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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芝龄先生诗集后跋(清)梅曾亮

  芝龄先生诗集若干卷,曾亮既校读毕,而做跋其后曰:诗至今日,难言工矣。言唐者容[2],言宋者肆[3],汉魏者木[4],齐梁者绮,矜其所尚[5],毁所不见[6],舌未干而名磨灭者,不可胜数也。然则孰探其所从生[7]?曰:空而善积者[8],人之情也,习而善变者[9],物之态也,积者日故[10],变者日新,新故环生[11],不得须臾平,而激而成声[12],动而成文。故无我不足以见诗,无物亦不足以见诗,物与我相遭[13],而诗出其间也。

  今以吾一人之身,俄而廊庙[14],俄而山水,俄而斋居,俄而殇咏,将拘拘然类以居之[15],派以别之[16],取古人之所长而分拟之[17],是知有物而不知有我也。若昧昧焉不揣其色[18],不别其声,而好为大,曰不则其境隘[19],好为庄[20],不则其体徘[21],好为悲,不则其情荡[22],是知有我而不知有物也。知有物而不知有我,则前乎吾后乎吾者[23],皆可以为吾之诗,而吾如未尝有一诗;知有我而不知有物,则道不肖乎形[24],机不应乎心[25],日与万物游而未尝识其情状焉[26],谓千万诗如一诗可也。

  然则诗恶乎工[27]?曰:肖乎吾之性情而已矣,当乎物之情状而已矣。审其音,玩其辞,晓然为吾之诗[28],为否与是物之诗,而诗之真者得矣。夫水之恃源也[29],饮一勺而知海味,其性全也。日月旁魄于三十八万七千里之外[30],而一隙容其光,神不穷于分也[31]。今先生其性情深厚得之天,其鉴彻万类得之人[32],情足以充其词[33],才足以穷其趣[34],故于诗有兼长而无二弊[35],读者其以是而求之。

  注释:

  [1]李芝龄:李宗昉字静远,号芝龄,江苏山阳(今淮安县)人。嘉庆进士,官光禄大夫,经筵讲官,道光时任礼部尚书兼兵部尚书。著有《妙香室诗文集》、《金石存》、《黔记》等。[2]容:雍容自得。[3]肆:粗率显露。[4]木:质朴。[5]矜其所尚:矜贵他们所祟尚的。[6]毁所不见:诋毁他们所未见的。[7]孰探其所从生:谁去探究诗歌是从何产生的呢?[8]空而善积:贫穷的人善于积存财物。空:穷,空乏。《诗小雅节南山》:“不宜空我师。”毛传:“空,穷也。”[9]习:熟习。这里引申意为久。[10]故:旧。[11]环生:循环产生。[12]激:激发。[13]遭:遇,接合。[14]俄:一会儿。廊庙:指朝廷。[15]拘拘然:拘泥的样子。类以居之:按门类安排诗。[16]派以别之:按派分别诗。[17]分拟:分别拟题作诗。[18]昧昧:昏暗不明,糊里糊涂。[19]境隘:境界狭窄。[20]庄:庄重。[21]体俳(pái):文体风格滑稽不严肃。[22]情荡:感情放浪。[23]前乎吾后乎吾者:在我之前、在我之后的人。[24]道不肖乎形:诗的思想内容与客观物象相脱离。不肖:不象,不一致。[25]机:万物的本原。这里指客观事物的生机。[26]游:交游,接触。[27]诗恶(wū乌)乎工:诗怎么能写得好?[28]晓然:明明白白。[29]恃源:依仗其源泉。[30]旁魄(bó):即“旁礴”,广大貌。[31]神:精神。这里指日月的光华。不穷于分:永远分不尽。[32]鉴彻万类:洞彻万物,明察万物。[33]充:充实。[34]穷其趣:充分表现其情趣。[35]兼长:兼有“肖乎性情”、“当乎物状”之长。二弊:指“知有物而不知有我”和“知有我而不知有物”两种弊病。

  此文强调诗歌创作中的物我统一。一方面是“我”,即有我之其性情,“无我不足以见诗”;一方面是“物”即我之情需因物而生,托物以见,“无物赤不足以见诗”。所以诗歌只有做到“肖乎吾之性情”,“当乎物之情状”,才能写得有情有兴,形象宛然。该文论诗与前篇论文,其精神完全一致。梅曾亮的这种创作思想较多地接触了作家的创作个性问题,这对方苞的“义法”说,刘大櫆的神气说,无疑是一个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