲價日高,奉之者等於游夏,門無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筆豐艷,遂無苦功入細。嘗以泥金扇面,信筆書稿;故所成就不能遠到,為可惜也。
張采,字受先。其文質朴,過於天如。余亦遇之於京師。甲戌,亦在其家往還;意氣慷慨,不盡其才而止。
楊廷樞,字維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駕帖,維斗與焉;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詩集;維斗過余,見之,遂請為序。後死難。
陳子龍,字臥子,華亭人。為紹興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銘。余邑有疑獄,余一言臥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吳勝兆之獄,臥子望門投止,牽連甚眾,人以比之張儉焉。臥子少年之文,恃才縱橫。艾千子與之論文,極口鄙薄,以為少年不學,不宜與老學論辯,自取敗缺。海內文章家,無不右千子。以余觀之,千子徒有其議論。其摹倣歐、曾,摹倣王、李者,亦唯之與阿。臥子晚亦趨於平淡,未嘗屑屑於摹倣之間,未必為千子之所及也。
陳貞慧,字定生,陽羨人。國門廣業之社,定生與次尾主之,周旋數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誕,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詩。
黃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蘆■〈艹廢〉巷。庚午,何匪莪舉詩社,余與明立無會不與。辛巳,明立七旬,余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頃齋藏書甚富,余至金陵,必借讀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藝,吳子遠之甥也。己卯,余病瘧,子遠拜求茅山道士,得藥一丸致余。余知其為絕瘧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虛其來意,些少服之,而委頓異常。密之為我切脈,其尺脈去關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過也。壬午,在京師,言河洛之數,另出新意。後削髮為僧,法名無可。
金光辰,字天樞,合肥人。余至北京,寓萬駙馬之園,在城之極西。公時為僉院,相去幾二十里,特來相訪。謚典久稽,余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寫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煩余也。公弟光房,字天駟;當己卯,余試南都,方病瘧,天駟以其天界寺私室寓余。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為鬥墨之戲,皆方正、邵格之、羅小華名品;方、程以下,不論也。知武康縣,代者左碩人訐之。徐虞求先生致書於余,往武康為解。時咸一方病,與韓道士講坐功;及余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韓道士者,住重陽觀,一飯能盡斗米,閉戶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猶在,重陽王爾祿拜之為師,不知所往。
陳元齡,字宗九,閩人。余遇於金陵。著思問初編。其壬遁之學,得之於吾鄉周雲淵;惜其時未及受之也。
顧杲,字子方,涇陽先生之孫。南都防亂揭,子方為首。阮大鋮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時鄒虎臣為掌院,與子方有姻連,故遲其駕帖。福王出走,遂已。後死難。
陳宏緒,字士業,江右人。在南都,與余訪求藏書之家。庚子,余遇其舅氏於舟中,寓書士業;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慚德,何也?
萬時華,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灣出諮訪謚冊,皆擬謚於上。先忠端公之謚,茂先所擬也。
朱大典,字未孩。余十四歲時,隨先公至李皇親園看牡丹,公方較射園中,得一見之。其後守金華,死最烈。有金無鍊者,屠城之日,無鍊知必死,立於廟門。屠者入廟三四番,在廟內者皆死;從無鍊身旁往返,皆不見之,幸而得生。其弟,則受屠。先是,其弟嘗於南鎮求夢,神令其伸掌,書一「古」字於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為十口也。
錢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余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冊,問東浙士大夫賢否?即書其上。此時已為入相張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為寧波推官。不甚知余,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難之謚典,正當邪氛熾日,忽然並下,則公之力也。癸丑,余寓書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載,行年七十三矣。舊時知識,零落山邱;忽一羽從空而下,啟而視之,則先生大札也,且驚、且喜。已聞太夫人壽躋八旬,益歎為先老先生忠義之報,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華誕,此亦一奇也。小刻數種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載內,唯矻矻一卷書以消茲長日耳。
張國維,號玉笥,東陽人;官至大司馬。余更深見之論事;送余下舟,聲如洪鐘。尋死國難。
張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余見之於其家。時先生已病革,臥一坑上,以隱囊靠背而坐;謂余氣清,他年遠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黃端伯,字元公,江右人。為寧波司理,調杭州。余登其舟,自丈亭談至下壩;諮訪民隱,出語直捷,無所回護。在杭州出堂,則士子與僧道環聚者數百人,一切以機鋒行事。後死難甚烈。
徐汧,字九一,蘇州人,死難。余於戊寅往還。
吳志遠,字子往,嘉善人。先生與高忠憲、歸陶庵三人為林下之遊,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會葬魏忠節先生,與劉夫子講學,竊聞其緒言。
陳龍正,號幾亭,嘉善人。甲戌,劉夫子題忠節之主,余同舟而歸。幾亭拜夫子於舟中,投書一卷。言天下之風氣,操於紹興;今之利病,無不操於書辦。為六部各衙門書辦者,皆紹興人;書辦之父兄子弟,皆在紹興。使為郡縣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則在京之書辦亦無不化矣。余覽之曰,迂論。夫子曰,今之人誰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觀我,海鹽人;亦拜夫子於舟中。後死贛州之難。丙辰,余過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猶在。
林增志,字可任,溫州人。壬午,北京往還,後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陳函輝,字木叔,臨海人。余初遇之嚴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圍以闌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從事。其後死節。
劉同升,字孝則,江右人。癸未,來湖上。酒闌,與沈崑銅論荊溪,孝則頗右之,相爭無已;余解之,方散。
蘇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壽吾母四十歲詩,倣風雅體為之,甚美。
鄧錫蕃,字雲中,金壇人;嵊縣知縣。余弟司輿補弟子員,為公所薦。余至嵊,館余於寺,臥雪者數日。於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糢糊」之句。
龔立本,字淵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縣;余入其署中,談時局甚悉。
吳炳,號石渠。長於填詞,所著有西園情郵、畫中人、療妒羹、綠牡丹,雖多剿襲,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經也。以三司首領,攝余姚縣事。先公諭祭,石渠董其事。後從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靈巖,繼起館於天山堂。一時來會者,周子潔、文孫符、王雙白,而昭法後來。余篋中有文數篇,昭法見之,嗟賞不已;以為此真震川也。因相與論著述,欲以通鑑為經、二十一史為緯,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後曾拈動否也?其苦節,當世無兩。謝絕往來,當道聞其名者,無從物色。餽遺,一介不受。半菽不飽,以糠粒繼之。其畫神品;蘇州好事者哀其窮困,月為一會,次第出銀以買其畫,以此度日而已。
汪渢,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後,不入城市,寄跡於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於孤山,贈余詩三首,余次韻和之。同上山頂葛仙祠,三宜跡至,為設湯餅。已而山下待者奔來,言無處不尋和尚,有庵主轎十乘來。三宜曰:方欲與居士快談,奈何以此俗事擾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來,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輩,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魯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魯以臥榻讓我兩人;止有一被,五更不勝其寒,魏美與余貼背相磨,少取煖氣。明日,余上雲居,至城門而別。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離墓舍,種匏瓜用以制器,香爐、瓶盒之類款致精密,價等金玉;為大匏賦以見志。乙巳,聞余館語溪,破戒相訪。夏彝仲有幸存錄,言三案之事,得之山東張延登;是非刺謬,余作汰存錄以正之。彝仲死節,存此錄,使後人致議,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錄,以為彝仲亡後,他人假託其名為之。使出自彝仲,則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為文以祝。寓書曰:侍慈幃於遲暮,振家學於後昆。白首窮愁,亦復何憾!
顧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縱橫似國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於己卯見之。其尋瞳使者說敬十八房文,於科舉之敝,嘻笑甚於怒罵矣。
附明文授讀註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謚裕愍之弟;與裕愍孿生。
錢謙益,字牧齋,常熟人。主文章之壇坫者五十年,幾與弇洲相上下。其敘事必兼議論,而惡夫剿襲;詞章貴乎鋪序,而賤夫凋巧:可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然有數病:闊大過於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經之語,而不能窮經,二也。喜談鬼神方外,而非事實,三也。所用詞華,每每重出,不能謝華啟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隕亡,判不相涉,以為由己之出處,五也。至使人以為口實,掇拾為正錢錄,亦不以取之也。余數至常熟,初在拂水山莊,繼在半野堂絳雲樓下;後公與其子孫貽同居,余即任於其家。拂水時,只言韓、歐乃文章之六經也。見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類,如直序、如議論、如單序一事、如提綱,而列目亦不過十余門。絳雲樓藏書,余所欲見者無不有。公約余為老年讀書伴侶,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余曰:此內人(即柳夫人)意也。蓋恐余之不來耳。是年十月絳雲樓毀,是余之無讀書緣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見即云以喪葬事相託。余未之答。公言顧鹽臺求文三篇,潤筆千金,亦嘗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遲,公不可。即導余入書室,反鎖於外。三文,一顧雲華封翁墓誌、一雲華詩序、一莊子註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畢。公使人將余草謄作大字,枕上視之,叩首而謝。余將行,公特招余枕邊云:惟兄知吾意,歿後文字,不託他人。尋呼孫貽,與聞斯言。其後孫貽別求於龔孝升,使余得免於是非,幸也。是時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燒紙,惟九十二字不燬。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幾,果卒。
聞啟祥,字子將。余每至杭,舍館未定,子將已見過矣。子將風流蘊藉,領袖讀書社。
嚴調御,字印持;領袖讀書社。憶與陳木叔飲其家,偶言宋之問詩「桃花紅若綬」,只此一語。其無刻不忘富貴乃爾。
孫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門士連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為意也。桑間敗屋,圖書精緻,吟詠自如。庚寅,余自吳門返,訪之;方欲與之劇談,而陸麗京聞余至,強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棲人;蚤有時名。丙子,余兄弟以應試寓湧金門黃家莊,珂月夜遇余,索酒與澤望棹舟湖中,笑聲震動兩岸,犬聲如豹。
陸培,字鯤庭,杭人。與陳元倩交惡。元倩無鄉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鯤庭寓書於余,欲東浙為應。余告同社,於是紹興王元趾為首、寧波陸文虎為首,皆出檄。元倩幾無以自容,而以死節一洒之。
陸圻,字麗京,鯤庭之兄也。為文長於儷體。亂時,避至東浙,館於吾家。言當此兵戈載道,無不閉門聽難;而賓客滿座、盜賊不犯者,唯朱湛侯與黃氏兩家耳。庚寅,同宿吳子虎家。夜半,推余醒,問舊事,擊節起舞。余有懷舊詩:桑間隱跡懷孫爽,樂籠偷生憶陸圻;浙西人物真難得,屈指猶云某在斯。史禍之後,麗京以此詩奉還,云自貶三等,不宜當此,請改月旦。其後不知所終。人有見之黃鶴樓者,云已黃冠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從劉夫子講學東浙。為少宰,特疏薦余。國亡遁去。駱賓王之遁於僧,名捕之也;羽侯無故而遁,加一等矣。
魯■,字季■,會稽人。辛亥,邂逅論文,見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處,鑑賞不已。及論時之有名譽者,多所不滿。問其何所師法,以為先人與徐文長同學數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後余至郡城,必相過從。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為優劣者妄矣。
馮元颺,字爾賡,慈谿人。天津巡撫,以海船迎駕南遷。國亡,憂憤而卒。余為弟澤望求婚於劉瑞當,瑞當夫人未允;公坐於幃外,與夫人言,無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黨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鄴仙及馮元度、馮正則、馮自昭、陸文虎、萬履安會哭祠下,祭文傳播,黨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倉閱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辭出。
馮元飆,字爾韜。以本兵回里;留仙病於武林,藥鐺溺器,公皆身親之。留仙卒,公亦以憂憤相繼卒。辛巳,公為南通政。塘棲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婦翁引之見余。余言於公,即為致書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補弟子員。余書僮冒余書,中多別字,公以示諸子躋仲。躋仲曰:偽也。公曰:汝等學問淺,太沖所寫,必有來歷,無貽後日之笑也。鬨堂而止。
姜思睿,字耑愚,慈谿人。嘗於公所相會時,有自省中歸者,以前輩自居,高視淺揖;公曰:此姚江黃太沖也,公不識之乎?
劉應期,字瑞當。始與耑愚齊名,人稱曰姜、劉;後與元度齊名,人稱曰劉、馮。此時谿上多名士,而瑞當裁量其間,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議。馮正則曰:瑞當亦有疵處,然可件而盡也;吾等非無好處,然可件而盡也:吾等與瑞當相去遠矣。是時一方名士,皆有錄學使者至。以公書進之,大略準之為上下。余嘗執筆,名士十數人列坐,皆無毫髮私意,必眾論相諧而後定。慈谿馮躋仲有盛名,余以瑞當為首,躋仲次之。躋仲不悅,無以難也。
馮家禎,字吉人。長於度曲;喪亂之際,結為歌社。時慈人陳謨,以無賴委署寧紹道;好作聲勢,恐喝鄉里。公登場賓白:黃和尚有成親日,豈可人無得意時;莫笑陳謨今富貴,他年情事有誰知?謨聞之大怒,以他事搆之下獄。獄吏待之頗慢,公即唱「西樓怪相逢」款待;疏節曼聲按拍,無不絕倒,初不知其為患難也。然每對余言,則無非新亭之淚。
華夏,字吉甫。其為制義簡潔,自成一體。以黃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盡。余選同社之文,吉甫入於文統。
陸符,字文虎。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吳來之言貴鄉陸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於是遂為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學始於眉生,成於文虎。余之病痛,知無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無月不往來,北都同讀書於萬駙馬北湖園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隱。壬午,北榜將發,余與王敬載、馮躋仲、馮沛祖及文虎飲園中;而徐心水監場,使人至,文虎出與耳語,還座復飲,斯時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後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從越城返而遇我,嘆息事已莫可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來言,見文虎坐轎中,用布束縛,將入城小斂也。其聞訃與相別同日,豈非冥契哉!
萬泰,字履安,余之交,猶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與文虎刻沈崑銅壽啟,至期來祝。癸未,又來。己丑,至甬上,時履安喪失家道,抱瘧未痊;相對秉燭,瘧不復發。庚寅,晦木為馮躋仲連染,而固山之記室與履安有舊,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獨行,出其正氣堂壽序,讀之不覺失聲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於朱氏,入寓寒松齋;履安使其子任勞,余受成而已。履安遊粵,余兩年頻遭患難,望其返棹,一洩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於九江舟中矣。
董守諭,字次公。是時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為別調。東浙既亡,異時舉人爭先入仕之為濃官者,皆復會試於本朝,人謂之還魂舉人。次公獨稱故官,不見當道。嘗以朱子發卦義問余,余為之疏解於下。曾憶與之看戲,有演尋親記者,哀動路人;次公指而謂曰:此錢美恭也。其父與此相類,顧忍而為此乎?蓋美恭父錢士鷫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後美恭決志入滇,而身無一錢,乃買鼓板一副,市鎮之處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號稼軒。粵中立國,公鞠躬盡瘁,公殉節而不成為國矣。當公之赴粵也,余送之於湖頭。公欲強余同去,余以母老辭之。老母四十,公有詩數章為祝。
張肯堂,號鯢淵,松江人。盡節於滃洲。
吳鍾巒,字霞州,武進人,知長興時,刻社稿,名士品不過二十人,而余在其列從亡海外,考試沿海有志之士,錄為弟子員,飾以衣巾,率之拜王於舟中。余問先生以為不急;先生曰:此與昔人行冠禮一意耳。觴余於鯨背之上,落日狂濤,淒然相對;但覺從古興亡,交集此時,何處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駕三板船送別三十里以外,至今惻惻。先生居閒補陀;聞滃洲將破,赴難。抱夫子栗主,自焚於廟。
余煌,字武貞,會稽人。郡守於穎長初至,公與鄉紳旅見;刺入,堂吏稟俟堂事畢而後見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見顧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東橋下;出沒久之,猶舉首曰:忠臣難做。復力沈而死。
余增遠,字若水。改革以後,居城南破屋,床頭屋漏,則以鱉甲承之。擔糞灌園,似老農家。病將革,余命兒子正誼切其脈。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願祈生二十年之後乎?余泫然而別。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變聞,余從劉夫子於武林,寓吳山之海會寺,公徒步上山相晤。東浙之事,趨死不顧利害。從亡海外,為悍將所害。
孫嘉績,字碩膚。大兵將渡,東浙郡縣皆已獻戶口冊籍,牛酒犒師;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動。公書生勃窣,起而創即墨之守,鳴鐘伐鼓,號召其邑人。於是錢希聲應於甬上,鄭履公應於越城,張玉笥、陳寒山應於臺、婺。然公本書生,應變非其所長,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數騎乘淺過江,列帥皆潰矣,公至滃洲而卒。營將章欽臣潰後,復起山中,見獲。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強項不屈。問官始恐之以斬、再恐之以凌遲。夫人曰:吾豈怕凌遲者哉?磔畢,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謂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傳;其烈古今所僅見。
王毓蓍,字元趾。為人亢爽不羈,好聲色;在先師弟子中,頗為逸群。及改革之際,上書請先生自裁,無為王炎午所弔;元趾亦自沈柳橋之下。先師曰:吾數十年來,止得此一門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頃刻不離。其篤於友誼如此。
張煌言,字元箸。其父圭璋,字兩如,甲子舉人;嘗教授余家。元箸為人躍冶而明敏過人,故能就死從容,有文山氣象。當其被獲也,已散遣士卒、懸洲獨處,亦如田橫之在海島也。而補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帥者,遂遇難。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余姚,亂兵充斥,頗能鎮定之,事解。丁亥,訪余於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來。辛丑,余遷化安山,又來。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學,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學,仲撝亦寓越城;生計消索,云將佃田五畝,賣卜以續食耳。未幾而卒。
張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讀書深細,其讀三禮,字比句櫛,宮室升降、器皿位設,皆所不遺;音樂,則自制十二律管,考驗合否;區田,則入山中與老農種植。亂後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於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倫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橫山人。讀書略見大意,而胸懷洞達,無塵瑣纖毫之累。余與之月夜泛舟,偶爭一義,則呼聲沸水,至於帖服。後亦從釋氏,改名義月。
馮悰,字儼公,武林長橋人;為讀書社領袖。余嘗宿於其館,偶論楊、左事,其門人顧豹文,問楊大洪何人也?儼公正色曰:讀書者須知當代人物,若一向不理會,讀書何用?三渡訪余。丁丑,值先公諭祭,儼公列於執事。
許元溥,字孟宏,長洲人。余與劉伯宗及孟宏約為抄書社。是時藏書之家,不至窮困,故無輕出其書者;間有宋集一、二部,則爭得之矣。丙子,來越城,張登子大會名士,孟宏與焉。
閻爾梅,字古古,徐州人。余遊廬山遇之,坐五老峰頂,限韻賦詩;月色侵人,三鼓始罷。古古言自華山遊返,然觀其山行甚艱。人言華險,遊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遊,則知余亦不難矣。
孫奇逢,字鍾元,范陽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俠名,後講理學,門人甚眾。癸丑,寄所著理學宗傳一部、老母壽詩一章。書云:湯孔伯來,知太沖為蕺山薪傳。時年九十三。
顧炎武,字寧人,崑山人。不得志於鄉里,北遊不歸。丙辰,寓書於余云:辛丑之歲,一至武林,便思東渡娥江,謁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載,流覽山川、周行邊塞,麄得古人之陳跡,而離群索居,幾同傖父。年逾六十,迄無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過從諸文士之後,注蟲魚、吟風月而已。積以歲月,窮探古今,然後知後海先河,為山覆簣;而於聖賢六經之指、國家治亂之原、生民根本之計,漸有所窺,恨未得就正有道。頃遇薊門,見貴門人陳、萬二君,具諗起居無恙。因出大著待訪錄,讀之再三,於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百王之敝,可以復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還也。天下之事,有其識者未必遭其時,而當其時者或無其識。古之君子,所以著書待後。有王者起,得而師之。然而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聖人復起而不易吾言,可預信於今日也。炎武以管見為日知錄一書,竊自幸其中所論,同於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著恆自改竄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錢糧論二篇,乃數年前筆也;先附呈大教。儻辱收諸同志之末,賜以抨彈,不厭往復,以開末學之愚,以貽後人、以幸萬世,曷任禱切!
陳確,字乾初,海寧人。於先師門下,頗能有所發明。余丙午至其家,訪之;時已病瘋,不能下床,信宿而返。乾初以大學層累之學,不出於孔子,為學者所譁,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須沿門乞火,即以圖書為怪妄、大學為別傳。言之過當,亦不相妨與剿襲成說者相去遠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寧人。漳海之學通天地人,嗣之者無人。漳海曰:康流沈靜淵鬱,所目經史,洞見一方;苟覃精三數年,雖羲文閫奧,舍皆取諸其宮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訪之。康流日發其所著五經,討論終夜。越明年,復以其大凡見寄。海昌之學者,康流、乾初二人,恐從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湯,琵琶傳、李一足傳、寒碧琴記,亦近日之錚錚者。但余與之言,多附會不實,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讀註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禎間,江右一輩知名士,如艾千子、羅文止、陳大士、傅平叔、萬茂先、王于一、黃雷岸、陳士業,連鑣共為古文,巨源其亦錚錚者也。
施博,字約庵,嘉興人。余謂其學夾雜釋氏。約庵言博。當甲申、乙酉,臥病兩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須養,偷生惜死,以至於今。每與出世者往還,自分不可為聖人之徙。蚩蚩以待盡,隱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乾三,姑蘇人。中興天臺教。甲戌,余至其家。其於一時名士、一時堂頭皆譏貶。以天臺之學,繭絲牛毛,非沈默者難以承當,拳拳於余。別後寄詩三章,約余重會;以為君不出家,亦是無盡無垢之流。詩失去。從其遺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華三生夢,岷山一弄琴。評書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踐重來約,相思不自禁。
熊開元,號魚山,楚人。以直諫著名。出家,嗣法於繼起。余初遇於湖頭。甲辰,至烏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無異於三家村庵也。
宏儲,字繼起。甲辰,余上靈巖,館於天山堂。同館者七、八人,皆失職之士。故余詩有:應憐此日軍持下,同是前朝黨錮人。徐昭法不受當事饋遺,繼起、繼粟焉非世法堂頭所及也。
奯堂住淨慈寺,余與汪魏美訪之。見其知客扇上詩:忽拋一點月當戶,喚起幾多人上樓。因索其詩稿觀之,亦多佳句。與余輩談諧正熟,大眾請其上堂。奯堂蹙額曰:汝輩為之,何與吾事?大眾為之一笑。
本晰,字山曉。余與李杲堂、高辰四、高元發入天童,山曉特為上堂,言韓文公來也;為余而發。庚申秋暮,過訪不值。詢山童云,看花未歸。題於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許,遠隨牛跡辨荒村;先生乘興看花去,惆悵斜陽立板門。方外交遊,如木陳初求□□文字,視若天人;繼而指摘蹄尾紛然。石奇與文虎友善,助結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雖有交情,姑且略諸。
余少逢患難,故出而交遊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滅者,追億而志之。開卷如在,於其人之爵位行事,無暇詳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後此亦有知己感恩者,當為別錄。
附錄明文授讀註:
尹民興,字宣子,楚人。崇禎朝,任職方。國亡後出家,以靈巖繼起儲為師。其詩拗僻,奏疏多中時病。至文章別開生面,真有生龍活虎手段,藝苑中變局也。
何偉然,字仙曜,仁和人。學無本領,欲以冷豔字句點綴成篇;學陳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閔景賢刻快書數十種,大概小品清話;偉然踵行之,亦刻快書數十種。余遇景賢於南中,偶問偉然何狀?景賢訾之不置。兩人本好友,顧絕交於快書也。
譚宗初,字九子,後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為人不羈。余於庚寅歲,見其與群少年登場演戲;九子扮繡襦,樂道德摹寫幫間,情態逼肖。是後不相邂逅;聞其改竄唐詩,心竊笑之。近從邑丞田一峰處見其集,詩文俱有師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選其古繪、弔落梅二賦入文案。
蔣德璟,字若椰,號八公;閩之晉江人。相莊烈,博物洽聞;召對時,凡九邊兵馬之書及道路遠近、錢榖利弊,矢口而陳,無藉笏記。為文明爽,辨晰實用之學。晚年之學,如論黃鐘古尺,有裨經學者;惜未寓目。
跋
梨洲先生雜著,其見於浙江進呈書目者,有易學象數論、深衣考、今水經;其見於家傳者,有汰存、思舊、待訪三錄、宋史補遺、臺宕紀遊、匡廬紀遊,皆秘本也。丙申夏,余得張太史損持手鈔汰存錄,已校登新編矣。思舊錄,則客歲於明文授讀題識內,摘錄成帙。今知不足齋主人復舉二老閣刊本見貽,因參互其異同,彙為一編。當年承蓋扶輪,氣求聲應,固歷歷如繪也。
丙午午日,震澤楊復吉識。
·贛州失事紀(行朝錄之二)
隆武二年丙戌三月二十四日,江西吉安失守。督師萬元吉、都憲陳賡、兵曹王其宖議列柵守張家渡,而潰兵勢不可止。陳賡收散亡入贛,萬元吉退守皂口,惟安遠營汪起龍兵三百人。蘇觀生以閣部督師於贛,冏卿李陳玉、楊仁愿、兵桓楊文薦、兵曹范六吉、周遠、待詔劉季礦,皆請發師援皂口。觀生止發新威營二百人,元吉以監紀程亮督之,下守綿津灘。楚帥曹志建以二千人至,一夕即噪而去。
四月六日,北師至,新威營先潰,汪兵繼之。元吉守未數日,竟奔回贛。贛城倉皇爭竄,元吉殺其妾之出署者,人心乃定。
十一日,楊文薦自任城守。命中書范康生乞師於南雄,舊贛督李永茂遣副將吳之蕃、游擊張國祚率粵兵五千人至。
十七日,北師至贛,蘇觀生率所部退守南康。北勢方張,滇、粵諸軍,先後至南康者以數萬計,皆惴恐莫敢即下。
二十九日,閣部楊廷麟,自雩都力促新撫閻總及張安各營兵四萬余至贛。江撫劉廣胤自寧都召募二千人亦至。未經一戰,俱以五月一日,先後潰散。劉廣胤被執,所失士馬器械無算。此後援兵益不敢前。
蘇觀生、陳賡多方鼓舞,六月十五日,吳之蕃、張國祚兩營奮勇出戰,與北師相遇於李家山、九牛之間,數戰皆捷。北師疑援兵大至,遂撤城下之圍,退屯水西;之蕃、國祚亦退守南康。時贛城守已兩閱月;奉詔勞苦,改名忠誠府,加楊文薦右都御史。
二十四日,汪起龍率師數千,滇帥趙印選、胡一清率師三千,南安同知劉清名引兵三百,蘇觀生部下遺師三千,粵帥余卒三千,楊廷麟收散亡數千,大司馬郭維經、侍御姚奇胤召募滇、閩兵八千,閣部丁魁楚部下遣師四千,先後至,營於城外,不下四萬余人,皆欲一當敵。先是,中書袁從諤出募沙兵三千人,銓曹龔棻、兵曹黎遂球出募水師四千人,留滯南安。萬元吉以為必待水師之至,並力一戰,安危在此一舉。王其宖曰:今水涸不能泛巨舟,且其帥羅明受,故海盜也,桀鷔不馴。龔、黎二公如慈母之奉驕子,豈能如約?
八月二十三日,將至,北師以是夜截之於江上,焚巨舟八十余,兵士被殺者數百。羅明受遁,舟中火器皆為北人所獲。列營無不喪氣。
二十八日,北師破廣營。
二十九日,破滇營。自是東南城外,遂無一卒。
九月三日,攻西門。北人將登,元吉、文薦縋死士格墮之。
九日,北人據南康。滇、廣諸營既潰,人無固志,皆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龍罷卒三百人,汪國泰、金昌振四百人,徐日彩招虔人二百余,郭維經部下三千余;城外,惟水師後營黃志忠二千余而已。內外既單弱,給事中萬發祥及王其宖招集鄉勇,為不得已之計。而參將趙之良擁眾萬余於雩都,粵西狼兵八千人踰嶺亦不即至。贛人登陴日久,勉強支吾旦夕。
十月三日,城內有縋城出者。北人獲之以為鄉導,夜由小南門而上,鄉勇猶巷戰久之。
四日黎明,北兵大至。城上發砲皆裂,遂陷。楊廷麟投水死。萬元吉出城登舟,已而嘆曰:一城人,吾殺之也。巾幘赴水死。郭維經入嵯峨寺,焚死。此外,翰林院兼兵科給事中萬發祥、太常寺卿兼守道彭斯生、吏部主事龔棻、御史姚奇胤、兵部主事于斯昌、周瑚、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魯嗣宗、錢謙享、戶部主事林珽、中書舍人袁從諤、劉孟鍧、劉應泗、贛州推官署府事吳國球、同知王明汲、臨江府推官胡縝、知縣林逢春、監紀通判郭寧登、鄉官盧象觀、舉人劉日佺、萬興明、馬芝、貢生楊廷鴻、黃尚實、胡國偉、王明、管聲元、戴紱、諸生段之輝、朱長應、劉斯鎬、賴尚佑等數十人,不死於兵火,則自罄投水耳(此篇全用范康生所記)。
史臣曰:贛之守與死者,皆三百年以來國家之元氣也。萬元吉清苦絕倫,而自用頗專;楊廷麟志節之士,而見事遲、聽事不廣;郭維經稱下士,而遴才太濫。贛事三人為政,然皆承平賢者;扶危定傾,非其所長也。
·紹武爭立紀(行朝錄之三)
紹武皇帝諱聿鎮(鎮系英宗諱,恐誤,或曰聿■〈金粵〉),思文皇帝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唐王,以主唐祀。閩敗,浮海至廣州。
時,大學士丁魁楚、瞿式耜已奉桂王監國於肇慶。隆武大學士蘇觀生從贛入廣,故與魁楚有隙,以為由隆武而言,則宜及其弟;乃與大學士何吾騶、布政司顧元鏡、在籍侍郎王應華於丙戌十一月癸卯朔,請王監國。使主事陳邦彥通好桂王。初五日,王即帝位,以廣州都司署為行在,改明年為紹武元年。自舊輔觀生而外,何吾騶仍為大學士,顧元鏡、王應華皆為東閣大學士,以軍國事專屬觀生。邦彥至肇慶,桂王見於舟中,皇太后垂簾,丁魁楚侍立。言戰與平孰便?邦彥曰:天潢之序,固應屬王,何平之有?以言乎戰,外患方殷,寧可尋蹤譚尚,貽笑千古。不如早正大位,以屬人心。魁楚然之。遂以是月十八日,桂王即位,加邦彥兵科給事中,齎詔至廣州。邦彥至而唐王已正位號,遂不敢入。以詔致觀生。觀生頗不自安。
已而桂王命總督林佳鼎、武靖伯李明忠領兵至三水,帝使督師陳際泰禦之(非西江陳大士)。二十九日,戰於城西,唐兵大敗。佳鼎兵晝夜兼行,十二月二日遇唐兵於海口。唐兵皆大艦,乘東南風發火箭、火球以焚桂舟。桂兵登岸,淖深三尺,人馬陷,全軍皆覆。林佳鼎中砲死,李明忠僅以數十騎免。
唐、桂方相持,而北帥佟養甲、李成棟自閩入廣,潮、惠皆開門降。遂用兩府印文移廣州,報無警。觀生泰然不為備。
當是時,廣州陸寇則有花山砦;水寇則有石、徐、馬、鄭,謂之四姓兵。觀生皆撫之為用。然桀鷔不聽節制,白晝殺人市中,懸其腸於官府之門,莫敢向問。七門之外,號令不行。十五日,北帥李成棟遂以十七騎疾趨廣州,門者納之。帝方幸學閱射,群臣朝服行禮。俄報北兵至,觀生曰:此妄言,為敵間者。斬之。既而洶洶,猶以為花山砦人。未幾,紅笠載道。宿衛萬人,倉卒不及集。帝變服踰垣,匿王應華家。尋縋城遁至洛城里,為邏者所獲,安置東察院。成棟使人饋食;帝不食;曰:吾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帝於地下?自縊而崩。
觀生遇吏科都給事中梁鍙問計。鍙曰:死耳。觀生乃大書「大明忠臣義士固當死」九字於壁而縊死。太僕寺卿霍子衡、國子監司業梁朝宗、行人梁萬爵死之。十八日,殺諸王之在廣州者十六人。何吾騶、顧元鏡、王應華皆降,而元鏡尤醜。
史臣曰:唐、桂之搆,外懼方張,又生內憂。蘇觀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觀生受思文特達之知,其立紹武也,與荀息之不食言,可以並稱矣;豈僅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帝之從容遇難,追配毅宗,所謂亡國而不失其正者,寧可以地之廣狹、祚之修短而忽之乎?
·舟山興廢(行朝錄之五)
舟山四面皆海,元為昌國州。昔越王勾踐,欲置夫差於甬勾東,即此地也。今並入寧波之定海,設參將一員以鎮之。
崇禎間,黃斌卿為其地參將三年。斌卿號虎癡,福建興化衛人。少隨其父於京邸,流落不能歸。後以恩例當授把總,苦於無貲;有妓劉氏助之,得辦。劉氏乃為其妻妒死。自參將陞江北總兵。南都既亡,遁歸。思文即位,斌卿得附勸進,上言:舟山為海外巨鎮,番舶往來,饒魚鹽之利;西連越郡,北綽長江,此進取之地。上善之。封為肅鹵伯,賜劍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復上疏,乞周崔芝自副。斌卿為人猜忌,而崔芝慷慨下士,來者多歸崔芝。由是與斌卿不合而歸。
乙酉,出師窺崇明,戰敗。以周瑞,得還軍。斌卿怯於大敵,而勇於害其同類。丙戌,副使荊本徹至舟山,屯小沙嶴;斌卿奉鄉民殺之。本徹,松江建義兵,敗入海,其將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徹不能輯士卒,所至為民患。斌卿乘民怒,造為流言,民單里從斌卿以攻,本徹遂遇害。六月,浙東事敗。富平將軍張名振扈監國魯王出海,投舟山,斌卿不納。然名振故與斌卿為兒女姻,其兵勢相倚藉。寧國王之仁、王鳴謙至舟山,斌卿誘擊之,盡並其眾。叛將張國柱,乃悉定海舟師以攻舟山。國柱有弓箭手五百名,號饒勇。斌卿知陸戰不能勝之,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師以出洋,力戰三晝夜,猶不能當國柱;賴名振之水營將阮進精於水戰,以四舟衝國柱營,秋濤方壯,乘之發砲,無不糜碎。國柱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樓船百號,聲勢益振。
阮進者,嘗為海中小盜;名振拔之,使管水營,其德名振實甚。斌卿妒名振之有是人也,以計間之,使進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軍資器械數萬,脫歸閩海。
未幾,而有吳勝兆之事。勝兆,守松江之北帥也;頗懷反正之志。吳中失職之士,相聚幕中,為之計劃。內以招撫之名,結太湖義旅;外以蠟書求援於海上;斌卿猶豫不敢應,翰林張煌言、御史馮京第俱在舟山,勸名振以其兵就約,名振諾之。時斌卿已進爵肅鹵侯,其肅鹵伯故印猶在。名振請即以其印封勝兆為據。四月二十六日(丁亥年),勝兆之聚謀者既眾,人人謂事成在旦夕,肆言無忌;而所就撫之義旅,多不受約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刺骨。其未經招撫者,亦不忌北人而暱就之;捕之見勝兆,勝兆無以自解,輒斧鑕以徇。義旅且惑勝兆中變。名振渡海,至崇明而海嘯,樓船喪失八、九,踉蹌歸舟山。煌言、京第,間道得脫。勝兆因海上之失約,區畫無序,義旅遂劫勝兆,斬北官之不從者。而勝兆之部曲,既與義旅異志,又不見海上之兵,視湖中所撫,其力易制,於是詹世勛矯勝兆之命召義師次第入,斬之畢而執勝兆。北人雜治其獄,陳子龍、侯曾岐、沈廷揚、徐式穀、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長吉者,亦牽連入案。北人鞫之,長吉自承與詹世勛謀叛,非勝兆也。北人並殺世勛。
丁亥六月,斌卿又殺忠威伯賀君堯,劫其貲。君堯帥溫州,嘗賊殺禮部尚書顧錫疇,為眾論所不與。溫敗入閩,復至溫之玉環山,收其漁稅,挾重貲入舟山。其標將歐興有郄於君堯,潛告斌卿。斌卿遣盜殺之中途。
十二月,攻寧波不克。甬諸生華夏、屠獻宸、楊文琦、文瓚、董德欽、王家勤使人走舟山,約斌卿入為內應,斌卿諾之。夏等又約義旅之在沿海者王翊,其帛書為偵者所得,鄉紳謝三賓又訐夏等以實之。夏等入獄,而島師始至。斌卿固無攻城掠地之志,徒望內應成功,己享其利耳。樓船泊桃花渡,仰視城上,絕無動靜;北人以大砲擊之,即退。當事詰夏之同謀者,夏慷慨而對曰:此事更有何人。無已,則太祖高皇帝、崇禎先帝耳。當事曰:然則帛書所謂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為大言鼓動人心。當事利三賓財,亦誣以同謀,令夏引之。夏曰:若謝三賓者,齷齪鄙夫,建義之事,胡可假之?三賓在旁,搏顙以謝,夏等皆論死。楊文瓚妻張氏、華夏妻陸氏、屠獻宸妻朱氏、楊文琦妻朱氏,皆自縊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刻意為保聚之計,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鄉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無子者,收其田產,別給口食。初,舟山田土,大半屬之內地大戶。至是不敢渡海,盡籍為官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之意,並欲收其一分,如土司之法,為不侵不叛之島彝而已。
張名振之喪師而歸,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別營於南田。平西將軍王朝先亦失歡於斌卿,而別屯於鹿頸。兩人皆恨斌卿,第孥帑皆在舟山,未得間也。
已丑七月,閩地盡陷。監國在沙埕,名振往迎之,與阮進同扈蹕於南田,旋復建跳所以處監國。阮進軍飢,恃昔日保全舟山之功,以百艘泊舟山,告急於斌卿,斌卿不應。斌卿喜收海盜用之,資其劫掠。有黃大振者,善劫,獲番船數萬全以餽,斌卿不饜。大振無以應,逃匿朝先營內,駕危言以動朝先。朝先遂與名振、阮進合謀,上疏監國,有旨進討。斌卿遣將陸瑋、朱玖禦之,數戰輒敗;求救於安昌王恭■〈木梟〉、大學士張肯堂。上章待罪:所不改心以事君者,有如水。又議和於諸營曰:彼此皆王臣也,兵至無妄動,候處分。九月二十四日,胥會於海上。初,安堵無恐,俄而陸瑋、朱玖背約出洋;阮進疑斌卿之逃也,縱兵大掠,砍傷斌卿,沉之水中。二女從死。
十月,監國駐蹕舟山,歷庚寅至辛卯。八月,發舟山。九月,北師破其城,以巴臣興(或作巴成功)守之。
乙未十一月,延平王朱成功遣英義伯阮駿、總督陳雪之(又作陳六御,一作雲之)率師圍舟山,巴臣興降。
丙申八月二十六日,北師復取舟山。阮駿、陳雪之俱赴海死。
丁酉,北人以舟山不可守,遷其民過海。追之海水,數日之間,溺死者無算。遂空其地。
史臣曰:當浙、閩立國之時,誠能悉發舟師,一屯於舟山、一屯於崇明,相為首尾,窺伺長江,斷其南北之援;即需之歲月,亦可使疲於奔命矣。孫恩、徐海之徒,以盜賊之智尚能及此,而況國家之大計乎?逮夫閩、浙既亡,窮島孤軍,亦何能為?以此形勝之地,僅僅以田橫島結局,悲夫!
·日本乞師紀(行朝錄之六)
周崔芝,號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讀書不成,去而為盜於海。其人饒機智,儕輩聽其指揮。嘗往來日本,以善射名;與撒斯王瑪結為父子。日本三十六島,每島各有王統之。其所謂東京者,乃國主也。國主曰京主,擁虛位而已。一國之權,則大將軍掌之。其三十六國王,則如諸侯之職,撒斯瑪(即薩摩)於諸島為最強,王與大將軍相為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無不如意。微行至家,為有司跡捕;繫獄三年,賄吏得解,乃變姓名為盜如故。久之,招撫以黃華關把總,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軍都督,副黃斌卿駐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瑪,訴中國喪亂,願假一旅,以齊之存衛、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將軍慨然,約明年四月發兵三萬,一切戰艦軍資器械,自取其國之余資,足以供大兵中華數年之用。自長琦島至東京三千餘里,馳道橋梁驛遞公館重為修輯,以待中國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備珠璣玩好之物以悅之。參謀林籥(一作學)舞為使,期以四月十一東行。籥舞將解維,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馬余煌書來,曰此吳三桂之續也。崔芝怒而入閩。
福州既破,鄭芝龍劫眾議降。安昌王恭■〈木梟〉、尚書張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賀君堯、武康將軍顧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謂芝龍曰:崔芝海隅亡命耳,無所輕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墮地,為天下笑。請得效死於前,不忍見明公之有此舉動也。抽刀自刎,芝龍起而奪之。後數日,芝龍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鎮東二城。遣其義子林皋隨安昌王至日本乞師,不得要領而還。
戊子,御史馮京第謂黃斌卿曰:北都之變,東南如故,並使其東南而失之者,是則借兵之害也。今我無可失之地,比之前者為不倫矣。斌卿於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至長琦島,其王不聽登陸。始有西洋人為天主教者入日本,日本佞佛,教人務排釋氏,且作亂於其國;日本勒兵盡誅教人,生埋於土中者無算,驅其船於島口之陳家湖焚之,絕西洋人往來。於五達之衢置銅版,刻天主像於其上以踐踏之。囊橐有西洋物,即一錢之微,搜得必殺無赦。方是時,西洋人復仇,大舶載砲而來,與日本為難;日本請解,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故戒嚴於外國。京第即於舟中,朝服拜哭不已。□東京遣官行部如東國巡方御史,禿頂坐藍輿,京第因致其血書。撒斯瑪王聞長琦王之拒中國也,曰:中國喪亂,我不遑卹,而使其使臣哭於我國,我國之恥也。與大將軍言之,議發各島罪人。京第還,日本致洪武錢數十萬。蓋其國不自鼓鑄,但用中國古錢;舟山之用洪武錢,此由也。孝卿假商舶留長琦。長琦多官妓,皆居大宅,無壁落,以綾幔分為私室。當月夜,每室懸各色琉璃燈,諸妓各賽琵琶,中國之所未有。孝卿樂之,忘其為乞師而來者,見輕於其國。其國發師之意益荒矣。
己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來,為盪胡伯阮進述請兵不允之故。且言金帛不足以動之,誠得普陀山慈聖李太后所賜藏經為贄,則兵必發矣。進與定西侯張名振上疏監國,以澄波將軍阮美為使,上親賜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島山,與長琦相去一程。是夜大風,黑浪兼天,兩紅魚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見山,舵工驚曰:此高麗界也。轉帆而南。又明日,乃進長琦。凡商舶至國,例撥小船譏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篋乞師,其王聞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則大駭。初,湛微之在日本也,長琦島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中國北僧居之;一曰福州寺,閩、浙、廣僧居之;一曰日本寺,本國人居之。南京寺住持名如定,頗通文墨,國人重之;湛微拜其位下。湛微所能不若師,而狡獪多變,乃之一島名■〈月斐〉泉者。其島無中國人往來,不辨詩字之好醜,湛微得妄自高大,惡札村謠,自署金獅子尊者。流傳至於東京,大將軍見之,曰:此必西洋人之為天主教者,潛入吾國。急捕之,以其為江西僧,逐之過海。日本不殺大唐僧,有犯法者止於逐;再往,則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舉自結於日本,阮於是始知為其所賣也。遂載經而返。然日本自寬永享國三十余年,母后承之,其子復辟,改元義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經,異日價千金者,捆載既多,不過一、二百金。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備,豈能渡海為人復仇乎?即無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
史臣曰:宋之亡也,張世傑嘗遣使海外某國借兵,陳宜中亦身至占城借兵,崖山既陷,兩國之師同日至,遂不戰而還。今日之事,何與之相類耶?忠臣義士,窮思極計,海水不足較其淺深;徒以利害相權如余煌,真書生之見也。
·四明山寨紀(行朝錄之七)
四明山,在漢、晉以前,通謂之天臺;其後,分裂天臺以為四明。蓋周圍八百里,連山疊嶂,豁險之極。唐咸通元年,裘甫之裨將劉縱簡率壯士五百,奔至大蘭山,據險自守;諸將共攻破之。大蘭山,即四明之山心也;則四明之為山寨舊矣。
丙戌六月,浙東師潰。宗羲時率師渡海,規取海鹽、海寧二城;報至而還。十日,散遣余眾,願從者歸安茅瀚(字飛卿)、梅溪汪涵(字叔度)二帥。以五百人入四明,屯於杖錫。宗羲意結寨固守,徐為航海之計。因誡二帥連絡山民,方可從事。二帥違宗羲節制,取糧近地。二十日,宗羲令二帥守寨,出行旁舍;山民相約數千,乘二帥不備,夜半焚杖錫寺。士卒睡中逃出,皆為擊死,二帥被焚。
丁亥,余姚人王翊、王江聚兵於沿海,為黃斌卿內應。斌卿攻甯波,不克而去,翊遂入四明。戊子三月,破上虞,殺攝印官,浙東震動。北人合兩郡之師,由清賢嶺入,義師屯丁山以待之。待久而弛,按甲空弮。北師驟馳之,義師狼顧失措,一時為所屠者四百人。有孫說者,聞丁山敗,救之;中流矢死,其立不仆。御史馮京第自湖州軍破,亦間行至四明,與王翊合軍杜嶴,守關禡牙,軍容甚整。北撫勒兵東波下,教鄉聚團練攻杜嶴,破之。其別部邵不倫亦見獲,京第匿民舍;翊以四百人走天臺,依定遠將軍俞國望。翊謂諸將曰:是皆團練之罪也。北兵雖健,吾視其銳則避之、懈則擊之,非團練為之鄉導,彼敢行險地如枕蓆乎?然北兵團練豈能相守?吾卒雖殘,其破團練尚有余力。乃自天臺至四明,擊破鄉聚之團練者;隨道收兵,一月至萬余人,而京第亦出。
己丑春,又破上虞,走其知縣,得縣印。當是時,浙東山寨,蕭山則石仲芳,會稽則王化龍、陳天樞,臺州則俞國望、金湯,奉化則吳奎明、袁應彪,皆擄掠暴橫;而平岡張煌言、上虞李長祥,又單弱不能成軍。惟王翊一軍,蔓延於四明八百里之內,設為五營、五內司。王江則專主餉,勸分富室,單門下戶安堵如故。履畝而稅,人亦無不能樂輸者。平時不義之徒,立致重典。異時巡方訪惡徒為故事;翊所決罰,人人稱快。浙東列城,為之晝閉。胥吏不敢催租縛民,惴惴以保守一城為幸,皆薦陳忱講解。翊計天下不能無事,待之數年,庶可以為中原之應也。自上虞出,東徇奉化。北師方攻吳奎明,奎明力不支而遁;北師追奔至河泊所,翊猝遇之而戰,北師大敗。
六月,上駐蹕建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王江戶部主事左副都御史。宗羲上言:諸營文則自稱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稱將軍、都督,未有三品下者。主上嘉其慕義,亦遂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張大,僅授御史。御史在承平時,固為顯要,而非所論於今日。諸營小或不及百人,大亦不過王翊一部;今品級懸殊,以之相陵,恐為未便。大學士劉江春、禮部尚書吳鍾巒,皆以為然。定西侯張名振,持之不肯下。
初,諸營迎表,皆因名振以達,獨翊不關名振。名振不樂曰:俟王翊之來,吾為上言之也。翊朝行在,睹其軍容,陞右僉都御史。翊曰:吾豈受定西侯鈐鍵哉?山海久不寧,有為北人謀者曰:此皆失職之人所致。苟招撫而官之,無有不願解甲者矣。會稽人嚴我公知之,偽為告身銀印,曰請自隗始。遂俾以都御史,招撫山海。湖州柏襄甫、會稽顧虎臣,皆降。我公將渡海,發使者入四明山中,翊之前營黃中道曰:嚴我公動搖山海,寧可使之達行在哉?烹其使,分羹各營,敢受招撫者視此。我公踉蹌遁。
庚寅三月,翊朝行在,陞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拔虎山。九月,北帥將攻舟山,惡翊中梗,金帥由奉化入、田帥由余姚入,會師大蘭山,帳戶三十里;遊騎四出,以搜伏聽者。翊避之於海。馮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鶴頂山,為其降將所致,害於寧城。
辛卯七月,翊還山中,所留諸將降殺且盡。二十四日,大星墜地,野雄皆鳴;為團練兵執於北溪。過奉化,賦絕命詩。入見海道,海道欲觀絕命詩,授筆於翊。其詩結句:平生忠憤血,飛濺於群鹵。書畢,引筆以撾海道面而出。北師將會定海,繫翊以待。每日從容束幘,掠鬢修容;謂北人曰:使汝曹見此漢官威儀也。
八月十三日,北師畢集,陳督訊之,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敗利鈍,天也。汝又何知?劉帥注矢射之中肩、田帥中頰、金帥中脅,翊不稍動,如貫植木。絕其吭,始仆。從翊者二人,掠之則跪而向翊。北人見之,皆為泣下;曰:非獨王公之忠也,乃其從者亦義士也。
王江之母,為金帥所得,以招江。江削髮為僧,見金帥於杭,問訊而已。安置省城,母以天年終。江買一妾,其妻日夜勃谿,鄰居無不厭之。江憐妾而黜遣其妻,妻攘袂數江,登車而去,聞者莫不薄其為人。一日,江出,鄰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反,始知向者以術脫其妻也。江既得逸,遂與張名振引師入長江,登金山,遙祭孝陵,題詩痛哭。丙申,江復與沈調倫聚眾四明山,聲勢寖衰。調倫見獲被害,江亦病創而卒。自此十有九年,山中無事。
甲庚冬,復嘯聚半載而平。然皆偷驢摸犢之賊,徒為民害。其父殺人報仇、其子行劫,浸失其傳矣。
史臣曰:四明山本非進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橫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之意;不意後遂踵其陳跡,割裂洞天。雖然,王翊之死,於田橫何遜!
·沙定洲之亂(行朝錄之九)
沙定洲,雲南蒙自土司也;父源。崇禎間,與阿迷普名聲同調征水西。名聲妻,沙源女也;無子,江右賈人萬某有女,故倡也,名聲嬖之,遂娶焉,生子祚遠。已而名聲、祚遠俱死,歸於沙氏,破數家;最後,及妻定洲。定洲之年,與其子祚遠相若也。定洲遂兼有蒙自、阿迷二司,以萬氏為謀主;日告訐諸土司,以兵掠之。滇中撫按與黔國公沐天波,不能審其曲直。兵勢既盛,遂輕國公,以為可取而代也。
乙酉,與武定土司吾必奎、吾安世約,汝以武定叛,黔國必調我兵合攻,諸司莫敢難我者;必奎如約。黔國發諸司兵,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赴之。至則必奎已擒,定洲大失望。會黔國家奴阮韻嘉、徐中和有異志,參將張國用、都司袁士宏亦怨黔國。二憾密告,定洲許為內應。當是時,諸生于錫朋、饒希之用事於黔府,恣為不法,大橫。兵官李天植征武定回,有二妹殊色,錫朋奪之。天波既犒定洲軍,疏題參將。十二月朔日食,天波不受謁。二日,定洲入謝;阮奴伏甲於內、沙兵譟於外,以誅于錫朋為名,縱火沐府。天波持印踰垣出走,母陳太夫人、配焦夫人、弟天澤、天潤皆遇害。定洲劫巡撫吳兆元具題,言沐天波叛,沙定洲起兵定之;應以定洲代天波,鎮守雲南。兆元不可;拘之別室,奪其印以偽疏入告福克。定洲遂行府事。
丙戌春,發兵圍天波於楚雄。天波走永昌,以道臣楊畏知留守。而四將軍之師自黔入滇,定洲大懼,截軍彌勒,陳隔泥關。四將軍以兵五萬突之,沙兵大敗。四將軍者,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奇能也;皆獻賊部曲。張獻忠伏誅,去偽號,欲迎黔國以輔王室。既入曲靖,值思文皇帝遣太監孫興祖調沙兵入衛;四人謂興祖曰:『朝廷遠不知滇事始末,今若徵之,是獎亂也。不如討平沙逆,迎還沐爵,使之引兵東向』。興祖然之。傳檄至雲南,定洲殺故大學士王錫袞以宵遁。
丁亥四月十八日,城中人執阮韻嘉、袁士宏檻送楚雄,伏誅。二十四日,孫、李諸軍入城,秋毫不犯。定洲據省,凡五百五十日。五月,李定國帥師向臨安;庚申至壬戌,拔之。改阿迷曰開遠、蒙自曰樂新。遣使至楚雄、永昌,楊畏知猶以流賊目之。六月,四將軍入迤西,畏知迎戰被執;四將軍解其縛,坐之上坐,以為同獎王室,非有他也,俾作書通意於天波。七月,土司龍在田、許名臣來降。八月十八日,兵入鶴慶,又分兵入麗江,土知府木懿迎降。天波得畏知書,猶不敢信;遣其子顯忠至營曰:『但得守永昌足矣,不敢復望故位』。劉文秀謂諸人曰:『沐世子來,猶沐國公來也;請以國公禮禮世子』。世子歸,以二十騎送之,悉返所得沐國世寶,天波大喜過望。二十騎中,有兩人歷階而上,顯忠視之愕然;謂其父曰:『此即撫南劉將軍及王將軍某也』。天波乃同兩將軍還滇都,車裂于錫朋、徐中和以謝國人。文秀引兵討佴革竜。
佴革竜者,定洲之老巢也。有九山最險,硐名溪烏,其外巢也;大莊夷目黑老虎據之。其戰也,口啣雙刃,手舞大刀,所向無前。文秀圍之,久不下;定國益師往,誅黑老虎。十月四日,硐人多出降;破之,執萬氏、定洲以歸,磔之。
史臣曰:沙亂由於萬氏,滇人疑其為夏姬;及獻俘,魋墨奇醜,莫不大笑。嗟乎!亡國者,何必褒姒、驪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