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君轩记(清)王国维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1]。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2],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3]。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4],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如宋之文与可[5]、苏子瞻[6],元之吴仲圭是已[7]。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8]、文徵仲诸家画竹[9],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壬子九月[10]。
注释:
[1]渝:变更。[2]淇澳:见《诗经卫风 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奥亦作“淇澳”:淇水曲岸。[3]慊(qiè):满意。[4]王子猷:《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巅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因以此君为竹的代称。此文中“此君轩”即用王子猷典故。[5]文与可:文同(1018—1079),字与可。宋代画家。善画墨竹。[6]苏子瞻:苏轼(1036—1101),字子瞻。善画竹石。[7]吴仲圭:吴镇(1285—1354),字仲圭。元代画家,善画山水花竹。[8]夏仲昭:夏㫤(1388—1470),字仲昭。明代画家,善画墨竹。[9]文徵仲:文徵明(1470—1559),字徵仲。明代画家。[10]壬子:1912年。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一字伯隅,号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1898年去上海,在改良派报纸《时务报》任书记、校对,接受新学和西学的影响,并参加罗振玉主办的上海东文学社,从日本人学外文及理化等知识。1901年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第二年因病回国,致力于哲学研究和著述。1906年到北京,开始研究宋词元曲。此后在学部名词馆任职。1911年随罗振玉到日本京都,研究甲骨文、金文和汉简。1916年回上海编辑《学术丛编》杂志,1918年兼任仓圣明智大学教授。1923年应召为清故宫南书房行走,食五品俸,为溥仪赏识。1924年11月溥仪被遂出宫,王国维视为耻辱,“常欲自杀”。1925年任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1927年6月2日上午自投颐和园昆明湖而死。
王国维在哲学、教育、文学、史学、文字学和考古学等方面都有卓越研究成果,著述颇多。合集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共43种,104卷,商务印书馆版。另有《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
本文选自《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这是作者为日本人川口国次郎的此君轩而作的记文。文章先描述了竹子“与君子为近”的品性,说明古代君子爱竹的原因;再层层推论“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从而落笔到此君轩的由来。全文推物及人,歌颂了古代君子的志节情趣。虽题为轩记,却写得委婉含蓄、寓义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