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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阙斋记(清)曾国藩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浸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1]。

  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2],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骢衡,不足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3],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4],不足于耳;遮羞珍膳[5],不足于味。穷巷瓮牗之夫[6],骤膺金紫[7],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谓搤捥而不得者[8],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9]。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10]。”“彼为象箸,必为玉杯[11]。”渐积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遂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12]。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13]。中人以下[14],蹈道不实[15],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骜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16],备员东宫之末[17],世之所谓清秩[18]。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19],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20]。”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惧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闻广誉[21],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22]?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注释:

  [1]“读《易》至《临》数句:《临》是《易》中卦名之一,有“至于八月有凶”句。《彖》上说:“临,刚浸而长。……‘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易》以阴阳二气的交感作用来解释自然和人事变化。孔颖达疏解说:“临,大也。以阳之浸同(渐近)长,其德壮大,可以监临于下,故曰临也。……至于八月有凶者,以物盛必衰,阴长阳退,临为建丑之月(农历十二月)。从建丑至于七月建申之时,三阴既盛,三阳方退,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故八月有凶也。以盛不可终保,圣人作易以戒之也。”[2]阙:同缺。[3]黼黻:古代礼服上绘绣的花纹。文章:错杂的色彩或花纹。[4]八音:古代称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为八音。[5]庶羞:多种佳肴。[6]瓮牗:指贫穷人家。[7]膺:受。[8]搤(è)捥:握住手腕。表示激动的动作。[9]訾(zǐ)议:诋毁,议论。[10]“位不期骄”二句:见《尚书周书周官》。孔安国传:“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骄侈以行已,所以速亡。”[11]“彼为象箸”二句:语出《史记宋微子世家》。是箕子批评商纣王的话,象箸:象牙所制的筷子。[12]厌:满足。[13]轨物:法度与准则。[14]中人:平常人。[15]蹈:实行。[16]不肖:自谦之词。[17]东宫:太后所居之宫。[18]清秩:清贵之官。[19]王父母:祖父母。[20]“《洪范》”数句:《洪范》,《尚书》篇名。厥(jué):其。猷:谋面。罹(lí):遭遇。锡:与,赐给。[21]令闻:好名声。[22]攘:扰乱。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二十三年(1843)以翰林院检讨典试四川。转侍读,累迁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署总兵。后因镇压太平军、捻军立功,官至两江总督、武英殿大学士。死后谥号“文正”。

  他初学桐城派古文,推崇姚鼐,曾作《欧阳生文集序》,叙述桐城派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以扩大桐城派的影响。实际上他以中兴桐城派古文为旗帜,招募弟子,自立门户,以树立自己的文坛领袖的地位。其门下有名的四大弟子为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晚清李详《论桐城派》说:“文正自为一派,可名为‘湘乡派’。”他对桐城派文论有所发展,在“义理、考据、词章”之外,补以并强调“经济”的重要性,扩大了桐城派古文的写作范围,以造就新的形势。著作有《曾文正公全集》。近年整理出版有《曾国藩全集》,岳麓书社出版。

  本文选自《曾国藩全集》,记述了作者书斋命名的用意。文章先从读《易》生发感慨,说明阴阳相生、一损一益,是自然之理,可以说是从高处立论。继而指出“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并逐层举例说明人在体、目、耳、口等方面的“嗜欲”不足,以及在逐名方面的不知满足。最后点出“名其所居曰求阙斋”的用意,正是为了“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为了“制吾性,防吾淫”。此文反映了作者在道德修养方面的清醒认识和自觉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