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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集》目录序(清)戴钧衡

  呜呼!文章之事,岂不难哉!商周以前,无专以文章著者,晚周之世,乃少少有之,至秦汉而为之者益专且众。司马子长生汉武之朝[2],以天授之才[3],承累世之学[4],通古今书史之秘,穷天下山水之奇迹[5],其所遭,极人世万不可堪之境[6],侘傺抑郁[7],感愤悲伤,以其所畜[8],发为文章,遂以雄于天下,传于后世。自后世言文章称大家者,所造虽各有不同,要莫不深得乎子长之义旨,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明之熙甫[9],其尤著也。

  国朝作者间出,海内翕然推为正宗[10],莫如吾乡望溪方氏。而方氏生平极所叹服者,则惟先生。先生与望溪生为同里,又自少志意相得,迨老不衰。其学之浅深,文章之得失,知之深而信之笃者,莫如望溪。望溪推之,学者其复何说也。顾望溪生为显官,身后著作在天下,而先生摧折困抑,垂老构祸以死,著作脱轶[11],莫为之收,而一二藏书家有其稿者,又秘弗敢出。四方学者,徒耳先生之名,求读其书不可得。文章之遭际,幸不幸固如是耶!

  余读先生之文,见其境象如太空之浮云,变化无迹;又如飞仙御风,莫窥行止。私尝拟之古人,以为庄周之文,李白之诗,庶几相似。而其气之逸韵之远,则直入司马子长之室而得其神。云鹗氏尝谓子长文章之逸气[12],欧阳永叔后[13],惟先生得之,非虚语也。余又观先生文中自叙,及望溪先生所作序文,知先生生平每以子长自命,其胸中藏有数百卷书[14],滔滔欲出。向令克成,必有不同于班固、范蔚宗、陈寿诸人者[15],岂仅区区文字足见其得子长之神哉?惜乎有子长之才,不能有子长之志,仅此区区,而犹厄抑使不得彰行于世,良可悲也。

  先生文集名不一,少时著有《困学集》、《芦中集》、《问天集》、《岩居川观集》,皆不可复见。今世所仅存者,惟门人尤云鹗刊本,所谓《南山集》是也。《南山集》载文止百十余首。里中吴氏藏有写本,较尤本文多且半,余假而抄之[15]。复于许君处见先生手稿十数首。又尤本、吴本未加编次[16],亦无意例[17],余乃共取编之。呜呼!以余所见三本,同异如此,此外不可见者,其零散知几何也?

  道光辛丑十二月[18],宗后学钧衡谨识。

  注释:

  [1]《南山集》:戴名世文集名,戴名世被杀后遭禁。[2]司马子长:司马迁,字子长。[3]天授被害者:上天赐给的人才,即天才。[4]承累世之学: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也是史官(太史令),司马迁继承父业写成《史记》,故云“承累世之学”。[5]“穷天下”句:司马迁曾游历各地山水名胜,对他写成《史记》有很大帮助。[6]不可堪之境:指司马迁受宫刑。[7]侘傺(chà chǐ):失意。[8]畜:通“蓄”。[9]熙甫:明朝散文家归有光,字熙甫。[10]翕(xì)然:共同地。[11]脱逸:散失。[12]云鹗氏:尤云鹗,戴名世学生,《南山集》由他刊印,下面的话出自他为该书写的序言。[13]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14]“其胸中”二句:戴名世《与刘大山书》:“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15]班固:《汉书》作者。范蔚宗:《后汉书》作者范晔,字蔚宗。陈寿:《三国志》作者。[16]假:借。[17]未加编次:没有按一定次序编排组织。[18]意例:亦作“义例”,说明编书的原则的例言。[19]道光辛丑:道光二十一年(1841)。

  戴钧衡(1814—1855),字存庄,号蓉州,安徽桐城人。道光举人,曾拜方东树为师,以才气闻于乡里。曾收集整理戴名世的著作,编为《戴南山先生全集》。太平军攻克桐城后,他逃亡临淮等地,不久呕血而死。著有《存庄文集》等。

  康熙四十一年(1702),桐城派创始人之一戴名世的文集《南山集》刊行。书中收有戴氏抒发明朝灭亡遗恨的文章,康熙五十年左督御史赵申乔,以《南山集》中有“狂悖”、“大逆”语参奏戴名世,两年后戴名世被杀,受牵连入狱者有方苞等数百人,这就是清代有名的《南山集》文字狱案。道光二十一年,戴名世同乡后人戴钧衡,搜集其遗文,编成《戴南山全集》十四卷,光绪间始有刊本。本文是为该书写的序言,文章说对戴名世的遭遇深表同情,流露了对《南山集》文字狱的不满。文中对戴氏散文给予很高评价,虽然不无过誉之处,但总的讲还是实事求是的,戴名世作为清朝早期文章大家,其创作的确是有鲜明个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