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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己说(清)刘开

  韩子云:非知之难,处知者实难[1]。悲夫!士以遇知己而名著,亦有得知己而遂至行亏名辱者,可不惧哉!

  余观穆生在楚[2],以未设醴而去[3],未尝不怪其恝然径行[4],负畴昔知遇之意;及见后世君子,处乡里之间,其才气学识卓然异乎众人,一旦受当事之知[5],遂心驰势利,变刚正之操,以事媚悦,所求未获,已为天下所非笑;然后知古人不屈道以徇私者[6],乃善处交游以全人己之美也。君子上交不谄[7],下交不渎[8],是故天子有不召之臣,王侯有不屈之士,将军得揖客而身益重[9]。如使受知者皆谗馅而谀,希迎意旨[10],图旦夕之安而忘其所有事,卒使世之论者谓下无可取之实,而上无知人之明,此岂遇合中之美事哉?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11]。光武知严光之不能屈[12],而不绳以君臣之法;献子有友五人,皆无献子之家[13]。故士之自负也愈大,则其自待也愈重。抱杰出之才,逢破格之赏识,而即欲顺从求悦者,是不以道义自处,而又以世俗之心待君子也。

  夫轻合者必易离,故其始必有所甚难,而其终也至于久远而不废。信陵之客三千[14],其最难屈者,莫若侯生及毛、薛二公[15]。然卒赖其力以建功人国,显名天下。嗟乎!非常特达之上[16],亦未必不终为人用也,夫固可以礼屈而不可以势束也。持尺寸之丝以系北溟之鹏[17],虽欲为之回翼[18],岂可得哉?

  然而有子夏之贤,犹未免出见纷华而悦[19],吾诚为士之有志于立身者忧其继也。

  注释:

  [1]韩子:韩非。韩非《说难》曰:“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原意是,具有智慧和见解并不困难,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见解才是困难的,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这里引用韩非的话,意思略有不同,“知”指相知,彼此了解。[2]穆生:汉代楚元王的中大夫。[3]醴(lǐ):甜酒。楚元王很尊敬穆生,穆生不喜欢喝酒,楚元王每次设宴,特地为穆生准备甜酒。到楚王戊即位后,就渐渐忘记给穆生陈设甜酒了。穆生认为醴酒不设,说明君主已不再重视自己,于是离开了楚王。[4]恝(jiá):淡漠,无动于衷。[5]当事:主事者,当权者。[6]徇私:曲从私情。[7]谄(chǎn):巴结奉承。[8]渎(dú):轻慢。[9]揖客:揖是古代的拱手礼,揖客指只行揖而不下拜的客人。意思是与主人平等。《史记•汲黯传》载,有人对汲黯说,天子希望大家都尊重大将军卫青,劝汲黯见到卫青要下拜。汲黯说:“难道因为有只揖不拜的客人,卫将军的地位就不尊贵了吗?”卫青听说此事,更加佩服汲黯。[10]希迎:阿附奉迎。[11]这两句许出自汉代文章《李陵答苏武书》。[12]光武:汉代光武帝刘秀。严光:字子陵,东汉初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他曾与刘秀同学,刘秀即位后,他改名隐居。刘秀召他到京师,想任他为谏议大夫,他不肯受,归隐富春山,刘秀也不再勉强,两人始终以同学相处。[13]献子:春秋时鲁国有贵卿孟献子。《孟子万章下》载,孟献子与乐正裘等五人交朋友,这五个人心里都没有把献子当作显贵的百乘之家(大夫)看待。[14]信陵:战国时魏国贵族无忌,魏安厘王之弟,号信陵君。是战国时礼贤好士的四公子之一。有食客三千人。[15]侯生:魏国隐士侯嬴,是都城的守门人。信陵君置酒大会,留出尊位亲自迎请侯生。在秦国围攻赵国,信陵君率军解救赵国时,侯生出谋献策,立下首功。毛、薛:毛公是赵国隐士,藏身于赌徒之中。薛公也是赵国隐士,隐于卖酒的人中。信陵君打听到他们的住处,闲步前往,从此相处甚欢。信陵君留在赵国十年,不想回魏国去。秦国日夜出兵攻打魏国,毛、薛二公极力说信陵立归救魏,魏王因此授信陵上将军印,信陵君大破秦军,扬名诸侯。[16]特达:特出于众。[17]北溟:北海。北海上的大鹏,翼若垂天之云,大到不知其几千里。这是《庄子》里描述的形象。[18]回翼:使其飞回来。[19]子夏:孔子弟子卜商。纷华:繁华盛丽。《史记礼书》:“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羡慕富贵繁华与安贫乐道,二种思想交织于内心。

  刘开(1784—1824),字方来,一字明东,号孟涂,安徽桐城人。少贫,喜读书与交游,为人脱略不羁,终身未仕。十四岁起从姚鼐学古文,与梅曾亮、方东树、管同等齐名,世称方刘梅管。可惜早卒,桐城文派常以为恨。散文能继承前人传统而加以变化,风格晓畅兼纵横,富有才气。有《孟涂文集》等。

  这里说的“知己”,实际指的是君臣遇合,论说统治者应如何对待贤士,贤士又应如何对待统治者的征召任用。每一段都从当权者与贤士两方面去写,侧重点在贤士方面,告诫贤士出仕要保持刚正节操,不媚不谄,自负自尊,甚至可以拿拿架子,不必操之过急。这种观点并不特别深刻独到,但它的行文却古朴重气势,多用正反的对比写法,使说理明白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