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清游(清)王韬
余羁旅香海,闭门日多,罕与通人名士交接[2]。读书之暇,惟与包榕坊孝廉作物外游,临水登山,别饶胜趣。
最近为博物院,中藏西国书籍甚夥,许人入内繙阅。舆地之外,如人体、机器、无不有图,纤毫毕具。院中鸟兽虫鱼、草木花卉,神采生新,制造之妙,殆未曾有。
院旁即观剧所,西人于此演剧奏乐伎,大抵搬运之术居多,神妙变化,奇幻不可思议。
英人所设书院三所:早“保罗书院”,主其事者曰宋美;曰“英华书院”,主其事者曰理雅各;曰“大英书院”,主其事者曰史安。皆许俊秀弟子入而肄业,学成则备国家之用,或荐之他所。“保罗书院”与会堂毗连一带,修竹萧疏,丛树阴翳,细草碧莎,景颇清寂。每至夕阳将下,散步其间,清风徐来,爽我襟袖,辄为之徘徊不忍去。
中环房舍尤精,多峻宇雕墙,飞甍画栋。所设阛阓[3],多绝大贸易,衢路亦开广,故不若上环之甚嚣尘上[4]。近临水滨,有自鸣钟甚巨,声闻十许里外。
“博胡林”相距较远,为西人避暑所居,雾阁云窗,穷极华美、四周环植树木,杂以名花,绿荫缤纷,绮交绣错;中庭流泉㶁㶁[5],喷薄而出;室内湘帘棐几[6],玉碗晶杯,入坐其中,几忘盛夏,不必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7]。理君于课经余闲[8],时招余往,作竟日流连。一榻临风,凉飚飒至,把卷长吟,襟怀闲旷,余谓此乐虽神仙不啻也[9]。理君不敢独享,必欲分饷,真爱我哉!
距数十武有蓄水池[10],澄波数顷,彻底可鉴;旁设兵舍,有专司之人。盖恐人投毒物于清流者也。港人饮水多仰给于此,虽遇旱干,亦无害饮食,德沾被广焉[11]。
“博胡林”左右,所有西商别墅,多由渐拾级而上。建屋诸式,均各异观。雉堞周遭[12],层台轩敝,隐然若防敌国。西人于居家,亦讲求武备如此。其屋或在山腰,或踞山脊,造其巅而远望焉,四顾苍茫,浩无涯涘[13],冈峦若垤[14],海水若盂,船舰横排,具有行列,亦可扩胸襟而豁眼界矣。附近有仿日本屋宇,纸窗竹栏,亦复雅洁可喜。香港素无蚊,惟其地多长丰草,夕间安睡,颇有蚊患,亦一憾事。
再由此曲折而登,更上一层,则为山顶。小屋数椽[15],窗明几净,守者所居。户外高矗一竿,上悬旗帜。外埠有船至,则一旗飘扬于空中,从下瞻之,了然可识。余曾至悬旗处当风而立,掷手中巾于地,仍复飘回。守者谓:无论何风,必向内而吹,亦一奇也。
远客来游此间,必住公墅。公墅广袤数十亩,杂花异卉,高下参差;惜无亭榭楼台为之点缀,殊逊于中国园囿耳。每日薄暮,踆乌将落[16],皓兔旋升[17],乘凉逭暑者翩然而来[18]。雾縠云裳[19],蕉衫纨扇,或并肩偶语,或携手偕行,殊觉于此兴复不浅。此亦旅舍之闲情,客居之逸致也。
注释:
[1]物外:世外,超脱于世俗之外。清游:清净之游,不受外物干扰。[2]通人:学识渊博的人。[3]阛阓(huì):街市。[4]甚嚣尘上:人声喧嚷,尘土飞扬。[5]㶁㶁(guó):流水声。[6]棐(fěi)几:用榧木做的几。[7]浮瓜沉李:语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后人习用为夏日游宴之词。[8]理君:指理雅各(James Legge),英国汉学家,英华书院院长。当时正着手将中国的四书五经译为英文,处到王韬的帮助。[9]不啻(chì):不异于。[10]武: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11]被:及。[12]雉堞:泛指墙。[13]涘(shì):水边。[14]垤(dié):小山丘。[15]椽:指房屋间数。[16]踆(qūn)乌:传说太阳中的乌鸦,代指日。[17]皓兔:代称月亮。[18]逭(huàn)暑:避暑。[19]縠(hú):轻纱。
本文选自《漫游随录》。王韬于1862年(同治元年)逃往香港。当时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仅二十多年,王韬在《漫游随录》中描写了香港的街市景观和风气变化,如“香港羁踪”篇提到:“香港本一荒岛,山下平地距海只寻丈。西人擘画经营,不遗余力,几于学精卫之填海,效愚公之移山”。这篇题为“物外清游”,主要描写作者闲游香港所见到的建筑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