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辞类纂》序(清)姚鼐
鼐少闻古文法于伯父薑坞[1]先生及同乡刘耕南[2]先生,少究其义,未之深学也。其后游宦数十年,益不得暇,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请归,伯父前卒,不得见矣。刘先生年八十,犹善谈说,见则必论古文。后又二年,余来扬州,少年或从问古文法。
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
于是以所闻习者,编次论说为《古文辞类纂》。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
论辩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类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3]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4]始。盖退之[5]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6]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7];子瞻[8]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可以为其至,而不及至者,年为之也[9]。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10],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馀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11]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12],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13]《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14]独优已。
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辞美,皆本谟诰[15]之遗,学者多涌之。其载《春秋》内外传[16]者不录,录自战国以下。汉以来有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惟对策虽亦臣下告君之辞[17],而其体少别,故置之下编。两苏应制举[18]时所进时务策,又以附对策之后。
书说类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19]。春秋之世,列国士大夫或面相告语,或为书相遗,其义一也。战国说士,说其时主,当委质为臣,则入之奏议;其已去国,或说异国之君,则入此编。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20]。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21],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22]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伟。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
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23]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24]。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贤否。今实录不纪臣下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昌黎《毛颖传》,嬉戏之文,其体传也,故亦附焉。
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25],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26]具之矣。茅顺甫[27]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盖自欧阳公不能辨矣。墓志文,录者犹多,今别为下编。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
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28]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
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29]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30],其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31],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32]为法。古文不取六朝[33]人,恶意靡[34]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
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之、介甫[35]而已。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36]、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乾隆四十四年秋七月桐城姚鼐纂集序目。
注释:
[1]薑坞:姚范,字南菁,号薑坞,乾隆六年(1741)进士。作者姚鼐是姚范之弟姚淑之子。[2]刘耕南:刘大櫆,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方苞弟子。在桐城派古文家中,上承方苞义法理论,下开姚鼐文章精粗途辙。[3]老、庄:老子、庄子。[4]贾生:指西汉文学家贾谊。[5]退之:唐文学家韩愈的字。[6]子厚:唐文学家柳宗元的字。[7]明允:宋文学家苏洵的字。苏、张之流:指苏秦、张仪等纵横家。[8]子瞻:宋文学家苏轼的字。[9]年为之也:寿命限制的原故。按:柳宗元四十七岁卒。姚鼐认为由于早逝,其文未臻至境,作品中有向古人学习的形迹。[10]《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都是《周易》的注解、辅助读物,从司马迁以来,都认为是孔子所作。传:经书的的解释。[11]太史公:指司马迁。欧阳永叔:宋文学家欧阳修。[12]向、歆:刘向、刘歆。汉武帝时,使刘向校中秘之书。每一书就,向辄撰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论谬,叙而奏之。向卒后,哀帝使其子歆嗣父之业。歆遂总括群书,撮其指要,著为《七略》。[13]子政:刘向的字。[14]子固:宋文学家曾巩的字。[15]谟诰:《尚书》中有《皋陶谟》、《康王之诰》等篇。[16]《春秋》内外传:内传即《左传》,外传即《国语》。[17]表、奏、疏、议、上书、封事:皆臣下主动提出的对时务的意见。对策:臣下就皇帝提出的关于经义、时事的问题作出的回答。[18]两苏:苏轼、苏辙。制举:唐宋科举制,有岁举与制举之分,岁举是长年贡举,制举为皇帝自诏选拔。[19]书说:信叫书,当面谈话叫说。《君奭》:《尚书序》认为周公、召公同为成王相,召公不满,周公作《君奭》告召公。[20]赠处:《札记檀弓下》:子路去鲁,谓颜渊曰:“何以赠我?”颜答后又问子路:“何以处我?”[21]梁王:梁惠王魏婴。宴请诸侯于范台事见《战国策魏策二》。择言:选择恰当的言词。[22]三军:周代天子六军,大国诸侯三军。[23]刘先生:指刘大櫆。[24]圬者:指韩愈为之作传的泥瓦工王承福。种树:指柳宗元为之作传的种树人郭橐驼 。[25]石鼓刻文:即《石鼓文》,相传为周宣王时作。[26]秦刻琅邪:秦始皇多次东巡,登临之地都刻石纪颂统一天下的功业,《琅邪刻石》即其中之一。[27]茅顺甫:明散文家茅坤。[28]张子:指北宋哲学家张载。[29]屈子:屈原。[30]《辞赋略》:当是《诗赋略》。刘歆继其父刘向整理汉朝中央藏书,校秦《七略》,其中之一为《诗赋略》。[31]昭明太子:萧统,曾编选《文选》。[32]汉《略》:即《七略》。[33]六朝:指晋、宋、齐、梁、陈、隋。[34]靡:纤丽少气骨。[35]介甫:宋王安石。[36]扬子云:汉文学家扬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