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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香石诗序(清)姚莹

  嗟乎!白古豪杰之士成名于天下后世者,岂必其生平之所自命哉。夫人之一身,有子臣弟友之责,天地民物之事,至没世后,举无一称[2],而独称其文章,末矣。文章之大者,或发明道义,陈列事情,动关乎人心风俗之盛衰,乃又无一称,而徒称其诗[3],抑又末矣。然而李、杜、白、陆[4],竞以诗人震耀今占,称名之伟,如日月江河者,何也?则不惟其诗,惟其人也。此三四公者,方谓天地间所责于吾身[5],甚众且巨,将汲汲焉求以任之[6],不得以而以诗名,岂彼之所自命为豪杰者乎!惟自命不在此,而卒迫之不得不出于此,然后以其胸中之所磅礴郁积者,一托于诗以鸣其意。其蓄之也厚,故发之也无穷;其念之也深,故言之也愈切。诵之渊然[7],而声出金石满天地[8];即之奕然[9],而光烛千丈辟万夫[10];思之愀然,聆之骇然[11],而泣鬼神,动风雨。夫非其声音文字之工也,是其忠义之气,仁孝之怀,坚贞之操,幽苦怨愤,郁结而不可伸之志所存者然也。惟然[12],故观其诗,可得其人;其人虽亡,其名以立。今世之士,徒取其声音文字而揣摹之,辄鸣于人曰:吾以诗名。其与古人之自命,不亦远哉?宋元以来,工诗者奚啻千百[13],而赫然见称于世,无几人也,亦可以思矣。本朝诸公,自阮亭标举神韵[14],归愚讲求格律[15],后学奉之如规矩准绳,可谓盛矣,然皆以诗言诗。吾以为学其诗,不可不师其人,得其所以为诗者,然后诗工,而人以不废。否则,诗虽工,犹粪壤也。无怪其徒具形声,而所自命者不存也。

  粤中言诗,近日后起者三人,曰谭康侯[16]、张南山[17]、黄香石。康侯,吾尝读其诗,爱其人而未之见;南山则谆笃自好[18],方力于治经,余尝序其诗矣。香石与二子齐名。嘉庆十六年[19],余在学使程公署,见所著论《诗话》、《罗浮小志》、《云泉随札》,心识之。越二年,乃相识于白云山中[20],见访以世务之大[21]。夫香石平生所自命,虽不知较古人若何,意其讲求世务,隐然有人心世教之忧,不可谓非有心之士。余行矣,留此说以质香石[22],无亦有窈然深思[23],穆然高望者乎?

  注释:

  [1]黄香石,一字子实,广东香山人。[2]称:称道。[3]徒:只,但。[4]李、杜、白、陆: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5]方:正。所责于吾身,所给予吾身之责。[6]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7]渊然:深远。[8]声出金石满天地:诵其诗好象金石乐器发出铿锵的声音充满天地。语出《韩诗外传》:“原宪乃徐步曳杖,歌商颂而反,声满天地,如出金石。”[9]即:接近。奕然:盛大。[10]辟:辟易,惊退。“辟万夫”形容其光焰之盛。[11]聆:听。[12]惟然:惟其如此。[13]奚啻:何止。[14]阮亭:王士祯,原名士禛,死后因避雍正讳,改称士正,乾隆时诏命改士祯,宁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王为请代著名诗人,所作多写日常琐事、个人情怀以及山水风月,生前颇负盛名,影响很大。著有《带经堂集》,自选诗集名《渔洋山人精华录》。论诗创“神韵”说,强调“兴会神到”,追求“得意忘言”,以清淡闲远的风神韵致为诗歌最高境界。[15]归愚:沈德潜,清代诗人,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吴县)人。乾隆进士,曾任内阁学土兼礼部侍郞。论诗讲求格调,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所作诗多歌功颂德之作,少数篇章对民间疾苦有所反映。著有《沈归愚诗文全集》。又选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等书。[16]谭康侯:清广东阳春人。[17]张南山:名维屏,一字子树,清广东番禺人,嘉庆举人,官至知府,著有《听松庐文钞》等。[18]谆笃:谆厚诚实。[19]嘉庆十六年:1811年。[20]白云山:在广东省广州市北郊,主峰摩星岭常为白云所遮,故名。[21]世务:当世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大:重要。[22]质:质正。[23]无:语助词:无义。

  此文表现了姚莹对文学的基本看法。他认为诗歌创作并不在“声音文字之工”,只有在心中所蓄不得不发时,才能写出好诗,才能“观其诗,可得其人;其人虽亡,其名以立”。“以诗言诗”,把诗歌创作作为外在形貌的因袭模拟,“诗虽工,犹粪壤也”。作者关于诗歌的这些观点,在桐城派作家中与戴名世的观点是一致的,但发挥得更充分、更透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