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舟山房文集序(清)梅曾亮
见其人而知其心,人之真者也。见其文而知其人,文之真者也。人有缓急刚柔之性,而其文有阴阳动静之殊。譬之查、梨、橘、柚[2],味不同而各符其名,肖其物;犹裘、葛、冰、炭也[3],极其所长[4],而见其所短。使一物而兼众味与物之长,则名与味乖[5],而饰其短,则长不可以复见,皆失其真者也。失其真,则虽接膝而不相知。得其真,虽千百世上,其性情之刚柔缓争见于言语行事者,可以坐而得之。盖文之真伪,其轻重于人也固也此[6]。
新城礼部侍郎陈公[7],为古文学得于桐城姚姬传先生[8],扶植理道[9],宽博朴雅,不为刻深毛挚之状[10],而守纯气专[11],主柔而不可屈[12]。不为熊熊之光、绚烂之色,而静虚澹淡,若近而若远,若可执而不停[13]。盖其德性粹正,得之天而襮其真于外者[14],于文其大端也。
道光十五年秋,公薨,人无知不知,皆喟然曰:“古君子不存于今,然公独其形质亡耳。”浩浩然随流平进[15],而不攓撅于升降也[16];家贫屡空,而不戚戚于丰殖也。见一善而亟下之[17],乐称道之,忘年位之尊与善之。非在己也[18]。庄庄乎不自枉以导人[19],而不龈龈于崖岸也[20]。虽没世后,读其文如见其生平言语行事。嗟夫!是岂可以伪为之哉。
夫公之学固出于姚先生,而文不必同然。前于先生者,有方望溪侍郎,刘海峰学博[21],其文亦皆较然不同。盖性情异,故文亦异焉;其异也,乃其所以为真欤!
公之薨也,子兰第以遗令定文于曾亮[22],故谨序之。昔尝见语曰[23]:“尊公太夫人遗事幸示余[24],相为作墓表也[25]。”言诺犹在,今乃序遗文于公,其尤可感也夫。
注释:
[1]太乙舟山房文集:桐城派作家、姚鼐弟子陈用光文集名。陈用光,字硕士,山东新城人。[2]查:即山楂,又名红果。[3]裘:皮衣;葛:有葛布做的夏衣。[4]“极其所长”二句:意为:把长处用到极尽,就会显出其短处。如裘衣的长处在于保暖,适于冬天,而其短处也正在它保暖,不宜于夏天穿用。[5]乖:乖违,不一致。[6]固:必,必定。[7]陈公:即陈用光,道光间曾为礼部侍卫郎(礼部副长官)。[8]姚姬传:姚鼐,字姬传。[9]理道:指儒家理学。[10]刻深毛挚之状:苛刻严峻,剑拔弩张之状。毛挚:猛禽捕取飞鸟时,常要将羽毛张开,故称“毛挚”。[11]守纯气专:操守纯正,志气专一。[12]主柔而不可屈:为文以阴柔为主,柔中有刚。桐城派论文章风格,分刚柔两种,姚鼐首倡其论,后期桐城作家多遵之。[13]若可执而不停:好像能把握而又因游荡把握不住。以上数句形容陈用光的文章风格与意境。[14]襮(bó):暴露。[15]平进:并进。[16]攓撅(qiān guì):无礼计较。[17]亟下之:急忙屈尊而礼下之。下:屈己待人。[18]非:过失。[19]自枉:自己曲意掩饰自己。导:引导,影响。[20]龈龈:争辩的样子。崖岸:高峻的山崖堤岸,用以形容态度高傲。[21]学博:学官,刘大櫆曾做教谕(县学官)。[22]遗令:留下指示的话。定义:审定文集。[23]见语:对我说。见:被,加。[24]幸:非分得到。尊公太夫人:指梅曾亮的父母。[25]墓表:刻在石碑上表彰死者的碑文。旧文体之一。
本文论文章写作,强调要表现“人之真”,即表现作者的真性情,这涉及到了创作的个人风格问题。文章的个人风格,来自个人真情实感的描写,不弄虚作假,不矫揉造作。从这个观点出发,作者评论陈用光及方苞、刘大櫆、姚鼐的文章风格,指出方、刘、姚虽属同一流派,其风格却又“较然不同”,“盖性情异,故文亦异焉;其异也,乃其所以为真欤!”这种见解和分析方法都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