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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仙都峰记(清)袁枚

  或告余曰:“子从雁宕归[1],则永嘉之仙岩[2]、缙云之仙都峰,均可游焉。”余谨识之。误记仙岩为归途之便,舟行十里,方询土人。曰:“南北殊路矣。”心为缺然[3]。及至缙云,以仙都谋之邑宰[4],有难色,以溪涨辞。余遂绝意于游。

  行三十里,止黄碧塘。日已昳,望前村瓦屋鳞列,从隶曰:“此虞氏园也,盍往小憩?”如其言,园主迎入茗饮,未暇深语,仍还旅店。将弛衣眠,闻门外人声嘈嘈,则虞氏昆季,曰:“别后见名纸,先生即袁太史乎?”曰:“然。”乃手烛上下照,唶且骇曰[5]:“我辈幼读先生文,以为国初人,年当百数十岁。今神采若斯,是古人复生矣。愿须臾留,明日陪游仙都。”余未及答,而少者卷帐,长者捧席,家僮肩行李,已至其家,折塈张饮[6]。

  次日,厨具馔,里具车,导入响岩。石洞隆然,叩之应声。有小赤壁,有鼎湖,草树卉歙[7],高不可上。仙榜岩雉堞横排[8],可书数百姓名。旸谷为溪水所啮,非梯莫登,仅遥瞩,于大方石上有宋嘉定磨崖[9],及王十朋诗[10],约略可识。未一日,而仙都之游毕,仍宿虞氏家。

  嘻!是游也,非虞氏主之,则仙都不可游;非从隶有请,则不诣虞氏;非日尚晏温[11],或有雨,则从隶虽请亦不往;非具生纸以名通[12],则虞氏亦不知我为何人。我之当游仙都,仙都之当为我游,天也,非人也。然仙岩咫尺可游,而于意外得之。仙都心已决舍,万不能游,而于意外得之。一游也,无大关系,而世事之舛如是[13],其它何可类推哉!亟记之,以志遭逢之奇,以表虞氏好贤之德。主人名沅,字启蜀,为唐水兴公之后人[14]。

  注释:

  [1]雁宕:即雁荡山,在浙江温州市北。[2]永嘉:古郡名,即今温州地区。仙岩:在瑞安县北,以瀑布、深潭出名。仙岩在温州南,袁枚返程往北走,故下文有“南北殊途”的话。[3]缺然:不足。[4]邑宰:知县。[5]唶:感叹。[6]折塈张:打断休息,备酒宴款待。[7]卉歙:《汉书》司马相如《上林赋》“浏莅卉歙”,王先谦补注云:“犹呼吸也。”[8]雉堞:城墙。此指仙榜岩如城墙般展开。[9]嘉定:宋宁宗年号(1208-1224)。摩崖:在山崖石壁上所刻的文字。[10]王十朋:字龟龄,乐清人。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状元,官至龙图阁学士。著有《梅溪集》。[11]晏温:天气晴朗暧和。[12]生纸:质地粗糙的纸。[13]舛午:相违背、抵触。[14]永兴公:唐代著名书法家虞世南,馀姚人,封永兴公,卒谥文懿。

  乾隆四十七年(1782)春,袁枚以67岁高龄,南游天台、雁荡等名胜,回程时游缙云仙都峰,作了这篇记文。

  文章以悬念展开:有意游仙岩,仙岩没游成;专程访仙都,被县令泼了冷水,于是游兴索然。佒佒而归。没想到忽然遇上个不相识的人,柳岸花明,又游了山,又交了忘年友。于是袁枚只用了百把字写仙都峰的景致,而着意于感叹人生“遭逢之奇”,文章从游记变成了一篇抒情的散文。袁枚的文章就是如此出人意表。

  袁枚成名很早,年青时所作八股文又被人当作范文刻发,所以很多人都把他与康熙间硕儒看作同辈,这篇记文中的虞沅就是如此。一位老人,遇到这样带有喜剧色彩的误会,心中自然高兴;与之对比,山水的乐趣退后了,文章便浸透在感叹人生遭遇不可预测的喜悦中。袁枚同时还作有《赠缙云虞启蜀秀才四首》诗,记这段雪泥鸿爪,在序中也详细叙述了邂垢虞沅的经过。诗第三首说:“闻名当作古人讹,道我年将百岁过。自笑阳休虽健在,相逢却也鬓霜多。”可与本文所写同参。

  仙都峰,在浙江省缙云县。地处括苍山北麓、好溪中段,山水逸秀,云雾缭绕,为著名风景区,有鼎湖峰、倪翁洞、芙蓉峡等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