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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境庐诗草》序(清)康有为

  嵚崎磊落,轮囷多节[1],英绝之士,吾见亦寡哉!苟有其人欤,虽生于穷乡,投于仕途,必能为才臣贤吏,而不能为庸宦,必能为文人通人[2],而不能为乡人[3]。苟有其人欤,其为政风流[4],与其诗文之跌宕多姿,必卓荦绝俗,而有其可传者也。吾于并世贤豪多友之[5]。我仪其人欤[6],则吾乡黄公度京卿其不远之耶[7]!

  公度生于嘉应州之穷壤,游宦于新加坡、纽约、三藩息士高之领事馆[8],其与故国中原文献至不接也。而公度天授英多之才,少而不羁。然好学若性,不假师友,自能博群书,工诗文,善著述,且体裁严正古雅,何其异哉!嘉应先哲,多工词章者。风流所被,故诗尤妙绝。及参日使何公子峨幕[9],读日本维新掌故书,考于中外政变学艺,乃著《日本国志》,所得于政治尤深浩。及久游英、美,以其自有中国之学,采欧美人之长,荟萃熔铸,而自得之[10]。尤倜傥自负,横览举国,自以无比。而诗之精深华妙,异境日辟。如游海岛,仙山楼阁,瑶花缟鹤[11],无非珍奇矣。

  公度长身鹤立,傲倪自喜。吾游上海,开强学会,公度以道员奏派办苏州通商事,挟吴明府德㴋叩门来访[12]。公度昂首加足于膝,纵谈天下事;吴双遣澹然旁坐,如枯木垂钓。之二人也,真人也,畸人也[13],今世寡有是也。自是朝夕过从,无所不语。

  闻公度以属员见总督张之洞[14],亦复昂首足加膝,摇头而大语。吾言张督近于某事亦通,公度则言:吾自教告之。其以才识自负而目中无权贵若此,岂惟不媚哉!公度安能作庸人!卒以此得罪张督,乃闲居京师。翁常熟览其《日本国志》[15],爱其才,乃放湖南长宝道。时义宁陈公宝箴无楚[16],大相得,赞变法。公度乃以其平日之学发纾之,中国变法自行省之湖南起。与吾门人梁启超共事久,交尤深。于是李公端棻奏荐之,上特拔之使日本[17]。而党祸作[18],公度几被逮于上海。日故相伊藤博文救之[19],乃免。

  自是久废,无所用,益肆其力于诗: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博以环球之游历,浩渺肆恣,感激豪宕,情深而意远。益动于自然,而华严随现矣[20]。公度岂诗人哉!而家父、凡伯、苏武、李陵及李、杜、韩、苏诸巨子[21],孰非以磊砢英绝之才,郁积勃发,而为诗人者耶!公度之诗乎,亦如磊砢千丈松[22],郁郁青葱,荫岩竦壑,千岁不死,上荫白云,下听流泉,而为人所瞻仰徘徊者也!

  康有为序于那威北冰海七十二度观日不没处。以为公度有诗,犹不没也,光绪三十四年夏至。

  注释:

  [1]轮囷(qūn):树木屈曲的样子。[2]通人:博览古今的人。[3]乡人:乡愿之人。语见《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也。”[4]为政风流:典出《晋书庾亮传》,陶侃评庾亮:“非惟风流,兼有为政之实。”[5]并世:同一时代。[6]仪:拟仪。[7]京卿:清代官制的京堂,其后兼用为三四品京官的虚称。[8]三藩息士高:今译圣佛兰西斯科。又称三藩市,即旧金山。[9]“及参日使”句:到了驻日使何子峨署中任参赞。[10]自得之:自己有所体会。语出《孟子离娄下》。[11]缟:白。[12]吴明府德㴋:即吴德㴋。明府:对知县的尊称。[13]真人、畸人:语见《庄子大宗师》。指具有德行、不合时俗的人。[14]张之洞:1895年任两江总督。[15]翁常熟:翁同龢,常熟人。[16]陈公宝箴:陈宝箴(1831—1900),1895年任湖南巡抚,支持变法运动。[17]李公端棻:李端棻(1833—1907),原奏请康有为出使日本,光绪想留康有为在京,故改派黄遵宪使日。[18]党祸作:指戊戌政变发生,维新派遭逮捕。[19]伊藤博文:日本明治维新时第一任内阁的首相。1898年曾来中国,维新派想请他赞助新法。[20]华严:华严境,为佛教修万行万德以达到的庄严境界。这里喻指黄诗所达到的最高境界。[21]家父:《诗小雅节南山》的作者。凡伯:《诗大雅板》的作者。二诗均为讽时之作。苏武、李陵:西汉人,以五言诗著称。李、杜、韩、苏:李白、杜甫、韩愈、苏轼。[22]磊砢:树木多节,比喻人有奇材异能。语出《世说新语识鉴第七》。

  本文选自《康有为诗文选》,是康有为为黄遵宪的诗集《人境庐诗草》所写的序言。《人境庐诗草》收入黄遵宪1864至1904年间的诗作六百四十一首,是近代“诗界革命”有代表性的诗集,这些诗歌广泛反映了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和西方许多新事物,独具一家风貌,如梁启超所评:“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公度之诗,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群推为大家”。(《饮冰室诗话》)

  康有为这篇序言作于1908年,其时黄遵宪已经逝世三年了。康有为以饱含深情的笔墨,热烈地赞颂了黄遵宪卓绝的人格和非凡的经历:如他著《日本国志》,“所得于政治尤深浩”;他赞成变法而几乎被逮于上海。其用意在于说明诗歌内容深刻:“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又能“采欧美人之长”,“博以环球之游历”,使其风格“精深华妙,异境日辟”。

  全文感情强烈,形容真切,比喻生动,表达了作者对黄遵宪其人其诗的敬佩之情,也隐含着作者本人不为世所用的愤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