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科尔沁忠亲王大沽之败(清)薛福成
英吉利、法兰西,以咸丰七年冬十一月,攻陷广州,执总督叶名琛,久踞不退,注谋在改约章,索偿款,增商埠。自谓据城为质,必可如其所请,讲解以罢也。于是总督两广兼通商大臣者为侯官黄宗汉,宗汉亦承平文俗吏耳,盱衡厉色,操下如束湿薪。退驻惠州,既不激励兵练,筹克会城,又不与英使会议立约退师事。习见通商以来,主和者例干清议,挑衅者亦膺严谴,举凡驭远绥边,暨战守方略,惟以闭口不言,塞耳不闻为能。英使额尔金,久不得我要领,乃纠法、美二国,驶兵船北上。
咸丰八年,夏四月,骤至大沽海口。大沽绿营兵素不练,多恇怯,一见敌船,惊溃。洋兵踞我南北岸炮台。直隶总督谭廷襄、提督张殿元等,皆以疏防获罪,遣戍监候有差。洋兵以大小轮船七,暨舢板船,驶入内河,直薄天津。额尔金等照会内阁:“此来非用兵,盖欲修好,请面见天子诉其事。”文宗特遣侍郎衔耆英谕止之,不能,耆英归,赐死。遂命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以钦差大臣视师通州,遣大学士桂良、尚书花沙纳,往议和约。英人多索偿款及商埠,许之恐伤国体,拒之虑挑强敌,乃以两江总督何桂清兼通商大臣,特派桂良、花沙纳驰赴上海,会同桂清,先与英人商定税则,再议约章,亦欲姑退之以纾近患,修戎备也。
六月,英、法、美三国兵船退去。秋七月,王移军海口,修筑大沽、北塘营垒炮台,购巨炮分布要害,檄州县伐大木输之海堧,植丛桩水底以御轮船。又奏请调吉林、黑龙江、察哈尔及蒙古两盟马队,前后赴军者可五千骑。
九年,春三月,辛未朔,怡亲王载垣驰赴天津,察勘海防事宜,桂良等在上海与额尔金商定税则。额尔金遣其弟卜鲁士率兵船北驶,声言将入京换约。桂良等告以“大沽设防,当进自北塘”。夏五月,庚寅,卜鲁士至拦江沙外。壬辰,遣其兵船闯入大沽海口,先觇形势,王故赢师以张之。癸巳,洋轮十七艘驶进鸡心滩,用炸炮摧断铁练。甲午,鼓轮直进,毁我防具,皆树红旗催战。直隶总督恒福,派员持天津道照会,告以:“桂相已由上海驰还,请移驻北塘口外,静待换约,否则暂令换约官数人,由北塘至天津。”英人摽使者,不受照会,开炮击我炮台,分遣步队蚁傅登岸。王挥鞭上马,督军鏖战,戒炮台同时开炮,沉毁数船,击杀登岸洋兵数百,生擒二人,英领队官伤股而坠,殒焉。洋轮入内河者,皆已中炮,不能驾驶,惟一艘遁至拦江沙外。是役也,英人狃于往岁海口之无备,且窥见台中炮力轻弱,未知我增置大炮也,贸然轻进。迨我炮击坏数船,洋兵相顾愕眙,心手瞀乱,纵炮骛击,多不能中。海潮方上,易进难退,仓卒不能出口。而我台了击敌船,蔑不中者,是以获捷。
英船未人口者,留驻大沽以南,分向旅顺、威海卫、大连湾、大孤山,游泊测绘,皆海口形胜也。或在此购煤汲淡水,转若为寇济后路焉。疆吏营将闻之瞠然,咸谓:“荒岛无足扦者。”会英船粮且尽,始悉南驶。
当英兵开战时,美使华若翰由北塘登岸,诣京师呈递国书,款以优礼,换约而返。华洋巨商知英人耻其败挫,必兴师报复,惧妨互市也,自议集捐白金二百万两,输偿英饷,沮其再举。于是英使、法使照会通商大臣何桂清:“若事事遵八年原约,即可罢兵。”桂清据以入告,得旨:“卜鲁士辄带兵船,毁我海口防具,首先背约,捐兵折将,实由自取,并非中国失信。所有八年议和条款,概作罢论。若彼自知悔悟,必于前议条款内,择道光年间曾有之事,无碍大体者,通融办理,令其有以回报本国,仍在上海定议,不得率行北来。倘再有兵船驶入拦江沙者,必痛加攻剿,毋贻后悔。”
当是时,庙谟以获胜之后,欲改前约,冀英、法二国或就范围也。然犹申戒疆臣帅臣:“不得见敌辄先开炮,致碍和局。”又命留北塘一口,为通使议和地。顾北塘地势扼要,不亚大沽,明代防倭,已有炮台,康熙、道光年间,皆修葺之。迨王督办海防,营度于大沽、北塘之间,已二三年,北塘用帑百余万金,仅成南北三炮台。会有言宜纵寇登岸击之者,王心韪其说。旋奉旨:“撤北塘之备,退据大沽、营城,移其巨炮置大沽南北岸炮台。”营城距北塘陆路三十七里,水路七十里。议者谓:“御寇不于藩垣而于堂奥,失计已甚。”北塘绅士御史陈鸿翊密疏争于朝,不听。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在幕府,亦力争之,王狃于大沽之捷,谓:“彼以船来,不能多携马队,俟其登岸,我以劲骑蹙之,可以必胜。洋兵伎俩,我所深知,何足惧哉。”嵩焘以议论不合,遂辞去。
十年夏,英将额尔金、法将葛罗,率轮船帆船共百艘入寇。复至大沽口,诇我设备严,惩前败不敢阑入。徐窥北塘之弛防也,遂移向北塘。先纵小火轮船至海岸,以铁链系巨桩,鼓轮拽之,须臾,桩则自拔,一桩去,复拔一桩,不二三日,而数百桩尽拔矣。
六月,丁丑,英、法马步队各挽炮车登岸,先据炮台。官军犹以其来换约,不之御也。大吏派员持照会,请其使臣入都换约,不应。王整军以出,所部马队已调赴他军,不满五千,合京旗步队几及万人。英军马步可一万,法军八千。壬午,洋船由北塘进内港,我军驰往扼之,适值潮缩,船不能动,惧为我军所袭也,高悬白旗,示欲议和状,我军信之,不敢纵击,比潮长,洋兵出不意薄我师,我师被挫。洋兵由北而南,将逼大沽,抵新河,我军御之。洋兵先以七百人出战,王瞰其寡也,麾劲骑驰之,洋兵退,乘势蹴之,洋兵各执一枪,精利无前,数十步外即不能近,俄而七百人为一字阵,每人相去数十步,阵长数里,辂我马队三千,渐围渐迫,我军不能退,突围欲出,洋兵发枪无不中,我军如墙之颓,纷纷由马上颠陨。近世火器日精,临阵者,以俯伏猱进为避击之术,骑兵人马相依,占地愈多且高,遂为众枪之的,然后知枪炮既兴,骑兵难以必胜,或反足为累也。戊子,王师败绩于新河,收合马队,出者七人而已。精锐耗竭,势遂不支,退保唐儿沽。英、法军张甚,出全队攻军粮城,又攻副都统德兴阿之营于新河,皆陷之。大沽、北塘如左右户,新河复居大沽之背。是时,洋轮由北塘分向大沽,驾大炮拟我炮台以扼我前,步骑踞新河以鳅我后,大沽炮台益危,炮穴外向,不能反击。王所经理三载之工程,与数百万之帑金,悉置无用之地。王始悔纵敌登岸之非计,而事已不可挽矣。
庚寅,我军复退,洋兵进踞唐儿沽。辛卯,奉朱谕云:“僧格林沁握手言别,倏逾半载,大沽两岸,正在危急,谅汝忧心如焚。天下根本,不在海口,实在京师,稍有挫失,须退守津郡,自北而南,迎头截剿,万不可寄身命于炮台,以国家依赖之身,与丑夷拼命,太不值矣。南北岸炮台,须择大员代为防守。汝身为统帅,固难擅自离营,今有特旨,非汝畏葸,若不念大局,只了一身之计,殊负联心。握管凄怆,谆谆特谕,汝其懔遵。”壬辰,特派侍郎文俊、武备院卿恒棋,驰往北塘海口,伴送英、法二国使臣人都换约。
秋七月,癸巳朔,上命大学士瑞麟、尚书伊勒东阿,统京旗马步官兵九千防通州。丁酉,黎明,洋兵攻大沽北岸石缝炮台,一开花弹飙入火药库,訇然震发,雷砰电飏,土崩石飞,炮台失陷,提督乐善死之,惟南炮台尚存。王念屡挫之后,精锐伤亡,南炮台孤立难持久。适奉密旨退防后路。乃撤营城及南炮台防兵,次于通州之张家湾,与瑞麟军相依护。庚子,以疏防故,夺王三眼花翎,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洋兵进至天津,会和议屡讲不就,遂逼通州。
八月,戊辰,光禄寺卿胜保,率偏师邀战于八里桥。胜保红顶黄褂,骋而督战,洋兵丛枪注击,伤颊坠马,师奔,瑞麟军闻风凶惧,宵溃,王军朝阳门外。己巳,天子以秋狝巡幸热河,洋兵纵火燔圆明园。甲申,王军亦溃,闻恭亲王在长新店,与瑞麟等皆往从之。英、法按军郭外,欲邀恭亲王主和议。恭亲王用恒棋居间排解,往复关说甚苦,浃两旬,和约始定。
九月,壬寅,暨英人法人平。当是时,曾文正公国藩督师祁门,胡文忠公林翼驻军太湖,进剿粤寇,相持甚急。闻变,合疏奏请于两人中简派一人,率精兵万人入援。会和议成,乃不果行。英、法军以海口封冻为虞,皆于初冬退去。
议者始悟咸丰七年广州被陷之后,未始不可善为讲解,内外大臣无一诸洋情者,遂于刚柔缓急取与操纵之诀,未能适中机宜,又或专为身谋,玩视大局,瞢然置之不理,使彼激而生变,纷纭者数年,局势乃弥棘矣。不然,则乘大沽挫敌之后,隐示转圜,倘得能者善为迎距,则八年原许之款,或可择其重者抽去一二,即使仍用前约,其愈于十年所定之款犹多。且敌情叵测,大沽、北塘与各海口皆当严备。夫濒海设防,犹在海驾舟也,舟之大数十丈,凿方寸之孔,纵水漏入,则全舟沉矣。寇一入口,内地震惊,防不胜防,彼且反客为主。又以津沽屏蔽京师,而能战之兵实不满万,亦觉军势过单,况骑队不敌枪队,更出人意计外乎。
《第二次鸦片战争》(一)P597-617
薛福成(1838.4.12-1894.7.21)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宾雁里人。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父亲薛湘,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进士,历任镇江府学教授、湖南安福县令、浔州知府等职。长兄薛福辰,以举人出身得任工部员外郎、济东泰武临道、直隶通永道、左副都御史等职。二兄薛福同,同治元年举人。四弟薛福保,长期在山东巡抚丁宝桢幕府参与政务。
薛福成幼时苦读经书,后因太平天国起义爆发,而受到强烈震动,决意弃八股试帖之学,而致力研究经世实学,以图报效国家。咸丰八年(1858年),中秀才。同年,薛福成去看望宦游湖南的父亲,适逢薛湘去世,薛福辰、薛福成兄弟二人为处理父亲身后诸事而滞留湖南一年余。十年(1860年),得知太平军已东下苏、常,兄弟二人匆匆赶回,不料全家已外出避难,几经艰辛找寻,终于在苏北宝应东乡找到家人。薛福成继续研读治世之学。
同治四年(1865年)夏,两江总督曾国藩北上镇压捻军,沿途张榜招贤,薛福成闻讯后即写下八大对策、洋洋万言的《上曾侯书》,往行辕拜谒曾国藩。曾国藩读罢,击节称叹,深为薛福成所言改科举、裁绿营、师夷法的主张吸引,即延聘薛福成入幕。此后曾幕七年生涯,薛福成尤注重于兵事、饷事、吏事、文事,不时呈上一些改革时弊的策文,颇为曾国藩器重,被保为候补同知、直隶州知州并赏加知府衔。
十一年(1872年)二月,曾国藩病死,薛福成去苏州书局任职。光绪元年(1875年),赴部引见,途中读到新帝即位后向天下求言的诏书,兴奋异常,挥毫写下了《治平六策》、《海防密议十条》万余言。主张应努力改善外交,将国际公法、中外条约刊发各州县;主张科举时应为精通洋务的人特设一科,使奇杰之士辈出;建议通过聘请洋员,派送人员留学,定制铁甲舰来发展海军。薛福成的上书陈言,引起朝廷的重视,不久,即采纳了陈言书中的意见而付诸实施,薛福成名闻朝野。丁宝桢、郭嵩焘等大员纷纷奏保薛福成出任驻外使节之职。直隶总督李鸿章也为薛福成的才能所折服,揽入麾下。
光绪元年(1875年)下半年,薛福成入李鸿章幕府办理文案,运筹帷幄。次年,在与英国交涉马嘉理案时,薛福成写就《论与英使议约事宜书》上呈李鸿章,主张对英国的无理要求不应迁就,应以择要设防、组织团练、广张疑军、以多攻少的策略,应付英军可能会采取的军事行动。李鸿章非常欣赏,命薛福成随行参加与英国公使的谈判,并因其随办洋务出力而奏荐为知府。
五年(1879年),“总税务司赫德喜言事,总署议授为总海防司”。薛福成深感事态严重,马上作《上李伯相论赫德不宜总司海防书》,认为如此,“则中国兵权饷权,皆入赫德一人之手”。并向李鸿章献计说,只有告诉赫德,如果他要担任总海防司,就必须放弃总税务司之职,亲自去海滨练兵,这样,赫德必不愿放弃总税务司之职,此事便可作罢。李鸿章觉得十分在理,便采纳了薛福成的建议,函告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依计而行,使赫德欲控制中国海军的图谋终未得逞。同年,薛福成写下了反映他洋务思想的《筹洋刍议》一书,认为中国已到了非要进行大变法、实行洋务不可的地步了。“世变小,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变大,则治世法因之大变”。主张发展工商业,“夺外利以润吾民”。并提出了反不平等条约、防日俄入侵、改革关税等主张。薛福成将该书上呈李鸿章,李鸿章大为赞赏,分发官员传读。
七年(1881年),薛福成署直隶宣化府,写下了《酌议北洋海防水师章程》,提出了对未来北洋海军的构想。后来,李鸿章就是根据他的设想来建立北洋海军的。次年,朝鲜大院君李昰应发动政变,薛福成向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献计,尽快出兵朝鲜拘捕乱党魁首。张树声采纳了薛福成的建议,迅速平定了朝鲜之乱,使觊觎朝鲜的日本欲趁乱控制朝鲜的阴谋失败。薛福成因功晋升四品道员。十年(1884年)初夏,薛福成实授浙江宁绍台道,时中法战争爆发,薛福成加强防务,并指挥军民重创犯浙的法国军舰,因功加布政使衔。十二年(1886年)秋,薛福成将自己多年来的文稿整理成《浙东筹防录》,次年初又编成《庸庵文编》四卷。
十四年初(1888年)秋,薛福成升任湖南按察使。翌年初春进京陛见时,被改派为出使英、法、意、比大臣。在驻欧使节任内,薛福成走访了欧洲许多国家,考察欧洲的工业发展,详细地研究了欧洲的政治、军事、教育、法律、财经等制度,开阔了视野,思想也日益改变。他认为西方富强已百倍于中国,中国应不懈地师法西方,建立“纠众智以为智、众能以为能、众财以为财”的私人公司等,并具体提出了“求新法以致富强”、“选贤能以任庶事”、“造机器以便制造”等二十一条“养民最要之新法”。薛福成将他在欧洲四年所闻所思详尽地作了日记,后据以编成《出使四国日记》。
使欧期间,薛福成还参与众多具体外交事务,十八年(1892年)与英国就滇缅边界划分和通商条约问题进行了多次谈判,由于薛福成援引国际公约,刚柔并用,英国终于同意签订《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款》,中国收回了滇边部分领土和权益。此外,薛福成还以国际公法为依据,迫使英国政府同意中国在其属境内设立领事,这样,中国政府就在南洋、缅甸等处设立领事,保护当地华侨的权益。
二十年(1894年),薛福成离任回国。五月二十八日到达上海。因一路辛苦劳累,又染上流行疫病,与六月十九日深夜病逝,终年五十六岁。
薛福成一生撰述甚丰,著有《庸庵文编》四卷、《续编》二卷、《外编》四卷、《庸庵海外文编》、《筹洋刍议》十四卷、《出使四国日记》六卷、《续刻》、《庸庵笔记》、《出使奏疏》二卷、《出使公牍》十卷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