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笺五(清)龚自珍
手教言是也[1]。人才如其画[2],岂不然?岂不然?此正人才所以绝胜[3]。彼其时,何时欤[4]?主上优闲[5],海宇平康[6],山川清淑[7],家世久长[8],人心皆定,士大夫以暇日养子弟这性情,既养之于家,国人又养之于国[9],天胎地息[10],以深以安[11]。于是各因其性情之近,而人才成[12]。
高者成峰陵[13],礁者成川流[14],娴者成阡陌[15],幽者成蹊径[16],驶者成泷湍[17],险者成峒谷[18],平者成原陆[19],纯者成人民[20],驳者成鳞角[21],怪者成精魅[22],和者成参苓[23],华者成梅芝[24],戾者成棘刺[25],朴者成稻桑[26],毒者成砒附[27],重者成钟彝[28],英者成珠玉[29],润者成去霞[30],闲者成丘垤[31],拙者成嵔嶵[32],皆天地国家之所养也,日月之所煦也[33],山川之所咻也[34]。
将日光之光,久于照而少休欤[35]?,将山川之气,久于施而少浮欤[36]?遂乃缚草为形,实之腐肉[37],教之拜起,以充满于朝市[38]。风且起,一旦荒忽飞扬[39],化而为沙泥。子列子有言:君子化猿鹤,小人化虫化沙[40]。等化乎[41]?然而猿鹤似贤矣[42]。噫戏[43]!噫戏!
注释:
[1]手教言:指对方来信所说的话。[2]人才如其画:人才就像人的面孔,各有不向。[3]绝胜:指众多。[4]“彼其时”二句:那人才众多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呢?[5]主上优闲:皇帝优游安闲。[6]海宇平康:天下太平康乐。[7]清淑:秀丽。[8]家世:家道世业。[9]国人:泛指这社会上的人。[10]天胎地息:指天地自然环境对人的培育生养。胎,孕育。息,生长。[11]以深以安:使人的性情又深厚又稳重。[12]“于是”二句:于是各自按着他信性情的接近,而形成各种人才。[13]高者:出众的。成峰陵:好像崇山峻岭。[14]礁(duì对):石臼,春米的工具。比喻勤奋不息。[15]娴:文雅。阡陌:田审纵横的小路。[16]幽:幽静。蹊径:深山小路。[17]驶:疾速。泷(lóng 龙)湍:急流。[18]险:阴险。峒(dòng 洞)谷:山洞峡谷。[19]平:平坦,心地宽广。原陆:平原大地。[20]纯:纯洁。[21]驳:驳杂。鳞角:游鱼走兽。[22]怪:机灵。精魅(mèi妹):妖精鬼怪。[23]和:和善。参苓:人参、茯苓。[24]华:同“花”,美好。梅芝:梅花、芝兰。[25]戾:暴戾。棘刺:荆条棘刺。[26]朴:朴实。[27]毒:恶毒。砒:砒霜,烈性毒药。附:附子,一种根茎叶均有毒的植物,可入药。[28]重:庄重。钟:古代的乐器。彝(yí 疑):古代的盛酒器。[29]英:精粹,精华。[30]润:和润,柔和。[31]闲:闲散。丘垤(dié迭)小土堆。[32]掘:笨掘。嵔(wèi zuì 畏罪):盘曲崎岖的山峰。[33]煦(xù 续):温暖,引申为“照耀”。[34]咻:同“呴(xù 续)”,呴嘘、呴濡,滋润培育的意思。[35]“将日月”二句:意思是日月之光,或者由于长入照射而要稍停一会儿吧。将,抑,或者。[36]“将山川”二句:意思是山川之气或者由于长久吹拂而要暂时飘浮离开吧。[37]缚草为形:扎草为人形。实之腐肉:里面塞满烂肉。[38]拜起:指礼仪。朝市:朝廷、市井。[39]荒葱:遥远。此言一旦风云变化,就会把那些假充人形的东西卷到遥远的天边。[40]子例子:即列御寇,著有《列子》。但今本《列子》没有这两句话。葛洪《抱朴子》说:“周穆王南征,三军之众,一朝尽仕,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龚自珍可能本此。“君子”指那些真正有贤德的人才。“小人”指“缚草为形、实之腐肉”的丑类。[41]等化乎:同样的变化吧。[42]“然而”句:然而化为猿鹤的似乎好一些。[43]噫戏:感叹词。
这是一篇论述人才问题的信,作者以近乎寓信的比喻形式,用浪漫主义艺术手法,论述了人才的产生,人才的不同特点,以及人才的对立面——小人的产生。
首先,作者认为人才的产生要有一不定期的客观条件,既要有自然条件:“天胎地息”,“日月之所煦,山川之所咻”;更要有必要的社会条件:士大夫“既养之于家,国人又养之于国”。人才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培养造就的。
接着,作者以瑰丽奇异的想象、丰富多彩的比喻,描绘了各种人才的特别,一口气道出了二十种不同人才的不同品格。虽然句式相同,但由于巧比妙喻,生动形象,不但不呆板,而且显得婀娜多姿,雄奇奔放。
最后论述小人的形成,指出他们的产生于阴暗的角落,无日月之照,少山川之咻;他们只有人之形,没有人之实,是“缚草为形,腐肉实之”的冒牌货。他们虽在是冒牌货,却发邪压正,喧宾夺主,斥真正有有的人才而“充满于朝市”。作者运用隐喻 的笔法,批判了清王朝对真正人才的压抑。
面对这种人妖颠倒,黄种毁弃,瓦釜雷鸣的黑暗现实,作者期望来一场变革的风暴,让那些冒充人形的无耻小人“化而为沙泥”,而真正的栋梁之才“化猿化鹤”。作者把自己对未来的希望,也寄托在这些“化猿化鹤”的“山中之民”身上。他在《己亥杂诗》中说:“少年《尊隐》有高文,猿鹤真堪张一军。”在他早年得意之作《尊隐》里,认为品德高尚、最有才能的是那些隐居的“山中之民”。他们受排斥,遭打击,“如京师,京师弗受也;非但费受,又裂而磔之。”而那些“丑类窳呰,诈伪不材,是辇是任。”他祈望出现变革的风雷,荡涤令人窒息的局面,呼唤造就新的人才:“九洲生气恃风雷,万马齐瘖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