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天演论》自序(清)严复
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1]:“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2],非谙晓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笃信,而叹其说之无以易也。岂徒言语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理,动之口舌、著之简策则为词。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未尝为古人之学,则于古人所得以为理者,已有切肤精怃之异矣[3]。又况历时久远,简牍沿讹[4]。声音代变,则通假难明;风俗殊沿,则事意参差。夫如是,则虽有故训疏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读古书难。虽然,彼所以托焉而传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谋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5],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6]。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7],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8],《春秋》推见至隐[9]。”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10],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而已[11]。及观西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12],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13]。内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学也!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也;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14]。而后人不知广而用之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而已矣。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15]。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16],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己之言也。吾将试举其灼然不诬者,以质天下[17]。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18]。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经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9],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20]。奈端动之例三[21],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心直[22],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23]。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24],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25]。”后二百年 ,有斯宾塞尔者[26],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27],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28],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29]。”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30],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31],凡动必复之说[32],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33]。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34],尤为“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也[35]。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者,甚者可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36]。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37]!
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字用焉。此可与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38]。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臣子,訑然谓彼之所精[39],不外象形下之末[40];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41],又断断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寒任天为治之末流[42],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夏日如年,聊为迻译[43]。有以多符空言无裨实政相稽者,则固不佞所不恤也[44]。
光绪丙申重九严复序。
注释:
[1]名学家:逻辑学家。穆勒约翰(1806—1873):英国哲学家。著有《逻辑体系》(严复译作《穆勒名学》)、《论自由》(严复译作《群己权界论》)。[2]理极:理论的极至。最深的理论。[3]切肤精怃:切和精指深切精微,肤和怃指表面粗浅。[4]简牍沿讹:这里指书本的抄写或刊刻有沿袭的错误。[5]澄湛精莹:比喻了解透彻。[6]觇(chān)毕:即占毕,泛指读书和吟诵。加:胜过。[7]六艺:儒家六经。[8]本隐而之显:根据隐微的推求到显著的。[9]推见至隐:从明显推论隐微。[10]观象:卜卦术语。观察龟甲裂纹(卦象)。系辞:附在卦下解释卦卜的话。[11]诛意:责备人动机不善。[12]格物致如:研究事物从而得到知识。当时称西方科学(主要是自然科学)为格致。[13]内籀(zhòu)之术:归纳法。外籀之术:演绎法。[14]最要涂术:最重要的途径的方法。[15]远迈古物:远远超过古代。[16]在在见极:往往看到最正确的事理。[17]灼然不诬:明白可信。以质天下:以就正于天下人。[18]御蕃变:驾驭繁复变化的事物。名、数、质、力:指名学、数学、化学、物理。[19]质、力相推:这里质指物体,力指运动静止等。相推:相互作用。[20]乾:《易》以乾为天。坤:《易》以坤为地。[21]奈端:牛顿(1642—1727)的旧译名,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动之例三:指牛顿的力学三定律。[22]动路必直:运动的路线必定是直的。[23]旷古之虑:空所未有的思想。[24]天学:天文学,这里泛指自然科学。[25]“乾,其静也专”两句:语见《易经系辞上》。原意是天在静时专一不乱,动时刚正不差。这里用来附会力学。[26]斯宾塞尔(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著有《群学肄言》等书。[27]“贵天地人”句:拿解释自然(天地)的道理来解释社会(人)。[28]“翕(xī)以合质”两句:聚合成为物质,分解就放出能量。[29]“坤,其静也翕”两句:语见《易系辞上》。原意是大地在静时是凝闭的,动时万物生长。[30]全力不增减之说:即能量守恒定律。[31]自强不息:语见《易乾》。原指品德修养而言。此处是附会。[32]凡动必复之说:指牛顿力学第三定律: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方向相反。[33]消息之义:《易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指寒暑往来、陵谷变迁的盛衰变化。[34]“易不可见”二句:见《易系辞上》。意思是变化不存在了,乾坤也就近乎止息了。[35]“热力平均”二句:即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等人主张的“热寂说”。[36]适:恰恰。用:以此。[37]童昏:幼稚无知。[38]弇(yǎn)陋:闭塞鄙陋。[39]訑(yí)然:骄傲自大的样子。[40]象术形下之末:有形象可见的、有数可数的具体器物之类微不足道的东西。[41]审敌自镜:审察敌情,用作自己的鉴戒。[42]任天为治:听任自然规律国家。未流:流弊。赫胥黎强调人为,与斯宾塞不同。[43]迻译:翻译。[44]不佞:不才。自称谦词。不恤:不顾。
本文选自《严复集》第五册。《天演论》,亦译《进化论与伦理学》,是英国生物学家、哲学家赫胥黎(1825—1895)的著作。此文是光绪(丙申)二十二年(1896)九月九日严复为所译《天演论》而写的自序。
严复通过翻译《天演论》,把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概括为“物竞”、“天择”说,所谓“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也,存其宜种也”(《原强》);并认为这一学说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这实际上接受了斯宾塞“以天演自然言化”,“贯天地人而一理之”(自序)的社会学。严复认为赫胥黎的《天演论》,可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而且反复论述了“自强保种之事”,因而有翻译的价值。这些思想观点,反映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寻求救亡图存学说的普遍愿望,因而引起了强烈反响,“自严氏之书一出,……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中国民气为之一变”(《述侯官严氏最近政见书》,《民报》2号),“进化之语,几成常言”(鲁迅:《人之历史》)。
这篇序言中,严复针对当时的顽固派对西学的偏见,举例说明西方“名数质力”之学与中国经学有相互发明之处;《天演论》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这是不得不借助于牵强附会的方法,来说明西学的价值,提醒人们注意从西学中获得“自强保种”,即救亡图存的理论。实际上作者并不认为西方学说“皆吾中土所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