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论四(清)龚自珍
疱丁之解牛[1],伯牙之操琴[2],羿之发羽[3],僚之开丸[4],古之所谓神技[5]也。戒疱丁之刀曰[6]:多一割亦笞汝[7],少一割亦笞汝;韧[8]伯牙之弦曰:汝今日必志于山[9],而勿水之思[10]也;矫[11]羿之弓,捉僚之丸曰:东顾勿西逐,西顾勿东逐,则四子者皆病[12]。人有疥癣之疾,则终日抑[13]搔之,其疮痏[14],则日夜抚摩之,犹惧未艾[15],手欲勿动不可得,而乃卧之[16]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17]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耳[18]。何也?无所措术故也[19]。
律令[20]者,吏胥[21]之所守也;政道[22]者,天子与百官[23]之所图也。守律令而不敢变,吏胥之所以侍立而体卑[24]也;行政道而惟吾意之所欲为,天子百官之所以南面[25]而权尊也。为天子者,训迪其百官,使之共治吾天下,但责之以治天下之效,不必问其若之何而以为治[26],故唐、虞、三代之天下无不治。治天下之书,莫尚于六经[27]。六经所言,皆举其理、明其意,而一切琐屑[28]牵制之术,无一字之存,可数端[28]瞭也。
约束之,羁縻[29]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见而免冠[30],夕见而免冠,议处、察议之谕不绝于邸钞[31]。部臣工于综核[32],吏部[33]之议群臣,都察院之议吏部也,靡[34]月不有。府州县官,左顾则罚俸至,右顾则降级至,左右顾则革职至,大抵逆亿[35]于所未然,而又绝不斠画[36]其所已然。其不罚不议者,例之所得行者,虽亦自有体要[37],然行之无大损大益。盛世所以期诸臣之意,果[38]尽于是乎?恐后之有识者,谓率[39]天下之大臣群臣,而责之以吏胥之行也。一越乎是,则议处之,察议之,官司[40]之命,且倒悬于吏胥之手。彼上下其手[41],以处夫群臣之合乎吏胥者,以为例如是,则虽天子之尊,不能与易,而群臣果[42]相戒以勿为官司之所为矣。夫聚大臣群臣而为吏,又使吏得以操切[43]大臣群臣,虽圣如仲尼[44],才如管夷吾[45],直如史鱼[46],忠如诸葛亮[47],犹不能以一日善其所为,而况以本无性情[48],本无学术之侪辈耶[49]?
伏见今督、抚、司、道[50],虽无大贤之才,然奉公守法[51]畏罪,亦云至矣[52]。蔑[53]以加矣!使奉公守法畏罪而遽[54]可为治,何以今之天下尚有几微[55]之未及于古也?天下无巨细,一吏之于不可破之例,则虽以总督之尊,而实不能以行一谋、专一事[56]。夫乾纲,不贵端拱无为[57],亦论之似者也。然圣天子亦总其大端[58]而已矣。至于内外大臣之权,殆[59]亦不可以不重。权不重则气不振,气不振则偷[60],偷则敝。权不重则民不畏,不畏则狎,狎则变[61]。待其敝且变,而急思所以救之,恐异日之破坏条例,将有甚焉者矣[62]。
古之时,守令皆得以专戮[63],不告大官,大官得以自除辟吏[64],此其流弊,虽不可胜言,然而圣智在上,今日虽略仿古法而行之,未至擅威福也[65]。仿古法以行之,正以救今日束缚之病。矫之而不过,且无病,奈之何不思更法[66],琐琐焉,屑屑焉,惟此之是行而不虞其堕也[67]?圣天子赫[68]然有意千载一时之治,删弃文法,捐除科条,裁损吏议[69],亲总其大纲大纪,以进退一世,而又命大臣以所当为,端群臣以所当从。内外臣工[70]有大罪,则以乾断诛之,其小故则宥之,而勿苛细以绳其身[71]。将见堂廉之地[72],所图者大,所议者远,所望者深,使天下后世,谓此盛世君臣之所为,乃莫非盛德大业,而必非吏胥之私智所得仰窥。则万万世屹立不败之谋,实定于此[73]。
注释:
[1]疱(páo刨)丁:传说战国时代魏国一个宰牛技术十分高超的人。他曾于十九年中宰牛数千头,而刀刃仍非常锋利。见《庄子养生主》。解牛:宰牛。[2]伯牙:俞伯牙,春秋时代一个弹琴艺术高超的人,传说他能够用琴音表达自己意在高山、意在流水的心情。见《列子汤问》。操琴:弹琴。[3]后羿(yì艺):后羿,传说古代一个很会射箭的人。发:发射。羽:箭末的羽毛,这里代指箭。[4]僚:熊宜僚,春秋时楚国人。传说他很会耍弄弹丸,能将九颗弹丸接连抛到空中,让八颗凌空,一颗接在手上。见《庄子徐无鬼》。[5]神技:高超的技艺。[6]戒:警告。刀:这里指用刀。[7]笞(chī吃):鞭打。汝:你。[8]韧(rèn认):这晨指放松。[9]志于山,把心意寄托在高山。[10]勿水之思:不要想念流水。[11]矫:这里是拨动的意思。[12]四子:指上文疱丁等四个人。病:这里指无法施展技艺。[13]抑:按摩。[14]痏(wěi伟):疮。[15]艾:停止。[16]卧之:使他卧倒。[17]俾(bǐ比):使。[18]冥(míng明)心:死了心。息虑:停止考虑。置之:把它放下来。耳:语气助词,相当于“罢了”。[19]措:采取。术:办法。这一段,作者指出限制得太死,虽有神技也不能施展;束缚得厉害,虽有疥癣,也只能冥心算虑。这是比喻封建专制统治对人才的限制和束缚,表现了作者反对限制、束缚人才的思想。[20]律令:法律、条令。[21]吏胥(xū须):也叫“胥吏”。封建社会衙门里面管案件文牍的下级官吏。[22]政道:治国大计。[23]百官:这里指朝廷的大臣。[24]体卑:地位低下。[25]南面:面向南。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皇帝坐朝、大官坐堂都是南面而坐。[26]“为天子者”五句:在这里作者大胆地提出君臣共治天下的主张,反对君主对臣下的过分限制、束缚。迪(dí敌):启发引导。若之何:怎么样。[27]尚:超过。六经:儒家尊奉的六部典籍,即《诗》、《书》、《礼》、《乐》(已失传)、《易》、《春秋》。这里作者借“六经”来反对君主极权,但也吹捧了“六经”。[28]琐屑:琐碎。[29]羁縻(jīmí机迷):原指马笼头和牛缰绳,这里是束缚、牵制的意思。[30]免冠:摘下帽子。这里是指请罪、谢罪的礼仪。[31]议处、察议:清朝制度,官吏犯了“错误”要提交给吏部追究由吏部查察其情节轻重而议定其处分,轻的叫“察议”,重的叫“议处”。邸钞(dǐchāo抵钞):官方的简报,是朝迁用来刊登皇帝的命令和大臣的命令和大臣的春意以及其他政事的。又称“邸报”,清代称为“京报”。[32]部臣:总的大臣,即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长官。综核:统计核对。[33]吏部:专管考察官吏功过来确定其升降去留的部门。[34]靡(mǐ米):没有。[35]逆亿:事先作主观猜测。[36]斠(jiào叫):考察核实。[37]体要:规格要领。[38]果:竟然,难道。[39]率(shuài帅):统率,这里指聚集。[40]官司:官员。[41]上下其手:指玩法作弊,故意颠倒是非轻重。[42]果:果真,真的。[43]操切:控制。[44]仲尼:孔丘,字仲尼。[45]管夷吾: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的相。他协助齐桓公实行革新,使齐国富强,是先秦法家的先驱。[46]史鱼:史鱿(yóu尤):字子鱼,春秋时卫国大夫。孔老二称赞他为人“耿直”,是说他能死心塌地为奴隶主效劳。龚自珍也说“直”,是没有看清所谓“直”的实质。[47]诸葛亮:汉末三国时法家,帮助齐备统一西南,建立蜀国,担任蜀国的丞相。[48]怀情:指品德。[49]侪(有拼音chái柴)辈:这一班人。耶(yé爷):疑问语气词,这里带有感慨语气的反问。这一段,作者揭露当时朝廷对臣子的诸多约束和官署之间互相牵制的情况及其危害性,把大臣的无能,国家的衰败归罪于皇帝,有力地反驳了嘉庆在“谕旨”中企图推卸罪责的谬论。[50]伏:俯伏,这里是表示尊敬之词。封建社会时写文章向上反映情况,陈述意见,常用它开头。督:总督,总揽一省或几省军政大权的长官。抚:巡抚,仅次于总督的省级长官。司:清代每省设布政使司(管人事财政,俗称藩司)和按察使司(管司法,欲称臬司,臬音niè聂),都是总督、巡抚的下属机构。道:首以下的行政区域。道的长官称道员,管辖若干个州、府。[51]奉公守法:这里指死守儒家的“礼治”教条和“祖宗之法”。嘉庆皇帝颙琰在天理教起义后所颁发的“谕旨”中,就提出要官员们“守法奉职”,否则“天理难容”。这里作者是针对颙琰所鼓吹的“奉公守法”的儒家说教进行驳斥。[52]云:说。至:极点。[53]蔑:无,没有。[54]遽(jù巨):急速。[55]几(jī机)微:极小。[56]“天下无巨细”四句:作者在这里揭露了最高统治者顽固地奉行儒家路线,用儒家的反动教条,造成无数的精神强索束缚人,使人动弹不得,表达了作者对死抱住陈腐旧制度不放的官僚大地主顽固派的愤慨和要求革新的愿望。[57]乾纲:皇帝的职能。乾,是“八卦”里面第一卦的名称,代表阳,代表天,古代用来象征皇帝。纲,是纲纪,有管理的意思,这里引申为职能。[58]端拱无为:无所作为,无为而治。[59]大端:大的、主要的方面。[60]殆(dài待):恐怕。[61]气:气势,气派。偷:苟且,敷衍马虎。[62]敝:坏,糟。[63]“权不重则民不畏”三句,这是龚自珍主张加强地主阶级专政以防止农民造反。狎:态度轻慢,指不遵守和不执行封建王朝的各种法令。[64]甚焉(yān烟):更加严重的意思。这一段作者指出,朝廷如果不对束缚地方官员才智的陈规旧例实行改革,最终将会被起来造反的人民所摧毁。这是作者对清朝统治者的警告,同时也反映了他主张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地主阶级性的长远利益,希望通过改革,缓和阶级矛盾,防止人民起来造反。[65]守令:郡守、县令。专戮(lù录):有权判处死刑。[66]除:免除旧职,授任新职。这时是委任、任命的意思。辟(bì璧);征召,选拔。[67]擅(shàn善):独断专行。威福:作威作福。[68]奈之何不思更法:龚自珍认为清朝只有实行“变法”,才能救“束缚之病”。“不思更法”是他对嘉庆帝的责问。奈之何:为什么。[69]此之是行,即“行此”、“此”指上文对子些琐琐碎碎的做法,作为“行”的宾旅顺,“之是”是用来把宾语提前的虚词,没有意义。虞(yú余):忧虑。堕:堕落,失败。[70]赫:怒的形容词,这里引申为振奋。[71]“删弃文法”三句:这是龚自珍提出变法的具体主张。文法:法令。条文。与“科条”意同,这里是指那些束缚官吏,压制革新力量的旧法令、旧条例。捐除,废除。[72]臣工:群臣百官。见《诗经周颂臣工》。[73]苛细:苛刻细碎。绳:这里作动词,束缚的意思。[74]堂廉之地:指皇帝和大臣议论政事的地方。堂:明堂。皇帝和大臣议事的宫殿。廉:常的四侧。[75]这一段,作者批判了嘉庆皇帝死守儒家那一套,“不思更法”,但为了希望皇帝采纳他变法的主张,他又对皇帝吹捧了一番,并说他主张的“更法”只是“仿古法而行”、“矫而不过”,这表明他的变法是很软弱的。
译文:
疱丁宰牛,伯牙弹琴,后羿射箭,宜僚耍弄弹丸的技术,这是古代传说中的神技。但是如果警告举刀宰牛的疱丁说:多割一刀就要鞭挞你,少割一刀也要鞭挞你,放松了伯牙的琴弦,对他说:你今天一定要把心意寄托在高山,而不要表达想念流水的心情;拨了后羿的弓,捉信宜僚的丸,对他们说:你们要是向东看,就不准往西瞧,要是往西瞧,就不准向东看。这样一来,这四个人也就毫无办法施展他们的神技了。一个人生了疥癣,就要整天搔痒,长了毒疮,就要日夜按摩,也还不能使痛痒停止,想不动手也不可能。现在却迫着他躺在一块独木上,用长长的绳子把他捆住,使他的手脚不能伸缩,那么,他虽然痛得厉害,痒得难熬,也只好死了心,不去想它,让它痛痒下去。为什么呢?因为不能采取什么办法。
法律条令,是下级官吏执行的,治国大计,是皇帝大臣们所要谋划的。小官小吏拘守法令而不敢变更,这是因为地位低微,只能站着侍候。皇帝和大臣敢按照自己的意志来确定治国大计,这是因为地位尊贵,权力极大。作为一个皇帝,教育和启发他的大臣使他们跟自己一道治理国家,只要求他们把国家治理好,不必硬性规定他们怎样去治理。因此唐、虞、三代的国家没有不治理得好好的。治理国家的书,没有超过六经的。六经里面所讲的,都是阐述大道理,说明重要意义的,凡是琐琐碎碎的牵制人的办法,却一字不提。从这几点我们就很明白了。
现在的情况怎样呢?又是约束,又是牵制,朝廷中的一二品大臣,早上见到皇帝要摘帽请罪,晚上见到皇帝也要摘帽请罪,议处、察议官员的命令,在京报上不断出现。各部的大臣只是善于统计核对这类琐碎事务,吏部议处各部官员,都察院弹劾吏部,这些互相牵制的事情,没有一个停止过。各府、州、县的官吏向左一看降薪的处分来了,向右一看降级的处分来了,向左右看,革职的处分又来了。这些处分,大都是以主观猜测为根据,绝不核对事实。那些不会受罚、不会受处分的,照例准许办理的,虽然办得合乎规格要领,然而办了也不会对国家有什么大的益处。承平之世,对臣子们的期望,难道就是这样的吗?恐怕后来有见识的人,会说这是用小官小吏的准则来要求国家的高级官员啊。而一超出这个界限就又是议处、又是察议,官员们的命运却反而操纵在小官小吏手里。小官小吏往往玩弄手段,营私舞弊,来处置那些不符合他们要求的官员,还认为常例是这样,即使皇帝那么尊贵,也不能改变,而官员们也果然互相告诫不要做他们所应该做的事了。要知道把高级官员和一般官员集中起来使他们成为唯唯诺诺的小官吏,又使小官小吏能够操纵他们,那么,即使有仲尼那样的圣贤,管夷那样的能干,史鱼那样的耿直,诸葛亮那样的忠诚,也不能够把工作做好,何况那些本来就没品德,没有学问的人呢?
我看现在的总督、巡抚、司、道等官员,虽然没有好的才能,但是所谓奉公守法,害怕获罪的思想,可以说到了极点,无以复加的了。假使奉公守法、害怕获罪就可以迅速治理好国家,那为什么今天还有某些方面赶不上古代呢?国家事情不论大小,一旦被万古不变的条例束缚住,即使是总督那么尊贵,也不能实行一个计划,办好一件事情。皇帝最重要的是有决断,不在无为而治,这种说法似乎有点道理吧!但是皇帝也只要掌握那些重大的政事就够了。至于内外大臣的权力,恐怕也不可以不重。权不重就不够气势,不够气势就会敷衍马虎,敷衍马虎就会把事情办糟。权不重民众就不怕,不怕就会轻视侮慢官府,轻视侮慢官府就会发生变乱。等事情糟了,变乱发生了,才急于想办法补救,恐怕那时破坏条例的情况将更加严重。
古时候,郡守县令都有权判处死刑,不必向高级官员报告,高级官员可以自行委任和选拔官吏。这样做虽然有许多流弊,但是上面有英明的皇上。今天虽然仿效古代一些做法来进行改革,官员们也不敢滥用职权作威作福的。仿效古代方法进行改革,正是用来挽救今天束缚的弊病。既然纠正它不会过分,又没有什么害处,为什么不去考虑变法,却一味执行烦琐、无用的条例而不怕它产生严重的后果呢?英明的皇上如果振奋起来,有意做出前所未有的政绩,就应该删掉烦琐的条文法令,抛弃旧的条例,减少议处、察议,亲自掌握那些大的重要的政事,以控制、左右整个时世,又命令大臣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端正群臣所应该遵循的方向。内处大臣百官如果犯了大罪,就用皇帝的职权判处他们死刑,小过错就给予宽大处理,不要苛刻地束缚他们的手脚,这样一来,就会看到君臣议论政事的殿堂之内,所谋划的是重大的事情,所讨论的是长远的利益所追求的是深远的目的,使天下后代的人,说这个兴盛时代的君臣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不是高尚的德行,雄伟的事业,而不是小官小吏的个人智力所能仰望得到的。这样看来,千秋万世永立于不败之地的国家大计,实在是决定于变法这个问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