诫子书(清)张之洞
吾儿知悉:汝出门去国,已半月余矣。为父未尝一日忘汝。父母爱子,无微不至,其言恨不一日离汝,然必令汝出门者,盖欲汝用功上进,为后日国家干城之器[1],有用之才耳。
方今国事扰攘[2],外寇纷来,边境屡失,腹地亦危。振兴之道,第一即在治国。治国之道不一,而练兵实为首端。汝自幼即好弄,在书房中,一遇先生外出,即跳掷嬉笑,无所不为,今幸科举早废,否则汝亦终以一秀才老其身,决不能折桂探杏[3],为金马玉堂中人物也[4]。故学校肇开,即送汝入校。当时诸前辈犹多不以然,然余固深知汝之性情,知决非科甲中人[5],故排万难送汝入校,果也除体操外,绝无寸进。
余少年登科[6],自负清流,而汝若此,真令余愤愧欲死。然世事多艰,飞武亦佳,因送汝东渡,入日本士官学校肄业,不与汝之性情相违。汝今既入此,应努力上进,尽得其奥。勿惮劳[8],勿恃贵,勇猛刚毅,务必养成一军人资格。汝之前途,正亦未有限量,国家正在用武之秋,汝纵患不能自立,勿患人之不己知。志之志之,勿忘勿忘。
抑余又有诫汝者,汝随余在两湖,固总督大人之贵介子也,无人不恭待汝。今则去国万里矣,汝平日所挟以傲人者,将不复可挟,万一不幸肇祸,反足贻堂上以忧。汝此后当自视为贫民,为贱卒,苦身戮力,以从事于所学。不特得学问上之益,且可藉是磨练身心,即后日得余之庇,毕业而后,得一官一职,亦可深知在下者之苦,而不致予智自雄[9]。余五旬外之人也,服官一品,名满天下,然犹兢兢也,常自恐惧,不敢放恣。
汝随余久,当必亲炙之[10],勿自以为贵介子弟,而漫不经心,此则非余所望于尔也,汝其慎之。寒暖更宜自己留意,尤戒有狭邪赌博等行为[11],即幸不被人知悉,亦耗费精神,抛荒学业。万一被人发觉,甚或为日本官吏拘捕,则余之面目,将何所在?汝固不足惜,而余则何如?更宜力除,至嘱,至嘱!
余身体甚佳,家中大小,亦均平安,不必系念。汝尽心求学,勿妄外骛。汝苟竿头日上[12],余亦心广体胖矣。父涛示。五月十九日。
注释:
[1]干:盾。城:城郭。都起捍卫防御作用。因用以比喻御敌立功的将领。[2]扰攘:混乱、纷乱。[3]折桂:登科。探杏:即探花。喻中进士。[4]金马玉堂:代称翰林院。[5]科甲:科举的通称。明清特指举人及进士入仕者的科甲出身。[6]登科:应试得中。[7]清流:负有时望的清高的士大夫。[8]惮:畏惧。[9]予智自雄:自夸聪明。[10]亲炙:亲承教化。[11]狭邪:小街曲巷。后指娼妓居处。[12]竿头日上:佛教用“百尺竿头”比喻道行修养到极高的境界。竿头日上,即不断进步的意思。
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号香涛。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同治二年(1863)中进士,授编修。历任湖北、四川学政,山西巡抚,两广、湖广、两江总督,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管学部。死后谥文襄。
他是洋务派的重要人物之一,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原则,主张以“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劝学篇会通》)著有《张文襄公全集》。单行本有《张之洞家书》,上海中央书店1936年印行。
本文选自《张之洞家书》,是作者写给儿子的信。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作者身为朝廷“一品”官,深为儿子的无所作为而感到“愤愧”。但他深知儿子的资质禀性,毅然送他到日本士官学校习武,一方面“不与汝之性情相违”;一方面“国家正在用武之秋”,可以使儿子成为“有用之才”。作者还告诫儿子不要“自以为贵介子弟”,要“自视为贫民,为贱卒,苦身戮力,以从事于所学”。全文既有对儿子的委婉责备,更多耐心的教导、殷切的期待和深切的思念,写得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