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雷登海口避暑记(清)薛福成
英伦四面环海[1],水气和而得中,无严寒亦无盛暑。然邦人士之贵富者,咸以避寒暑远徙,一岁中恒四三月。而避暑必在新凉之后,当夫秋高日晶,天宇澄旷,去邑适野,舍业以游,西人名之曰换气。盖都会之中,人民稠密,居之久,则气浊神昏而百病生。必易一地以节宣之[2],则气清体健而百病却。此于养生要求,研之颇精,意不专在避暑也。其避寒之用亦然。
癸巳七月之杪[3],余从西俗避暑白雷登海口。海口为巨绅豪商必至之地,以海气养人躯体,尤善于郊坰清气也[4]。雷登在西南三百余里,乘火轮车,约五斗米顷[5],即至。邦人士营此胜区,罔惜财力[6],岁异月新。有穹林以翳炎阳,有幽园以栽名花,有徒入海中之新旧二堤,以待游者涵濡海气[7]。岸高也,则有升车以省纡绕。波平也,则有小舟以恣荡漾。堤上中下三层俱罗花木,可步可坐可纳凉焉。
余初来此,神气洒然,如鸟脱樊笼而翔云霄之表。所居高楼,俯瞰海漘[8],夜卧人静,洪涛訇豗[9],震耳荡胸,涤我尘虑。少焉风止日出,波澜不惊。西望辽夐[10],想象亚墨利加大洲[11],如在云烟杳霭中,未尝不觉宇宙之奇宽也。于是携侣扶筇[12],任意所之。见有驶电气车者,夷然登之[13]。风驰云迈,一瞬千步。制造之巧,逾于火轮。数百年后,其将行之我中国乎?俄而下车,步往长堤,听西人奏乐,披襟以当海风[14]。或遥睇水澨[15],而羡鸥鸟之忘机;或旁盼钓徒,而怜众鱼之贪饵。于斯之际,蠲烦涤嚣[16],心旷神愉。窃意世间所谓神仙者之乐,不是过也。晷移意倦,浩歌以归。归而倚枕高卧,亦得佳趣。梦中如游䆳古之世[17]。既觉,偶睎窗外[18],海景奇丽,皓蠗万里,恍睹金碧世界。盖日将西匿,倒景入海也[19]。无何[20],暝色已至,秉烛朗诵杜子美诗十余首[21],以畅余气。如是者旬余始返。其诸所访名迹尚多,不尽记。
余自春初期满未归,羁怀侘傺[22],悄焉寡欢。今而知天与人以自得之趣,随地可以领会,初无遐迩之别也。夫诚默体古君子素位而行之旨[23],将焉往而不乐哉!光绪十九年八月十三日记。
注释:
[1]英伦:英国。[2]节宣:调节、宣泄。[3]癸巳:即光绪十九年(1893)。杪:末尾。[4]郊坰(jiǒng):郊野。[5]约熟五斗米顷:大约煮熟五斗米的时间。[6]罔:不。[7]涵濡:滋润。[8]漘(chún):水边。[9]訇(hōng):大声。豗(huī):水相击声。[10]夐(xiòng):远。[11]亚墨利加大洲:美洲。[12]筇(qióng):竹杖。[13]夷然:愉快的样子。[14]当:承受。[15]睇(dì)斜视,流盼。水澨:水滨。[16]蠲(juān):清洁、除去。[17]䆳(suì)古:远古。[18]睎(xī):望。[19]景:“影”本字。[20]无何:不久。[21]杜子美:杜甫。[22]侘傺:失意而精神恍惚的样子。[23]诚:如果。默体:领会。素位而行:见《礼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宋朱熹注:“素,犹现在也。言君子但因现在所居之位,而为其所当为。”
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人。近代散文家、外交家。同治年间曾充曾国藩幕僚;光绪年间又为洋务派李鸿章幕僚,办理外交事务,1889年以左副都御史出使英、法、比、意四国,致力介绍西方科技政俗,主张变法维新。归国后升任右副都御史,不久病故。
他的文章仍有桐城派的余风,但不拘守桐城“义法”。其政论文多切中时弊,雄辩有力。又善于记叙,晚年所作《出使日记》记载在欧西的见闻,详实生动,在当时古文领域别开生面,今人读来,仍不乏清新之气。著作汇编为《庸庵全集》,其《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及续刻,近年又编入《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1985年出版。又有《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
本文选自《庸庵海外文编》卷四。白雷登,今译布赖顿。在伦敦南一百六十四里,为英吉利海峡的海滨胜地。光绪十九年(1893)八月,作者出使英国,曾到白雷登海口避暑。这篇游记描写了英国伦敦人避寒暑的风俗,以及作者在白雷登海口的所见所感。异域海口的新奇风景,与中国士大夫特有的自得情趣,交织成文,令今人读来,仍饶有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