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京师翠微山(清)龚自珍
翠微山者,有籍于朝[2],有闻于朝[3],忽然慕小,感慨慕高,隐者之所居也。
山高可六七里,近京之山,此为高矣。不绝高,不敢绝高,以俯临京师也。不居正北,居西北,为伞盖,不为枕障也[4]。出阜城门三十五里,不敢远京师也。
僧寺八九架其上,构其半,胪其趾[5],不使人无攀跻之阶,无喘息之憩;不孤巉[6],近人情也。
与香山静宜园[7],相络相互,不触不背,不以不列于三山为怼也[8]。与西山亦离亦合[9],不欲为主峰,又耻附西山也。
草木有江东之玉兰,有苹婆[10],有巨松柏,杂华靡靡芬腴[11]。石皆黝润,亦有文采也。名之曰翠微,亦典雅,亦谐于俗,不以僻俭名其平生也。
最高处曰宝珠洞,山趾曰三山庵。三山何有?有三巨石离立也[12]。山之盩有泉[13],曰龙泉,澄澄然渟其间[14],其甃之也中矩[15]。泉之上有四松焉,松之皮白,皆百尺。松之下,泉之上,为僧庐焉,名之曰龙泉寺。名与京师宣武城南之寺同,不避同也。
寺有藏经一分,礼经以礼文佛[16],不则野矣。寺外有刻石者,其言清和,康熙朝文士之言也。寺八九,何以特言龙泉?龙泉[辶只]焉[17]。余皆显露,无龙泉,则不得为隐矣。
余极不忘龙泉也。不忘龙泉,尤不忘松。昔者余游苏州之邓尉山,有四松焉,形偃神飞[18],白昼若雷雨;四松之蔽可千亩。平生至是,见八松矣。邓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肃;邓尉之松古之逸[19],翠微之松古之直;邓尉之松,殆不知天地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也。
注释:
[1]京师:清王朝首都,今北京市。翠微山:在北京市西北约三十里。[2]籍:书册,此指登记注册。[3]闻(wèn):名誉、名声。[4]枕障:枕头和屏风。[5]胪(lú):陈列。趾:山脚。[6]孤巉(chán):独立高险。[7]静宜园:香山寺故址。乾隆十年(1745)秋重修后改名静宜园。[8]三山:香山、玉泉山、万寿山。怼(duì):怨恨。[9]西山:在北京市西北郊。[10]苹婆:亦称凤眼果,常绿乔木。[11]靡靡:草伏相依的样子。芬腴:众多丰满。[12]离立:并立。[13]盩(zhōu):山的曲折处。[14]渟:水停不动。[15]甃:此处指砌砖的水泥。中矩:合乎尺度。[16]礼:礼拜。文佛:佛经是文字组成的佛。[17][辶只](qì):弯曲。[18]形偃:形态下卧。[19]古之逸:像古代隐逸之士。
龚自珍(1792—1841),字尔玉,又字璱人;更名易简,字伯定;又更名巩祚,号定庵,又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中举人;道光九年(1829)中进士。一生只任过内阁中书等微职。道光十九年(1839)辞官南归,二十一年(1841)暴卒于丹阳云阳书院。《清史稿》卷486、《清史列传》卷73均有传。
他生当鸦片战争前夕,对清王朝由“治世”转为“衰世”的迹象有清醒的认识,著有不少政论文,指出清王朝制度的弊病,并提出改革的建议,笔锋犀利,议论精辟,震动人心,开创了士大夫“慷慨议天下事”的政治风气。他接受过经学《公羊》派的影响,又能借公羊学说陈述改革现实的主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评他:“好今文”、“往往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他的杂记随笔文,也寓意深刻,别具一格。
他的诗歌也著称一时,尤以《己亥杂诗》315首为代表。著作今有《龚自珍全集》,1959年王佩诤校、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
本文选自《龚自珍全集》第一辑。文章详细描绘了翠微山的地理位置特征和自然人文景观,表面处处说山,实际处处拟人,赋予翠微山一种人格特征。文中形象地刻画出清朝一类士大夫为官不高不低、与人不触不背、为文亦典亦俗、处世既仕又隐的形象,可以说是四面圆通、没有棱角的形象。
最后作者强调翠微山令人不忘的四松,并将其与邓尉山的四松加以对比。邓尉山因相传汉时邓尉隐居于此而得名。邓尉山的四松也似乎具有古代隐士的风范,放逸不羁、神气飞扬、敢于藐视天地;翠微山的四松则显得庄重正直,虽缺少生气,却也是天地间不可缺少的。作者通过对比松树,刻画了隐于朝的士大夫形象和居远山的隐士形象,虽赞许生机勃勃的邓尉之松,也认为翠微之松不可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