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弟文(清)施补华
光绪八年十月[1],施子之弟自喀什噶尔还湖州[2],施子饮之以酒,告之曰:
吾家故寒敝也,今之所有已为异数矣[3]。夫巨富中落,而余千金之产,湫然不可为生[4];贫人得十金以为资本,则左宜右有[5],所处之势异,所操之术殊也。此行归资之外,赢数百金,岂非贫人之雄乎?以此坐市上权量百货[6],贱入贵出,逐什一之利[7],终岁之所获,足以赡妻子。营心与力,非所耻也,贤于为官者夺民以肥己。
吾忆道光二十又九年[8],吾父弃养[9],吾年十五岁,尔年九岁。家无一笥衣、一贯泉[10],租屋而居,月偿其值[11]。岁又大凶[12],米价十倍。吾母晨起坐络丝[13],率至夜半,得泉一百,籴米作粥[14],杂以菜根豆屑,母子乃得半饱。一日不络丝,即忍饥清坐,人有问之,则曰:“已食毕矣。”吾痛母氏之勤,涕泣自奋,读书不熟,至啮其指,血斑斑洒书本。尔亦拾薪担水,任炊爨[15],暇坐母侧,亦学络丝。姻连族䣊[16],恐其开口假贷,不敢至吾门,母氏亦戒勿往来,虑为所厌。甚者议先大夫好施与,勿为子孙计,至有今日。尤笑吾读书,谓渠谋食不暇,尚想作秀才,取饿之道也。当是时,视邻里之有父而温饱者,如天上人,尔年虽小,不应忘之。
其后门户稍立[17],咸丰十年,寇乱又作。吾随赵忠节公守城[18],之同治元年,城中粮尽,全家啖马肉,并煮牛羊之革左之[19]。五月城破,吾负母而逃,圣野菜充饥[20],母子十月身亡寸棉。尔为贼掠几死,脱去至家,形色非人,疾病疮痏[21],相替而作。其饥寒视道光之末[22],而颇危忧困过之。管仲告齐桓公曰[23]:“愿君勿忘在莒[24],臣亦念堂阜之囚[25]。”故而与他人校[26],则诚不足;以一身先后自校,尔亦苦尽之甘,否极之泰矣[27]。
老氏有言:“知足不辱。”以今日为过望则乐,犹有奢望,则辱在其后。吾在军中,不无多费,然每对盛馔,念先人未及食也;每御华服[28],念先人未及衣也。甘在口,适在体,而痛在心。禄养既不逮[29],得立功名天壤间,使姓氏不朽,先人而有知[30],含笑地下矣。蹉跎中岁[31],此志不衰。至于富贵之乐,不能享,亦不忍享也。
人须自量其力,吾才识学问,实过于尔,欲有所成就为先人光;尔则自安愚分,积铢累寸[32],以足衣食,持门户,保子孙,抑其次也。彦治长矣[33],持此篇归,使读其词而识其意,莒与堂阜,居之终身可也,告之后嗣可也。
注释:
[1]光绪八年:1882年。[2]喀什噶尔:地名。清代属疏勒府,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市。[3]异味数:特别,有差别。[4]湫(qiū)然:忧愁悲伤貌。[5]左宜右有:干什么都得心应手,顺利,犹言“左右逢源”。语出《诗经小雅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6]权量:衡量,选择。[7]什一:十分之一。《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8]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9]弃养:父母去世的婉称。父母去世则不得儿女的奉养,故称弃养。[10]泉:钱。[11]直:通“值”,价钱。[12]凶:谷物不收,年成坏。[13]络丝:把丝线缠绕在络子上。络子是缠线的器具。[14]籴(dí):买粮食。[15]爨(cuán):烧火做饭。[16]䣊:同“党”。[17]门户:家,此指家业。[18]赵忠节:见《潘锦芳传》注。[19]左:同“佐”,助。[20]圣(kū):古代方言字,掘土的意思。[21]疮瘠(wěi) :伤痕,疤瘢。[22]视:比照,相同。[23]管仲:春秋时第一霸主。[24]莒(jǔ):西周时诸侯国之一,其地在今山东莒县。齐桓公取得政权前,曾奔忙于莒。[25]堂阜:齐国地名,其地在今山东蒙阴县西北。管仲曾在堂阜脱去囚犯的缚绳,后成为齐卿。事见《左传庄公九年》。[26]校(jiào):比较。[27]否(pǐ):穷,不通。[28]御:用,此指穿。[29]禄养:用出仕的俸禄赡养父母。[30]而:如果。[31]蹉跎:光阴虚度。亦指失意。[32]铢(zhū):古代重量单位,轻于钱。喻极轻微。[33]彦治:作者弟弟的儿子。
这是一送别手足的文章,也是一篇家训。通体以“知足不辱”为中心意思,诫告其弟不忘昔日艰难贫苦,珍惜今日家境稍好的来之不易。语言朴实而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