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汪大绅书(清)袁枚
尝谓佞佛者愚[2],闢佛者迂[3]。仆非迂儒也,平时不佞佛,亦不佛。亦不闢者,九流之一家[4],周官闲民之一种[5]。圣人复起,不废九流,亦不废佛。至于人之好尚,各有所癖。好佛者亦犹好弈好锻好结氂之类[6]。所谓小是不必是,小非不必非,朋友不争,以全交也。乃书来强仆亦从事于斯[7],则不得不辨。
据云收放心非念佛不可[8],试问足下生时,先有心乎,先有佛乎?孩提之童,但知有母,不知有佛,并不知有心也。君年四十然后念佛收心,试问未念佛以前,心放何所?既念佛以后,必归何方:若云借口收心,则呼圣呼贤此口也,呼鸡呼狗迹此口也,口何物不可呼,而何必呼佛?足下云“收放心”三字,起于孟子,然则孟子之言非欤[9]?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收放心而已。是教人收放心以勤学问,非教人废学问以求放心。夫人止一心,放心之心,心也;收放心之心,迹心也。以心收心,心在我,不在佛。舍心求佛,是犹淫奔之女,舍其在家之夫,而外求野田草露之夫,谓之丧心则可,谓之收心则不可。
足下谓慈悲诫样,即圣人仁民爱物之心。不知天地之性人为贵,樊迟问仁[10],子曰爱人,不云爱物。厩焚[11],则曰:“伤人乎?”不问马。鲁昭公之马死[12],出半椟葬之[13],子家子请杀以食从者[14]。圣贤贵人贱畜,大义昭然。朝廷立法,水旱断屠[15],可见屠杀者是天地之心,百姓日用饮食之常;而禁屠乃凶荒减膳撤乐之变礼也[16]。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17]。孔子可钓之弋之,而放生乎?抑迹食之而不厌精,脍之而不厌细乎[18]?且子但知动物之有生,而不知植物之亦有生乎;但知禽兽身上之赤者为血,而不知草木身上之白者亦为血乎!今夫禾一穟之谷[19],纍纍然种子[20],可生无万数谷;而一旦付诸朵颐[21],则一禾之生机尽矣。今夫菜青青然数茎之摇,虽叶干根斩,而中心犹翘然而起,一朝烹为羹汤,则一菜之生机又尽矣。安知一禾一菜,不隐隐呼吃乞命乎?子以仁慈自居,必不食粟,不食菜,而后于心安也。而吾有以料子之必不能也。
仆常问彭尺木曰[22]:“佛戒嫁娶欤?”曰“然。”“佛戒杀欤?”曰:“然。”“人人可以成佛欤?”曰:“然”。然则万国九州[23],不四五年[24],类尽灭,盈天地间不过鸟兽草木。而佛之塔庙,何人建造?佛之金像,何人供奉?佛之经典,何人传诵?岂非其说愈行,而其法愈坏。又何必周武帝之毁沙门[25],韩昌黎之火其书,庐其居哉[26]!即以佛之道,还治佛之身,而佛穷矣[27]。此类条尺木至今不答,吾子能代答之,吾将舍姑学而从汝[28]。
注释:
[1]汪大绅:汪缙,吴县人,乾隆贡生,工古文,笃信佛教。著有《汪子文录》。[2]佞佛:迷信佛教。愚:愚味。[3]闢佛:排斥佛教。迂:迂腐。[4]九流:即三教九流。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5]周官:本为《尚书》篇名,叙述周设官分职和用人之法。引申为官吏。[6]弈:围棋。锻:打铁。结氂(máo 毛):系犛牛尾,指歌舞。《吕氏春秋长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7]乃:你,你的。斯:此,指迷信佛教。[8]放心:心无约束,纵肆失度。《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惟艰。”[9]“然则”句:可是孟子的话并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吧?[10]樊迟:孔子学生,名须,字子迟。“樊迟问仁”,见《论语•颜渊》。[11]厩:马棚。“厩焚”,见《论语乡党》。[12]鲁昭公:名裯,同景王四年(前541)即位,在位三十三年。[13]椟(dú 独):此指棺。[14]子家子:名羁,春秋时鲁国大夫。鲁昭公马死事,见《左传昭公二十九年》。[15]水旱:指水旱灾害。断屠:禁止屠宰。[16]凶荒:灾荒。凶,年谷不熟。减膳:降低伙食标准。撤乐:撤去音乐伴奏。[17]“孔子”二句:见《论语述而》。钓而不纲:钓鱼而不用大网捕鱼。纲,网之大绳,代指网。弋不射宿:射鸟不射归巢的鸟。弋,用带生丝的箭来射。[18]食不厌精:粮食不嫌春得精。脍不厌细:鱼和肉不嫌切得细。二句见《论语乡党》。[19]隧:同穗。[20]纍纍然:边辍不绝的样子。[21]朵颐:朵动《易颐》:“观我朵颐。”孔颖达疏:“朵是动义,如手之提物谓之朵。今动其颐,故知嚼也。”付诸朵颐,即放在嘴里吃掉。[22]彭尺木:彭绍升,字允初,号尺木。乾隆进士。信佛,素食,持戒甚严。著《二村居集》。[23]万国:世界各国。九洲:古分天下为九州,即冀、幽、并、兖、青、扬、荆、豫、雍。[24]不四五年:不要很多年。[25]周武帝:南北朝时后周武帝宇文于邕,560年继位,574年灭佛教。沙门:梵语,出家修道者。毁沙门,即灭佛教。[26]韩昌黎:即韩愈,他反对迷信佛教,在《原道》中说:“火其书,庐其居。”即烧毁他们的书籍,寺院改作民房。[27]穷:尽。[28]姑:同“故”,原来。
这封信批驳汪大绅佞佛谬论,义正词严,闪耀着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辉。
作者开头申明自己既不佞佛,也不辟佛。认为好佛就像人们好弈、好锻、好结氂一样,人各有癖,好尚不同,不必强求一致。自己所以要写这封信,是因为汪大绅来信强要自己信佛,迫不得己,只好把事情辩论清楚。
接着从三个方面批判佞佛谬论。
首先,批所谓“收放心非念佛不可”。先以连续设问的方式从根本上批驳念佛收心的不科学,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个个重磅炸弹落地开花,轰得论敌无法招架。接着指出孟子是教人收收心以勤学,问主张积极入世;佞佛者是教人废学问以求放心,是要人们出世而遁入空门,二者有原则区别。最后,指出要想收收心,必须用自己的心去收,而不能求佛去收。若舍心求佛,是犹淫奔之女舍亲夫而求野权。语言犀利,设喻尖刻。
其次,批所谓“慈悲戒杀,即圣人仁民爱物之心”。先引经据典,用大量事实说明圣人主张“仁民爱物”和佛教宣扬的“慈悲戒杀”根本不同,强调圣贤主张“贵人贱畜”,物应该为人所用。同时又指出佛“慈悲戒杀”的不彻底性。动物、植物皆有生命,既戒杀动物,也应该戒杀植物,就应该不食粟,不吃菜,显然佞佛者是做不到的。
第三,批所谓“佛戒嫁娶”。佛对人类戒嫁娶,对禽兽又戒杀;又认为人人可以成佛。那么,如果天下人都有信佛,都戒杀,戒嫁娶,禽兽繁衍,人不生育,人类尽灭,又有谁去信佛、供佛呢?作者以和佞佛者彭尺木对话的方式,巧设机关,引君入甕,终于使论敌理屈词穷。
这封信气势充沛,笔带锋芒,气畅辞达,继承了孟子散文善于论辩的优秀传统,有战国时雄辩家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