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商兑重序(清)方东树
三代以上,无经之名,经始于周公、孔子。乐正崇四术[2]。春、秋教以《礼》、《乐》[3],冬、夏教以《诗》、《书》。及至春秋,旧法已亡[4],旧俗已熄,诈谋用而仁义之路塞,孔子惧,乃修明文、武、周公之道,以制义法而作《春秋》[5]。《春秋》亦经也。孔子虽未尝以是教人,然其平日所雅言于人者[6],莫非《春秋》之义也。卫君待子为政,子曰:“必也正名乎”[7];陈恒弑其君,请讨之[8],季氏伐颛臾、旅泰山,则使欲止之[9]。此皆《春秋》之义也。至于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10]《论语》卒篇,载“尧曰”一章[11],柳宗元曰:“是乃夫子所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12],“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13]义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14]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5]又曰:“假我数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16]故庄周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17]六经之为道不同,而其以致用则一也。此周公、孔子之教也。
及秦兼天下,席狙诈之俗[18],肆暴虐之威,遂乃荡灭先王之典法,焚烧《诗》、《书》,于时不特经之用不兴[19],并其文字而殄灭之矣[20]。汉兴,购求遗经,于是群经始稍稍复出。或得之屋壁[21],或得之淹中[22],或得之宿儒之口授,而固已残缺失次,断烂不全,赖其时一二老师大儒[23],辛勤补缀,修明而葺治之。于是《易》有四家,《书》与《诗》三家,《礼》、《春秋》两家,号为十四博士[24]。则章句所由兴[25],家法所由异[26],汉儒之功,万世不可没矣。自是而至东京[27]、魏、晋,以逮于南北朝,累代诸儒,递相衍说,辨益以详[28],义益以明,而其为说亦益以多矣。及至唐人,乃为之定本定注,作为“释文”[29],举八代数百年之纷坛,一朝而大定焉。天下学者,耳目心志,斩然一齐,兼综条贯,垂范百代,庶乎天下为公,而可谓之大当也。然其于周公、孔子之用,犹未有以明之也。
及至宋代,程、朱诸子出,始因其文字以求圣人之心,而有以得于其精微之际,语之无疵,行之无弊,然后周公、孔子之真体大用,如拨云雾而睹日月。由今而论,汉儒、宋儒之功,并为先圣所攸赖[30],有精粗而无轩轾[31],盖时代使然也。
道隐于小成[32],辨生于末学[33],惑中于狂疾[34],诞起于妄庸。自南宋庆元以来[35],朱子既没之后,微言未绝,复有钜子数辈[36],蠭起于世,奋其私智,尚其边见[37],逞其驳杂,新慧小辨,各私意见,务反朱子。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38]。其于道,概乎未尝有闻焉者也。逮于近世,为汉学者,其蔽益甚,其识益陋,其所挟惟取汉儒破碎,穿凿谬说,扬其波而汩其流[39],抵掌攘袂[40],明目张胆,惟以诋宋儒、攻朱子为急务。要之,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聊相与逞志快意以鹜名而已[41]。
吾尝譬之:经者,良苗也;汉儒者,农夫之勤菑畲者也[42],耕而耘之,以殖其禾稼;宋儒者,获而舂之,蒸而食之,以资其性命,养其躯体,益其精神也。非汉儒耕之,则宋儒不得食;宋儒不舂而食,则禾稼蔽亩[43],弃而无用,而群生无以资其性命。今之为汉学者,则取其遗秉滞穗而复殖之[44],因以笑舂食者之非,日夜不息,曰:吾将以助农夫之耕耘也。卒其所殖,不能用以置五升之饭,先生不得饱,弟子长饥。以此教人,导之为愚;以此自力,固不获益。毕世治经,无一言几于道,无一念及于用,以为经之事尽于此耳矣,经之意尽于此耳矣。其生也勤,其死也虚,其求在外,使人狂,使人昏,荡天下之心而不得其所本,虽取大名如周公、孔子,何离于周公、孔于[45]!其去经也远矣。尝观庄周之陈道术,若世无孔子,天下将安所止[46]?观汉唐儒者之治经,若无程朱,天下亦安所止[47]?
或曰:天下之治方术多矣,百家往而不返,小大精粗,六通四辟[48],一曲之士各有所明[49],虽不能无失,然大而典章制度,小而训诂名物,往往亦有补前儒所未及者,何子罪之深也?曰:昔者,周尝封建诸侯矣,诸侯而下为卿、大夫,卿、大夫而下为士,士之下为庶人。周固天下之共主也,及至末孙王赧[50],不幸贫弱,负责无以归之,逃之洛阳南宫謻台[51]。当是时,士庶人有十金之产者,因自豪,遂欲以问周京之鼎[52],十金之产,非不有挟也,其罪在于问鼎[53]。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今之大,全赖程朱出而明之,乃复以其謏闻驳辨[54],出死力以诋而毁訾之,是何异匹夫负十金之产而欲问周鼎者也?是恶知此天下诸侯所莫敢犯也哉?故余既明汉儒之有功若彼,而复辨诸妄者之失若此。后有作者,亦足以明余非乐为是譊譊也,其亦有所不得已焉者也。
注释:
[1]《汉学商兑》:方东树著,是一部批评汉学,维护宋学的专著。[2]乐正崇四术:语出《礼记王制》。乐正:《礼记》郑玄注:“乐官之长,掌国子之教。”四术:指《礼》、《乐》、《诗》、《书》。古时以此“四术”教育贵族子弟成士。[3]春、秋:指春季和秋季。[4]“及至”二句:到了春秋时代,三代盛世的典章制度已经消亡了。[5]“以制义法”句:见前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注。[6]雅言:雅正之言。《论语述而》: “子之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当时诵读论、书,执行典礼,都用所谓“雅正”之言。[7]“卫君”二句:《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正名:指辨正名分、名称。孔子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因此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人都要严格遵守应有的名分,以维持统治秩序。[8]“陈恒”二句:《论语宪问》:“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陈恒,即陈成子,齐国大夫,于公元前481年杀齐简公。[9]“季氏”二句:春秋后期鲁国贵族季氏专权,贪鲁属臣颛臾之地,欲伐之,当时孔子弟子冉求为季氏相, 孔子曾让冉求劝阻。事见《论语季氏》。又,季氏曾到泰山祭山,泰山不在季氏封地之内,这种举动违反古礼,孔子也曾让冉求加以阻上。事见《沦语•八佾》。[10]“哀公问政”三句:语出《礼记•中庸》。哀公:鲁哀公。“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孔颖达疏:“言文王、武王为政之道,皆布列在方牍、简策也。”[11]“尧曰”:《论语》最末一章,主要内容是记述“二帝三王”及孔子的言论。[12]道:同“导”。齐:整治。以上二句见《论话为政》。[13]“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语出《论语里仁》。何有:何难。[14]小子:孔于对弟子的称呼。何莫:何不。诗可以兴:邢昺琉:“诗可以令人能引譬连类,以为比兴也。”观:观察风俗之盛哀。群:群居互相切磋。怨:责怪。以上见《论语阳货》。[15]立:成就,成:完善。语出《论语泰伯》。[16]假:给与。《论语述而》作“加”。《易》旧时被看做是穷理尽性之书,所以孔于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17]引语见《庄子天下》。[18]席:凭借,倚仗。狙(jū居)诈:狡猾奸诈。[19]不特:不只,不仅。[20]殄(tiǎn舔)灭,绝灭。[21]或得之屋壁:汉代曾在孔于旧宅壁中发现藏书。据《汉书艺文志》载:“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22]或得之淹中:《汉书•艺文志》: “《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苏林注:“淹中,里名也。”[23]老师:年辈最尊的学者。[24]“于是”四句:《后汉书•徐防传》:“孔圣既远,微旨将绝,故立博土十有四家。”注云:“《汉官仪》曰:光武中兴,恢弘稽古,《易》有施、孟、梁丘贺、京房,《书》有欧阳和伯、夏侯胜、建,《诗》有申公、辕固、辕婴,《春秋》有严彭祖、颜安乐,《礼》有戴德、戴胜。凡十四博士。”博士:古代学官。[25]章句:汉代注释家用分章析句的方法解释古书意义,这种办法叫“章句”。所由兴:由此而兴。[26]家法:五经博士及其所传弟子以“师法”(汉代某一经的大师被立为博士后,他的经说叫师法)。说经,并各自名家,叫“家法”。[27]东京:东汉。古人常以建都地点表示两汉,称西汉为“西京”,东汉为“东京”。[28]辨:辨别。[29]“及至唐人”三句:唐代重视经籍的蒐求整理,《旧唐书经籍志》载:“贞观中,令狐德棻、魏征相次为秘书监,上言经籍亡逸,请行购募,并奏引学士校定,群书大备。”开元年间唐玄宗又命褚无量、马怀素等整理,校勘。这些举措对保存古籍很有贡献。“释文”:唐陆德明撰《经典释文》三十卷,解释儒家经典文义,兼及道家。[30]攸赖:依赖,依靠。攸:语助词,无义。[31]轩轾(zhì至):车子前高后低叫轩,前低后高叫轾。引伸为高低,轻重。[32]小成:微小的成就。语出《庄子齐物论》。[33]末学:无本之学。“辨”通“辩”,争论。[34]狂疾:同狂且(jū居),行动轻狂。[35]庆元:南宋宁宗年号(1195—l200)。朱熹死于庆元六年(1200)。[36]钜子数辈:指与程朱理学对立的陆九渊、王守仁学派及王廷相、王夫之等人。钜子:大家,大人物。[37]边见:片面的见解。[38]韪(wěi):是,对。[39]汩(gǔ古):扰乱。[40]抵掌攘袂(mèi妹):击掌捋袖,表示兴奋。[41]骛名:追求名誉。[42]菑畬(zī yú资于):除草垦田。[43]禾稼蔽亩:禾稼茂密,遮蔽田地。[44]遗秉滞穗:收割时遗漏的稻把和稻穗,《诗经小雅大田》:“彼有遗秉,此有遗穗。”秉:稻谷一把。滞:滞漏,遗落。[45]离:明。[46]“尝观”三句:庄子宣传道家思想,若无孔子,道家思想就会到处泛滥,天下人的思想就无所归依。[47]“观汉唐”三句:汉唐儒学不注重经义解释,若无程朱,下人对经义的理解也无所归依。[48]六通四辟:《庄子天道》:“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矣。”《释文》曰:“六通,谓六气:阴、阳、风、雨、晦、明;四辟,谓四方开也。”一说六通指东、南、西、北、上、下,四辟指春、夏、秋、冬。[49]一曲之士:只有某一方面见识的人。《庄子天下》:“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50]末孙王赧:周朝末代天子周赧王,名姬延。[51]謻(yī移)台:古代宫中别馆。《汉书诸侯王表序》:“有逃责之台。”注云:“周赧王负责(债),无以归之,主迫责急,乃逃于此台,后人因以名之。”“謻”亦作“誃”。[52]周京之鼎:周京洛阳之鼎。鼎:古代立国的重器,为权力的象征。[53]问鼎:指企图篡夺王位。问,询问。诸侯问鼎,是非礼之举,表明其有篡夺之心。[54]謏闻:小有名声。謏(xiǎo小):小。
方东树(1772—1851),字植之,其居室名“仪卫轩”,学者因称仪卫先生;安徽桐城人,诸生,文学家兼学者。青年时期从姚鼐学古文,为姚鼐著名弟子之一。中年以后专攻学术,以治经史著称,于文论亦有研讨。曾主讲庐州、亳州、宿松、廉州、韶州等书院。所著《汉学商兑》一书,从批判汉学家的立场出发,指出了汉学考据的不少错误,有一定学术价值;所著《昭昧詹言》为清代著名诗话之一。鸦片战争时期在广东,著《化民正俗对》,陈禁烟之道;著《病榻罪言》,论御敌之策,表现了一定的反帝爱国思想。
著作除《昭昧詹言》外,有《仪卫轩义集》及诗集、《老子章义》、《书林扬觶》等共十余种。《清史稿》有传。
汉学指汉儒所创的考据训诂之学,又称“朴学”。明清之际,学者顾炎武等主张“通经致用”,推重汉儒朴实学风,反对宋儒空谈义理。清初阎若璩、胡渭等用训诂考据方法治经,有所创获。至乾、嘉年间,惠栋、戴震等进一步继承和发展了汉儒的训诂方法,汉学的旗帜从而张扬开来。汉学对于整理古籍、辨别真伪,有过不少贡献,但同时也逐渐形成了一种烦琐的、为考据而考据的学风。方东树站在宋学(即程朱理学)立场写了《汉学商兑》,指摘汉学烦琐考据的弊端,在学术上有所贡献,但对汉学持全盘否定态度,则表现了桐城派维护宋儒理学的门户之见。通过此文,可以看出桐城派对于汉学和宋学的基本态度。
方东树作为桐城派的理论家,更多的是从思想上维护其文派的地位,而对于桐城派写作上简洁雅驯的要求,则不拘泥。其所作文章,常不顾文重义复,尽情发挥,故集中多长文。此文及下面的《答叶溥求论古文书》,即属于此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