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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博物院(清)王韬

  埃丁濮城中设有大书院[1],藏书数百万册,士人皆可入观,惟不能携取出外。每岁读书子弟约一千四百余人,学成名立而去者不知凡几。慕君维廉[2],前在上海传道者也,少亦尝肄业于院中。近以给假旋英,家在利的,距城约六七里,闻余至,因来相见,遂与同游,偕往书院。

  其日为考试期,掌院者于群学者中甄别其高下,取其优者立为牧师。其论学以论识各国之方言文字为长,而于腊顶、希百来上古之文,亦当贯通。知余为中国儒者,延往观试。翌日即以其事刊入报章,呼余为学士,一时遍传都下。

  按英例,各省书院皆于夏间给假之会齐考试,甄别高下,品评甲乙。列于优等者,例有赏赉[3],如银牌、银表、纸笔、书籍,各种均值重价,以示鼓励。顾所考非止一材一艺已也,历算、兵法、天文、地理、书画、音乐,又有专习各国之语言文字者。如此,庶非囿于一隅者可比。故英国学问之士,俱有实际;其所习武备、文艺,均可实见诸措施;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也。

  余偕理君、慕君游博物院。动植飞潜,搜罗毕备:凡奇珍异物、宝玉明珠、火齐木难之属[4],悉罗而致之。璀璨错杂,光怪陆离,无不瑰色内含,宝光外露。他若山岳之所蕴藏,渊海之所产贮,俱收并蓄,以供览观而备察核焉。院中有一几长丈余,黝黑滑泽,光可以鉴,叩之,其声铿然。慕君曰:“此何木也?”司院告以矿煤琢成,然谛观之,亦不能辨。其余凡石之自矿中出而内藏金银铜铁者,无不一一品第分别之。司院者皆一一指示,且曰:“闻今中国山东境内,其山矿产金甚夥。苟掘取之,国家可以致奇富,足用增课,于兵食国饷两有所济。惜官民皆疑以为多事也。”

  有埃及古棺,植土为之,而颇坚致,敛尸以白布周裹之,虽已历千年,而布色犹隐隐可辨。所有驼、鹿、象、豹,系三千余年以前之物,躯干高大雄伟,迥异寻常。有鲸鱼骨一具,悬于空中,其巨过于海舶十数倍。

  其最难制造者,为海中塔灯,用以远照行舶。四周皆用玻璃,一面则令发光至远,一面则令收光返照,此亦光学之一端也。所铸大炮,从尾入药,而用机器转铁以塞炮尾之门,既速且固。其法之便捷精通,无以逾此。炮膛内多用螺丝槽纹,使弹之去路径直不斜,能破空气阻力。倘我国仿此铸造,以固边防而御外侮,岂不甚美?惜不遣人来英学习新法也。司院为讲制炮之法,亦甚精微,并论子母炮各图说。余问以可有制御炮弹之术否?则笑曰无之;其谓以柔制刚之法,亦未必尽然。司院者长髯伟貌,议论风生,亦一博识之士。索余一名片,曰:“谨当宝藏之,为异日重见左卷[5]。”

  余之至埃丁濮也,主于纪君家。每莅访友人之舍[6],悉皆倒屐相迓[7],逢迎恐后。名媛幼妇,即于初见之顷,亦不相避。食则并席,出则同车,觥筹相酬[8],履舄交错[9],不以为嫌也。然皆花妍其貌而玉洁其心,秉德怀贞,知书守礼,其谨严自好,固又毫不可以犯干也。盖其国以礼义为教,而不专恃甲兵;以仁信为基,而不先尚诈力;以教化德泽为本,而不徒讲富强。欧洲诸邦皆能如是,固足以持久而不敝也。即如英士,虽偏在北隅,而无敌国外患者已千余年矣,谓非其著效之一端哉!余亦就实事言之,勿徒作颂美西人观可也。

  注释:

  [1]埃丁濮:爱丁堡。[2]慕君维廉:William Muirhead,英国来华的传教士。[3]赏赉(lài):赏赐。[4]火齐:宝石名。班固《西都赋》:“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木难:宝珠名。[5]左卷:应为左券,凭证的意思。[6]莅(lì)访:到访。[7]倒屐相迓(yà):形容匆忙相迎接。[8]觥筹:酒杯和酒令筹。[9]履舄(xì):鞋。履舄交错:形容宾客众多。

  本文选自《漫游随录》。同治六年(1867),香港英华书院院长理雅各返国,王韬被邀同往。因此,王韬成为较早游历欧洲的文化人,如其所言:“余之至泰西也,不啻为前路之导,捷足之登。”同治七年(1868)七月,王韬到达爱丁堡,游历了诸多文化名胜。“游博物院”就是写于当时的一篇游记。他看到了中国教育的不同之处:“英国学问之士,俱有实际”,重视有用的自然科学,而“弗尚诗赋词章”;他看到博物馆收藏的各种矿石,便借英人之口,感叹中国不能开掘矿产、使国家富强;看到英国铸炮的新法,便忍不住惋惜中国“不遣人来英学习新法”,“以固边防而御外侮”;接触到英人待客的风俗,也对英国的“礼义”、“教化”表露出赞许之义、当然,这些议论感慨,在当时是有美化“夷狄”之嫌的。所以,作者特别说明:“余亦就实事言之,勿徒作颂美西人观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