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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所亲杨丈(清)王韬

  风雨潇潇,扬帆远去。与君别后,益复无聊。高堂年老[2],发垂垂白矣;翦焉孩稚[3],呱呱以泣。睹斯景者,能弗惨伤?独居异地,顾影自怜[4],谁可告语?谁为慰藉?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九原如可作也[5],何惜以郭璞生花笔易之耶[6]!才人薄命,烈士多穷,焉用文词自取戾乎[7]!行将披发入山[8],长与世绝,采药茹果[9],以终其身;不然,诙谐诡俶[10],驰骋于花酒天国中,效东方曼倩其人[11];否则枕经葄史[12],肆志书城,虽贫若长卿[13],寒若莱芜[14],泊如也[15]。夫文能伤命,情易生愁。岸枫著红,蓠菊斗紫,一尊独酒,持奠细君[16],短榻香销,闲窗尘网,刻骨相思,岂有了境?返魂乏术,永无见期。

  嗟乎!云树依依,乡关渺渺[17],侧身孤寄,感喟何多。以家贫亲老而不为禄仁[18],儒者弗取,乃羁縻于此[19],旷岁累月。回忆畴囔[20],潸然出涕[21]。昔仲由负米[22],虽远弗辞;毛义捧檄[23],虽屈无女鬼。然皆不致辱身[24],以彼絜此[25],实自恧焉[26]西风戒寒,木叶微脱,珍重装棉[27],尺书以报[28]。

  注释:

  [1]杨丈:作者曾有《与杨也崚五丈》一书,疑杨丈即杨也崚。作者娶杨氏,早夭,十分悲痛,给杨家亲人多次写信,陈述衷肠。[2]高堂:指父母。[3]翦焉孩稚:死去了母亲的幼儿。翦,断。[4]顾影自怜:回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而怜惜自己。[5]九原:春秋时晋国葬卿大夫的墓地。又作九泉。[6]郭璞:东晋著名文学家。生花笔:《南史江淹传》:“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何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生死笔乃是书生的灵魂和生命。这两句的意思是,如查能使长眠于九泉之下的人起来,何惜用我这书生的生命去换她呢![7]“才人”三句:有才能的人短命早死,壮烈士常常穷困,这是常见的,何必舞文弄墨去自寻苦恼呢?戾:乖背。[8]披发:即披剃,披僧衣,剃头发。指出家当和尚。[9]茹:食。[10]诡俶(tì替):诡橘萧洒。[11]东方曼倩: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累官至侍中。长于文词,喜诙庇滑稽,时常以滑稽之谈,寓讽谏之意。[12]枕经葄(zuò作)史:枕着经书垫着史籍,形容学习勤苦。葄,籍、垫。[13]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著名辞赋家,携卓文君私奔归都,家贫,与卓文君当垆卖酒。[14]莱芜:不详。[15]泊如也:恬静的样子,即泰然处之。[16]细君:妻子。[17]乡关:家乡。[18]禄仁:作官。[19]羁縻:羁绊。[20]畴曩(nǎng):畴昔,从前。[21]潸(shāng山)然:流泪的样子。[22]仲由:字子路,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23]毛义捧檄:毛义,东汉庐江人,家贫,事母以孝行称。府传檄以毛义为安阳令,义捧檄而入,喜动颜色。母死,去官。后举贤良,公车屡召,不从。檄:檄书,此指用于征召的文书。[24]辱身:指自己为人雇佣,设馆教书。[25]絜(xíe协):比较。[26]恧(nì匿):惭愧。[27]珍重装棉:珍重自己穿上棉装。[28]尺书:尺牍,指书信。

  王韬(1828—1897),字紫诠,号仲弢。江苏长州(今吴县)人。清末政论家。秀才出身。1849年在上海英国教会办的墨海书馆任事。1862年回原籍。因上书太平军,被清政府通缉,赴英游学。1874年在香港主编《循环日报》,评论时政,主张变法。王韬是中国早期的新闻工作者,散文冲出了古文辞的门径,平易畅达,切实有用,走上社会化的道路。书信更越出旧日儒生的狭小天地,由家事到国事、到世界大事,无不涉及。著有《弢园文集》、《弢园尺牍》等。

  王韬早年娶杨氏,情投意合,不幸杨氏病夭,王韬痛不欲生,在给亲友的信里经常抒发对亡妻的怀念。

  这封信也是通过给亲人写信,寄托对亡妻的深切哀思。先由父母白发年高,幼儿啼泣索母,自己顾影自怜,眼前孤独的处境写起,有景有情,情景交融,更显出丧妻之后的孤独冷清的极度悲哀。面对此景此情,他对亡妻的刻骨相思,难于排遣,思想情绪陷入极端矛盾痛苦之中,他忽而想“披发入山”,长与世绝;忽而又想“驰骋花天酒国”,混此一生;还想“肆志书城”,著书立说,以解忧愁。无论如何,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收回散乱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面对的又是“岸枫著红,篱菊斗紫”的金秋美景。美景虽好,人已长逝,更增添一番哀愁。返魂无术,相见无缘,最后,只能用一杯浊酒,祭奠亡妻。刻骨相思,终无了境。

  作者在这里采用的是“回荡的表情法”。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说,所谓“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蟋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这种表情方示,从热烈情绪的尽量发挥上看,和“奔迸的表情法”相同;不过也有区别,“奔迸的表情法”是直线的表现,起在突变的时候,而“回荡的表情法”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一起,成为网状的性质。王韬在妻子死后,思想上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折磨,这里有悲哀、痛苦、有失望、彷徨,既有对死者的深深追念,也有对自己的前途设想……要表达这些复杂的感情,就必须从不同侧面多角度地去表现。因而在表达时,不是条理通畅,次序井然,而是反反复复,脉络难寻,饮泣吞声,边哭边诉,使人读了回肠荡气,悲从中来。

  古人悼念亡妻的诗文很多,如潘岳的《悼亡诗》、无稹的《遣悲怀》三道等,王韬继承了这些诗篇表现哀悼之情的艺术技巧,写妻子死后自己的悲哀,剖析自己的心理活动,写情写得真,叙事叙得实,情真意切,字字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