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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选序张惠言

  叙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1)之音以制新律(2),因系(3)其词,故曰“词”。《传》(4)曰:“意内而言外(5)谓之词。”其缘情造端(6),兴于微言(7),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8)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9)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10)以喻其致(11)。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12),骚人之歌(13)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14),其声哀,放者(15)为之,或跌荡靡丽(16),杂以昌狂俳优(17),然要其至者(18),莫不恻隐盱愉(19),感物而发,触类条鬯(20),各有所归(21),非苟为雕琢曼辞(22)而已。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23),其后韦应物(24)、王建(25)、韩翃(26)、白居易(27)、刘禹锡(28)、皇甫松(29)、司空图(30)、韩偓(31),并有述造(32)。而温庭筠(33)最高,其言深美闳约(34)。五代之际,孟氏(35)、李氏(36),君臣为谑(37),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38)者,往往绝伦(39),亦如齐、梁五言(40),依托魏、晋,近古然也。

  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41)、苏轼(42)、秦观(43)、周邦彦(44)、辛弃疾(45)、姜夔(46)、王沂孙(47)、张炎(48),渊渊乎文有其质焉(49)。其荡而不反(50),傲而不理(51),枝而不物(52),柳永(53)、黄庭坚(54)、刘过(55)、吴文英之伦(56),亦各引一端(57),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58)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59),不务原其指意(60),破析乖刺(61),坏乱而不可纪(62)。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63),元之末而规矩隳(64)。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65),互有繁变(66),皆可谓安蔽乖方(67),迷不知门户者也。

  今第(68)录此篇,都为(69)二卷。义有幽隐(70),并为指发(71)。几以塞其下流(72),导其渊源(73),无使风雅之士惩于(74)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

  嘉庆二年(75)八月,武进张惠言。

  注释:

  (1)《乐府》—汉武帝时设立“乐府”(音乐机构),任务是制定庙堂乐章,采访民间歌曲。后来歌曲这一部分被称为《乐府诗》。(2)以制新律—创制新的音律。(3)系—联缀。(4)《传》—指汉朝放慎著的《说文解字》。训释经义叫传,这里借作训释字义的经典著述。(5)意内而言外—《说文解字》给“词”字下的定义。清朝文字学家优玉裁解释这句说:“意主于内而言发于外。”(6)缘情造端—邻居情感而进行创作。缘,随循。造端,发始,这里指词的创作。(7)兴于微言—用精微的语言起兴(歌咏)。兴,情感借物而发称“兴”。(8)极命—极端称道,意思就是歌咏的重点所在。风谣—民间歌谣。里巷—民间。(9)幽约怨悱(匪fěi)—指情感上的隐忧郁结。悱,不易表达的样子。(10)代徊要眇(妖秒yāo—miǎo)—婉约精妙。眇,通“妙”。(11)以喻其致—用来形容描摹它的意态。喻,比喻,开导。致。风致,情致。(12)比、兴—都是《诗经》的创作手法。比,以甲喻乙。变风—《诗经国风》里从《邶风》至《豳风》一百三十五篇称为“变风”。这一部分诗讽喻性较强。因对“正风”言,故称“变风”。(13)骚人之歌—诗人的歌唱。骚人,即诗人。屈原作《离骚》,后因称诗人为骚人。(14)小—小道。汉朝扬雄认为诗赋小道,壮夫不为。表示比起经传来,这是微不足道的东西。(15)放者—放逸的人。放,放纵而不检东。(16)跌(替tì)荡靡丽—放浪浮华。(17)昌狂俳(排pái)优—狂放游戏的语言。昌,同“猖”。俳优,宫廷里演戏作乐的人,这里借作象这类人所说的谑言戏语。(18)要—大抵。至者—美好的作品。至,至善至美。(19)恻(测cè)隐盱(虚xū)愉—以感动的态度对待悲欢哀乐之情。恻隐,对不幸表示同情。盱,忧愁。愉,欢乐。(20)触类条鬯(畅chàng)—遇到各种现象都能畅达地表达出来。鬯,同“畅”。(21)归—附,依归。(22)苟为—勉强作出。曼辞—形式华美的辞语。(23)李白为首—李白,字太白。据传他曾作《菩萨蛮》、《忆秦娥》二词,被称为“百代词曲之祖”。(24)韦应物—著有《调笑令》等小词。(25)王建—字仲初,著有《三台令》等小词。(26)韩翃(宏hóng)—字君平,著有《章台柳》词。(27)白居易—字乐天,著有《忆江南》等词。(28)刘禹锡—字梦得,著有《杨柳枝》等词。(29)皇甫松—字子奇。淞,应作淞,一作嵩。(30)司空图—字表圣,著有《杨柳枝》等词。(31)韩偓(握wò)—字致尧,著有《生查子》等词。(32)井有述造—都有创作。(33)温庭筠(云yún)—一字飞卿,词作见于《花间集》,以上自李白至温庭筠都是唐朝作家。(34)闳(宏hóng)约—蕴蓄宏富,文辞精约。(35)孟氏—五代后蜀皇帝孟昶,善于作词。著有《木兰花》等词。(36)李氏—五代南唐皇帝李璟(井jǐng)、李煜(玉yù,李后主)父子,都不得是杰出的词人。(37)谑—戏谑。这里指他们君臣以词戏嘲或唱和的故事,表示当时词风之盛。(38)工—出色行当。(39)绝伦—超出同时代的作家。伦,类。(40)五言—五言诗。(41)张先—字子野,词集名《安陆词》。(42)苏轼—字子瞻,词集名《东坡乐府》。(43)秦观—字少游,词集名《淮海居士长短句》。(44)周邦彦—字美成,词集名《清真集》。(45)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词集名《稼轩长短句》。(46)姜夔—字尧章,词集名《白石道人歌曲》。(47)王沂孙—字圣与,词集名《花外集》。(48)张炎—字叔夏,词集名《山中白云词》。(49)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很深地能以形式配合内容。文,形式。质,内容。(50)荡而不反—放荡而没有约束。荡,同“荡”。反,同“返”。(51)傲而不理—傲兀而不整齐。(52)枝而不物—散漫而不严密。物,指事。这里借用《诗经》“有物有则”一语,兼指法则。(53)柳永—字耆卿,词集名《乐章集》。(54)黄庭坚—字鲁直,词集名《山谷词》。(55)刘过—字改之,词集名《龙洲词》。(56)吴文英—字君特,词集名《梦窗词》。之伦—这些人。以上自张先至吴文英都是宋朝词人。(57)各引一端—各人发挥一个方面。(58)前数子—指前面提到的张先、苏轼等词人。(59)弥以驰逐—更加追求这些偏向。(60)不务原其指意—不用心探寻了解他们本来的意图。务,力求达到。原,察究。指,同“旨”。(61)破析乖剌—割裂违背,指歪曲前人的意图。(62)纪—整理。(63)正声绝—真正的作品绝迹了。(64)规矩隳(灰hūi)—作品的规矩被破坏了。(65)谅其所是—推想他们认为正确的。(66)繁变—增加和变化。(67)安蔽乖方—安于所蔽和违背正道。(68)第—按照次序。(69)都为—共计。(70)幽隐—不明显的地方。(71)指发—指点发明。(72)几以塞其下流—大概可以阻挡邪风。下流,指词风的不正,与“上流”对称。(73)导其渊源—意思就是说:指出词的源流所在,使它走上正道。(74)惩于—有鉴于(含有警戒的意思)。(75)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嘉庆,清仁宗的年号。

  [作者介绍]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江苏武进人。清嘉庆嘉庆四年(1799)进士,任实录馆篡修,后官编修。著作有《周易虞氏义》、《茗柯诗文集》等。他在文学观点上很看重作家的品德修养,他说:“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言行纯洁一致),岂足为第一流哉!”

  张惠言在散文和诗词方面,都有较大的建树。他是阳湖派古文和常州词溜须拍马的创始人,对于清代中叶以后文学的发展,有相当广泛的影响。

  [说明] 清代初期的词,主要走的是南宋姜夔、张炎的路了。讲究选字练句,合律典雅;风格上要求清秀、婉约。由于浙江秀水人朱彞尊大力提倡这一派的词,并选《词综》一书贯彻他的主张,在当时词坛占据统治地位,便名为“浙派”。这一派词发展到清代中、后期,内容趋向空虚狭窄,毫无生气,出现很大流弊。张惠言看到这点,力图挽回颓风,于是另选唐、宋两代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名为《词选》,去取较为严格。

  《词选序》就是说明他对词的看法的一篇重要文字。在这篇序里,张惠言首先肯定词在文学上的地位,不是“小道”。他引《说文》“意内而言外”一语来说明词的含义原是要求有深厚的寄托,它的内容应当是“道贤人君子幽约怨剧不能自言之情”,它的艺术应当是“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词也就能够“与诗赋之流而同类而讽诵了”。他的这些主张就是针对浙派倡导“清空”“醇雅”的一偏之见而发的,这对当时和后来的词风都有一定的影响。

  《词选》对于词人的选择很苛刻,有些著名词人如吴文英也不能入选。序中表达了选者对唐、宋词人的评价:推崇温庭筠对词的贡献;把豪放派的苏赋、辛弃疾与婉约派的周邦彦、姜夔等并列,称赞他们“渊渊乎有其质焉”;批评柳永、吴文英等人“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的缺点。这在当时都是比较深刻的独到见解。

  常 州 词 派

  常州词派是继阳羡派,浙西派以后起而代之的词派,创立于嘉庆,大倡于道光,影响所及,直到现代。创始人是张惠言、张琦兄弟。以后,周济继承并发展了张惠言的词论,完成了常州派词学理论从框架到系统的演进过程,为常州词派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常州词派的中坚人物有:恽敬、钱季重、丁履恒、陆继辂、左辅、李兆洛、黄景仁以及后继者董士锡、周济、谭献、陈廷焯、况周颐等。

  常州词派,以其词学理论著称于世。其词论代代相传,并且后来居上,后出转精。形成了特色鲜明的词学理论体系。

  常州派词论,开山祖是张惠言。他在《词选序》中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词学主张。这是一篇纲领性的词学论文。清江顺治《词学集成》卷一评论说,张惠言词论“高出流辈,发前人所未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论说“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

  竹垞,是朱彝尊的号。他创立的浙西词派在康熙、雍正年间曾领袖词坛,直至乾隆、嘉庆时还颇有影响。浙西词派的宗旨是标举醇雅,推崇甫宋姜夔、张炎。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说:“世人之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及其变,姜尧章(夔)氏最为杰出。”他认为姜夔、张炎代表了南宋醇雅的词风。朱彝尊最讲究声律词藻,偏重形式技巧。他在《紫云同序》中说:“词则宜于宴嬉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而不废也。”“歌咏太平”,即歌咏所谓“康乾盛世”。浙西派是伴随着“康乾盛世”而风靡词坛的,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国势由盛转衰,社会动荡不宁,忧患意识笼罩朝野。浙西派“歌咏太平”的醇雅词风衰颓,流弊日渐暴露。金应圭在《词选后序》中说:

  “近世为词,厥有三蔽:……揣摩床第,污秽中篝,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未,分言析字,诙嘲则徘优之未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

  金“序”历数当时同家之失,指出上述“三蔽”,足使词风颓废,词格日卑。这是浙西派后期词论家力纠其弊而无法改变的。因此,“塞其下流,导其渊源”的常州词派应运而生了。

  常州派词论,推尊词体,上比风骚,以比兴寄托为作词与说词的方法,主张“意内言外”,以深美闳约为准的,既开途径,又标宗旨,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全应圭于《词选后序》归纳为“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三个要点。清末张尔田在《疆村遗书序》中评论说:“张皋文氏起,原诗人忠爱悱侧,不淫不伤之旨,《国风》十五导其归,《离骚》二五表其洁,剪摘孔翠,澡渝性灵,崇比兴,区正变,而后倚声者人知尊体。”金应圭、张尔田均明确指出,张氏《词选》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诸要点,是常州派词论的开派绪论,后世各时期的常州派词论家均把它奉为家法。

  张惠言是在常州的学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学者和作者,其经世意识和政治意识都比较强烈。他生活在"康乾盛世"以后的乾嘉年间。这时候的大清帝国,国势退落,衰象日显。张惠言期望克除社会积弊,达到“民富国强”,他对于文人埋首书卷、不问世事,或专意繁琐考据而迷失大义的积习不满,要求学问与世用相结合。他在《毕训咸咏史诗序》中说:“古之为学,非博其闻而已,必有所用之;古之为文,非华其言而已,必有所行之。”张惠言论词重“意”正是他上述处世态度的反映。其目的是为了增强词的思想内容发挥词的政治教化功能,以尊词意而尊词体。

  号称词学中兴的清代,主要流派是浙西、阳羡(宜兴)、常州三派。浙西派标举姜(夔)、张(炎)醇雅清空,以朱彝尊、厉鄂为代表,康熙、雍正年间曾盛极一时;阳羡派崇尚苏(轼)、辛的豪放,以陈维崧为领袖,也曾风靡当世。然而,浙西派的末流,因一意讲求醇雅清丽而逐渐流于浮薄空疏;阳羡派的末流因一意讲求激昂豪放而逐渐流于叫嚣粗率。而且,浙西、阳羡两派始终没有建立起完善的理论体系。常州词派则于前两派逐渐衰敝之际乘时而起,而且以其有系统的词学理论著称于世,成为清代词作、词论一大宗支。嘉庆、道光以后,词人、词论几乎无不在常州派的影响之下。光绪年间,江阴缪荃荪编辑《国朝常州词录》三十一卷,收常州词人498家词3110首,还不包括非常州籍的常州派词人及其作品,可见常州派声势之盛。

  常州派词论从张惠言、张琦兄弟编辑《词选》一书起,“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既开途径,又标宗旨,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董毅编《续词选》,周济编著《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辨》及《宋四家词选》、常州派词论得以修正、补充而发扬光大。以后,如:宋翔凤的《香草词自序》、丁绍仪的(听秋声馆词话》、蒋敦复的《芬陀利室词话》、江顺治的《词学集成》、谭献的《复堂词话》、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沈祥龙的《论词随笔》、张德瀛的《词微》以及况周颐的《惠风词话)等,无不受常州派词论的影响,他们也乐意自称“常州派”。晚清词坛大家王鹏运、朱祖谋等也都自认为常州派。所以龙榆生曾评论说:“常州派继浙派而兴,倡导于武进张皋文(惠言)、翰风(琦)兄弟,发扬于荆溪周止庵(济),而极其致于清季临桂王半塘(鹏运)、归安朱疆村(祖谋),流风余沫,今尚未全衰歇。”可见常州词派影响之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