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作者:戴维·莫雷尔 译者:邹惠玲、邹晖、翟丽霞
德克尔的特工生涯在罗马走到了头,因为他不愿代人受过,承担麦基特里克愚蠢行为的恶果。
德克尔的真正人生从圣菲开始,因为他找到了自己梦里的天堂与理想的爱人贝丝。
然而过去不肯轻易放过他,而现在又挥不去扑朔迷离之感。一场求取新生的较量由此展开。
感悟生命,重塑自我
——代序
郭英剑
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的前任美国文学教授戴维·莫雷尔1996年的新作Extreme Denial,其中译本名《较量》,应该说相对于原名不甚确切,因为英文原文中“extreme”是“极端”、“坚决”的意思,而“denial”是“拒绝相信”、“拒绝接受”、“拒绝给予”并有“克制自己”的含义。然而,从小说的内容看,这一篇名又是恰如其分的。它动感性很强,抓住了作品的中心内容以及作者所要展示的主题思想,那就是:感悟生命,重塑自我。
身怀绝技的英雄、俏丽多姿的佳人、与权势和黑社会进行抗争与搏斗,似乎是任何一部流行小说不可或缺的人物与情节。然而,要合情合理地安排情节,使之能够深深地吸引读者,使描述的人物真实可信、令读者为之动容,则绝非易事。《较量》全书悬念频生,令人时而为主人公的处境担忧,时而为情节的异峰突起而不胜意外。无论是就思想性还是艺术手法而言,《较量》都称得上同类作品中的佳作。本文拟就作品中生活、爱情与自我三个着眼点,谈一谈《较量》在主题思想与艺术手法上的独到之处。
优秀的外国流行小说,一般都善于从繁华的西方文明世界、奢侈的物质生活中寻求潜藏的社会危机、人性危机和尖锐的矛盾冲突,鞭挞腐败的权力制度,探索严肃的人生理想。《较量》同样显示了这种深刻的思想性。而《较量》的独到之处在于它凸现的是主人公的内心矛盾与外在矛盾的冲突,展示了主人公卷入世事纷争的被动性与迫不得已。而主人公对生命的感悟,对现世生活的深刻反思,则体现在人物的爱情演绎与重塑自我的过程中。
小说的第一章是个引子,交待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在意大利罗马秘密活动失败的前因后果:由于布赖恩的好大喜功与昏庸无能,导致二十多名美国游客被恐怖分子杀害,而最终德克尔被迫承担全部责任,于是他愤然辞职。辞职,并非冲动之举。作品一开始,对此即有铺垫。在德克尔刚刚抵达罗马时,他已经对目前的生活有过深刻的内省。“他常年在外奔波,但不论到了哪儿,他总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工作。”这种迷失自我的生存状态,是现当代西方文学艺术不断演绎的一个主题。罗马事件只是个导火索,但它成了德克尔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对十年情报特工生涯的厌倦(“干这一行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对自己二十多年漂泊不定生活的深刻反省,使他渴望摆脱过去而去寻找一种新的生活。
这种对生活的反思与关注,从表面上看涉及的是“怎样生活”的问题,但称之为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存在还是毁灭)问题当代的思考,或许不算过分,因为它实际探索的是生命存在的意义。然而,重新开始并非易事。这种艰难来自两方面的压力:内在的与外在的。所谓内在的压力,是主人公难以轻易转变的多年积习。过去二十多年的呆板的生活烙印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有些茫然,“感到毫无把握”。然而,德克尔辞职后没有回到以前的公寓,而选择了一个对他来讲是全新的陌生地:圣菲。这种选择是极富象征意味的,它显示了德克尔努力摆脱过去的决心。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德克尔终于平定了躁动的心境,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了一名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
作者对主人公内心的转变并未费太多的笔墨,而更多地着眼于主人公所受到的来自外部的挤压与对抗。当德克尔刚刚开始一种宁静的生活,特别是寻找到心上人贝丝时,外部的骚扰就同步到来了。他与贝丝一同去听歌剧时,布赖恩的闪现立即将德克尔拉回到过去生活的回忆当中,破坏了他的心绪;当德克尔与贝丝刚刚开始相知相爱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袭”便将他“即将拥有这一切(爱情、家庭、子女)”的美梦击得粉碎;随之而来的是住所被炸,贝丝被人神秘地接走,事件一个接一个,使他的平静生活顿掀波澜。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抗争。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抗争并非出自自愿。我们常见的英雄人物,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们往往出手不凡,无往而不胜。德克尔则在这场较量中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当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时,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虽然他厌倦外界对自己生活的干扰与伤害,但又无法坐以待毙。迫于无奈,只好“恢复原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另一方面,这种被迫的选择也来自内心的疑团:贝丝是否利用了自己,是否爱过自己,等等。因此,抗争同时也变得与自己的爱情息息相关,与他的信念息息相关,与他的全部生活息息相关。此时此刻,行动成了生命的全部。在近乎田园般的宁静生活与短暂的爱情中找到自我存在价值的德克尔,不得不再次奋起搏杀。这不仅仅是为爱情、为自尊、为信念,更是为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
人类的悲剧性或许就体现在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较量》写足了人与外部世界较量斗法时的困窘与万般无奈。
人们对生命的感悟与体验是多途径的,爱情无疑是重要的环节。《较量》采用了近乎“复调”艺术的手法展示了或明或暗的“三条”爱情线索:德克尔与贝丝;布赖恩与雷娜塔;埃斯帕兰萨与他那位没有出场露面的妻子。作者以浪漫主义的笔触赞美了德克尔与贝丝的爱情。德克尔对贝丝的爱情真挚动人:无论是遭受“夜袭”,还是住处被炸,抑或是后来扑朔迷离的各种事件,德克尔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要伤害了贝丝。他的征战、搏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贝丝。他们共同追求的真诚爱情无疑是最打动读者的。
布赖恩与雷娜塔是作者描述的另一对人物,他们恰与德克尔与贝丝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人们能够以平常心看待与评价人间世事的今天,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之间同样存有的那份情感,对布赖恩来讲更是如此。从一出场,布赖恩便被其“所爱的人”雷娜塔出卖了,破坏了他在罗马的全部计划。他为此曾是多么恼怒、多么疯狂地去追寻那个欺骗了他的女人及其同伙。然而,随着事态的发展,他又与雷娜塔走到了一起,原因在于雷娜塔使他相信她是爱他的。从某种角度看,布赖恩的“轻信”有其可爱的一面,然而,就他与雷娜塔的爱情而言,有着太多的功利性以及相互利用(而这正是德克尔所极力反对与不可容忍的),这些同变态的复仇心理、疯狂的追杀纠缠在一起,让人看到了他们生活与自我中丑陋的一面。他们的感情线索,从一个侧面反衬出德克尔与贝丝对待爱情的严肃、认真与真诚的态度。
埃斯帕兰萨的婚姻生活无疑是令人同情的。作者以寥寥数笔便道出了个中原委:他不愿意放弃警官身份,妻子埋怨他“和工作结了婚”——显然他的生活中只有工作。这种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使他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最终妻子离家出走。与德克尔相比较,我们惊奇地发现,这难道不是从前德克尔的生活缩影吗?在这里,作者似乎要告诉人们:没有爱情的生活显然是有缺憾的;而有着充满功利性、欺诈的“爱情”则只能导致毁灭;唯有两心合一、追求人生美好理想的人,才能深刻体会领悟生命的真正意义。
重塑自我是作者倾力描述的另外一个重点。小说没有过多地描写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突破了西方流行小说经常描写的那种旧的框框,将视角投向了似乎远离尘嚣的圣菲。正是由于对现世的不满,德克尔才来到了这个洋溢着自然风情的小城。他渴望回归大自然,做普普通通的人,开始新的生活,重新找到自我。为了加强作品的艺术效果,作者采用了近乎意识流的手法,将主人公的心理刻画和自由联想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使得德克尔的形象给人以清新与逼真之感。贝丝同样也在寻求新的生活,她的梦想同样是彻底抛弃过去、摆脱心灵上黑色的阴影,开辟新的未来。麦基特里克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反面人物,他背后有占据着显赫地位的父亲撑腰,同样也希望干一番大事业。然而,急功近利者往往稍遇障碍,便会不顾一切,甚至演化为疯狂。但作者并未丑化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可笑的麦基特里克也是在努力挣脱过去,以求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强烈的战胜欲、不甘失败的挣扎与追杀,或可证明这一点。不过,这个人物形象给人的启示是:误入歧途与走火入魔者,越是执着便越是可怕与可恨。在作者的笔下,德克尔的正直、勇敢与果断,麦基特里克的凶残、暴戾与狡猾,埃斯帕兰萨的善良、忠厚与敬业,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主人公的平民化形象。西方二战以后的严肃文学、通俗文学乃至影视艺术中都出现了“非英雄”以及“反英雄”的形象。他们不再是以往作品中脱离现世生活的、人们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偶像。然而,我们从他们身上还是能够看出他们的超凡脱俗之处。近年来,这种“反英雄”形象又有更加趋于“平民化”的倾向。他们不再是貌似平庸、实则不凡的人物,而是有着普通人应有的情感与生活,同样也怀着并追求着世俗的美好理想。德克尔便是如此。他拒绝承认自己是英雄。当贝丝说他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时,他答道:“英雄都是傻瓜。英雄总是会送了自己的命。”事实上,我们也看到,他不仅仅执着地追求爱情,同时他也像普通人一样会嫉妒、赌气(要与贝丝分手)。正是这些复杂难言的情感,显示出他的可爱之处,也使人物更加真实可信。
《较量》昭示着人们感悟生命、走向自由和平的殷殷之情。或许,在自然的怀抱中,无私无畏的追求才能给人心灵以永恒的安定,这不是虚无、幻灭的美,而是强者的超越现实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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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
德克尔告诉意大利移民局的官员他是来做生意的。
“哪一类生意?”
“公司房地产。”
“你要在此地逗留多久?”
“两星期。”
那位官员在德克尔的护照上盖上印章。
“不胜感激。”德克尔用意大利语说。
他手提旅行箱走出达·芬奇机场。虽然安排人前来机场接他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他却宁愿自己乘大巴士旅行26公里去罗马。当大巴士在市内拥挤不堪的道路上寸步难移时,他请司机开门让他下车,站在路边一直等到大巴士开走。他很满意,没有别的人在他后面下车。他转进地铁车站,随便跳上一辆地铁,在下一站下了车,返回到地面街上,叫住一辆出租车。10分钟后,他下了出租车,又搭乘上地铁坐到下一站,然后上了另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把他载到罗马的万神殿去。他实际的目的地是离那儿五个街区的一家旅馆。预防措施也许是多余的,但德克尔相信,只有采取这种迂回方式,才能保住性命。
麻烦的是,这么来回折腾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他想,保住性命与生活不是一回事。明天是星期六,是他的40岁生日。近来,他极不自在地意识到时间在飞逝。妻子、孩子、家庭——这些他都没有。他常年在外奔波,但不论到了哪儿,他总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的朋友为数不多,而且他很少跟他们见面。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工作,而这对他来说已经远远不够了。
住进这家有着廊柱和长毛绒地毯的旅馆后,他立刻洗了个淋浴,换上干净衣服,以摆脱乘喷气式飞机做高速跨时区飞行所造成的时差综合征。他穿上轻便运动鞋、牛仔裤、斜纹粗棉布衬衫和蓝运动茄克。这套服装非常适合罗马6月里温和的天气,许多跟他年纪相仿的美国游客都是这身打扮,因而他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出了旅馆,混入行人中,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半个来小时,尽量确保自己没有被人跟踪。他来到威尼斯广场,这是罗马最热闹的地方,市区的主要干道全都在这儿汇合。他找到一处公用电话,周围来往车辆的嘈杂声正好给他提供了掩护。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道。
“是阿纳托尔吗?”德克尔用意大利语问。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可他告诉我他是这个电话号码。”德克尔报出一个跟他刚才拨打的不一样的号码。
“最后两个数错了。这里是57。”电话挂断了。
德克尔放好听筒,环顾四周,在确认没有人窥视他之后,挤入人群离开了。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那个男人提到那两个特别的数字,是在通知他着手行动。如果那个声音对他说“你打错了”,那么则是在告诉他赶快撤退,一切全乱套了。
2
萨拉瑞亚街附近的那套公寓位于三层楼上,既不过分奢华,也不是太简陋。
“空中的旅行怎么样?”公寓的主人问。他说话略带新英格兰口音,听起来像是电话上的那个人。
德克尔耸耸肩,扫视一下室内朴素的陈设。“你知道那个老掉牙的笑话,失去的总是最好的。”他说出最后一句联络暗号。“飞机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睡觉。”
“那么你没得时差综合征?”
德克尔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睡一觉喽。”
德克尔内心一动。这家伙为什么要提到时差综合征呢?睡一觉?是不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让我在今天的其余时间里和他在一起?
眼前讲话的这个人,德克尔以前没跟他共过事。他叫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现年30岁,身高6英尺1英寸,体格健壮。他蓄着短短的亚麻色头发,肩部肌肉发达,宽宽的下巴,这些使德克尔把他与大学橄榄球队联系起来。的确,麦基特里克身上有许多东西都使德克尔联想起大学橄榄球队的队员——压抑不住的精力、跃跃欲试的神情,等等。
“我不需要睡觉,”德克尔说,“我需要的是赶快做完被耽搁的事情。”他扫了一眼电灯和墙上的插座,决定对什么事情都不轻信。“你怎么会住在这儿?这样的老式公寓里会有窃听器的。”
“这儿没有。我天天检查有没有那玩艺儿,你进门之前我刚刚检查过。”
“那好吧。”得知这房间里没有电子监听装置,德克尔很满意。他接着说:“你的报告表明,你已经取得了进展。”
“噢,我发现了那帮杂种,没错。”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线人发现的。”
“对,我是这个意思。”
“是怎么发现的?”德克尔问。“我们其余的人一直在四处搜寻。”
“我的报告里写着呢。”
“提示我一下。”
“塞姆特克斯。”麦基特里克指的是一种高级可塑炸药。“我的线人在这些杂种爱去的地方放风说,任何人只要出高价就可以买到塞姆特克斯炸药。”
“你又是怎么找到你的线人的?”
“以同样的方式。我放出风来说,任何人只要向我提供我所需要的情报,我会对他很慷慨的。”
“意大利人。”
“见鬼,是的。那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吗?联络人员。能摆脱一切干系的最佳手段。一个像我这样的美国人得开个头儿,但过一段时间后,我们队伍的成员必须是我们所在国家的国民。这样,采取行动后人家就不会追踪到我们头上。”
“教科书上是这么说的。”
“那你怎么说?”
“这些国民必须是可靠的。”
“你是在暗示我的线人有可能不可靠?”麦基特里克听起来有些焦躁。
“我们不妨说,金钱可能会使他们急于投靠任何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是在追捕恐怖分子,”麦基特里克说,“你指望我通过唤起报信者的公民责任感,去动员他们跟我们合作吗?”
德克尔微微一笑。“不,我相信古老的方式——利用他们的弱点。”
“你这才说到点子上了。”
“但我还是想见见他们。”德克尔说。
麦基特里克看上去颇为不自在。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跟我们打交道的是什么人。”德克尔补充一句。
“可我的报告里都写着呢。”
“你的报告读起来很诱人。问题在于,我一向是个事必躬亲的人。你最快要多久才能安排好这次会面?”
麦基特里克犹豫了一下。“今晚11点吧。”
“在哪儿?”
“我会让你知道的。”
德克尔递给麦基特里克一张纸条。“记住这个电话号码。记住了吗?好。”德克尔拿起这张经过特殊处理的纸片走进厨房,往纸片上浇些水,看着它溶解、消失在下水道中。“要确认会面安排,可以在今晚8点钟打这个号码,或者此后每隔半小时都可以打,直到10点钟。10点钟之后就不要打电话了。到那时,我就会认为你无法召集起你的线人。在这种情况下,明天晚上再试试,或者后天晚上。每天晚上,打电话的时间表都是相同的。找鲍德温,我的回答是爱德华。”
“这是你旅馆里的电话吗?”
德克尔打量了他一下。“你开始让我担心了。不,这电话不是我旅馆里的。你打这个电话号码时也一定不能在这儿打。”
“我知道规矩。”
“用一个你以前从未使用过的投币式公用电话打。”
“我说过我知道规矩。”
“尽管如此,提醒你一下没有害处。”
“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麦基特里克说。
“真的吗?”
“这是我第一次指挥行动,你想弄清楚我是否称职。”
“你说得不错,你确实知道我在想什么。”德克尔说。
“好啦,你没有必要担心。”
“是吗?”德克尔怀疑地问。
“我自己能对付。”
3
德克尔走出公寓大楼,穿过繁忙的街道,看到一辆出租车路过,便招手示意司机绕过下一个拐角处等他。麦基特里克有可能正从他的公寓往外看,于是德克尔在拐角后他视线之外的地方向出租车司机道歉说,自己改主意了,想再步行一会儿。司机嘟嘟囔嚷地开车离开后,德克尔悄悄潜回拐角。拐角处的咖啡馆在主街和侧街上都有橱窗。德克尔隐蔽在侧街上,透过咖啡馆的橱窗可以观察到麦基特里克公寓的那幢大楼。咖啡馆正面橱窗反射的阳光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麦基特里克从公寓大楼里出来了,比德克尔预料得还要快。这个结实的汉子举起一只手捋了捋短短的亚麻色头发,紧张不安地朝街两头看了看,急匆匆叫住一辆空出租车,钻了进去。
在等待的时间里,为了不使自己看上去像个闲人,德克尔必须找点事情干。他从一根电线杆上解下用铁链锁着的租来的摩托车,打开贮物箱,把蓝运动茄克叠好放进去,取出一件褐色皮茄克和一顶带深色遮面罩的头盔穿戴好。这样一来,他的外貌大大改变了,即使麦基特里克回头观察有没有人盯梢,也决认不出他来。于是德克尔发动摩托车,跟上了出租车。
这次会面并未令他感到鼓舞。他在麦基特里克报告里发现的问题现在变得更加明显,也更加麻烦了。这并不仅仅因为这是麦基特里克第一次担任行动的指挥。毕竟,这个人如果打算干一番事业,那他就必须有第一次,正像德克尔也有他自己的第一次一样。其实,德克尔感到不安是因为麦基特里克太自信了。显然,他干这一行的经验不足,却又不够谦虚,无法认识到自己的局限。飞来罗马之前,德克尔曾经向上司建议改派麦基特里克去完成一项不那么棘手的任务,但麦基特里克是他们这行中某位传奇人物(战略情报局成员、中央情报局创始人之一、前行动部副部长)的儿子。如果把他撤换下来,那位传奇人物肯定会来质问,为什么不给他儿子提供升职的机会。
于是,德克尔被派来巡视,以确保一切顺利进行。德克尔想,我这是来当保姆的。他尾随出租车穿行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之间。最后,他看到麦基特里克在西班牙台阶附近下了出租车,便急忙跳下摩托车,把它锁到一根电线杆上,然后跟在麦基特里克后面往里走。这儿游客众多,麦基特里克本来可以混到他们中间隐蔽自己的,可是他那亚麻色的头发使他非常显眼。德克尔想,他应该把头发染成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深颜色,这是干这一行的又一个失误。
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德克尔眯缝起眼睛,跟着麦基特里克走过三一教堂,走下西班牙台阶,来到西班牙广场。这儿曾经是一个著名的花市,现在却被面前摆满珠宝、陶器和油画的街头小贩们占据了。德克尔目不斜视,紧紧盯着他的猎物。麦基特里克往右一拐,走过伯尔尼尼船形喷泉,穿过人群,经过济慈1821年去世的那幢房子,最后消失在一间咖啡馆里。
德克尔想,这又是干这一行的一个失误。在这种地方藏身真是太愚蠢了,外面人来人往,如果有人暗中监视,是很难发现的。德克尔选好一个半隐蔽之处,打算在那儿等上一阵。可是,这一次又比他预料得要快,麦基特里克和一个女人一块儿出来了。这是个意大利人,20岁出头,高个子,身材苗条而性感,短短的乌发衬托着椭圆形的脸蛋,太阳镜斜推在额头上面。她脚蹬牛仔靴,身穿紧身牛仔裤和大红T恤衫,胸部显得格外丰满。虽然德克尔远在30码之外,也能看出她没戴胸罩。麦基特里克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她则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臀部,并且把大拇指伸到他宽松裤的后腰袋里。他们沿着康多蒂街往前走了一段,接着拐到右面一条树荫覆盖的窄街上。在一幢大楼前,他们停住脚步,急不可耐地接吻,随后走进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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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4
电话是9点钟打来的。德克尔曾经告诉麦基特里克这个电话跟他的旅馆没有联系,其实,是有联系的。这是他旅馆所在的那条街上另一头一家旅馆门厅内的投币电话。德克尔可以边读报纸边等电话,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
从8点钟开始,每隔半小时,德克尔就踱到电话跟前,等待5分钟,然后回到舒适的座椅上。9点钟电话铃响时,他正站在电话旁边。他拿起电话,“喂?”
“是鲍德温吗?”他听出了麦基特里克不甚明显的新英格兰口音。
“是爱德华吗?”
“安排在今晚11点。”
“在哪儿?”
麦基特里克告诉了他。
听到这个地点,德克尔皱起了眉头。“再见。”他不安地挂上电话,离开了旅馆。虽然他曾对麦基特里克说他没有得时差综合征,事实上他正遭受着这种综合征的折磨,所以夜间实在不愿工作。而且,下午的其余时间他一直忙碌着。表面上,他是为一家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工作的。为了掩护自己的行动,下午,他赶到这家公司去报到。公司内他的联络人处保存着一个寄给他的包裹,这包裹只有一本精装小说那么大小。回到旅馆房间后,德克尔打开包裹,取出一把瓦尔特380型半自动手枪,试了试,确认这枪可以正常使用。他本来可以选择一种杀伤力更强的武器,但他宁可要小巧玲珑的瓦尔特手枪。这把枪仅比他的巴掌大一点,装入枪套后可以塞在牛仔裤后腰内,外面再穿上运动茄克,只要不系扣,一点也看不出来。尽管如此,德克尔内心还是七上八下的。
5
这伙人一共有5个——那个德克尔曾看见和麦基特里克在一起的高个漂亮女郎和四个意大利男人。这四个男人年纪从20岁出头到30岁不等,个个瘦骨嶙峋,头发全都往后梳得光溜溜的。从衣着上看,这伙人像是一个小团伙——牛仔靴、牛仔裤、西部牛仔皮带搭扣和斜纹粗棉布茄克,甚至他们抽的香烟都是同一个牌子的——万宝路。然而,联结他们的还有一个更牢固的纽带。他们明显相像的面部特征说明他们是四兄弟和一个妹妹。
这伙人坐在一家咖啡馆楼上的单间里。这儿离纪念碑广场很近,那是罗马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这种会面地点真叫德克尔担心。这不仅因为这种地方人多眼杂,而且,照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麦基特里克是不可能在这么一个夜晚顾客盈门的地方订到单间的。桌子上摆着许多空的葡萄酒瓶和啤酒瓶,看来德克尔来之前这伙人已经在这个单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麦基特里克从单间的一个角落里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德克尔向这伙人略致问候,便转入正题。“我们追踪的这帮人异常危险,”他用意大利语说,“我不希望你们做任何危及你们自身安全的事情。哪怕你们只有丝毫的怀疑,认为自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也要赶快停止活动,向我的朋友报告,”他指指麦基特里克,“然后销声匿迹。”
“那样我们还能得到你们许诺给我们的酬金吗?”其中一个兄弟问道。
“当然能。”
“这再公平不过了。”那年轻人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单间里烟雾腾腾,德克尔的嗓子眼开始发痒,时差综合征引起的头痛更加厉害了。“是什么使你们确信你们发现了我们要找的人?”
兄弟中的一个窃笑起来。
“我的话可笑吗?”德克尔问。
“不是你的话,是他们。是你们要我们找的那帮人。我们立刻就明白是谁了,我们和他们一起上大学。他们总是在说疯话。”
“意大利人的意大利。”他们的妹妹说。
德克尔看了看她。直到现在,她还没怎么讲话呢。她已经换下了下午穿的那件大红T恤衫,现在她穿的是件蓝色的。虽然有斜纹粗棉布茄克半掩着胸脯,仍能看出她没有戴胸罩。
“他们总是在谈论这个,意大利人的意大利。”刚才介绍过了,他们的妹妹叫雷娜塔。她的太阳镜依然斜架在她那男孩式的乌黑短发上。“他们不停地抱怨欧洲共同体。他们坚持说,放松民族戒备只能使意大利遭到外国人的毒害。他们指责美国支持欧洲联盟运动的目的是为美国产品创立新市场。如果欧洲的其他国家被瓦解,那没关系,但意大利必须奋起战斗,以阻止美国在经济上、文化上的统治。所以,当美国外交官陆续死于爆炸事件时,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帮人,尤其是他们打电话给警察局,自称是‘墨索里尼的孩子’。墨索里尼是他们崇拜的英雄之一。”
“如果你们怀疑他们,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去向警察局报告呢?”德克尔问。
雷娜塔喷出一口烟雾,耸了耸肩。“为什么?这帮人曾经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并没有伤害我们。但是,由于证据不足,他们会被从监狱释放出来的,那时他们就会伤害我们了。”
“也许警方会找到足够的证据。”
雷娜塔轻蔑地一笑。她那苗条而性感的身体摇晃了几下,T恤衫下的乳房也随之微微颤动。“我向你保证,这帮人不是傻瓜,他们做事不会留下把柄的。”
“那我再问你一遍,没有证据,是什么使你们确信你们发现了我们要找的人?”
“因为布赖恩付给我们钱之后,”她指指麦基特里克。德克尔心中一惊,麦基特里克居然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她。“我们一直严密监视着我们的朋友。你们的大使看完歌剧在开车回使馆的路上被炸死的那天晚上,我们跟踪他们时发现他们躲在距被炸轿车仅半个街区处的一辆汽车里。他们肯定使用了遥控引爆器。”
德克尔沉默片刻,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紧张与激动。罗宾斯大使的被暗杀激起了华盛顿某些高层权势人物的义愤,致使他们失去了惯有的谨慎,下令采取行动制止这些恶魔——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德克尔的上司之所以承受着来自暗中的压力,正是因为麦基特里克引起了他们这些人的极大好感与关注。如果麦基特里克的线人能够明确证实这帮恐怖分子对暗杀事件负有责任,问题就算解决一半了。另一半将是根据他们的情报采取行动。
“也许他们是碰巧在那个地区的。”德克尔说。
“他们大笑着开车离去。”
德克尔的喉咙一阵发紧。“你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吗?”
“雷娜塔告诉我了,”麦基特里克插话道,“但显然他们不会一直住在那个地方的。”他做了个手势,以示强调。“必须尽快处置他们。”
德克尔不无忧虑地想,这是干这一行的又一个失误。永远不应该让线人知道他们的操纵者在想什么。再说,麦基特里克所说的“处置”是什么意思?
“雷娜塔告诉我,他们常去一个俱乐部,”麦基特里克说,“如果我们能把他们全引到那儿……”
6
“你在那里面究竟干了什么?”会面结束后,德克尔和麦基特里克一起走出来后恼火地问他。
“我不明白你在讲些什么。”
德克尔紧张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他眯缝起眼睛,迎着接连飞驰而过的汽车的耀眼车灯,注意到有一条小巷,赶快抓住麦基特里克的左臂,拖着他离开这块喧闹的夜生活区。
“你泄露了我们的任务,”他们一远离行人,德克尔立刻嗓音嘶哑地低声说,“你把你的真名告诉了她。”
麦基特里克面露尴尬,无言以对。
“你和那个女人睡觉,”德克尔说,“难道你的教官没教过你,你永远、永远、永远不能和你的线人发生私人纠葛?”
“是什么使你认为我和她睡过觉?”
“今天下午你们站在那儿口对口地人工呼吸。”
“你跟踪我?”
“这并不很难。你违反了那么多规矩,我不得不这样做……凭你嘴里的酒气,我敢断定,我来之前你和他们一块喝过酒。”
“我是想使他们跟我在一起时感到自在些。”
“钱,”德克尔说,“只有钱才会使他们感到自在,而不是你那迷人的个人魅力。这是在做交易,不是社交俱乐部。还有,你说的‘处置’是什么意思?”
“‘处置’?我不记得我说过——”
“在我听起来,你实际上是在当着外人的面暗示,我们追查的人将会被……”虽然声音很低,而且小巷里又很隐蔽,德克尔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说出那个会授人以把柄的字眼。
“最终否决。”
“什么?”
“这难道不是个新的委婉语吗?过去是‘以极端的伤害终结’,现在是‘最终的否决’。”
“你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次行动难道不是以此为目的的吗?如果没有人彻底地制止他们,这些杂种将会一直这么暗杀下去的。”
德克尔转过身,从黑暗的小巷里往外盯着灯火通明的大街上的行人,唯恐有人偷听他们的谈话。“你疯了吗?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这些话告诉过别人吗?”
麦基特里克犹豫着。
“那个女人?”德克尔追问道,“你告诉那个女人了?”
“不错,我不得不把这个想法讲给她听,不然我怎么说服他们动手呢?”
“天哪。”德克尔轻声叹道。
“这种断绝是可行的。我已经假造出一股敌对势力。他们除掉那帮人,然后给警方打电话,自称是‘墨索里尼的敌人’。”
“该死,把你的声音放低点。”
“谁也无法证明我们与此有关。”
“那个女人能够证明。”德克尔说。
“她不能,当我销声匿迹之后,她没有任何具体的证据。”
“她知道你的姓名。”
“她只知道我的名字。”麦基特里克说,“她爱我。她会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德克尔在黑暗中朝麦基特里克逼近过去,以确保只有他才能听见自己恶狠狠的低语。“你给我仔细听着,美国政府不参与暗杀活动。美国政府并不追杀恐怖分子,而是搜集积累证据,让法庭对他们量刑治罪。”
“是,当然,不错。正像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恐怖分子杀死11名以色列运动员之后,以色列人并没有派出恐怖小分队去追杀他们一样。”
“以色列人做什么事情与我们无关。那次行动后来被中止了,因为他们杀死了一个无辜者。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不进行暗杀活动的原因。”
“好吧。可现在你听我说,”麦基特里克说,“如果因为我们没有胆量去干应该干的事情而让这些杂种逃脱的话,那我们俩都将失去这次行动的机会。”
“明天中午。”
“什么?”
“回你的公寓去,待在那儿别出来。”德克尔说,“别做任何事情,也别和那个女人联系。别出来买报纸。别做任何事情。整12点时,我会去敲你的门,告诉你上头对你做出的决定。如果我是你,会把行李捆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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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7
德克尔对自己说,40岁生日快乐。浴室镜子里他脸上那种憔悴的表情说明,因为操心麦基特里克的事,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时差综合征,加上他曾尽力屏住气不吸入呛人的烟雾,使得他的头痛至今尚未消退。昨夜送到客房的夜宵是意大利宽面条、鸡肉和马沙拉白葡萄酒,这顿饭依然滞积在他的胃里。他那警觉的蓝绿色眼睛的眼角上,开始出现了几道皱纹,这似乎给他粗犷的面孔增添了几分刚毅。所有这些好像还嫌不够,他又在自己稍稍有点长的沙褐色鬈发中发现了一缕灰发。他嘟囔着把它们拔掉了。
德克尔想,对大多数人来说,星期六早晨是周末的开始,可对于干我这一行的人来说却不是。他甚至回忆不起来,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他有过真正的周末,感到轻松愉快过。不知怎么,他想起曾跟踪麦基特里克走下西班牙台阶,经过济慈去世的房子。他想象着济慈是如何一口口咳掉自己的生命,肺病挤压着他,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那么年轻,却已经取得了伟大的成就。
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德克尔穿上长跑运动衣,尽力不去理会汽车废气造成的薄雾,避开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跑步来到他前一天曾去报到的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他那迂回曲折的路线使得无论什么人都无法跟踪他,这一点使他很满意。出示证件后,他被让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一部装有扰频器的防窃听电话。5分钟后,他与他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城的主管通上了话。主管也是在这家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的一间办公室里,他那头电话的扰频器调到了德克尔的这个频率上。
持续15分钟的通话使德克尔愈发感到沮丧。他得知,麦基特里克的父亲听说了他的打算,也许是麦基特里克昨天深夜给他父亲打了电话吧(德克尔只能希望,麦基特里克使用的是投币电话,而且通话时比较谨慎)。他这位父亲不仅是情报工作这一行中的一位传奇人物,而且曾经担任过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主席,至今仍具有很大的政治影响,麦基特里克的父亲对德克尔本人的工作能力提出质疑,指责德克尔企图把麦基特里克调走,以便把麦基特里克找到恐怖分子的功劳归于他自己。虽然德克尔的上司声称,在德克尔和麦基特里克的冲突中,他个人站在德克尔一边,然而事实却是他出于对自身利益和退休金的考虑,被迫不理睬德克尔的警告,继续让麦基特里克留在岗位上。“照看好这个孩子,”上司说,“别让他出差错。核实一下他报告里的其余情报。我们将把这些情报转交给意大利当局,然后就把你们俩都撤出来。我向你保证,永远再不会让你和他共事。”
“眼下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德克尔一路跑回旅馆,怎么也无法减轻自己沮丧的情绪。他把浴巾铺在客房地板上,一连做了150个俯卧撑,接着又做了同样数量的仰卧起坐。汗水从他结实的双肩、窄臀和肌肉发达的双腿上滴落下来。他又练习了几套柔道动作,随后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牛仔裤和牛津布衬衫,最后穿上褐色皮茄克,遮住后腰上的手枪。他的胃依然很不舒服。
8
按照预定的时间,德克尔在中午12点整敲了敲麦基特里克的门。
没人答应。
德克尔又敲了敲,皱着眉头等了一会儿,然后敲了第三次,又等了一会儿,眉皱得更紧了。他往走廊两头扫了几眼,取出藏在皮茄克领子里的撬锁工具。10秒钟后,他冲进公寓,关上身后的门,拔出了手枪。是麦基特里克失约了,还是他出了什么事?德克尔开始小心仔细地搜查。
客厅没有人,浴室没有人,厨房没有人,卧室没有人,连壁橱里都没有人。德克尔最恨壁橱——谁知道那里面会隐藏着什么。他觉得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搜查完之后,便坐到客厅的一把沙发椅上,思索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公寓里的东西全都摆得整整齐齐,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麦基特里克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到麻烦了。也许,德克尔又一次想到,这个狗杂种失约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德克尔又搜查了一遍麦基待里克的公寓。这一回他搜得更仔细了。他搜遍了每一只抽屉的里面、下面和后面,床垫的下面和床底下,沙发椅和长沙发后面,灯架以及浴室水箱的里面和后面。
搜查的结果使他大为震惊。麦基特里克呈上报告后不仅没有销毁他的记录,而且把记录藏在一个并不难预料到的地方——厨房搁板的纸垫下面。除了德克尔前一天晚上所见到的那些人的名单外,他搜出许多地址,其中一个是麦基特里克和雷娜塔一起进去过的那座公寓大楼,另一个是一个叫做台伯俱乐部的地方。
德克尔在心里记牢这些情报,把记录放到一个托盘里,点燃烧掉后把纸灰碾成碎末。他从厨房的小窗往外望去,看到一条小巷的砖墙,便趁着一阵微风把纸灰洒落下去。他的胃饿得很不舒服。他从一条面包上切下一块,拿着回到客厅,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皱眉盯着公寓的前门。
这时已经是下午3点钟了,德克尔心中的担忧越来越强烈。他想,自己应该怎么办呢?他可以再到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去,打一个紧急电话给他的主管,通知他麦基特里克没能按时碰头。但那除了使主管认为,德克尔一心要找麦基特里克的麻烦外,还能有什么结果呢?这家伙干工作马马虎虎——德克尔已经把这个问题报告上去了。所以,难道没有可能麦基特里克忘记这次约会或者故意失约吗?也许他眼下正搂着雷娜塔躺在床上呢。
德克尔想,要真是那样,他可比我聪明得多。上一次我搂着什么人躺在床上是什么时候呀?他记不起来了。他常年在外奔波,亲密的异性朋友为数很少,而且都是干他这一行的。偶然相识的女友根本不可能——即使在艾滋病蔓延之前,德克尔也一直避免过那种一夜露水夫妻的生活。他的理论是,做爱使人放松警惕,而跟一个自己丝毫不了解的女人在一起时放松警惕是毫无道理的。
德克尔想,这种鬼工作,它不仅使你成为偏执狂,而且把你变成个和尚。
他环顾这间沉闷的客厅,一股霉味直刺他的鼻孔。他的胃依然很不舒服。
他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9
直到德克尔把公寓里的面包全吃光了,锁眼里才响起拧钥匙的声音。这时已经是晚上近9点了。麦基特里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看到德克尔便愣住了。
“关上门。”德克尔说。
“你怎么——”
“我们有一个约会,记得吗?关上门。”
麦基特里克关上门。“没告诉你吗?难道我父亲——”
“不错,他传了个口信给我,但这似乎并不是取消我们约会的理由。”德克尔站了起来。“你究竟一直在哪儿?”
“你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你没有跟踪我吗?”
“说明白些。”
麦基特里克冲到电视机旁,打开电视。“有三个电视摄像组在现场,肯定有一个频道仍在从现场报道——”他来来回回地选频道,手不停地颤抖。“瞧。”
德克尔起初没能理解他看到的情景。他盯着嘈杂而混乱的图像,一阵不祥的预感猛然掠过他的心头。滚滚黑烟吞噬了天空,烈焰从窗口喷出。在一片残垣断壁中,消防队员紧紧握住水龙头,朝着一大片熊熊燃烧的建筑物奋力喷射。越来越多的救火车一路尖叫着开到一片混乱的其他急救车辆、警车和救护车中间。德克尔心惊胆战地意识到,有些尖叫声并不是救火车的警笛,而是那些正在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发出的。他们被烧焦的面部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已经不成人样了。还有许多躯体裹在毯子里一动不动。警察正在把人群往后驱赶。
“这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麦基特里克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视上一位记者就开始谈论恐怖分子,谈论“墨索里尼的孩子”,谈论迄今发生的最严重的反美暴力事件。在这次大爆炸中,有23名美国游客被炸死,另外43名受伤,他们全都是盐湖城一个旅游团的成员,当时正在台伯俱乐部出席宴会,庆祝他们在罗马的最后一个夜晚。
“台伯俱乐部?”德克尔想起他记在心里的那个地址。
“雷娜塔告诉我,恐怖分子常去那儿。”麦基特里克面色惨白。“她对我说,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决不会出差错。这件事本不应该是这个结局的!雷娜塔向我发誓说——”
“别啰嗦了,”德克尔一把抓住麦基特里克的肩膀。“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昨天夜里,”麦基特里克停住话,连连透了几口气,“在会面之后,在我们争论之后,”他的胸脯起伏着,“我知道,在你夺走我的行动指挥权、窃取我的功劳之前,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真的相信你告诉你父亲的那些混账话?你真的认为我嫉妒你?”
“我不得不采取行动。我不敢肯定我打给我父亲的电话能解决问题。雷娜塔和我一直在商量着一个计划,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我跟你分手之后,又回到了咖啡馆。雷娜塔和其他的人仍在楼上的单间里,我们决定把这个计划付诸实施。”
“竟然未经批准。”德克尔大吃一惊。
“我去找你批准吗?你会告诉我不许采取行动。你会想方设法把我从此地打发走,然后由你自己来实施这个计划。”
“我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德克尔说。电视屏幕上,烈焰从楼门口喷吐而出,又一堵墙倒塌了,消防队员们踉踉跄跄地倒退着。警笛的呼啸愈发尖利了。裹在烟雾中的救护队员把一具具躯体抬上救护车。“快给我讲讲这个计划,这个所谓完美无缺的计划。”
“这是个简单而绝妙的计划。”
“哼,我相信这一点。”
雷娜塔和她的人将等待时机,到那帮恐怖分子聚集在一个地方时——也许是一套公寓,或者是台伯俱乐部,雷娜塔手下的一个人将把一个装满塑料炸药的背包藏在恐怖分子出来的必经之处。他们一出现,雷娜塔就按下遥控装置的按钮,引爆炸药。这样看上去似乎是恐怖分子随身携带的炸弹因事故意外爆炸了。
德克尔惊愕地听着。房间好像在倾倒下来,他的脸直发麻。他怀疑自己的头脑是否清醒。他对自己说,这不可能发生。他不可能听到这种事情。
“简单?绝妙?”德克尔揉搓着自己疼痛的前额。“你难道就没想到你可能炸错人吗?”
“我绝对有把握,雷娜塔他们找到了恐怖分子。”
“你难道也没想到,在炸死恐怖分子的同时,你可能炸死许多无辜者吗?”
“我警告过雷娜塔别莽撞行事。如果有丝毫的怀疑,别的什么人也在爆炸区域内,她就必须等待时机。”
“她?”德克尔真想抓住麦基特里克狠狠摇晃几下。“你的常识哪里去了?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引爆炸药,为什么她会愿意?”
“我问过她。”
“为什么?”
“她爱我。”
“我肯定是在睡梦中,这肯定是一场噩梦,”德克尔说,“不一会儿,我就会醒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包括谋杀?”
“杀死恐怖分子不是谋杀。”
“那你到底把这叫做什么?”
“处决。”
“你真叫人吃惊,”德克尔说,“昨晚你把这叫做‘最终的否决’。你想把这叫做什么就叫做什么吧,可这仍然是杀人,当有人同意这样做时,你就应该问问你自己,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不认为是爱情。”
“我不能相信,她这么做仅仅是为了钱。”
“他们使用的塑料炸药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给的。”
德克尔感到好像被人猛击一掌。“是你提供的炸药?”
“这次行动一开始时,给了我一些塞姆特克斯炸药。雷娜塔的人向恐怖分子提供这种炸药以表示自己的诚意,从而打入了他们的内部。”
“是你提供的……?”德克尔愈发感到惊恐,呆呆地盯着电视上尖叫着的警笛,盯着浓烟、烈火、废墟和尸体。“是你的责任——”
“不,这是个错误!不知为什么,那个背包在错误的时间爆炸了!不知为什么,俱乐部里挤满了美国人!不知为什么——我……雷娜塔肯定弄错了。”麦基特里克说不出话来了。
他咧着大嘴,嘴唇翕动着,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你手里的炸药远远不足以造成这么大的灾难。”德克尔直截了当他说。
麦基特里克朝他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只有一份样品,”德克尔说,“这足够引诱恐怖分子上钩,使他们认为他们还能得到更多的炸药。雷娜塔必须设法搞到更多的炸药,才能炸毁整幢建筑。”
“你在说什么呀?”
“动动你的脑筋!你招募的不是一伙愿意帮你找到恐怖分子的大学生!你这个白痴,你招募的正是那些恐怖分子!”
麦基特里克大吃一惊,眼睛都发直了。他使劲地摇着脑袋。“不,这不可能。”
“他们一直面对面盯着你呢!真奇怪,他们怎么能够忍得住不当面嘲笑你?传统的陷阱。你跟雷娜塔做爱时,她一直在向你提问,而你把我们的全部计划都告诉了她,把我们为抓住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告诉了她。”
麦基特里克的面孔愈发惨白了。
“我说得不对吗?”德克尔问。“你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了。”
“天哪。”
“昨天夜里,当你告诉他们你可能会被调走时,他们认为,应该结束这场游戏,重新开始工作了。是你提议实施这个针对恐怖分子的计划,还是雷娜塔?”
“她……”麦基特里克咽了口唾沫,“是她。”
“为了帮助你事业成功。”
“是的。”
“因为她爱你。”
“是的。”
“这个计划是她首先想出来的?”
“是的。”
“现在,她已经使用了你交给她的塞姆特克斯炸药的样品。我敢打赌,他们已经拍了照、录了音,作为你卷入此事的证据。她把你的炸药样品和她自己的炸药混在一起使用,炸死炸伤了一个旅游团的美国人。你想要自己的事业成功吗?哼,小子,你的事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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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10
“这真糟透了。”在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里,德克尔听着防窃听电话里上司疲倦的声音。“那么多人被炸死,太可怕了,真叫人毛骨悚然。谢天谢地,这不再是我的责任了。”
德克尔愣了片刻,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坐直身体,握紧了话筒。“不是你的责任?那是谁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吗?你要把这个责任推卸给我?”
“你听我解释。”
“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你是在最后一刻才把我派到这儿来的。我曾经向你报告,我认为这次行动要出麻烦了。你不理睬我的意见,而且——”
“并不是我不理睬你的意见,”德克尔的上司说,“麦基特里克的父亲接管了这项工作,现在由他负责。”
“什么?”
“这次行动由他负责。他一接到他儿子的电话,就开始动员每一个欠他情的人。现在他正在飞往罗马的途中。他抵达罗马的时间应该是……”
11
午夜刚过,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私人所有的银河号八座位喷气式专机降落在达·芬奇机场。德克尔守在海关和移民局外面,等着一个高个白发、贵族气派十足的男人在里面和那些官员办手续。据德克尔看来,飞机上没有其他乘客。这个男人已经72岁了,身体却惊人地健壮,宽宽的肩膀,古铜色的皮肤,面部线条粗犷,仪表堂堂。贾森·麦基特里克身穿三件套的灰色混纺毛料西装。这套衣服,以及他本人,都看不出丝毫急匆匆长途旅行的痕迹。
德克尔以前曾三次见过这位传奇人物。麦基特里克朝他走过来时,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飞行顺利吗?我替你拿箱子吧。”德克尔说。
但是,麦基特里克紧紧抓住手提箱,从德克尔身边走过,一直朝机场出口走去。德克尔追上他,他们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机场大厅里回响着。夜这么深了,机场里几乎没有人。
德克尔已经租好了一辆菲亚特。在停车场上,麦基特里克看着德克尔仔细检查汽车,以确保在他进入机场的这段时间内车没有被人装上窃听装置。只是当麦基特里克坐进汽车、德克尔驱车穿过黑漆漆的雨雾朝城里驶去时,这位大人物才开口说话。
“我的儿子在哪里?”
“在一家旅馆里,”德克尔说,“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身份的护照。在那个事件发生后……我想你在途中已经听说了?”
“你是指爆炸事件吗?”麦基特里克忧郁地点点头。
德克尔越过来回摆动的挡风玻璃刮水器朝前望去。“爆炸事件发生后,我认为你儿子再待在他的公寓里是不安全的。恐怖分子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你怀疑他们会袭击他?”
“不。”德克尔瞥了瞥后视镜里的那串汽车灯光。天很黑,又下着雨,很难断定是否有人在跟踪他们。“但我不得不假定,他们会把有关他的情报和证据泄露给警方。我相信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他们要把一个美国情报特工与针对美国人的恐怖袭击活动联系起来。”
麦基特里克的表情绷紧了。
“我一旦确信没有人跟踪我们,立刻就把你送到他那儿去。”德克尔说。
“你似乎把一切都考虑到了。”
“我在尽我的全力。”
“那你考虑过没有,这次事件应该由谁承担责任?”麦基特里克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
雨点拍打着汽车的顶篷。
“比方说,你来承担?”麦基特里克问道。
“我决不打算承担这次责任——”
“那么想出一个什么别的人来吧。如果有什么是你可以确信无疑的,那就是我的儿子决不能承担这次责任。”
12
这家普普通通的旅馆坐落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没有一点引人注目之处。德克尔朝旅馆的夜班门卫点了点头,出示了证明自己住在这里的旅馆客房钥匙,随后陪着麦基特里克穿过窄小的门厅,从电梯前走过,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麦基特里克儿子的房间就在三楼上。只要有可能,德克尔一向避开可能成为陷阱的电梯。
麦基特里克似乎认为这种防范措施很有必要。这位年逾古稀、身材高大的老人紧紧拎着自己的手提箱,没有表现出丝毫疲劳的迹象。
他们来到312号房间,德克尔在门上敲了四下。这是通知麦基特里克的儿子是谁来了的暗号。然后,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黑洞洞的,他皱起眉头,轻轻打开一盏灯的开关。当他看到床上根本没有人睡过时,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妈的!”
“他在哪儿?”麦基特里克问道。
虽然德克尔知道找也是白费劲,他还是仔细检查了浴室和客厅。“你儿子有个不遵守命令的坏习惯。这已经是今天一天里的第二次了,他不按照我的吩咐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肯定有充足的理由。”
“要是那样,这房间里会有变化的。他没有带走他的手提箱,这大概意味着他打算再回来。”德克尔注意到床头柜上有封信。“喏,这封信是写给你的。”
麦基特里克显得有点不安。“你告诉过他我要来?”
“当然啦。为什么?怎么啦?”
“也许这不是最明智之举。”
“告诉他他的父亲就要来了有什么不对?”
麦基特里克已经打开了这封信。他眯缝起苍老的眼睛,但除此之外,对他正在读的这封信,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最后,他垂下拿信的手,长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德克尔问。
麦基特里克没有回答。
“写了些什么?”
麦基特里克仍然没有回答。
“告诉我。”
“我不能肯定,”麦基特里克声音嘶哑地说,“也许这是自杀前的遗书。”
“自杀?什么——”德克尔从他手里接过信。信是手写的,看到信首的称呼语,德克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永远长不成大人的常春藤名牌大学学生的形象。
爸爸:
我大概又把事情搞砸了。对不起。这话我似乎说过许多遍了,不是吗?对不起。我希望你知道,这一次我的确很努力。真的,我以为自己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我才非常隐蔽,猎物已经十拿九稳。又要谈到出差错了,是吗?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使你难堪,还是不能成为你那样的人。但我向你发誓,这一次我不会犯下错误一走了之的。责任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等到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事情,你就再也不会感到我给你丢人了。
布里
麦基特里克清清嗓子,好像他说话有困难似的。“布里是我给布赖恩起的绰号。”
德克尔又把信读了一遍。“‘责任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他在说什么呀?”
“我很担心,他打算自杀。”麦基特里克说。
“那样能够不再使你感到他给你丢人吗?你认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吗?”德克尔摇了摇头。“自杀可能会抹去他的耻辱,但抹不去你的。你儿子谈到的不是自杀,那远远不够激动人心。”
“我不知道你说的——”
“他是个喜欢自我表现的人。‘我不会犯下错误一走了之的。责任是我的,惩罚也是我的。’他谈到的不是自杀,而是去跟对方扳平。他是找他们去了。”
13
德克尔一个急转弯,把租来的菲亚特从康多蒂街拐到一条窄街上。他的前车灯刺破雨帘,照射出前面两辆顶灯闪闪的警车。在一座公寓大楼灯火通明的入口处,两个身穿油布雨衣的警察正跟门廊里几个愁容满面的人交谈着,那些人全都穿着睡衣或者睡袍。许多窗户里都亮着灯光。
“真糟糕,我希望我弄错了。”
“这是什么地方?”
“星期五我曾跟踪你的儿子和一个女人来过这儿,”德克尔说,“她的名字叫雷娜塔。他没告诉我她的姓,很可能这是个化名。她是你儿子招募的那伙人的头儿,这意味着她是炸毁台伯俱乐部的那伙人的头儿。换句话说,她是恐怖分子的头儿。”
“这只是个假设。你不能肯定这是同一伙人。”麦基特里克说。
“你儿子多次提到一个词,我敢说你知道这个词——最终的否决。”
德克尔减慢车速,沿着窄街慢慢从警车旁驶过。车轮碾过水洼时,泥水飞溅,两个警察抬头望望菲亚特,又回过头去跟门廊里的人继续交谈。
“再说,你也不能肯定这些警察和布赖恩之间有什么联系。”麦基特里克说。
“你和我一样明白——我们不能认为这是巧合。如果我是布赖恩,这将是我首先应该去的地方。他要到这儿找那个背叛了他的女人报仇。有一个确定这一点的方法。我停下车,你走过去跟警察谈谈。你愿意我这么做吗?”
“天哪,不。一直往前开。我是个美国人,他们会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他们会提出许多问题,我将不得不出示我的证件。”
“是啊。如果恐怖分子已经把布赖恩涉嫌爆炸事件的证据交给警方,如果警方把他跟这幢公寓大楼里发生的事件联系起来,那么他们就会把你跟他、跟台伯俱乐部爆炸案联系起来。这难道不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局面吗?”
“你认为布赖恩找到了那个女人吗?”麦基特里克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忧虑。
“对此我表示怀疑。这儿没有救护车。”德克尔加速拐上另一条街。
“你担心他怒不可遏,会杀死那个女人?”
“不,叫我担心的是正好相反的后果。”
“我不明白。”
“她把他杀死。”德克尔说,“你的儿子不是她的对手。更糟的是,他太骄傲,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这帮家伙全都是老练的杀手,他们干这一行干得十分出色,而且,他们喜欢干这个。耍弄布赖恩使他们十分开心,但如果他们认为对他们来说布赖恩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威胁时,他们会立刻干掉他的。他甚至可能留不下个全尸送回国安葬。”
麦基特里克紧张起来,身体坐得更直了。“我们怎么制止他呢?”
德克尔越过来回摆动的挡风玻璃刮水器斜眼朝车外瞥去。“你儿子喜欢把文件在公寓里乱丢。比方说,有一份他的线人的名单和地址。”
“老天爷,你在告诉我他的工作能力竟那样差?”
“我有一种感觉,你根本没有听我讲话。23人死亡,43人受伤。这足以说明他的工作能力差到何等地步。”
“那份名单,”麦基特里克恼火地说,“你为什么要提那份名单?”
“我烧掉名单之前全都记了下来,”德克尔说,“雷娜塔的名字和地址排在名单的头一个。他首先要到那儿去,这是合乎逻辑的。我想,他还会一个个地去其他所有地址,直到找到她,这也是合乎逻辑的。”
“但如果他们真是恐怖分子的话,他们是不会待在这些地方的。”
“完全正确。”德克尔猛然拐过一个街角。“他们是职业老手,是不会把自己的真实地址告诉布赖恩的。雷娜塔也许把刚才的那套公寓作为一个栖身之处,作为他们骗局的一部分。但看来布赖恩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眼下怒火满腔,一心只想报仇。住在那些地方的人们遭到了他的威胁,但其实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雷娜塔正希望他这么干,也许这是她最后开的玩笑。”
麦基特里克语气焦灼地问:“名单上离这儿最近的地址在哪儿?”
“在河对面,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去那儿。他已经领先我们许多了。”德克尔加快了车速,轮胎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咝咝的声响。“现在他可能已经到达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地址了。我打算按相反的顺序逐个去这些地方,首先去最后的一个地址,然后再去倒数第二个。希望我们能碰上他。”
14
雨越下越大。德克尔想,唯一对我们有利的条件是,现在是深更半夜,没有交通堵塞来耽搁我们。
然而,在滑溜溜的地面上,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既开得快,又防止出事故。前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由于休息不足,他至今没能从时差综合征中恢复过来。现在,他越发感到困倦。他的眼皮发涩,脑袋疼痛不已,耳后部有种压迫感。
令人吃惊的是,年龄那么大的麦基特里克没有表现出一点时差综合征的迹象。他高高的身材依然坐得笔直。他指指外面问:“那些高大的建筑物是什么地方?”
“城市大学。”德克尔停下来对照一下地图,驱车拐上一条窄街,然后又拐上另一条窄街。这些街一条比一条黑暗,一条比一条狭窄。他努力辨认着一个接一个挤在一起的建筑物上的门牌号码。在一扇门前,他停了下来。“就是这个地址。”
麦基特里克隔着车窗睁大眼睛朝外望去。“一切都很平静,没有灯光,也没有警察。”
“看来他还没有来过这儿。”汽车内的声响使德克尔迅速转过身去。
麦基特里克一只手抓住车门把手,正在迈步下车。在黑沉沉的雨雾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站在路边的身影。
“你这是要——”
“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麦基特里克不失尊严地说,“但我仍然记得应该如何跟踪监视。把我留在这儿,你一个人到下一个地址去。”
“可是——”
“也许我的儿子已经在这里面了,也许他正在来这儿的路上。如果我们俩都到下一个地址去,我们也许会无意之中错过他的。可是如果像这样把我留在这儿,至少这个地方不会出事。”
“我不认为兵分两路是个好主意。”
“如果我是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人,你也会跟我争论,不同意我这么做吗?”
“……不。”
“这下你没话可说了吧。”麦基特里克开始关车门。
“等等。”德克尔说。
“我不会让你说服我改变主意的。”
“我不是想说服你。喏,你最好带上这个。当我得知你要飞来罗马时,我叫他们送了个包裹到公司办公室。我一直在等待,看是否有必要把它交给你。”
“一把手枪?”麦基特里克吃惊地说,“你真的认为我需要用枪对着我的儿子?”
“对今夜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我拒绝——”
“带上枪,要不然我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
麦基特里克的黑眼睛里充满热切之情。他端详了德克尔一会儿,然后接过了手枪。
“我将尽可能快地赶回来。”德克尔说,“我怎么找到你呢?”
“慢慢驶过这个地区,我会找到你的。”麦基特里克关上门,把手枪掖到西装里面,转身走开,隐没在黑暗之中。直到这位老人笼罩在雨雾中的身影消失在菲亚特车灯的照射范围之外时,德克尔才开动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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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15
德克尔花了8分钟的时间来到名单上的倒数第二个地址。一路上他一直在盘算,如果那儿没有迹象表明布赖恩到过那儿,他该怎么办。是等在那儿,还是再到另一个地址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解决了这个问题。尽管还隔着几个街区,德克尔就听到了黑暗中警笛尖利的呼啸。他看到,雨雾下朦朦胧胧的一片建筑物的上空升腾起一股血红的光焰。他的胃因忧惧而绷紧了。他把菲亚特朝他要去的那条街驶去,一直开到灯光耀眼、隆隆作响的救火车和其他急救车辆前才猛地刹住闸。火舌舔噬着一座公寓大楼的窗户,黑烟腾腾。消防队员把水龙头对准熊熊烈焰喷射过去,救护队员则忙着照顾那些幸存者,给他们披上毯子,帮他们吸氧。
德克尔惊骇地跳下菲亚特,尽可能地挤到火场跟前,以便确定失火的建筑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地方。随后,他匆匆穿过越聚越多的围观者,跑回到车上,掉转车头,迅速冲入雨中。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想,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布赖恩为了报复,竟然放火烧公寓大楼,想把恐怖分子困在火中吗?可即使像布赖恩这样一个愤怒得不能自持的人也肯定会想到,这将伤及除恐怖分子以外的其他居民——就算恐怖分子真的受了伤,就算他们真的那么愚蠢,竟会仍然待在他们告诉过布赖恩的地方。
德克尔想,我只需要去一个地方,就是我留下他父亲的那个地方。他焦急万分地驾车穿过雨夜。菲亚特突然打滑,可又被他控制住了。在城市大学附近,他再次拐上一条窄街,接着又拐上另一条。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狭窄的包围圈。离他留下麦基特里克父亲的那个地方只有半个街区时,一个高大结实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他前车灯的强光之中。德克尔猛地踩住刹车板,往旁边一打方向盘,差点撞上这个人。此人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仰脸怒视着雷鸣电闪、乌云密布的天空,晃动着拳头吼叫着。
此人正是布赖恩。德克尔的车窗是关着的,直到他匆匆跳出菲亚特,冲过一个个水洼,抓住布赖恩时,才听清布赖恩在大喊大叫些什么。
“骗子!杂种!”
德克尔没有关前车灯。在灯光照射下,他看见雨水正顺着布赖恩的面颊往下流淌。
“胆小鬼!”
一些窗户里亮起了灯光。
“你得跟我离开这条街。”德克尔说。
“来跟我决斗!”布赖恩冲着黑暗处莫名其妙地尖叫着。
又有一些窗户里亮起了灯光。
“来跟我决斗!”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德克尔的头发,灌进了他的脖子。“警察会来找你的。你不能待在这儿。我得把你从这儿弄走。”他使劲把布赖恩朝汽车拖去。
布赖恩挣扎着。更多的窗户里亮起了灯光。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跟我走。”德克尔说,“你见到你父亲了吗?我把他留在这儿了。”
“杂种!”
“布赖恩,听我说,你见到你父亲了吗?”
布赖恩挣脱德克尔的双手,又一次冲着天空摇晃着拳头。“你们害怕了!”
“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男人从楼上的一套公寓里用意大利语大声问道。
德克尔抓住布赖恩。“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父亲肯定会知道你在这儿。他现在应该跟我们会合了。听着,我必须知道你是否见过他。”
一种预感攫住了德克尔,他登时感到浑身冰凉。“噢,天哪,不。布赖恩,你的父亲出了什么事吗?”
布赖恩没有反应。德克尔打了他两耳光,又使劲摇晃着他的脑袋,弄得他脸上的雨珠四下里飞溅。
布赖恩面露惊恐,菲亚特的前车灯照射出他失魂落魄的表情。
“告诉我你父亲在哪儿!”
布赖恩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去。
德克尔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他看出布赖恩要带他去哪儿了——就是布赖恩的父亲打算监视的那个地址。虽然是黑沉沉的雨夜,德克尔仍然看见门是开着的。
德克尔努力克制住自己过分急促的呼吸,从皮茄克下面拔出手枪。布赖恩进门时,德克尔让他弯下腰,自己弓身快步跟在他后面。德克尔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看出,自己是在一个院子里。他注意到右侧有一个木头货箱,就赶快推着布赖恩隐蔽到那后面。他跪在湿乎乎的鹅卵石块上,把手臂架在货箱上准备射击。他把院内模糊不清的物体细细察看一遍,又仰脸逐个打量左、右和正前方几乎难以辨认的阳台栏杆。
“布赖恩,指给我看他在哪儿。”德克尔悄声叫道。
起初,他拿不准布赖恩是否听见自己的话,但接着他看见布赖恩变换了一下姿势,意识到布赖恩是在指给自己看。现在,他的视觉更加适应黑暗了,他看出在右边最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待在这儿别动。”他叮嘱了布赖恩一句,便冲到另一个货箱后。他端着枪,紧张地环顾四周,然后又朝前冲去。这一回,他隐蔽到了一个似乎是古井的物体后面。他的衣服湿透了,全贴在身上,把肌肉箍得紧紧的。他离得已经很近了,能够看出来那团白乎乎的东西是头发——贾森·麦基特里克的头发。这位老人背靠着一面墙半躺着,臂膀垂在身体两侧,下巴搭拉在胸脯上。
德克尔又一次环顾四周,随后从雨中冲过,奔到麦基特里克身旁,俯下身,伸手试他的脉搏。尽管天很黑,他仍看出老人灰西装的右胸上有一处的颜色明显更深些,这不是雨水造成的,是血。他来回摸着麦基特里克的手腕、脖颈和胸膛,试图找到他的脉搏。
他终于摸到了,欣喜地舒了一口气。
猛然间,他掉转身体,把枪对准一个迅速逼近自己的身影。
这个人是布赖恩。他匍匐着穿过院子,卧倒在他父亲身边,把脸紧贴在老人的头上。“我不是有意的。”
“帮我一把,”德克尔说,“我们必须把他弄到车上去。”
“当时不知道他是谁。”
“你在说什么呀?”
“我没想到。”
“什么?”
“我以为他是他们中的一个呢。”布赖恩哽咽道。
“是你开的枪?”德克尔抓住布赖恩,在他的夹克衫口袋里摸到一把左轮手枪。
“他突然从黑暗里钻出来,我不由自主就开了枪。”
“天哪。”
“我不得不开枪。”
“上帝保佑——”
“我没想打死他。”
“你没有。”
“我在告诉你我——”
“他没有死!”
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布赖恩大为震惊的表情。
“我们必须把他弄到车上去,我们必须把他送到医院去。抓住他的脚。”
就在德克尔伸手去抬麦基特里克肩膀的时候,似乎有只野蜂从他耳际嗡嗡飞过。一枚子弹啪的打在他身后的墙上。
德克尔猫腰扑到一个货箱后面隐蔽起来。这一枪射自一支装有消音器的武器,是从他的上方打过来的。他恼火地举枪对准那个方向。雨水打得他直眨眼睛,黑暗中他根本看不到目标。
“他们不会让你把他弄走的。”布赖恩说。
“他们?”
“他们就在这儿。”
德克尔的心缩紧了。他意识到,布赖恩刚才为什么在街上大喊大叫。他不是对着老天喊叫,不是对着上帝喊叫,也不是对着复仇女神喊叫。
他是在对恐怖分子大喊大叫。
布赖恩仍然趴在开阔处他父亲的身旁。
“到这边来。”德克尔喊他。
“我是安全的。”
“看在上帝分上,到这个货箱后面来。”
“他们不会对我开枪的。”
“别说疯话。”
“你来这儿之前,雷娜塔对我露了露面。她告诉我说,伤害我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我活着。”
“什么?”
“这样,我后半辈子会因为知道自己杀死了父亲而一直遭受良心的折磨。”
“但你那一枪并没有打死他!他还活着!”
“他仍会死掉的。雷娜塔绝不会让我们把他从这儿弄出去的。她恨透了我。”布赖恩从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在黑暗中,他似乎把枪对准了自己。
“布赖恩!不!”
但是,布赖恩并没有朝自己开枪,而是一跃而起,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院子后面的黑暗之中了。
在瓢泼大雨中,德克尔吃惊地听到布赖恩咚咚的脚步声。他顺着一道木制室外楼梯冲上楼去了。
“布赖恩,我警告你!”一个女人从上面喊道,是雷娜塔沙哑的声音,“不许到我这边来!”
布赖恩的脚步声继续往高处去了。
阳台上的窗户里亮起了灯光。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雷娜塔叫道,“走开,否则的话,我又要干我在别的公寓大楼里干过的事情了!”
“你把我当傻瓜耍弄,你要付出代价的!”
雷娜塔哈哈大笑。“是你自己耍弄你自己!”
“你要给我父亲偿命!”
“是你自己杀死他的!”
布赖恩的脚步声往更高处去了。
“别做傻事!”雷娜塔叫道,“炸药已经安放好了!我要按引爆器了!”
布赖恩急促的脚步声依然在楼梯上咚咚作响。
一声巨雷淹没了他的脚步声。其实,那不是雷声,而是爆炸的巨响。院子后面四楼阳台内的公寓里迸发出耀眼的闪光,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德克尔连连后退,爆炸的碎片如瀑布般坠落下来,熊熊烈焰映红了整个院子。
德克尔感到自己的左侧有动静,急忙转过身来。一个瘦瘦的、20岁出头的黑发男子从垃圾箱后面站起身来。他是前一天晚上德克尔在咖啡馆里见过的四兄弟之一。
德克尔浑身一紧。他们肯定一直包围着我,可我在黑暗中竟没有发现!
这个年轻人对雷娜塔引爆炸药并没有思想准备。虽然他手中握着枪,但他的注意力却被院子另一侧的尖叫声完全吸引住了。他惊愕地瞪大双眼,盯着那一边自己的一个哥哥,后者正奋力拍打着衣服上和头发上的火苗,那是被正在燃烧的建筑物上落下来的火团引燃的。大雨似乎浇不灭他身上的火焰。他不住地尖叫着。
德克尔朝第一个年轻人连开两枪,击中了他的胸膛和脑袋。就在他倒下去时,德克尔转身对准那个浑身是火的哥哥,两枪把他也撂倒了。从四楼阳台上蔓延开来的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不时引起巨响,几乎完全盖住了他的枪声。
更多的残砖碎块落了下来。德克尔伏在货箱后面,仔细观察着这个地方,试图找出更多的目标。布赖恩。布赖恩在哪儿呢?德克尔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在院子左边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个人影在移动,那儿离他和布赖恩进来的那扇门很近。
但这个人不是布赖恩。这个从另一道楼梯的阴影里钻出来的身影又高又瘦,很性感,是雷娜塔。她拿着一把装有消音器的手枪,一边朝敞开的大门冲去,一边向院内连续不断地射击。本来,她这种被消音器减弱的枪声就跟拳头打在枕头上的声响差不多,现在它则完全淹没在熊熊烈焰的喧嚣之中了。
在货箱后面湿漉漉的鹅卵石块上,德克尔用肘和膝一点点向前挪动着。他爬到货箱的一侧,正巧瞥见雷娜塔就要到门口了。他隔着雨帘瞄准她,连开两枪。第一颗子弹打在她身后的墙上,第二颗击中了她的咽喉。她一把捂住自己的气管,鲜血喷涌而出。她的咽喉会因中弹而堵塞,以至于无法呼吸,不出三分钟,她就会窒息而死。
尽管大火烧得噼啪作响,德克尔还是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雷娜塔的一个哥哥出现了。他边朝院子里开枪边从露天楼梯上冲了下来。到了雷娜塔倒下的地方,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朝敞开的大门拖去。与此同时,他再次开枪射击,但这一回不是朝德克尔,而是朝院子后面的楼梯打的,仿佛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从那个方向射过来的子弹打中。德克尔正要瞄准他开枪,另一个哥哥却蹿出来朝他这边射击,并帮着把他们的妹妹拖到大街上德克尔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德克尔打完了手枪里的子弹,连忙卸下弹盒,换上一只满的,但此时恐怖分子已经全跑光了。
德克尔的脸上汗水掺杂着雨水。他颤抖着来回转了几次身,以防还有其他隐蔽的目标,他看见布赖恩跳下院子后面露天楼梯的最后几级台阶。
布赖恩握着左轮的手不停地哆嗦着。
“我们得离开这儿。”德克尔叫道。
此时离爆炸发生还不到一分钟。穿着睡衣和没穿睡衣的人们冲到阳台上,冲下露天楼梯,逃离熊熊的大火。
德克尔躲开一块燃烧的坠落物,奔到布赖恩跟前,后者正用胳膊搂住自己的父亲,试图把老人抱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布赖恩说。
“让我来抬他的腿。”
当德克尔和布赖恩抬着麦基特里克经过院子走向敞开的大门时,他听到人们惊恐万状地拥下楼梯。
“等等。”德克尔说。他放下麦基特里克的腿,小心翼翼地端枪对准街上。他看到一辆汽车从街边疾驶而去。红色的尾灯迅速变小,汽车冲过水洼,绕过一个街角,消失了。
德克尔已经远离喧嚣的火场,可以听见越来越近的警笛那尖利而有节奏的叫声了。也许有个恐怖分子没有离开,藏在哪辆汽车后面,企图伏击他们。但德克尔敢肯定,恐怖分子听到警笛的叫声会跟他一样惊慌不安的。
他决定冒冒险。“我们快走!”他对布赖恩说。
在他们的背后,人越聚越多。他和布赖恩抬起麦基特里克,快步走到菲亚特旁,把他放到后座上。布赖恩坐在后面守护着他父亲,德克尔则跳到方向盘后面,驾车急速驶离,差点撞到街上的人群。与此同时,菲亚特后面众多警笛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德克尔一踩油门,紧张地瞥了瞥后视镜,看到急救车辆灯光闪烁着出现在他身后雨雾笼罩的街上。
但前面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德克尔想着,双手摸紧了方向盘。这条街这么窄,万一有救火车或者警车突然拐进来,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那他们就开不出去了。菲亚特就会被困住。
前面出现了一个被雨水冲刷得溜滑的街角。德克尔拐过弯去,发现自己驶上了一条较宽的街道。黑暗中,前方看不见有闪烁的灯光逼近,后面的警笛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了。
“看来我们脱身了。”德克尔说,“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我只能这么说。”
德克尔尽力让自己的呼吸舒缓一些。“雷娜塔威胁说要干她在别的公寓大楼里干过的事情,这是什么意思?”
“她告诉我她在一些大楼里装上了炸药。在我去那儿找她和她的同伙后……”布赖恩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你一离开那地方,她就引爆了炸药?”
“是的。”
“你闯到公寓里去大吵大闹,弄得大楼里的人们全都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将把你跟这些爆炸事件联系起来?”
“是的。”
“雷娜塔企图让一个美国人承担这件事的罪责?”
“是的。”
“该死,你又让她利用了你。”德克尔说。
“但我报了仇。”
“报仇?”
“你看见我干了什么,我打中了她。”
“你……?”德克尔几乎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似乎感到路面在摇晃。“你没有打中她。”
“我打中了她的咽喉。”布赖恩说。
“你没有。”
“你企图把这件事归功于你吗?”布赖恩质问道。
德克尔想,老天爷,他真的疯了。“这儿的这件事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布赖恩。即使是你打中的她,也不能使我小看我自己或者更加看重你。正相反,我为你感到难过。生活在这种记忆之中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为我感到难过?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你以为你比我强吗?你有什么权利自以为比别人优越?”
“忘掉这件事吧,布赖恩。”
“为我感到难过?你是在企图把我的功劳归于你吗?”
“请你冷静些。”德克尔说。
“你恨透了我,接下来你就要声称是我打伤我父亲的了。”
德克尔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是真实的了。他觉得自己一阵晕眩。“随你说什么吧,布赖恩。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他送到医院去。”
“太对了。”
德克尔听到了警笛有节奏的叫声。一辆警车警灯闪烁着向他这边驶过来。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掌直冒汗。一转眼,警车飞驰而过,朝他们来的方向开过去了。
“布赖恩,把你的左轮给我。”
“你这话当真?”
“当真。把你的左轮递给我。”
“你必须——”
“就这一次,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还会有警车开过来的。人们会报告警察说,有一辆菲亚特开走了。我们很有可能被拦截住。我们有个伤员在车上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但如果警察发现我们有手枪的话——”
“你要我的左轮干什么?你认为你可以利用它的弹道特性来证明是我向我父亲开的枪吗?你唯恐我会处理掉这把枪?”
“不,我打算处理掉它。”
布赖恩惊奇地竖起脑袋。
“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德克尔把车停在黑沉沉的街道边,转过身去盯着布赖恩,一字一顿他说:“把你的左轮给我。”
布赖恩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慢把手伸到茄克衫口袋里,掏出了手枪。
德克尔也掏出了他自己的手枪。
直到布赖恩攥着左轮手枪的枪筒把它递过来时,德克尔才松了一口气。刚才在院子里帮着布赖恩抬起他父亲之前,他拾起了老人的手枪。现在,他拿着那把枪、他自己的枪和布赖恩的左轮,钻出菲亚特,顶着冰冷的雨水,环顾了一下黑沉沉的街道,以防有人偷看。随后,他绕到路边石旁,跪了下来,假装检查轮胎的气足不足,悄悄把三把枪全都扔进了下水道。
随即,他返回到车上,驱车离去。
“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是吗?”布赖恩问。
“是的,”德克尔忿忿地答道,“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16
“他失血太多,”急诊室的医生用意大利语说,“脉搏既微弱又不规律,血压也很低。我不想太悲观,但恐怕任何结局都可能出现,你们必须做好准备。”
“我明白,”德克尔说,“对你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他的儿子和我都非常感谢。”
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回急诊室去了。
两位神情疲惫的医院官员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候诊室的一个角落里。德克尔转向他们说:“对你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合作,我十分感激。我的上司将会更加感激。当然,我们会以适当的方式向每一位有关人士表示这种感激的。”
“您的上司一向是最慷慨大方的,”其中一个官员摘下他的眼镜说,“我们将尽最大努力,不让政府当局得知这位伤员受伤的真实情况。”
“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谨慎。”德克尔跟他们握手时悄悄塞到他们手心里的钱随即被他们装入了衣袋。“太感谢了。”
两位官员一离开,德克尔就坐到了布赖恩的身旁。“你一直没插嘴乱讲话,这很好。”
“我们和这家医院有默契吗?”
德克尔点点头。
“这家医院是第一流的吗?”布赖恩问。“它看上去规模很小。”
“这家医院是最好的。”
“我们等着瞧吧。”
“祈祷没有坏处。”
布赖恩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信教?”
“我不喜欢急于做出决定。”德克尔看了看紧贴在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他们抢救你父亲要花不少时间。我看我们最好回你的旅馆换上干衣服。”
“可要是我们不在时出了事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要是他死了?”德克尔问。
“是的。”
“要是那样,我们在不在这间屋子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全都是你的错。”
“什么?”德克尔突然感到了压力。“我的错?”
“是你把我们拖到这个一团糟的局面里来的。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怎么竟然会这么认为呢?”
“如果你星期五没来催我仓促行动的话,我会很好地对付雷娜塔和她的同伙的。”
“我们为什么不在去你旅馆的路上讨论这个问题呢?”
17
“他声称,你一带他走出医院,就把他推到一条小巷里揍了一顿。”德克尔的上司说。
“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是星期一,德克尔又来到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的办公室里。不过,这一次他不是通过防窃听电话,而是在面对面跟他的上司谈话。
上司头发花白,松弛的面颊紧张得发红。他隔着桌子俯过身来。“你否认他的指控?”
“布赖恩是在公寓大楼事件中受的伤。我不知道这个我打了他一顿的怪念头从何而来。”
“他说你嫉妒他。”
“没错。”
“他说,因为他发现了恐怖分子,你很生气。”
“当然。”
“他说,你为了向他报复,就诬陷他无意中打伤了他的父亲。”
“亏他想得出。”
“他还说,事实上是他开枪打中的恐怖分子,而你却试图把这功劳窃为己有。”
“听着,”德克尔说,“我知道你必须保住自己的退休金,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的政治压力,你必须保住你的职位。但你为什么要对我重复那个笨蛋的话,把他那些荒谬的指控当做事实呢?”
“你为什么认为它们是荒谬的呢?”
“去问问布赖恩的父亲。他身体十分虚弱,他能熬过来真是个奇迹。但他将能够——”
“我已经问过他了。”
德克尔不喜欢上司严肃的口吻。“怎么样?”
“贾森·麦基特里克作证说,布赖恩所说的全部属实。”上司说,“恐怖分子打中了他,但在此之前,他看见他儿子打中了三个恐怖分子。本来,检验弹道可以进一步证实贾森·麦基特里克的话,但你十分聪明地把那天晚上使用过的所有武器都处理掉了。”
德克尔的目光和他上司的一样镇定。“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贾森·麦基特里克就警告过我——不能让他的儿子承担责任。我很喜欢这个老家伙,所以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我本来应该更当心些才对。敌人不是在外部,他就在我身边。”
“贾森·麦基特里克的人格是不容怀疑的。”
“当然啦,没有人想跟贾森·麦基特里克为敌。他那无能的儿子把一次重要行动搞砸了,也没有人愿意承担用人不当的责任。但是,必须得有个替罪羊,是吗?”
上司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掩盖住布赖恩在此次事件中的所作所为的?”德克尔问,“难道恐怖分子没有把他有罪的证据寄给警方吗?”
“你打电话提醒我会发生这种事情后,我通知了我们在警察局内部的线人。确实有个包裹寄到了那儿,我们的线人把它扣下了。”
“那么新闻界呢?没有给他们寄包裹吗?”
“寄给了一家电视台,以前恐怖分子往这家电视台投送过消息。我们也截获了那个包裹。危机已经过去了。”
“除了那23个被炸死的美国人。”德克尔说。
“你不想在你的报告里作任何修改吗?”
“有一处要修改。我的确把那个笨蛋揍得屁滚尿流。我真希望把他揍得更厉害。”
“没有别处要修改了吗?”
“我希望加上一句话。”德克尔说。
“噢?是什么?”
“星期六是我40岁生日。”
上司摇了摇头。“我看这句话跟此事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愿意等一会儿,我会把我的辞职报告打印出来的。”
“你的辞职报告——但我们并没有要求你走得那么远。究竟你认为辞职能给你带来什么呢?”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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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德克尔倚在纽约一家旅馆客房的床上,右手端着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一口口地抿着,左手握着电视遥控器,烦躁地来回调着频道。他问自己,当你哪儿都去过之后,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纽约一向很吸引他。过去,每逢他偶尔有个空闲的周末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个地方。百老汇,大都会歌剧院,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些地方总是像老朋友那样召唤他去。白日里,他常常到中央公园去,在那里面漫步一向使他心旷神怡。然后,他到卡内基熟食店用午餐,再去斯特兰德书店里翻阅旧书刊,或者在华盛顿广场上观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晚间,他喜欢查问什么人在阿尔冈昆旅馆的音乐厅、城市广播音乐厅和麦迪逊广场花园演唱。在纽约,他一向有许多事情可做。
但叫他吃惊的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做。梅尔·托姆正在迈克尔酒吧演出。要是在以前,德克尔准是第一个前去预订座位的;可这一次他不想去。梅纳德·弗格森是德克尔特别喜爱的小号手,眼下他正在蓝色之声音乐厅献技,但德克尔却没有力气把自己梳洗整齐出门去那儿。他仅有的一点儿力气只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更多的威士忌和没完没了地按电视遥控器上的频道转换键。
从罗马飞回国后,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回自己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城的那套小公寓。他对公寓里窄小的卧室、客厅、厨房和浴室没有丝毫的依恋之情。那不是他的家,那不过是他存放衣物和在执行任务的间隙睡觉的地方。每次他回到那儿,扑面的灰尘都刺得他鼻子发痒,搞得他头痛。他绝不允许自己违反安全原则,雇一个清洁女工把公寓打扫干净,为自己的归来做好准备。一想到有个陌生人翻腾自己的东西,他就浑身不自在——其实,他从未把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留在公寓里。
他没有让他的上司——不对,是他过去的上司——知道他递上辞职报告后打算去什么地方。当然,纽约是他们预料中的地点之一,而且,按常规,他们会派人跟踪他,弄清楚他所乘班机的目的地。他抵达纽约时,采取了规避手段,住进他以前从未住过的圣里吉斯旅馆。然而,他登记进入客房后仅仅10分钟,电话铃就响了。当然,是他的上司打来的——又错了,他妈的,是他过去的上司——上司请德克尔重新考虑一下他的辞职。
“说心里话,斯蒂夫,”上司声音疲惫他说,“我和其他人一样欣赏你的决断,但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内心的怒气已经发泄出来了,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回我们这儿来吧。我也认为,不论从哪方面讲,这次罗马事件都糟糕透了。这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但辞职并不能改变这一切,并不能使事情有所好转。你肯定也明白,你的辞职是毫无益处的。”
“你是怕我一怒之下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不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对不对?”德克尔问。
“当然不对。人人都知道你绝对可靠。你不会做出任何违反行规的事情,你不会使我们失望的。”
“那你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喽。”
“你很能干,我们不愿失去你,斯蒂夫。”
“有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那样的家伙在,你们哪儿还会知道我走了。”德克尔放下了话筒。
一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一回,是他过去的上司的上司打来的。“如果你是要求加薪——”
“我根本没机会花你们付给我的那些钱。”德克尔说。
“也许你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假。”
“做什么呢?”
“旅游。”
“对极了,去周游世界。比方说,去看看罗马。我在天上飞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睡在床上觉得不大对劲,因为它跟班机上的座位形状不大一样。”
“听着,斯蒂夫。每个人都有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有一批懂得如何帮人减缓压力的专家,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养着他们的原因。说实话,我认为,如果你立刻搭乘班机飞来华盛顿跟他们谈谈,对你会大有好处的。”
“你没听见吗?我告诉过你我坐飞机已经坐够了。”
“那就坐火车好了。”
德克尔又一次挂上了电话。他敢肯定,如果他试图走出旅馆,会被两个等在门厅里的人拦住。他们会出示证件,向他解释说,对于他对罗马事件所作的反应,他的朋友十分担心。接下来他们会提议开车带他去一处安静的酒吧,在那儿跟他聊聊那些令他烦心的事情。
德克尔想,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可以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喝酒,我自己一个人喝;而且,他们带我去的地方肯定不是酒吧。于是,德克尔拿起电话,让服务员送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和足够的冰块到客房来。随后,他拔下电话插头,打开电视,开始选频道。两小时之后,他拉上的窗帘外暮色已经很浓,而他已经喝到第三瓶威士忌了,同时仍在不停地选频道。电视屏幕上断断续续的图像正是他心境的写照。
他问自己,到哪儿去呢?做什么呢?钱不是个直接的问题。当特工的这10年里,他把自己薪金的很大一部分投资到共同基金中。除这些钱之外,他还积攒了相当大的一笔钱。那是他以前作为秘密反恐怖特种部队成员时挣来的跳伞津贴、潜水津贴、爆破津贴、作战津贴和专业津贴。像许多受过高强度训练的特种部队士兵一样,当他到达一定的年龄,身体已不能有效地从事他的职责所要求的特殊活动时,他应征加入了情报机关——当时,他已经30岁了,断过一条腿和三根肋骨,曾在执行不同的秘密任务时受过两次枪伤。当然,虽然他的体质已经大为下降,不再适应反恐怖部队的活动,他仍然比大多数平民百姓要强壮得多。
他的投资增益大为可观,净资产值已达30万美元。除此之外,他计划取出他为自己交纳的5万美元政府文职人员养老金。但尽管他在金钱上相对比较自由,在其他方面却束手无策。世界大得很,有无数种选择,他却只能选择待在这间旅馆客房里。假如他的父母依然健在(有那么一会儿他曾这样幻想过),他会去探望他们,这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一再推迟的事情。然而事实是,他的母亲三年前死于一次车祸,几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两次都赶上他在外面执行任务。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德克尔没有兄弟姐妹。他从来没有结过婚。这部分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那种禁欲主义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他所爱的人,部分是因为他那种生活方式使他无法找到一个他可以放心大胆去爱的人。他仅有的朋友全是他的特工同行,而现在他已经辞职退出情报机关,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容易发生冲突的局面。他那些朋友跟他在一起时将会有所顾忌,拿不准谈论哪些话题不至于引起争论。
德克尔呷着威士忌想,也许我犯了个错误,也许我不应该辞职。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变换着频道。当特工使我有一个方向,有一种依靠。
德克尔提醒自己说,干这一行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而且,无论你去哪儿执行任务,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就彻底地毁灭了。德克尔曾去许多风景迷人的地方工作过,希腊列岛、瑞士阿尔卑斯山、法国的里维埃拉度假地、西班牙的地中海海滨——这只是其中的几个地方。但是,他在这些地方的经历给它们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一点也不想再到这些地方去回忆往事了。事实上,现在他思考这一点时,突然想到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实。正像大多数人认为这些地方风景迷人一样,在文学作品中,德克尔过去从事的工作常常被描绘为英雄壮举;而德克尔则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乏味、徒劳而且危险的工作。追捕大毒枭和恐怖分子也许是崇高的事业,但猎手是会沾染猎物身上的污秽的。德克尔想,我肯定是沾染上了,而且,正像我所发现的那样,我为之卖命的某些官僚照样躲不开这些污秽。
德克尔问自己,做什么呢?他喝威士忌已经喝得昏昏欲睡了。他强睁开发涩的眼皮,瞅了瞅电视。屏幕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使他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好奇地想弄清楚,于是打起精神调回到刚才拨过去的频道。他一看见图像就被吸引住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被吸引住,只知道其中有某种东西是专门讲给他听的。
他看到的是一部纪录片,里面一队建筑工人正在修复一处旧房屋。这房屋很奇异,使他联想起他在墨西哥看见过的普韦布洛式陶土住宅①。但当他开响电视机的音量后,他得知这种虽然装饰简朴但却出奇地典雅的房屋是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州。建筑工地的领班解释说,这房子是用土坯建成的;他补充道,土坯就是用稻草和泥土制成的大砖块。这些砖块能够建造出异常坚实、隔音效果良好的墙壁,墙壁上又覆盖着一层土褐色的拉毛粉饰。领班接着说,这种土坯房屋是平顶的,屋顶稍稍倾斜,雨水可以通过一种叫做“卡纳尔”的斜槽排走。这种土坯房屋没有突出的棱角,所有的拐角都是圆形的,入口处大多是被称做门楼的圆柱支撑的悬挑结构,窗户则凹陷在厚厚的墙壁里面。
①美国西南部及墨西哥北部普韦布洛印第安人所居住的一种梯形多层平顶的城堡式建筑。
这种住宅独具特色,它那沙土结构和土褐色的外层与它周围高原沙漠地带的橙色、红色和黄色奇妙地融为一体。主持人离开这幢房子,就其工艺和传统发表了几句概括性的评论,电视镜头则摇向房屋的周围地区。在生长着落叶松和矮松的山脉丘陵地带,到处是这种土坯房屋,每一幢都有其独特之处,它们共同构成一幅令人惊异的千变万化的景致。但正如主持人所解释的,土坯房屋在新墨西哥是一大奇观,因为目前它们只在一个城市里大批存在。
德克尔探身向前,以便听清楚这个城市的名称。他得知,这个城市是美国最古老的拓荒地之一,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世纪西班牙征服时期,其城名依旧保持着西班牙特色:圣菲,意为神圣的信念。如今,它被戏称为异邦城。
2
德克尔的怀疑是对的,有两个男人正在门厅里等着他呢。此时是早上刚过8点。他从旅馆结账台上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们,心里明白躲避他们是毫无意义的。他穿过拥挤的门厅朝他们走过去时,他们冲他微笑着。德克尔想,至少,选这两个人执行这项任务是恰当的。显然,他们的幕后指挥者希望德克尔会放松戒备,因为他认识他们,曾经和他们一起在特种部队里干过。
“斯蒂夫,很久不见了,你这一向好吗?”其中一个人问。他和他同伴的身高和体重都和德克尔的相差无几——6英尺高,190磅重。他们也和德克尔年龄相仿——40岁。因为他们受过同样的身体训练,他们的体形也基本一致——窄臀、结实而宽阔的肩膀,这样他们上半身的力气特别大,这是特别行动所必需的。但他们与德克尔的相似之处仅有这么多。德克尔的头发是沙褐色的,略为鬈曲,而跟他讲话的这个人蓄着短短的红头发,另一个人的头发则是棕色的,朝后直梳着。两个人相貌刚毅,目光警觉,这跟他们脸上的笑容和身着的便装不怎么协调。
“我很好,本,”德克尔对红头发的男子说,“你呢?”
“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怎么样,哈尔?”德克尔问另一个人。
“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握手。
“我希望你们两位没有整夜守在这儿监视。”
“7点钟才开始的,这活儿很轻松。”哈尔说,“结账走吗?”他指了指德克尔的手提箱。
“是呀,在最后一刻我改变了计划。”
“你要去哪儿?”
“拉瓜迪亚。”
“为什么不让我们开车送你一程呢?”
德克尔紧张起来。“我不愿给你们添麻烦。我坐出租车走。”
“绝不会有麻烦的。”哈尔说,“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才见到你,要是我们不帮你这个忙,我们还算什么朋友呀。这用不了一分钟。”他伸手从西装里面掏出一只薄型移动电话,按了几个号码。“你永远也猜不到我们刚才碰上了谁,”他冲着话机说,“我们现在正在门厅里跟他谈话。好的,我们等着你。”
他结束了通话,把话机收了起来。“需要帮你拿手提箱吗?”
“我自己能拿。”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等汽车呢?”
外面的交通已经十分拥挤,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你瞧,”本说,“你也许叫不到出租车的。”他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门卫朝他们走来。“一切都很正常。”他对门卫说,示意他走开。他瞥了瞥阴云密布的天空。“看来好像要下雨。”
“预报过了。”哈尔说。
“我左胳膊时的阵痛就是我所需要的全部预报。车来了。”本说。
一辆灰色的庞蒂亚克在旅馆前停了下来。司机的面孔德克尔不熟悉,后座的车窗涂有保护色,很难看清楚里面。
“我怎么对你说的?”本说,“只需一分钟。”他打开后座门,伸手示意德克尔进去。
德克尔的心怦怦直跳。他看看本,又看看哈尔,站着没动。
“有问题吗?”哈尔问,“难道你不觉得你最好快点上车吗?你还要赶飞机呢。”
“我是在想我的手提箱怎么办?”
“我们把它放到行李箱里去。请按一下打开行李箱的按钮,好吗?”本对司机说。随即,车后部的弹簧锁发出咔哒一声响。本拿过德克尔的手提箱,掀开车后盖,把手提箱放到行李箱里,又合上后盖。“瞧,这样就解决了问题,行了吧?”
德克尔又犹豫了片刻,他的脉搏越跳越快。他点点头,坐进了庞蒂亚克的后座。他感到胃里冰凉。
本坐到了他的旁边,哈尔则坐到了前排的乘客座位上。他转过身看着德克尔。
“扣上安全带。”脖颈粗壮的司机说。
“对,安全第一嘛。”本说。
德克尔扣上安全带时,金属扣发出了丁当的碰撞声。其他人也扣上了安全带。
司机按了一个按钮,又是咔哒一声响,所有的车门都锁上了。庞蒂亚克的发动机隆隆响了起来,他驾车驶入了拥挤的车流之中。
3
“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在电话上说你坐飞机坐够了。”本说。
“没错。”德克尔透过涂有保护色的车窗朝外面的行人望去。他们提着公文包或者手提包,拿着合上的雨伞,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脚步轻快地赶去上班。他们似乎离他很遥远。
“那你为什么要去坐飞机呢?”哈尔问。
“这是一时冲动之下作出的决定。”
“就像你的辞职一样。”
“那不是一时冲动。”
“我们共同的朋友说,那似乎很像是一时冲动。”
“他不怎么了解我。”
“他开始感到好奇,是否有什么人了解你。”
德克尔耸耸肩。“他还对什么感到好奇?”
“你为什么要拔下你电话的插头?”
“我不愿意别人来打扰我。”
“还有,昨天夜里,我们组里的一个人去敲门,你为什么不回答?”
“不,我回答了,只是没有开门。我问是什么人,门外的人回答说‘是整理房间的’,他告诉我说,他要进去给我铺好床,我告诉他我自己已经铺好了。他又说他来送干净毛巾,我告诉他我不需要干净毛巾。最后他说他要在我的床头柜上摆上薄荷糖,我叫他把薄荷糖塞到他自己的屁股里去。”
“这是不大礼貌的。”
“我需要时间,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思考。”
本接过话题问道:“思考什么呢?”
庞蒂亚克在红灯前停住了,德克尔瞥了瞥左边这位红头发的男人。“生活。”
“这是个大题目。你想出结果来了吗?”
“我得出结论,生活的精髓在于事情的改变。”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吗?你正在试图改变生活?”哈尔问。
德克尔瞅了瞅前排乘客座位上这位棕色头发的男人。庞蒂亚克又开始行驶,穿过了一个十字路口。
“对,”德克尔说,“改变生活。”
“这就是你要作这次旅行的原因?”
“你又说对了。”
“你具体要去什么地方呢?”
“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市。”
“我从来没去过那儿。那儿怎么样?”
“我也说不准,可看上去挺好。”
“看上去挺好?”
“昨天晚上,我看了个电视节目,里面一帮建筑工人在那个地方修复一幢土坯房子。”
庞蒂亚克又穿过了一个十字路口。
“这使你决定去那儿?”本插话问道。
德克尔转身面对坐在后座上的本。“是的。”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去那儿定居。”
“原来如此。你知道吗,你这些突然的改变正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所关心的。因为你在电视上看到人家修复一幢旧房子,你就一时冲动决定移居新墨西哥的圣菲。当我们告诉他这个时,你认为他会怎么想?”
“是一幢土坯房子。”
“对。你觉得这将使他怎么看待你其他的仓促决定?他会认为你是慎重作出决定的吗?”
德克尔的肌肉绷紧了。“我的辞职不是仓促决定的。我考虑很久了。”
“你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我觉得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这关系到许多人的事。是什么影响了你?是什么促使你作出这个决定的?是这次罗马事件吗?”
德克尔没有回答。
雨点打在了挡风玻璃上。
“瞧,我告诉过你要下雨的。”本说。
雨点越来越大,落在庞蒂亚克的顶篷上,发出空洞、持续的声响。行人纷纷撑起雨伞,或者跑向门洞避雨。从涂有保护色的后座车窗里望出去,阴雨笼罩下的街道越发显得昏暗。
“给我们讲讲罗马那件事。”本说。
“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讲罗马那件事。”德克尔努力使自己呼吸平稳。“我敢说,这正是我们这次谈话的关键。你们可以回去让我们共同的朋友放心,我虽然很气愤,但决不会把自己的愤怒讲给任何人听的——我只是疲劳极了。我对揭发丑事从而引起轰动不感兴趣,正相反,我所需要的只是平静和安定。”
“在圣菲这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这一次德克尔又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哈尔说,“当你提到圣菲时,我脑子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个地区有许多绝密设施——阿尔伯克基的桑迪亚武器检测实验室,洛斯阿拉莫斯的原子弹实验室。而我随后想到的是爱德华·李·霍华德。”
德克尔的胸口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霍华德曾经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他把情报局莫斯科行动的最机密细节出卖给了苏联人。在一次测谎检查中他没有通过,这引起了情报局的怀疑,把他解雇了。在联邦调查局调查他的过程中,他移居到新墨西哥,甩掉了监视人员,成功地逃到了苏联。他曾经居住过的城市正是圣菲。
“你是在暗示我跟他一样?”德克尔坐得更直了。“你是在暗示我会做出危害我的国家的事情?”这一次,德克尔根本没想控制自己的呼吸。“你去叫我们共同的朋友重新查阅一遍我的档案,看能不能找出某件事例,表明我曾突然忘掉名誉的含义。”
“正像你方才指出的,人是会发生变化的。”
“如今,大多数人至少要换三次职业。”
“德克尔,我又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我起初在特种部队服役,后来又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是该开始从事我的第三个职业的时候了。”
“那么这第三个职业将是什么呢?”
“我还不清楚,我不愿意仓促作出决定。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哈尔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问题。”德克尔说。
哈尔仍然没有回答。
“最好不是带我去情报局设在弗吉尼亚的康复诊所。”德克尔说。
“谁说去弗吉尼亚了?”哈尔似乎作出了选择。“我们正在带你去你要我们带你去的地方——拉瓜迪亚。”
4
德克尔买了一张单程机票。飞机要飞行6个小时,而且途中要在芝加哥作短暂的停留,因而他有充裕的时间考虑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他的行为的确异乎寻常,他能够理解他过去的上司为什么会感到不安。见鬼,就连他自己也为此而感到不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一向能够控制住自己,可如今他却听任一个怪念头的摆
圣菲的机场太小,容不下大型喷气客机。离圣菲最近的大型机场在阿尔伯克基。当美国航空公司的MD—80客机在机场上空盘旋准备降落时,德克尔看到了下面黄乎乎的荒野,不禁大为震惊。在烈日的烘烤下,沙地和岩石绵延不断,一直伸向远处光秃秃的山头。他对自己说,你还指望看见什么?新墨西哥就是个大沙漠。
至少,阿尔伯克基机场的小型四层停机楼颇具魅力,内墙上装饰着绚丽多彩的美洲土著人的图案。机场的工作效率也相当高。德克尔仅用了10分钟,就取出了自己的手提箱,来到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的柜台前,打算租一辆道奇猛士车。是这个车名引起了他的兴趣。
“去圣菲哪条路最好走?”他问柜台后面的年轻妇女。
这位妇女是西班牙裔美国人。她粲然一笑,那双富于表情的黑眼睛显得更加迷人了。“这要看你是想走近路还是想观看风景。”
“这儿的风景值得看吗?”
“绝对值得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
“那你正适合到新墨西哥来度假。你看这张地图,”她说,“沿着25号公路往北驶几英里路,然后向东拐上40号州际公路,开大约20英里后,再向北拐上绿松石小道。”这位职员用一支毡制粗头笔在地图上比划着。“你喜欢玛格丽塔鸡尾酒吗?”
“太喜欢了。”
“那就在一个叫马德里的小镇上停一下车。”她把重音落在马德里这个地名的第一个音节上,仿佛要把它与西班牙的首都在发音上区别开来。“30年前,那个镇子一片荒凉,眼下它成了艺术家的聚居地。那儿有个叫做矿井酒馆的破烂老房子,里面的人夸耀说,他们的玛格丽塔鸡尾酒是世界上最好的。”
“是真的吗?”
那妇女只是又送上一个迷人的微笑,把汽车钥匙递给了他。
德克尔开车经过机场外面一座两匹赛马的金属侧影雕像,按照那位职员的指点上了路。他注意到,阿尔伯克基的建筑物似乎与美国其他地方的没有什么区别。偶尔他看到一幢平顶的拉毛粉饰房子,似乎与他在电视上见过的土坯房屋有几分相像,但沿途所见的建筑大多有着尖顶和砖或木制的墙壁。他暗暗担心,那个电视节目也许夸大其词了,圣菲也许跟别处没什么两样。
沿着40号州际公路,他驶过巍峨而嶙峋的群山。当他向北拐上绿松石小道后,路边的情景开始改变了。孤零零的小木屋和A字型茅舍似乎成了标准的建筑。再往前开一会,路边就没有什么房舍了,植物则越来越多——落叶松和矮松、各种各样的低矮仙人掌以及一种类似三齿蒿的高达6英尺的灌木。窄窄的道路从他刚才在阿尔伯克基看见的高山背后蜿蜒经过,向高处盘旋,这使德克尔回想起MD—80上的空姐曾对他说过,阿尔伯克基是个一英里高的城市,因为它海拔5000英尺,和丹佛一样;但圣菲更高,它海拔7000英尺,所以要到达那儿就得往上爬。空姐还告诉他,在最初几天里,旅游者会感到行动迟缓,呼吸困难。她开玩笑说,有个乘客曾问她,圣菲是否一年到头都海拔7000英尺。
德克尔没有去注意自己的身体对这个高度有何反应,不过那是在意料之中的。毕竟他受过训练,在高空两万英尺处作缓开伞降落时,不把高度放在心上。他注意到的是,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天空变得格外碧蓝,太阳也变得格外灿烂。他恍然大悟,为什么机场的一幅招贴画上把新墨西哥称做阳光翩跹起舞的土地。当他抵达一处高原,朝左侧望去时,一幅起伏连亘的沙漠景观映入他的眼帘。南北走向的大沙漠似乎绵延数百里,西面宽广辽阔,远方的群山比阿尔伯克基附近的山峰更加雄伟。蜿蜒向上的道路带着他经过一个又一个急转弯,从许多转弯处望去,景色更加壮观。德克尔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世界之巅。
德克尔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马德里的发音重音在第一个音节上。这是个由茅舍和木板房组成的小村落,里面的居民大多是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残余分子。这个村落延伸在一道树木茂盛的狭窄山谷的边沿上,右面则毗邻覆盖着煤层的山坡。正因为这儿有煤,人们才在本世纪初建起这个小村镇。矿井酒馆是一座油漆剥落、摇摇欲坠的两层木楼。它大概是村里最大的建筑,坐落在镇子右边起伏的山坡脚下,正好位于山坡与村镇的交界处,很容易找到。
德克尔停下道奇猛士,锁上车门,看着一帮身穿皮茄克的摩托车手从自己面前经过。这帮人在前面路边的一座房屋前停住,解下折叠起来的画板和尚未完成的油画,把它们拿进屋去了。德克尔咧嘴一笑,走上通往酒馆封闭式门廊的台阶。随着他的脚步,他的脚下发出空洞的咚咚声。他拉开一扇咯吱作响的纱门,走了进去。里面简直就是本世纪初沙龙的微型缩影。室内有个舞台,酒吧后面的墙上钉着世界各地的货币。
这个昏暗的地方有一半坐满了人,人们都在吵吵嚷嚷地热烈交谈着。德克尔坐到一张空桌子旁,满眼看到的都是牛仔帽、文身和串珠项链。与阿尔伯克基机场的高效率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他等了许久,才有一个扎马尾辫、系围裙、举着托盘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朝他走过来。德克尔告诫自己说,要耐心些,姑且把这儿当做减压室吧。
侍者牛仔裤的膝盖处撕破了。
“有人告诉我,你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玛格丽塔鸡尾酒,”德克尔说,“这肯定不是真话。”
“尝一尝你就知道了。”
“给我来一杯。”
“你吃点什么呢?”
“你们有什么?”
“中午有墨西哥风味鸡块。但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了,还有什么呢?尝尝烤干酪辣味玉米片吧。”
烤干酪辣味玉米片里有蒙特里杰克干酪、绿沙司、菜豆、莴苣、番茄和青椒。青椒辣得德克尔眼泪直淌。他觉得快要被辣死了,心想,如果两天前吃下这种食物的话,自己的胃肯定会痛得受不了。
玛格丽塔鸡尾酒果真是他所喝过的当中最好的。
“这种酒的秘密何在?”
“一又四分之一盎司的上等龙舌兰酒,是用百分之百的蓝龙舌兰酿成的;四分之三盎司的法国橘味白酒;一盎司半新榨出来的鲜柠檬汁;再加上新鲜的楔形酸橙片。”
德克尔抿起嘴唇,快活地品尝着这种酒。酒杯边缘的盐沫沾到了他的唇上,他舔了舔,又要了一杯。喝完第二杯后,他本想再要一杯,但他拿不准在这个海拔高度酒精会对他产生怎样的作用。他可不想开车的时候碰伤人;再说,他希望能够找到圣菲。
付给侍者25%的小费后,德克尔走出酒馆,感觉到了多年来都曾感觉到的那种微微醉意。他抬眼瞅瞅渐渐下沉的红日,又看看自己的潜水表——差不多4点半了——戴上雷朋太阳镜,钻进道奇猛士车。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似乎就是空气更加清新了,天空更加碧蓝了,太阳更加灿烂了。他驱车离开小镇,沿着蜿蜒的窄道向前驶去。一路上他看到更多的落叶松和矮松,以及他打算弄清楚叫什么名字的那种类似三齿蒿的灌木。他注意到,这儿大地的色彩有所改变,原来以黄色为主导,现在又加进了红、橙和褐色。植物也更加葱郁了。他到达了一个高高的转弯处,拐过去之后是一段朝左的下坡道,从这儿他能够看到几英里之外。在前面远方一处更高的地带,小巧的建筑物簇拥在丘陵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儿童玩具村庄里的微缩模型。丘陵地带的后面,耸立着令人惊叹的美丽群山。在德克尔的地图上,这山脉叫做“基督之血”。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建筑物呈现出金黄色,仿佛具有魔力。德克尔记起新墨西哥汽车牌照上的箴言:魔力之地。这片周围环绕着苍翠矮松的美景在向德克尔招手。他一点也不怀疑,那儿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5
进入市区后(圣菲市的居民为62424人),他顺着一块写着“历史广场”的指示牌往前开。繁忙的闹市区街道似乎更加狭窄,其布局就像迷宫,仿佛这座有400年历史的城市是随心所欲发展起来的。土坯房屋随处可见,各不相同,好像它们也全是随心所欲添加上去的。大多数建筑物都很低矮,只有几幢三层楼房,它们的普韦布洛式结构使德克尔联想起崖洞宅屋——他发现,这些楼房原来是旅馆。就连闹市区的停车库也是普韦布洛式的。他锁好道奇猛士,沿着一条有长门楼遮蔽的街道往前漫步。他望见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座大教堂,不由联想起西班牙的教堂。但他还没走到那儿,广场就在左边出现了——是长方形的,有小城市的一个街区那么大。广场上有草坪、白色金属长凳和高高的绿荫树,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南北战争纪念碑。他看到一家叫做广场咖啡馆的餐车式小饭店和另一家叫做矿石屋的大餐馆,一串串红红的干辣椒垂挂在大餐馆的阳台上。有一座细长低矮的古老土坯建筑叫做总督大厦,大厦的门楼下,土著美国人背靠墙坐着,把毯子铺在自己面前的人行道上,上面摆着待售的银器和绿松石首饰。
德克尔一屁股坐到广场上的一条长凳上,玛格丽塔鸡尾酒造成的微微醉意开始渐渐消退。他感到一阵恐慌,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个大错误。在过去的20年里,无论是在特种部队里还是在情报部门工作,一直是别人照料他,安排他的生活。现在,要依靠他自己了,他感到毫无把握。
他内心的某个部分对他说,他需要一个新的起点。
可我打算做什么呢?
作为良好的开端,先找一间房子。
但那以后呢?
努力重塑你自己。
叫他恼火的是,他的职业本能依旧存在——当他穿过广场朝一家叫做拉·芳达的旅馆走去时,他不由自主地留神察看是否有人在监视自己。旅馆古香古色的西班牙风格的门厅气氛温馨怡人,但他的本能却不停地骚扰他,一遍遍提醒他不要沉醉于这种环境,而要集中注意力观察周围的人们。当他登记好客房,步行返回闹市区的停车库时,他再次四下里察看是否有人在监视自己。
他告诫自己说,这种事情必须停止,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一个花白胡须的男人跟在他后面走进停车坡道。这个人穿着咔叽布裤子和蓝色夏季运动衫,衣服十分肥大,足以藏得下一把手枪。德克尔在道奇猛士前面的一辆车旁停住步,掏出钥匙,打算用这个做武器。可那个男人钻进一辆兰吉海盗车,开走了。
德克尔再次告诫自己说,这种事情必须停止。
他把车开进拉·芳达旅馆的停车库,提着手提箱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直注意不让自己察看身后的情况。他故意背朝餐厅大门吃晚餐。到了晚上,他毅然信步穿过闹市区,故意选择、而不是避开灯光昏暗的地方。
在一条水很深的混凝土水渠旁,有一个树木茂盛的小公园,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把你的钱包给我。”
德克尔愣住了。
“我有枪。听着,把你他妈的钱包给我。”
德克尔盯着这个他几乎看不清面孔的街头小痞子突然不能自持地大笑起来。
“你他妈的有什么可笑的?”
“在我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在我逼着自己麻痹松懈之后,你要拦路抢劫我?你肯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等我把他妈的一粒子弹打到你他妈的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那么可笑了。”
“好吧,好吧,是我自找的。”德克尔取出钱包,从里面往外掏钱。“我只有这么多钱,都拿去吧。”
“我说过,我要的是你他妈的钱包,不只是你的钱。”
“别太贪心。我可以不要我的钱,但我需要我的驾驶执照和信用卡。”
“你这个他妈的臭狗屎,把钱包给我。”
德克尔打断了他的两只胳膊,夺过手枪塞进自己的衣袋,把这小子朝水渠边扔过去。他听到树枝噼啪折断的声音,大概这小子摔到水渠边的灌木丛中去了。德克尔俯下身,听到下面黑暗里传来那家伙的呻吟声。“你脏话说得太多了。”
他在心里记下离这儿最近的街道名称,找到一处投币电话,接通911的调度员,叫他们往那儿派一辆救护车。随后他把手枪扔进下水道,步行回到拉·芳达旅馆。在旅馆的酒吧里,他要了一杯柯纳克白兰地慢慢呷着,以调节自己激动的情绪。墙上的一块告示牌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个玩笑吗?”他问酒吧侍者,“在这儿携带武器是违法的吗?”
“在新墨西哥,唯一不准携带武器的地方是酒吧。”侍者回答道,“你在街上走的时候可以带武器,但必须带在明处。”
“嘿,我太吃惊了。”
“当然,许多人不遵守法律,我敢肯定,他们都暗中携带武器。”
“这成就更加吃惊了。”德克尔说。
“而且,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车里备有一支枪。”
德克尔愣愣地盯着他,就像方才在小公园里遇到那个拦路抢劫的家伙时一样。“看来是应该采取点预防措施。”
6
“拓荒者是一家基督教枪械商店。”店员说。
这句话叫德克尔吃了一惊。“是吗?”他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我们相信,耶稣希望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安全负责。”
“我认为耶稣是对的。”德克尔打量着货架上的手枪和步枪,目光落在一节上着锁的玻璃柜台上,里面是手枪。商店里散发着枪械润滑油的芳香气味。“我想要一把瓦尔特380型手枪。”
“这不可能,都卖光了。”
“那么有没有西格-索尔928型手枪?”
“这种武器棒极了。”店员说。他穿着胶底帆布运动鞋、牛仔裤和红格子工作服,腰带上挂着一支科尔特45型手枪。他年龄在三十五六岁,体格健壮,脸晒得黑红黑红的。“当美国军方把9毫米口径贝瑞塔手枪列为标准佩枪时,大人物们认为,对情报人员来说,用更小巧的佩枪作为隐蔽的武器,将会更有益处。”
“是吗?”德克尔又一次这样说。
店员打开玻璃柜台的锁,掀开上盖,取出一把跟德克尔的巴掌差不多大的手枪。“它使用的子弹跟贝瑞塔的相同,9毫米。装的子弹少一些,弹盒里13发,枪膛里一发。这枪是双动式的,所以你不必先扳击铁再射击——你只要扣动扳机就行了。但如果击铁已经扳起,而你又决定不开枪的话,你可以很安全地用这一侧的反扳卡把击铁扳低。这武器的构造好极了,绝对一流。”
店员取下弹盒,拉开枪顶的滑盖,露出空枪膛,然后才把枪递给德克尔。德克尔把空弹盒装回到弹盒卡上,对着一张招贴画上的萨达姆·侯赛因像假装瞄准。
“你算是把我说服了。”德克尔说。
“标价是950美元,我800美元卖给你。”
德克尔掏出信用卡放到柜台上。
“我很抱歉,”店员说,“但老大哥在监视着呢。你必须先填好这张表格,再经警方调查证实你并非恐怖分子或者头号公敌,那时你才能拿到枪。这些文字工作要花去你10美元,这你得感谢联邦政府。”
德克尔看看表格。其中有一项询问他是不是非法移民、吸毒者或者重罪犯。设计这种表格的人真的相信会有人对这些问题回答“是”吗?他很怀疑。
“我最早什么时候能拿到枪?”
“法律规定是5天。这儿有一份乔治·威尔论武器携带者权利的文章的复印件。”
和文章复印件钉在一起的是一段圣经引文。这时德克尔才认识到,异邦城的的确确异乎寻常。
走出商店,德克尔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仰慕地遥望着圣菲城东高耸入云的基督之血山脉。他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来到了圣菲。在他的全部生活中,他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
开车回旅馆的路上,他回顾了一下这个忙碌的上午和自己已经安排好的种种事宜:开了一个银行户头,把钱从弗吉尼亚他存的那家机构转到这儿来;与他委托的国立股票经济公司在此地的分公司取得了联系;打电话给他在亚历山大的房东,同意因自己中断租约付一笔罚款,作为交换,房东答应把他为数不多的衣物打包寄来。完成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感到疲惫不堪,但身处圣菲的现实感也越来越强烈了。他做成的事情越多,在这儿住下来的决心就越坚定。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他要还掉租来的汽车,买一辆交通工具;他需要找个住的地方,必须想法给自己找一种工作做。
在汽车收音机里,他收听到公共广播“午前版”节目中的一篇报道,介绍的是目前许多步入中年的公司中层管理人员纷纷放弃他们压力沉重的工作(在他们的公司降低并解除他们的职务之前),移居西部山区诸州,在那儿创办自己的公司,靠自己的才干谋生存。这些人发现,为自己去工作、去冒险是激动人心的,也是富于成就感的。主持人把他们叫做“孤独的雄鹰”。
其实,此刻德克尔就感到很孤独。他对自己说,接下来我最好另找个地方,不住旅馆的客房。租公寓?买公寓套间?我怎么决定呢?什么对我有利呢?仅仅去查阅一下报上的广告栏吗?正当他举棋不定时,他注意到一块房地产公司的招牌。此时他正开车驶过一条绿荫浓郁的街道,这招牌就挂在街旁一幢土坯建筑的门前。突然间,他知道自己有了答案,而且这答案远不止解决了在哪儿安家的问题。
7
“是幢翻修一新的房子。”那位妇女说。她快60岁了,短短的花白头发,细长的脸庞因日晒而遍布皱纹,戴着许多绿松石首饰。她名叫埃德娜·弗里德,是德克尔注意到招牌的那家房地产代理公司的老板。这是她带他看的第四处房产了。“这房子上市已经一年多了,是拍卖。没有人在这儿住。税款、保险金和维修费使业主感到头痛。他们授权我说,他们愿意接受低于他们要价的价格。”
“他们要价多少?”德克尔说。
“63.5万美元。”
德克尔扬起了眉毛。“那么你告诉我这儿的房地产价格相当高时,不是开玩笑喽。”
“而且年年在提高。”埃德娜解释说,20年前在科罗拉多州的埃斯本发生过的事情现在在圣菲重演了。有钱人到埃斯本去旅游时,爱上了那个风景如画的山城,于是决定在那儿购置房产。这样一来,价格就被抬上去了,当地人被迫迁走,到他们付得起房价的其他城市去居住。同样,圣菲的房地产价格一天天昂贵,这主要是由来自纽约、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的富有的迁入者造成的。
“去年我30万卖出的一幢房子9个月后再次上市,要价36万。”埃德娜说。她戴着斯泰森毡帽和广角太阳镜。“就圣菲的情况而言,那房子很普通,甚至不是土坯房屋。营造商所做的不过是修整好房屋的构架,再加上新的拉毛粉饰罢了。”
“那这幢是土坯房屋吗?”
“当然是。”埃德娜带他出了她的宝马车,沿着一条砾石小道来到一处高高的金属大门前。门两侧的拉毛粉饰墙壁和门一样高。门上雕有印第安史前岩画的侧影轮廓。门内是院子和门楼。“这房子出奇地坚实,你敲敲前门旁边的墙壁。”
德克尔敲了敲。指关节受到的撞击使他感到自己似乎敲在了石头上。他打量着房屋的外观。“我看到支撑门楼的圆柱有些干腐。”
“你的眼力不错。”
“院子里杂草丛生,内墙需要重新拉毛粉饰一番。这些似乎说明,你所谓翻修一新的房子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德克尔说,“真正的问题在哪里?这房产占地两英亩,你告诉我这儿属于博物馆区,四周风景优美,是个理想的地段。但为什么至今没卖出去呢?”
埃德娜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不是一幢大房子,而是两套共用一面公共墙壁的小房子。”
“什么?”
“要从房子的这一部分到另一部分去,你得走到外面,进另一个门。”
“有谁愿意要这种一点儿也不方便的住房呢?”
埃德娜没法做出回答。
“让我看看房子的其余部分吧。”
“你的意思是,虽然是这种布局,你仍可能对这房子感兴趣?”
“我得先查看一下再说,带我去看看洗衣间。”
埃德娜困惑不解地带他走进去,洗衣间挨着车库,建在房子的地下,有一扇低矮的小门,空间十分狭窄。德克尔从里面钻出来时,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心里感到很满意。“供电系统看上去大约有10年的历史了,铜管道略新一些,但都还挺好。”
“你的眼力的确不错,”埃德娜说,“你知道该从哪儿看起。”
“如果基础结构也需要改造的话,那么改建这个地方就没有必要了。”
“改建?”现在埃德娜更摸不着头脑了。
“你瞧这房子的布局。车库建在相连的两套房子之间,但我们有可能把车库改建成一个房间,在房间的后部隔起一道走廊,再把部分公共墙壁推倒,让走廊通向另一边的房子,从而使两套房子连成一体。”
“哎呀,我简直……”埃德娜看了看车库。“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德克尔在内心盘算着。他本来没计划买这么一幢价格昂贵的房子。他想到自己积蓄的30万美元,想到定金和抵押款,以及自己是否打算成为有房子的穷光蛋。同时,投资获益的可能性牢牢吸引了他。“我出价60万。”
“低于要价?给这么一幢值钱的房子?”
“给这幢我听见你称为翻修一新的房子,或者是不是我刚才的建议突然使这房子更加具有吸引力了?”
“对合适的买主,是这样的。”埃德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你曾多次洽谈过房地产生意呢?”
“我曾经是一家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的顾问。”德克尔把中央情报局为他印制的商业名片递给她。“罗利-哈克曼公司,总部设在弗吉尼亚的亚历山大。这家公司不是索斯比那样的跨国公司,但经营着许多特殊的房地产业务。我的具体工作是,寻找那种实际价值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高得多的房地产。”
“比如这幢房子。”埃德娜说。
德克尔耸耸肩。“我的问题在于,我无论如何只能付得起60万。”
“我会把这一点向我的委托人讲清楚的。”
“请务必强调这一点。按通常标准,定金应该是12万。以现行的8%的利率计算,余款30年的抵押金是……”
“我得到车上去拿我的利率本。”
“没有必要,我能算出来。”德克尔在拍纸簿上草草划着。“一个月大约3500美元,一年42,000美元多一点。”
“我从来没有见过算得这么快的人。”
德克尔又耸耸肩。“还有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就买不起房子。”
“卖房地产怎么样?”埃德娜突然大笑起来。“你一直在试图说服我成交。”
“也许有点吧。”
“我喜欢你的风格。”埃德娜笑着说,“如果你能说服我成交,那你就能说服任何人。你需要一个工作,现在你找到了。问题是,你怎么付得起改建房子的费用呢?”
“这很容易,用廉价劳动力。”
“可你究竟指望到哪儿去找廉价劳动力呢?”
德克尔伸出自己的双手。“就在这儿。”
8
无论是在特种部队服役时,还是后来做文职情报特工时,德克尔曾多次感到过害怕——失败了的任务,没有预想到的威胁——但哪一次也无法与他第二天半夜醒来时感到的恐惧相比。他的心怦怦乱跳,一个劲儿地恶心,浸透了汗水的T恤衫和拳击短裤紧紧贴在身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被黑暗吞没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不是拉·芳达旅馆里的房间。但接着他就想起来了,他已经搬到埃德娜经营的一处租赁房里了。这房子甚至比他在亚历山大城退租的那套公寓还要窄小,但至少它比拉·芳达旅馆的客房便宜。目前首要的原则是节约。
他感到口干舌燥,却找不到电灯开关。在他摸索着到狭小的浴室去找水池时,屁股碰到了一张桌子上。他一连喝下好几杯水才感到解渴。他又摸索着走到单间的窗前,拉开双层百叶窗。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壮观的风景,而是停车场里月光映照下的汽车。
他问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又开始出汗了。我一生中从未拥有过大宗的财产,可我刚刚签署过文件,承诺购买价值60万美元的房屋,为此我必须一次付清12万美元,以后每年还要支付42,000美元的抵押款。我这是疯了吗?如果情报局方面听说我真的在房地产上投资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怀疑是什么促使我相信自己付得起这笔钱。事实上,我是付不起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德克尔不由得想起最近的一桩丑闻。一个名叫奥尔德里奇·埃姆斯的特工把中央情报局莫斯科地下组织的秘密情报出卖给了俄国人,换取到250万美元。其结果是灾难性的——行动组织被摧毁,特工被处死。过了好几年,中央情报局的反间谍机构才开始怀疑有一个双重间谍,并最终把怀疑的目标集中到埃姆斯的身上。使情报局大为震惊的是,反间谍机构派出的小组发现,在作为例行审查一部分的测谎检查中,埃姆斯两次都差点没通过,但测谎结果却被描述为模棱两可,而且得出了对他有利的结论。这个小组还进一步了解到,埃姆斯在房地产上投资惊人——数处度假别墅和南美一个占地一万英亩的大牧场;此外,他还分别在不同的银行账户上存有几十万美元。这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之后不久,埃姆斯和他的妻子因间谍罪被逮捕。中央情报局本来已经放松了对其特工人员私人生活的监视,现在却又采取了新的严格的防范措施。
德克尔告诫自己说,我将成为措施中某几项的靶子。因为我辞职时的态度,他们已经派人监视我了。今天我签署文件,等于是拉响了警报器。明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兰利,我必须解释清楚我正在做的事情。
但兰利会认为我这是耍花招。我究竟正在做什么呢?德克尔摸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进去。周围的黑暗更为有力地压迫着他。他提醒自己说,我签的这个购房合同有一硕例外条款。明天督察员来检查房屋时,我将把他提出的房屋缺陷作为退出合同的借口。
对。我太野心勃勃了。谨慎——这才是我需要的。要稳重,要小心,要避免做任何超出常规的事情。控制住速度,设想好各种退却的方案。别引人注意。我决不能感情用事。
他告诉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过去这10年里我不正是这样生活的吗?我刚才描述的正是我做特工时的生活。他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过去我跟恐惧打过交道。我会失掉什么呢?
生活的机会。
三周后,他搬进了那幢房子。
9
圣菲就是朱利安饭店、鸟巢饭店、泽亚餐馆、帕斯夸尔餐馆、小托马斯餐厅和其他数不清的绝妙的餐馆。圣菲就是玛格丽塔鸡尾酒、烤干酪辣味玉米片、红沙司和绿沙司。圣菲就是壮观的清晨、明媚的午后和灯火辉煌的夜晚。圣菲就是千变万化的阳光和高原沙漠变幻无穷的色彩。圣菲就是四面八方的群山。圣菲就是清新的空气,就是一望无际的美景。圣菲就是乔治娅·奥基夫①油画上的风景。圣菲就是广场。圣菲就是大峡谷路上的画廊。圣菲就是西班牙集市和印第安集市。圣菲就是狂欢节。圣菲就是观看滑雪盆地里的山杨树把秋天染成一片金黄。圣菲就是皑皑白雪,它使这座城市变得就像一张圣诞卡片。圣菲就是插在纸袋里细沙中的蜡烛,在圣诞前夜,这些蜡烛环绕着广场,把它照得通明。圣菲就是春天里绚丽的野花。圣菲就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蜂鸟。圣菲就是7月里每天傍晚落下的细雨。圣菲就是当他在自己的房产上干活时,阳光照在背上、热汗淋漓的那种感觉和腰酸背痛的那种惬意。
①乔治娅·奥基夫(1887—1986),美国现代派女画家,曾作大量描绘新墨西哥沙漠的油画。
圣菲就是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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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斯蒂夫,你今天在办公室值班吗?”埃德娜问。
德克尔正在办公室里为他的一个委托人准备买主的报价单。他抬起头来说:“上午我值班。”通常情况下,经纪人们都忙于带人看房产,很少进办公室,但埃德娜坚持办公室里要一直有人,以便接待来访的顾客和答复查询的电话,所以她要求每个经纪人每两周在办公室值半天班。
“唔,有人在门厅里等着,想找个经纪人,”埃德娜说,“本来我可以接待她,但我15分钟后要到圣菲抽象艺术馆去参加一个房地产交割会。”
“没问题,我来处理这件事。”德克尔把买主的报价单塞到文件夹里,站起身,朝门厅走去。现在是7月,他来到圣菲已经13个月了,他对自己独立谋生能力的怀疑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每年圣菲都有一些房地产经纪人经营失败退出这一行业,但他却干得十分出色。以前他听取特工人员汇报工作时为使其增强自信心而采取的那一套诱导技巧,如今被他用来接待顾客,使他们感到舒心自在。目前,他的销售额已达400万美元,为此他得到了6%即24万美元的佣金。当然,他得分给埃德娜一半,因为是她提供的办公设施、广告宣传,也是她负责处理经营方面的诸多琐碎事务,更不用说她这个接纳了德克尔的公司了。即使如此,12万美元还是比他在以前的任何一年里所挣的要多。
他拐了一个弯,朝前面的服务台走去,看见一位妇女站在服务台旁,正在翻阅一本介绍现货房地产的彩图小册子,她的头低着,德克尔看不见她的相貌。但当他走近时,他注意到她那浓密的金棕色头发、晒成棕褐色的皮肤和苗条的体形。她比大多数女人个头要高,大约5英尺7英寸,体态健美。从她的装束看,她显然来自东海岸:十分合体的深蓝色卡尔文·克莱因套装、式样时髦的琼·戴维平跟鞋、珍珠耳环和意大利产黑皮编织包。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德克尔问,“你想找一个经纪人谈谈吗?”
那位妇女从小册子上抬起头来说:“是的。”
她微微一笑,使德克尔的内心不禁一动。他没有时间分析自己的这种感觉,只是把它比作心脏节律的突变,几乎就像是感到恐惧时心脏的猛烈跳动。不过,在眼下的情况里,这种感觉跟恐惧截然相反。
这位30岁出头的女士光华照人。她的皮肤焕发着健康的光泽,蓝灰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以及另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彩,既富于魅力又神秘莫测。她的五官匀称,线条分明的下巴、高高的颧骨和标致的前额组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她的笑容热情洋溢。
虽然德克尔感到透不过气来,他还是控制住自己,自我介绍说:“我叫斯蒂夫·德克尔,是这家公司的助理经纪人。”
这位妇女跟他握了握手,“我叫贝丝·德怀尔。”
她的手指出奇地光滑柔润,德克尔简直不想松开她的手。“拐过去就是我的办公室。”
在带路往里走时,他趁机调整了一下自己既愉快又紧张的心情。他想,肯定还有更糟糕的谋生方式。
公司的办公室是宽敞的分隔间,高达6英尺的隔板设计得很像土坯墙壁。贝丝好奇地盯着隔板的顶部,那儿陈设着微光闪烁的黑陶器和造型复杂的篮子,这些都来自当地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
“那些看上去像灰泥长凳的窗座——它们叫什么?班库长凳?”她的声音圆润深沉。
“对,是叫班库长凳,”德克尔说,“这儿使用的大多数建筑上的名称都是西班牙文的。你喝点什么?咖啡?矿泉水?”
“不用了,谢谢。”
贝丝饶有兴趣地转身打量着印第安小地毯和其他西南部风格的摆设。几幅新墨西哥风景画的复制品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贴近了仔细观看。“真美极了。”
“我特别喜欢表现格兰德河峡谷滚滚白浪的那幅画,”德克尔说,“不过这儿外面的每一处风景都美极了。”
“我也喜欢你喜欢的那一幅。”她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心情愉快,但她的声音中却透出一丝莫名的优伤。“虽然是复制品,笔法的优美细腻却是显而易见的。”
“噢?那么你懂得绘画喽?”
“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学习绘画,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
“唔,如果你是位艺术家,圣菲可是个安家的好地方。”
“我一到这儿就感到这儿的光照有某种异常之处。”贝丝谦虚地摇摇头。“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用‘正在工作的绘画者’这个词来形容我更准确一些。”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昨天。”
“可因为你打算购置房产,我还以为你以前来过呢。”
“从没来过。”
德克尔似乎觉得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平静。他联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经历,坐得更直了。“在这儿只过了一天,你就已经得出结论,你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因而对在这儿购置房产感兴趣?”
“不只是感兴趣,简直急不可耐,是吗?”
“我不会这样形容你的。”德克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认识几个人,他们都是一时冲动决定在这儿定居的。”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圣菲使人干出异乎寻常的事情。”
“这正是我打算在这儿定居的原因。”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匆忙行事,否则我会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先去看几处房产,但在你签约之前,要给自己一段考虑的时间。”
贝丝好奇地眯起眼睛。“我从没料到会听见一位房地产经纪人告诉我别买房子。”
“能卖给你房子,我当然很高兴,”德克尔说,“但既然这是你第一次到这儿来,也许你最好先租一个地方住,看看圣菲是否真是个适合你的地方。有些人从洛杉矶移居到这儿后,受不了这儿慢悠悠的节奏。他们想改变这个城市,使之适合于他们充沛的活力。”
“噢,可我不是从洛杉矶来的,”贝丝说,“以我近来的生活方式,慢悠悠的节奏听起来非常诱人。”
德克尔考虑了一下她的这一番自我表白,决定不急于进一步了解她,等等再说。
“一位善于劝诱推销的经纪人,”贝丝说,“我喜欢你这种方式。”
“我把自己叫做为他人提供便利者。我首先努力要做到的是使我的顾客满意,其次才是销售房产。不论你买还是不买,我希望,在未来的一年里,你对自己决定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后悔。”
“那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她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德克尔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我想尽快看房子。”
“下午两点之前我有约会。这够快吗?”
“不能马上满足我?”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德克尔联想起风铃的叮噹声,不过他也从这笑声里捕捉到一丝凄凉。
“同时,如果你能够告诉我你的出价幅度的话——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德怀尔太太?或者贝丝?或者……”德克尔瞥了瞥她的左手,没看见结婚戒指,可这并不总能说明问题。
“我没有结婚。”
德克尔点点头。
“叫我的名字吧。”
德克尔又点点头。“好吧,贝丝。”他感到嗓子眼发紧。
“我的出价幅度在60万到80万之间。”
德克尔暗自集中起注意力,他没料到她会出这么高的价。通常,当潜在的买主到公司来讨论价值6位数以上的房产时,往往态度傲慢,好像他们帮了德克尔一个大忙似的。贝丝与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态度亲切自然,不摆架子。
“我们手头上有几处在这个价格幅度之内的房产,都是第一流的。”德克尔说,“在从现在到两点钟这段时间内,你何不看看这些一览表呢?里面有价格和情况简介。”他决定进一步探听一下她的情况。“你也许想跟和你一道来这儿的人商量商量。如果你愿意,在我们去看房子的时候,你可以带个朋友。”
“不,就我们两个人。”
德克尔点点头。“怎么都可以。”
贝丝犹豫了一下。“我是一个人来这儿的。”
“噢,圣菲是个好地方,单独一个人待在这儿是决不会感到孤独的。”
贝丝似乎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2
德克尔将贝丝送到大楼出口处,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目送她顺着门廊遮蔽下的人行道往前走去。她的姿势十分优雅,使他联想起女体操运动员平时的步姿。在她拐弯之前,他朝大楼里面倒退了一步,以防她拐弯时朝他这个方向看。毕竟他不希望她看见自己盯着她的背影。刚才他回答她问题时,告诉她饮食之家是个用午餐的好去处,那是一幢建于1860年的西班牙风格的两层楼房,院子里繁花似锦,餐桌就摆在枝繁叶茂的绿树下。他告诉她,她可以边用餐边欣赏花鸟和喷泉。现在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块儿去那儿用餐,而不是去递交贝丝刚才来时他正在准备的买主报价单。
通常情况下,多售出一处房产的机会能使德克尔全神贯注、精神振奋,但今天生意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把报价单送去,正如他所预料的,卖主告诉他,需要一段时间考虑这个报价。随后他又赶去赴另一个约会——和圣菲历史规划审核委员会的一位成员共进午餐。他几乎没怎么吃那墨西哥风味的鸡块,不过还是尽量集中着注意力跟对方谈话。但实际上,他一直在想着贝丝,想着他们两点钟的约会,直嫌时间过得慢。
他吃惊地想,怎么,我竟思念起她来了。
终于,他吃完午餐付过账,赶回到公司里,却发现贝丝并没有在这里等他,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今天早上来见我的那位女士,”他对接待员说,“浓密的金棕色头发,个头较高,很迷人,她回来过吗?”
“没有,斯蒂夫。”
他失望地顺着走廊往里走。他想,也许她进门时接待员没有注意,也许她正在办公室等我呢。
可是她没在办公室里。他颓然倒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情绪更加低落了。他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呢?
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贝丝正站在他办公室的入口处呢。“嗨。”她的笑容使他感到,她也曾经思念他。
德克尔的心猛然一缩。他又一次想,这真像恐惧时的感觉,不过却正好和恐惧相反。
“希望我没有来晚。”她说。
“你正好准时。”德克尔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午饭吃得好吗?”
“比你使我期望的还要好。那院子使我觉得,我到了另一个国家。”
“圣菲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好像到了西班牙北部或者是墨西哥某个绿树繁茂的地方,”贝丝说,“但又跟这两个地方都不一样。”
德克尔点点头。“我初到此地时,遇到过一个在一家旅馆预约登记部工作的人。他说,常常有人从东海岸打来电话,向他打听此地的关税限制,提出他们可以买哪些免税商品带回家之类的问题。他说,他要费很多口舌才能使他们相信,只要他们是美国人,此地对他们没有任何关税上的规定,新墨西哥是美国的一部分。”
这一次,贝丝的笑声使他想起了香槟酒。“你说的当真吗?他们真的以为这儿是外国?”
“我可以发誓。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说明我们需要在中学里开设地理课。那么,你有机会细看我给你的那些一览表喽?”
“是的,在我没有狼吞虎咽地吃辣椒肉馅玉米卷饼时。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说不准我更喜欢哪一样,是绿沙司,还是红沙司,最后我把它们掺在一起都吃下去了。”
“当地人把掺在一起的红绿沙司叫做‘圣诞餐’。”德克尔穿上皮茄克,走到她面前。他很喜欢她所使用的檀香皂的幽香气味。“我们走吧?我的车在后院。”
他的车是一辆切诺基吉普,冬季或者进山考察时,这种车的四轮驱动装置是必不可少的。德克尔一向偏爱白色,但一年前买车时,多年从事情报活动的经验在他内心占了上风,提醒他只有暗颜色才不引人注目,迫使他选择了橄榄绿色。他内心的一部分很想反其道而行之,选择白颜色,但旧的习惯是很难摆脱掉的。
他和贝丝驾车沿主教旅舍路往北驶去。路上,他越过路右边低矮的灌木和阳光照耀下的土坯房屋,指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基督之血山脉说:“你首先必须知道的是,这儿房地产的价格在很大程度上视其周围山区景色的优劣而定。那些价格最昂贵的房屋大都集中在基督之血山脉附近,即东面的这个地区。从那儿往西望去,杰迈斯山脉一览无余。到了夜晚,你可以看到洛斯阿拉莫斯的灯光。”
贝丝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丘陵。“我敢说,那儿的景色一定美极了。”
“恐怕我的话会使我听起来像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我还是要说,我认为这些房子不应该建在那儿,”德克尔说,“它们破坏了山区的美景。住在那儿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其代价却是其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了。”
贝丝好奇地把目光转向德克尔。“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鼓励顾客购买山岭上的房子喽?”
德克尔耸了耸肩膀。
“即使这使你卖不出房子?”
德克尔又耸了耸肩膀。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在他给她的一览表上找到几处她感兴趣的房子,他开着车送她一处处地去看:主教旅舍附近有一幢,通向滑雪盆地的那条路旁有两幢,玛德瑞渠边也有两幢。“这名称的意思是母亲渠,”他解释说,“就是指这条跟路平行的小溪,它是几百年前修建的灌溉系统的一部分。”
“怪不得这些树这么高。”贝丝兴冲冲地往四周望去。“这个地方很美,可这儿有什么问题吗?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住在这儿的不利一面是什么呢?”
“视野狭窄,历史遗留的规章多,交通繁忙。”
“是吗?”她的热情顿时消退了。“如果是这样,我看我们还是再去看别处吧。”
“已经快5点了。你敢肯定你不累吗?你不想今天就看到这儿吗?”
“要是你不累,我也不累。”
德克尔想,好极了,只要你愿意,我会开车带你转到半夜的。
他带她来到另一个地区。“这幢房子离我的住处很近,在城东边,离丘陵地带不远。离那儿最近的山岭叫做日月岭,夜晚你能听见丛林狼在山岭上嗥叫。”
“我喜欢这种地方。”
“这是我那条街。”
贝丝指指拐角处的一个路标。“卡米诺·林多,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
“‘美丽的路’。”
“真是条美丽的路。房屋和自然景色融为一体,视野开阔。”
“从这儿上去往右拐就是我的住处。”
车开过去时,贝丝欠身向前,转过脸看着。
“给我的印象很好。”
“谢谢。”
“我也很嫉妒,你的房子不卖,这太糟了。”
“唔,我在上面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注意,我房子旁边的那一幢目前待售。”
3
他们沿着砾石车道往里走,道两旁是类似三齿蒿的齐胸高灌木。德克尔初到圣菲时,这种植物就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加利福尼亚常绿灌木。这幢颇具吸引力的房子和德克尔的差不多——无规则延伸的土坯房屋和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院子。
“这房子的价钱是多少?”贝丝问。
“接近你的最高价,70万美元。”德克尔没有得到她的反应。“这房子全面翻修改造过。底层地板辐射供暖,后部有太阳能集热窗。”
贝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像这个价钱无需解释。“院子有多大?”
“和我的一样大,两英亩。”
她先看看房子的一边,然后又看看另一边。“我怎么看不到邻居呀?”
“你要是住这幢房子,邻居就是我。”
她表情奇怪地看看他。
“怎么啦?”德克尔问。
“我觉得我很乐意住在你隔壁。”
德克尔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要是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房主,你认为他会介意吗?”
“绝对不会。住在这儿的那位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搬回波士顿去了,他有亲戚在那儿。他想赶快把房子卖出去。”
德克尔带她走进前院,院子里的沙漠野花和灌木在7月的热天里显得有点蔫。他打开雕花的前门,带她走进凉爽的前厅,指给她看通向宽敞房间的过道。“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都是配备好的。花砖地面,所有的天花板里都有桁架和椽子。”
“桁架和……?”
“粗的木梁和与之交叉的细木条。圣菲的天花板大都做成这种式样。房子里有许多窗座和科瓦①式壁炉。三间浴室的墙壁都镶着墨西哥彩色瓷砖。厨房很宽敞,里面有准备食品的工作台和水池,以及对流加热炉。天窗和——”德克尔注意到贝丝根本没在听,于是停住不说了。她似乎正从客厅窗口往外出神地盯着远山的景色。“我为什么要给你列举这些呢?别着急,慢慢看。”
①美国西南部和墨西哥印第安人的一种圆形建筑物。
贝丝慢慢朝前走着,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察看着每一间房子,时而点点头。德克尔跟在她的后面,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他并不是尴尬,也不是手足无措,但他的的确确感到不自在,感到自己的牛仔裤和皮茄克裹在身上,感到空气紧贴着自己的双手和面颊。他感到自己占据着空间,贝丝就在自己身旁,而且那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突然间,他意识到贝丝在跟自己讲话。“什么?对不起,我没注意,”德克尔说,“刚才我走神了。”
“房价里包括家具吗?”
“是的。”
“我要买下来。”
4
德克尔跟她碰了碰酒杯。
“这幢房子真棒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房主这么快就接受了我的出价。”贝丝兴高采烈地喝下一大口玛格丽塔鸡尾酒。她放下球形玻璃杯,舔去沾在上唇的泡沫和盐分。“我好像是在做梦。”
他们是在一家叫做加都尼尔的西班牙餐厅里,正坐在二楼一张靠窗的桌旁。这地方布置得如同西班牙庄园里的住宅一样。餐厅里,一帮墨西哥流浪艺人来回走着,对着热情洋溢的顾客演奏小夜曲。贝丝似乎不知道往哪儿看好了。她一会儿看看窗外圣菲的街景,一会儿看看乐队,一会儿再看看酒杯或是德克尔。她又呷了一口酒。“真像做梦。”
餐厅里的顾客为吉他手和小号手大声喝着彩。贝丝微笑着往窗外望去,当她把目光转回到德克尔身上时,她的笑容消失了,表情很严肃。“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我不过是带你去看看房子——”
“你使我感到愉快。你使这件事变得容易多了。”贝丝把手伸过桌子,抚摸着他的手,这使他很吃惊。“你根本不知道做这件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德克尔很喜欢她光润柔软的手。“勇气?”
“你肯定感到奇怪,我哪儿来的70万美元买这幢房子。”
“我不打听这种事。只要我确信顾客能付得起……”他没把话说完。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艺术家,我也的确以此为生。但是我也告诉过你我没有结婚。”
德克尔紧张起来。
“我曾经结过婚。”
德克尔困惑地听着。
“我买房子的钱是……”
德克尔想,是离婚赡养费吗?
“是人寿保险金,”贝丝说,“我丈夫6个半月前去世了。”
德克尔放下酒杯打量着她,关切之情为怜悯所代替。“我很遗憾。”
“这大约是唯一有意义的回答。”
“出了什么事?”
“癌症。”贝丝似乎很难说出话来了。她又喝了口酒,盯着玻璃杯。“雷的后脖颈上长了颗黑痣。”
德克尔等着她往下说。
“去年夏天,这颗痣的形状和颜色都发生了变化,可他不愿意去看医生。后来,这颗痣开始出血,结果发展成最严重的皮肤癌。恶性黑素瘤。”
德克尔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贝丝的嗓音颤抖起来。“虽然雷去把那颗黑痣切除了,但已经太晚了,没有能阻止癌细胞扩散……放疗和化疗都没有能奏效……他1月份死掉了。”
流浪艺人的乐队走到了他们的桌前。音乐声那么大,德克尔几乎听不清贝丝的话了。他气急败坏地挥手叫他们走开。当他们看到他凶狠的目光时,赶快照办了。
“就这样,”贝丝说,“我变得绝望,现在依然如此。我们在纽约城外的韦斯切斯特县有一幢房子,但我在那儿再也住不下去了。我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雷,回忆起我失去的东西。那些认为是我朋友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悲伤,于是都躲得远远的。我想我是再孤独不过的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几天前,在我心理医生的候诊室里,我看到一本旅游杂志,我想是《孔代耐斯特旅行家》吧。那上面说,圣菲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之一。我很喜欢那些图片和对这座城市的描述。我一时冲动……”她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在他们的桌旁站住了。“你们现在要点菜吗?”
“不,”贝丝说,“恐怕我已经没有胃口了。”
“我们需要再等一会儿。”德克尔说。
等到女招待走远了,他才说:“我自己也曾一时冲动做出过决定。事实上,我来圣菲也是一时冲动。”
“结果怎么样?”
“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
“上帝保佑,但愿我也能为自己讲这样的话。”贝丝用手指在酒杯底边上来回滑动着。
“对你这个突然的决定,你的心理医生说了些什么?”
“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我没有守约进去见他。我就这么放下杂志,转身跑回家整理行装。我买了一张单程票,来到圣菲。”
德克尔努力不让自己瞪大眼睛。他们的经历大相似了,这真叫他吃惊。
“我一点也不后悔,”贝丝坚定地说,“未来决不可能比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更糟。”
5
德克尔把他的切诺基吉普开到他房子后面的汽车棚里停下。他跳下车,刚要伸手开灯,以便自己能看得见锁后门,接着又改变了主意,把身体倚在金属栅栏上,抬头仰望着星空。这部分市区的街道没有照明灯光,附近的大多数人又都睡得很早。周围几乎没有灯光干扰,他可以越过矮松树林凝视灿烂无比的星河。大半个圆月开始升起,空气清新凉爽。他想,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丛林狼在山岭间嗥叫,这使他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曾对贝丝提到过它们,他真希望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旁,和自己一起听它们嗥叫。他的手仍能感觉到她的抚摸。后来吃那顿饭时,他们没有进一步谈论那些令人扫兴的话题。在他陪她走回阿纳萨齐旅馆的那段短短路程中,贝丝故意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在旅馆的入口处,他们握手告别。
此刻,德克尔一面遥望星空,一面想象着若是自己开车带她回来,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想象着自己驾车带她从餐厅回来,一路上经过大峡谷路黑洞洞的画廊和太阳山路两侧的花园别墅,最后拐上林多路,来到自己隔壁的那幢房子前。
他感到胸口发虚。他对自己说,你肯定是陷进去了。
是啊,我很久没有恋爱了。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惊诧地意识到,自己上一次恋爱还是在参军前不到20岁的时候。正像他常对自己说的,特种部队的行动以及他后来的特工生涯都不能允许他认真地投入到浪漫爱情中去。来到圣菲后,他也曾和几位女士约会过,但他决不是认真的,不过是偶尔在一起度过愉快的夜晚罢了。他和其中一位发生过性关系,但他们的来往并没有持久。虽然他很喜欢那位女士,可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她共同度过后半生。显然,他们双方都有这种感觉。那位女士是另一家公司的经纪人,眼下她正跟另一个人交朋友。
但是,德克尔目前的情感和他对那位女士的感情截然不同,这种情感使他坐卧不宁。他想起曾读过的古代哲学家的著作,那里面认为爱是一种病态表现,是精神与感情的紊乱。他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但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呢?我一向以为,一见钟情的爱是天方夜谭。他又想起曾在书上读到过,动物和人类都会释放出一种微妙的化学求爱信号,叫做信息素。这种东西是嗅不到的,能够觉察到它的是生物机能而不是意识。某个合适的人释放出的信息素会使另一个人发狂。德克尔想,眼下的这个人正合适,她绝顶美丽,并且肯定具有我这种信息素。
他问自己,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问题显然是存在的。她最近刚刚丧夫,如果你现在就对她表露爱意,她就会把你当做危险人物,就会对你反感,认为你企图使她对她去世的丈夫不忠。那样一来,即使她住在你的隔壁,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对待你的态度就会像是你住在另一个州似的。他对自己说,不能操之过急,你必须真心实意地做她的朋友,才不至于铸成大错。
6
“斯蒂夫,有人要见你。”接待员在内部通话机里说。
“我马上来。”
“不必了。”另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传了过来,使他吃了一惊——他当时就听出这个富于性感的圆润声音是谁的了。“我认得路。”
德克尔站在那儿,心急剧地跳动着。不一会儿,贝丝走进办公室。与昨天她那身深色套装截然不同,今天她穿着亚麻宽松长裤和与之配套的棕黄色茄克。在这身打扮的衬托下,她那金棕色的头发格外醒目。她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了。
“你怎么样?”德克尔问。
“很兴奋,今天搬家。”
德克尔没明白她的意思。
“昨天夜里,我决定不再等待,马上搬过去。”贝丝说,“那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都是配备好的,让它空着似乎是件憾事。于是,我打电话给房主,问他在我购买房屋的文字工作完成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把房子租下来。”
“他同意了吗?”
“他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可以从你这儿拿到钥匙。”
“你当然能拿到钥匙。其实,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在办公楼外繁忙的街道上,德克尔为她打开切诺基乘客座位的门。
“我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我做的这件事到底对不对。”贝丝说。
“听起来和我初到此地时一样。”
“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我问自己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结果呢?”
“我没有别的选择,”德克尔说,“至少,别的选择全部意味着向那种侵蚀我生命的东西屈服。”
贝丝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理解你的意思。”
德克尔钻进汽车时,朝街对面扫了一眼,感到内心的某个地方突然绷紧了。在一群漫步的旅游者中间,有一个人站着一动不动,德克尔的防范本能立刻注意到了他。引起德克尔怀疑的是,这个一直盯着德克尔的人一看到德克尔注意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他背朝街道站着,假装对商店橱窗里的西南部首饰感兴趣,但他却是盯着前方而不是向下看,这表明他其实是在观察橱窗里的映像。德克尔开车离去时,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转过身来盯着自己这个方向。此人头发不长不短,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龄大约三十五六岁,相貌平常;他的服装也很普通,而且颜色暗淡。在德克尔的经历中,这种丝毫不起眼的外貌与衣着决不是巧合。这个人唯一引人注目之处是他那肥大衬衫没有遮盖住的宽肩膀。他不是旅游者。
德克尔皱起了眉头。他问自己,是不是又来审查我了?他们是不是要看看我目前的表现,看看我是调皮捣蛋还是规规矩矩,看看我对他们是不是仍然构成威胁?
贝丝对他说着有关歌剧的什么事情。
德克尔没听清楚。“什么?”
“我很喜欢它。”
“我本人是个爵士音乐迷。”
“那么你不想去喽?我听说圣菲歌剧院是第一流的。”
德克尔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你是在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听歌剧?”
贝丝轻声一笑。“你昨天可没有这么迟钝。”
“什么歌剧?”
“《托斯卡》。”
“噢,是这样,”德克尔说,“既然是普契尼的,那我就去,如果是瓦格纳的,我可不去。”
“聪明的家伙。”
德克尔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拐弯时,他盯着后视镜,看有没有人跟踪自己。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也许我看错了那个盯着我的人。
见鬼。
7
歌剧院坐落在城北通往道斯的公路的左侧,开车到那儿只需5分钟。德克尔跟在长长的车流后面,顺着盘旋的坡道往上开。随着落日余晖的消逝,一盏盏车灯亮了起来。
“多美的风景啊。”贝丝扫视着矮松覆盖下的幽暗山岭。他们来到一处陡峭的高地,在暮色中停好车,朝建在高地另一侧的圆形剧场漫步走去。周围人们的打扮吸引了贝丝的注意力,她显得十分好奇。“我真说不准自己是穿多了还是穿少了。”她身穿黑礼服,外面披一件花边披肩,脖颈上醒目地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这儿有些人穿着无尾礼服和夜礼服,另一些人却穿着旅行鞋、牛仔裤和羊绒衬衫,就好像他们是出外野营露宿似的。那边的那位妇女竟然拎着旅行包和派克登山外套。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们这些人是去同一个地方吗?”
身穿运动衫和宽松裤的德克尔笑了起来。“圆形剧场四周没有遮挡,顶上又是露天的。太阳落山后,沙漠变得很凉爽,有时气温甚至低于华氏45度。如果刮起风来,那位穿夜礼服的女士就会希望她有一件你刚才提到的派克登山外套了。幕间休息时,会有许多人到剧场售货亭买毯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这条夹在我掖下的旅行毯的缘故。我们也许用得着它。”
他们交了入场券,跟着验票员穿过热闹的露天场地,混杂在一群人中间走上二楼,来到一排宽大的木门前面。这些门通向各个楼厅的座位席。
“这扇门是我们的。”德克尔说。他伸手示意贝丝先进去。贝丝进门时,他趁机很自然地回过身去,看看下面的场地里是否有谁在监视着自己。他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又恢复了老习惯。他何必要在乎呢?监视他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从前的上司难道认为,他到歌剧院来可能是要搞什么危害性活动吗?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下面场地里的人们都在忙着进剧场,没有任何人抬头注视他。
德克尔没有让贝丝看出自己的心事。他陪着她坐到二楼靠右边的座位上。他注意到,他们的座位在剧院里不是最好的,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比方说,他们所在的这一部分不是露天的,因此,他们可以透过中间座位上方的露天部分看到星空,而他们偏后的座位又能保护他们不受夜间冷空气的侵袭。
“要是下雨,中间的露天部分怎么办?”贝丝说,“演出停止吗?”
“不。演唱家们是淋不着雨的。”
“但中间座位席上的观众呢?”
“他们是要淋湿的。”
“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还有更奇怪的呢。明年7月初,你可以去参加歌剧季节的开幕式。在那个地方的停车场里,观众把汽车后挡板翻下来充当餐桌举行聚会。”
“汽车后挡板餐桌聚会?你的意思是就像橄榄球赛季中那样?”
“只有一点不同,在这里他们喝香槟,穿无尾礼服。”
贝丝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很富感染力。德克尔高兴地发现,自己忘掉了被监视那回事,和她一起大笑起来。
灯光暗了下来,《托斯卡》开始了。演出很不错。第一幕表现的是一个政治犯隐藏在教堂里,其气氛相应地阴沉忧郁。虽然说没有人能比得上玛丽亚·卡拉斯①出演《托斯卡》的剧名角色时那非凡的表演,这天晚上女高音歌手的演唱仍是一次出色的尝试。第一幕结束时,德克尔热情地鼓着掌。
①(1923—1977),生于美国的希腊女高音歌唱家。
但是,当他朝底层看去,瞥见中间座位席左边的点心铺时,他突然僵住了。
“出了什么事?”贝丝问。
德克尔没有回答。他仍然盯着点心铺那个方向。
“斯蒂夫?”
德克尔的耳后部感到了压力。他终于回答说:“你怎么会认为出了什么事?”
“你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你看见了鬼似的。”
“不是鬼,是一个不守信用的生意伙伴。”德克尔又看到了今天早些时候注视他的那个人。这人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运动外套,站在点心铺旁边,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克尔这边。德克尔想,他是想弄清楚我是打算坐在这儿不动,还是准备经过那些门到外面去。如果我离开,他很可能要通过一只微型对讲机告诉他戴着耳机的同伴,我朝那个人的方向去了。“忘掉他,今晚绝不能让他扫我们的兴。”德克尔说,“走,你不想喝点热巧克力饮料吗?”
他们穿过他们进来时的那扇门,沿着走廊往前走,下了楼梯,来到拥挤的场地上。挤在人群中,德克尔无法断定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在监视自己。他领着贝丝绕过剧院的左侧,朝点心铺走去。他就是在那儿看见那个人的。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8
幕间休息时,德克尔强迫自己跟贝丝闲聊,然后又陪她回到座位上。没有迹象表明她觉察到了他的紧张情绪。当《托斯卡》的第二幕开场时,他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不去担心这个晚上会使贝丝扫兴了。他开始集中精力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从一个方面看,自己对罗马那次灾难性行动的愤怒反应依然是中央情报局十分关注的。他们一定要弄清楚,他是否为了泄私愤而以某种方式背叛了他们,是否出卖了有关秘密活动的情报。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并没有人出钱从他这儿买走情报,那就是他作为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工作十分勤奋,而且他的开销并没有超出他的收入。
德克尔想,好吧,我不怕审查。但是,他们本来应该更早一些进行这件事的,而且,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遥控监视我的房地产生意、我的股票和债券交易以及我银行存款的数额。为什么过了一年多之后,他们还会这么严密地监视我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而且是在歌剧院里。
在黑暗中,德克尔看着舞台上精工制作的1800年意大利的布景。他完全陷入了沉思,几乎没有听见普契尼幽婉的音乐。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中间座位席左边昏暗的点心铺。他最后一次就是在那儿看见那个人正在注视自己的。
他脊背上的肌肉猛然绷紧了。那个人又站到了那儿。这一回德克尔决不可能误解此人的目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歌剧,而是死死盯着德克尔这个方向。显然,这个人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他还以为自己躲在暗处不可能被别人看见呢。他没有意识到,舞台上的灯光正好洒向他那个方向。
接下来德克尔所看见的使他的神经系统骤然警觉起来。另一个人的出现叫他大吃一惊,那不是鬼影,但也许会是鬼影吧,绝对出乎意料,绝对不可能!那另一个人从暗处钻了出来,站到第一个人的身旁,跟他讨论着什么。德克尔对自己说,我准是看花眼了,这大概是距离造成的幻觉。这个人大约30岁出头,蓄着短短的亚麻色头发,略为偏胖,肩部肌肉发达,下巴粗实宽大,但仅凭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许多人看上去都是这副模样。德克尔曾见过不少从前是大学橄榄球队队员的人——
这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子右手有力地做着手势,似乎在强调着他对另一个人说的话。德克尔的胃紧缩起来,现在他确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底层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造成23名美国人丧生罗马的人,正是那个导致德克尔从中央情报局辞职的人。负责指挥监视德克尔的特工是布赖恩·麦基特里克。
“对不起,”德克尔对贝丝说,“我得去一下盥洗间。”他从坐在他旁边的一对男女身后挤过去,出了这排座位,顺着楼梯,经过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一到空无一人的平台上,他立刻开始奔跑。同时,他仔细观察着下面月光映照的场地,但即使真有个监视小组的人躲在那儿,他也没看见。现在不是小心翼翼的时候。德克尔不顾一切,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朝歌剧院左侧昏暗的点心铺冲过去,朝他刚才看见麦基特里克消失的方向冲过去。
当初在罗马的那种愤怒又一次传遍他的全身。他要抓住麦基特里克,把他朝墙上猛撞,叫他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沿着歌剧院的外侧跑过去时,悲伤的乐曲回荡在深邃的沙漠夜色。德克尔想,但愿乐曲能盖过自己急匆匆跑过水泥台阶时嚓嚓的脚步声。顿时,他变得谨慎起来。他警惕地放慢脚步,贴近墙壁。蹑手蹑脚绕过盥洗室,朝点心铺附近自己最后看见麦基特里克的阴影里望过去。
那儿已经没有人了。他想,自己怎么可能没遇上他们呢?如果他们是顺着歌剧院外侧跑走的,我肯定会迎面撞上他们的。他对自己说,除非他们在圆形剧场里有座位,或者他们听见我过来,躲起来了。躲在哪儿呢?在某间盥洗室里?在点心铺后面?在把这块地方与外面的沙漠隔开的围墙后面?
虽然圆形剧场里的音乐声越来越响,他还是听见了一点动静,是从墙外夜色笼罩下的矮松树后面传过来的。难道麦基特里克和其他人正从墙外面窥视着我吗?德克尔第一次感到了危险。他俯下身,隐蔽在矮墙下。
他本想跳过墙,循声音追过去,但一转念又想到,自己的脚步声将提醒麦基特里克自己追过去了。这样一来,在墙外更加黑暗的地方,他自然将在战术上陷入不利位置。另一个办法是顺着圆形剧场外的人行道跑回去,在前面等着麦基特里克及其同伙从沙漠里钻出来。不过,也许他们会直接去停车场,开车回城里。也许,他听到的动静不过是一只野狗在用爪子刨地。也许,他妈的,我不该这么自己问自己,而应该去找个能回答我问题的人。
9
“德克尔,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吗?”他从前的上司抱怨道。他刚被从睡梦中叫醒,声音浑浊不清。“你就不能等到早上——”
“回答我。”德克尔逼问道。他使用的是剧场前的场地上一个阴暗角落里的投币电话,场地上空无一人。“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的人为什么正在监视我?”德克尔紧紧攥住话筒,把指关节摸得发痛。激愤的乐声冲出剧场,震撼着他的心田。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跟我毫无关系。”他从前上司的名字叫爱德华。德克尔记起了这位63岁老人松弛的面颊。他只要一紧张,面颊马上发红。“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得很清楚。”
“还在圣菲吗?好吧,如果你真的受到监视——”
“难道你认为这种事我竟会弄错吗?”虽然德克尔的情绪十分激动,他还是尽力压低嗓音,不让它传过场地。他希望,渐渐增强的悲愤歌声能够盖住自己愤怒的声音。
“你过于激动了,”爱德华在电话里疲惫地说,“也许这不过是例行复查。”
“例行复查?”德克尔仔细观察着空无一人的场地,看有没有人朝自己这边走过来。“13个月前跟我一起干过的那个笨蛋负责这个监视小组的行动,你认为这是例行复查吗?”
“13个月前?你是说——”
“你是想让我在电话上指名道姓吗?”德克尔问。“我那个时候告诉过你,现在我再告诉你,我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你辞职前和你一块工作过的那个人——是他在监视你?”
“你听起来还真有点吃惊呢。”
“听我说,”爱德华苍老、粗哑的声音变大了,好像他说话时离话筒更近了,“有件事你得弄清楚,我已经不在那儿工作了。”
“什么?”现在轮到德克尔吃惊了。
“6个月前我提前退休了。”
德克尔感到额头在一跳一跳地痛。
“我心脏的状况越来越糟,身体不行了。”爱德华说。
德克尔注意到歌剧院平台上有人走动。他挺直身体,绷紧胸膛,看着一个人顺着平台走到通向场地的楼梯前停住。
“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爱德华在电话里说,“如果去年跟你一道工作的那个人在监视你,我不知道是谁命令他这样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告诉他们,我要他们停止监视。”德克尔说。平台上的那个人是贝丝,她正眯起眼睛朝他这个方向看。随后,她裹紧披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音乐声更响了。
“我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了。”爱德华说。
贝丝已经从楼梯下到场地边上,并开始朝他这边走过来。
“你一定要告诉他们停止监视。”
贝丝走到他跟前时,他挂上了电话。
“我为你担心。”一阵冷风吹起了贝丝的头发,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伸手把披肩围得更紧了。“当你一直没回来时——”
“我很抱歉,是生意上的事。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贝丝困惑不解地打量着他。
剧场里传出的歌声达到悲愤绝望的顶点。贝丝转身望着剧场。“我想这是斯加皮亚答应托斯卡,如果她陪他睡觉,她的爱人就不会被处死。”
德克尔感到口干舌燥,就好像刚刚吞下了灰烬似的,其实这是因为他说了谎话。“或者,也许是托斯卡把斯加皮亚刺死了吧。”
“那么你是打算留下来听完歌剧,还是现在就回家呢?”贝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伤心。
“回家?天哪,不。我是来和你一块儿欣赏歌剧的。”
“好吧,”贝丝说,“我很高兴。”
正当他们回头要往剧场走时,音乐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剧场里突然寂静无声,但随后便响起了掌声。又是一次幕间休息。所有的门都开了,观众拥了出来。
“你不想再喝点热巧克力饮料吗?”德克尔问。
“说真的,眼下我想喝点葡萄酒。”
“我和你一块儿喝。”
10
德克尔陪着贝丝穿过幽暗的大门,走进鲜花遍地的院子。他们在门楼下停住脚步,二楼上的灯亮着,贝丝走的时候没有关灯。她又一次伸手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德克尔说不准这是不是出于紧张。
“你说的是真话,虽然是在7月里,这儿的夜晚也冷得很。”贝丝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什么。“空气中有一种香味,闻起来好像是三齿蒿。”
“大概是你车道两旁的加利福尼亚常绿灌木,它们也是蒿属植物。”
贝丝点点头。现在德克尔敢肯定她的确很紧张。“好吧,”她伸出手来,“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个奇妙的夜晚。”
“别客气。”德克尔和她握了握手。“而且,我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剧场里。”
贝丝耸了耸肩。“我没生气。其实,这种事我早已习惯了。我丈夫过去常干这种事。他总是中断晚间的社交活动去接生意上的电话或者去打电话。”
“要是我唤起了你痛苦的回忆,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别为这件事苦恼。”贝丝看看脚下,又望望夜空。“对我来说这是迈出了一大步。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是雷死后我第一次——”她犹豫了一下。“……和另一个男人外出。”
“我理解。”
“我常常想,我能否经得起这一切,”贝丝说,“并不单单是结婚10年后再次跟别人约会,而且,是——”她又犹豫了一下。“害怕这样做是对雷不忠。”
“即使是在他去世以后。”德克尔说。
贝丝点点头。
“感情中的鬼影。”德克尔说。
“说得对极了。”
“还有呢?”德克尔问,“现在你感觉如何?”
“你的意思是,除了回忆起一个紧张不安的少女站在门口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对象道别的情景之外,”贝丝抿嘴一笑。“我想,”她变得严肃起来。“这是很复杂的。”
“我敢说是这样的。”
“我很高兴我走出了这一步。”贝丝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说的是真心话。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个奇妙的夜晚。”她似乎对自己很满意。“嗨,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有资格主动邀请你和我一起外出。”
德克尔大笑起来。“我喜欢被人邀请。如果你允许,我想回请你一次。”
“好吧,”贝丝说,“过段时间。”
“过段时间。”德克尔答应着。他知道,她的意思是她需要一段小小的距离。
贝丝从一只小巧玲珑的钱包里取出钥匙,插到钥匙孔里。丛林狼在山岭间嗥叫着。“晚安。”
“晚安。”
11
回家的路上,德克尔留神观察着有没有人监视自己。他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始终保持警觉,留神寻找任何一个监视自己的人,但他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麦基特里克和他的监视小组销声匿迹了。也许,爱德华把德克尔的口信传过去之后,他们取消了监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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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一切似乎都在缓慢地进行着,但德克尔回头一想,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在后来的几天里,他经常见到贝丝,在一些琐事上给她以指导,例如哪家食品店最好,哪家邮局最近,除了广场附近的豪华旅游用品商店之外还有哪些真正物美价廉的商店等等。
德克尔带着贝丝沿圣·约翰学院旁的小溪徒步上山。他们经过荒野门住宅小区,一直登上了阿塔拉雅山顶。虽然她的身体尚未完全适应这么高的海拔,但能完成长达三小时的步行已足以证明她有较好的身体素质。德克尔还带贝丝去逛过位于歌剧院山下的大型跳蚤市场,那儿只有周末才开放。他们去班德利艾尔国家纪念馆参观印第安人崖洞屋遗址。他们到基督之血网球俱乐部打网球。他们吃腻了新墨西哥饭菜,就去哈里客栈品尝火鸡肉饼蘸肉汁。他们还经常在贝丝或德克尔的住处自制烤鸡。他们到让·考克多影院或者咖啡屋影院去看外国电影。他们到位于威尔赖特博物馆路上的印第安市场去观看拍卖,从林多路步行到那儿很近。他们去看赛马或者去庞霍瓦海·普韦布洛赌场。然后,9月1日(星期四)上午11点,贝丝与德克尔在圣菲产业契据所见面。贝丝在契约上签过字后,递上一张支票,从而获得了她对那幢房子的所有权。
2
“让我们庆祝一下吧。”贝丝说。
“如果我说我另外还有几个约会一定得去的话,你一定会恨我的。”
“我并不是说马上就庆祝。”贝丝用肘碰了他一下。“我也许占据了你的全部时间,不过,我也得承认,偶尔你也要为生存而奔波。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整天吃脱脂白肉,我已经吃腻了。咱们就开一次戒,烧烤两大块多汁带骨的牛排,我再烤点薯片,拌个色拉。”
“你就想这样庆祝一下——不想出去吗?”
“嗨!这是我作为财产拥有者在圣菲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想待在家里,好好欣赏欣赏我买下来的这一切。”
“我带红葡萄酒来。”
“还有香槟,”贝丝补充道,“我觉得我似乎应该在前门口啪的打开香槟,就像船砍缆下水时那样。”
“来一瓶多姆派利扬恩,够好的了吧?”
3
当德克尔如约6点到达时,他惊讶地发现有一辆陌生的小汽车停在贝丝的车道上。他想,维修人员应该使用卡车或带有企业名称的小汽车,那么究竟是谁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呢?他把自己的车停在这辆无任何标志的车旁,下了车,这才注意到这辆蓝色雪佛莱骑士车的前排乘客座位上放着一个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的文件夹。正当他沿着砾石车道朝前门走去时,车道尽头的雕花大门打开了,贝丝出现在门口,身边还站着一位德克尔从未见过的男子。
那人身材修长,一副商人打扮,中等个头,面容和蔼。他的头发稀疏,而且有些花白,年龄看上去约有50出头。他的蓝西装做工考究,但不是价格昂贵的精品。他那白衬衣使他的脸色显得更白,但绝无病态。只要看看他的衣着和缺乏日晒的皮肤,就可以知道他肯定不是圣菲本地人。德克尔在此地已经居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可他见到过的穿西装的人不过十几个,而且其中一半人是从外面来此谈生意的。
“……要价是否太高了——”那人话说出一半便停了下来。他朝德克尔转过身去,好奇地扬起细细的眉毛。德克尔打开前门,朝门楼走去。
“斯蒂夫。”贝丝快活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这位是戴尔·霍金斯,在纽约的一家画廊工作,我的画就在那里出售。戴尔,这就是我曾向你提起过的那位好朋友,斯蒂夫·德克尔。”
霍金斯微微一笑。“我听贝丝讲过,如果没有你,她在此地简直无法生存。”他伸出一只手说,“你好!”
“假如贝丝一直在夸奖我,我肯定会心花怒放的。”
霍金斯笑了起来,德克尔跟他握了握手。
“戴尔本来打算昨天来这儿的,但纽约有件生意,他没脱开身。”贝丝说,“我完全沉浸在房子成交的喜悦之中了,忘了告诉你他要来。”
“我以前从未来过此地,”霍金斯说,“但我已经认识到我早就该来了。这儿的灿烂阳光太神奇了。我从阿尔伯克基一路驾车过来时,山峰的色彩变换了许多次。”
贝丝显得异常兴奋。“戴尔带来了好消息,他已设法卖出了我的三幅画。”
“都是同一个买主,”霍金斯说,“这位顾客对贝丝的作品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希望第一个看到贝丝所有的新作品。”
“而且他为先睹权付了5000美元,”贝丝兴奋地说,“还不算为买那三幅画所付的10万美元。”
“10……万?”德克尔咧嘴笑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一阵冲动,紧紧拥抱住她。
贝丝的双眼闪闪发光。“先是房子,现在又是这个。”她也拥抱了德克尔。“值得庆贺的事真多。”
霍金斯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好吧,”他清了清嗓子。“我该走了,贝丝。我明天早上9点再来看你。”
“也好,我们去帕斯夸尔餐馆吃早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怎么走吗?”
“如果忘了,我会向旅馆的人打听的。”
“然后我再带你参观一下那些画廊,”贝丝说,“我希望你喜欢走路,有200多个画廊呢。”
德克尔觉得应该主动挽留他。“请你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共进晚餐好吗?”
霍金斯风趣地摆了摆手。“谢谢,不了。我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妨碍别人。”
“如果你肯定的话。”
“我很肯定。”
“我送你上车。”贝丝说。
德克尔等在门楼下。贝丝陪霍金斯沿车道往外走,并跟他简单交谈了几句。霍金斯上了车,向他们挥挥手,开车走了。
贝丝蹦蹦跳跳地往回走,笑容满面地回到德克尔身边。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纸袋。“这是我想要的东西吗?”
“红葡萄酒和多姆派利扬恩。香槟已经冰一下午了。”
“马上打开,我都等不及了。”
4
香槟酒的泡沫刺得贝丝鼻孔发痒,她抽动了几下鼻子。“你想不想看看意想不到的东西?”
“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吗?”晶莹的多姆派利扬恩香槟酒慢慢流向德克尔的舌根。“这真是异乎寻常的一天。”
“我想让你看,但又有点紧张。”
德克尔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紧张?”
“这可是个不小的秘密。”
这一回德克尔真的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了。“能否让我看看?”
贝丝像是在拿主意,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很想让你看看,跟我来。”
他们离开瓷砖装饰的漂亮厨房,走过铺在客厅里的色彩缤纷的粗棉地毯,走下房前的一条露天走廊。这条走廊引着他们经过一扇通向洗衣间的门,来到另一扇门前。这扇门是关着的。无论德克尔何时拜访贝丝,她对这扇门里面的秘密始终缄口不谈。
现在,她有些迟疑,深情地望着德克尔的蓝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来吧。”
她打开门后,德克尔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颜色。红、绿、蓝、黄,色彩斑斓,恰似一道耀眼的彩虹喷薄而出。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千变万化、五彩缤纷的美丽画卷。他的第二个印象是图形、图像与质感的有机结合,好像它们共同拥有同一种生命力。
德克尔沉默了片刻。这些画给他的印象太深、太深,他完全愣住了。
贝丝更加认真地审视着他。“你认为怎么样?”
“‘认为’不够准确,应该是我感觉怎么样,我被征服了。”
“真的?”
“它们真是太美了。”德克尔往前迈了几步,环视着放在画架上、挂在墙上以及悬挂在头顶上的画作。“太棒了。”
“这样,我心里就宽慰多了。”
“可这里足有……”德克尔很快地数了数。“……十几幅画呢。它们全是描写新墨西哥的。你是什么时候——”
“自从搬进来后,除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画。”
“可这件事你对我只字未提。”
“我太紧张了。假如你不喜欢它们怎么办呢?假如你说它们跟此地某某艺术家的作品相似怎么办呢?”
“可它们不相似,绝对不相似。”德克尔慢慢地从一幅画走到另一幅画前,体会着,欣赏着。
其中的一幅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那幅画表现的是一棵生长在干涸河床上的落叶松,河床边布满红色的野花。这幅画看上去简单而质朴,但德克尔总觉得画面中蕴含着什么。
“你觉得这幅怎么样?”贝丝问。
“对我来说,欣赏画恐怕要比谈论画更惬意。”
“这并不难。你首先注意到的是什么?你对什么感受最深?”
“那些红色的野花。”
“不错,”贝丝说,“从我知道它们叫什么的那一刻起,我就对它们感兴趣了。这种花叫做‘印第安画笔’。”
“你看,它们真像艺术家的画笔,”德克尔说,“笔直、细长,顶端长着红鬃毛。”他沉思了片刻。“一幅描写画笔之花的画。”
“你说到点子上了,”贝丝说,“艺术评论家称此类画为‘自指画’,也就是表现绘画的画。”
“这也许能解释引起我注意的另一种东西,”德克尔说,“那就是你那盘旋飞舞的笔触,以及把你所表现的一切有机地结合为一体的手法。这种技巧叫什么?印象主义吗?它使我想起了塞尚和莫奈。”
“更不必说雷诺阿、德加,特别是梵·高了。”贝丝说,“梵·高是位描绘阳光的天才,所以我敢说,若是我运用梵·高的技巧来描绘新墨西哥的独特风景,那将更能增强图画的自指性。”
“‘阳光翩跹起舞的土地。’”
“你真聪明。我试图捕捉圣菲阳光的鲜明特性。但如果你再仔细看看,你还会发现隐藏在风景之中的象征物。”
“……噢,我真笨。”
“这些圆圈、波纹,还有太阳破云而出时的形象,纳瓦霍人和其他西南部印第安人就是用这些来象征大自然的。”
“所指寓于所指。”德克尔说。
“整个画面是为了让欣赏者感觉到,即使是一条看似十分平常的干涸河床,上面不过生长着一棵落叶松和一些红色野花,其实也包含着复杂的内容。”
“太美了。”
“我曾十分担心,怕你不喜欢它们。”
“你的那位艺术经纪人怎么说?”德克尔问。
“你是说戴尔?他肯定他说,这些画全都能卖出去。”
“那么,我的看法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要紧得很,相信我。”
德克尔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几乎不能自持。“你真美。”
她的眼睛微微闪动,显得有些吃惊。“什么?”
他的话脱口而出。“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我无法把你从我的脑海中赶走。”
贝丝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我敢说这是我所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德克尔说,“你需要轻松的感觉,你需要空间和——你也许从现在起不会再理我,但我不得不说,我爱你。”
5
贝丝凝视着他,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德克尔想,这回我可真的把事情搞砸了。我怎么就不能把嘴闭上呢?
贝丝的目光十分专注。
“我想,是我说得不是时候。”德克尔说。
贝丝没有答话。
“我们能再退回去吗?”德克尔问,“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吗?”
“你再也退不回去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而且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是的,已经发生了。”
“你会后悔的。”贝丝说。
“你想让我离开这里?”
“天哪,不。我想让你亲亲我。”
等德克尔意识到时,他的双臂已经紧紧搂住她了,而贝丝的双手也已触到了他的后脖颈。他不禁颤抖了一下。他们亲吻时,他似乎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从未体验过如此震颤心灵的碰撞。他们长时间地、深深地亲吻着。德克尔开始发抖,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这种反应。他曾作为特种部队成员和情报特工无数次拿着生命去冒险,也曾经历过最令人心惊胆寒的恐惧。现在他正在体验的这种情感,具有恐惧的所有表面症状,但其实质却是截然不同的。这是疯狂的喜悦。他的指尖有些麻木了,他的心随着胸脯的起伏怦怦直跳。他解开她衬衫的钮扣,跪了下来,亲吻着她那光润平滑的腹部肌肤。她身体一抖,顺势倒了下去,将他也带倒在地板上。他们拥抱着,翻滚着,深深地亲吻着。他似乎觉得自己飘了起来,离开了肉体。同时,他的意识中又只有自己的肉体和贝丝的肉体。他想就这样亲吻她,抚摸她,一遍又一遍地永远持续下去。
德克尔睁开双眼,盯着平顶天花板上的桁架和椽子。晚霞透过窗户投射进绯红的光束。贝丝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实际上,她已有几分钟没说一句话。但沉默的时间太久,德克尔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担心她正处在懊悔的痛苦反思之中,为对死去的丈夫不忠而感到内疚。她缓慢地动了一下,转身朝向他,抚摸着他的面颊。
他想,看来一切正常。
贝丝坐了起来,扫了一眼身下坐着的砖地。他们正在她存放自己绘画作品的那个房间里,被包围在绚丽的色彩之中。“激情是极其美妙的,但有时要为此付出代价。”她轻声笑了笑。“就说这些砖吧,我敢断定我的后背被它们擦伤了。”
“我的膝盖和胳膊时也被搓去了一层皮。”德克尔说。
“让我看看。哎哟,”贝丝说,“假如我们再疯狂点,就得看急诊了。”
德克尔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能自持。他没完没了地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贝丝也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她朝他靠过去,再次亲吻了他,但这次的吻充满了温情与爱慕。她抚摸着他结实的下巴。“你刚才说过的话,在我们——算数吗?”
“完全地、彻底地算数。任何词语似乎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我爱你。”德克尔说,“我太爱你了,以至于好像在此之前我对自己一直一无所知,好像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似的。”
“你没说过你不仅是艺术评论家,还是个诗人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德克尔说。
“我现在就想知道所有的一切。”贝丝又吻了他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德克尔欣赏着她的裸体,咽喉有些发紧。她的身体,无论是外形,还是其柔韧程度,都酷似运动员,这不禁使德克尔联想到古希腊雕刻家所塑造的性感的裸体女人形象。
“你身体左侧的那块东西是怎么回事?”贝丝问。
“我的左侧?”
“我是说那块疤。”
德克尔低头看了看。那是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有手指尖大小。“噢,那只不过是——”
“你的右大腿上还有一块。”贝丝皱着双眉,跪下来仔细查看。“虽然我不太懂,但我想说——”
德克尔想不出避免这个话题的办法。“这些都是枪伤。”
“枪伤?这究竟是怎么——”
“我不太懂得如何隐蔽自己。”
“你在说什么呀?”
“我是1983年入侵格林纳达的美军特种部队成员。”德克尔又一次感到伤心,因为他不得不对她撒谎。“枪声响起时,我没能及时趴下。”
“他们发给你奖章了吗?”
“为这种愚蠢的行为?”德克尔咯咯地笑起来。“我得到的是一枚授予受伤士兵的紫心勋章。”
“这些伤疤看上去很痛。”
“一点儿也不痛。”
“我能摸摸吗?”
“请便。”
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他体侧凹陷的疤痕,然后又抚摸大腿上的那一块。“它们真的不痛吗?”
“冬季潮湿的夜晚里偶尔会痛。”
“痛时告诉我,我知道怎样使你感觉好受些。”贝丝俯下身去,吻了吻一块伤疤,又吻了吻另一块。“这些伤疤不碍事吧?”她问道。
“一切正常。遗憾的是我住军队医院时,没有像你这样的护士。”
“要是有我这样的护士,你就别想睡觉了。”贝丝偎依在他的身旁。
“睡觉并不是最重要的。”德克尔说。
他与她靠得很近,享受着她的体温。有几分钟,他们谁也没动,也没有讲话。透过窗户,绯红色的余辉越来越凝重了。
“我想,该去冲个淋浴了,”贝丝说,“你可以用客厅外的那个浴室,或者……”
“或者什么?”
“我们共用我的浴室。”
泛着白光的浴室很宽敞,可供双人洗蒸汽浴。里面有一张铺了瓷砖的长凳,一边一个喷头。他们涂上肥皂后,用海绵互相擦拭,然后用热水喷洗干净。蒸汽在他们周围翻腾起伏。他们亲吻着,抚摸着,拥抱着,光滑的身体相互摩擦着。最后,他们颤抖着倒在长凳上,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又一次开始了做爱。
7
这是德克尔一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夜晚。他从未有过这种情感投入肉欲的体验,也从未如此尊敬——或者应该说是敬畏——与他共享情欲的那个人。他与贝丝第二次做爱之后,又冲了个淋浴,而后穿上衣服。此时,他萌发出一种陌生的情感,一种完满感,一种归属感,似乎他们俩肉体的结合已经产生出另一个无形而神秘的结合体。只要他在贝丝身边,就能感觉到他中有她,她中有他。他甚至不需贴近她、抚摸她。只要看她一眼,他就能感受到这一切。
他一边呷着多斯·爱克斯啤酒,一边烧烤着贝丝爱吃的带骨牛排。他抬头向天空望去,星星已经开始闪烁,夜空的这种颜色极像贝丝的眼睛。他又朝着贝丝的房后望去,下面树木覆盖的山坡向远处延伸,最后融入圣菲的灯火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涌上他的心头。他透过玻璃门朝亮着灯的厨房里望去,隐约看见贝丝在准备色拉。她正独自哼着小曲。
她注意到他在看她。“你在看什么?”
“看你。”
她快活地笑了。
“我爱你。”德克尔又表白说。
贝丝走过来,打开门,探出身子,亲吻了他。这一吻就像火花从她身上迸发出来,落在他的身上。“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此刻,德克尔终于摆脱掉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空虚感。他回想起一年零三个月前在罗马的日子和他的40岁生日,回想起他所忍受的厌倦无聊和内心的空虚。他渴望有个妻子,有个家庭,有个安乐窝,而现在他即将拥有这一切。
8
“我恐怕要离开这个城市两三天。”贝丝说。
“怎么?”德克尔正驾车行驶在城北狭窄的塔诺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两边布满矮松。听到这话,他困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这天是9月9日,星期五,是旅游季节的最后一天,也是狂欢节的第一个夜晚。他和贝丝成为恋人已经8天了。“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
“突然?也是,也不是。”贝丝说。她的目光越过附近夕阳照射下的低矮山丘,盯着西边的杰迈斯山脉。“后天就启程是有些突然,但我知道最终还是得这样做。我需要回韦斯切斯特县去一趟,和律师见面——就是这一类事情,跟我已故丈夫的财产有关。”
提到贝丝已故的丈夫,德克尔觉得有些不自在。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他都会避开这个话题。他担心贝丝对那人的怀念会影响到她与自己的关系,会使她产生矛盾心理。他还嫉妒一个死人吗?他说不准。
“去两三天?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德克尔问。
“事实上,也许会多待些日子,大约一周的时间吧。这件事虽然琐碎,但很重要。我丈夫有合伙人,他们现在难以断定他所享有的商业股份的价值是多少。”
“我明白了。”德克尔说。他很想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还是忍住了没开口。假如贝丝想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她会的。他打定主意不硬逼她讲。再说,这个晚上他们本来打算好好快活一番的。他们正要去一位电影制片人的家中参加狂欢节聚会,德克尔是这位制片人的房地产经纪人。显然,贝丝不想再谈论她那些法律问题,何必强人所难呢?“我会想你的。”
“我也一样,”贝丝说,“这将是漫长的一星期。”
9
“……死得很早。”
德克尔坐在宽敞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呷着玛格丽塔鸡尾酒,欣赏着爵士三重奏,耳朵里飘来身后几位女士的只言片语。身穿无尾礼服的钢琴家正在纵情弹奏亨利·曼希尼的歌曲联奏,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首《月亮河》。
“得的是肺结核,”德克尔听到身后有人说,“刚刚25岁。他21岁才开始写作。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这么多的作品。”
德克尔不再去听钢琴家的演奏,转而细细打量前来参加狂欢节聚会的200多位客人。这些都是他的委托人,也就是那位电影制片人邀请来的。身着制服的服务人员端来鸡尾酒和餐前小吃。来宾们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欣赏着这幢豪华住宅。有名气的当地居民随意聚在一起,但屋里唯一能抓住德克尔注意力的却只有贝丝一个人。
德克尔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副东海岸人的打扮。可是她的衣着逐渐发生了变化。今晚,她穿一身具有墨西哥风格的西南部盛装。短裙和上衣都是用天鹅绒制的,这套黑蓝色的服装给她蓝灰色的眼睛和金棕色的头发平添了几分秀丽。她把头发梳成马尾型,用一枚发夹夹住。银光闪闪的发夹与她脖颈上南瓜花型的银项链十分相配。她正与几位女宾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那张咖啡桌是用从一扇有200年历史的大门上拆下来的锻铁制作的。她看上去很舒服自在,好像她已经在圣菲生活了20年似的。
“自从我离开洛杉矶加州大学后,就没再读过他的作品。”其中一位妇女说。
“什么让你对诗歌如此感兴趣呢?”另一位妇女显出很吃惊的样子问道。
“又为什么偏偏选择济慈?”第三位妇女问。
德克尔这才用心去听她们的谈话。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弄清楚这几位在谈论哪位作家。她们这一提,却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一连串错综复杂的联想把他带回到了罗马。他回想起追踪布赖恩·麦基特里克走下西班牙台阶、经过济慈去世的房子,当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把眉头皱起来。
“就因为喜欢,我正在圣·约翰学院修这门课,”第四位妇女说,“课程的名称叫做‘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这就对了,”第二位妇女说,“我能猜出这个名称中的哪一个字眼最招你喜欢。”
“你想到哪里去了,”第四位妇女说,“并不是你所喜欢读的那些浪漫故事。我承认,我也喜欢读这类作品,但这跟那些不一样。济慈描写的是男人、女人和激情,但这些都与他本人无缘。”
她们再次提到济慈的名字时,德克尔不仅想起了麦基特里克,还想起了那23位遇害的美国人。他实在搞不懂,这位诗人是真和美的象征,而自己在内心里怎么总是把他和堆满烧焦死尸的饭店联系起来呢。
“他描写情感,”那第四位妇女说,“描写激情洋溢的美,他还描写……这很难说得清。”
我在黑暗中倾听;有许多次
我几乎爱上宁静的死亡。
济慈那挽歌般的诗句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德克尔的脑海里。他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这场谈话。“他还描写美好的事物。在一位年纪轻轻却很快就要死去的人眼里,美好的东西似乎美得更令人心碎。”
几个人都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只有贝丝除外。刚才别人谈话时,她一直深情地凝视着他。
“斯蒂夫,没想到你也通晓诗歌。”第四位妇女说,“当你没在帮人寻找像这幢这么漂亮的房子时,你不至于也在圣·约翰学院选修课程吧。”
“不,济慈的诗我还是上大学时学的。”德克尔撒谎道。
“你激发起了我的兴趣,”其中的一位妇女说,“济慈写下这些伟大诗篇时真的才20岁出头,而且很快就要死于肺结核吗?”
德克尔点点头。他又想起那个黑沉沉的雨夜里发生在那个院子里的枪战。
“他25岁去世,”第四位妇女重复道,“被葬在威尼斯。”
“不,是罗马。”德克尔说。
“你能肯定吗?”
“他死在离伯尔尼尼船形喷泉不远的一所房子里,从那儿往右走,就是西班牙台阶。”
“听起来好像你去过那里。”
德克尔耸耸肩。
“有时我猜想,你什么地方都去过,”一位相貌迷人的女子说,“你来圣菲之前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哪一天,我要让你给我讲讲。”
“我在别的地方经营房地产,恐怕没有什么特别有趣之处。”
贝丝好像已经感觉到德克尔想离开,便从容地站起身,挽起他的胳膊。“要是有人想听斯蒂夫讲他的生活故事的话,那个人就是我。”
谢天谢地,德克尔终于从这种心境中解脱出来了。他和贝丝溜达着出了门,来到一个用砖铺地的大院子里。在凉爽的夜幕下,他们仰视着繁星密布的天空。
贝丝的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腰。德克尔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禁不住亲了亲她的面颊。他的咽喉愉快地绷紧了。
德克尔领着她出了院子,远离灯光和人群,隐蔽到矮松树的阴影里。他狂热地亲吻着她。贝丝踮起脚尖,手指交叉着搂住他的脖颈,回吻着他。他似乎觉得大地在起伏飘动。她的嘴唇柔软,但却很有力、很刺激。她的乳头隔着外衣挤压在他的身上。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来,接着说——给我讲讲你那有趣的生活故事。”
“再找时间吧。”德克尔亲吻着她的脖颈,吸吮着她的芳香。“现在,有更好的事情要做。”
但他禁不住又想起罗马,想起麦基特里克,想起发生在那个院子里的事情。这个可怕的噩梦始终困扰着他。他真希望能把以麦基特里克为代表的那一边全都远远抛在身后。现在,他和两个月前一样,急于知道究竟为什么麦基特里克要到圣菲来监视他。
10
“送来了吗?”
“今天下午送来的,”德克尔说,“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看呢。”晚会结束后,他们沿着树荫浓密的林多路驱车返回。
“现在让我看吧。”
“你肯定自己不累吗?”
“哎,如果我累了,我就能住在你那里,使用它。”贝丝说。
“它”指的是一张床,是德克尔委托一位名叫约翰·马西的当地艺术家制作的,其独特之处在于它全部是用金属铸造的。马西在锻造车间里,用一把锤子和一块铁砧,在床架杆上制作出了精美的图案,看上去很像木雕。
“太奇妙了。”贝丝说。此时,德克尔已经把切诺基停放在汽车棚里,和她一同走进室内。“这比你描述的还要气派。”她抚摸着金属表面光亮的黑漆。“而且,这些图案都是刻在床头板——或者应该叫床头金属板——上的。无论你叫它什么,反正是用铁制成的。这些图案看上去像是参照了纳瓦霍人的图案,但也像埃及的象形文字,他们的脚往一个方向伸,手却伸往另一个方向。实际上,他们看上去像是些醉汉。”
“约翰很有幽默感,这些图案并没有参照任何东西,是他自己独创的。”
“好吧,我真的很喜欢,”贝丝说,“这些图案让我很开心。”
德克尔和贝丝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这张床。
“看上去的确很坚固。”德克尔说。
贝丝用一只手按了按床垫,然后扬起双眉,显出一副调皮的样子。“想检验一下吗?”
“当然,”德克尔说,“如果我们把它压垮,我要让约翰退款。”
他关上了灯。他们情意绵绵地亲吻着,慢慢给对方脱去衣服。卧室的门是开着的。月光从卧室外走廊上又高又宽的采光窗照射进来。贝丝的胸脯微微闪光,使德克尔联想起象牙。
11
他们肯定是从后墙进来的。当时是凌晨3:07。德克尔之所以知道准确的时间,是因为他有个旧式的指针闹钟。他后来查看时发现,指针正好停在那个时间。
他没有睡着,正侧身躺着,借着月光欣赏贝丝的面容,想象着她已经完成了事务性的旅行,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他们的分离终于结束了。远处隐约传来“砰—砰—砰”的爆竹声,是参加私人聚会的人们燃放的。狂欢节的庆祝活动仍在继续。德克尔想,明天早上肯定到处是残纸碎屑。困乏的街坊邻居被那些聚会搅得彻夜未眠,警察又要忙着应付来自各处的抱怨了。他很想知道现在有多晚了,于是转过头去看钟。
他一点也看不到钟的亮光。他猜想,一定是自己把贝丝的什么衣服扔在钟的前面了。他伸手想去移开钟前面的遮挡物,却碰到了钟。他疑惑地皱起了眉。钟的夜光怎么没了?远处的爆竹声还在砰—砰—砰地响着,但在喧闹声中他还是听到了另外一种响声——是金属与金属的微弱刮擦声。
他内心一阵不安,坐了起来。那声音不是床腿的摩擦声,而是从卧室外采光走廊尽头右边的门那儿传来的。这道门通向外面的小花园和院子。这种金属与金属的微弱刮擦声仍在继续着。
他猛然伸过一只手捂住了贝丝的嘴。月光下他隐隐看到,她吃惊地睁开了眼睛。她刚要挣扎着推开他的手,他把头俯在她的左耳上紧张地低声说:“千万别出声,听我的,有人想破门进来。”
金属刮擦声仍在继续。
“离开床,到壁橱里去,快。”
贝丝一丝不挂地从床上爬下来,冲进房间右墙上的壁橱里。壁橱大得能走进去,10英尺长,12英尺宽,没有窗户,比卧室还暗。
德克尔迅速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摸出一把西格-索尔928型手枪,这还是他初到圣菲时买的。他猫腰蹲在床边,用床作掩护,伸手去抓床边的电话。可是,当他把话筒放到耳边时,他明白拨911是不可能的了,话筒里根本没有拨号音。
金属刮擦声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德克尔越发觉得紧张。德克尔冲进壁橱,但没有看见贝丝。他以身边的小梳妆台作掩护,透过卧室敞着的门朝外面的走廊瞄准,浑身紧张地抖个不停。虽然他赤裸的身体仍在冒汗,但他还是觉得发冷。靠右边的后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德克尔早就打算给它上点儿油了。
他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想破门而入?是强盗?有可能。但以往生活经历中养成的多疑心又一次占了上风。那件没了结的事又一次找上门来了——他无法打消这个教他从心里发冷的念头。
入侵警报器立即发出有节奏的嘟嘟声,这是这种装置在发出刺耳的警报之前给予的短暂警告。但是警报已经毫无用处了——因为电话线已经被掐断,警报信号已经不可能传送到保安公司了。如果不是入侵警报器装上了蓄电池以防断电的话,那么连嘟嘟的警告声也不会有了。
嘟嘟声随后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尖啸声。几个黑影冲进了卧室。刺眼的闪光划破黑暗,自动武器断断续续的轰鸣声冲撞着德克尔的耳膜。在闪光中,无数发子弹射向床单,枕头里的羽毛四处飞扬,床垫填塞料迸射出来。
趁着持枪歹徒尚未意识到他们所犯的错误,德克尔向他们开了火。他连续扣动扳机,两个歹徒中弹倒下,第三个歹徒连滚带爬地逃出卧室。德克尔朝他开了一枪,但没打中,子弹打碎了一扇采光玻璃窗,那人趁机消失在走廊里。
德克尔的手掌有些潮湿,幸亏枪把上有防滑方格雕花。他赤裸的身体汗流浃背。他的耳膜被轰鸣的枪声震伤了,嗡嗡作响。他几乎听不到警报系统的尖啸声,也无法察觉到是否还有持枪歹徒企图偷袭自己。因而,他不知道闯入自己家的持枪歹徒是不是只有这三个,也不知道中弹的那两个人到底伤得怎么样。如果他试图离开壁橱的话,他们还会不会朝他开枪?
射击时的刺眼火光破坏了他的夜视觉,他焦急地等待着它的恢复。让他担心的是他不知道贝丝在哪里。是在宽敞壁橱里的什么地方,没错。可是她找到隐蔽处了吗?也许她躲在柏木柜后面了吧?他不敢冒险往身后扫一眼,看看能否在黑暗中发现她的身影。他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卧室,随时准备消灭冲进来的歹徒。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脊背上一阵发凉,随即心惊胆战地意识到壁橱有另一个出口。这个出口通向洗衣间的出口,就在他的身后。假如那个持枪歹徒绕过去,从那个方向进攻……
德克尔想,我无法同时守住两个方向。或许外面的人都跑掉了。
你会不会跑掉呢?
也许会的。
见鬼。
恐惧使他坚强起来。深更半夜,电话线和电源线都被掐断,无法求援,无法向警察发出警报,唯一让持枪歹徒担心的是他的邻居会被枪声或警报声惊醒。可这些嘈杂的声音能透过土坯墙传出去吗?离这儿最近的房子也有几百码远,距离会大大减弱这些嘈杂的声音。也许枪声很像他早些时候听到的远处的爆竹声。也许那个歹徒自以为还有一点儿时间。
歹徒并不是从洗衣间那个方向冲进来的。卧室门外再次响起自动武器的呼啸声,火光闪闪,子弹飞向壁橱门两侧的墙壁。歹徒不停地向室内扫射着,子弹打进对面的墙壁,撕碎了衣架上的衣服,打烂了鞋盒和服装袋,纷纷扬扬的布片、木屑和纸板片飘落下来,砸在德克尔赤裸的背上。呛鼻的火药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刺耳的枪声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只剩下警报器仍在不停地鸣叫。德克尔不敢朝枪口闪光的地方射击,因为歹徒很可能已经变换了位置等在那里。如果德克尔还击,他立刻就会朝德克尔手枪的闪光处开枪。
随后,德克尔感觉到壁橱里有动静。贝丝赤裸的身影从黑暗的角落里一跃而出。她熟悉这幢房子,知道有扇门通向洗衣间。就在她握住门上的球形把手拧开门时,冲锋枪响了起来,连发的子弹朝她射去。德克尔觉得好像听到了她的呻吟声。枪声又急又响,他分辨不清楚,但当她消失在洗衣间的黑暗之中时,他看见她用手捂住了右肩。德克尔恨不得马上冲到她身边,但他还是放弃了这一近乎自杀的冲动,那个持枪歹徒正盼着他失去控制暴露自己呢。德克尔紧贴在小梳妆台上,摆好姿势,时刻准备射击。他也希望持枪歹徒会失去耐心。
德克尔在心里念叨着,上帝啊,求求你,千万千万别伤着贝丝。
他使劲盯着卧室门口,希望能够听到外面歹徒的动静,可他的耳鸣更加厉害了。他想,干嘛不改变一下战术呢。既然他的听力受损,那么想杀他的人也不会听得很清楚。这也许是变共同之弊为己利的好办法。遮挡他的梳妆台旁边有个齐腰高的金属梯子,平时他用它去取放在高处的东西。梯子约有一肩之宽。他抓起梳妆台上的一件衬衫,披盖在矮梯上。在黑暗中,梯子的侧面轮廓很像一个蜷缩着的人。他把梯子推到前面,心想,但愿那个歹徒真的听觉受损,但愿警报系统的鸣叫会盖过梯子刮擦地板的响声。他用力一推,梯子出了壁橱,穿过卧室朝他刚才看到歹徒的那个方向滑过去。
一阵猛烈的扫射把衬衫撕成了碎片,梯子也翻倒在地。几乎是在同时,德克尔朝过道上枪口的闪光处连开数枪。闪光中,一个人倒在瓷砖地面上,痛苦地缩成一团,冲锋枪把地面打得千疮百孔。随着他的倒地,疯狂的射击声平息了下来。
德克尔担心自己手枪的火光会使自己成为射击的靶子,于是翻滚到壁橱入口的另一边,猫腰朝着刚刚倒下的那个人开了一枪,然后又朝刚才他打中的那两个人补射了几枪,随即迅速撤退到洗衣间的黑暗之中。
贝丝,他必须找到贝丝,必须弄清她到底受没受伤,必须阻止她再次乱跑而暴露自己,直到他弄清楚这房子里再也没有其他的歹徒。洗衣间里飘溢着清洁剂的香味,对比之下浓浓的火药味更令人厌恶。德克尔感觉到热水箱和硬水软化器之间的空隙处有动静。他慢慢移过去,在那儿找到了贝丝。就在这时,洗衣间关着的门被猛然推开,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扫射。这突如其来的枪击把他们打得不知所措,只好趴在了地上。
德克尔的夜视觉已经被离自己很近的射击强光所干扰,第二次的射击强光闪过之后,他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一个高大的黑影闯了进来,又是一阵猛射。德克尔伏在地上,枪口朝上开了枪。
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到德克尔身上。是血?但这液体不仅仅发热,简直是发烫,而且也不是一股,而是如瀑布般倾落下来。德克尔绝望地想到,一定是水箱被打破了。他竭力忍受着烫水浇到身上所带来的痛苦,集中注意力盯着几秒钟前还火光闪闪的黑暗处。在刚才的闪光中,他看到了那个持枪的人。他感觉到贝丝在自己身边恐慌地喘息着。他闻到一股血腥味,没错,就像铜的气味,很刺鼻。但这股味道并不是从持枪人所在的那个方向传过来的,而似乎是从他身边传过来的。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心来,贝丝受伤了?
待到夜视觉从刚才强光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后,德克尔发现,在洗衣间门口的地板上有个黑色的身体轮廓。贝丝在他身边抖个不停。德克尔感到她在惊恐地抽搐着。他算了算自己大约射出了多少颗子弹,这才意识到只剩一发子弹了。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惊恐。
烫人的热水已经把他浇透了。他伸出一个手指按在贝丝的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随后,他匍匐爬过洗衣间潮湿的地面,来到门口。借着从走廊天窗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了那具尸体旁的冲锋枪。
或者说,至少德克尔希望那是具死尸。他正准备射出最后一发子弹,但还是先试了试那人的脉搏。那人已经没有脉搏了,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伸出左手,从那人的风衣下面搜出一把左轮手枪。他立即把冲锋枪扔进洗衣间,返回到躲在黑暗中的贝丝身边。他摸索着找到了通向房屋下检修通道的地板门,打开让贝丝钻进去。圣菲的绝大多数房屋都是建在水泥板块上面的,没有地下室,只有极少数才像德克尔的房子一样,地板下有条4英尺高的检修通道。
贝丝绷紧着身体,挣扎着不愿走下木梯。阴暗的通道里散发出一股尘土气味。后来她还是接受了这个避难所。她颤抖着快步走下去,热水也随着她涌了下来。德克尔用力捏了捏她的右臂,希望以此打消她的疑虑。然后,他关上了木板门。
警报系统的鸣叫声使德克尔越来越烦躁不安。在黑暗中,他爬到远处一个黑暗的角落,靠在锅炉上。从那里,他可以向洗衣间的任何一个入口射击。他左手握着歹徒的左轮手枪,右手握着自己的手枪。实在不行,他还有已拿到身边的歹徒的冲锋枪,但愿里面还有子弹。
但是,还有某种东西使他烦躁不安,给他增添了一种可怕的紧迫感。他明白,对于生存来说,耐心才是最最重要的。如果他起身搜查房屋,那将会把自己暴露给隐藏在外面的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待在原地不动,让别人先暴露。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压抑不住急切的心情。他想,贝丝赤裸着身体蹲在霉臭、昏暗的通道里会越来越觉得恐惧。他还想到贝丝的伤痛在加剧。刚才他抓住她的右臂以示安慰时,手指抹上了一些比水要稠的液体。这液体热乎乎的,还带着血腥味,贝丝肯定是被打中了。
德克尔想,我必须送她去看医生,决不能再等了。他从锅炉旁爬出来,慢慢爬向过道口,准备冲出去。他先把枪对准一个方向,然后又对准另一个方向。突然间,他怔住了:一道手电光照在了躺在他前方的尸体上。
德克尔紧紧贴在洗衣间的内墙上。他先盯住洗衣间门口看了一会儿,而后又紧张地扫了一眼通向壁橱的那扇门。他身上汗和水掺和在一起,滑溜溜的。他们为什么要用手电筒呢?暴露自己是没有道理的呀。他想,手电光一定是个圈套,是想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以便让别的人从对面,也就是黑洞洞的壁橱里袭击我。
但令他吃惊的是,手电光移开了,折回去朝前门那边照了过去。这没有道理呀。除非……他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吗?也许是邻居听见时有时无的低沉声响,并且断定那肯定不是爆竹声;也许邻居已经拨打了911;也许拿手电筒的人就是警察。单独值勤的警察都会这样做——他发现了尸体,但不知道这尸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发生了枪战吧。此时他会立刻退回去,用无线电请求援助。
德克尔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假如换一种情况,他决不敢冒险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可现在,贝丝被枪打伤了,天知道她伤得有多重。他不能再迟疑了,贝丝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在检修通道里的。他必须采取行动。
“等一等!”他喊道,“我在洗衣间里,我需要帮助!”
手电光不再往外移动,而是顺着过道照过来,停在了洗衣间的门口。德克尔当即意识到,他正在冒更大的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弄不清是否有人在朝他喊话。如果他不回答,或者如果他的喊声与警察的问话毫不相干(假设此人真的是警察),他肯定会引起警察的怀疑。
“我还活着,我在这儿!”德克尔喊道,“有人闯进了我的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敢出来!”
手电光来回晃动着,好像是拿手电的人正在某个门洞里寻找可作掩蔽的东西。
“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都是那该死的枪声,我的听觉被破坏了!”德克尔喊道,“如果你是警察,把你的徽章扔到门厅里,我从这个门洞里就能看到!”
德克尔等待着,紧张地从门洞里扫视着对面通向壁橱的那扇门,担心自己已经暴露,很容易遭到攻击。可他不得不抓住这个机会。他一心想着贝丝,我必须救活贝丝。
“求求你!”德克尔又喊道,“如果你是警察,请把徽章扔过来!”
他没听见徽章的滑动声。所以,当徽章突然出现在走廊的砖地上时,他吃了一惊。徽章被歹徒的尸首挡住了。
“太好了!”德克尔的咽喉发痛,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敢肯定,你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一定和我一样紧张!我出来时,会把双手举起来!我会先把手伸出来的!”
他把手枪放在右边的一个洗衣台上。假如情况有变,他可以迅速翻滚回来拿到它们。“我要出来了!别急!我先把双手伸出来!”他空着手走出门洞,双手举过头顶。手电光迅速移过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一时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越发感到孤独无助。
时间似乎凝滞了。手电光一直照在他的身上。尽管地上还扔着徽章,他却突然起了疑心。那个警察(如果他是警察的话)没有挪动地方,只是不停地打量着德克尔。
或许是个持枪歹徒正在向自己瞄准?
手电光长时间的照射刺痛了德克尔的眼睛。他想放下一只手来挡住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敢动弹,不敢惹恼这个打量他的人。手电光移向他赤裸的身体,然后又回到他的眼睛上。
此刻,时间又重新开始运转。
手电光在晃动,越来越近。德克尔口干舌燥,被刺痛的眼睛看不清隐隐呈现的身影,看不清那身影的衣着,更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人。
手电和拿手电的人已经很近了,但德克尔还是说不清眼前面对自己的是什么人。他举着的双手有些麻木了。他觉得那个人似乎在对自己讲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那个人俯过身来。德克尔这才隐隐约约听到了那人的喊叫声。
“你听不见吗?”
手电筒的光环映照出那人的身影。他穿一身制服,是个粗壮的墨西哥裔美国人。
“我的耳朵几乎聋了!”刺耳的警报声和耳膜的嗡嗡声让他痛苦得难以忍受。
“你是……?”
“什么?”德克尔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
“你是谁?”
“斯蒂夫·德克尔!我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我可以把手放下来吗?”
“可以。你的衣服呢?”
“他们闯进来时,我正在睡觉。我没有时间解释!我的朋友还在检修通道里呢!”
“什么?”可以听出,警察的音调中略带迷惑,但更多的是诧异。
“在检修通道里。我得去把她救出来!”德克尔说着,摇摇晃晃地朝洗衣间走去,手电光一直跟着他。他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木板门凹处的金属环,猛地向上一拉,小门被打开了。他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木梯,土地的潮湿味和难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贝丝!”
他看不到她。
“贝丝!”
手电光从他头顶上射下来,照亮了检修通道。他看见贝丝在一个角落里一丝不挂地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地发抖。他朝她冲了过去。手电光几乎照不到那个角落,但他还是看清了她的脸有多么苍白。她的右肩和胸前沾满了鲜血。
“贝丝!”
他跪下来,抱住她,顾不上掸掉粘在身上的灰尘和蜘蛛网。他感到贝丝在啜泣。
“一切都好了,你现在很安全。”
德克尔不知道她有没有答话,反正他也听不见。他只顾忙着把她领到检修通道的台阶处,迎着手电光帮她爬上去。那警察伸过手来拉她,当看到她赤裸的身体时,不禁一怔。德克尔从洗衣间的大篮子里取出一件脏衬衫披在她身上。她虚弱地摇晃着身体,在德克尔的搀扶下穿过走廊,朝前门走去。
德克尔觉得好像警察在朝他喊,但他还是听不见。“警报器的电闸就在前门附近,我去把它关了!”
他去拉走廊入口处墙上的电闸时还在纳闷,电源断了,警报器怎么还会响呢?但他马上记了起来,为了防止断电,警报系统装有连接在备用电源上的蓄电池。他按了几个数码,警报器不响了,他这才把肩膀松垂下来。
“谢天谢地。”他低声说。现在他的麻烦只剩下耳朵里的轰鸣了。他仍然在搀扶着贝丝。当他发现她在呕吐时,不禁一阵惊慌。“她需要救护车。”
“电话在哪里?”警察喊道。
“都不管事了!电源和电话线都被切断了!”德克尔耳朵的疼痛感已经有所减轻,听觉也稍有恢复。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贝丝一阵惊恐,无力地瘫倒了。
德克尔抱住她,把她放在门厅的砖地上。他感到一阵凉风从敞开的前门吹了进来。“快去求援!我要守着她!”
“我去用巡逻车的无线电话!”警察冲出屋子。
德克尔朝那方向望去,看到院门外有两盏前车灯在静静地亮着,那警察消失在车灯后面了。然后,他的注意力全转到了贝丝身上。
他跪在贝丝身旁,抚摸着她的额头。“坚持住,你就会好的,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不一会儿,警察回来了。他俯在德克尔身边说了些什么,但德克尔一句也没听清。
“救护车很快就到。”德克尔对贝丝说。她的额头湿漉漉的,有些发凉。“你很快就会好的。”德克尔想,我得给她盖上些东西,让她暖和些。他拉开身后的衣橱,抓出一件大衣,盖在她的身上。
警察贴近他,说话的声音更大了。这次德克尔听清了。“我到这里时,前门是开着的!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过,有人破门而入?”
“是的。”德克尔仍在抚摸着贝丝的秀发,他真不愿意警察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他们肯定是从前门和后门同时闯进来的。”
“他们?”
“走廊里的那个人,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
“都在我的卧室里。”
“什么?”
“三个人,也许是四个,都被我打死了。”
“天哪。”警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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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德克尔屋外宽敞的鹅卵石车道上,车灯光束杂乱无章地闪动着。汽车发动机隆隆作响,无线电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灯光映出的可怕的汽车影子似乎随处可见,有巡逻车、搬运车,还有新墨西哥州公用事务局的重型客货两用车。一辆救护车疾驶而去。
德克尔赤身穿着外套,两膝袒露在外面。他打了个寒战,倚靠在敞开的院门旁边的拉毛粉饰墙壁上,心绪不宁地盯着渐渐远去的救护车灯消失在夜幕中。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警察正挥动着手电筒搜查他房屋周围的各个角落。就在这时,一个法医小组搬着仪器设备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对不起。”一位警察说。他就是最先到达现场的那个粗壮的墨西哥裔美国人,后来他自我介绍是桑切斯警官。“我知道你很想陪你的朋友去医院,但我们需要你留在这里回答更多的问题。”
德克尔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救护车的车灯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小。
“救护车上的护理人员说,他们认为她不会有生命危险。”桑切斯继续说,“子弹射穿了她的右臂,但好像没有伤着骨头。他们已经给她止住了血。”
“休克,”德克尔说,“我的朋友处于休克状态。”
这位警察显得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休克。”
“休克可能会是致命的。”
救护车的车灯消失了。德克尔转过身来,看到搬运车的前车灯和新墨西哥州公用事务局笨重的客货两用车之间一片混乱。他看到两个满脸困惑的平民在警察簇拥下朝他这边快步走过来,不禁一阵紧张。难道警察已经抓到了涉嫌这次袭击的人?德克尔撇下桑切斯,怒不可遏地朝敞开的大门走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带到他面前的人。
被带来的是一男一女。当近处的车灯完全照清楚他们的脸时,德克尔认出了他们,他的怒气立刻消了许多。
走在他们两侧的警察来到大门前,脸上显出一副果断的表情。“我们是在路上发现他们的。他们自称是你的邻居。”
“是的,他们住在街对面。”德克尔的耳朵里仍在嗡嗡作响,但不像先前那么严重了。“他们是汉森先生和汉森太太。”
“我们听到了枪声。”留着短胡子的汉森说。
“还有你的警报声。”头发花白的汉森太太说。她和丈夫都穿着皱皱巴巴的便装,看上去像是匆忙之中套到身上的。“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弄错了。你的房子里怎么会有枪声呢?我们真不敢相信。”
“但我们还是放心不下,”汉森说,“于是给警察打了电话。”
“你们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德克尔说,“太谢谢你们了。”
“你还好吧?”
“我想还好。”由于过度紧张,德克尔的身体有些疼痛。“我也说不准。”
“发生了什么事?”
“那正是我要问的问题。”有人插话道。
德克尔懵懵懂懂地转过脸去,看见一个人从门外的一片车灯光亮中钻了出来。他高高的个头,十分强健,戴一顶皮制牛仔礼帽,穿着斜纹粗棉布衬衫和褪色的蓝牛仔裤,脚蹬一双脏兮兮的牛仔靴。桑切斯警官用手电筒朝那人照了照,德克尔断定他也是墨西哥裔美国人。他长着一张英俊的瘦长脸和一双忧郁的眼睛,黑头发一直垂到肩膀上。他大约有三十五六岁。
“路易斯。”那人朝桑切斯警官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弗雷德瑞卡。”桑切斯也朝那人点了点头。
来人把注意力转向德克尔。“我是埃斯珀兰萨警官。”他的墨西哥口音把“r”发成了卷舌音。
德克尔突然想起“埃斯珀兰萨”在西班牙语中是“希望”的意思。
“我知道这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你是——?”
“德克尔,斯蒂夫·德克尔。”
“你肯定吓坏了,而且心烦意乱,很惦念你的朋友,她叫……?”
“贝丝·德怀尔。”
“她和你一起住在这儿吗?”
“不,”德克尔说,“她是我的邻居。”
埃斯珀兰萨想了一会儿,似乎得出了合乎逻辑的结论。“好吧,我要尽快查清发生的事情,这样你也就能尽快去医院看望你的朋友。所以,请允许我问你几个问题……”
突然,前门上方测动器的灯亮了。与此同时,门厅的灯也亮了,一束光从敞开的前门照射过来。
德克尔听到正在搜索房子外面的警察发出一片赞许之声。
“看来好像是,”埃斯珀兰萨说,“新墨西哥州公用事务局的人终于设法把你的电路修好了。你能告诉桑切斯警官外面灯的开关在哪里吗?”
德克尔的喉咙有些发痒,好像吸进了灰尘似的,“就在前门里面。”
桑切斯戴上乳胶手套进了屋。不一会儿,灯光把院墙和通向前门的正门口照得通亮。随后,桑切斯打开了客厅的灯,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了院子。
“好极了。”埃斯珀兰萨说。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他腰带上挂着配有皮套的9毫米口径贝瑞塔手枪。比起刚才在车灯和手电筒有限的照明条件下,现在他显得更加瘦削。他的脸饱经风霜,皮肤黝黑,粗糙得如同皮革一样,一看便知道是个经常待在户外的人。他正打算提问,一个警察走过来,朝门外一个人做了个手势。那是个工人,他的工作服上印有“新墨西哥州公用事务局”的字样。“是的,我想同他谈谈。请稍等。”他对德克尔说完,转身朝那个工人走去。
汉森夫妇看上去似乎被这一切搞得不知所措。
“请跟我来一下好吗?”一位警官对他们说,“我需要问你们几个问题。”
“我们会尽力帮忙的。”
“谢谢你们二位,”德克尔又说,“太感谢你们了。”
埃斯珀兰萨经过他们身边走回来。“如果我们进屋谈,你会觉得舒服些吧。”他对德克尔说,“你的脚一定很冷。”
“你说什么?我的脚?”
“你还没穿鞋呢。”
德克尔低头看了看自己踩在砖地上的一双赤脚。“事情头绪太多,我都忘了。”
“你也一定很想把外套脱掉,穿上衣服。”
“卧室里发生了枪战。”
话题的突然改变,似乎使埃斯珀兰萨困惑不解。
“还有可以走进去的壁橱里。”德克尔说。
“是吗?”埃斯珀兰萨审视着德克尔。
“我所有的衣服都放在那里。”
埃斯珀兰萨这才明白过来。“对,检查小组没有完成工作之前,你恐怕不能动那里的任何东西。”埃斯珀兰萨一边做了个进屋的手势,一边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德克尔。
“他们是从你住所旁边的电线杆那儿切断电源的。”埃斯珀兰萨说。
他和德克尔坐在厨房的一张桌子旁。这时,警察、法医人员和验尸官正在检查卧室和洗衣间这个区域。摄影警察一次次按动闪光灯拍照。德克尔的耳膜仍在隐隐作痛,但耳鸣已经大大减弱。他能听到设备打开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还听到一个人在谈论“交战地带”。
“那根电线杆离砾石路30码远,前面有几棵树挡着。”埃斯珀兰萨说,“没有路灯,住宅又很分散,如果有谁半夜里爬上电线杆把线切断的话,是不会被人看见的。电话线也是一样,他们是在你住所旁边的接线盒里把线切断的。”
尽管德克尔穿着大衣,但由于肾上腺素的作用仍在持续,他还是不停地发抖。他朝客厅望去,看到调查人员在进进出出。他一直惦记着贝丝。医院里的情况怎么样啦?贝丝没事了吧?
“破门而入的人钱包里都有身份证,”埃斯珀兰萨说,“我们将查清他们的背景,也许那将会让我们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可是……德克尔先生,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德克尔想,是啊,问题就在这儿。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整个枪战过程中,他只顾竭力控制住自己惊恐的情绪,保护贝丝,根本没有时间细想这其中的秘密。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闯进来?尽管他感到迷惑不解,但有两件事他可以肯定——这次袭击与他以前的生活有关,而且,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他决不能告诉埃斯珀兰萨任何有关他过去生活的情况。
德克尔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我估计他们是窃贼。”
“入室窃贼通常是单独作案或者两人合伙,”埃斯珀兰萨说,“也有三个人的时候。但根据我的经验,从来没有四个人一起作案的。除非他们想偷大件,比如家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得使用搬运车,但我们并没有发现这种车。实际上,在这个地区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停放不当的车辆。再说,他们选错了闯入你住宅的时间。昨天晚上是狂欢节的开始,大部分人都要外出参加庆祝活动。对他们来说,聪明的做法是观察一下你们是否离开住宅,然后天一黑就动手。这伙人很聪明,知道先切断电话和电源线。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做得更聪明一点,选择好他们的最佳时机呢?”德克尔一脸憔悴。为掩饰紧张,也由于疲劳过度,他揉搓着前额。“也许是他们的头脑不够清醒,也许是他们吸了毒。谁又能知道窃贼是怎么想的呢?”
“窃贼携带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步枪、两支尤兹冲锋枪和一支迈克10型冲锋枪。这些人打算到这里来对付谁?是特种警察部队吗?”
“警官,我曾在弗吉尼亚州的亚历山大市工作过。我去过华盛顿多次。根据我从电视里听到的和从报纸上读过的,似乎每个毒品贩子和窃贼都有迈克10型或尤兹冲锋枪。对于他们来说,冲锋枪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那是在东部,我们这里是新墨西哥。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啦?”
“大约一年零三个月。”
“所以你还差得远呢。或许你已经意识到,他们把圣菲叫做‘异邦城’是有原因的。在外人看来,这里有许多方面仍然是野蛮的西部。我们做事一向遵循古老的方式。假如我们想朝谁开枪,我们一般用手枪或者猎枪。在我15年的警察生涯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案件牵涉这么多种攻击性武器。顺便说一句,德克尔先生——”
“怎么?”
“你曾在执法机构干过吗?”
“执法机构?没有。我是卖房地产的。你怎么会想到——”
“桑切斯警官说,他发现你时,你的表现似乎说明你很懂得警察的工作程序,很熟悉警官遇到这种具有潜在危险时的心理。他说,你一再强调你走出洗衣间时会把双手举起来,而且会先把手亮出来给他看。这是非同寻常的举动。”
德克尔揉搓着隐隐作痛的前额。“这不过是合乎情理的举动。我害怕那位警官会认为我是个危险的家伙。”
“还有,我让你穿衣服时,你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当时不能到卧室去取衣服,必须等到法医小组工作完成之后。”
“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看的有关犯罪的电视太多了。”
“还有,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一手好枪法的?”
“军队里。”
“啊哈!”埃斯珀兰萨说。
“你瞧,我需要知道我朋友的情况。”
埃斯珀兰萨点点头。
“我太为她担心了,几乎无法集中精力。”
埃斯珀兰萨又点点头。“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为什么不在去警察局的途中在医院停一下呢?”
“警察局?”德克尔说。
“在那里你可以作你的陈述。”
“我不是正在做这件事吗?”
“在警察局的陈述才算数。”
德克尔想,应该打个电话。他必须给他以前的老板打个投币电话。他得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一位警察走进厨房。“警官,那位验尸官说,德克尔先生可以到卧室去取衣服了。”
德克尔站了起来。
“等我们进了卧室,请你演示一遍。”埃斯珀兰萨说,“如果你能准确地把事情的经过演示一遍,那将对我们大有帮助。还有……”
“还有什么?”
“我知道这很难,但这个案子非同一般。如果我们能马上知道而不是等到明天,那会节省很多时间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克尔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看看他们的脸。”
“什么?”
“死者的脸。就在这里,而不是在陈尸所。也许你能认出他们。刚才在黑暗中,你看不清他们的脸。现在,所有的灯都亮了……”
德克尔也很想去辨认尸体,万一能认出他们呢。但他得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想我的胃会——我会吐的。”
“我们不强求你。另外还有两种选择,一是法医正在拍照片,将来你可以仔细看看照片;二是以后到陈尸所去辨认尸体。不过。有时照片不够逼真,而尸体僵硬后容貌也许会变形的。所以,即使你曾在路上碰到过他们,你也不会觉得他们面熟的。现在,趁袭击刚刚结束,总是有可能……”
德克尔禁不住想起了贝丝,他一定得去医院。于是,他仍旧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上帝保佑我。好吧,我去认一认他们。”
3
在圣·文森特医院,德克尔身穿牛仔裤和灰色棉毛衫,坐在急诊病房候诊室的一张硬椅子上。这里几乎空无一人。挂在墙上的钟显示出时间,已经快6点半了。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直刺他的眼睛。候诊室门外左边,埃斯珀兰萨正同一位站着的警察谈话。警察身旁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鼻青脸肿,被捆绑在推运病人的轮床上。埃斯珀兰萨的旧靴子、褪色的牛仔裤、披肩发和皮制牛仔礼帽使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个警探。
当一位医护人员推着轮床穿过通向急诊室的电控旋转门时,埃斯珀兰萨走进灯火通明的候诊室。他那修长的双腿和瘦长的身架走起路来姿势优雅,这使德克尔联想到美洲狮。这位侦探指了指轮床。“那是位事故的受害者。酒后开车,发生在狂欢节周末,很典型。你的朋友有消息了吗?”
“没有。接待员说会有一位医生出来见我的。”德克尔在椅子里缩得更低了。他感到自己的头像是被人用带子缠住一般。他揉搓着脸,摸着扎人的胡茬,闻到了手上的火药味。他心里一直想着贝丝。
“有时候压力过大会影响记忆力的,”埃斯珀兰萨说,“你能肯定对刚才你见到的尸体一点也不熟悉吗?”
“就我所能记起来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种令人恶心的铜一般的血腥味仍在德克尔的鼻孔里不肯散去。被打死的那几个人都有20多岁,身体健壮,穿着深色的室外服装,有地中海附近人的特征。也许是希腊人,也许是法国人,也许是——前一天晚上的狂欢节聚会上,德克尔曾回想起自己为中央情报局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地点是在罗马。那几个橄榄色皮肤的持枪歹徒会是意大利人吗?这次对他住宅的袭击与一年零三个月之前发生在罗马的事件有关系吗?他真希望埃斯珀兰萨会让他单独呆上一段时间,这样他就能挂个电话。
“德克尔先生,我问你是否在执法机构待过的原因是,我不能理解你设法做到的这一切。四个人手持进攻性武器,把你的房子打成了蜂窝,而你用一把手枪竟然就把他们四个人全部结果了。这一点难道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事都令人不可思议。我仍不能相信——”
“大多数人听见有人破门而入会被吓蒙,会躲起来的。”
“所以,我和贝丝跑进了大壁橱里。”
“但在此之前你从床头柜抽屉里抓起了一把手枪。你说过,你是个房地产经纪人。”
“没错。”
“为什么你认为需要在床边藏一把手枪呢?”
“为了保护我的家。”
“根据我的经验,为保家而藏手枪弊多利少,”埃斯珀兰萨说,“因为手枪的拥有者往往不会使用它们。结果,家人遭枪杀,无辜的旁观者被打中。噢,这一带有好多家射击俱乐部,猎手也不少。但我对你隔多久到射击场去练一次手枪射击或去打猎并不感兴趣——当那四个人手持重武器袭击你时,在他们杀死你之前,要是你有时间尿湿裤子,那你就是非常幸运的了。”
“我简直被吓坏了。”
“但这丝毫没有削弱你的能力。假如你在执法机构干过,或者假如你曾经受过战火的考验,那我就理解了。”
“我告诉过你,我当过兵。”
“是的。”埃斯珀兰萨眼眶周围那些饱经风霜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你是对我讲过。你在哪个部队?”
“特种部队。你看,我实在搞不懂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德克尔不耐烦他说,“我在部队里学会的怎么使用手枪。幸运的是,到了紧急关头,我还能想起来怎么开枪。你让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帮歹徒闯入我的家中并且开枪射击,难道我自卫、保护我的朋友也犯法吗?这世道部被颠倒过来了,窃贼成了好人,我这守本分的公民却成了——”
“德克尔先生,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必须进行调查,你也必须提供证词,这是法律。只要是开枪射击,即使有正当的理由,也要接受彻底调查。但我真的很佩服你的足智多谋和沉着冷静。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很少有人能从你这样的经历中活下来。要是换上我,我也不敢说能做得比你强。”
“那是我理解错了。如果你不是说我做错了什么事,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说要进行调查。”
“好吧,我是这样想的,我能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我愤怒极了,是狂暴的愤怒。这帮杂种闯进我的家门,这些狗娘养的。他们打伤了我的朋友,他们……我愤怒极了,哪里还顾得上害怕。我只想保护贝丝,托上帝的福,我做到了。我为此而感到自豪。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说这些,但我的确自豪。下面这种话大概也没有必要对警官说,但我无论如何要说。如果需要的话,我还会拼上性命再干一次,还会因此而感到自豪的,因为我没让这帮杂种杀死贝丝。”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德克尔先生。”
“嗨,我又不是什么英雄。”
“我并没有说你是英雄。”
“我有的只是好运气。”
“没错。”
这时,一位医生出现在候诊室的门口。他身材不高,看上去很瘦小,约有30多岁。他身穿绿色的医院制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圆框眼镜。“你们中谁是斯蒂夫·德克尔?”
德克尔赶快站起来。“你能告诉我,我朋友怎么样了吗?”
“她肩膀下部的皮肉受了伤。血已经止住了,并对伤口进行了消毒和缝合。经过治疗,她正在好转。只要防止意外并发症的发生,她会很快恢复的。”
德克尔闭上眼小声嘟囔道:“感谢上帝。”
“是的,的确应该好好感谢上帝,”那位医生说,“你的朋友被送到医院时正处于休克状态中。她的血压很低,脉搏也不稳定。幸运的是,她的各项生命特征数据已经恢复正常。”
德克尔想,真的恢复正常了吗?他担心事情永远也不会恢复正常了。“她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还不知道,这得视她恢复的情况而定。”
“我能去看看她吗?”
“她正在休息,我不能让你待得太久。”
埃斯珀兰萨走上前来。“她思维正常吗?能向警察作陈述吗?”
那位医生摇了摇头。“假如我不是考虑她见到德克尔先生会有助于治疗的话,我甚至不会让他进去的。”
4
贝丝看上去脸色苍白,两眼凹陷,原本十分浓密的金棕色头发乱蓬蓬的,而且毫无光泽。
但此时此地,德克尔却认为她从未显得这样美。
医生离开后,德克尔关上门,走廊里的嘈杂声顿时减弱了许多。他长时间地注视着贝丝,喉咙哽咽。他走到床边,握住贝丝没被绷带吊起的那只手,俯下身去,亲吻了她。
“你觉得怎么样啦?”他小心翼翼,唯恐碰着贝丝左臂上输液的静脉注射管。
贝丝无力地耸了耸肩。显然,镇静剂已经对她起作用了。
“医生说你的情况良好。”德克尔说。
贝丝翕动嘴唇说着什么,但德克尔没听清她的话。
贝丝又试着说话。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指了指那只盛满水的塑料杯。塑料杯里有一根弯折的吸管。德克尔把吸管放在贝丝的嘴唇之间。她吸吮着。
“你还好吗?”她嗓音沙哑地低声问道。
“我也吓坏了。”
“是啊。”贝丝艰难地说道。
“肩膀好些吗?”
“一碰就痛。”她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我想一定很痛。”
“我真不愿想象止痛药过后会怎么个痛法。”贝丝畏缩着身子。她使劲握着德克尔的手,但不一会儿手就没劲儿了。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谢谢你。”
“我再不会让你遭到任何伤害。”
“我知道。”贝丝说。
“我爱你。”
德克尔几乎听不到她的下一句话了。
“是谁……?”
德克尔认为她肯定会问这个问题,便接着她的话说:“他们是谁?我也不清楚。”他的嘴里好像吞进了灰烬似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全身心爱着的这个女人若不是因为他,决不会躺在医院里。“不过请相信我,我一定设法搞清楚。”
贝丝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她那双眼圈发黑的眼睛慢慢合上了,她渐渐进入了梦乡。
5
埃斯珀兰萨驾车带着德克尔沿林多路行驶。由于睡眠不足,加上清晨强烈阳光的照射,德克尔的眼睛感到阵阵刺痛。他们在警察局待了两个小时,现在已经接近9点半了。埃斯珀兰萨正开车送德克尔回家。
“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我很抱歉,”这位精力充沛的警官说,“但在审理时法官将会要求我保证,所有绝对不合情理的可能情况已经被排除在外。”
德克尔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担忧。令他惊恐的是,虽然他杀死了那四个袭击他的人,但对他生命的威胁显然并未消除掉。他必须弄清他们为什么被派来以及是谁派他们来的。也许另一队杀手已经把他置于监视之下了,谁知道呢?这时,一辆电视新闻车与警车擦身而过,大概他们刚给德克尔的住宅拍完电视吧。德克尔决定转过身去,望着电视新闻车沿着道路越开越远,因为这一举动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这一招很灵,既能肯定他没有被跟踪,同时又使埃斯珀兰萨不便多问。
“有一种不合情理的可能情况是,你是个毒品贩子,和你的朋友闹翻了。”埃斯珀兰萨说,“你没有信守你对他们许下的诺言,没有付清欠款。于是,他们决定杀一儆百,派这四个家伙来把你干掉。然而你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你先下手为强,干掉了他们。而后,你把一切安排得好像你是个差点没保住自身性命的无辜者。”
“其中也包括打伤我自己的朋友。”
“当然,这只是个假设的可能情况。”埃斯珀兰萨随便做了个手势。“这只是我已经考虑并排除掉的各种推测中的一个,法官将要求我确保考虑周全。”他在德克尔住宅外的道路上刹住车,但他无法把车停在车道上,因为一辆搬运车和两辆警车挡在道上。“看来法医小组还没有完事。你说你想冲个淋浴,现在只好再等等了。”
“不只因为这个。我刚想起来,有个家伙射穿了我的热水器。你还是把我送到隔壁那幢房子去吧。”
有那么一会儿,埃斯珀兰萨显得迷惑不解。他额头上的皱纹使他瘦长而英俊的脸庞显得更加粗犷了。随后他会意地点点头。“对了,你说过你的朋友和你是邻居。”
“我有钥匙。”德克尔说。
几个好奇的旁观者聚在路边,对这辆打他们身边驶过的警车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德克尔不由地想到,他们中是否有谁对自己构成威胁。他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你住在弗吉尼亚州的亚历山大市时,是在哪家房地产公司供职?”埃斯珀兰萨问道。
“罗利—哈克曼公司。”
“你还记得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我已经一年多没给他们打电话了,不过我还记得。”德克尔装出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口述了号码,埃斯珀兰萨一一记下。“但我不懂干吗要把他们牵扯进来呢?”
“只不过是一般的背景调查。”
“警官,你开始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犯了。”
“是吗?”埃斯珀兰萨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如果你想起什么忘了对我说的,我会到你家里来的。”
6
进门后,德克尔锁上贝丝的前门,然后精疲力竭地倚在门上,他紧张地听了听,土坯房屋里静得令人窒息。随后,他走进客厅,抓起了电话。在正常情况下,他会等找到投币电话后再打,但现在他无法等下去,而且,正如他一再提醒自己的,不会再有正常情况了。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他打的是对方付费电话,这样这一次的通话记录就不会显示在贝丝的电话收费单据上。
“这里是罗利—哈克曼公司。”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平和的声音。
“我这里有个马丁·卡沃斯基打的对方付费电话,”接线员说,“你同意付款吗?”
马丁·卡沃斯基是德克尔给接线员的姓名。这是紧急情况的暗号。
“是的,”那声音马上说,“我同意付款。”
“请讲吧,卡沃斯基先生。”
德克尔拿不准接线员是否还在继续听。“你的控制台上显示出我现在使用的号码了吗?”他向另一端传来的声音问道。
“当然了。”
“马上照这个号码给我打回来。”
10秒钟之后,电话铃响了。“喂!”
“是马丁·卡沃斯基吗?”
“我的身份证号码是8,7,4,4,5。”
德克尔好像听到对方用手指敲打微机键盘的声音。
“是斯蒂夫·德克尔?”
“是的。”
“我们的记录显示,一年多前的6月里,你中止了与我们的雇佣合同,你为何要重新建立联系呢?”
“因为昨晚有四个人想杀了我。”
那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再重复一遍。”
德克尔又重复了一遍。
“我给你把电话转过去。”
接下来的这个男子的声音里有一种权势人物的严厉口气。“把一切都告诉我。”
仅仅用了5分钟,德克尔就以其训练有素的精练语言讲述了全过程。他的叙述细节准确、逼真,再加上急迫的音调,更增强了几分效果。
“你认为这次袭击与你先前受雇于我们有关系吗?”那位官员问道。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解释。听着,这帮杀手很可能是意大利人。而我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就是在意大利,在罗马。那是一场灾难,请查一下卷宗。”
“这件事在我们谈话的同时已经出现在我的显示器上了。你把昨晚的袭击与罗马事件联系在一起,这太牵强附会了。”
“这是目前我认为唯一有关的事件。我希望你查一查这件事,我毫无办法——”
“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对你负任何责任了。”那声音坚定地说。
“嘿,当我辞职时,你们显然认为你们对我负有责任。你们到处监视我,搞得我以为你们的安全审查会没完没了呢。该死的,两个月前,你们还在监视我呢。所以,废话少说!你仔细听着!有个警探负责调查对我的袭击事件,他的名字叫埃斯珀兰萨。很显然,他已经对我的自述产生了怀疑。到目前为止,我还能应付他。但要是再发生什么事,要是再有一帮杀手试图完成第一帮家伙没有完成的任务,那么他将会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他也许会查出许多东西,比你认为他可能查出的要多得多。”
“我们会让他自动放弃的。”
“你最好做到这一点,”德克尔加重语气说,“我一向是忠实的,我期望你们对我也是一样。派人来帮帮我,查查是谁派那些人来杀我的。”
那一边的声音没有马上回答。“我的显示器上有你使用的话机的号码。我给你那边打电话安全吗?”
“不安全,我会再给你打的。”
“6小时之后。”那人挂上了电话。
德克尔立即放下话筒,奇怪的是铃声又响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拿起了电话。“喂?”
“我想你还没有腾出空来洗个澡吧。”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抑扬顿挫,几乎如音乐般优美。德克尔立刻就听出来是谁了——埃斯珀兰萨。
“没错,你怎么知道呢?”
“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我试了好几次,想和你联系上。”
“我必须与一些客户联系,取消原定的安排。”
“办完了吗?我希望你已经全办妥了——因为我想到你的住处去面谈。我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你会感兴趣的。”
7
“你打死的那些人的身份证表明,他们来自丹佛。”埃斯珀兰萨说。
他和德克尔一起坐在客厅里。房子里的调查人员正往一辆货车和两辆警车上搬设备,他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可丹佛距此地有500英里呢,”埃斯珀兰萨继续说,“要是仅仅想入室偷窃,他们跑的路就有点太远了。他们完全可以就在科罗拉多州境内干。”
“也许他们是路过圣菲,钱花光了。”德克尔说。
“这还是不能解释清楚那些自动武器以及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开了火。”
“一定是他们发现屋里有人,惊恐之中便开了枪。”
“丹佛肯定是个假相。”埃斯珀兰萨说,“丹佛警察局为我进行了查询,使用身份证上的那些姓名的人没有一个是所在地址的居民。实际上,其中三个地址根本就不存在,而第四个地址是个殡仪馆。”
“还真有人具备这种冷酷的幽默感呢。”
“还有伪造得十分逼真的信用卡和驾驶执照。所以,我们还需要做更深入的调查。”埃斯珀兰萨说,“我已经把他们的指纹送往联邦调查局。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知道调查局的警探是否在档案里找到了与其相符的指纹。同时,我也通知了烟酒和武器管制局。那两支尤兹冲锋枪和迈克10型冲锋枪上的编号已经被酸腐蚀掉了,但管制局也许有办法使其重现的。如果他们能成功,这些编号也许能为我们指出一条路。比如,枪是从哪里买的,或者更可能是偷的。但这不是我想跟你谈的。”
德克尔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让我们走走吧。我想让你看看你房子后面的情况。”
德克尔想,会让我看什么呢?他忐忑不安地随埃斯珀兰萨沿走廊从主人卧室门口走过。尸体已经被抬走,刺鼻的火药味却仍未散去。太阳透过走廊的采光玻璃窗照射进来,有一扇窗户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在阳光照耀下,走廊瓷砖地面上大片大片已经凝固变黑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德克尔朝卧室扫了一眼,看到床垫和枕头都被子弹打成了碎片。黑色的石墨指纹粉随处可见。埃斯珀兰萨旋动过道尽头的门把手时,手上抹上了些石墨粉。
“你听到他们撬这把锁了。”埃斯珀兰萨迈步走出房子,来到一个长满丝兰、玫瑰和矮冬青的小花园。“他们从这面院墙翻进来后,接着撬开了这扇门。”
埃斯珀兰萨示意德克尔朝齐胸高的院墙外面看去。“你注意到另一边的灌木丛被踩倒了吗?草丛外的沙地上有许多脚印。这些脚印与闯入者所穿的鞋正好吻合。”
埃斯珀兰萨顺着墙往前走,找了一处不会破坏他刚才指出的那些痕迹的地方,纵身翻过墙去,等着德克尔跟上来。
强烈的阳光照得德克尔睁不开眼。他从墙上跳下,落在两根黄带子附近。这是警方为隔离那些脚印而在矮松树上拉起的犯罪现场拦绳。
“你这块地盘真不小啊。”埃斯珀兰萨的靴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带领德克尔沿着与那些痕迹平行的方向走下一个陡坡。他们穿行在丝兰、矮松和挺拔而茂密、齐腰高的加利福尼亚常绿灌木中。这种灌木的一个典型特点是,每年9月份,其种子就会变成深黄色。
埃斯珀兰萨不时指指那些痕迹。山坡越来越陡,他和德克尔穿过山坡上的落叶松林,一直下到坡底。而后,他们跟着那些痕迹,沿着一条沟来到一条路上,路两侧长满了白杨树。德克尔认出来了。这是康诺堡小道。脚印到这儿就不见了,但砾石路上却留下了车辙,看上去像是有辆汽车从这儿疾驶而去。
“这段路程要比我预想的花去更多的时间,”埃斯珀兰萨说,“我们好几次都险些跌倒了。”
德克尔点点头,等着他发表他的看法。
“我们这还是在白天,很难想象在深夜会用去多长时间,难度会多大。他们为什么自找这么多的麻烦呢?你看看这条路两旁,全是豪华住宅,而且很分散,很容易得手的。为什么那四个人开车到了这儿,下车后舍易而就难呢?这儿地势很低,我们甚至看不到上面是否有住宅。”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克尔说。
“你的住宅不是随便选中的,是他们事先就确定好了的。你就是他们蓄意进攻的目标。”
“你说什么?但这太可笑了。为什么会有人要杀我呢?”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埃斯珀兰萨的目光越来越严峻。“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绝对没有隐瞒,”德克尔一口咬定说,“我把我所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了。”
“那么,你来想一想,有人把他们的车开走了,要是他再带着另一伙人回来完成这个任务,你怎么办呢?”
“警官,你想吓唬我吗?”
“我会派一个警察守在你房子里的。”
8
当德克尔脱掉衣服走进浴室时,他从未觉得如此孤立无援,如此没有保护。除非十分必要,他再也不想离开他的住所了。于是,他打消了到贝丝住宅去洗淋浴的想法,凑合着用自己浴室的凉水冲洗身体。这当然不大舒服,不可能满足他急于洗去粘乎乎的湿汗和缠在他身上的死神霉气的愿望。他不停地打着寒战,尽快洗完了头发和全身。他的肌肉紧张得有些发痛。
他迅速刮了刮胡子。由于用的是凉水,剃刀刮在脸上感觉很痛。而后,他穿上平底鞋、咔叽布长裤和驼绒衫。他选择这些暗色服装是因为它们不引人注意。他多么希望警方没有没收他的手枪,也后悔当时没买两把手枪。他拎起一购物袋的衣服,那是他在贝丝住宅打完电话后从卧室壁橱里拿出来的。他提着包,尽量不去看过道地板上干了的血迹,来到客厅。桑切斯警官正在等他呢。
“我得到医院去看看我的朋友。”德克尔说。
“我开车送你。”
这位粗壮的警察穿过院子,走上车道。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后,便示意德克尔出来上警车。一帮好奇的旁观者聚在路上,朝德克尔的房子指指点点。德克尔心里很烦,感到忐忑不安,但有桑切斯做警卫总是好一点。德克尔想,要是我有把枪该多好!
埃斯珀兰萨说派警察是为了保护德克尔,这一解释并没有骗过德克尔。桑切斯与德克尔待在一起并不仅仅是提供保护;有警察在,可以确保德克尔不会在埃斯珀兰萨找到答案之前突然离开此地。德克尔想起,那位与他通电话的情报局官员叫他6小时后打电话过去,但这6个小时似乎是漫无尽头的一段时间。
桑切斯驱车驶上圣·米伽勒大道,朝医院开去。德克尔朝汽车后窗扫了一眼,看是否有人跟踪。
“你紧张吗?”桑切斯问道。
“埃斯珀兰萨让我留心盯梢者。你不紧张吗?你好像比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壮了点儿,看上去你像是在制服下面穿着防弹背心。”
“我们一直穿着。”
“你们真的应该穿。”
他们来到医院。桑切斯没有把车停在停车场里,而是停在一处偏僻的边门外。然后,他四下看了看,确认一切正常才让德克尔进去。在三楼上,这位粗壮的警官扎上枪带,守在贝丝的病房外。德克尔进了房间。
“你好吗?”德克尔打量着病床上的贝丝,心中充满怜惜和懊悔之情。他又一次自责,觉得对她的遭遇,自己应该负间接的责任。
贝丝强作笑容。“好些了。”
“对,你看上去好多了。”德克尔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唯恐碰到她右臂上的悬带。他发现静脉注射管已经撤掉了。
“你又在哄我。”贝丝说,
“真的。你看上去很美。”
“你倒是很会体贴病人。”
虽然贝丝的头发里还有些泥沙,但已经梳理整齐了。她晒黑的面颊已经不那么苍白了,眼睛周围的黑斑也已褪去。她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重又放射出光彩。她又像从前那样美丽动人了。
“你不知道,我多么为你担心。”德克尔抚摸着她的面颊。
“嗨,我很坚强。”
“这倒是。痛得厉害吗?”
“伤口一跳一跳的,痛得很。你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了吗?警方查出闯入你住宅的是些什么人了吗?”
“还没有。”德克尔躲避着她的目光。
“把一切都告诉我。”贝丝坚持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应该更多地了解你,虽然你不这样认为。”贝丝说,“你有事情瞒着我。”
“讨论这个问题也许不是时候。”
“我在请求你,不要对我隐瞒什么。”
德克尔呼出一口气。“那位负责调查的警探……他名叫埃斯珀兰萨……他认为这是一次蓄意事件,那些闯入的人是专门来杀我的。”
贝丝睁大了眼睛。
“我实在想不出有人想杀我的原因,”德克尔撒谎道,“但埃斯珀兰萨认为,在弄清真相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我应当加倍小心。有位警察跟着我,就在外面的过道上,是他开车送我来这儿的。他就像是……我想你会称他为……”
“称他为什么?”
“我的保镖。还有……”
“把一切都告诉我。”
德克尔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想让你再次陷入危险的境地。依我看,你出院后,我们最好有一段时间互相不要见面。”
“为什么不能见面?”贝丝蜷起腿,坐得更直了。
“要是你再被子弹打中,对我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太危险了。在埃斯珀兰萨找到他想找到的答案之前,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直到他宣布危险解除。”
“可这是很荒唐的呀。”
门突然开了。德克尔猛地转过身来,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直到他看清来人是贝丝入院时他曾见过的那位身材瘦小的医生,这才舒了一口气。
“啊哈,”那医生正了正眼镜说,“德克尔先生,看到德怀尔女士情况好转,你一定和我一样高兴吧。”
德克尔竭力掩饰着他与贝丝谈话时所产生的紧张情绪。“是的,她恢复得比我所期望的还要好。”
医生朝贝丝走过去。“实际上,我非常高兴,因为你可以出院了。”
贝丝看上去像是听错了他的话。“让我出院?”她眨了眨眼睛。“是现在吗?你不是开玩笑?”
“绝对是真话。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我太高兴了。”贝丝意味深长地瞥了德克尔一眼。“只是所发生的一切令人高兴不起来……”
“好吧,现在你听到这个好消息了。”医生说,“在你自己的床上休息,周围都是你所熟悉的东西,你马上就会再开心不过了。”
“马上。”贝丝重复道,又扫了德克尔一眼。
“我在你的住所停了停,给你拿来了几件衣服。”德克尔把手里提着的购物袋递给她。“没什么花哨的衣服,有一条牛仔裤,一件套衫,网球鞋袜,还有内衣。”说到最后一样时,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我让护士送个轮椅来。”医生说。
“可是我能走。”贝丝说。
医生摇了摇头。“我们的安全保障措施不会放你出院,除非坐轮椅。除此之外,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情。”
“至少,我穿衣服时能不能不让护士守在旁边?”
“用受伤的胳膊穿吗?你肯定能行吗?”
“当然。”贝丝发现,她穿的病员服裹得很紧。于是,她让医生和德克尔扶她下了床。“你看,我能行。”贝丝独自站着,看上去有点保持不住平衡,因为她的右臂是用悬带吊着的。“我能行。”
“我帮你穿衣服。”德克尔说。
“斯蒂夫,我……”
“什么?”
“这会儿我觉得自己毫无魅力。老实说,我浑身脏乎乎的,很难为情。”她的脸红了,“我想独自穿衣服。”
“你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但如果你真想独自穿衣服,那好,我到外面的过道上等着。你准备好后,警察会送我们回家的。要是你的确需要帮忙,那就……”
“那我肯定会喊你的。”
10
桑切斯查看了停车地点的情况后,德克尔紧张地推着贝丝穿过医院的边门。他十分警惕,唯恐在这个偏僻的地带会发生什么危险的情况。他帮着贝丝从轮椅上下来,坐进警车的后座,然后迅速关上车门,坐到车的前排座位上。
“你为什么不陪我坐在后排呢?”警车开动时,贝丝问道。
德克尔没有回答。
“噢,”她明白了,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你是想和我保持距离,免得……”
“我现在甚至想到,我不应该与你同乘一辆车。”德克尔说,“埃斯珀兰萨是对的,还会有人试图袭击我。要是那样,我不想让你陷入任何危险。一想到你会因为我而遭到不幸,我就受不了。”他紧张不安地查看着跟在他们车后面的车辆。
“一想到要与你分开,我也受不了。”贝丝说,“你真的决定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们不再见面了吗?”
“如果我能想出更加安全的办法,我会采用的。”德克尔说。
“我们可以逃离这里,躲藏起来。”
桑切斯回头看了她一眼。“埃斯珀兰萨警官不会赞成你们这样做的。实际上,我敢保证他会尽一切努力阻止你们这样做。”
“这正是你现在工作的一部分,对吗?”德克尔问道,“防止我离开此地?”
没有回答。
“我们回去时最好不走圣·米伽勒大道。”德克尔说,“我们另走一条路,让他们想不到。”
桑切斯用奇异的目光望着他。“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已被监视了。”
“另走一条路不过是一项合乎逻辑的预防措施。”德克尔转过身面对贝丝。“我们会让你在你的房子前下车的。你对我说过你要回东部去办事,该是明天启程吧。这是个很好的时机。我知道,眼下你的胳膊这个样子,你大概不想旅行,但你到了纽约后就可以安心休养了。实际上,你办完事后,可以跟你的亲戚待在一起,这真是个好主意。你要多待一段时间。我想你应该尽早离开,今天下午就走吧。”
贝丝看上去似乎不知所措。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德克尔说,“我还不能相信埃斯珀兰萨是对的,但如果他是对的,想害我的人就会把你当做武器,可能会绑架你。”
“绑架我?”
“我们把这当做一种可能性。”
“天哪,斯蒂夫。”
“我们可以通过电话联系。一等到埃斯珀兰萨认为安全了,你就可以回来。”
“我们真的不能待在一起吗?”
“也许不会持续很久,也许就几天。”
他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桑切斯驾车驶上贝丝的车道,把警车斜着停在她院墙大门外一个较隐蔽的地方。
贝丝蜷缩起身体,在德克尔的搀扶下下了车。桑切斯在警车里面等着,德克尔和贝丝进了院子,在门楼下的阴暗处停住了脚步。他们互相对视着。
“这肯定是个错误,”贝丝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做噩梦。只有在你的怀抱里我才能从梦中醒来,才会发现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德克尔摇了摇头。
“你能想出有人要杀你的理由吗?”贝丝问道。
“我已经问过自己一百遍,一千遍了,可就是找不出答案。”德克尔撒谎道。他紧张地注视着贝丝的脸。“既然我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那么我想要牢牢记住你的一颦一笑。”
他俯过身,尽量温柔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唯恐会碰到她受伤的肩膀。
贝丝不顾肩伤,用另一只胳膊紧紧搂住德克尔,吻着他,似乎要与他融为一体。她的肩部受到挤压时,她不禁缩了一下身子。
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用低沉而急促的声音说:“和我一起逃走吧。”
“不,我不能。”
她把脸移开,目光恳切地苦苦哀求他。“求你了。”
“桑切斯不是告诉你了嘛,警察会阻止我们的。”
“如果你真的爱我……”
“正因为我爱你,才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或许我们能骗过警察逃跑,可追杀我的人会跟踪而至,我们将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不愿让你过那种日子。我太爱你了,不愿毁了你的生活。”
“我最后再求你一遍——请和我一起走吧。”
德克尔坚定地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会多么想你。”
“你就时刻记着,我们不会永远分离的。”德克尔说,“只要运气好,过不多久,我们就会重新在一起的。你不管走到哪里,给我打个投币电话。我们会想出办法保持联系的。而且……”德克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好多好多细节需要解决。我会让埃斯珀兰萨派个警察把你送到机场,还有——”
贝丝把一个手指贴在他的嘴唇上。“我相信你会安排好一切的。”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把飞机旅行安排妥当之后,会往你家打电话的。”
“你需要我帮助打点行李吗?”
“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装好了。”
德克尔给了她最后一吻。
“别忘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贝丝说。
“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光的。”德克尔等在那里,目送着贝丝进到屋内。直到她把门关上,他才转过身,往警车走去。
11
“我想同你谈谈。”警车到达时,埃斯珀兰萨正等在德克尔的车道上。他那一向随和的瘦削面容因愤怒而显得僵硬。“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撒谎?”
埃斯珀兰萨把目光从德克尔身上移开,扫了一眼路上的旁观者。“进屋去。”
“你总得告诉我什么事情让你烦心吧。”
“进屋去。”
德克尔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好吧,随你便。”
他们进屋后,埃斯珀兰萨砰的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而后,他们来到客厅,面对面坐下。
“我问过你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你说你已经把能想到的所有一切全都告诉我了。”埃斯珀兰萨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错。”
“那你真得去看医生了——你的记忆力出了严重的问题,”埃斯珀兰萨说,“不然的话,你不会忘记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你与联邦调查局有联系。”
“联邦调查局?”德克尔大吃一惊。
“该死!你的听觉也有毛病吗?没错,联邦调查局!一小时前,联邦调查局在圣菲的头给我打电话,说想和我谈谈。我很纳闷,他找我做什么?是与洛斯阿拉莫斯有关还是与桑迪亚武器实验室有关?或是国家安全问题?也许是跨州际系列犯罪?所以,当我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开始谈起你住宅遭袭击的事件时,你可以想象出我是多么惊讶。”
德克尔不敢开口讲话。
“这件事现在归联邦政府管,你知道吗?联邦政府!天哪,他向我讲述昨夜发生的一切时,我惊奇地张大了嘴,好久没有闭上。他对一些只有桑切斯、我和另外几个警察才知道的细节了如指掌。他究竟是怎么得到这一切消息的呢?他并不是出于职业好奇心而向我询问昨夜的事,他根本不需要问,简直就是他在告诉我一切。随后,他还对我讲了其他一些事情——联邦调查局希望从现在起我让他们接管此案。”
德克尔一动不动,怕自己做出的任何反应都会更加激怒埃斯珀兰萨。
“他对我说,袭击你住宅的事件涉及到一些极为敏感的问题。他还正告我,联邦调查局对此次袭击感兴趣一事只通报给那些需要知道此事的人,而我是不需要知道的。他警告我说,如果我坚持插手这件事情,将会造成巨大的危害。”埃斯珀兰萨双眼喷射着怒火。“好吧,我对他说。嗨,我的意思是我不愿意造成巨大的危害,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和其他人一样,是个擅长打配合的好球员。此案我已经脱手不管了。”埃斯珀兰萨大步走到德克尔跟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以非官方的身份插手此事,更不意味着我不能要求你亲口做出解释!你到底是谁?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去跟联邦调查局谈谈,那我就不会出这个丑。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轰!
随着一声巨响,房子在颤抖。
12
听到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皱着眉头互相对视了一下。
“这是什么响声?”窗户震得咯咯作响,碗碟也碰得叮噹响。德克尔感到气压发生了变化,耳朵里像是塞进了棉球。
“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埃斯珀兰萨说,“像是从——”
“是街那头!天哪,你不会认为是——”德克尔向前门冲去,猛地拉开门,正好看见在外面等候的桑切斯跑进了院子。
“是隔壁的那所房子!”桑切斯焦急不安地指着那边说,“那是——”
又是一声巨响,震得他们左右摇晃。德克尔被这第二声爆炸的冲击波震得差点摔倒。“贝丝!”他直起身,从桑切斯身边冲出敞开的大门,跑向车道。右边的矮松和落叶松遮住了贝丝的房子,他只看见黑烟腾空而起,爆炸的碎片如瀑布般洒落。虽然远在100码之外,德克尔还是听到了烈焰的呼啸。
“贝丝!”德克尔隐约意识到埃斯珀兰萨和桑切斯跟在自己后面。他顾不上警车,也顾不上看路,他要去救贝丝。他呼唤着贝丝的名字,嗓子都要喊破了。他选择了最近的一条路,冲向右边,穿过车道,钻入矮松丛中。
“贝丝!”树枝划破了他的胳膊,脚下的沙土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埃斯珀兰萨朝他喊着,但德克尔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当他一个急转弯绕过前面的一棵树时,火苗夹杂着浓烟隐隐呈现在他的面前。
树丛消失了。德克尔跑到齐腰高的木栅栏跟前,抓住一根柱子,挺身跃过栅栏,落到贝丝的院内。笼罩在烈火和浓烟中的房屋残骸出现在他的面前。木头烧焦的呛人气味钻入他的鼻孔,燎烤着他的喉咙和肺,熏得他直咳嗽。
“贝丝!”烈焰在呼啸着,德克尔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叫喊声。地上到处都是断裂的土坯砖,他磕磕绊绊地走着,烟雾刺得他无法睁眼。突然,一阵微风吹散了烟雾,他看到房子只是部分着火,房屋后半部的一个角落还没有被火吞没,贝丝的卧室就在那里。
埃斯珀兰萨抓住德克尔的肩膀,试图拉住他。德克尔挣脱掉他的手,朝房子后部冲去。他翻过一堵齐腰高的矮墙,穿过残骸遍地的院子,来到卧室的一扇窗户外。窗玻璃已经被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边缘。他在脚下找到一块土坯砖头,砸掉了窗框上的碎玻璃。
他累得直喘粗气。一股浓烟翻滚过来,他不由吞下去几口。他尽力控制住咳嗽,把头伸进窗户,四下里察看。“贝丝!”埃斯珀兰萨再次抓住了他,他又一次挣脱开了。
“你让我进去!”德克尔大声喊道,“贝丝需要我!”他从窗户爬进去,跌倒在地上,肩膀碰在残砖碎瓦上,浓烟包围了他。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床边,但却发现床是空的。他咳嗽得更厉害了。他想,也许贝丝跌倒在地上了,于是便趴到地板上摸索着,一直摸到浴室的门口,撞到了关着的门上。他以为贝丝一定躲在浴室里了,心中不禁一阵激动。可当他用力拉开门时,他的心又沉了下来。趁着浓烟还没有涌进来,他看见浴缸和淋浴隔间里都是空空的。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觉得很热,只得从火焰飞舞的卧室门口退了回来。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熊熊大火也朝他压下来。他跌倒在地上,向前爬着,艰难地喘息着。他摸到窗前,挣扎着站起来,将头伸出窗口,吃力地往外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后坍倒了,热浪烘烤着他的腿。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断裂后掉在了地板上。他惊恐地意识到,一定是横梁断了,屋顶就要塌下来了。热浪烘烤着他的髋部。慌乱中,他挺身一蹿,连滚带爬地摔出窗外。
两只大手抓住了他。正当烈焰紧随着他冲出窗口时,这两只大手用力把他从烧毁的房子里拖了出来。这人是埃斯珀兰萨,他抓着德克尔的上衣,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推过齐腰高的矮墙。
德克尔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他重重地摔到墙的另一边,就地打了个滚,撞到一棵矮松的树根上。埃斯珀兰萨跳到他身边。火苗追逐而来,点着了矮松。树枝噼噼啪啪地断裂下来,火舌越蹿越高。埃斯珀兰萨拖起他往外跑。
又一棵树被大火烧着了。
“我们还得跑远点儿!”埃斯珀兰萨喊着。
德克尔回头望着贝丝的房子,在火光和浓烟中,残垣断壁隐约可见,散发着的人的热气。“贝丝还在那里面呢!”
“你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我们还得离得远点儿!”
德克尔侧了侧身,用力呼吸着空气。他强忍住呕吐,摇摇晃晃地跟着埃斯珀兰萨冲出烟雾,走下贝丝房屋后面树木密布的山坡。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着那令人恐怖的景象。“天哪,我该怎么办?贝丝!”他不停地呼唤着,“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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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德克尔麻木地坐在林多路被夯实的土堆上,后背靠在一辆救护车的右后轮上,嘴上戴着氧气罩。他觉得吸进去的气体又干又苦,也许这种苦味是他吸入肺部的烟造成的吧,反正他也说不清楚。他听到身边的氧气箱发出咝咝的声音,一位救护人员正在查看箱上的压力刻度。他听到了汽车发动机、消防车、警车以及其他急救车辆的隆隆声。他听到了消防人员在相互喊叫着,许许多多的水龙头一起朝着贝丝住所仍在冒烟的残垣断壁喷射。
德克尔想,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他一定是说出了声,因为那位救护人员皱着眉头关切地问:“什么?”并把氧气罩从他的脸上拿开。“你感觉怎么样?想吐吗?”
德克尔摇了摇头。这一摇,他的头更痛了,身体也缩成了一团。
“你想对我们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吧,”紧挨着他的埃斯珀兰萨说,“你说,‘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这位警官也拿掉了扣在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罩,氧气罩在他满是烟尘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印迹。“不要责备自己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无法预料。”
“胡说,我担心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德克尔争辩道。他口中的粘液掺杂着烟灰。“我真不该让她回家,该死,我真不该——”
“别动。”那位救护人员说。他挽起了德克尔的裤管,正在检查他小腿的皮肤。“你很幸运。火苗烤焦了你的裤子,但没有烧起来。你腿上、胳膊上的汗毛,还有头发都被烧去了。要是你在里面再多待几秒钟的话,那……我可说不准我自己会不会这么勇敢。”
德克尔的语调中充满了自嘲。“勇敢怎么样,拼命又怎么样,我还是没能救她。”
“但你差点儿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你已经尽了全力了。”埃斯珀兰萨强调说。
“全力?”德克尔痛苦地重咳了几声。“如果我考虑得周全些,就会让她继续待在医院里得到保护。”
“来,把这喝了。”那位救护人员说。
德克尔喝着瓶中的水,水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去,在他满是烟尘的脸上留下黑一道白一道的印迹。“我应该预料到,当大家都在注视着我的房子的时候,他们进入她的住所该是多么容易。如果我送她回家时跟她一同进屋,我们俩就会同时赶上爆炸。”
德克尔的一番话使埃斯珀兰萨感到一阵不安,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忧郁。他刚要说什么,另一辆警车,还有一辆消防车鸣着警笛来到现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德克尔又喝了些水,然后看着消防人员手忙脚乱地用水龙头喷射残垣断壁。“天哪。”他扔掉水瓶,双手捂住脸,肩膀起伏着,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心如刀绞。“唉,天哪,贝丝,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他觉得埃斯珀兰萨用胳膊搂住了他。
“全怪我,全是我的错。”德克尔泪流满面地说。
这时,他听到一位救护人员低声说:“我们最好把他送往医院。”
“不!”德克尔坚定地说,“我要待在这里,帮着找出那些干坏事的狗杂种!”
“你看炸弹是怎么爆炸的?”埃斯珀兰萨问道。
“什么?”德克尔有些神志不清。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埃斯珀兰萨的问题上。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集中精力,控制住自己,靠歇斯底里的发作是不可能找到凶手的。“也许是种遥控装置。”
“靠无线电信号启动的电子起爆管。”
“没错。”德克尔擦去红肿眼睛上的泪水。他想起了贝丝。唉,天哪,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全是我的错。“不可能是定时器,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定在什么时间,什么时候家里有人。”
埃斯珀兰萨看上去更加不安了。
“一定是有人拿着起爆器守在房子外面,等到适当时机按下按钮。”德克尔说,“也许有人拿着望远镜躲在太阳山上,也许其中的一个人假装对昨晚的爆炸感兴趣,在路上走来走去。”
“我已经让警察去跟这个地区里的每个人谈谈。”埃斯珀兰萨说道。
“太晚了,按电钮的人早就没影儿了。”
“或许这个地区有个电子信号正巧与起爆管的设定频率相同,碰巧引爆了炸弹。”埃斯珀兰萨说。
“不会。起爆管必须有由两种不同频率组成的序列才能让炸弹爆炸。他们所设定的频率决不会是本地常用的。”
“你好像对此很有研究。”埃斯珀兰萨说。
“我曾读过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其实这都是一般性的常识。”
“是吗?”
这时,有人朝他们走过来,脚步声很重。德克尔抬起头来,发现桑切斯停在他们面前。
“消防队长说,房屋残骸的温度降下来了,已经可以进入了。”桑切斯告诉埃斯珀兰萨,“他认为,除非是燃烧弹,否则,不可能燃起这样的大火。”
“我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埃斯珀兰萨吃力地站起来。他的长发被烤焦了,牛仔裤和棉衬衫上面满是污垢,而且被火星烧出了一个个小洞。“消防队长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情况吗?”
“他和他的队员已经开始寻找尸体。他说,因为墙壁是土坯砖的,地面又是红砖和瓷砖的,所以,不像木结构房子烧得那么厉害,这样寻找起来比较容易。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
“还有其他情况吗?”埃斯珀兰萨听起来很沮丧。
“有,不过——”桑切斯看了德克尔一眼,显然是觉得在他面前说不太方便。
“怎么?”德克尔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体内的肾上腺素猛然增加了许多。“你有什么话要说?”
桑切斯转向埃斯珀兰萨。“也许我们该到巡逻车里去,我有话要跟你谈。”
“不行,”德克尔说,“你们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
桑切斯一时拿不定主意,望着埃斯珀兰萨。“你看可以吗?”
埃斯珀兰萨耸了耸肩膀。“也许如果我们有事不背着他,他也会有事不背着我们的。你掌握了什么情况?”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让我安排警察去询问这一地区的人——也许当时有邻居站在外面,也许有人正好打这儿路过,也许有爱管闲事的人对昨晚发生的事好奇,正好在附近溜达,也许有人目睹了爆炸。”
埃斯珀兰萨满怀希望地问:“我们找到可以提供帮助的人了吗?”
“噢,我认为这比帮助还要复杂。”桑切斯说。
“别啰嗦,你到底知道什么?”德克尔朝他跨近了几步。“你有什么事想瞒我?”
“一位妇女正沿康诺堡小道,也就是这些房子后面低处的一条街寻找她丢失的狗。就在爆炸发生之前,她被一个匆匆忙忙钻出树丛走下斜坡的人吓了一跳。”
“是那个引爆炸弹的人。”德克尔说,“那位妇女提供了那人的长相了吗?”
“是的,她遇到的那个人也是位女性。”
德克尔觉得好像被人刺了一下。
“她提着一个手提箱。”那位警察说。
“什么?”
“她长得很迷人,约有30岁出头,长长的金棕色头发,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套衫。她的右臂裹在套衫里面,像是受了伤。”
德克尔用一只手撑在救护车上。大地似乎在颤抖,他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神志恍惚。“可你描述的正是——”
“贝丝·德怀尔,正是她。”桑切斯说,“那位正在寻找狗的妇女说,有辆车停在康诺堡小道上,里面坐着个男人。当他看见那女人提着手提箱过来时,赶忙下车,把她的手提箱放进了汽车行李箱内,然后帮她上了车。恰好在那时,炸弹爆炸了。他们上车疾驶而去。”
“我不明白,”德克尔说,“这讲不通,怎么能——”
一位消防人员走过来,摘去宽沿金属头盔,露出满是烟灰的脸。他抹了一把汗水,伸手接过救护人员递过来的一瓶水,对埃斯珀兰萨说:“还是没有受害者的踪迹。”
德克尔的心跳加快,直想呕吐。他脑子里乱作一团。“可为什么会……贝丝还活着?她在斜坡上干什么?车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2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贝丝没有遇害!他内心涌起了宽慰和希望,但也为她的神秘举动而感到烦乱和沮丧。
“你是怎么认识贝丝·德怀尔的?”埃斯珀兰萨问。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德克尔的客厅里。
“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想买套房子。”德克尔倒在沙发上,心里想,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是7月。”德克尔想,我快要疯了。
“她是当地人吗?”
“不是”
“她打哪儿来?”
“东部。”德克尔头痛得厉害。
“哪一个城市?”
“纽约周围的什么地方吧。”
“她为什么要搬到圣菲来呢?”
“她的丈夫一月份死于癌症,她想忘掉对往昔的痛苦回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德克尔想,就和我想开始一种新生活一样。
“这里可是个高消费地区,”埃斯珀兰萨说,“她怎么能买得起那幢房子呢?”
“她丈夫留下一笔巨额人寿保险金。”
“一定是个不小的数目。他的职业是什么?”
“我不知道。”
埃斯珀兰萨被搞糊涂了。“我还以为你们非常亲密呢。”
“是的。”
“但你连她过去的一些基本情况都一无所知。”
“我不想问太多的问题。”德克尔说,“她丈夫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不想勾起令她烦心的回忆。”
“比如,她过去住在什么地方?告诉你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让她烦心呢?”
“我就是不想打听。”德克尔又撒谎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打听这些事。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他一向尽可能准确详细地弄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私人情况,他把这视为自己的分内之事,虽然他从不知道那些情况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但自从来到圣菲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了新的生活。他要重塑自我,因而决心改掉以往专为自己打算的生活方式。
“她买下与你相邻的房子后,她丈夫的保险金还足以维持她的生活吗?”
“她以作画为生。”德克尔说。
“噢?哪家画廊?”
“在纽约。”
“什么名称?”
“我不知道。”德克尔重复道。
“仔细想想。”
“我见过那位开画廊的人。他来拜访过,他名叫戴尔·霍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四,9月1日。”
“你怎么记得这么具体?”
“这只不过是9天前的事。我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就在这一天贝丝签了购房契约。”可德克尔这么快记起这个日子还有另一个原因——就在那天晚上,他和贝丝第一次做爱。贝丝!他在心里呼唤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从你屋后的斜坡跑掉?在车里等你的人是谁?
“德克尔先生。”
“对不起,我——”德克尔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埃斯珀兰萨接下来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你说过,手持遥控起爆器的人肯定一直在监视着那所房子。”
“没错。”
“那人为什么不趁你和德怀尔女士一起走到房前时引爆炸弹呢?”
“除非我进到房内,否则炸弹能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他们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所以那个监视的家伙决定等你离开之后再引爆,是吗?”埃斯珀兰萨问,“这种战术讲得通吗?”
德克尔打了个寒战。
“这是说假如你是目标的话。”埃斯珀兰萨补充道。
“贝丝是袭击的目标?”德克尔觉得越来越冷,不禁哆嗦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下午和昨晚的事,不是冲着我来的?”
“很显然,她是害怕什么事情,不然,她不会从屋后的斜坡跑掉。”
德克尔感到热血冲上面颊。“天哪,他们是冲着贝丝来的。”在他的生活中——无论是在特种部队,还是在反恐怖情报部门——没有哪一次经历能与他现在所经受的一切相比。他从来没有在感情上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打击。而且,在他来圣菲之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放弃过自我保护,让自己在感情上变得不堪一击。
“你刚才说起过无线电频率遥控引爆炸弹,”埃斯珀兰萨说,“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么多有关引爆建筑物的知识的?”
德克尔没有在意,他在忙于分析错综复杂的情况。一年多来,他一直采取自我克制的态度。他坚信,只要自己坦诚对待现实生活,彻底摒弃以往生活中那些审慎精明的种种习惯,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可是,现在他毫不犹豫地恢复了那些习惯,这真让他吃惊。他拿起电话簿,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一栏,迫不及待地按着号码。
“德克尔先生,你在做什么?”
“给圣·文森特医院打电话。”
埃斯珀兰萨面露困惑。
一位接线员接电话后,德克尔说:“请转负责3116房间的护理站。”
另一个人接电话后,德克尔说:“你们曾接收一位中弹的伤员,名叫贝丝·德怀尔,她刚刚出院。我想同随便哪一位曾经护理过她的护士谈一谈。”
“请稍候。”
另外一个人拿起了电话。“对,我帮助护理过贝丝·德怀尔。”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当然,我是7点接班的,在此之前,她由其他护士护理。”
“我是负责调查有关她枪击事件的警官之一。”
“嗨,”埃斯珀兰萨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德克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埃斯珀兰萨给他一个机会。“有人探望过她吗?”
“只有她的一位男友。”
德克尔想,可能就是我。但他并未就此罢休。“那人长得什么样?”
“高个子,身体结实,约有40岁。”
“沙褐色头发?”
“我想是的。他很粗壮,也很英俊。除他以外,没有来过其他的人。”
“电话的情况呢?”
“噢,她打过很多次电话。”
“什么?”
“她还接到过几次电话。有时电话铃响个不停。假如我在她的房间里,她就不同来电话的任何人说话,一直等到我离开。”
德克尔感到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谢谢,”他强打精神对护士说,“你帮了不少忙。”他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要这样打电话?”埃斯珀兰萨问道,“你知道冒充警官要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
“贝丝打过不少电话,也接到过不少电话。但据我所知,我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亲密的朋友。那么,她在给谁打电话?又是谁在给她打电话呢?”
“如果她打的是长途电话,而且不是对方付费电话的话,那么她打的电话号码会有记录的。”埃斯珀兰萨说。
“可以查一查,可我怀疑是当地电话——她是在跟等在康诺堡小道上的那个男人通话。当我带给她几件衣服叫她换上出院时,她对我说,她觉得身上脏兮兮的,在我面前换衣服很难为情。她让我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她。当时我想,她有伤,理应需要帮忙,这不是感到羞怯的时候,但我还是让步了。现在想来,她是利用这个机会给那个人打最后一次电话,告诉他她要出院了,并约定好他在什么时间等她。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德克尔既为贝丝仍然活着感到欣慰,又对她的所作所为困惑不解。除了其他的烦乱情绪外,他突然又萌发出一种新的烦恼:嫉妒。他想,天哪,这怎么可能呢?贝丝居然有个秘密情人?在她和我来往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跟另外一个人约会吗?他胸中翻腾着一团团疑云。她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那人是从东部跟随她而来的吗?是她过去认识的什么人吗?
“等在车里的那个人——那位见过他的妇女看清他的长相了吗?”德克尔问。
“桑切斯会知道的。”
德克尔急急忙忙朝前门走去,桑切斯正在那里守卫着这幢房子。这时,前门突然打开了。
桑切斯出现在门口,吓了德克尔一跳。“有两个人声称是你的朋友,他们要见你。”
“也许是邻居,也许是我的同事,告诉他们,我等会儿再见他们。听着,我有事要问你。”
“这两个人执意要见你,”桑切斯说,“他们强调说是你的老朋友,很久以前的朋友。他们说他们的名字是哈尔和本。”
3
“哈尔和——”德克尔尽量掩饰住吃惊的神色。“对。”他绷紧了反应神经。“我认识他们。让他们进来。”
一年多前,德克尔愤而辞职时,本和哈尔这两位特工曾守在圣里吉斯旅馆的门厅里监视他。他们反复询问他的动机后,认定他对国家安全并未构成威胁,因而允许他前往圣菲这个避难所。不过他们含蓄地告诫过他,虽然罗马事件使他怒火满腔,但他最好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把这件事对外人乱讲。
现在德克尔不得不假设,他们是他从前的老板派来的调查人员,这大概是对他在住宅遭袭击后所打的那个紧急电话做出的反应吧。他们俩在门口出现了,德克尔注意到他们与上次他见到他们时没有多大变化——又瘦又高,大约190磅重,6英尺高,与德克尔的年龄相仿,41岁,相貌刚毅,目光警觉。他们俩唯一的区别就是哈尔的头发是棕色的,往后直梳着,而本的头发是红色的,剪得很短。他们穿着茄克衫和咔叽布裤子,脚蹬结实耐穿的便鞋。他们粗略地扫视了一遍客厅,估计出埃斯珀兰萨的身份,把目光落在了德克尔身上。
“怎么回事?”哈尔问道,“外面为什么有警察?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了。这位是埃斯珀兰萨警官。警官,来认识一下哈尔·韦伯和本·艾斯莱。”他们的姓都是假的,不过德克尔知道,这与他们平时带在身上的假证件一致。“我在弗吉尼亚工作时,我们经常凑在一起。他们告诉过我,最近某个周末要来这里,可我想我忘记了马上就是狂欢节周末了。”
“是啊。”埃斯珀兰萨说,显然他并不相信德克尔的话。他分别跟他们握了握手,打量着他们的窄臀和宽阔而结实的肩膀,又看了看德克尔那跟他们相似的体形。“这两位也是房地产经纪人,也懂得遥控引爆炸弹吗?”
哈尔显出迷惑的样子。“炸弹?隔壁房子里出了这种事?发生了炸弹爆炸?”
“警官,你能让我单独和我的朋友待一会儿吗?”德克尔带着哈尔和本往一扇门里走去,那扇门通向厨房外用来做烧烤食品的一小块地方。
“不行。”埃斯珀兰萨说。
德克尔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对不起,你说什么?”
“不行,我不会让你单独和他们在一起待一分钟。”埃斯珀兰萨那饱经风霜的脸沉了下来。“你从一开始就闪烁其词,不予配合,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我想你说过,联邦调查局已经不让你插手这个案子了。”
“那是指袭击你住宅的案子,可不是指你邻居家的爆炸案。”
“联邦调查局?”本迷惑不解地问道。
“不管你需要告诉这些人什么,好让他们争取时间,你都得守着我讲,”埃斯珀兰萨说,“你也得让我争取一下时间。”
“联邦调查局?”本又问,“我不明白,联邦调查局与这有什么关系?”
“警官,我真的需要跟这些人单独谈谈。”德克尔说。
“我要逮捕你。”
“指控我犯了什么罪?一位能干的律师今晚就可以让我出狱。”德克尔说。
“是在星期六的狂欢节周末吗?你的律师要想找到一位法官听他的陈述,那可比登天还难。”埃斯珀兰萨厉声说,“明天,也许是星期一之前,你别想出来。我想你也不愿意浪费这么多时间,所以,你就当我没在这里好了。你想跟这些人说什么?”
德克尔想,时间紧迫,我得立刻动身去寻找贝丝,两天的时间可是耽误不起的。他在两种彼此冲突的动机之间左右为难,狂躁不安。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决心不让自己从前的老板被牵扯到这场调查中来,可眼下出现了更紧急的情况,他必须找到贝丝,必须弄清楚是谁要杀她。
“我过去曾为美国政府做事。”
“嗨,当心。”本对德克尔说。
“我别无选择。”
“政府?”埃斯珀兰萨留心起来。“你是说——”
“我无法否认任何事,”德克尔说,“这两个人是我从前的同事。他们来这里是要帮助搞清楚,昨夜的袭击事件是否与我曾参与的一些敏感行动有关。”
“沉住气。”哈尔对德克尔说。
“我只能讲到这个地步。”德克尔对埃斯珀兰萨说道,目光非常严肃。
埃斯珀兰萨的目光也同样地严肃,慢慢地,他瘦削脸庞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他点了点头。
德克尔转向哈尔。“你们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
“我们当时正在达拉斯。我们乘坐的是公司的喷气机,飞了不到两小时。”
“你们能来,我很感激。”
“哎,我们也只能这样。”本说,“我们被告知,用电话跟你联系不安全。你报告袭击事件时有些话没说明白,所以我们决定亲自到这儿来看看,澄清这些谜团,然后与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取得联系。”
“这件事你们已经做过了,”埃斯珀兰萨说,“你们已经跟联邦调查局谈过了。”
“没有。”哈尔警觉地说。
“不是当面谈的,是通过电话。”埃斯珀兰萨说。
“不。”哈尔更警觉了。
“可今天早晨,当地的联邦调查局的头儿和我谈起过这件事,并正式要求接管昨晚袭击事件的调查工作。”埃斯珀兰萨说。
“你刚才提到过此事,不过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本说,“我们这一方还没有任何人跟联邦调查局谈过。我们打算先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找他们。”
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向德克尔袭来,并迅速传遍他全身的神经系统。
埃斯珀兰萨抢先提出了德克尔急需找到答案的问题:“假如你们没有要求联邦调查局介入,那么,又是谁要求的呢?”
4
桑切斯的警车从圣菲古道急速拐入波罗塔大街,在没鸣警笛的情况下,他尽可能快地驱车穿行在狂欢节期间拥挤不堪的商业区中。哈尔板着脸,和桑切斯坐在前排。德克尔弓着腰坐在后排,夹在本和埃斯珀兰萨中间,他感到自己心跳得非常厉害。
埃斯珀兰萨在移动电话上跟什么人匆匆忙忙讲了几句,然后按下一个钮,中断了通话。“他说他会等我们。”
“如果他不想讲我们要知道的事情,怎么办?”德克尔问。
“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给弗吉尼亚打个电话的。”本说,“迟早他会告诉我们的,我保证。”
“还是早一点吧,”德克尔说,“越早越好。贝丝跑下斜坡坐上那辆车已经有两小时了。她现在都能到阿尔伯克基了。天哪,如果她直奔机场,她会坐上班机,飞往任何地方。”
“我们来查一下。”埃斯珀兰萨在移动电话机上按了几个号码。
“你给谁打电话?”
“阿尔伯克基机场的安检处。”
“如果她从圣菲机场乘坐飞机,怎么办?”哈尔问。
“我再给那里打。我们这儿的机场只有几架小客机,这件事很好办。无论她乘坐其中哪架班机,都很容易查出来。”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声音。埃斯珀兰萨开始讲话。
此时,德克尔转脸面对着本。有那么一会儿,他心烦意乱地回忆起一年前的情景。本和哈尔驾车带着他穿过曼哈顿,轮流向他提问。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了。也许,这种审查从未停止过,而他现在所经历的是一场醒着的噩梦。
“本,你到我家时说过,我报告袭击事件时,有些话没说明白,你们想解开这些谜团,你是什么意思?”
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电话报告部分内容的传真副本。”本用手指指着说,“同你交谈的那位官员说,‘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对你负任何责任了。’你回答说,‘嘿,当我辞职时,你们显然认为你们对我负有责任。你们到处监视我,搞得我以为你们的安全审查会没完没了呢。该死的,两个月前,你们还在监视我。’”
德克尔点了点头。听到别人转述自己讲过的话,他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之中。“这些话怎么啦?”
“那位官员当时并未作任何评论,但他不明白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反复查阅了你的卷宗,没发现我们组织中有任何人一直在监视你。”
“可这不是真的,”德克尔说,“两个月前,我看见过一帮人。我——”
“是的,你刚来圣菲时,我们的确监视过你,”本说,“但我们监视的是你的收支记录,这办法似乎更容易,更省钱。假如你突然赚了很多钱,而这又是你的新职业不可能做到的,那么,我们就将跟踪你,看看你是不是在出卖秘密情报。可你的收支情况一切正常。对造成你辞职的那些麻烦事,你的愤怒情绪也似乎消失了。所以,我们没必要跟踪监视你。无论是谁在监视你,肯定不是我们派的人。”
“你指望我会相信,布赖恩·麦基特里克会决定利用他不为你们工作的闲暇时间来监视我吗?”
“布赖恩·麦基特里克?”哈尔厉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我见过他。”
“两个月前吗?”
“麦基特里克是那个监视组的头头。”德克尔说。
“可麦基特里克从2月份起就不为我们工作了。”
德克尔没有说话。
“他父亲12月份去世了,”本说,“当再也没有人保护他时,你对他的那些指责开始为人们所理解。他又把两次行动给搞砸了,组织决定不要他了。”
埃斯珀兰萨用手捂着移动电话的话筒。“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安静点?我都听不清了。路易斯?”他俯身朝前对桑切斯说,“阿尔伯克基警察局想知道,我们能否描述一下贝丝·德怀尔乘坐的汽车。那位目击者说过吗?”
“那位太太对汽车懂得不多。”桑切斯拐过波罗塔大街上一个拥挤的弯道。“她说那车挺大,看上去很新,是灰色的。”
“就这些?”
“恐怕就这些。”
“行,真行,”埃斯珀兰萨说,“开车人的情况呢?那人跳下车把贝丝·德怀尔的箱子放入行李箱时,那位太太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说到观察人,这位太太的眼力可真好。那人30出头,高个子,身体很结实,让她联想起橄榄球运动员。宽下巴,亚麻色头发。”
“宽下巴?亚麻色头发——”德克尔皱紧了眉头。
“让她联想起橄榄球运动员?听上去像是——”
“你认识这种长相的人吗?”
“这不可能的。”德克尔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刚刚听到的这些是讲不通的,根本讲不通。“布赖恩·麦基特里克,这正是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的长相。可他如果不为你们工作了,”德克尔对本说,“那他现在为谁工作呢?”
5
汽车驶到一个禁止停车的地段。德克尔没等桑切斯把警车停稳就冲下车,朝一幢土黄色的政府大楼奔去。这是一幢狭长的建筑,共有三层。埃斯珀兰萨、哈尔和本紧跟在他两边。他跑上宽宽的水泥台阶,来到一排玻璃门前。在正中的那扇门边,有位40来岁的人正在等他们。此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留着连鬓短髯。他穿着宽松裤和蓝色运动衫,腰带上挂着BP机,手中拿着移动电话。
“最好快点,我正参加狂欢节聚会呢。”那人掏出一串钥匙,准备打开其中的一扇门。他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埃斯珀兰萨,这位警官依然穿着被火烤焦、满是烟垢的衬衫和裤子,这些他根本没来得及换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你在电话上说,这事与我们今天早上的谈话有关。”
“我们没有时间到你的办公室。”德克尔说,“我们希望你就在这里把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那人放下钥匙,皱起了眉头。“那么你是谁?”
“斯蒂夫·德克尔——就是他的住宅遭到了袭击。”埃斯珀兰萨说,“德克尔先生,这位是联邦调查局高级常驻代理约翰·米勒。”
德克尔立即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止埃斯珀兰萨警官对袭击事件进行调查?”
米勒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这是机密。”
“看起来这次袭击事件好像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针对经常与我见面的一位女士。她是我的邻居,名叫伊丽莎白·德怀尔,她称自己为贝丝。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这一次米勒立即作出了回答。“我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
“今天下午,她的房子里发生了爆炸。”
米勒的反应像是挨了一记耳光。“什么?”
“我最终还是引起了你的注意吧?你现在准备讨论这个问题了吧?你为什么要插手调查对我的袭击事件呢?”
“伊丽莎白·德怀尔的房子里发生了爆炸?”米勒吃惊地转向埃斯珀兰萨。“她在那儿吗?她被炸死了吗?”
“显然没有,”埃斯珀兰萨说,“我们还没有找到尸体。有人看见一个很像她的人在爆炸前几秒钟上了一辆停在康诺堡小道上的汽车。”
“你打电话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
“我不是正在告诉你吗?”
米勒瞪起眼睛。“我不喜欢被人摆布。”
“我也不喜欢被人开枪打死。”德克尔插嘴道,“是谁想杀死贝丝·德怀尔?你对一个名叫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的人都知道些什么?你与这些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无可奉告,”米勒冷冷地说,“这次谈话结束了。”
“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别想结束。”
“我要是不回答呢?”米勒问,“我要是不回答你,你打算怎么办?”
“难道贝丝的生命受到威胁对你来说无所谓吗?”
“有所谓也好,无所谓也好,都与你无关。”
德克尔觉得一股热流涌入自己的血管。他狠狠瞪着米勒,真想一拳把他打得趴在门上。贝丝!他又想起了贝丝。不管是谁想杀她,那个人现在也许已经追上她了。可这个狗杂种似乎对此满不在乎。
“怎么?”米勒问。
德克尔往后退了一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如果他因袭击一位联邦调查局的代理而遭逮捕的话,那对贝丝将毫无帮助。沉住气,他默默地重复着,胸膛上下起伏着。
“你很聪明。”米勒说道。
“我们需要谈谈这件事。”埃斯珀兰萨说。
“不,”米勒说,“没这个必要。请原谅,我还有几个重要的电话要打。”他推开门,走进大楼,透过窗户投来愤怒的一瞥,锁上门,然后转身往里走了。
“这件事了结之后,他一定得和我谈谈。”德克尔说。
6
德克尔在自己的车道上下了警车,心情沉重地望着远处林多路上尚未离去的消防车和贝丝住宅仍在冒烟的残垣断壁。路边挤满了围观者,一帮电视台的人正把摄像机对准房子的残骸。
“我很抱歉。”仍坐在车内的埃斯珀兰萨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德克尔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对他的话没作任何反应。
“我会继续设法说服他的,”埃斯珀兰萨说,“也许他会透露些情况。”
“好吧。”德克尔半信半疑地说。他从未感到如此地孤立无援。哈尔和本站在他的身边。
“我会继续向阿尔伯克基警察局和机场安检处打听消息的。”埃斯珀兰萨说。
“也许贝丝和麦基特里克开车一直赶到丹佛或者福莱格斯塔夫去了。”德克尔说,“唉,根本没办法猜出他们到底往哪儿去了。”
“好吧,只要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不过,你得保证,咱们互相帮忙。这是我的名片。”埃斯珀兰萨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我给你我家里的电话号码。”
德克尔点点头。
深蓝色的警车开走了。为了避开贝丝房子外面拥挤的消防车和围观者,警车掉了个头,沿原路开走了。
夕阳斜射过来,德克尔目送着汽车卷起尘土,沿着林多路越开越远。
“他并没有义务告诉我们任何事情。”哈尔说,“实际上,他一定在怀疑我们,他肯定不会相信我们与情报机构有联系。”
“没错,”本补充道,“现在,他会想方设法调查我们的背景。当然,他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至少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去找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代理证实你们是情报局的人。”德克尔说,“由于联邦调查局与其他情报机构有地盘纷争,米勒就更不会说出真实情况了。”
“更不会?嘿,他什么也没对我们说。”哈尔说。
“不对。”德克尔看着警车完全消失了,然后转身打开院门。“米勒对贝丝很感兴趣,这说明她才是真正的目标,而且当我提到布赖恩·麦基特里克时,我注意到他眼中流露出认识他的神情。噢,他知道些情况,没错。当然,这些情况未必对我们有利。”
哈尔和本看上去很不自在。
“怎么啦?”德克尔问。
“我们。”哈尔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派我们来的指令是,如果昨夜发生的事与你以前执行过的任何任务有关,我们必须设法控制住这种破坏性行为。”本说。
“那么?”
“可这件事跟以前无关。”本低下头,用鞋磨着砾石车道。“无论贝丝·德怀尔出了什么事,这纯属你的私事,并没有授权我们帮助你。”
德克尔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往上汇报之后,马上就会被招回去的。”本说。
德克尔还是没说什么。
“干脆地说,”哈尔说,“我们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真该死,那么你们就上车走吧,”德克尔说,“没有你们,我自己照样干。”
“怎么干?”
“那得另想办法。无论如何,我会想出办法的。你们离开这里吧。”
“你对我们没有怨气?”哈尔问道。
“我听起来像是有怨气吗?”德克尔忿忿他说。他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门楼下面的一条长凳上,垂头丧气地嘟囔着,思考着。如果埃斯珀兰萨从阿尔伯克基机场得不到任何消息,如果他决定对得到的消息守口如瓶……“绝境”这两个字闪入德克尔的脑海。他自然而然地把这两个字的字面意思用在了贝丝身上。她现在有危险吗?她为什么要和麦基特里克在一起?她为什么要撒谎?“另外还有线索,”德克尔急躁地用右手拍了一下长凳。“另外还有线索被我忽略了,另外会有办法找到她的。”
德克尔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发现哈尔站在自己的身旁。
“她曾经提到过她喜欢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去吗?”哈尔问。
“没有,她只想把过去在东部的生活全部忘掉。我想你们该走了。”
“不急。”
“不会吧?”德克尔想象着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驱车带着贝丝沿康诺堡小道疾驶而去时,她听到高处那条街上自己的房子被隆隆的爆炸声炸成碎片时的感觉。他感到心灰意冷。假如那位看着车开走的老太太能记住车牌号该多好。号码,他思索着。也许贝丝在医院病房打电话的记录能提供寻找她的线索。
或者她家里的电话记录,德克尔想。我得提醒埃斯珀兰萨查一查。可是对埃斯珀兰萨的怀疑又使他觉得不放心。如果埃斯珀兰萨隐瞒消息怎么办?
“另外还有办法,”德克尔又说了一遍。“有没有寻找她下落的其他途径呢?靠她的画是不行的,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为纽约哪家画廊作画,那里有成千上万家的画廊。时间这么紧迫,哪里来得及跟每一家画廊都取得联系呢。再说,也许那个画廊是个骗局,贝丝从来就没有卖过什么画。唯一的人证是那个我见过的艺术经纪人戴尔·霍金斯,贝丝说他是艺术经纪人,也许他根本不是。要是我想着把他的车牌号记下来那该多好,他的车当时就停在贝丝房前。可我那时一点也没起疑心。”
德克尔抬起头时,哈尔和本正表情奇怪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打着手势,喃喃自语。”
“那辆车。”德克尔说。
“你说什么?”
“霍金斯开的那辆车,就是它!”
“你在说什么呀?”
“戴尔·霍金斯开的是一辆租来的车。”德克尔兴奋地站了起来。“我从汽车前窗旁走过时,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前排座位上放着租赁协议书的封皮。我能肯定是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而且我更能肯定那天是9月1日,因为贝丝就是在那天签约买下房子的。那是辆蓝色的雪佛莱骑士车。如果戴尔·霍金斯像他自己所说是在阿尔伯克基下的飞机的话,他肯定是在机场租的车。他必须出示驾驶执照和信用卡。那样我就能找到他的家庭住址。”德克尔的兴奋情绪突然一落千丈。“这当然要看埃斯珀兰萨会不会告诉我他从汽车出租公司打听来的消息。”
德克尔盯着哈尔和本看了很长时间。
“我也许会为自己作出的决定而后悔。”哈尔说。
“你在说什么呀?”
“我想,虽然昨夜发生的事与我们的业务无关,我仍可以等段时间再向总部报告。”
“你要帮助我吗?”
“你还记得咱们三个在贝鲁特一块工作的情景吗?”哈尔出人意料地问。
“我怎么会忘呢?”
1984年3月16日,什叶派恐怖集团希兹布拉绑架了中央情报局的情报站长威廉·巴克利。德克尔、哈尔和本作为特遣工作组的成员,被派往那儿寻找巴克利的关押地点。德克尔在那儿一直寻找到9月,然后他被调往德国从事反恐怖活动。那几个月的夏日酷暑和特遣工作组成员的坚定意志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巴克利的下落始终没有找到。一年后,也就是1985年10月11日,希兹布拉宣布了巴克利死亡的消息。
“沿着特遣工作组总部所在的那条街走下去,是个小动物园,”哈尔说,“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不知道那个动物园里在内战爆发之前一共有多少动物,反正我们到达时,那儿就只剩下一头豹、一头长颈鹿和一头熊了。那头熊不适应那种气候,真可怜。”
“后来,其中一个派系的一名狙击手决定玩个游戏,朝着任何去喂动物的人射击。他打死了那位动物饲养员,在后来的两天里,他又杀死了四个自愿去喂动物的人。于是,动物快要被饿死了。”
“这我也记得。”德克尔觉得喉咙一阵哽咽。
“有天晚上,你不见了。当你早晨回来时,你说要拿着食物和水去喂动物。我劝你不要去,提醒你那个狙击手最喜欢干的就是开枪杀美国人。你告诉我,你已经关照过那个狙击手了,他再也不会来找麻烦了。当然,也许会有另一个狙击手代替他朝你射击,但你对此似乎毫不在乎。你决心保证那些动物不再挨饿。”
院子里一片寂静。
“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德克尔问。
“因为我也曾打算去伏击那个狙击手,”哈尔说,“可我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来。我嫉妒你做了我本应该做的事。嘿,是不是很可笑?贝鲁特是个人类的苦难深渊,可我们竟为那三头动物担忧。当然,这也无济于事,第二天,一枚迫击炮弹把它们全炸死了。”
“但它们不是饿死的。”德克尔说。
“没错。你是个敢说敢干的人。你指给我看一下,离这儿最近的投币电话在哪里,”哈尔说,“我要通知总部说,我们仍在继续调查,让他们通过计算机网络查一下,9月1日那天谁从阿尔伯克基机场的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租借了一辆蓝色雪佛莱骑士车。那儿也许有不止一辆骑士车,好在这个机场不大。”
“哈尔?”
“什么?”
“……谢谢你。”
7
德克尔坐在哈尔和本当天早些时候从阿尔伯克基赶来时租用的福特金牛座车里,眼睛朝后车窗外望去,竭力压抑着痛苦的心绪。那似乎是永久的过去了。透过后车窗,他看到渐渐隐去的远景——基督之血山脉、滑雪盆地上那正在变黄的白杨、依偎在丘陵之中的土坯房屋、片片矮松和落叶松,以及高原沙漠绯红的落日余晖。自从他一年多前来到这里,他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圣菲。噢,他以前曾开车出过城——去钓鱼,或是到白浪上去放舟,再不就是去道斯远足观光。但那些日子里去的地方都离圣菲不远,再说也很短暂,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现在他真的要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还能回来。他当然想回来,从心底里想回来,回来得越早越好。但问题是,他还能不能回来?他所投身的这次搜寻活动会不会导致料想不到的危险,使他再也回不来了呢?从前在特种武装部队以及后来作为情报特工,他执行过无数次任务。在这些任务中他之所以能够生还,部分是由于他的职业能力使他能够辨别什么是可承担的危险,什么是鲁莽蛮干。但作为一名专业特工,仅仅靠训练、经验和能力来作出判断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种特别的态度——在责任感和客观情况之间保持平衡。德克尔从情报局辞职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责任感,而且也对那种使自己深感孤立无助的客观情况厌倦透顶。但现在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这种责任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所承担的都要沉重。他一定要找到贝丝,这种决定是全身心投入的,是发自情感的,是痴情而执著的。他对她的爱是永恒的,她是他生命的聚焦点,他甘冒任何危险去寻找她。
他问自己,是任何危险吗?他的回答是毫不迟疑的,是的。因为,如果他找不到贝丝,如果他消除不掉压抑在心头的紧张情绪,他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他的生活将失去意义,他将会迷失方向。
他愁眉不展地望着金牛座车的边窗,注视着夕阳的绯红渐渐加深,几乎变成了血红。这时,他听到坐在前排的哈尔说了句什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什么?”
“这里的人开车总是这么疯狂,还只是因为这是节日周末?”
“不只是节日周末,这里的交通总是这样让人受不了。”德克尔说,他并没把心思全部放在谈话上。
“我认为纽约和洛杉矶的司机就够可怕的了,可也从没见他们这样开过车。他们以每小时65英里的速度紧跟在我的后保险杠后面。我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他们瞪着我,就因为我没开到每小时80英里。他们不给信号就拐到超车道上,然后又不给信号拐回到我所在的车道,这次差点蹭上了我的前保险杠。随后他们就照直全速前进,又去挤下一辆车。不错,在纽约和洛杉矶他们也挤你,但那是因为车与车紧靠在一起。在这里,我前后都有很大的空当,但他们还是挤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德克尔没有回答。他正透过后窗玻璃凝视着越来越远去的山丘和土坯房屋。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落到了它们的后面,车道一闪而过。然后,金牛座开始往上朝拉巴亚达山的顶峰驶去,随后他们将向南往下坡开,直奔低于峰顶两千英尺的阿尔伯克基。
“星期六晚上那人也许不在家。”哈尔说。
“那我就一直等他回来。”德克尔说。
“我们都等着他。”本说。
德克尔一阵感动,几乎说不出话来。“谢谢,我希望这样。”
“可我不知道对总部能敷衍多久。”哈尔说。
“你们已经帮了大忙。”
“也许是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所了解的情况是否真的大有帮助。”
他们还在圣菲时,哈尔驱车来到一个投币电话亭,向他老板的计算机网络打听消息。这个网络暗中与美国所有公民的信息库有联系。不一会,哈尔就得知,阿尔伯克基机场有数辆供租赁的蓝色雪佛莱骑士车,不过所有这几辆都在星期四,也就是9月1日以前租出去了,只有一辆除外。这一辆的确是在9月1日租出去的,是在上午10点13分,但租车人的姓名不是德克尔所希望的戴尔·霍金斯,而是伦道夫·格林,而且,他的地址也与戴尔·霍金斯的情况不符,不是在纽约或纽约附近,而是就在阿尔伯克基。
“伦道夫·格林。”哈尔已经驾车远远离开了圣菲,他们马上就要到山顶了。“依你看,他是谁?”
“而且,为什么一个住在阿尔伯克基的人要去机场租车呢?”德克尔把目光从渐渐消失的绯红夕阳上收回来。“正是这一点才让我认为我们走的路子是对的。”
“或者至少这是唯一有指望的一条路。”本说。
“可是,为什么贝丝不说出他的真名呢?”德克尔摇了摇头。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问题是很幼稚的——他已经知道了部分答案。由于同样的原因,她对他撒了谎。她没有告诉他,她知道她自己才是昨夜袭击的真正目标;由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没有告诉他,布赖恩·麦基特里克将在康诺堡小道等着接她上车。德克尔想,在她同我的交往中,她自始至终都在隐瞒着什么。我们的交往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不!他坚持着,这不会是骗局。那么强有力的情感怎么能是骗局呢?要是那样,我怎么会看不出她目光中的掩饰呢?我怎么会没觉察到她举止中暴露出来的犹豫和故作姿态呢?我最拿手的就是观察别人,她不可能骗过我的。她对我表露的情感都是真的,那种温柔,那种激情,那种体贴,那……德克尔正想使用“爱”这个字眼,但他突然意识到,他记不起有哪一次贝丝曾明明白白地告第七章
1
看惯了圣菲那些西班牙-普韦布洛风格的房屋,阿尔伯克基这种尖顶、砖或木制外墙的传统建筑反而显得异乎寻常。圣菲只有几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阿尔伯克基却有许多。它们在德克尔眼里也显得异乎寻常,还有那些为数众多的牧场式平房住宅。伦道夫·格林的住宅就是其中之一。
找到这个地址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德克尔、哈尔和本先后在三个25号公路旁的加油站停了车,最后才找到一个有阿尔伯克基地图的加油站。地图并不像他们所期望的那么详细,他们只好慢慢行驶,查看路标,但他们终于在城西的那片平原上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查玛大街两侧全是外观简朴的牧场式平房住宅,那些草坪、树荫和围篱使德克尔感到自己似乎来到了中西部的郊外。他又一次觉得不真实,感到头晕目眩。
“这就是那个地址。”哈尔说。他正驾车驶过一幢似乎与其他住宅并无两样的房舍。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10点,夕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宽阔街道上的路灯和少数住家窗内透出的灯光外,这片地区一片黑暗,居民们大概都外出欢度周六夜晚去了。格林家住宅的后部和门廊亮着灯。
“也许他在家——也许他不在,”本说,“那些灯也许是为了阻止窃贼。”
“开车绕这个街区转一圈,”德克尔说,“我们来弄清楚,到底有没有异常情况。”
没有任何异常情况。附近的一切看上去全部和格林家一样正常。
“也许我们弄错了,”哈尔说,“这根本不像是个危险的温床。”
“这是我们手头唯一的线索。”德克尔坚持着,不愿放弃希望。“我想问问格林,为什么他要大老远地跑到机场租车。”
哈尔在街的一头把车停下。
德克尔等到金牛座的前车灯熄灭之后才下了车。他想借夜色作掩护。可他正要转回身朝格林的房子走去时,哈尔打开了行李箱。
“等一等。”哈尔轻声叫住他,递给他一样东西。德克尔觉出,这是一套撬锁工具。
随后,哈尔又递给他另一样东西,德克尔根本不用问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他对那东西的感觉真是太熟悉了——一把半自动手枪。
“9毫米口径,”哈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把贝瑞塔,这是它的消音器。”哈尔从手提箱里往外取东西,本也动手往外拿。
“可你是怎么通过机场安检的?”
“我们不必通过安检。”
德克尔点了点头。“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在我家时说过,你们乘坐的是公司的喷气机。”
“都准备好了吗?”本问。
德克尔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看后,取下弹盒查看了一下,发现里面装满了子弹,然后他又把弹盒装上,拉开枪栓,把一颗子弹顶上了枪膛。他小心翼翼地扳下手枪的击铁,并不在乎枪的保险是否合上,就把枪塞到了腰带的下面。他动身之前穿上了深色旅行鞋、干净的牛仔裤和斜纹粗棉布衬衫,而且还在外面罩上了一件棕黄色的风衣。现在,风衣把腰带下的手枪遮盖得严严实实。虽然他冲淋浴时尽了最大努力,想把头发和皮肤上的烟垢冲洗干净,但凉水的效果并不理想。他身上还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种烟味。“准备好了。”
“你打算怎么干?”本问。“如果格林在家,他也许不是一个人。他也许有个家庭,他也许是无罪的,或者他也许跟一帮喜欢聚在一起玩自动武器的人住在一起。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们都不能贸然闯入。”
“你们在这里监视这幢房子,我去看看。”德克尔说。
“可你也许需要帮手。”
“你自己说过,这不是你们的工作。这是我的事情,所以,去冒险的应该是我。”
“我们不是为了工作才来干这个的。”
“相信我,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会告诉你们的。”
哈尔关上了行李箱。德克尔故作镇定地沿着幽暗的人行道走过去。他谨慎地注视着街道两侧的住房,逐渐接近了格林家的房子。眼前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从格林的房前走过去,向左一拐,进入了另一家的院子——那里的房子一片漆黑——他猫腰顺着木篱笆移动过去,一直来到房子的后面。他原来担心这家或格林家会养狗,但两家的后院里都没有狗舍,也没有听到狗的叫声。夜晚十分宁静。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紧张的情绪,闻到了一股新割的草香味。
格林房屋后部的灯光从一扇窗户里照射出来,在漆黑的后院映出一片矩形的光亮。窗户里面没有人影晃动。德克尔从自己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格林家单车车库的后面。他尽可能不出声地慢慢挪动,越过齐腰高的篱笆,落在另一边的草坪上。紧跟着,他扑到车库的后墙上,完全与阴影融为一体。看到没有人对他跳进院子作出反应,他便从车库的后窗朝里窥视。借着格林房子后部的灯光,他看见车库是空的。
随即,他爬到屋后的灌木丛前,弓身躲在一扇黑洞洞的窗户下,听听有没有说话声、音乐声、电视节目的声音以及其他一切能表明屋里有人的声音。屋里一片寂静。让他庆幸的是,篱笆和树遮住了他,后面那幢房子里的人是无法看到他的。他从阴影里钻出来,竖起耳朵细细听着格林家后门的动静。里面没有声响。他又挪到那扇射出灯光的窗户底下听了听,还是没有动静。
他掂量着目前的情况。如果格林是独自一人住在这儿的,车库空着说明他出去了。可是,如果格林是跟别人一块住的,会不会还有人留在屋里呢?或者,如果格林根本没有汽车,所以9月1日那天他才租借了骑士车,那怎么办呢?
德克尔想,真该死,我没有时间重新考虑这一切了。我一定要找到贝丝!这种情况若是发生在他以往的生活中,他会退回去,监视着这幢房子,一直等到他有机会在可控制的情况下与格林正面接触。可这是德克尔现在的生活,而且,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确信贝丝正在危难之中,需要他的帮助。她为什么要对他撒谎呢,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也许,就在此时,她眼看就要在格林的家中被害了。
他没有发现任何警示潜在侵扰者的痕迹,这说明这幢房子没有安装安全警报系统。通常,这种痕迹会出现在任何一处显眼的地方。所有的后窗上都没有防护荆棘。德克尔抱着一线希望,盼着格林忘了锁后门。他试着推了推,没指望。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那包撬锁工具,用了不到30秒钟就打开了锁。他本来能够干得更快些,但他得小心行事,尽可能避免弄出声响,惊动屋里的任何人。他突然意识到命运的嘲弄,昨晚也有人小心翼翼地试图撬开他的门。
他掏出那把贝瑞塔手枪,猫着腰推开门,把枪口对准了屋内。他发现这是一间小小的厨房,他看到的灯光是由水池上方的电灯发出的。他在尽可能不出声响的情况下,迅速潜入其他各个幽暗的房间,查看了所有的角落。幸运的是,这幢房子只有一层,而且不带地下室。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他从后门出去,悄悄返回到房前昏暗的人行道上。5分钟后,他又回到了屋里,这回哈尔和本也一同进来了。德克尔随手把身后的门锁上,说:“让我们看看伦道夫·格林到底是谁。我刚才搜查时,没有发现儿童衣物或玩具,也没见任何女式服装。格林要么一个人住,要么和另一个男人一块住。”
“我去搜查一下主人卧室。”哈尔说。
“如果另外还有一间卧室,我去搜。”本说。
“好吧,”德克尔说,“那我去搜书房。”
“也许不行。”哈尔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
“车道上有车灯。”
2
德克尔大吃一惊。透过厨房的侧窗,他看见了渐渐靠近的前车灯光柱,同时也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响。汽车还没有开得很近,所以车里的人不可能直接看到厨房里面。不过,用不了几秒钟,汽车就会离得很近了。德克尔、哈尔和本躲在窗下,急切地四下里张望着。
“让我来对付。除非万不得已,别让任何人看到你们的脸。”德克尔说,“也许这件事没什么要紧,我不想让他认出是你们破门而入的。”他从右边的一条拱道向后退,隐蔽到客厅的黑暗中去了。哈尔和本藏到了左边通向书房和卧室的过道上。
外面传来了车库门吱吱嘎嘎的响声,几秒钟后,汽车发动机熄了火。接着,车库门又发出一阵吱嘎声。
德克尔紧贴在客厅内的书架上。他听到了钥匙开后门锁时发出的刮擦声,觉得汗珠正顺着自己的胸膛往下流淌。门开了,传来了一个人进屋的脚步声。又是一阵刮擦声,房门关上了,锁又扭回到原来的位置——就在这时,德克尔紧握着手枪迈步进了厨房。
看到面前的这个人,他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慌乱,还感到愤怒。德克尔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决心促使他去冒险,而这种危险是他以往生活中一向拒绝考虑的。伦道夫·格林很有可能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他于9月1日在阿尔伯克基机场租用蓝色雪佛莱骑士车也许仅仅是个巧合。如果真是这样,格林看到德克尔的手枪万一惊慌失措怎么办?如果出现非常糟糕的局面,格林受了致命伤怎么办?或者就算格林没受伤,德克尔闯入格林的家也是违法的。如果他因此被抓起来,他过去的老板是不会前来说服当地警察对他网开一面的。
那人正要进厨房,听到德克尔的脚步声,惊异地转过身来。德克尔的疑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看见德克尔的手枪大吃一惊,马上把右手伸到他穿着的蓝运动茄克下面。可他刚刚掏出左轮手枪,德克尔就已冲到了他身边,一边抬脚朝他腿上踢去,同时抓住他的右手举向天花板,随后猛然一拧他的手腕,把左轮手枪从他手中击落。
那人摔倒在地,痛苦地咕哝着。德克尔把左轮手枪踢到一边,用贝瑞塔顶着他的脑门,迅速把他身上搜了一遍。等到确认他身上没有其他的武器了,德克尔这才拿着他的皮夹子退后几步,但手中的那把贝瑞塔却仍然朝下对准着他,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的过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哈尔和本冲进了厨房。
“你没事吧?”本手中的那把贝瑞塔也对准了那个人。
“你想想我给气成了什么样,就知道我没事了。”德克尔伸手指指地上那个瘦瘦的50来岁的人。那人面貌和蔼,头发花白而稀疏。自从德克尔上次见过他之后,他唯一的细小变化是,10天前他那苍白的皮肤现在已经被沙漠阳光晒得有点黑了。“让我把你们介绍给这位声称替贝丝卖画的艺术经纪人——戴尔·霍金斯。好久不见了,戴尔。你的生意怎么样?”
霍金斯从趴着的地方抬起头来。“你到底以为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德克尔踢了他一脚。等霍金斯停止了呻吟,德克尔才说:“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戴尔。你的生意怎么样?如果你不得不离开你在纽约的画廊,你的生意肯定不怎么好吧?或者是不是你的真名叫伦道夫·格林?我真被这一切搞糊涂了,戴尔,而且我一糊涂就生气;而我一生气就——”
德克尔拉出一个厨房里的抽屉,把里面的重物统统朝他倒过去,砸得霍金斯抱着胳膊嗷嗷直叫。“跟我谈谈,戴尔,早晚你都得谈,所以,你不如趁早救救你自己,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你不知道什么——”
德克尔把一只烤箱朝霍金斯扔过去,正好砸在他的大腿上。他痛得脸都变了形,不知道该抓身体的哪个部位才能好受些。
“别惹我不耐烦。”德克尔朝一只壶里灌了些水,把壶放在煤气灶上,点上了火。“如果你感到好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可不是为了喝咖啡。你有过三度烧伤吗?人家都说烫伤是最可怕的。我可是认真的,戴尔,听着,你……和……贝丝……德怀尔……是……什么……关系?”
霍金斯还在痛苦地捂着大腿。“你看看我的皮夹子。”
“什么?”
“我的皮夹子,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个,你看看里面。”
“这里面有有关贝丝的情况吗?”德克尔不想把眼睛从霍金斯身上移开,便把皮夹子扔给了本。“看看他说的是什么?”
本打开了皮夹,仔细查看了里面的东西,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德克尔问道,“他撒谎?没有贝丝的情况?”
“找不到有关贝丝的情况。”本显得非常不安。“不过,假定这张身份证不是伪造的,那么伦道夫·格林就是他的真实姓名。”
“是吗?那又怎么样?”
“根据这个——”本取出一枚徽章。“他是美国联邦法院的一名执法官。”
3
“执法官?”德克尔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不,这怎么可能,一位联邦法院的执法官怎么会参与——?”
“小声点。”本说。
“怎么——?”
“我听见有动静。”本朝后门的窗户看了看。“天哪。”他举起枪。“快趴下,外面有人!”话音刚落,他的前额中了一弹,鲜血四溅。他仰面摔倒下去。
德克尔往后一缩,耳朵被射击声震得嗡嗡作响。后门的窗玻璃全都粉碎了。他觉得哈尔趴到了地上,也学着他的样子趴下。他先把枪口对准后门,而后又慌乱地转而瞄准厨房水池上方的窗户,接着又挨个瞄准房间里的每个窗户。虽然本的死令他大为震惊,但他不允许自己对此作出反应。以后他肯定会感到悲痛的,而且是极度的悲痛,可是现在,他那训练有素的心理控制住了他。他目前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设法活下去。
德克尔快速向后挪动着,想在黑暗的客厅里找个掩蔽之处。他朝着那个他认为是戴尔·霍金斯的人喊道:“是谁朝我们开枪?告诉他们别开枪!”
可是,霍金斯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对此一无所知。
德克尔听到后门外传来愤怒的叫喊,又听见前面的玻璃被打碎了。他正要调转身体瞄准那个方向,突然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几乎把他的耳膜震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德克尔几乎被震昏了,他用手捂住眼睛和耳朵,拼命想遮挡住它们,因为伴随着巨大的震响而来的,还有穿透眼球直刺大脑的强烈闪光。
他倒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呻吟着,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神经系统对剧痛的下意识反应,也无力抗拒这种闪光震荡手雷的作用。这种武器可以使人失去战斗力,但不会造成持久性的伤害。在他混乱一团的脑海深处,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以前曾很多次使用过这种闪光震荡手雷。
可即使他知道,起初他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恐慌。他尚未来得及忍住疼痛、恢复镇定,就被人一脚把枪从手里踢出去了。他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觉得被人抓住,猛地拉了起来。然后被人推搡着出了门。他摔倒在人行道上,又被拖了起来,从人行道推下去。突然,他像是失去了重量,被人提起来朝右边扔过去,重重地摔到金属地板上。他感到还有人和他一起被推了进来,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在一辆车里。他头昏眼花地想,大概是辆载重汽车吧。等所有的人都挤进来之后,金属地板稍微有些倾斜了。几下颠簸之后,门砰然关上,汽车飞驰起来。
4
“你们搜过他们了吗?”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
“在屋里搜过了。”
“再搜一遍。”
“可我们已经缴获了他们所有的武器。”
“我告诉你,再搜一遍,我不想有更多的意外发生。”
德克尔依然晕头转向。他感到有几只手在他身上乱摸,然后把他掀过去,又是一阵乱按乱摸。他那受到损伤的视力渐渐开始恢复,耳朵里仍然痛苦地鸣响着,因而他听到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他身上没东西了。”另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其他人也是一样。”
“好吧。”第一个声音说。他说话时,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碎石子。“该把他们叫起来问话了,嗨。”
载重汽车朝一边摇晃了一下,可能是拐了个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更大了。德克尔觉得汽车加速了。
“嗨。”那个沙哑的声音重复道。
德克尔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没错,你,我在跟你说话呢。”
德克尔合上眼皮,然后又睁开,眨了眨眼睛,觉得视力好多了。他视觉中的亮点开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透过挡风玻璃迎面而来的车灯闪光,川流不息的车灯。这是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德克尔看了看,没错,他是在一辆载重汽车上。他所在的车厢后部没有座位,三个持枪的人蹲在车厢的另一头,面对着他,再往前是司机和一个坐在乘客座位上的人。那人正转过头盯着后面。
“对,你。”那个粗哑的声音又重复道。这个人夹在两个枪手的中间。他是个结实的大块头,一头浓黑的头发,肤色灰黄,近似于橄榄色。他约有30来岁,脚上穿着一双精品鞋,下身是一条很合体的宽松裤,上身是一件时装衬衫,外面罩着做工精致的风衣,所有这些全部是深颜色的。德克尔注意到,车里另外的人也与他的打扮相似。
这人握着枪,朝前俯过身来,用时碰了一下躺在德克尔身边的那个人。德克尔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他以为叫戴尔·霍金斯的人。
“你,看在基督的面上,”这人说,“坐起来,仔细听好。”
霍金斯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坐了起来,倚在车厢边上。
虽然德克尔的耳朵里仍痛苦地鸣响着,但他耳膜的感觉已经好多了。他能听到司机在抱怨。“又是一个!天哪,这些开车的都是些疯子。他们是怎么开的,他们全是醉鬼吗?他们以为这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呢。他们老是从我前面斜插过去。如果再靠近一丁点,他们就会让我的前保险杠成为纪念品的。”
这个像是小头目的人没有理会司机的抱怨,而是一直盯着德克尔左边的霍金斯。在德克尔右边的哈尔也慢慢坐了起来。
“所以说事情是这样,”这个大块头说,“我们清楚德克尔也不知道那女人的下落,否则的话,他是不会到处乱跑去找她的。但他肯定认为你知道她在哪里。”那人用力指着霍金斯。“要不然,他不会大老远地从圣菲赶到阿尔伯克基,闯进你的家,等着你回到家后盘问你。”
肾上腺素在德克尔体内翻腾着,使他透不过气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然而,尽管德克尔在既来不及反抗又没有机会逃遁的情况下束手就擒,而且被搞得头晕目眩、一个劲儿恶心,他仍尽力保持着镇定,并尽可能多地留意他所能注意到的任何细节。
他一直被这个人的黑眼睛、粗壮的五官和黄褐色的皮肤所深深吸引。他满有把握地想,是意大利人,这一伙全是意大利人,跟昨晚的那伙人一样。罗马。所有的这一切都跟罗马发生的那件事有联系。他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这怎么会呢?
“简单点说,”小头目对霍金斯说,“告诉我,德克尔想让你告诉他什么?”
另一辆车又插到了这辆车的前面,司机猛地转了一下方向盘,嘴里骂了一句。
“黛安娜·斯科拉瑞在哪里?”小头目头问道。
有那么一会儿,德克尔真的以为自己受伤的耳膜出了毛病,听错了这几个词的发音。贝丝·德怀尔,这人问的肯定是这个名字,贝丝·德怀尔在哪里?可他嘴唇的张闭动作与贝丝的名字不符。黛安娜·斯科拉瑞,这才是他说出的名字。可究竟谁是黛安娜·斯科拉瑞呢?
“我不知道。”霍金斯说。由于恐惧,他的脸灰白灰白的。他的话是硬挤出来的,好像他的嘴里干巴巴的。“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小头目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对你说了,我不想难为你。我问你问题,你应该给出我所需要的答案。你老实点,我也就不用多费事。”
他抓起一块轮胎铁,举起来,重重地砸在霍金斯的小腿上。
霍金斯尖叫一声,抱住了腿。
“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不会吃苦头。”小头目说,“可是你不愿意合作。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个联邦法院的执法官——”他举起霍金斯的徽章。“——被派去弄清楚黛安娜·斯科拉瑞是否已经在圣菲安家,却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他把轮胎铁重重地砸在霍金斯另一条腿的旁边,地板颤动起来,霍金斯往后退缩着。“你以为我会那么傻?”
霍金斯口干舌燥,但他还是坚持说:“我不是一个人,我们有一个组。我们轮流与她联系,没有哪个人会一直知道她的下落。自从上月一号以来,我还没有见过她。”
大块头又把轮胎铁重重地砸到金属地板上。“但是你知道她今天逃跑了。”
“是的。”霍金斯困难地吞咽着。
咣!轮胎铁又一次砸到了地板上。“这就是说你与你们组的其他人保持着联系。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组的其他人没告诉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这种情况只在需要知道的时候才通报。他们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霍金斯的嗓音听起来就像砂纸的磨擦声那么粗糙。
“噢,真是这样吗?那可是对你太不利了。因为如果你什么事也不知道,你就没用了,也许我会杀了你。”小头目又把枪对准哈尔。“我知道德克尔是谁,可你是谁?”
“一个小人物。”
“那你还有什么用处?”小头目的枪上装有消音器。枪响了,听起来就像手拍在枕头上发出的声音。
哈尔向后倒去,一动不动了。
德克尔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
汽车里突然静了下来,外面车流的轰鸣声显得更响了。司机猛地转向,避开了一辆不打信号就变换车道的轿车。“这帮蠢货,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以为这是赛车比赛呢,真是昏了头。”
大块头还是没有理会司机的抱怨,依然恶狠狠地盯着霍金斯。“现在我让你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了吧?一个倒下去了,下一个就是德克尔。再往后,猜猜该轮到谁了?”
“你反正会杀了我的,”霍金斯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嗨,如果你肯合作,我们会把你捆起来,塞到随便哪儿的破棚子里。我们只需要你在星期一以前保持沉默。在那之后,就无关紧要了。”
“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
“你看看这张脸,像是对你撒谎吗?”
“星期一会发生什么事?”德克尔问。他记得贝丝打算星期日乘飞机回东部。
“我叫你插嘴了吗?”大块头厉声喝道。
德克尔摇了摇头。
“你已经在我的名单上了,”这个枪手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昨天夜里就把那个婊子抓到了,这会儿我们早就回到泽西了,老板也就不会因为今天下午我们再次让她跑掉而冲我们大发脾气了,我们也就不必星期六的晚上拉着你们俩围着这该死的阿尔伯克基瞎转了。”
提到新泽西,德克尔的心里愈加感到火烧火燎。他十分清楚,这个枪手不会向他们泄露任何具体细节,除非他打算杀死德克尔和霍金斯,尽管他说他不会这样做。
这个枪手把枪顶在霍金斯的额头上。“也许你还没有认清形势,也许你还没有认识到,如果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话,我的老板会怎么处置我。”
“喂,”霍金斯说,“请听我说,我不知道你要我告诉你什么。我8月底被从费城派到阿尔伯克基,黛安娜·斯科拉瑞是我在这一地区执行的第一项任务。其他执法官已经在参与此事,他们才了解底细,我根本就不算是圈里的人。”
德克尔马上想到,也许他能设法推延自己的死期。“我要比霍金斯更了解她。”
枪手调转枪口,对准了德克尔的脸。“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让你插嘴吗?”
德克尔点点头。
“如果你他妈的这么了解她,那你为什么不知道她去哪儿啦?我们接到命令跟踪你。你们这帮人离开你的家去了联邦调查局后,鲁迪就把导向仪装到了你朋友租来的那辆车的后保险杠底下了,就是你们今晚开着来阿尔伯克基的那一辆。我们一直跟在你们后面。很显然,你们在到处找她。”
德克尔没有作出反应。
“你说话啊!”枪手大叫着。
“如果我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许能记起她说过的话,她无意中说出的话也可能会暴露出她的去向。”德克尔说。
“你真是好心肠,那你告诉我吧。”
“那你得让我活着出去才行。嗨,我和你一样恨透了她。”德克尔说。
“老兄,我可不信。”
汽车又往旁边猛地一拐。
“她对我说了谎。”德克尔说,“黛安娜·斯科拉瑞?她告诉我她叫贝丝·德怀尔,她丈夫一月份患癌症死了,她来圣菲是为了开始一种新生活。”
“噢,她丈夫确实死了,”枪手忿忿地说,“但不是死于癌症,她把他的脑袋打得开了花。”
德克尔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她的枪法比我还好,这不奇怪,是乔伊教她的。”
乔伊?德克尔在心里思索着。他很想问问乔伊是谁,但又不敢,他必须装得像是在提供消息而不是打听消息。
“还有,她对你说过她为什么能买得起那幢房子吗?”枪手问。
“用她丈夫的人寿保险金。”
枪手愤怒地大笑一声。“是的,乔伊是有一份人寿保险金,没错。全是100美元的票子,分装成几袋放在他家里的保险柜里,足有200多万美元。她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把钱全拿走了。”
汽车突然往边上一拐,车里所有的人都摇晃起来。
“嗨!”枪手怒气冲冲地转向司机。“如果你摆弄不了这玩意儿,就让弗兰克开车。”
“我不是对你说了嘛,”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那个人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开车的。全是这些大吨位的卡车,它们猛地插到我的车前面,就像玩游戏,想看看在撞不到我的情况下它们到底能靠得多近。这真让长岛高速公路都变成了乡村车道。”
“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讨厌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而这活干得糟透了,实在是糟透了。”
枪手又转回身朝着德克尔时,德克尔觉得自己身旁有轻微的动静,但他一点都没流露出吃惊的表情。动静是在他的右边,是哈尔,哈尔借着汽车后部阴影的掩护,把一个手指在德克尔外脚踝处按了按,示意他自己并没有被打死。德克尔想,哈尔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是提醒德克尔,他也许打算干什么。
枪手把手枪对准了德克尔。“那好吧,宝贝儿,我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他的一个同伙窃笑起来。
“嗨,真的,”枪手说,“尽管相信我。我有个提议,也许你以为,这位执法官可以进一步证实你的怀疑。我给你30秒钟,你要就她的下落向我提供最准确的猜测。好好干,因为要是你过不了我这一关,你就完了。到那时也许这位执法官会认识到我干事是多么认真。”
德克尔脸上的汗流了下来。“她告诉我,她星期日要回纽约。”
“当然。星期一她要出庭作证。还剩25秒。”
“那你就知道该到哪里去拦截她了——在她去作证的路上。”
“德克尔,她已经有两次差点送了命,联邦调查局那些家伙是不敢再冒险叫她露面的,他们会像保护总统那样保护她的。关键是要趁他们仍然手忙脚乱、尚未安排好之际就找到她。还有20秒。”
德克尔心急如焚。他想,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让他打死,我必须——
就在这时,枪手的风衣里传出压抑的尖叫声,是移动电话。德克尔的反应神经绷紧了。
枪手低声咕哝着,掏出一只薄型话机,按下一个钮。“喂,谁呀?”枪手听着。“该死,尼克会大发雷霆的。我们又没抓住她,警察的电台说,她在房子爆炸之前跑掉了。我们正在设法找她……你?她到你那儿去了?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好吧,我会的……这事快要办成了。你给尼克打电话了吗?他会满意吗?不瞒你说,我真的很紧张……我们会赶头次航班回去。眼下我正跟你的一位老伙伴谈话,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你有什么话要转告吗?……好吧。”枪手龇牙笑着,把电话递给了德克尔。
德克尔稀里糊涂地接过电话。“……喂?”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他有一年多没有听到过了,但他还是立刻听出了那种阴沉的语调。“德克尔,我真希望我能去那里看看你的下场。”
“麦基特里克吗?”
“你毁了我的生活。”那个声音说。
“听我说。”
“你毁了我的前途。”
“不,这不是事实。你告诉这帮人把我带到你那里去,我们需要见面,我们需要谈谈这件事。”德克尔说。
“我父亲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麦基特里克,我需要知道贝丝的情况。”
“可是你偏要插手干预,偏要证明你是多么的聪明。”
“她在哪儿?”
“你想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你自己。”
“她为什么要跟你逃走?你把她怎么样啦?”
“这与我将要对她做的事情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还有,那些人将要把你怎么样——我希望他们慢慢干那件事。”
“麦基特里克!”
“现在谁他妈的更聪明?”
德克尔听到咔哒一声,电话断了,响起了拨号音。他绝望地慢慢放下电话。
枪手仍在龇牙笑着。“我把电话递给你之前,你的老伙伴要我告诉你:‘再见了,罗马。’”他大笑起来,举起了手枪。“我数到多少啦?15秒?10秒?哦,让它见鬼去吧。”
但是,就在这个枪手的手指要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哈尔使足力气跳了起来。虽然他受了伤,但他飞起一脚,把枪口踢偏了。手枪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颗子弹穿透汽车的顶篷飞了出去。
德克尔把话机狠狠砸在枪手的两眼之间,随即扑过去夺枪。大块头被他一撞,失去了重心,砸到坐在他一侧的那个人身上,又反弹回来跌到另一侧那个人身上。在车厢狭小的空间内,身体与身体猛烈地互相碰撞着。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司机回头看了一眼这乱作一团的场面。汽车猛然摇晃起来。
车厢里几个人扭打到了一块。德克尔一脚踢中一个枪手的小腹,接着又伸手去抢大块头的那支枪。此时,他旁边还有一个人也在奋力反抗着,是霍金斯。这位执法官一拳打在一个枪手的脸上。随即扑上去夺他手中的枪。前面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那个枪手开始翻越低矮的隔栏要往后面来。大块头又开了一枪,子弹又从车顶篷射了出去。德克尔猛劲一推,所有的人都向前倒去,众人身体的冲击力把前面的那个枪手又撞回到乘客座位上去了。这几个人挣扎着,身体又往前冲去。他们压倒了隔栏,摔倒在车前部,把司机挤得紧贴在方向盘上。
“不!”汽车撞上了一辆轻型运货卡车的尾部,司机尖叫一声,狠狠踩了一下刹车,打算猛打方向盘以避免再次与卡车相撞。可是那几个人扭动挣扎的身体把他死死地压在方向盘上,他根本扳不动方向盘。汽车失去了控制,司机只能惊恐地眼看着汽车冲向旁边的车道,撞上一辆轿车的车身,倾斜着向右侧翻倒过去,向前滑行了一段,与另一辆车擦身而过,然后歪歪斜斜地朝高速公路边上猛冲过去,撞倒了防护滚筒,冲过护栏,翻了好几个滚,最后停了下来。挡风玻璃全撞碎了,车里的人头昏眼花,一个劲想呕吐。
德克尔被摔得喘不过气来了。他静静地躺在一堆横七竖八、一动不动的人中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双重的。他很纳闷,为什么自己睁眼看到的不是顶篷,而是车的左侧。随后他意识到,汽车翻了,左侧成了顶篷。时间似乎凝滞了。他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时间又恢复了流逝。他闻到了一股汽油味,恐惧催促着他赶快行动。汽油味非常浓烈,呛得人透不过气来。他想,我的天,油箱肯定是摔裂了。
他摸索着朝前挪动了一下,掀掉压在身上的一具人体。恐惧催促着他。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透过撞碎的挡风玻璃照射进来。哈尔,我得找到哈尔,还得找到霍金斯。他心里一惊,意识到刚才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的那个人就是霍金斯。霍金斯那呆滞的眼神,还有他脑袋那怪异的姿态,清楚地表明他的脖子已经扭断了。哈尔!他在哪儿呢?有一个枪手发出了呻吟声。德克尔寻找哈尔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两扇前车门都被人体堵住了,汽车是倒向一侧的。处于强烈汽油味的包围之中,德克尔感到自己陷入了困境。他暗暗祈祷,但愿后门没有被卡住。
又有一个枪手发出了呻吟,另一个虚弱地举起一只胳膊。德克尔用手和膝朝车后部摸索着爬过去,正好看见了哈尔。借着透过打碎的挡风玻璃照射进来的车灯光亮,他看见哈尔的嘴大张着,血正在往外流淌。
他的眼睛也睁着,不过已经没了光泽。但也许他只是被打昏了!也许他没有死!德克尔笨手笨脚地摸索着,想找到他的脉搏,但没有成功。
有个枪手恢复了一点力气,嘴里骂了一声。与此同时,德克尔闻到除汽油以外的另一种气味,是烟味。车厢里烟雾弥漫,呛得德克尔直咳嗽。他意识到,汽车就要爆炸了。他赶快朝车的后门爬去。这一急速的移动使车身向后倾斜过去。这是为什么?车身是躺在什么东西上的?他来到了后门。由于汽车是倒向一侧的,所以车门成了水平方向的了。他抓住车厢底部的门闩,用力一拧,门动了,他高兴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后门没有卡住,他推开车厢底部的门,挪到门的上面,又感觉到车在倾斜。突然间,他脚底向下滑去。慌乱之中,他抓住了后门的边缘,差一点就朝着他身体下方川流不息的汽车车灯跌落下去。
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他明白了,汽车肯定是撞毁了一段正在修复的高速公路上的护栏。这段路是在一道高架桥上。汽车的后端伸向空中,车身十分危险地悬在没有侧栏的桥上。他自己挂在半空中,下面是一条繁忙的桥下通道,迎面而来的车辆在他身下呼啸着驶过。他只要一松手,就会摔到下面距他20英尺的公路上,很可能把腿摔断。疼一点倒是没关系,关键是紧接着他就会被车撞死。
他挣扎着,奋力往上爬。但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晃动,汽车也在上下摇晃,随时有可能整个地倾翻过来,连同他一起砸到下面的车道上,把他压个粉碎。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跳得他直恶心。他不再心慌意乱地往翻倒的汽车里爬,而是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水平打开的后门上,盘算着自己能否到达车尾的底部,然后抓住桥的边缘,再顺着桥往前移动,一直爬到旁边去。在他身体的下方,一块落下去的残骸堵住了一条车道。受阻车道上的汽车鸣着喇叭,拐来拐去地朝畅通车道上的汽车之间钻去。就在这时,德克尔的头顶上传来了声音,他不禁缩了一下身子,车身又上下摇晃起来。
这时,有人向汽车的后部爬过来了,刚才的声音原来是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那个审问德克尔的大块头昏昏沉沉地朝下望着,脸上满是血迹。显然,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看到底下飞驰而过的车灯,他一下子愣住了。随后,他看见德克尔悬挂在敞开的后车门外,他的神志一下子恢复了。他摸了摸衣服,显然是想找枪。后来他又想起来,枪刚才扔掉了。他转身朝车里面去了,车身又摇晃起来。
轰!一道明亮的闪光照亮了车的前部,是火,德克尔想,汽油已经引燃了,油箱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汽车将在烈火中被炸成碎片。大块头很快重新出现了,迅速蔓延的大火紧追着他卷过来。惊恐之中,他开始往敞开的门上爬,然后又似乎意识到,那门承受不了德克尔和他两个人的重量。他尖叫着举起他捡来的一把手枪,对准了德克尔。
德克尔想,没有选择了。他朝下望去,看到一辆运输卡车正打自己身下驶过,于是一松手,在大块头朝他开枪的那一瞬间垂直落了下去。与此同时,油箱爆炸了,烈焰吞没了大块头。此刻,德克尔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下这辆疾驶的运输卡车上。卡车司机正绕过车道上的残骸,挤上相邻车道的车流,所以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德克尔憋足一口气,砸到了这辆16轮卡车的顶篷上。他本能地缩起双腿,这是他在跳伞学校学会的方法。如果他没就地翻滚,如果他依旧保持直立姿势,他的头部和胸部就会遭到重重的撞击。德克尔翻滚了几下,借着自己下落的力量和卡车的冲力,把手紧紧贴在卡车顶篷上,试图抓住一条缝隙、一块突出物或任何能阻止他下滑的东西。汽车隆隆地驶过黑乎乎的桥洞,更使他感到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经从卡车的后部滑下去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身后有个满身火焰的人体从桥上摔下来,砸到了公路上。更多的汽车喇叭声嘟嘟鸣叫起来,接着是汽车连续碰撞的咔嚓声。但德克尔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膝、腿和胸腹部上,他关心的是自己向卡车后部滑过去的速度。他的手指使劲抠着车顶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朝空中飞去,想象着自己摔到高速公路上,身后的来车以压顶之势朝自己猛撞过来的情景……他的手抓住了卡车后门的顶边,可左手紧接着滑脱了。他用右手拼命扒住,又把左手伸过去重新抓住后门。他的膝盖死死抵住后门的中部,左脚鞋底踩住了宽宽的门把手。
驶出桥洞后,卡车加快了速度。德克尔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爆炸的巨响。不用看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辆汽车燃烧着的残骸如瀑布般坠落到桥下,砸在了高速公路仍然畅通的车道上。喇叭声、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以及玻璃的破碎声响成了一片。
卡车放慢了速度,司机把车拐上了一条抢修车道。他肯定是从侧视镜中看到了身后车道上熊熊的火焰和爆炸的情景。他慢慢把车停下,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随着卡车速度的减慢,德克尔抓得更牢固了。而就在卡车即将停稳的那一瞬间,德克尔两手一松,落到了高速公路边的砾石上。就在司机走到卡车尾部去观看后面那恐怖的景象之前,德克尔跳过高速公路的护栏,消失在附近一处旧车场的黑暗之中。
“开车送我到圣菲,我付给你们钱。”
德克尔此刻正在一个便民商店兼加油站的外面。在刺眼的弧光灯下,他正对三个打算回到车上去的街头小痞子讲话。他们开的是辆鲜红的福特车,车身很低,玻璃是深色的。车上有两箱12瓶装的啤酒。
“伙计,我们正忙着呢。”其中一个男孩说。
“付,我们正在聚会。”第二个男孩说。
“没错,我们在开车兜风,在聚会。”第三个男孩说。
他们三个同时窃笑起来。
“到圣菲我愿意出100美元,你们可以用这笔钱搞个更好的聚会。”德克尔说。
那三个男孩瞪眼看着他。
“100美元?”第一个男孩问道。
“你听见我的话了。”
“不够。”第二个男孩说。
“那给多少才够?”
“200美元。”第三个男孩说。
他们又窃笑起来。
“好吧。”德克尔说。
那三个男孩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嗨,你出了什么事?”第一个男孩问。
“我出了车祸。”
“你看上去更像跟人打了架。”第二个男孩说。
“而且像是打败了。”第三个男孩说。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掏出钱来,让我们看看。”第一个男孩说。
德克尔给他们看了自己的现金,这是他那天离开圣菲之前从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来的。“那么,你们是送我还是不送?”
“噢,送,我们送你,没问题。”第二个男孩说。
可是,车开到离圣菲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他们驶离州际公路,开上了一条昏暗的小路。
“这是干什么?”
“绕道。”
“抄近路。”
“停车休息。”
他们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同时亮出了刀子。
“把钱拿出来,伙计。”第一个男孩说。
“不只是那200美元。”第二个男孩补充道。
“你所有的钱。”第三个男孩命令道。
“你们选择这个时机来抢钱,真是再糟糕不过的了。”德克尔说。
他打断了他们的胳膊、腿和下巴,把这几个不省人事的小子扔到了黑沉沉的沙漠里。然后,他跳到车上,发动引擎,让车吼叫着倒回到州际公路上,朝着圣菲疾驶而去。
6
贝丝。德克尔俯身坐在福特车的方向盘后面。他两手紧握方向盘,两眼死死地盯着前方黑沉沉的高速公路。贝丝。他的脚用力踩着油门。他不想把车开得超过每小时65英里的车速限制,因为那样会引起警察的注意,但他每次低头看速度计时,都惊恐地发现车速已经达到75英里。他必须开慢点。万一他在偷来的车里被截住……
贝丝,他一遍遍重复着她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你是谁?黛安娜·斯科拉瑞到底是谁?
福特车仪表板上显示的时间为凌晨1点多钟,但他觉得好像应该更晚一些。由于过度的疲劳,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痛,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咯得难受。此外,刚才在汽车上的搏斗以及后来事故中落下时造成的满身淤伤和擦伤现在全在火辣辣地痛。跳到运输卡车上摔的那一下更是差点把他全身摔散了架。在过去的一年里,他自以为只要每天按时运动,如慢跑、打网球等等,就可以保持良好的体格。但现在他认识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有所下降,没能保持住专业水平的备战状态。
他气恼地想,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把那种生活抛在了身后,打算重新塑造自我。我又何必做什么准备呢?
为了所有的一切!他坚持这样认为。他加足马力,把前车灯开得雪亮,超过一辆轻型货车。我放松了警惕,真是太傻了!贝丝,他在内心呼唤着。
或许他呼唤贝丝的名字时喊出了声。他的喉咙发干,声带发紧。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向你的丈夫开枪?从你丈夫家里的保险柜里拿走200万美元?这到底是——那个枪手说的是真话吗?这些人说的都是真话吗?麦基特里克呢?他怎么会卷到这里面的呢?
现在他肯定是在大声呼唤贝丝的名字。在窄小的福特车内,他愤怒的呼叫声更显得咄咄逼人。他加大油门驶上拉巴亚达山黑沉沉的、漫长的盘山道时,疲劳和疼痛终于压倒了他,他再也无法抗拒涌上心头的烦乱情绪。他无法把它们驱散,也无法将它们理清。这就是他所感受到的爱吗?他能够得到一个完满的解释吗?当他找到贝丝时,她会作出令他信服的解释吗?或者说,他的情感恰恰相反——仇恨、愤怒、抑或背弃爱情?他真想救贝丝吗?
或者他是想抓住并惩罚她?
福特车冲到山顶。头晕脑胀的德克尔突然看到了圣菲的灯光。圣菲,这个西班牙城名在英文里译作神圣的信念,想到这个,他感到一种辛辣的嘲讽意味。他必须拥有——他祈祷着——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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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德克尔的房子像是陌生人的一般。他擦去了福特车上的指纹,把它丢在老佩克斯小道旁一条泥泞的岔路上。他疲惫不堪地穿过黑暗,朝自己的家跑去。令他感到绝望的是,他没有丝毫回家的感觉。在过去的一年零三个月中,这里曾经是他的避难所,是他新生活的象征,而现在这里只是一个处所,与他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城退租的那套公寓没什么两样。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在监视自己的住宅。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但还是觉得必须小心行事。他爬上房后长满矮松的斜坡,昨晚的袭击者也是走的这条路。他从后门楼底下的一个暗处摸出钥匙,打开后门,一闪身进了屋。为了防备警察开车路过时发现他打开的电灯,他没有去摸开关,而是快速把身后的门锁上。他借着从后墙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走进了他那间弹痕累累的卧室。室内一片狼藉,火药的恶臭仍未散去。这才是他目前生活的象征。
在不到12个小时内,他第三次冲了冷水澡,然后换上干净衣服。这一次,他把该带的东西装入了一只小旅行包。他收拾起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一只金手镯、一根金链和一枚绿玉戒指。他从来没有戴过这些东西。它们是他以往生活遗留下来的纪念品,那时他带着它们是为了应急,万一钱花光了可以拿它们变卖。此外,还有装在一只小袋内的12枚金币。他搬进来时厌恶地把它们随手扔到一个抽屉里。他本打算把这些东西换成现钞或者存放到银行的贵重物品保管箱里,但一直还没顾得上。此刻,他把首饰也放入盛金币的袋子里,又把袋子夹在旅行包内的衣服中间。
他基本准备停当,提着包走到通向汽车棚的那扇门前。这扇门就在厨房的外面。他不情愿地停下来,打开冰箱,匆匆凑成一份火腿干酪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又猛灌了几口纸盒里剩下的脱脂牛奶。他抹去嘴上的奶滴,走进书房,检查了一下电话留言机,希望有贝丝打来的电话。可他听到的大多是记者打来的电话,他们想同他谈谈他住所的袭击事件和他隔壁房子的爆炸事件。还有几位同事也留下话,对他们听到的有关消息表示震惊。埃斯珀兰萨打过五六次电话。“德克尔,你一听到,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在设法与你取得联系。上帝作证,如果你已经离开了圣菲……”德克尔的脸色严肃起来。他回到厨房,提起旅行包,朝汽车棚走去。切诺基吉普的大功率发动机一下子便发动起来了,随着一阵轰鸣,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2
“喂,这才……几点……?”
德克尔一手开着车,一手握着汽车电话,“是埃斯珀兰萨吗?”
“德克尔?”这位警官那昏昏沉沉的声音立即变得警觉起来。“你去哪儿——”
“我们必须谈谈。”
“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是该谈谈了。”
“你给我的职务卡片上只有你的住宅电话,但没有住址。我怎么到你的住处去?”德克尔听着。“好吧,我知道在哪里。”
8分钟之后,德克尔开车来到城南,驶进一片灯光昏暗的活动房住宅区。旅游者大多喜欢在广场上灯光绚烂的商店里漫步,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毫无魅力可言的地方。在一座活动房旁边幽暗的土车道上,停着一辆轻型货车和一辆摩托车。房前的砾石地面上密密麻麻生长着丝兰花,前墙外围着一个小花园。埃斯珀兰萨穿着一条黑色宽松运动裤和一件背心,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坐在一盏惨淡的黄灯下。灯光映照出通向金属前门的三级水泥台阶。
德克尔刚要从吉普车里出来,埃斯珀兰萨做了个手势,示意德克尔待着别动,他自己走上前来,上了车,关上乘客座位的车门。“你的电话把我妻子吵醒了。”
“对不起。”
“我就是对她这样说的,但这并不能解决她和我之间的问题。”
埃斯珀兰萨谈起了他自己的私事,这是德克尔没有料到的。德克尔一心只考虑他自己的事,根本没去想过埃斯珀兰萨工作以外的生活。这位警官遇事十分冷静,工作又极为负责,给人的印象是他好像一天24小时一直在工作。德克尔从来没有想到他这种人也有他自己的问题。
“她总是跟我唠叨,说我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值得去冒那么大的险,搭上那么多的时间。”埃斯珀兰萨说,“她不想让我干警察了。你猜她想让我干什么?你会喜欢这个巧合的。”
德克尔想了想。“当房地产经纪人?”
“我们不谈这个了。你半夜里常接到电话吗?”
德克尔摇了摇头。
“可我敢打赌,你干以前那一行时夜里常接到电话。而且我敢肯定,今天晚上你也接到过不少电话。我到你家去过好几趟,你一直不在家。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可听到的总是你的电话留言机的声音。匆匆作结论是滑稽可笑的。不过我有种感觉,你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如果明天早晨你还不露面,我就要向有关部门通报,要求缉拿你了。你究竟到哪儿去啦?”
“出去走走。”
“从下午4点一直走到现在?这将近10个小时了。”
“我停下来坐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可真是不短。”
“我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什么事情?”
德克尔直盯着埃斯珀兰萨的眼睛。“我在寻找她。”
埃斯珀兰萨的目光同样咄咄逼人。“即使我要求你待在这儿,以防我万一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你?”
“我把所有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这是一次善意的拜访,是为了消除我们之间的误解,为了让你明确地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寻找她。”
“那么你认为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德克尔没理会这个问题。“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发通报缉拿我,不想被警察追得东躲西藏。”
“你拿什么作为交换条件?我干吗非得听你的呢?”
德克尔也没理会这些问题。“阿尔伯克基机场方面提供过有关贝丝和麦基特里克踪迹的消息吗?”
埃斯珀兰萨惊奇地盯着他,而后爆发出一阵苦涩的大笑。“你真的指望我帮忙?你从一开始就尽可能向我隐瞒情况,现在却期望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这随你的便。”
“我自有打算。现在,我想让你做的事是进屋去。”
德克尔坐直了身体。“你是想让我待在这儿,你去打电话叫辆警车来把我带到警察局去?”
“不,我是想让你待在这儿,我去穿衣服。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一定要奉陪到底。我讨厌被人来回折腾。很明显,你知道的比你说出来的要多得多。从现在起,你我就像连体双胞胎一样不分离,直到你告诉我事情的答案。”
“相信我,我真希望能找到答案。”
“下车。”埃斯珀兰萨打开乘客座位的门。
“她的真名不叫贝丝·德怀尔,”德克尔说,“她的真名叫黛安娜·斯科拉瑞。”
埃斯珀兰萨表情冷漠地抬脚下车。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德克尔问。
“没有。”
“目前她受到联邦法院执行署的监护。她预定星期一飞往纽约,为某件事情作证。我只能想出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联邦证人保护法。”
“没错。”
埃斯珀兰萨又坐回到切诺基里。“你是什么时候查明这件事的?”
“今天晚上。”
“怎么查明的?”
“你不必知道。如果你真想帮忙,告诉我怎样找到一个人。”
3
德克尔按了第四次门铃,又砰砰地敲着大门。他看到屋里的灯亮了,心中一喜。他和埃斯珀兰萨试着打过电话,但电话铃声响过四次后,他们听到的只是电话留言机的声音。他们估计,德克尔需要与之谈话的那个人尚未离开这个城市,因为从他们上次见到他到现在仅仅过去了12个小时。他们决定直接去那人的住处找他。埃斯珀兰萨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的住宅位于泽亚路旁的一条窄街上,是一幢简朴的土坯房屋。像圣菲的许多地区一样,这个地方也没有路灯。门顶上的灯亮了之后,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小心地从门口后退几步,以便让开门的人看清楚他们不是危险人物。他们等着门打开。
一扇窗户打开了。联邦调查局代理约翰·米勒从窗后的阴影里向外问道:“谁在外面?你们想要干什么?”
“是埃斯珀兰萨警官。”
“埃斯珀兰萨?那为什么——现在才凌晨4点,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谈。”
“不能等一等,再找个合适的时间吗?”
“情况紧急。”
“你下午也是这么说的。我还没忘记你是怎么让我好看的。”
“如果你这次不听我谈,你真得让自己好看了。”
“谁和你在一起?”
“今天下午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妈的。”
屋里又亮起了几处灯光。一阵开锁的刮擦声过后,米勒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他穿着拳击短裤和T恤衫,显露出结实、瘦削的臂膀和双腿。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连鬓胡子茬与前一天下午那官僚味十足的整洁外表构成鲜明的对比。“我有位客人。”他说,他用身体挡住门口,伸手指了指短过道尽头一扇关着的门。埃斯珀兰萨告诉过德克尔,米勒已经离婚了。“她不习惯有人在凌晨4点钟就砰砰地砸门。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想知道有关黛安娜·斯科拉瑞的情况。”德克尔说。
“谁?”米勒面无表情。
“黛安娜·斯科拉瑞。”
米勒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他开始关门。“如果你来这里就是为这个——”
德克尔用脚挡住了门。“黛安娜·斯科拉瑞就是贝丝·德怀尔的真名。”
米勒朝下盯着德克尔用脚挡住门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是受联邦证人保护法保护的。”
米勒的目光凝聚到了一点,突然变得犀利而警觉。
“正是因为这个,我的住宅遭到袭击,她的住宅被炸。”德克尔说。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联邦调查局不像以前那样直接插手执行证人保护法了。”德克尔说,“现在主要是联邦法院执行署负责执行。但你们和他们的工作关系甚密,所以,当他们把一个主要证人易地安置在圣菲时,不会不告诉你们的。另一方面,他们没有通知当地的警察,因为他们没有必要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米勒的面容变得更加严厉。“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干嘛什么都得向你承认呢?”
“布赖恩·麦基特里克。”德克尔说。
米勒停止了关门。
“房子爆炸之前,贝丝匆匆跑出屋后,就是他开车带贝丝走的。”德克尔说。
米勒显然对此表示怀疑。“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我过去和他一起共过事。”
“真是岂有此理。你是说你过去是联邦法院的执法官?”
“执法官?”德克尔一开始没明白米勒指的是什么,但随即便恍然大悟。“麦基特里克是联邦法院的执法官?”
米勒无意当中泄露了这个消息,显得很懊丧。
“不,”德克尔说,“我从来没给联邦法院干过。”迫于时间关系,他只能靠出其不意说服米勒。“我和麦基特里克是在中央情报局工作时认识的。”
不出他所料,米勒着实吃了一惊。他用一种全新的理解的目光打量着德克尔。然后他转向埃斯珀兰萨,又看了看德克尔,做了个让他们进屋的手势。“我们需要谈一谈。”
4
米勒的客厅如同这幢房子的外表一样简朴:一套普通的长沙发和沙发椅,一张小咖啡桌和一台20英寸的电视机。一切都那么整洁有序。德克尔注意到书架上放着一把点38型左轮手枪。他想,米勒刚才从窗户里往外看是谁敲门时,手里肯定握着这把枪。
“我想你无法证明你在情报局里干过。”米勒说。
“眼下我是无法证明。准确地说,我们不使用徽章和职务卡片。”
“那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米勒转向埃斯珀兰萨,皱起了眉头。“你相信他吗?”
埃斯珀兰萨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从昨天的这个时候起到现在,你并没有跟他在一起待过。他在危急时刻的行为方式清楚地表明他是个职业老手,我当然不是指卖房地产。”
“我们会搞清楚的。”米勒又把注意力转向德克尔。“你对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都知道些什么?”
“在与我共过事的特工人员中,他是最糟糕的一个。”
米勒向前跨了一步,离德克尔更近了。
“他不服从命令,”德克尔说,“老是认为跟他同一个行动组的其他人暗中与他作对;他不经批准就采取重要行动,并利用一切机会越权行事。正是因为他,我和他共同执行的那次任务变成了一场灾难,伤亡极其惨重,险些酿成一桩国际事件。”
米勒审视着他,似乎在内心里盘算他到底有多么坦诚。最后,米勒长吁一口气,无力地坐在德克尔对面的椅子上。“我承认,我也曾听说过一些有关麦基特里克的传言,这算不上泄露什么秘密。这些传言与中央情报局毫不相干,我对他在中央情报局工作时的表现一无所知。我听到的传言与他作为执法官的行为有关。他是个喜欢逞能的人,总认为他比他的上级知道得还多。他常常不服从指令,违反程序。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能进联邦法院执行署工作的。”
“我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德克尔说,“情报局让他离开时,肯定在给他写的推荐信里对他大加赞扬。作为交换的条件,他们要求他日后决不透露他参与过的那次灾难性行动的任何细节,以免使他们难堪。”
“但是,如果那场灾难是他造成的,他把这事说出去,也会伤害他自己的。”
“假如他确信他自己是不应该承担罪责的,那就不一样了。”德克尔说,“麦基特里克从来不愿面对现实。每次他做了错事后,总是自欺欺人地把罪责转嫁给别人。”
埃斯珀兰萨往前探了探身子。“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此很有些怨气。”
“他有一次就把罪责转嫁到我身上。因为他,我才从政府部门辞了职——而这个狗杂种现在闯入我的生活了。”
“是巧合。”
“不,我不能相信这是巧合,我不相信贝丝是碰巧买下我家旁边的那幢房子的。如果是麦基特里克负责监护她的话,就肯定不是这么回事。这种局面唯一讲得通的解释是,我从情报局辞职后,麦基特里克一直在监视我。他知道我在圣菲。他有一个证人要易地安置。稍作调查之后,他得知我家旁边的那幢房子要出售,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为什么不把贝丝安置在我家隔壁呢?这样她就有个隔壁邻居为她提供额外保护,在无意之中为她充当保镖。”
米勒想了想。“这种做法也许有点玩世不恭,但也说得过去。”
“用‘玩世不恭’来形容这种做法是不恰当的。我被利用了,”德克尔说,“而且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贝丝也被利用了。我想麦基特里克已经站到另一边去了。”
“什么?”
德克尔十分清楚地记得他与麦基特里克在电话上的交谈。“我想,是麦基特里克告诉那帮暴徒到哪儿去找贝丝的,交换条件是他们在那次袭击中把我干掉。我想,他把他被中央情报局解雇一事怪在我的头上;从他被委派帮助把黛安娜·斯科拉瑞变成贝丝·德怀尔的那一刻起,这个可恶的狗东西就计划要毁掉我的生活。”
5
小小的客厅陷入了沉寂。
“这是个严重的罪名。”米勒咬着下嘴唇。“你能证明这些吗?”
“不能。”德克尔不敢告诉他发生在载重货车里的事。
“你是怎么查明贝丝·德怀尔的真名是黛安娜·斯科拉瑞的?”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
德克尔没有回答。
“你仔细听着。”米勒站起身来。“你目前持有的消息表明,在对一位重要的政府证人的安全保护措施中存在着严重的缺口。我现在命令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我有权利保持沉默。”
米勒瞪起眼睛。“我会教你懂得你的权利的。”他拿起电话。“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会失去你的权利,直到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不,你搞错了。”德克尔说。
米勒的眼睛瞪得更厉害了。“搞错的不是我。”
“把电话放下,我请求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救出贝丝。”
米勒猛然转身面对埃斯珀兰萨。“你听到这些混账话了吗?”
“听到了。在过去的24小时里,他一直在和我玩智力游戏,”埃斯珀兰萨说,“让我发愁的是,他越来越有道理。贝丝·德怀尔的安全的确应该放在第一位,如果德克尔以某种便捷的方式获取了消息,我准备以后再来处理这件事,只要不连累我就行。”
“能摆脱一切干系的最佳手段。”德克尔说。
“什么?”
“我们在情报局时经常这么说。”
“把这叫做‘重罪犯的同谋’怎么样?”米勒问。
“告诉我,贝丝·德怀尔要为什么而作证。”
话题突然改变了,米勒显然没有思想准备。
“她真的打中了她丈夫的脑袋并且拿走了200万美元的赃款吗?”德克尔问。
米勒气势汹汹地打着手势。“你究竟是从哪儿听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但德克尔没有理会他的愤怒。他正全神贯注地回忆那个枪手在电话上说过的话。(“尼克会大发雷霆的。”)
“一个叫尼克的人与此事有关,”德克尔说,“你知道这个人吗?他姓什么?”
米勒惊奇地眨着眼睛。“这比我想的还要糟,我们应该对易地安置证人的安全措施进行全面复查。”
“贝丝处在危险之中,”德克尔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们互通消息,也许能救她一命。”
“是黛安娜·斯科拉瑞。”
“我对黛安娜·斯科拉瑞一无所知。我关心的那个女人叫贝丝·德怀尔。告诉我有关她的情况。”
米勒望望漆黑的窗外,又望望自己的双手,最后把目光停在德克尔的身上。“黛安娜·斯科拉瑞是——或者说在有人朝那个狗杂种脑袋上开了一枪之前是——乔伊·斯科拉瑞的妻子。乔伊·斯科拉瑞曾经是纽约乔达诺家族的首席执法杀手。据我们估计,他在8年的任职期间至少要对40起暴力谋杀事件负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但他并不抱怨。钱是极好的东西,同样重要的是,他喜欢他那种工作。”
德克尔心情痛苦地倾听着。
“三年前,乔伊遇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你所认识的贝丝·德怀尔。结婚前她叫黛安娜·波兰蒂,是加勒比一艘游船上的部门总监。有一次,乔伊让他的纵队长在纽约干掉一个捣乱分子,为了有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他决定到这艘游船上去露露面,玩两天,黛安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要知道,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知道该对女人说些什么,因而她们大多都会迷上他的。所以,毫不奇怪,他开始追求她时,黛安娜并没有对他讲让他躲远点之类的话。他们之间的感情迅速发展,三个月后就结了婚。追求她为他提供了行动上的方便。他作出安排,他们一次次地返回到加勒比去。这样他就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到某些岛上去参观,而这些岛上的银行可以开设不列户名的密码账户,并且愿意帮助洗钱。他们的蜜月也是这样度过的。”
德克尔觉得直想呕吐。
“我要强调指出的一个重要细节是,据黛安娜所说,她不知道乔伊的真实职业。她声称他对她说过,他是做饭店生意的——这完全属实;乔伊确实开了几家饭店,他把这作为他洗钱方案的一部分。不管怎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且——毫不奇怪,乔伊对女人的迷恋并不持久——他开始厌倦她了。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城里他的豪华顶层住宅里。但当他需要这个地方进行业余地下活动时,他就把黛安娜关在河对面新泽西的一幢大房子里。那儿是黑手党的城郊住宅区,四周都被高墙围住。房子内外有很多警卫,他口口声声说这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但实际上,这些人的任务是阻止她返回顶层住宅,以免她发现他跟别的女人鬼混。但安排警卫还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确保她在遭到他的多次毒打之后不打主意搬走。”
德克尔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
“我的意思是说他经常毒打她,”米勒说,“因为黛安娜不仅开始怀疑他的忠诚,而且也开始怀疑他的生意。你知道她有多么聪明。没过多久她就了解到,乔伊究竟做的什么生意,他是个什么样的恶魔。于是,她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如果她试图离开他——身边有这么多看守,成功的希望渺茫——她确信他会杀了她的;如果她待下去,一旦他发觉她知道得太多,他也会杀了她的。她暂时的对策就是假装对他的那些情妇和他的生意都失去了兴趣,假装依从。她借绘画来消磨时光,若是在其他情况下,这本来会给她带来极大的乐趣的。乔伊倒是从中感到了一种乐趣,他拿她的画寻开心。有时,他打过她之后,就在家里燃起一堆火,强迫她看着他把她心爱的画作化为灰烬。”
“天哪,”德克尔说,“那个杂种为什么要娶她?”
“很明显,他是要占有一个他可以伤害的人,从中取乐。正如我所说过的,乔伊是个恶魔。直到9个月前,也就是1月份,有人把乔伊的脑袋打得开了花,才为她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许是她干的。现在有两种互相矛盾的解释。按照黛安娜的说法,她当时不在屋里,到后院画冬景去了。从那儿她听到屋子里响了一枪。她不知道这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屋,心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乔伊和他的警卫会处理的。她先是吃惊地发现警卫们都不见了,随后又更加吃惊地发现乔伊死在他的书房里,脑浆溅满了写字台,他的保险柜大开着。她知道,平时那个保险柜里存放着大量的现金,她曾看到有人送来一袋又一袋的现金,也曾瞥见乔伊把这些现金锁进保险柜,她还偶尔听他们提到过现金的数额,她猜想,那200万美元肯定是丢了。当时,丢钱这件事并没有对她引起多大的震动,她所关心的只是趁机逃走。她甚至没有打点行装,只是披上一件大衣,抓起乔伊的钥匙,驾车离去。”
“去了司法部。”德克尔说。
“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她知道她躲起来之后那伙暴徒会找她,但她以为他们的动机无非是不让她说出去。直到后来乔伊的教父把乔伊的死归罪于她,她才意识到,那伙人认为是她杀死了乔伊并拿走了钱。现在,这牵涉到家族的名誉,血缘的名誉。他们要复仇。”
德克尔点点头。“所以司法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盘问她,并以新的身份把她易地安置在圣菲,最终又要传唤她回纽约去作证。”
“在保护之下。”
“你是指在麦基特里克的保护之下。”
“真是不幸。”
“简直是一团糟。”
“你还没有告诉我尼克是谁。”德克尔说。
“尼克·乔达诺是那个家庭的首领,也是乔伊的教父。乔伊的生父是尼克最好的朋友。在一次企图刺杀尼克的暴乱中,乔伊的父母丧了命,尼克就把乔伊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这就是刚才我所指的血缘的名誉。对于尼克来说,这件事牵涉到他个人的名誉——更严格他说是家族的名誉——找到她并惩罚她。现在该轮到你了,”米勒说,“我刚才告诉你的事情如何能救黛安娜·斯科拉瑞的命?”
有那么一会儿,德克尔什么话也没说。“看起来,我只有一个选择。”
“你在说什么?什么选择?”
“我突然感到很累,我得回家去了。”
“我刚才说的那些究竟对你的女朋友有何帮助?”
“我睡醒之后会给你打电话的,也许到那时你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德克尔转向埃斯珀兰萨。“我顺便送你回去。”
6
“不用费心送我回家。”埃斯珀兰萨说。德克尔挂上切诺基的车挡,快速驶离米勒的住宅。
“那么,你想让我把你送到哪儿去?”德克尔猛打方向盘,拐过一个黑暗的街角。
“只当我是个搭车的。”
“你以为这对我会有所帮助?”
“也许我会帮你避免麻烦,”埃斯珀兰萨说,“你的朋友到哪儿去啦?”
“朋友?”一想到哈尔和本,德克尔的嘴里好像吞进了灰烬似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没有多少朋友。”
“我有很多熟人。”
“我是指今天下午到你家去过的那两个人。”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他们离开这个城市了。”一阵疼痛感伴随着烟灰味涌上来——这种疼痛来自他的胸膛和眼睛。
“这么快?”埃斯珀兰萨问,“在他们不辞劳苦火速赶来之后?”
“我从前的老板认为,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他们的工作无关。”黑沉沉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德克尔打开前车灯,用脚踩住油门。
“你认为当车上坐着一个警官时超速行驶是个好主意吗?”
“我想,有你坐在车上,超速行驶是最保险的。如果有警察巡逻车拦住我们,你可以亮出你的徽章——解释说我们有急事要赶路。”
“我对你说了假话,”埃斯珀兰萨说,“其实我已经通报州警察局和阿尔伯克基警察局,让他们缉拿你。”
德克尔觉得脊梁一阵发冷。
“我告诉了他们你朋友那辆金牛座车的车牌号码并描述了车的外观。今晚大约11点左右,在阿尔伯克基查玛大街的一个犯罪现场附近发现了那辆车。邻居们抱怨说,他们听到了似乎是枪声和爆炸声之类的声响。调查证明,邻居们的说法属实。警察发现,一个身份证表明叫本·艾斯莱的人被打死了,他就躺在邻居们所抱怨的那幢房子的厨房地板上。我们不知道哈尔在哪里。”
此时,德克尔再也按捺不住他的悲伤。本中弹时那惊恐的表情,那鲜血喷涌而出的额头,统统浮现在德克尔的脑海里。突然间,他好像从未来过圣菲,从未摆脱掉以往的生活。他回想起哈尔被射中胸部后,仍用尽全力把那个要朝他开枪的人踢倒在地。这不是他们应该参与的战斗!德克尔想,我真应该坚持让他们回去。可是,我请求他们帮忙,他们是因为我才死的,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离开这里后,一定又接受了另一项任务。”德克尔尽可能平静地说。
“你似乎对本的死无动于衷。”
“我有我表达情感的方式。”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埃斯珀兰萨说,“你就不想打听打听他到那里去干什么以及他的同伴在哪里吗?”
“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德克尔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等这么久才告诉我,你已经通知警方缉拿我了呢?”
“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我是想证明下面这一点,你需要我。”埃斯珀兰萨说,“阿尔伯克基机场安检处已经有你的名字,安检人员正在密切注意一个像你这样长相的人,你一露面买票,马上就会被扣住。如果你想飞往纽约,就得由我出面撤销缉拿通报。要我这样做得有个条件,你必须让我和你一同前往。”
“飞往纽约?你怎么会想出我——”
“德克尔,就这一次,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和我玩智力游戏了,好吗?”
“你为什么想去纽约?”
“我这样说吧,明天是我的休假日,我妻子和我可以利用这一天彼此之间拉开一小段距离。”埃斯珀兰萨心灰意冷地做了个手势。“或者就说和你在一起我能学到不少东西,我不准备现在就结束课程。或许我可以这么说——这确实有些异乎寻常——我是个警察,我喜欢帮助别人,已经到了着迷的程度。这主意很笨,是吗?此时此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比贝丝·德怀尔更需要帮助。我想帮你去救她。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唯一真正知道如何行动的人。”
7
飞往东部的喷气式客机发出隆隆的轰鸣,机身抖动着。阳光透过舷窗照射进来,德克尔疲乏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当空姐沿着通道走过来,递上咖啡和甜面包圈时,德克尔的胃里一阵疼痛。这让他想起他当特工时经常犯的胃痛的毛病。他对自己说,所有的这一切又都回来了。
埃斯珀兰萨坐在他的旁边,他是这一排座位上唯一的另一位乘客。“我从来没见过贝丝·德怀尔,真是遗憾。她一定很特别。”
德克尔盯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高原沙漠景色,山脉、沟壑、格兰德河以及黄、橙、红相间的大地上那一片片苍翠的矮松。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初来此地时的那种矛盾心情,那时他担心自己也许正在做一件错事。现在,一年多以后的今天,他正在飞离此地,他重又感受到那种矛盾心情,重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一件错事。
“是的,”德克尔说,“非常特别。”
“你肯定非常爱她。”
“这得看怎么说。也许——”德克尔似乎很难说出口。“——我也恨她。”
“恨?”
“她应该把她的背景告诉我。”德克尔说。
“一开始,她也许认为这不关你的事。”
“可后来呢,她和我发展到那种关系之后她总该说了吧?”德克尔坚持道。
“也许她害怕告诉你,害怕你会有所反应,就像你现在做出的反应一样。”
“如果她爱我,她就该信任我。”
“唔,”埃斯珀兰萨说,“我开始明白了,你是担心也许她根本不爱你。”
“我总是让工作支配我的个人生活。”德克尔说,“我从来没有爱过,没有真正地爱过,在我遇见贝丝·德怀尔以前。我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去体验——”德克尔迟疑了一下,“激情。”
埃斯珀兰萨眉头紧锁。
“当我真正投入的时候,当我献出我的一切的时候,我是全身心的,毫不保留的。贝丝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绝对中心。如果她只是把我当做工具利用的话……”德克尔的声音低了下来,陷入了绝望。
“要是你发现她对你没有感情,你只不过在无意之中为她充当了保镖罢了,你会怎么做?”
德克尔没有回答。
埃斯珀兰萨追问着,“你还愿意救她吗?”
“不顾一切地?”
“是啊。”
“不管我有多少疑虑,不管我如何担心她背叛了我,也不管我因为这种担心而满腔怒火?”
“没错。”
“哪怕是下到地狱,我也要找到她。上帝帮帮我吧,我仍然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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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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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尔到达纽约时天正下着雨,是那种持续不断的倾盆大雨。在他习惯了新墨西哥的干旱天气之后,这大雨让他感到曼哈顿对他已经是多么的陌生了。潮气几乎能摸得到,让他很不习惯。在海拔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住了15个月后,来到这儿他感到了大气的压力,而这又加强了他内心情感上的压力。他已经习惯于数百英里的能见度,摩天大楼让他觉得压抑。人也让他觉得压抑:新墨西哥的人口总数是150万,但在曼哈顿,22平方英里之内就住着同样多的人,这还不包括使用长期车票来岛上上班的几十万人,这使德克尔意识到——在体验了新墨西哥的宁静和开阔之前他还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纽约的高度嘈杂和拥挤。
雨水冲刷着出租车的车窗,埃斯珀兰萨着迷地透过窗玻璃往外看。
“从没来过?”德克尔问。
“我到过的大城市只有丹佛、菲尼克斯和洛杉矶。那儿房子都不高,而且都很分散。这儿所有的建筑物都挤在一起,互相重叠,一座比一座高。”
“是的,我们不再有开阔的空间了。”
他们在曼哈顿东区南部的埃赛克斯街市场下了出租车。这座庞大的砖砌建筑物已关门。德克尔把旅行包搬到一个门廊下避雨时,他的头痛加剧了。他在飞机上睡过一会儿,虽然这不足以解除疲乏,但精神上的力量支撑着他——对贝丝的担心给了他力量。
埃斯珀兰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市场,又瞥了一眼街对面的商店。“我们的旅馆在这一带吗?”
“我们没有旅馆可住。没来得及订房间。”
“但你在机场打过一个电话,我还以为你是在预订房间呢。”
德克尔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加重了他的头痛,但他正全神贯注地想别的事,甚至没有注意到疼痛。等到出租车远得看不到了,他走出市场的门廊,冒雨向北走去。“我那是在跟一个人约时间见面。”
“在附近吗?”
“隔几个街区。”
“那为什么不让出租车直接送我们到他那儿呢?”
“因为我不想让出租车司机知道我的事。哎,恐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有很多事得解释,但时间不够了。”德克尔不耐烦地说,“你帮了很大的忙,取消了新墨西哥警方对我的监控。你带我顺利通过了阿尔伯克基机场的安检。没你我到不了这儿。谢谢你。我说的是真心话,真的。但你必须明白——我们的搭档关系到此结束。叫辆车去城里吧。在这个城市里好好玩玩。”
“冒着雨?”
“去看场演出。好好吃顿饭。”
“我有点怀疑,纽约的菜里大概不放红沙司和绿沙司吧。”
“给自己放个短假。明早飞回去吧。你们局里的人肯定在纳闷,你到哪里去了。”
“他们不会知道我离开了。我告诉过你,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那明天呢?”
“我打电话请病假。”
“你在这儿没有执法权。”德克尔说,“帮你自己个忙,尽快回新墨西哥去吧。”
“不。”
“你没法跟踪我的。只要过两分钟,你就会连我是怎么甩掉你的都不知道了。”
“但你不会那么做。”
“哦?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
“因为你不能肯定你是不是需要我。”
2
那酒吧在第一大街上,离德兰西街不远。它看上去好像马上就要停业了。橱窗上酒类广告的颜色已经褪得几乎看不出了。窗玻璃很脏,根本看不到里面。霓虹灯标志上有几个字母烧坏了,现在读起来不是本尼,而是“木匕”了。一个乞丐手里拿着装在纸袋里的威士忌酒瓶,颓丧地坐在门边的人行道上,对倾盆大雨毫不在意。
时间的飞逝使德克尔非常沮丧,他穿过街道向酒吧走去。埃斯珀兰萨跟在他的后面,头上的牛仔帽已经换成了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扬基队棒球帽,那是他们路上在一个纪念品小摊上买的。他的长头发已经被扎在后脑勺上,因而也不那么引人注意了。进酒吧之前,德克尔示意埃斯珀兰萨在门口停下,让那个不是乞丐的乞丐仔细看了看他们。
“本尼在等我们。”德克尔说。
乞丐点了点头。
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走进酒吧,里面烟雾缭绕。虽然外表寒酸,这个地方的生意却令人吃惊地兴隆,一台大屏幕电视上正播放着足球赛,因而酒吧里噪音很大。
德克尔径直向大个子酒吧招待走去。“本尼在吗?”
“没看见他。”
“我打过电话。约好了的。”
“你是谁?”
德克尔用了个假名,“查尔斯·莱尔德。”
“你干吗不早这么说呢?”酒吧招待朝柜台另一头做了个手势。“本尼正在办公室里等你。把你的包留在我这儿吧。”
德克尔点点头,把小手提箱递给他,在柜台上放了20美元。“这是酒钱,虽然我们没喝酒。”
他带着埃斯珀兰萨走到柜台头上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埃斯珀兰萨问,“你怎么不上前敲门?”
“我们得先走个过场。我希望你不介意被搜身。”
门边有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在玩桌球。他们转过身来,粗鲁而彻底地搜查了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一直搜到他们的脚踝处。整个搜查过程中,他们的眼光始终冷冷的。他们没有发现微型对讲机或者武器,于是粗野地点了点头,放他们过去,回去继续打桌球了。他们之所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是因为在德克尔的坚持下,埃斯珀兰萨在阿尔伯克基机场就已经把他的警徽和手枪锁在德克尔的切诺基吉普车里了。德克尔决定,如果他和埃斯珀兰萨必须开枪,绝不能使用将来会被人追查到他们头上的武器。
德克尔这才敲了敲门。听到门后低沉的声音,他打开了门,看到一间窄小杂乱的办公室,一个身穿条纹衬衫、系着领结和吊裤带的大块头男人坐在桌子后面。这人已经上了年纪,秃了头,胡须银白。一根光亮的铜手杖横放在桌子上。
“还好吗,本尼?”德克尔问。
“正在节食。体重好像减不下来。不过这是医生的命令。你呢,查尔斯?”
“我有麻烦了。”
本尼会意地点点头,他头部的每一个动作都把他的双下巴挤到了一起。“没麻烦谁也不会来我这儿。”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德克尔指指埃斯珀兰萨。
本尼懒懒地抬了抬手。
“我的朋友得打个电话。”
“就在那边。”本尼指指角落里的投币电话机。
“还是连在泽西市的一台投币话机上的?”
“任何追查电话的人都会认为你在那儿。”本尼说。
德克尔向埃斯珀兰萨做了个手势,告诉他可以打电话。按照他们所商定的,这个电话打给圣菲的米勒,问问看有没有贝丝和麦基特里克的消息。德克尔急着知道贝丝是否还活着,在路上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请坐。”埃斯珀兰萨往话机里投币时本尼对德克尔说,“要我怎么帮你呢?”
德克尔坐进本尼对面的椅子里,他知道他们中间的桌子下面有支步枪。“谢谢。以前我需要帮助时,你总是很合作。”
“这使我觉得有趣,”本尼说,“一种步调上的变化,为我的政府做些事。”
德克尔理解他的意思。人们通常认为,中央情报局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外,但实际上它在美国各大城市都设有办事处,而且偶尔也在国内采取行动。不过从理论上讲,它总是按照总统令的要求,事先通知联邦调查局。德克尔就是三年前在一次与联邦调查局的合作中得到过本尼的帮助。那一次他伪装成一个与本尼有联系的黑帮组织成员,设法打入了某个外国恐怖组织。该组织当时正通过有组织的犯罪活动使百元面值的假美钞在全美各地泛滥,企图一举击垮美国。
“我敢肯定政府非常感谢你。”德克尔说。
“好啦,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再想它啦。”本尼懒懒地耸耸肩。“那毕竟牵涉到我的个人利益。对国家经济不利的事对我的生意也没好处。”他笑了笑。
“这次,我怕是不能给你这样的动力了。”
“哦?”本尼面露困惑。
“如今我跟政府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要你帮我个人一个忙。”
“帮个忙?”本尼做了个鬼脸。
德克尔听到背后埃斯珀兰萨对着话筒讲话,问话时声音低沉。
“帮什么样的忙?”显然本尼害怕听到回答。
“我需要知道怎样同尼克·乔达诺联系。”
平时本尼的脸颊上有一丝粉红色,现在他脸色变得苍白。“不,别再对我说了。我不想卷进你和乔达诺的任何勾当里去。”
“我向你发誓,这跟政府一点关系都没有。”
本尼原先无精打采的手势现在变得有力起来。“我不在乎!我不想知道任何有关的事情!”
德克尔俯过身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任何有关的事情。”
本尼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不想让我知道?”
“我所要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信息。我怎样才能与尼克·乔达诺联系上?不是通过他喜欢就餐的某家饭店的老板,也不是通过他的某个纵队长,更不是他的军师,而是他自己。你不必给我们作介绍。你不会以任何方式牵涉进去。我负责联系。乔达诺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告诉我怎样跟他取得联系的。”
本尼紧盯着德克尔,好像在试图听懂一种外语似的。“有什么原因可能使我愿意这么做呢?”
埃斯珀兰萨的电话打完了。他转向德克尔。
“有什么消息吗?”德克尔的胃部痉挛起来。
“没有。”
“谢天谢地。至少,还没有消息说她死了。我还有希望。”
“她?”本尼抬起他那厚重的眼皮。
“我的一个朋友。我正在找她。她身处困境。”
“而尼克·乔达诺能帮忙把她救出来?”本尼问。
“他无疑有能力这么做,”德克尔说,“这就是我要跟他谈的事。”
“你还是没给我一个帮助你的理由。”
“我爱这位女士,本尼。我要你这么做是因为我爱她。”
“你是在开玩笑,对吗?”
“我在笑吗?”
“帮帮忙,我是个生意人。”
“那么还有另一个原因。尼克·乔达诺对这位女士特别感兴趣。他认为是她杀了乔伊·斯科拉瑞。”
本尼退缩了一下。“你说的是黛安娜·斯科拉瑞?乔伊的妻子?天哪,尼克调动了所有的人在找她。”
“瞧,也许我能帮他找到她。”
“说明白点吧。如果你爱她,怎么会把她交给尼克呢?”
“那样她就不必终生逃亡了。”
“当然不必。她会死掉。你还是没说明白。”
“那么下面这个理由也许能行。”德克尔说,“如果尼克·乔达诺对我和他会谈的结果感到满意的话,他也许想要报答任何判断明智、使会谈得以进行的人。”
本尼皱着眉盘算着。
3
另一头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次,就有一个刺耳的男声说道:“你打这个号码最好能有合适理由。”
紧接着德克尔就听见了留言机的嘟嘟声,于是他把他要说的背了出来。“我是斯蒂夫·德克尔。你应该是熟悉我的名字的。你的人曾在圣菲监视过我。我有重要事情必须和乔达诺先生谈,是有关黛安娜·斯科拉瑞和她丈夫被杀的事。此外还牵涉到一个叫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的联邦法院执法官。30分钟后我再打电话。”
德克尔把话筒挂回话机上,出了玻璃肮脏不堪的电话亭,穿过黑暗的雨雾来到一家关了门的器械商店门口,埃斯珀兰萨正在那儿等他。
“跟着我烦了吗?”
“你带我到这些有趣的地方时,我就不烦。”
4
那家花店在格兰德街上。门上的一个招牌上写着:星期日与假日照常营业。德克尔开门走进店里时响起了铃声。他周围散发着殡仪馆里的那种花香。埃斯珀兰萨好奇地打量着摆满陈列室的五彩缤纷的鲜花以及鲜花上方的闭路电视摄像机。脚步声响了起来,他转过头去。
一个戴着园丁手套、穿着工作服、主妇模样的中年妇女从里面的一个房间走出来。“对不起,马上7点钟了。我的助手应该锁门了。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想我失去了时间概念,”德克尔说,“我有很长时间没跟你做生意了。”他从柜台上拿起一支钢笔和一张名片,写了点什么给这位女士看。“这是我的账户号码,这是我名字的拼法。”
“请稍等,我查一下我们的记录。”
女士走进里面的房间,关上了门。德克尔知道,那门旁边的镜子是单向透明玻璃的,从镜子背面可以看见门外的人。他还知道,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正从镜子后面盯着他,而地下室里另外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则正盯着闭路摄像机的显示器。
为了不让自己不安的情绪流露出来,他装出对冷藏柜玻璃门里面各色美丽的花束感兴趣的样子。自己不知不觉、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中,这使他很吃惊。
埃斯珀兰萨看了看表,“再过10分钟你必须打那个电话。”
那女士回到了鲜花陈列室。
“埃文斯先生,我们的记录表明,两年前你在我们这儿寄存了东西。”
“是的,现在我来结清账户。”
“我们的记录还表明,你总是订购同一种鲜花。”
“两打黄玫瑰。”
“对。请进这个陈列室。”
这个小房间在柜台的左边。墙上挂着展示这家店所能提供的各种鲜花花束的照片。房间里还有一张平平常常的桌子和两只木椅,德克尔关上门,上了锁,和埃斯珀兰萨在椅子上坐下。埃斯珀兰萨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被打断了。主妇模样的妇女从另一扇门里走进来,把一只公文箱放在桌上,然后出去了。
门咔的一声关上的瞬间,德克尔打开了公文箱。埃斯珀兰萨俯过身去,看见了放在泡沫塑料凹垫里的东西:一支380型瓦尔特手枪,一个备用弹盒,一盒子弹,以及两个用途不明的小电子器件。
德克尔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憎恶。“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碰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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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5
“你打这个号码最好有个合适的理由。”
嘟嘟。
“我是斯蒂夫·德克尔,我又打来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乔达诺先生谈,这关系到黛安娜·斯科拉瑞和……”
另一头有个男人拿起了电话。他的声音里有那种习惯于发号施令的语调。
“关于黛安娜·斯科拉瑞你知道什么?”
“我要和乔达诺先生讲话。”
“我就是乔达诺先生。”那个男人气愤地说。
“你不是尼克·乔达诺。你的声音听起来太年轻。”
“我父亲不接陌生人的电话。把有关黛安娜·斯科拉瑞的事告诉我吧。”
“还有布赖恩·麦基特里克。”
“这个名字对我有什么意义吗?”
“让你父亲讲话。”
“你想说的任何有关黛安娜·斯科拉瑞的事都可以跟我说。”
德克尔挂了电话,等了两分钟,又往投币电话机里塞进硬币,按了同样的号码。
这次没有留言机。相反,第一次铃声只响到一半,就有一个沙哑苍老的男声说:“我是尼克·乔达诺。”
“刚才我正和你儿子谈黛安娜·斯科拉瑞。”
“还有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我儿子说你还提到了布赖恩·麦基特里克。”
“一点没错。”
“我怎么才能知道你不是警察?”
“我们见面时,你可以对我搜身以确保我身上没带发报器。”
“那并不意味着你不是警察。”
“嗨,如果你是个那样的妄想狂,约时间见面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有短短一会儿,双方都沉默着。“你在哪儿?”
“曼哈顿南部。”
“站到弗拉蒂伦大厦靠第五大街那边,一小时后会有辆车到那儿接你。司机怎么知道站在那儿的就是你?”
德克尔看了埃斯珀兰萨一眼。“我手拿两打黄玫瑰。”
6
在第五大街弗拉蒂伦大厦南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德克尔一言不发,一直等到侍者给他们端来他们要的饮料然后走开。他们选了一张偏僻角落里的桌子。咖啡馆里的人不多。即便如此,德克尔还是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确认没人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之后,才俯下身去,打开旅行包,拿出他先前在花店里从公文箱里取出来的那个小东西。这东西是金属的,有火柴盒那么大。
“这是什么玩艺?”埃斯珀兰萨问。
“它发出导引信号。而这个——”德克尔把手伸进旅行包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金属盒。“——接收信号,只要信号不是从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发出来的就可以。汽车在第五大街上经过弗拉蒂伦大厦往南开。你坐上出租车在北边的麦迪逊广场公园等着。我上了乔达诺派来的车之后,你等15秒钟再跟上来,这样就不会太显眼。接收器有指针显示,这根指针会指向左、右、或者正前方,这要看信号从哪个方向来。这个量表用1到10来告诉你离得有多近,10表示最近。”德克尔轻轻一按开关,把接收器推到发送器前面。“好的,系统工作正常。你拿着接收器。如果出了问题,我们的会合地点是这家咖啡馆门前,时间是每一个整点。但如果我到明晚6点还没有出现,你就尽快回圣菲去吧。”德克尔看了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走吧。”
“你的包怎么办?”
“你拿着它。”包里有手枪、备用弹盒和那盒子弹。德克尔知道他会被搜身。再说,带着武器见乔达诺也不可能吓住对方。“无论我被带到哪里,我到那儿10分钟后,拨本尼给我的号码,要求跟我讲话。要让人觉得如果我不接电话就会发生糟糕的事情。”
“然后呢?”
“我跟你讲话时会给你暗示的,你就照着去做。”
他们走到了咖啡馆的门口。
“你在这儿叫出租车不会有问题的。”
“德克尔。”
“什么事?”
“你对这件事有把握吗?”
“没有。”
“那么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从这儿走出去是我最不想做的事。但我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除了直接去问题的来源地之外还能去哪儿。”
埃斯珀兰萨犹豫了一下。“祝你好运。”
“贝丝比我更需要好运气。”
“但是如果……”
“他们已经杀了她?”
“对。”
“那么我会遇到什么事也就无所谓了。”
一分钟后,德克尔走进越来越暗的雨夜中。他转向右侧,朝弗拉蒂伦大厦走去,他希望埃斯珀兰萨在这一分钟里叫到了车。他担心麦基特里克也许会对贝丝做些什么,又不由地想起,麦基特里克在罗马对他父亲开枪的那天晚上也同样下着雨。
他提前5分钟到了弗拉蒂伦大厦,手里显眼地握着黄玫瑰站在一个门廊下躲雨。他的感情很复杂:不同程度的疑惑、担心和忧虑。但只有疑惑是对他自己而言的,其余都是外向的:对贝丝的担心,对她可能已经遭遇到的事情的忧虑。但最要紧的是,他感到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对他而言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行动。
他想起了贝丝说的一些事,那是她两天前告诉他的。那天是狂欢节,星期五,他们从那个电影制片人家的聚会上出来,开车回到德克尔的家——那是他们之间正常关系的最后时刻。当时好像是正常关系,不过现在德克尔意识到他们的关系没有一点正常之处。他们做爱时,月光透过卧室的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皮肤变成了象牙色——这甜蜜而苦涩的回忆让德克尔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后来,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德克尔用胳膊搂着她,他的胸口紧贴着她的背,小腹紧贴着她的臀部,膝盖也紧贴着她膝盖的弯部,蜷着腿,保持着像勺子一样的姿势。她沉默了那么久,以至于他以为她睡着了。他记得,他吸气时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她开始说话时,那吞吞吐吐的声音是那么轻柔,他几乎没听见。
“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小声说,“我父母打架打得很厉害。”
她又沉默不语了。
德克尔等待着。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贝丝轻声继续说,声音中没有一丝紧张,“现在还是不知道。私通,钱的问题,酗酒,可能是任何事情。每天晚上,他们冲着对方大喊大叫。有时更糟,就不仅仅是喊叫了。他们扔东西,互相扭打。假日里他们打得尤其可怕。每逢感恩节或圣诞节时,我母亲总要准备丰盛的菜肴。然后,马上就要吃饭时,总会发生什么事让他们再次开始互相大喊大叫。我父亲就会冲出门去,只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吃饭。而吃饭时她会一遍遍地告诉我,我父亲是个坏透了的杂种。”
她又沉默下来,德克尔没有催促她。他很明白,不论她想倾诉什么,那都是她的心里话,都得让她自己慢慢说。
“他们打得越来越厉害,我受不了时只好求他们别打了。我推父亲,想阻止他打我母亲。但那只能使他转过来对付我。”贝丝终于继续说下去了,“我脑海里至今仍浮现出父亲的拳头向我打过来时的情景。我真怕他会杀了我。这是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跑进卧室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客厅里的叫喊声越来越响。我把枕头塞进床单下面排成一排,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我睡在那儿一样。我肯定是从电视上或其他什么地方学来的这个方法。然后我缩到床底下,就在那儿睡觉,以为这样父亲若是进来用刀杀我,我就能保住性命。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是那样睡觉的。”
贝丝的肩膀微微起伏着,德克尔觉得她在抽泣。“你的童年也是这样的吗?”她问。
“不是,我父亲是个职业军人。他很严厉,固守着纪律和控制权。但他对我从来没有动过粗。”
“你真幸运。”黑暗中,贝丝擦了擦眼睛。“我过去常读骑士和美女的故事,亚瑟王什么的。我一直梦想着自己生活在那些故事中,有个骑士来保护我。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画得一手好画。以前我常随手画出我心目中的那个骑士。”被单窸窣作响,贝丝朝他转过身来。现在,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泪水在她面颊上隐约闪现。“要是我再画那个骑士,他准会像你。你让我觉得安全。我再也用不着钻在床底下睡觉了。”
两小时以后,那帮杀手闯进了他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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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7
一阵雨打在德克尔的脸上,打断了他的回忆。虽然仍被感情所困扰,他还是留心观察着从弗拉蒂伦大厦前那一摊摊积水里驶过的车辆。一个个互相抵触的问题折磨着他。贝丝给他讲的事是真的吗?抑或她是为了使钩子钩得更牢,在用谎言骗取他更多的同情,诱使他不顾危险保护她呢?问题归结到了一件事上,她是爱他的呢,还是在利用他?自从他昨天得知她在自己的经历上对他撒了谎之后,他一直在烦闷地考虑这件事。他必须知道答案。他必须找到她,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虽然,如果真相并非如他所愿意听到的那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因为事实上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
车灯穿透雨帘,一辆灰色的奥兹莫比尔车从车流中开出来,停在德克尔面前的路边上。后车门打开了,乔达诺的一个手下下了车,用僵硬的头部动作示意德克尔上车。德克尔的肌肉紧张起来,决心也更加坚定。他走到那人旁边,双手分别握着一束玫瑰。
“这就对了。”那人假笑着。他有着宽阔的胸膛和肩膀,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上。“我搜你身的时候,你的手就这样拿着花别动。”
“在大街上?那边有辆警车正开过来呢。”
“上车去。”
德克尔数了数,他看见前座上有两个人,后座上还有一个。他上车时,觉得那第一个人紧跟在自己后面,挤在他旁边。他把那个火柴盒大小的发送器连同花梗一起握在了右手里。司机把车从路边开走,轮胎溅起雨水。坐在乘客座位上的男人用一支手枪对准了德克尔。后座上的两个人把他身上搜了一遍。
“他没带东西。”
“那些花呢?”
那两个人从德克尔握起来的手里抽出玫瑰。他们大专心了,没注意到他仍把小发送器藏在握成杯状的右手里。
“无论你想跟老板谈什么,最好老实点儿。”其中一个人说,“我从来没看见过尼克发这么大的火。”
“嘿,这儿什么东西那么臭?”另一个人问。
“是这些花。闻起来就像穷鬼葬礼上的气味。”
“大概是这家伙的葬礼吧。”德克尔左边的男人一边狞笑一边摇下车窗,把揉烂了的玫瑰扔了出去。
8
整个行程中,德克尔一言不发,那些人则忽视了他的存在。一路上,他们自顾自地谈论着橄榄球、女人和印第安人居留地内的赌场——都是安全的话题,并没有什么表明他们是罪犯。而德克尔一直在想,埃斯珀兰萨是否乘出租车跟上来了,发送器和接收器是否正常,以及司机是否会注意到后面有尾巴。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有信心。
此时刚过晚上8点。雨点更密了,黄昏变成了黑夜。车灯刺破雨幕,司机随意驶过几条街道,以防万一有人跟踪,然后在拥挤的亨利·哈得逊大道上朝北行驶,最后往西开上乔治·华盛顿桥。在新泽西州这边,他又顺着巴力塞兹大道向北开。接德克尔上车一小时之后,司机往左开进沉睡中的阿尔卑斯镇。
车里的人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司机开过几乎空无一人的闹市区,再往右拐,又转了几个弯,最后来到一个安静而树丛茂密的地区。这里的灯光显得既高雅又明亮,到处是占地半英亩的大房子。每处地产之间耸立着高高的顶端有尖铁的锻铁栅栏。汽车开上一条车道,停在一扇威严的金属大门前。司机探身到雨中冲着一个对讲机讲话。“我们把他带来了。”
大门向两边敞开一条空隙,足够让司机把车开进去。德克尔透过雨水冲刷着的后窗往后看,看见奥兹莫比尔刚刚进来大门就关上了。他没看见任何有可能跟上来的出租车的车灯。汽车沿着一条弧形车道往前行驶,最后停在一座三层砖房前面,砖房的房顶上有许多山墙和烟囱。德克尔已经习惯于圆角、平顶的低矮土坯房屋,因而这房子在他看来显得很不真实。弧光灯照亮了地面。德克尔注意到,树木离开房屋有段距离,所有的灌木都很矮。沿着栏杆装的东西在德克尔看来像是最先进的入侵警报器,即使有某个闯入者成功地过了这一关,在他试图接近房子时也找不到任何隐蔽之处。
“有好戏看了。”德克尔左边的那个人说。他开了自己这边的门,下了车,等着德克尔。“出来吧,别让他等久了。”
德克尔的胳膊被抓住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他是欢迎这个动作的,这样在被拽着冒雨走向通往屋内的宽石阶时,他就有机会装作绊倒了。他跌倒在一簇灌木旁,趁机把那个小导引仪塞到灌木丛下面,然后任由那个男人把他拉起来,拽进房子里去。他的心似乎冰冷冰冷的。
门厅十分宽敞,地面铺着大理石。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角落里有个带枪的警卫,接下来他看见警卫身后有个麻脸彪形大汉。之后他几乎没时间看其他可能有的出口,就被推揉着急步走过一条橡木嵌壁的过道,穿过双层门,进到一间铺着厚地毯的书房里。
德克尔对面贴墙摆着皮面装帧的书籍。右面的墙上是镶在镜框里的家族画像。左面依墙摆着玻璃橱,每个橱里都有许多花瓶。房间的中央主要是一只宽大的古式书桌,桌子后面是一个70岁左右的男人。他身材壮实,穿一身昂贵的深蓝色西服,嘴里吐着烟雾,眯眼看着德克尔。这人的脸萎缩得厉害,下巴像裂开的一样,两边脸颊上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在晒成古铜色的皮肤衬托下,他那短短的浓密白发格外显眼。
坐在桌子前面的一个人向德克尔转过身来。这是个30多岁的男人,但他与那位老人的区别并不仅仅表现在年龄上。年轻的这个衣着时髦,与老人那身保守的服装一比,显得俗不可耐。年轻人戴着夺目的珠宝首饰,老人身上则一件也看不见。年轻人看起来没有老人健康,身体有点发福,大概最近因为嗜酒而放弃了锻炼。
“你们搜查过他吗?”老人问带德克尔进来的警卫。他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德克尔在电话上听到过的声音,即那个自称是尼克·乔达诺的人。
“接他上车时搜过了。”一个警卫说。
“我还是不满意。这家伙的衣服湿了,给他一件浴袍穿吧。”
“是,先生。”
乔达诺审视着德克尔。“好了,你还等什么?”
“我不明白。”
“脱下你的衣服。”
“什么?”
“你有听力障碍吗?脱下你的衣服。我要确信你身上没带发报器。钮扣、皮带扣、拉链,我全都怀疑,特别是你曾经当过暗探。”
“布赖恩·麦基特里克肯定告诉过你我的很多事。”
“那个狗娘养的。”年轻的男人说。
“弗兰克,”乔达诺警告他说,“在我们弄清他没带发报器之前别说话。”
“说到我的衣服,你的话当真吗?”德克尔问。
乔达诺没回答,只是紧盯着他。
“也许这是你追求刺激的方式。”
“嗨。”年轻男人生气地站起来。“你觉得你能走进我父亲的房子里来侮辱他吗?”
“弗兰克。”乔达诺又说了一遍。
年轻男人犹豫着是否该扇德克尔一记耳光。他盯了他的父亲一会儿,退到一边去了。
德克尔脱下运动衫。
乔达诺点点头。“很好。合作总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德克尔一边脱下衬衣,一边看着乔达诺走到摆着花瓶的玻璃橱旁。
“你对瓷器知道点什么?”乔达诺问。
这问题大出德克尔所料,他不解地摇摇头。“你是说骨灰瓷器之类的?”德克尔镇定地脱下鞋袜。
“那是瓷器的一种。之所以叫它骨灰瓷器,是因为它是用骨头磨成粉做的。”
德克尔更镇定了。他解开皮带,拉下拉链,脱下了长裤。他裸露的皮肤感觉到了刺痛。
“所有的衣服。”乔达诺命令道。
德克尔脱下三角裤。他尽可能地保持住尊严站在那儿,把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接下来还有什么?搜查肛门吗?你自己来?”
年轻男人看上去气极了。“你想挨一记耳光吗,啰嗦鬼?”
“弗兰克。”乔达诺再次重复他的警告。
一个警卫拿着一件白色毛巾浴袍走进来。
“拿给他。”乔达诺用雪茄示意。“把他的衣服拿到车上去。”
男人照着做了。德克尔穿上浴袍。袍子长及他的膝盖,宽大的袖子刚过胳膊时。系上带子的时候,他想起了学习搏斗术时穿的练功服。
乔达诺拿起一只做成苍鹭形状的花瓶。那鸟的脖子直挺着,钩形的嘴张开着。“瞧,光似乎能穿透它。我用手指叩它时你听着,有回声的,像水晶一样。”
“很有意思。”德克尔的口气中缺乏热情。
“比你知道的要有意思得多。这些花瓶是我的胜利纪念品,”乔达诺说,“它们在警告我的敌人——”他的面颊开始发红。“——别骗我。骨灰瓷器。磨成粉的骨头。”乔达诺把鸟状花瓶拿到德克尔面前。“跟路依基打个招呼吧。他想骗我,于是我让人用酸烧掉他的肉,把他的骨头磨碎,做成了这个。我把他放进我的纪念品柜子里。跟其他想要骗我的人一样。”乔达诺把花瓶朝房间里巨大的壁炉扔过去,瓷器摔成了碎片。
“现在路依基只不过是堆垃圾!”乔达诺说,“而且如果你也试着骗我的话,下场将会跟他一样。所以你回答下面这个问题时要当心点。关于黛安娜·斯科拉瑞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9
尖利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房间里的紧张气氛。
乔达诺和他儿子交换了一下不安的眼光。
“也许是麦基特里克。”弗兰克说。
“该死的,最好是他。”乔达诺拿起电话。“跟我讲吧。”他皱起眉。“你到底说谁——”他盯着德克尔。“谁?是什么让你认为他在……”
“是找我的,”德克尔说,“是我的一个朋友,看看我是不是还好。”他从乔达诺手中拿过话筒,对着话筒说:“这么说你找对地方了,很好。”
“差点没找到,”埃斯珀兰萨冷静的声音在另一头说,“我没敢跟得太近,怕被你那司机看见出租车的前灯,这可真够难的。”
“你在哪儿?”
“邮局外面——去大路得经过这儿。”
“5分钟后再打来。”德克尔把话筒放回叉簧上,朝乔达诺转过身去。“只不过是以防万一。”
“你以为当我觉得你妨碍我的时候,电话上的某个人就能救得了你这个傻瓜吗?”
“不。”德克尔耸耸肩。“但在我死之前,我知道我的朋友会跟我其他的朋友联系,然后你很快就会跟我同路,那会让我死而无憾的。”
房间里静了下来,连打在落地窗上的雨也好像突然沉默了。
“没人敢威胁我父亲。”弗兰克说。
“路依基的那玩意儿听起来无疑是你父亲在威胁我。”德克尔说,“我诚心诚意地来这儿讨论一个双边问题,却并未受到尊重,而是被迫……”
“双边问题?”乔达诺问。
“黛安娜·斯科拉瑞。”德克尔停了停,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切都取决于他接下来说的话。“我想替你去杀她。”
乔达诺目瞪口呆。
弗兰克走上前来。“为了她对乔伊做的事,我们有很多人都想杀了她。”
德克尔仍然保持着僵硬的表情。他不敢暴露出涌上他心头的欣慰之情。弗兰克用的是现在时。贝丝还活着。
“你想让我相信,你睡过她之后还想杀了她?”
“她对我说了谎。她利用了我。”
“这真糟透了。”
“是对她而言。我要找到她。我要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我们就应该告诉你她在哪儿?”弗兰克说。
“还有布赖恩·麦基特里克在哪儿。他也利用我。他冒犯我。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好吧,你也可以把他算作你的敌人,”弗兰克说,“我们有很多人在找他们俩。”
“在找——我还以为他是为你们工作的。”
“过去我们也这么想。他昨天就该来汇报了,可他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又回去为联邦法院执行署工作了吗?要是她明天在法庭上出现……”
“弗兰克,”乔达诺说,“我还得告诉你多少次才能让你闭嘴?”
“对我而言,你们没什么秘密。”德克尔说,“我知道她明天的作证对你们很不利。如果我能发现她在哪儿,我会为你们解决问题的。她会让我接近她,这样……”
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乔达诺和弗兰克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德克尔的身上。
“又是你朋友,”乔达诺说,“让他别打扰我们。”
德克尔拿起话筒。
“我要和尼克讲话。”一个傲慢的新英格兰口音说道。
是布赖恩·麦基特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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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10
时间似乎静止了。
德克尔的脉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急切地压低了嗓门,唯恐麦基特里克听出自己的声音来。“那女人还活着吗?”
“你说得对极了。而且除非午夜时我拿到100万美元,她还会活下去。要是你们不出这笔钱,她明天就会出现在法庭上。”
“你在哪儿?”
“你是谁?如果10秒钟后我还没听到尼克的声音,我就挂上了。”
“不!你等着。别做任何事。他来了。”
德克尔把电话递给乔达诺,乔达诺的眉毛扬了起来,神色中显出疑问。“是麦基特里克。”
“什么?”乔达诺一把抓过话筒。“你这个狗娘养的。你昨天就该给我打电话的。你到哪……?等一等。别马上回答。你的话机安全吗?用我给你的那个扰频器。打开它。”乔达诺拨动话机旁边一个黑盒子上的开关——大概是和麦基特里克的扰频器设定了同一代码的扰频器吧。“现在跟我说吧,你这个杂种。”
德克尔从桌边走开了。第四个警卫现在也回来了,弗兰克和他们都被乔达诺往话筒里喊叫时的凶猛表情吸引住了。
“100万美元?你疯了?我已经付给你20万了……还不够?搭上你的命够不够?我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对付那些给我捣乱的聪明家伙的。这是你遇到过的最好的生意。遵守诺言,干你的事去吧。要向我证明你的确干了。我会忘掉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
德克尔沿着与那些警卫平行的方向往左移动了几步,但因为怕引起他们的怀疑,没敢走到他们的身后去。他扫视了一下房间,把注意力集中到壁炉上。
乔达诺听着电话,大吃了一惊。“你这个垃圾瘪三,你居然是认真的。你跟我要100万美元的高价……我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她的证词会毁了我这一生的。”乔达诺的表情变得更狰狞了。“对,我知道在哪儿。但是午夜太早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我得……我不是拖延。我没想骗你。我只想解决问题。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把握能在午夜搞到钱……还有一个表示真诚的方法。你刚才打来电话时跟你讲话的那个家伙——他就是作为交易的一部分你要我们在圣菲干掉的那家伙。你的老朋友,斯蒂夫·德克尔。”
乔达诺和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看着德克尔,他的神经绷紧了。
“他是来拜访我们的。给我打了个电话,想来诚心诚意地谈谈。他就站在我面前。想过来看看吗?……不?你不信任我吗?……好吧,我提议,我们替你干掉他。你要证明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而我会证明德克尔已经死了。你将得到100万,但我没法在午夜时搞到钱给你。”乔达诺皱起眉毛。“不,等等。别挂。”他把话筒摔回叉簧上。“这个浑蛋真让我烦死了。午夜。他说要么午夜拿钱,要么就不做这笔交易。他认为我要是有更多的时间就会有更牢靠的办法了。”
“我们到哪儿去见他?”弗兰克气呼呼地说。
“从这儿往北两英里路的观景台。”
“在巴力塞兹国家公园吗?”
乔达诺点点头。“这个杂种就在那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们把钱和德克尔留在食品店的后面。”
“麦基特里克也把那个女人留在那儿吗?”
“不。他说得等他拿了钱走掉,并证实我们没跟着他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干。”
“他妈的。”
乔达诺转身面向摆了皮面书的那面墙。他按了按墙的一部分,一个把手露了出来。
“你真的要给他钱?”弗兰克问。
“难道我有别的选择吗?我没时间来猜他要干什么。明天不能让黛安娜·斯科拉瑞走进那间法庭。以后我会对付麦基特里克的,他总不能老这么藏着。但是现在——”乔达诺用力拉了一下把手,巨大的书架从墙面上移开了,后面露出一只保险柜。他迅速拨了一组数字,猛地拉开柜门,抽出一叠叠用橡皮带绑着的钞票,放在桌子上。“那个壁橱里有只公文箱。”
“万一麦基特里克拿了钱却仍让她作证呢,”弗兰克过去拿公文箱,“或者万一他明天早上再要更多的钱呢?”
“那我就再给他钱!我不能在监狱里过下半辈子!”
“我们可以试着跟踪他,”弗兰克说,“或者趁他来拿钱的时候抓住他。相信我,我会让他告诉我们那女人在哪儿的。”
“但是万一他说出来之前就死掉了呢?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已经70岁了,监狱会要了我的老命的。”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来。
“可能又是麦基特里克。”乔达诺抓过电话。“跟我说吧。”他对弗兰克直皱眉毛。“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肯定把扰频器关掉了。”乔达诺怒气冲冲地关上自己的扰频器,然后对着话筒气冲冲地说:“我告诉你……谁,德克尔?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别再打电话来找他。他走了,我的一个手下把他送进城去了……闭上嘴听着。他已经走了。”
乔达诺摔下电话,告诉德克尔:“你的保险措施到此为止。你以为你能威胁我吗,嗯?”他转向那些警卫。“带这个靶子到悬崖那儿去干掉他。”
德克尔感到腹部一阵冰冷。
“就在午夜之前,把他扔在观景台那儿的食品店后面。弗兰克到时会带着钱到那儿去的。”乔达诺说。
“我到那儿?”弗兰克吃惊地说。
“我还能放心地把钱交给谁呢?”
“我以为我们会一块儿带钱去。”
“你是傻瓜吗?明天可能被判有罪的人不是你,要是我被发现跟这件事有牵连……喂,”乔达诺命令那些警卫,“你们还待在这儿干吗?我说了带他出去干掉他。”
德克尔感到胸口的压力增强了,他看见其中一个警卫把手伸到西服下面去拔枪。他的身体就像一只被压紧了的弹簧,现在这只弹簧突然被放开了。当乔达诺和麦基特里克在电话上争论的时候,德克尔就计划好了现在要发生的事情。他注意到壁炉旁边的一套工具。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抓起了那把长而细的木镐挥舞起来。木镐砸在那个警卫的咽喉部。他的喉骨发出清晰可闻的破裂声,他的气管因肿胀而阻塞。由于不能呼吸,他挣扎着丢掉手枪,捂住了自己的喉咙。他往后倒下去,倒在另一个警卫身上,而那个人被德克尔用金属镐头在头顶敲了一记,早已倒地而死。第三个警卫想从衣服下面拔枪时,德克尔用力把木镐掷出去,镐头居然插进了那个警卫的胸口。接着,德克尔扑倒在地,抓住第一个警卫丢掉的手枪,击中了第四个警卫,击中了乔达诺……
剩下的唯一一个目标是弗兰克,可弗兰克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用悬垂着的窗帷作掩护冲向一扇落地窗,撞破窗玻璃,消失在窗帷后面的暴风雨中。德克尔开了枪,但没打中他。他只来得及注意到,在那个被击中的警卫躲到一张椅子后面举枪瞄准时,桌子上的公文箱已经不见了。
德克尔开枪打死了警卫,击毙了冲进房间里来的前门警卫,接着又打死了紧跟着冲进来的麻脸大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他稍停了一下,迅速地轻轻关上灯,向落地窗跑过去。风从破玻璃中灌进来,把窗帷吹得飞向房内。他想起了外面的弧光灯,以及房子周围缺少掩蔽物。他想象着弗兰克从乔达诺的保安人员保留在空地上的一棵大树后面向自己瞄准。即使他能够开枪打灭弧光灯,他身上的白浴袍在黑暗中也会成为显而易见的靶子。他扯下浴袍,扔在地板上。但尽管他的皮肤呈棕褐色,在黑夜里还是显得很苍白。他的身体在黑暗中也会是个显眼的靶子。
我该怎么办?很快就要到午夜了,我必须赶到观景台去。德克尔又从另一个倒在地上的警卫身上拿了一把手枪,转身冲进过道里。就在这时,在他右边,一个警卫从后面的一扇门闯进过道。德克尔击毙了他。
雨水从打开的门那儿飘落进来。德克尔来到门口,身体紧贴在门边,朝房后被弧光灯照亮的空地上看了看。他没看见弗兰克,可一颗子弹从那边飞了过来,打掉了一大块门框。好在他及时缩回到门里面来了。他注意到一排电灯开关,把它们全部关上了,于是这一部分房屋和空地全都陷入黑暗之中。
他随即从开着的门口冲出去,快速跑过被雨水浸透的草地,跑向一排灌木。他关上弧光灯之前就看见这些灌木了。刺骨冰凉的雨水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一颗子弹飞过他身后的草地向他射来,他扑倒在第一簇灌木丛后面,匍匐着往前爬去。他爬到了另一簇灌木丛那儿,没想到他的胸口和小腹贴着的不再是柔软的草地了。实际上,他是在花坛上面,是在花茎和泥土上面爬行。花茎刮伤了他的皮肤。泥土。他把泥土涂在脸上。他在泥里打了个滚,用泥裹住自己,遮住皮肤。他知道雨水会很快冲刷掉这种伪装。他必须赶快行动。
就是现在!他一下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一棵大树下面,差点滑倒在草地上。这棵树像是变粗了,树干变成两棵了。一个人影吃惊地急急转身,从树干旁跳了出来。德克尔扑倒在柔韧的草地上时,那个人影冲德克尔刚才站的地方开了火。从枪口的闪光处看,他瞄错地方了。子弹从德克尔头上飞了过去。德克尔连开三枪,看着那个人影倒下去。他急忙冲向前,闪身躲在树后。
他打死的是弗兰克吗?他朝那个倒下的男人望去,看出那人穿的是件西服。弗兰克没穿西服。
弗兰克在哪儿呢?枪声会惊醒邻居们,警察也会很快赶到这儿来。如果到那时我没有抓住弗兰克,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得在警察来之前离开这儿。我要是进了监狱,就救不了贝丝了。
他听见房子的另一边有隆隆的声音,是车库的门开了。德克尔猛然醒悟,弗兰克根本没有藏在这儿等着打死我!他跑到车库去了!
德克尔知道可能还有别的警卫,可能这些警卫正在黑暗中用枪瞄准着他,但他不能因此而停步不前,他没有谨慎行动的时间。现在父亲已死,弗兰克不太会继续执行原定计划把钱给麦基特里克。那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呢?贝丝的证词又不是针对弗兰克的。他可能会留着那笔钱,然后告诉麦基特里克想对贝丝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已经不再重要了。麦基特里克别无选择,只能杀死贝丝,免得她向有关部门告发他。
德克尔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朝敞开的房屋后门跑去。有人从暗处开了枪,他冲进房子时,一颗子弹从他旁边飞过,但他没有回身开枪。他唯一的想法是冲到前面,趁弗兰克开车经过门口时一枪干掉他。他猛地打开门,裸着身体蹲下来,瞄准着。
车前灯闪了过来。一辆深色大轿车,是辆卡迪拉克,呼啸而过。在滂沱的雨夜中,它就像是一个污点。德克尔开了枪,听见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汽车冲向大门。德克尔又开了一枪,听见了子弹穿透金属的声音。突然,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打开大门的嗡嗡声。另外还有一种声音:远处的警笛声。
奥兹莫比尔仍然停在房子的前面,就是那些枪手把德克尔从曼哈顿接来后停车的地方。卡迪拉克的尾灯向大门移动时,德克尔跳下台阶冲向奥兹莫比尔。他猛地拉开司机座边上的门,万分激动而又满怀希望地往里看,发现钥匙留在点火器上。
车内的灯光使他成了活靶子。他弯腰钻进去,用力关上车门好让灯光灭掉。他还没有坐稳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他急忙转身,瞄准开着的房屋前门。突然,两个警卫举着枪的庞大身影赫然出现在前门那儿。就在此时,他心惊胆战地意识到奥兹莫比尔的另一边也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又一个警卫!他被包围了。另一边的那个警卫朝他开了枪,枪响了一声,两声,子弹紧贴着德克尔的头飞了过去。德克尔还没找到机会扣动他自己手枪的扳机,站在敞开的前门外面的两个警卫就已摇晃着往后退去。又是两枪,那两个警卫倒下了。德克尔这才吃惊地意识到,在奥兹莫比尔另一边的不是警卫,而是——
埃斯珀兰萨喊道:“你还好吗?”
“还好!上来!你开车!”
“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解释!快上来开车!”
德克尔又听见快速逼近的警笛声,匆忙跑向前门台阶右边的一簇灌木丛。
“你上哪儿去?”埃斯珀兰萨一边喊着,一边把德克尔的旅行包扔进奥兹莫比尔,自己坐到了方向盘前。
德克尔在树丛底下摸索着。他扒着,刨着,想要找到他要的东西,最后终于抓到了他到这儿后佯装摔倒时藏在灌木丛底下的小发送器。他拉开奥兹莫比尔的后门跳上去,嘴里大叫着:“弗兰克·乔达诺在刚刚走掉的那辆车里!我们必须赶上他!”
德克尔还没来得及拉上身后的门,埃斯珀兰萨就开动了汽车。他挂上挡,踩下加速器,汽车在环形的车道上急速转过弯来,驶向大门。大门正在慢慢地关上。门外边,卡迪拉克的尾灯渐渐消失在右边那个方向。在左边,警笛声更响了。正前方大门左右两扇门之间的空隙越来越窄了。
“抓牢!”埃斯珀兰萨大喊道。奥兹莫比尔呼啸着开进那条空隙中。左边的门擦过车身,右边的门碰到了车的另一边。有那么一瞬间,德克尔真担心汽车会被大门挤住。然而,当埃斯珀兰萨更用力地踩加速器时,奥兹莫比尔猛力冲出那条空隙,居然把两扇门从门柱上给撞掉了下来。德克尔听见车后的那两扇门砰砰地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埃斯珀兰萨猛地一打方向盘,轮胎在积水中打起滑来,把水溅起老高。奥兹莫比尔侧滑着开上黑沉沉的公路,正了正方向,轰鸣着向卡迪拉克追去。
“太棒了!”德克尔说。他哆嗦起来,这才记起乔达诺让一个警卫把他的衣服扔到这车里了。他在后座上摸了摸,找到了衣服。
“这是在山路上开车时学会的,”埃斯珀兰萨一边说,一边驱车紧跟在卡迪拉克后面,“那时我才13岁。”
德克尔穿上内衣和裤子。衣服很潮,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他从后车窗望出去,寻找着警车上闪亮的警灯。虽然警笛声很近,但四周依然黑沉沉的。埃斯珀兰萨关掉了奥兹莫比尔的车灯,夜色一下子变得更浓了。
“没必要让我们的尾灯告诉警察我们往哪儿开了。”埃斯珀兰萨说。
卡迪拉克向前驶了半个街区,刹车灯亮了,弗兰克向左急转弯拐过街角去了。在他消失的一瞬间,德克尔看见了后面疾驶而来的警车。警灯闪烁着,警笛尖啸着,数辆警车停在了乔达诺的宅院前。
“他们还没发现我们,但总会发现的。”德克尔说着,匆匆穿上衬衣。“你在那个街角减速转弯时,他们会看见刹车灯的。”
“谁说要减速了?”埃斯珀兰萨开到十字路口,猛地一打方向盘,汽车倾斜得几乎翻倒在路边,接着又正了过来,从警察的视线中消失了。“我过去经常参加减重高速驾车赛。那时我才14岁。”
“你15岁时干了什么?参加撞车比赛吗?”德克尔伸手拿他的鞋袜。“上帝,除了卡迪拉克我什么也看不见。现在你最好把前灯打开。”
埃斯珀兰萨差点把车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上,吓得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吧。”车灯亮了。“也没多大用处,你是怎么使用这车上的挡风玻璃刮水器的?是这个开关吗?不。这个呢?”刮水器摆动起来。
前面,卡迪拉克向左急转弯,又绕过一个街角。
埃斯珀兰萨加快了速度,在最后一瞬间刹车,从十字路口转过弯去。正转弯时,汽车驶过一摊积水,轮胎在一片油腻的路面上吃不住劲了。汽车颠簸着驶上路边,擦着一根灯柱开过去,右边的侧视镜被灯柱撞掉了。然后,车又歪歪斜斜地开回到路上。
“不,我15岁时是在偷车,而不是赛车。”埃斯珀兰萨说。
“你怎么会在那房子那儿出现的?”
“电话里那家伙告诉我你走了的时候,我就知道有麻烦了。我看看你给我的接收器。导引信号很稳定,因此我猜想那家伙在撒谎,你还在乔达诺那儿。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待在电话亭里是毫无用处的,所以我让出租车载我到了那座房子外面,正好听见了里面的枪声。”
“我们离开时,我没看见外面有出租车。”
“司机对我起了疑心。他看见了接收器,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在跟踪什么人,他一听见枪声,就让我付了钱,命令我下车,然后飞也似的开跑了。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翻过栅栏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还从我的旅行袋里拿了手枪。”
“对你来说,幸好我拿了枪。”
“我欠你的情。”
“别担心——我会想法让你还我的。告诉我在那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德克尔没有回答。
埃斯珀兰萨追问道:“为什么打枪?”
“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是个警察,”德克尔说,“我不能肯定,把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是不是个好主意。”
又一个急转弯,卡迪拉克带着他们来到镇上杳无人迹的大路上,他们在大雨中飞速驶过商业区里影影绰绰的几家商店。
“他马上就要上州际公路了。”德克尔说。
“在那之前我赶不上他。”埃斯珀兰萨试着加速,但几乎失去了对奥兹莫比尔的控制。“尼克·乔达诺死了吗?”
“对。”德克尔嘴里很干。
“是自卫?”
“毫无疑问,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
“那么出了什么问题?你担心警方会认为你到那儿就是要杀死他?认为你离开圣菲时就计划好了要除掉他?”
“要是你这么想,他们也会这么想的。”德克尔说。
“这办法倒是直接解决了黛安娜·斯科拉瑞的问题。”
“贝丝·德怀尔。她的名字是贝丝·德怀尔。我在努力救贝丝·德怀尔。就在前面。”德克尔急切地指着一串快速移动的车灯强光。“那儿就是州际公路入口处。”
卡迪拉克的刹车灯亮了,弗兰克·乔达诺放慢车速,打算驶过环形路,开上通往州际公路的坡道。他刹车刹得太用力了,汽车失去了控制。卡迪拉克猛烈地打起转来。
“天哪。”埃斯珀兰萨叫道。奥兹莫比尔向打着转的卡迪拉克开过去,卡迪拉克则正以可怕的速度越变越大。“我们要撞上他了!”
埃斯珀兰萨踩了一下刹车。刹车咬紧了,但仍不够。他又踩了一下,然后踩住不放。他们的车继续朝卡迪拉克冲过去。突然,一阵狂风扑向奥兹莫比尔,汽车在被雨水冲刷光滑了的路面上失去控制,开始打滑了,车尾滑到了前面。车打起转来。
德克尔搞不清方向了。他从打着转的奥兹莫比尔的前挡风玻璃望出去,只见卡迪拉克打着转,显得越来越大,就像频闪灯的灯光。突然,卡迪拉克不见了。德克尔紧张地想,那车肯定滑到公路下面去了。与此同时,奥兹莫比尔倒向一侧。车下的地面变得柔软起来。是草!奥兹莫比尔右边的后挡泥板碰到了什么东西。德克尔的上下牙齿撞在了一起。外面响起了金属破裂的声音。一只尾灯碎了。奥兹莫比尔猛然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埃斯珀兰萨的声音在发抖。
“没事!乔达诺在哪儿?”
“我看见他的前灯了!”埃斯珀兰萨加大油门,将奥兹莫比尔开离它刚才撞上的那棵树。汽车摇摇摆摆地驶过一片泥泞地,开上进入州际公路的坡道。在前面,卡迪拉克轰鸣着从一条沟里爬出来,朝着州际公路上的车流疾驶而去。
“你杀了他父亲。”埃斯珀兰萨的呼吸声很刺耳。“如果你再杀了儿子,贝丝·德怀尔的问题就解决了。没人会从她身上得到好处了。乔达诺的人也不会再找她了。”
“听起来你对我的方式并不赞成。”
“我只不过是在发表意见。”
前面,乔达诺冲上州际公路,迫使其他车辆转向避开他。喇叭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乔达诺有100万美元在那车里。”德克尔说。
“什么?”
“是打算付给布赖恩·麦基特里克的,是杀死贝丝的报酬。从现在起,90分钟之后,他将等着人把钱送给他。”
埃斯珀兰萨跟在卡迪拉克后面飞驶上州际公路。“但如果钱没送去呢?他会放了她的。”
“不会。麦基特里克疯狂得会出于忿恨而杀死她。”德克尔说,“钱必须交给他。也许我能用钱让他带我到贝丝那儿。事实上,弗兰克显然不想把钱送去,他在往南开。交钱的地方在这儿往北几英里的地方。”
尽管下着倾盆大雨,埃斯珀兰萨仍冒险把车速加快到70英里。他开到超车道上,向前直冲,渐渐接近了右车道上隔了五辆车的卡迪拉克。雨水冲刷着挡风玻璃。刮水器几乎来不及刮净雨水。乔达诺的前面有车,不能再开快了,于是他也开上超车道,加快了车速。卡迪拉克溅起的水泼在奥兹莫比尔的挡风玻璃上,埃斯珀兰萨看不清前面了。他骂了一句什么,急转弯开进右车道的车流空隙中。现在离卡迪拉克只有四辆车的距离了。
乔达诺莫名其妙地减慢车速,落在别的车后面了。不一会儿,卡迪拉克便与奥兹莫比尔并行了。乘客座的车窗摇了下来,乔达诺举起了右手。
“他要开枪!”德克尔大喊道。
埃斯珀兰萨踩下刹车。乔达诺开枪时,奥兹莫比尔已经退后了一些,子弹正好在挡风玻璃前面飞过。
乔达诺又减速了,又往后靠近了些,想试着再开枪。
德克尔弯腰去抓他们离开乔达诺家时他扔进车里的手枪。乔达诺开枪了。子弹穿过司机座位旁的侧窗,从埃斯珀兰萨的头上飞了过去,又打碎了后座的侧窗。前侧窗的钢化玻璃碎成了参差不齐的小粒,洒了埃斯珀兰萨一脸。
“我看不见了!”埃斯珀兰萨喊道。
奥兹莫比尔来回摇晃着。
乔达诺又在瞄准。
德克尔开了枪。在封闭的车厢内,枪声震耳欲聋,就像有两只手扇在他耳朵上似的。没有时间打开后车窗。子弹穿透玻璃,从乔达诺那敞开的前车窗飞进去,打掉了他的一块挡风玻璃。乔达诺退缩了一下,不再开枪了,他不得不用双手来把住方向盘。
埃斯珀兰萨挣扎着想要看清楚,奥兹莫比尔又摇摆了起来。德克尔发狂地朝前座俯下身去,抓住了方向盘。他们眼看就要撞到前面一辆车上了,他猛地把方向盘打向左边,越线进了超车道,车身狠狠地撞了一下乔达诺的卡迪拉克。
“脚踩在加速器上别放开!”他对埃斯珀兰萨大叫。
“你在干吗?”埃斯珀兰萨眼睛看不见,急得发狂。他把一片片玻璃从眼睛周围扒拉开。
德克尔俯身在前座上,更用力地把方向盘往卡迪拉克那边打去,朝着它猛撞。他觉得自己都听见乔达诺的尖叫声了。德克尔第三次用力撞卡迪拉克时,把它撞到了路的外面。乔达诺惊恐万状,转过车头开向绿草覆盖的中央隔离带,沿着坡度徐缓的路堤摇摇摆摆地开下去,接着又冲上一个斜坡,迎着道路另一侧疾驶而来的车灯亮光开了过去。
德克尔跟着他,几乎与卡迪拉克并排行驶。奥兹莫比尔驶离州际公路时他觉得颠了一下。汽车开上了浸透雨水的草地,方向盘握在手里感觉轻快些了,他这才松了口气。奥兹莫比尔上坡时他的胃直往下坠。突然,汽车斜对着飞速而来的车灯冲了过去。
“刹车!”德克尔对埃斯珀兰萨大叫,“用力踩!”
奥兹莫比尔冲过两个车道上的车流,才算刹住了车。轮胎打滑了,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把砾石甩到了路肩上。喇叭声不停地响着,车流飞驰而过。前面,乔达诺往一侧滑过去,压坏了树丛,折断了小树,从一个雨水冲刷着的斜坡上消失了。
德克尔疯狂地用力转动方向盘,以免汽车从斜坡上直冲下去。他不知道斜坡有多陡,也不知道坡底有什么。他只知道他们必须再减慢车速,“脚踩在刹车上别放开!”他对埃斯珀兰萨大叫。
奥兹莫比尔继续滑向斜坡。德克尔则更加用力地转动着方向盘,砾石四处乱飞。他怕奥兹莫比尔会翻过来,也怕车子向前冲时会撞到一棵树上。奥兹莫比尔打了个转,车尾对着卡迪拉克消失的那个斜坡突然停了下来,德克尔的肋骨重重地撞在他俯身其上的座位上。
“天哪,”德克尔说,“你还好吗?”
“我想是的。”埃斯珀兰萨从他满是鲜血的脸上扒拉出更多的玻璃片。“我开始看得见了。谢天谢地,我的眼睛没扎伤。”
“我去追他!”德克尔抓起手枪,跳出奥兹莫比尔朝前跑去,冰冷的雨水抽打着他。他隐约感到,他身后有几辆车从州际公路上开了下来,其中一辆甚至停下来查看这起似乎极为严重的事故。他没理会这些,仔细观察着长满树木的黑暗斜坡。
卡迪拉克的前灯从坡下朝上照着,看来汽车翻滚着掉下斜坡后,车的后部朝下躺在了坡底上。德克尔不敢直接走上前去,那样他将会完全暴露在车灯前,成为一个清清楚楚的活靶子。他快步走到右边,钻进大雨冲刷下的黑暗树林里,小心翼翼地从又陡又滑的斜坡上往下爬。爬了30英尺之后——据他的判断是这么远——他来到坡底,然后向左转,朝卡迪拉克那往上照着的车灯处匍匐过去,手里握着枪,随时准备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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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11
树枝啪的响了一下。雨水落在浓密的树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使得那声音变模糊了。德克尔屏息听着。在那儿!又一根树枝啪的一响。就在汽车附近。
德克尔蹲了下来,隐蔽在矮树丛中间。一个人影在树林中移动着。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卡迪拉克的灯光勾勒出他的部分轮廓。他捂着肚子,猫着腰,跌跌绊绊地走着。后来,他呻吟着失去了平衡,往德克尔的右面倒下去,从车灯能照亮的范围里消失,被黑暗的树林吞没了。但在这之前,德克尔看清那个男人并非捂着肚子,而是抓着一只公文箱。
德克尔在树丛中向那人爬过去。虽然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不敢行动得太快。他不能冒险。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使他不安起来:他身后的斜坡顶上传来了说话声。德克尔冒险转脸瞥了一眼,看见几支手电筒的光束向下对准了卡迪拉克,雨水在光束中闪着微光。有一辆车就停在他从斜坡上下来的地方,肯定还有其他车辆停了下来。但愿那些车中间没有警车。
德克尔继续往树丛里面爬,沿着他认为是乔达诺经过的路线向前移动。在他后面,人们笨拙地爬下斜坡,拖着脚穿过树丛,一边拨开树枝,一边大声说话。由于他们弄出的嘈杂声,即使乔达诺可能发出什么声响,德克尔也听下见了。他必须躲着手电筒光,弯腰隐蔽在矮树丛里寻找。他想道,那笔钱,没有那笔钱我就没法找到贝丝。
他试探着在黑暗中往前迈了一步,马上感到脚下空了。又是一个斜坡。他差点摔了下去,幸亏他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拖住了。他抓住一棵树,悬在上面,然后奋力爬上一块滑溜突出的岩石。雨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衣服冷冰冰地贴在他身上。他做着深呼吸,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没法知道斜坡往下有多长,但坡度显然非常陡。要是乔达诺摔到了下面,在黑暗中根本不可能爬下去找到他。
卡迪拉克那边,手电筒的灯光在树丛中扫射着。德克尔想,他们分散开去找司机了。如果乔达诺没有从斜坡上掉下去,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尽量离那些手电筒光远一些。他会往哪边走呢?德克尔不得不随意作出一个选择,他转向了右边。
要不是因为德克尔弯腰躲过一根齐胸高的树枝,乔达诺抓着的那块石头就会砸在他的脑壳上,而不是砸在他弯着的脊背上了。这一下砸得他够呛,也让他大吃一惊。他头昏眼花地倒在地上,枪也脱手了。乔达诺疯狂地从暗处向他扑过来。德克尔就地打了一个滚,感觉到那块石头挟带着一股凶猛的气流从他头边飞过,重重地砸在湿地上。他抬腿就是一脚,从乔达诺的身下踢中了他的腿。乔达诺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几乎让他窒息了。德克尔的身体扭动着,他感到身旁就是斜坡的边缘。乔达诺举起石头朝德克尔的脸砸下来,德克尔则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在这时,德克尔觉得身底下的地面塌了下去。他和乔达诺突然一起在黑暗中从半空中摔了下去。他们撞上了一块突出来的石头,翻滚着,又接着往下掉。突然间,他们颠了两下落到了地上。这反而让他们吃了一惊。
尽管德克尔尚未喘过气来,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举拳就朝躺在自己身边的乔达诺打去。在黑暗中,他的拳头从乔达诺的肩膀边上掠了过去。乔达诺的手里仍然抓着石头。虽然由于黑暗他无法瞄准,石头还是擦伤了德克尔的肋部,疼得德克尔弯下了腰。这新的疼痛令德克尔怒不可遏。他跳起来,抬手猛击过去,但乔达诺往后一缩,躲过了这一下,挥着石头又打了过来。德克尔感到石头带着一阵风差点砸到自己脸上。他想靠近乔达诺以防他再来这么一下,就在黑暗中冲过去,猛推了乔达诺一把。两个人一起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乔达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便僵住了,胳膊直直地伸着。他浑身哆嗦着,呼吸声就像内胎漏气的声音。接着,他的胳膊垂落下来,身体一动也不动了。周围只有淅沥的雨水声。
德克尔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鼓励自己准备继续战斗。慢慢地,他意识到乔达诺已经死了。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躯体仍然站立着。
“我告诉过你我听见了声音!”一个男人大声喊着。手电筒光在雨中的树林里扫过。脚步声重重地向德克尔摔下来的斜坡边缘靠近。
德克尔想,我不能让他们看见他!他冲向乔达诺仍怪异地站立着的地方,用力地去拉他,却感到非常费劲,这时他才极不舒服地意识到,乔达诺是被一根断树杈锯齿状的尖头给刺死了。
讲话声和脚步声更近了。德克尔想,绝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他把乔达诺沉重的躯体放倒在地上,刚要把他往黑沉沉的树林里拖,一束手电筒光从陡坡上照下来,直直地照在他身上,他惊呆了。
“喂!”一个男人叫道。
“我找到他了!”德克尔喊道,“我觉得我听见这儿有动静!我爬了下来,而且找到了他!”
“天哪——”另一个男人叫道,他也把手电筒往这边照。“看看,这么多的血!”
“你能摸到脉搏吗?他还活着吗?”另一个人叫道。
“我不知道!”德克尔喊道。手电筒的强烈光线直刺他的眼睛。“我想我听见的是他摔下来的声音!他肯定摔死了!”
“但他还有可能活着!我们得叫救护车!”
“他可能是摔断了脖子!我不敢动他!”雨水在德克尔的脸上流淌着。“上面的人里有医生吗?”
“我们需要救护车!”
几个人用手电筒照着路,慢慢地从泥泞的坡上抓着树枝往下爬。
“他干嘛往这边走?”一个人爬到了坡底。“难道他没看见州际公路在后面吗?”
“车出事时他的头大概碰伤了!”德克尔说。“他很可能是被撞昏了头。”
“天哪,看看他!”有一个人背转过身去。
“他摔下来时大概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呢?”德克尔说。
“女人?”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德克尔说,“听上去她像是受了伤!她在哪儿?”
“所有的人注意!”一个男人叫道,“继续寻找!这儿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人群散开了,人们用手电筒扫射着,迅速地寻找着。
德克尔利用这个混乱局面,退到了暗处。他往斜坡上爬的时候踩到泥里滑了下来。他抓住裸露的树枝,踩着突出来的岩石继续往上爬。人们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在他们怀疑他不是搜寻人员之前他必须离开。但是我不能不拿到乔达诺的公文箱就走。
他摔下来的时候没拿着公文箱。它在哪儿呢?要是搜寻人员发现了这些钱,我就没办法救贝丝了。
德克尔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爬到了斜坡的顶端,看见失事的卡迪拉克附近有更多的手电筒光。目前他还能藏在矮树丛中,但那些搜寻人员可能很快就要搜到这一带了。他吃力地喘着气,猫下腰,想搞清自己的方位。乔达诺是从哪边袭击他的?是从左边还是从右边?德克尔转身凝视着下面,黑暗中他依稀分辨得出乔达诺的尸体。他回想着他们在坡底的搏斗,推测着他们一起落地的地方。如果他们是落到那块地方的话,他们就是从他左边摔下去的,而乔达诺出手时应该是从……
德克尔在矮树丛里匍匐向前。此时,手电筒灯光开始朝他这边照过来了。不!德克尔想。他从未感到自己体内的肾上腺素如此强烈地涌动过。他觉得他的脉搏也从未跳得如此之快。他感到耳后部的压力越来越大。公文箱。必须找到公文箱。我需要它。没有公文箱就救不了贝丝。
他差点就从它旁边爬过去了,但他还是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碰到的是什么东西。他抓起公文箱时,真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由于压力的消失而破裂。与此同时,他的脚碰到了身后坡沿附近的什么东西。他的手枪,乔达诺用石头砸他时从他手里掉出来的。他把枪插进茄克衫里面,现在他有胆量希望自己能成功了。他还有机会救贝丝。
但手电筒光再往这边来,他就救不成她了。要是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警察呢?德克尔的衣服满是泥水,他继续在矮树丛里向前爬,尽量不弄出声音来。他爬到了他觉得是他开始进入树林的地方。他往后看着,等着手电筒光移得离自己远一些。他一等到机会,就飞快地从树丛里爬上去,一直爬到州际公路边上才停下来。车辆在雨中飞驰而过,轮胎嘶嘶作响,车灯雪亮。路肩上停着几辆车,多数都是空的,车里的人肯定都到树林里帮助寻找车祸的幸存者去了。其中一辆是巡逻警车。初看见它时德克尔心中一惊,好在这车里也没人,不过警察可能很快就会回来。
警车旁边是那辆奥兹莫比尔。在车里,埃斯珀兰萨垂头丧气地倒在方向盘后面。即使从远处,也能看出他满脸是血。德克尔想,我不能再等了。为了防止树林里有人正看着他,他用身体遮挡着公文箱,迅速钻出树林,沿着州际公路快步走了过去。
德克尔上了车,埃斯珀兰萨坐直了身体。
“你看得见吗?能开车吗?”
“能。”
“走吧。”
埃斯珀兰萨转动点火器上的钥匙,发动起奥兹莫比尔,迅速开进了车流。“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并没有为这种场合刻意打扮。”德克尔盯着后面,看是否有人跟踪他们。好像没有。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回来。”埃斯珀兰萨说。
“我不知道你会守在车里。你做得对。”
“偷到车逃跑时我会是个好司机。事实上,我过去就是。”
德克尔看了看他。
“那是我16岁时的事。”埃斯珀兰萨说,“你拿到公文箱了?”
“对。”
“弗兰克·乔达诺呢?”
德克尔没回答。
“那么贝丝·德怀尔又少了一个麻烦。”
“是自卫。”德克尔说。
“我没说是别的原因。”
“我需要这个公文箱。”
“100万美元。拿着这么多钱,有的人根本不会想去救任何人。”
“没有贝丝,我就救不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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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天哪,德克尔,你这是疯了。如果你不当心,最后会杀了自己的。”埃斯珀兰萨紧张地咕哝着,声音比耳语还低,“或者你会给麦基特里克一个机会,叫他杀了你。”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们一直争论着德克尔的这个计划,德克尔坚定地表明了他的决心。麦基特里克满心希望事情会是这个结果,而现在事情正是这样进行着。
德克尔感到埃斯珀兰萨探身到奥兹莫比尔的后座上,抓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拖到了外面的雨里。他给埃斯珀兰萨的命令是,不要心软,越野蛮越好,要做得像通常一个打手杀完人处理尸体那样。
埃斯珀兰萨遵守了命令,在把德克尔往地上扔时,一点也没设法减缓他身体落地时的撞击。埃斯珀兰萨拖着他走过水洼。他的全身都在疼,但他没表现出来,仍然保持着软塌塌的样子。他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想象得到这种情景:被撞过的奥兹莫比尔停在观景台的食品店旁。很快就到午夜了,又下着雨,不可能会有人停车观赏岩壁的景色。天气好的时候,在观景台上能看得见哈得孙河上船只的灯光和对岸哈斯汀镇与扬克斯镇的辉煌灯光。但在这么糟的天气里,看见的只能是黑暗。为了防止万一有个司机在此处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埃斯珀兰萨把奥兹莫比尔斜对着观景台的入口处停下来,挡住去路,以防州际公路上有人看见,一个像是尸体的东西被拖向食品店的后面。
德克尔听见埃斯珀兰萨咕哝了一句,然后感到自已被扔进了一个泥洼里,发出“扑通”一声响。他让自己的身体软软地打了个滚,左半边朝下躺在了泥洼里。他半睁开眼睛,看见房屋后面的暗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垃圾箱。他听见埃斯珀兰萨穿过泥洼往汽车那儿跑去,很快又回来了。他看见埃斯珀兰萨把公文箱靠在房屋后墙上,然后一闪身不见了。接着,他听见车门关上了,汽车发动起来。轮胎溅起水花,汽车开走了。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德克尔就只能听见远处州际公路上车辆的嗡嗡声,以及雨水打在紧裹在他头上的透明塑料袋上的声音。
“乔达诺和麦基特里克做的交易是钱和我的尸体。”德克尔坚持说。那会儿他和埃斯珀兰萨正心急火燎地驾车经过一个个城镇,寻找着一家便民商店,唯恐他们已经来不及。他们是10点半开始找的。后来11点了,11点15分了。“午夜时我们必须到达那儿。”有两次他们找到了还开着门的商店,但店里没有德克尔所需要的全部材料。11点半时,他们终于买齐了所要的东西。埃斯珀兰萨把车停在野外一条荒废了的路上,做了该做的事。
“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张纸条,和钱放在一起?假装是乔达诺留的条,就说只有在麦基特里克实现了诺言之后他才会杀你。”埃斯珀兰萨用晒衣绳绑住了德克尔的脚踝。
“因为我不想让他起疑心。一定要把结打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那幢房子后面肯定很暗,我想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被捆牢了的。”
“但这样的话,如果他还不相信你已经死了,你就连自卫的机会都没有了。”埃斯珀兰萨把德克尔的胳膊缚在他身后。
“我希望这样能让他相信。他绝对不会相信我会自愿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任由他处置。”
“这个结疼吗?”
“疼不疼都没关系。要像真的一样。要弄得看上去我绝对不可能还活着,看上去我对这样的捆绑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定得让他相信我死了。”
“他看见你的时候,你也可能真的死了。德克尔,这塑料袋简直要把我吓破胆了。”
“这就对了,也会让他吓一跳的。我就靠这最后一招了。给我涂上颜色。快点。”
德克尔需要看上去像血的东西,一位病理学家曾对他讲述过用最容易找到的材料伪装成血迹的方法,这回他就是用的这些材料——无色玉米糖浆和红色食用色素。
“要弄得看上去好像他们曾经以打我来取乐。”德克尔坚持说。
“他们打烂了你的嘴唇,把你的下巴打得血肉模糊。”埃斯珀兰萨用混合材料伪装着。
“快点。我们再过15分钟就得赶到交货地点。”
埃斯珀兰萨迅速将袋子套在德克尔的脖子上。德克尔吸了口气,把袋子吸到了自己的头上。塑料袋紧贴着他的脸,粘在他的皮肤上,陷进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埃斯珀兰萨咕哝了一句西班牙语祈祷文,赶快在陷进德克尔嘴里的袋子上戳了个小洞,迅速把一小截吸管塞进去。德克尔把吸管咬在齿间,这样他既能够呼吸,又不至于破坏使塑料袋贴紧他脸部的真空。
“我的天,德克尔,能行吗,你能有足够的空气吗?”
德克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袋子这样贴在你脸上,你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尸体了。”
德克尔想,很好。这会儿他躺在食品店后面的泥洼里,听着大雨打在塑料袋上的声音,四周一片黑暗。只要他浅浅地、慢慢地、平静地呼吸着,他从吸管里得到的那一点空气就足够他活下去了。但是每次他轻轻吸一口气时,恐慌的感觉就出现了,试图压倒他那坚定的决心。每次他微微呼气时,他的心脏就想跳动得更快些,从而得到更多的氧气。把塑料袋绑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系得很紧,紧得陷到了皮肤里——这也是德克尔坚持要埃斯珀兰萨这么做的。每一点看上去都必须绝对令人信服,而且摸起来也令人信服——冰凉的雨水会降低德克尔的体表温度,使他的皮肤摸上去像是慢慢变冷的尸体。哪怕有一瞬间麦基特里克会怀疑德克尔还没有死,他就会一枪打穿德克尔的脑袋,了结这件事。
危险的是,麦基特里克也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他一枪,但是德克尔指望自己脸部怪异的模样能使麦基特里克认为没有必要使用武力了。如果麦基特里克摸德克尔手腕上的脉搏,他是摸不到的。紧紧绑着的绳子已经大大减少了血流量。麦基特里克还可以试着摸德克尔脖子上的脉搏,但要这样做,他就得解开绑住塑料袋的绳子——这样既费时又让人恶心。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手掌按在德克尔心脏上面的肋部,但是他也不太可能这么做,因为德克尔是往左侧躺着的——要摸德克尔心脏那边的肋部,麦基特里克就必须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把手按到粘在德克尔衣服上的令人生厌的脏泥巴上。
风险还是很大的。“你疯了。”就像埃斯珀兰萨一直对他说的那样。“你会杀了你自己的。”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要是事情没有准确依照麦基特里克所要求的那样进行,要是德克尔的尸体没像乔达诺所保证的那样被扔在那儿,麦基特里克可能会起疑心不拿钱了,可能会担心公文箱里有陷阱,而德克尔的计划完全是围绕着那笔钱展开的:那笔钱和德克尔藏在钞票里面的导引仪。要是麦基特里克不拿钱,德克尔就无法跟踪他到贝丝被关着的地方。无论德克尔怎样分析这件事,他都想不出别的办法。必须让麦基特里克看到德克尔的尸体。
“你那么爱贝丝吗?”埃斯珀兰萨在把塑料袋套到德克尔的头上之前问他。“这样全心全意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她?”
“为了她我愿意下地狱。”
“是为了搞清她是否对你怀有真情吗?”埃斯珀兰萨诧异地看着他。“这不是爱。这是自尊。”
“这是希望。如果我不相信爱,那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把吸管放进我嘴里。绑上袋子。”
“德克尔,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人。”
“不,我是个傻瓜。”
德克尔躺在泥洼里,轻微地呼吸着,压抑着恐慌,聚集起他所具有的全部控制力,努力不去想象自己会遭遇到什么。他的肺需要更多的空气。他想,也许,的确还有别的办法。也许,他只是想让贝丝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她,为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急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回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在房地产公司的门厅里——她向他转过身来,他的心率一下子改变了。他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么强烈的吸引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倩影,浓密的金褐色头发油亮油亮的,晒黑了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酷似体操运动员的体型,线条优美的胸部和臀部令他怦然心动。他完全被她那优雅的下巴、高高的颧骨和模特儿般的额头给迷住了。他想象着自己正走近她。突然他的思绪转到了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个晚上,她那蓝灰色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离他那么近,以至于变得模糊起来。他亲吻她的脖颈,舔舐她的皮肤,尝到了盐、太阳和某种原始的味道。他感到自己在过去的生活中仿佛一直只是半个人,而现在终于完整了,不仅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感情上、精神上完整了。他全身充满愉悦的感觉,他终于有了一个目标——和她一起营造新生活,与她分享,与她合为一体。
他的意识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因为,在远处车流的嗡嗡声和哗哗的雨声中,他听见身后的陡坡那儿有声音。虽然那个塑料袋妨碍了他的听力,但忧虑反而提高了他的感知能力。他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打滑的脚步声,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天哪,德克尔想。他一直在等着听见一辆车开下州际公路,开到观景台这一带来。但是,麦基特里克早就等在这儿了,就藏在护栏下面的斜坡上。德克尔对自己说,埃斯珀兰萨把我拖到房子后面来时,他肯定看见了。他也肯定看见埃斯珀兰萨把我扔进水洼,留下公文箱,然后开车离去。如果埃斯珀兰萨那会儿对我说了一个字,或者如果他试图把我扔得轻一点,麦基特里克立刻就会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他就会开枪杀了我们。
德克尔意识到自己刚才离死神有多么近,不禁发起抖来。冰冷的雨水也使他发抖,他立刻绷紧肌肉来克制身体的这种反应,他不敢动。他必须显得毫无生气才行。过去,每逢他开始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时,他总是以默想来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他又使用了这个办法。他集中思想,努力把感情、恐惧、渴望、忧虑和需求都抛在脑后。
但他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想象。他想象着麦基特里克从大雨如注的斜坡顶上瞪大眼睛往黑暗中凝视的情景。麦基特里克肯定很紧张,身上又湿又冷,急着办完这件事拔腿逃走。他肯定握着一把枪,有一点不对头就会开枪。他可能还有支手电筒。也许,他会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打开手电筒照照绑着德克尔手臂和腿的绳子。果真如此的话,他肯定会让光束停在罩着德克尔脑袋的塑料袋上。
湿漉漉的砾石上响起了脚步声,好像麦基特里克已经跨过了护栏。到紧急关头了,德克尔知道,如果麦基特里克要开枪以确保他真死了的话,那就是在这个时候了。为了不让自己的胸脯有一丝起伏,德克尔屏住了呼吸。随即,他的肺开始缺少空气。他胸中那令他窒息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强,严重缺氧的肌肉也由于越来越迫切地需要氧气而疼痛起来。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下了。德克尔已经有所准备,所以当一只鞋踢他的肩膀使他背着地时,他没显出任何反应。虽然德克尔闭着眼睛,但他仍感觉到透过塑料袋射向自己的手电筒的强光,麦基特里克正在仔细查看罩在他脸上的塑料袋。德克尔早已把那截吸管移到嘴角,又微微吸了口气,这样袋子往他嘴里陷得更深了。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迫切需要呼吸。于是,他集中精力想象自己在亲吻贝丝;他的脑海里只有她。他感到一阵晕眩,觉得自已被她吞了下去。
麦基特里克哼了一声,也许是出于满足吧。手电筒随后就关上了。德克尔的肺好像马上就要炸开了。他听见脚步声迅速在雨水中走过,大概是麦基特里克朝公文箱快步走过去了。但接着响起了别的声音,德克尔糊涂了。咔哒,嚓嚓。他越来越担忧。这是什么声音?麦基特里克在干什么?
突然,他明白了。麦基特里克正在把钱倒进另一个包里,他怕乔达诺会在公文箱里放导引仪。这种本能很好,但德克尔已经预料到了。导引仪并非藏在公文箱里。德克尔用刀在一捆钞票里面挖出了一个洞,把导引仪塞进去,然后用橡皮带子重新绑好那捆钞票,这样它看上去跟别的钞票捆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德克尔听见麦基特里克又哼了一声,这回是在用力。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咔哒咔哒地滚下坡去了。德克尔明白了,是公文箱,麦基特里克把公文箱扔了。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迹来表明食品店后面的这块地方曾被用做交货地点,但是如果他扔掉了公文箱——
天哪,他要用同样的方法处置我。德克尔刚刚来得及控制住缺氧的身体,不让自己暴露出恐慌,麦基特里克就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把他往后拖,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架到了护栏上。不!德克尔在心里叫道。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失重了。他的身体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他从那东西上翻下去,又一次感到失重。他被缚的胳膊碰到了身体下面的什么东西。他克制不住冲动,痛得呻吟了一声。麦基特里克听见他呻吟了吗?他滚落下去,又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他想,自己大概要从岩壁斜坡一直滚落到哈得孙河里去了。这段距离这么长,自己肯定会摔死的。忽然,他颠了几下停下来了,浑身疼痛难忍。他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他被撞得头昏眼花,感到塑料袋里有液体。我在流血!温热的、粘乎乎的液体从他额头上的伤口里涌出来,开始填满塑料袋。不!他不在乎麦基特里克现在是否看得见自己动弹了。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呼吸。他原先的计划是,麦基特里克拿了钱,撇下他一走了之。等他一走,德克尔就把那截吸管重新插进袋子上的洞里尽力呼吸,直到埃斯珀兰萨——钱被拿走后,接收器的指针会开始移动,他就会知道——回来把他放开。但是,德克尔从来没有想到麦基特里克可能会处理掉尸体。要是德克尔料想到了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尝试这个计划的,太可怕了。把塑料袋绑在他脑袋上的那根绳子紧紧勒住他的脖子,陷进他的皮肤里。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扼死了。
他大需要空气了,简直急得发狂。他把那截吸管从嘴角移过来,试着把它往袋子上的小洞里插,可是他找不到那个洞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有用力地呼了口气,让袋子胀了起来,可接着又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吸了口气。这下子,袋子填满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紧紧地贴在他皮肤上。伪装颜料和血粘住了袋子。埃斯珀兰萨不能及时找到我了!
他在雨里翻过身,面向着他坠落其上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在托着自己,就把脸贴在上面擦来擦去,寻找着尖的东西:一根树枝、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能钩住、能划破塑料袋的任何东西。他的身体下面又湿又滑。他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大概是块岩石。他不顾疼痛,继续移动着。但是,他的动作迟缓起来。他脸上的血仍在继续流着,注进塑料袋,给他一种自己马上就要被淹没的感觉。说不定自己马上就要从悬崖上翻滚下去了,但那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自己已经死定了,要是没有……
一个像桩一样的物体钩住了塑料袋。他的意识正渐渐模糊,他无力地把头向左一扭,感到袋子被撕开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把头往左扭去。裂口更大了。他额头上感到一股冷风,冰冷的雨水打到了他的脑门上。但塑料袋仍紧紧贴在他的鼻孔和嘴巴上。他试图通过嘴边那个小洞呼吸,但他的挣扎已经扭曲了塑料袋,洞被堵住了。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嘴里那截吸管憋死了。我必须把这袋子从头上去掉!他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仿佛自己将要落入一个黑沉沉的深坑。他最后一次试着用那个尖东西钩住袋子,他的右颊擦破了,但袋子终于整个儿地撕开了。
当他吐出吸管呼吸时,风像是尖叫着从他的喉咙里冲下去的。凉凉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脏,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甜美。他的胸膛痉挛地起伏着。他仰面躺着,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渐渐地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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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活着,但能活多久?德克尔沮丧地问自己。埃斯珀兰萨可能找不到我了。我要是再继续待在雨里,就会因体温过低而冻死。他翻了个身,面向着黑沉沉的天空,享受着甜甜的雨水,饥渴地呼吸着,尽量不去注意自己正在颤抖,也不去注意被捆绑着的四肢上所感到的压力,我摔下来多长时间了?麦基特里克走了吗?我着地时他听见我的呻吟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等着看见一个黑影从陡坡上往他这儿爬过来,等着看见麦基特里克打开手电筒,狞笑着用枪瞄准他。突然间,德克尔真的看见坡顶上有一道手电筒的强光,光束移向食品店,往护栏上照了照,又照向食品店。德克尔顿时信心大增,不禁喊道,或者说是试着喊了一声:“埃斯珀兰萨!”他发出的声音很嘶哑,好像吞下了一把砂石似的。他更用力地又喊了一声:“埃斯珀兰萨!”这一次,手电筒的光束落在护栏上了。接着,光束朝坡下照过来。德克尔看清楚了,他摔下来的地方是个斜坡,到处都是树丛和岩石,一截一截地伸出来,最后陡壁往下直插进河里。
“在这儿!”德克尔喊道。光束迅速顺着岩壁往他这边掠过来,但没照到他。“在这儿!”终于,光束照到了他身上。但那人是埃斯珀兰萨吗?信心,德克尔想,我必须有信心。
“德克尔?”
谢天谢地,是埃斯珀兰萨!当那个熟悉的瘦长身影翻过护栏快速爬下来时,德克尔觉得他的心脏跳得不那么剧烈了。
“小心点。”德克尔说。
埃斯珀兰萨的牛仔靴在一块岩石上滑了一下。“哎哟——”他站稳身体,急速地爬下来,蹲下身子,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细细打量德克尔的脸。“你满脸是血。没事吧?”
“我必须没事。”
埃斯珀兰萨迅速割断将德克尔的双臂绑在身后的绳子,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割断绑脚的绳子。虽然德克尔肌肉发麻,他还是使劲动了动身子。
“别动,我来解这些结。”埃斯珀兰萨说,“该死的,绳子浸透了水,胀起来了。我解不——”
“我们没时间了,”德克尔说,“我们得到车那儿去。导引信号只在一英里之内有效。帮我站起来。”
埃斯珀兰萨挣扎着站稳脚跟,然后用力扶他站起来。
“我的手脚几乎没有血液循环了。你得把我拉上去。”德克尔说。
他们嘴里哼哼着,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了斜坡。
“我把车停在北边100码的州际公路路肩上了,”埃斯珀兰萨说,“没看见有车灯往观景台这边转弯。过了午夜之后,我都开始认为他不会出现了,但是接收器上的指针突然开始移动了——导引仪工作起来。我沿着州际公路的路肩倒车过来,好尽快赶到你这儿。”
“麦基特里克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德克尔抓住护栏,用力喘着气,翻了过去。“他肯定是从树林里跑了。他的车肯定是停在南边或是比你那儿更北的某个地方。快。”
埃斯珀兰萨趟过一个个水洼,先于德克尔跑到奥兹莫比尔那儿。他从前座上抓起接收器。“还有信号呢,”他兴奋地说,“指针表明他在往北开。”
德克尔跌进前座里,用力关上车门。当埃斯珀兰萨猛踩加速器时,他的身体在座位里往后倒去。奥兹莫比尔甩起砂砾,在积满雨水的停车区里摇摆了一下,朝州际公路上雨幕中的车灯光亮飞驰而去。
4
“信号变弱了!”德克尔盯着接收器上被照亮了的刻度盘。他的湿衣服全贴在身上。
埃斯珀兰萨开得更快了。他甚至没顾得上打开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他看见车流中出现了一个空隙,于是呼啸着驶上州际公路,开始超车。
“天哪,我快要冻僵了。”德克尔拨动着车上取暖器的开关。他用那几乎毫无知觉的右手手指笨拙地摸索着,发现埃斯珀兰萨的刀子还插在他左腕上的绳结里。他仔细看着刻度盘。“信号变强了。”指针转动起来。“看!他下了州际公路。他在我们左前方!”
比他们所希望的还要快,奥兹莫比尔的前灯照出了雨中一个昏暗的出口斜坡,有一个上9号公路的标志。
“这条路跟州际公路平行。”德克尔说,“指针表明他改变了方向!他在往南开。”德克尔用刀子割开手腕上的绳子,差一点划伤了自己。血涌进他左手的静脉,让他感到一阵刺痛。他按摩着疼痛的手腕,绳子在上面勒出了沟。
“你告诉我要弄得像真的一样。”埃斯珀兰萨说。
“嗨,我还活着呢。我并没抱怨什么。”
在出口坡道的尽头,埃斯珀兰萨驱车向左穿过横跨州际公路的大桥,然后又急速左转,进入9号公路,向南追着一长串汽车尾灯开过去。
“信号更强了!”德克尔说,“慢一些。他有可能在前面的任何一,辆车里。”他割断了另一只手腕上的绳子。血涌到手上,他的手指不那么笨拙了,因而他能够更用力、更快地割断脚腕上的一圈圈绳子。
虽然车上的取暖器正放出热风,他仍在发抖。各种令人不安的念头折磨着他。要是麦基特里克已经杀了贝丝呢?或者要是麦基特里克猜到自已被跟踪,找到了导引仪呢?不!我受了这么多苦,绝不能一无所获!贝丝必须活着。
“指针表明他又转弯了。向右。往西开了。”
埃斯珀兰萨点点头。“前面有四辆车,我看得见转弯的车灯。我要慢下来,这样他就看不见我们跟着他转弯了。”
期望增强了德克尔的力量。他抹抹前额,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安地看见手掌上有红色。不是搀了红色食用色素的玉米糖浆,闻起来有一股铜的味道,无疑这真的是血。
“我不知道这能有多大用处,这是我在小储藏柜里找到的一块干净手帕,”埃斯珀兰萨说,“试着止止血吧。”埃斯珀兰萨跟着麦基特里克向右驶下9号公路,经过一块写着罗克曼路的指示牌。他关掉了前灯。“没必要大肆宣扬。在雨里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尾灯,所以我能肯定他根本看不见我们。”
“但你这是在盲驶。”
“时间不会长的。”埃斯珀兰萨往左开上一条小道,又打开前灯,作了个180度的转弯,回到罗克曼路上,向左转,再次跟到了麦基特里克的后面。“万一他在看后视镜,我要是他,肯定会看的,他就会看见有车前灯从左边拐上这条路。任何从州际公路上跟踪他到这儿的人都不会从左边过来的。这样他就不会起疑心了。”
“你对此很在行嘛。”德克尔说。
“我还是在行一些的好。我还是小孩子时,曾跟那些帮派混在一起。跟踪人和被跟踪我都挺有经验。”
“是什么让你改邪归正了?”
“我遇到一个警官,是他让我明白过来。”
“他肯定为你现在的生活而感到骄傲。”
“去年他死了。一个带有敌意的醉鬼开枪杀了他。”
空中令人目眩地一闪,随后而来的隆隆声使汽车抖动起来。
“现在开始打雷打闪了,暴风雨更厉害了。”德克尔说。
“该死的。”不知埃斯珀兰萨指的是暴风雨,还是他的回忆。
闪电又一次划过时,他用手指了指。“我看见一辆车。”
“接收器上的信号很强。指针直指着前面,”德克尔说,“那肯定是麦基特里克。”
“该离开这条路了,我不想让他起疑心。”经过一个指示着克洛斯特镇的牌子之后,埃斯珀兰萨任由麦基特里克往前直开,自己则向右转,绕过一个街区,再回到罗克曼路上。这样别的车子已经超了过去,填补了奥兹莫比尔和麦基特里克的汽车之间的空隙。
“接收器表明他还在我们的前面。”德克尔那又湿又冷的衣服仍然让他抖个不停。由于紧张,他的肌肉非常疼痛。他掉下岩壁时摔着的后背和前胸处肿了起来,阵阵抽痛着。这并不要紧。疼痛算不了什么,贝丝才是重要的。“不,等一下。指针移动了。他往右转了。”
“是的,我看见他的前灯离开这条路了。”埃斯珀兰萨说,“我不想立即跟上去吓他一跳。我们开过他转弯的地方,看看他去哪儿吧。他可能是想用计甩掉尾巴。”
他们开过寂静的镇中心,来到更加安静的镇郊。现在,当闪电划过时,他们看清了麦基特里克转弯的地方:一家普通的单层汽车旅馆。红色的霓虹灯上显出店名:岩壁旅店。相连接的平房——德克尔估计大约有20套——从路边向后往一个黑沉沉的地带延伸。奥兹莫比尔从那儿开过时,德克尔伏下身,以防麦基特里克回头瞥一眼跟在身后的稀疏车流。
汽车旅馆落到奥兹莫比尔后面去了,德克尔慢慢直起身。“接收器上的指针表明麦基特里克已经停车了。”
“你想怎么办?”
“在路边的什么地方停车。我们回那儿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德克尔拿起他在乔达诺的庄园里从一个警卫那儿拿来的手枪。一声巨雷,汽车抖动了一下。他看到埃斯珀兰萨把瓦尔特手枪装进口袋里。“我们最好带上接收器。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再开车跑了呢?”
“要是那样,怎么办呢?”埃斯珀兰萨问。
“这问题问得好极了。”德克尔下了车,大雨立刻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愤怒地想起,在罗马,那天晚上他跟着麦基特里克到那个设有圈套的院子里去时,天也正下着冰冷的大雨。埃斯珀兰萨跟着他下了车,棒球帽滴着水,湿透了的长发贴在脖子上。在过路车辆的灯光下,埃斯珀兰萨的脸看起来比平时更瘦削,鼻子和嘴巴更加突出,这使德克尔想起了一只猛禽。
他们没在房子前面露面,而是顺着一条通向房后的小巷谨慎地挪过去。德克尔注意到,那些平房是用煤渣砖建造的,后面没有出口。靠小巷的这一边只有很小的窗户,而且是又厚又不透明的玻璃砖,极难打破。
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从汽车旅馆的后部绕过去,藏在一只可倾卸垃圾箱后观察着平房的前面。接收器上的指针表明,导引仪就在某一套房间里。虽然那20套房间里有8套前面停了车,但其中只有4套在拉起来的窗帷后面还亮着灯。这中间又有两套是相邻的,离德克尔用以隐蔽自己的垃圾箱很近。德克尔不用看接收器也知道,信号就是从这其中一套房间里发出来的。房前停着一辆车,一辆蓝色的庞蒂亚克,正在冷却的发动机不时发出啪啪的声响。雨水落在庞蒂亚克发热的前盖上,变成了一层薄雾似的蒸汽。
德克尔想,要快点。如果贝丝在其中一个房间里,麦基特里克拿了钱回来就会尽快杀了她。或者要是他检查那钱时发现了导引仪,他可能就会惊惶失措,在逃走之前杀了贝丝。
“你在这儿等着,”德克尔对埃斯珀兰萨耳语道,“准备接应我。”他尽可能轻地趟过一摊摊积水,来到那排房子里的最后一套房间旁,停在了灯光柔和的窗户前。一道强烈的闪电使他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毫无遮掩。沉闷的雷声震得他摇晃了一下。随后,夜幕又把他遮蔽起来。他注意到窗帷没有拉严,于是透过一条窄缝焦虑地朝房里望去——一张双人床、一张廉价梳妆台、一台固定在墙上的电视机。要不是床上有只旅行箱,这房间就好像是没人住似的。左面墙壁的中间,是一扇开着的门,通向隔壁的房间。
又是电闪雷鸣。德克尔绷紧了身体,然后往隔壁那扇窗挪过去。虽然暴风雨的声音很大,他还是听见了讲话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一个男人在说话,然后是一个女的。男的可能是麦基特里克,女的可能是贝丝。难说。也许德克尔听见的只是电视上的对白。出乎他意料的是,另外一个人讲话了,是个男人,声音非常古怪,又低又哑。德克尔一开始很迷惑,后来才明白过来:如果贝丝在那里面,麦基特里克出去拿钱时就得有另外一个人看着她。他想象着贝丝被绑在椅子上,一团塞在她嘴里的破布松开了,掉了出来。他似乎看到了那团东西重又塞回她嘴里时的情景:麦基特里克扼住她的脖子,她挣扎着,眼球突出来。
德克尔告诉自己,赶快行动!他看了一眼门上的房间号,迅速回到埃斯珀兰萨那儿,解释了一下他要做的事。然后,他借着夜幕的掩护,冲到街上。他记得在汽车旅馆对面关了门的加油站那儿看见过一部投币电话。他迅速把硬币塞进去,按了几个键。
“查号台,”一个女声说道,“哪个城市?请讲。”
“新泽西州克洛斯特。我要岩壁旅店的号码。”
立刻,有一个计算机发出的声音单调地说:“号码是……”
德克尔记住号码,挂上电话,又塞进硬币,按了几个键。
铃响三遍之后,一个疲倦的男声答话了,听起来简直像在叹息:“岩壁旅店。”
“给我接19号房间。”
那个职员对他的要求没作出什么反应。实际上,德克尔只听见咔哒一声响,电话就接通了。他听见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想象着麦基特里克朝电话机转过身,脸上满是惊奇和迷惑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毕竟,谁会给他打电话呢?谁会知道他在这家汽车旅馆里呢?麦基特里克肯定在紧张地考虑着接电话是不是明智。
电话铃一直响着。10遍。11遍。
那个职员终于插话了:“先生,他们不接电话。也许他们不在。”
“接着试。”
“但是他们有可能正想睡觉。”
“这事很急。”
那个职员倦怠地叹了口气。德克尔又听见咔哒一声。另一头的电话铃响了一遍,又响了一遍。
“喂?”麦基特里克的声音犹犹豫豫的,比平时低了八度,似乎他以为这样柔声讲话别人就听不出他的声音了。
“要是你运用一下常识,”德克尔说,“这事完了之后你还有可能活着。”
电话里沉寂了。德克尔听到的唯一声音是雨水打在电话亭上的声音。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听上去像是在怀疑自己神志不清。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布赖恩。”
“但是这不可能。你死了。怎么——”
“我打电话要谈的不是我的死亡问题,布赖恩。”
“上帝。”
“祈祷是个好主意,但是比起上帝,我能更好地帮助你。”
“你在哪儿?”
“得了,布赖恩。有关谍报术的那本书是我写的。我从不主动提供信息。接下来你就该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和我一起的有几个人。但是你需要关心的只是你拿到了钱,而我要贝丝·德怀尔。”
电话里又沉寂了。
“要是她已经死了,布赖恩,你就不可能跟我讨价还价了。”
“不。”布赖恩紧张地发出一种吞咽声。“她没死。”
德克尔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是出于宽慰。“让我跟她讲话。”
“这事很复杂,德克尔。”
“以前是很复杂,但今晚,事情变简单了。尼克·乔达诺和弗兰克·乔达诺都死了。”
“究竟怎么——”
“相信我,布赖恩。他们已经不起作用了。没有人寻找贝丝·德怀尔了。你可以留下钱放了她。你是怎么拿到钱的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麦基特里克犹豫着,他那紧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想想吧,布赖恩。要是乔达诺家的人还活着,我现在就不会跟你讲话了。出现在交钱地点那儿的就真的是我的尸体了。”
麦基特里克的呼吸声更重了。
“而且这会儿就不会是我在打电话,”德克尔说,“而是他们正在打破你那旅馆房间的门了。”
德克尔好像听见麦基特里克的手捂住话筒的声音。他听见模糊的说话声。他一边等着,一边发抖,一则由于他的湿衣服,再则由于他从骨子里害怕麦基特里克会对贝丝采取什么行动。
在线路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掠过话筒,然后麦基特里克又说话了:“我还是不相信。”
“你是在拖延时间,布赖恩。你想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跑掉。我不是一个人。你一旦出现在门口,就会有人开枪,而且我发誓,要是贝丝受了伤,你就会尝到在地狱里有100万美元却无处可花的滋味了。”
停顿。又是一阵模糊的讲话声。麦基特里克再次讲话的时候声音提高了。“我怎么知道如果我把黛安娜·斯科拉瑞交给你你就会放过我?”
“是贝丝·德怀尔。”德克尔说,“这对你可能是个新概念,布赖恩,诚实。我从不食言。我为兰利工作时,就是靠这个才做成一笔笔交易的。人们知道他们可以信任我。而这一次是我想做成的交易中最重要的一笔。”
从电话亭这个有利的地点,德克尔能看见街对面的汽车旅馆,看见向后面的可倾卸垃圾箱那儿延伸的那些平房。他能看见埃斯珀兰萨藏在那个垃圾箱后面盯着那两个旅馆房间。他能看见两个房间的窗户里都没有了灯光。
“你干嘛关掉灯,布赖恩?”
“天哪,你离这儿这么近吗?”
“别干傻事。你想用贝丝作掩护,而且你确信我不会开枪。想想吧。即使我让你带着她逃掉了,你难道打算下半辈子都用她做挡箭牌吗?在交钱地点那儿,系在我头上的塑料袋能证明我愿意为她冒任何危险。我永远都不会停止追杀你。”
没有回答。
“还是只想着那100万美元吧,布赖恩。没人能证明你是怎么拿到钱的,也没人想把钱要回去。只要你从这里开车走掉,钱就是你的了,任由你花。”
“只要你让我走。”
“只要你把贝丝留下。要是你不向我证明她还活着,这场谈话也就没有意义了。让我跟她说话。”
德克尔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对滂沱大雨置若罔闻。而后,他听见了那阵使电话亭玻璃震颤起来的雷声,也听见了他自己内心更猛烈的雷声。
话筒里传出什么声音,像是电话被人移动了。
“斯蒂夫?”
德克尔感到膝部软弱无力。虽然他心意已决,但现在他意识到,他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还能再听见贝丝的声音。
“谢天谢地。”德克尔脱口说道。
“我不敢相信这是你。你怎么——”
“我没时间解释。你还好吗?”
“吓死我了,但他们没有伤害我。”她的声音既轻柔又虚弱,而且由于紧张而发抖,但他是绝不会听不出来的。他想起了贝丝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的情景,想起了当时她的声音使自己联想起风铃和香槟。
“我爱你,”德克尔说,“我会把你从那儿救出来。你那儿有几个人?”
话筒里突然传出碰撞的声音,麦基特里克讲话了:“现在你知道她还活着了。我怎么才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打开灯。拉开窗帘。”
“什么?”
“让贝丝到窗前来,要很容易看得见。拿着钱出来。上车。你这么做的时候,可以一直用枪瞄着她。这样,你就知道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对付你了。”
“直到我到了街上,看不见她无法瞄准为止。那时候你就会想法杀死我。”
“你必须信任我。”
“放屁。”
“因为我值得信任。我会让你看看我实际上有多么值得信任。要知道,你把贝丝留在房间里以后会很安全的,因为我会和你一起上车。我会做你的人质。你在路上开上一段,确保没人跟踪的时候,让我下车,我们的交易就成了。”
又是沉默。雷声。
“你在开玩笑。”麦基特里克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德克尔说,“但要是你这么干,我有朋友会去追杀你的。我愿意打赌,你想马上就把这一切都结束掉。我是认真的,布赖恩。给我贝丝,你拿着钱走。我永远不会再找你了。”
麦基特里克有一会儿没说话。德克尔想象到他正在打主意。
麦基特里克声音含混地向旅馆房间里别的什么人说了一句话。“好吧。”他对德克尔说,“给我们五分钟,然后我们出来。你举着双手等在我的车那儿。”
“这交易你做成了,布赖恩。但万一你想反悔,记住这一点——另外有人正瞄准你呢。”
6
由于担忧,德克尔感到口干舌燥。他挂上电话,走进雨里,觉得更冷了。他快步穿过街道,走进汽车旅馆那黑洞洞的停车场,借着黑暗的掩护,来到可倾卸垃圾箱的后面,耳语着向埃斯珀兰萨说了说他达成的交易。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
“你这是在冒生命危险。”埃斯珀兰萨说。
“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吗?”
“大胆干吧,伙计。”
“他不会杀我的。他不想把下半辈子的时间都用在逃命上。”
“从你那些想象出来的朋友手下逃命。”
“这个,我倒认为他要是杀了我,你会追着他不放的。”
“对。”埃斯珀兰萨想了想。“对,我会的。”
19号房间拉上了的窗帷后面亮起了灯。
“我不能让他在我身上发现武器。给你我的手枪,”德克尔说,“万一事情变糟,别犹豫,开枪杀了他。”
“这将是我的荣幸。”埃斯珀兰萨说。
“等我叫你往旅馆正面扔东西的时候,捡起你脚边的那个空瓶子扔过去。扔得高些,他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了。”
德克尔不想暴露埃斯珀兰萨的藏身地点。他爬回到黑暗中,从停车场另一部分的暗处走了出来。他举着双手,趟过一摊摊积水往19号房间前面的庞蒂亚克走去。
窗帷像剧院里的幕布那样拉开了。德克尔看见了显露出来的情景,这情景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正常节律,使他心乱如麻。贝丝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那蓝灰色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神情慌乱。她披散着头发,鹅蛋形的脸绷得紧紧的,高高的颧骨抵在皮肤下面。因为害怕,她看上去显得格外苍白。但是接下来她隔着窗户看见了他,德克尔被她眼中那取代了害怕的深情和看见自己时那种信赖的表情感动了。显然,她觉得欣慰,对他充满了信心。她相信他就是她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个英雄,她的英雄,他会救她的。
一个人藏在窗户和房门之间的煤渣砖窄墙后面,从左边伸出一只手臂,把手指向贝丝的太阳穴。那只手里握着一支打开了保险的左轮手枪。
德克尔紧张起来。他听见门后有响声,门锁打开了,把手转动了一下。光线从一条窄缝中射了出来。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并没有探身出来。
“我在你的汽车边上——我说了我会在这儿的。”
房门大开。麦基特里克走了出来,灯光勾勒出他那结实的肩膀和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材。他的胸膛看上去比上次德克尔看见他时更厚壮了,亚麻色的头发剪得比德克尔记忆中的还要短,使得他那方方正正的粗犷相貌更引人注目。他的眼睛让德克尔想起了猪的眼睛。
麦基特里克微笑着举枪瞄准他。德克尔一阵惊慌,真怕麦基特里克会开枪。然而,麦基特里克从敞开的门里走过来,抓住德克尔,猛地把他推得趴在庞蒂亚克那仍旧温热的发动机罩上。
“你最好没带枪,老朋友。”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了他的身,同时一直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脖颈上。
“我没有武器,”德克尔说,“我谈成交易后一向履行诺言。”德克尔的面颊贴在庞蒂亚克湿漉漉的发动机罩上。他斜过眼去,瞥见了灯光下的窗户和对准贝丝的左轮手枪。凉凉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
贝丝恐惧地扭动着身体。
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查完了,退了一步。“我的天,你真这么干了。你把自己交给了我。你对自己这么有把握。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会对准你的脑袋开一枪的呢?”
“我告诉过你了——我有后援呢。”
“是的,当然了,对呀。谁帮你呢?联邦调查局?这不是他们办事的方式。兰利吗?这与国家安全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
“我有朋友。”
“嗨,我一直在监视你,还记得吗?在圣菲,你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一个你可以信赖、可以给你作后盾的朋友。”
“是以前的朋友。”
“见鬼去吧。”
“弄出点声音来。”德克尔对暗处的埃斯珀兰萨喊道。
一只空瓶子突然落在汽车旅馆门旁的人行道上,麦基特里克吓得一缩。玻璃片四下里飞溅。
麦基特里克沉着脸,又把枪对准了德克尔。“据我所知,那是个酒鬼,你付给他钱,他就扔那个瓶子。”
“问题是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德克尔说,“干嘛冒险呢?”
“能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会高兴得要命的。”
德克尔又是一阵恐慌,他真怕麦基特里克会扣动扳机。
而麦基特里克却朝敞开的门喊道:“走吧。”
一个身影出现了——此人中等身材,穿着件过长的黑雨衣,戴着一顶橡胶雨帽,宽宽的帽檐垂下来遮住了面孔。不管他是谁,此人左手拎了一只手提箱,右手仍举着左轮手枪瞄准窗前的贝丝。
麦基特里克打开庞蒂亚克的后车门,让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把手提箱扔进车里。等那人坐到后座上,麦基特里克才打开司机座旁的车门,让德克尔上车坐到那一边去。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坐在德克尔后面,用枪指着德克尔的脑袋,麦基特里克则一边拿枪瞄准贝丝,一边坐到方向盘后面。
“干得好。”麦基特里克狞笑着。“没这些麻烦,我也就不用操心了。现在,老朋友,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的语调严肃起来。“我们带你去兜风。”
麦基特里克发动起庞蒂亚克,打开前灯,开始倒车。车前灯的强光照着贝丝。透过流淌着雨水的挡风玻璃,德克尔看见她正挣扎着想摆脱捆住自己的绳子,同时转过头去避开车灯的强光。庞蒂亚克继续向后倒,她变得越来越小了。然后,麦基特里克调过车头往前开去,加快速度,渐渐驶离了汽车旅馆。贝丝安全了,德克尔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得很孤单,心里空落落的。他转身看了她最后一眼,看见她正使劲想挣脱把她绑在椅子上的绳子。她往他这个方向看着,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碎,她在为他担心。
“谁会猜得到?”麦基特里克把车开上汽车旅馆外面黑沉沉的街道,朝右拐去。“一段罗曼史。”
德克尔什么也没说。
“她肯定已经使你着迷了。”麦基特里克说。
德克尔仍不答话。
“喂,”麦基特里克把视线从道路上移开,用手枪指着德克尔的脸。“这种谈话太没劲了。”
“是的,”德克尔说,“她对我有吸引力。”
麦基特里克轻蔑地咕哝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路。他望着后视镜。“没有车灯,没人跟上来。”
“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德克尔问。
“什么?”
“她只是利用我得到额外的保护吗?”
“你可真奇怪。表面上像个内行,能控制住自己,却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不这么看。”
“那你到底怎么看?”
“我没有毁掉自己的一生,”德克尔说,“我找到了真正的生活。”
“可这种生活长久不了。你想谈谈被毁掉的人生吗?”麦基特里克厉声说道,“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我就会继续在情报局工作,我就会升职,我父亲就会为我而感到骄傲,我也就用不着在执行署干这份该死的差事,给黑帮当保镖了。”麦基特里克提高了嗓门。“我就还能待在罗马了!”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古怪。德克尔没听懂他的话。德克尔曾听见过这古怪得出奇的声音——是他在麦基特里克的房间外面偷听的时候。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好像他很早以前听到过似的,这使他产生了几分不安。麦基特里克显然很熟悉这声音,立刻就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我不会住嘴的!”麦基特里克说,“我什么也没说漏嘴!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他看见我成功就受不了!他不应该插手的!要是他让我按我自己的方式去干,我会成为英雄的!”
“是英雄就不会让自己跟乔达诺之类的渣滓混在一起。”
“嗨,既然好人决心把我踢出门,我认为我应该看看坏家伙是怎样对待我的。真是好得多呢,多谢你啦。我开始认识到,好人和坏人之间没什么大的区别。”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在钱这方面我可是大有收获。”
“但是你又背叛了乔达诺。”
“我最终认识到,所有这一切里面只有一方是重要的——我自己这一方。你站在了错误的那一边,现在是报复的时候了。”麦基特里克举起一样东西。一时间德克尔以为那是件武器,然后他认出了那只导引仪。“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粗心。你打来电话后,我就一直在问自己,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交货地点我就把公文箱扔了,以防那里面做了手脚。但我从未想到过钞票。于是我检查了每一捆钞票,我猜你挖了个洞藏进去的就是这个。”
麦基特里克按了一个按钮,司机座一侧的窗玻璃降了下来。他狂怒地把导引仪甩进汽车飞速驶过的一条水沟里。“现在,瞧瞧谁更聪明?无论是谁在和你一道干,他再也无法跟踪我们了。你摸在我手心里了。”
麦基特里克拐上一条小路,把车开到长着一排树的路肩上,停了下来,关掉庞蒂亚克的前灯。黑暗中,雨水敲打着车顶,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快速摆动着,德克尔的心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麦基特里克用手枪瞄准了他。
“我带着100万美元可以躲上好长一段时间,”麦基特里克说,“但是如果你不再追我,我就根本不用躲起来了。”
麦基特里克把手指稳稳地放在扳机上。
“我们是做了交易的。”德克尔说。
“对,而且我敢打赌,你会信守你那方面的诺言。下车去。”
德克尔更紧张了。
“下车去,”麦基特里克重复道,“下车。打开门。”
德克尔挪得离麦基特里克远一点,把手放在乘客座的车门上。他知道,自己一打开车门迈步下车,麦基特里克就会开枪。他心急如焚,紧张地盘算着脱身的对策。他可以试着引开麦基特里克的注意力,从他手上夺过枪来,但还有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呢,德克尔一旦有什么挑衅的举动,那人会立刻开枪的。他想,我可以往沟里跳,这是在夜里,又下着雨,他们很可能没法打中我。
他慢慢打开车门,祈祷着,准备俯身下车。
“她真的爱你吗?”麦基特里克问,“她知道你是谁吗?是不是在利用你?”
“对,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德克尔说。
“去问她吧。”
“什么?”
“回去问她。”
“你在说什么?”
麦基特里克又恢复了他那种沾沾自喜的语气。他在玩游戏,但德克尔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游戏。“我是在履行我这方面的诺言。你自由了。回黛安娜·斯科拉瑞那儿去吧,去看看她值不值你自愿付出的代价。”
“是为了贝丝·德怀尔。”
“你真是个十足的浪漫主义者。”
德克尔的脚刚踏上雨水浸透的路边,麦基特里克就猛地踩了一下油门。庞蒂亚克轰鸣着从德克尔身边开走,差一点轧了他的脚。车门猛地关上了,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汽车尾灯迅速远去,德克尔被孤零零地留在漆黑的雨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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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德克尔并未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像是在梦里一样。他没有被杀掉,这使他吃惊,使他感觉麻痹,使他不寒而栗。他甚至怀疑麦基特里克是不是真的放了他。麦基特里克的狂笑在他脑海里回响,让他不安。肯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但是德克尔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他急急转过身,向克洛斯特镇那依稀的灯光跑回去。虽然由于睡眠太少,又没有吃足够的食物,他现在已经精疲力竭,虽然他身上各处伤口都在疼,湿衣服上的寒气也在消耗着他的体力,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暴风雨猛烈地打在他身上,但他不予理会,继续在黑暗中往前猛冲。他尽力伸长腿迈着大步。他的肺部起伏着。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到贝丝身边去。他心急如焚地赶到了镇的边缘,模模糊糊地望见奥兹莫比尔,埃斯珀兰萨把它停在了汽车旅馆附近的路边。随后,汽车旅馆赫然出现在眼前,红色的霓虹灯标志闪烁着。他几乎发狂地急速转过街角,聚集起最后一点力量,从那些黑乎乎的房间旁冲过去,直奔闪耀着灯光的19号房而去。
房间里,贝丝倒在床的一侧,埃斯珀兰萨正把一杯水送到她的唇边。塞嘴的那团东西和绳子都被扔在地板上。除了这些细节之外,房间里的所有其他东西似乎都不必看见。德克尔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贝丝身上。她那长长的金棕色头发乱成一团,眼窝深陷,脸颊瘦削。他快步走到她身前,跪在地上,温柔地抬手捧住她的脸。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样子难以让人辨认,意识到自己湿透了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擦伤正流着血,意识到自己那淋透了的破衣服上满是泥垢。但除了贝丝的安全,什么都不重要。
“你……?”他的声音因强烈的情感而嘶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还好吗?他们伤到你了吗?”
“没有。”贝丝打了一个寒战。她似乎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清醒。“你在流血。你的脸……”
德克尔感到眼睛在疼,喉咙也在疼。他意识到自己在抽泣。
“躺下来,德克尔,”埃斯珀兰萨说,“你看起来比贝丝还糟。”
德克尔抱住贝丝。虽然心中感情澎湃,但他仍尽可能轻地抱着她,这时他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味。他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时刻。他所有的决心和磨难都是为着这一刻。
“你受伤了。”贝丝说。
“没关系。”他亲吻着她,再也不想放开。“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担心。你能肯定你一切都好吗?”
“是的。他们没打我。绳子和那塞嘴的东西是最难受的。还有那口渴的感觉。我得不到足够的水。”
“我是认真的,德克尔。”埃斯珀兰萨说,“你看起来糟透了。你最好躺下来。”
但是德克尔没听他的,径自拿起那杯水,再三叫贝丝多喝一点。他惊喜不已,一个劲地重复着:“你还活着。”好像在他思想的最深处,他一直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救她。
“我吓坏了。”
“别想它了。”德克尔爱抚地摸着她的乱发。“现在都过去了。麦基特里克走了。”
“还有那个女人。”
“女人?”
“她吓坏我了。”
德克尔向后仰了仰身,迷惑地看着贝丝。“什么女人?”
“和麦基特里克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德克尔觉得胃里直发凉。“但我只看到一个男人。”
“穿着雨衣,戴着雨帽。”
一阵寒意传遍他那已经冰凉的身躯。“那是个女人?”
贝丝哆嗦起来。“她长得很美,但她的声音古怪极了。她的喉咙有点毛病,有个皱缩起来的洞,一个伤疤,好像她那儿被什么东西打中过。”
德克尔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觉得那个令人厌恶的嘶哑嗓音有几分熟悉了。无论那声音变得多厉害,还是有什么东西能表明一种口音。意大利口音。“仔细听着。她高不高?是不是臀部挺漂亮?短短的黑头发?看起来像意大利人吗?”
“是的。你怎么——”
“我的天,麦基特里克叫过她的名字吗?他叫的是不是——”
“雷娜塔。”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德克尔站起来,把贝丝也拉了起来。他狂乱地查看着这个房间。
“出什么事了?”
“她留下什么东西了吗?公文箱?行李?”
“他们准备好要走的时候,她拿着一只购物袋进了另外一个房间,但回来时没拿着它。”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德克尔一边喊,一边把贝丝和埃斯珀兰萨往开着的门那儿推。“她是个爆破专家。我担心那是个炸弹!”
他把他们推出到雨中,恐怖地回想起15个月前罗马的那个暴风雨之夜,当时他猫着腰躲在院子里一只木头货箱的后面。
雷娜塔已经在楼上的一套公寓里引爆了一颗炸弹。爆炸的碎片如瀑布般从四楼的阳台上坠落下来,熊熊的火焰映红了院子。德克尔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在院子左侧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个人影在移动。那儿离他和麦基特里克进来的那扇门很近。但那人不是麦基特里克。这个从楼梯的阴影里钻出来的人影是雷娜塔。她端着一把装有消音器的手枪,一边往敞开的大门冲去,一边朝院内连续不断地射击。在货箱后面湿漉漉的鹅卵石块上,德克尔用肘和膝向前挪动着。他爬到货箱的一侧,正巧瞥见雷娜塔就要到门口了。他隔着雨帘瞄准她,连开两枪。第一颗子弹打在她身后的墙上,第二颗击中了她的咽喉。她一把捂住自己的气管,鲜血喷涌而出。她的哥哥把她拖到黑暗的街上,看不见了。德克尔知道,他们救她已经是白费力气了。她的喉部会因中弹而堵塞,以致无法呼吸,几分钟之后她就会因窒息而死亡。
但是她没有死,德克尔恐怖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那以后的几周乃至几个月里,麦基特里克肯定一直在找她。她跟麦基特里克合伙了吗?她是否已经说服了他,她不是他的敌人,情报局利用他比她利用得更糟?是不是她一直在操纵着这一切?
“快跑!”德克尔叫道,“到垃圾箱后面去!”他听见埃斯珀兰萨跟在自己后面跑,就催着前面的贝丝快点。突然,他觉得一股气流使司机那边的车窗对着汽车旅馆。麦基特里克肯定是跟在德克尔后面回来的。他从开着的车窗里探出身来,五官愤怒得变了形。他高举着一只起爆器,大叫着:“你在里面的时候我本可以引爆的!但那太便宜你了!我才开始呢!经常看看你身后!不知哪天晚上,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我们会把你和你的婊子炸碎的!”
远处,警笛尖啸着。麦基特里克举起了一样别的东西。在他用自动武器开火之前,德克尔恰好有足够的力气搂住贝丝,两人一起往垃圾箱后的掩蔽处翻滚过去。子弹砰砰地打在金属箱上。垃圾箱后面,埃斯珀兰萨抽出手枪反击。接下来,德克尔听见轮胎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尖利的声音,麦基特里克的庞蒂亚克呼啸着开走了。
2
又一只警笛和第一只一起尖啸起来。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埃斯珀兰萨说。
“帮我扶贝丝。”
他们每人托起她一只胳膊,把她拖起来,费力地架着她快速向汽车旅馆后面的暗处跑去。人们已经开始聚集起来。德克尔拨开了从汽车旅馆后面的公寓楼里跑来的两个男人。
“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人问。
“一个液化气罐爆炸了!”德克尔告诉他。
“你们需要帮忙吗?”
“不!我们要把这位女士送到医院去!去找找其他的幸存者吧!”德克尔抓着贝丝,不可避免地感到他每跑一步,她都要抖一下。
跑出汽车旅馆对面黑沉沉的小巷之前,他和埃斯珀兰萨停了一下。等几个人往着火的地方跑过去之后,他们立刻架着贝丝沿街把自己抬离了地面,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拳头猛击在自己身上。周围是强光和震耳的爆炸声,如同雷暴中心凝聚起的力量击中了他一样。他失重了,看不见,听不见,也没有感觉了,随后一下子被猛摔到垃圾箱后面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他翻滚到贝丝身上,为她挡住落在他们周围的爆炸碎块。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肩膀上划过去,他疼得缩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砰的掉在他的头旁边。玻璃碎片在他周围洒得到处都是。
然后,冲击波消失了,他觉得耳朵里有一种折磨人的轰鸣声。他感觉到了雨水,听见附近楼房里的人们在叫喊,意识到贝丝正在他身体下面动。她咳嗽起来,他担心自己快要闷死她了。他茫然地聚集起力气,从她的身上翻滚下来,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周围一截截的煤渣砖断块。
“你受伤了吗?”
“我的腿。”
他用发抖的手检查了她的腿。借着汽车旅馆废墟里的火光,他看见有一块厚木片插在她右侧的大腿上。他把木片拔出来,伤口里一下子涌出很多血,把他吓了一跳。“止血带。你需要一根——”他扯下自己的腰带,系在她腿上那个戳出来的伤口上方。
有人呻吟了一声。有个人影在垃圾箱后面动了动。慢慢地,那个人影坐了起来。德克尔宽慰地颤抖了一下,他知道埃斯珀兰萨还活着。
“德克尔!”
这声音不是从埃斯珀兰萨那儿传来的。德克尔耳朵里的轰鸣声太响了,很难判断喊声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德克尔!”
这回德克尔明白了,他的目光越过停车场里映着火光的一摊摊积水往远处望去。前面的街道上,麦基特里克的庞蒂亚克发动机在空转着。爆炸的碎块使他们进不了停车场。汽车停的位置恰好道向奥兹莫比尔停放的地方跑去。没人看见他们。
“你开车!”德克尔说,“我在后面陪着她!”
埃斯珀兰萨砰的关上他那边的车门,转动了点火器上的钥匙。在后座上,德克尔把贝丝扶稳,防止她滚到地板上。奥兹莫比尔疾驶而去。
“她怎么样?”埃斯珀兰萨问。
“止血带已经止住了血,但是我得把它放开了。要是她腿上没有血液循环,她会得坏疽症的。”德克尔松开带子时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迅速伸手到后面地板上他的旅行包里,抓出一件衬衫,按在伤口上,充作压力绷带。贝丝躺在后座上,他朝她俯下身去。“你胃里难受吗?看东西有重影吗?”
“头晕。”
“坚持住。我们带你到医生那儿去。”
“哪儿?”埃斯珀兰萨问。
“回曼哈顿。我们进克洛斯特镇时是往西开的,下一个路口往左转,再下一个还往左转。”
“然后往东走。回到州际公路上去。”埃斯珀兰萨说。
“对。然后往南。”德克尔抚摩着贝丝的面颊。“别害怕。我在这儿。我会照顾你的。你会好的。”
贝丝捏了捏他的手。“麦基特里克疯了。”
“比在罗马时还糟。”德克尔说。
“罗马?”埃斯珀兰萨回头对他皱着眉。“你在说什么呀?”
德克尔犹豫了。他早已下定决心再也不谈罗马,但贝丝和埃斯珀兰萨差点因为在那里发生的事而送命,他们有权知道真相。他们的生命也许就取决于此。于是他告诉了他们……有关那23个遇难的美国人……有关雷娜塔、麦基特里克和那个雨夜里他打伤雷娜塔的那个院子。
“她是个恐怖分子?”埃斯珀兰萨问。
“麦基特里克爱上了她。”德克尔解释说,“在罗马行动失败后,他拒绝相信是她玩弄了他。我认为他找到她让她告诉他真相,但她使他相信她是真心爱他的,而现在她又在利用他了。是为了抓到我,是为了拿到乔达诺给麦基特里克的钱。”
“她恨你。”贝丝有气无力地说,“她一直在说她要报复。她一心想着要让你受罪。”
“别紧张。别说话了。”
“不,这很重要。听着,她一直咆哮着跟麦基特里克说什么你对她哥哥干的事。你干了什么?”
“哥哥?”德克尔仰了仰头。他又痛苦地想起在罗马那个院子里发生的那噩梦一般的事。
雷娜塔的炸弹炸出的碎块如瀑布般坠落之后,德克尔感到自己的左侧有动静,急忙转过身去。一个瘦瘦的、20出头的黑发男人从垃圾箱后面站起身来,他是雷娜塔的一个哥哥。这个男人没有料到雷娜塔这么快就引爆了炸弹。虽然他手中握着枪,但并未瞄准德克尔——他的注意力被院子另一边的尖叫声完全吸引住了。他惊愕地瞪大双眼,盯着自己的一个哥哥奋力拍打着衣服上、头发上的火苗,那是被正在燃烧的建筑物上落下来的火团引燃的。
德克尔将他们两个都击毙了。
“这成了世代血仇了。”德克尔吃惊地说。他突然明白了,雷娜塔比麦基特里克更恨他,不由得一阵恶心。德克尔想象着他们相互增强着对方的怨恨,从这种怨恨中汲取力量,越来越渴望对他进行报复。但是怎么报复呢?他们肯定已经就此无休止地争论过了。什么样的复仇方式是最让他们满意的呢?德克尔想,他们可以在开车经过时一枪把我打死,但只杀死我还不足以让他们解恨。他们要让我害怕,要让我受罪。
但是德克尔并非只在思索。贝丝吃惊的表情使他意识到他把这些都说出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些使他极度痛苦的想法滔滔不绝地冲口而出。“要是雷娜塔和麦基特里克没在圣菲监视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麦基特里克是被迫离开中央情报局的,但官方的说法是,他辞职了。从表面上看,他给人印象不错,于是联邦法院录用了他。他一直知道我住在哪儿。当他被指定负责监护你,而他又发现我隔壁的房子待售时,他的计划就完整了。”
德克尔鼓足了勇气。他为救贝丝而遭受的磨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现在这一刻已经到来了。他不能不问那个问题了,他必须知道。“你第一次遇见我时知道我的背景吗?”
贝丝的眼睛仍旧闭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你到我办公室来之前,麦基特里克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在中央情报局工作过?是不是他指示你在我面前演戏,让你尽力使我觉得你很亲近,使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所有的闲暇时间,实际上也就是做一个住在你隔壁的保镖?”
贝丝仍然不说话。她困难地呼吸着。
“那么这就是他们报复的办法了。”德克尔说,“用计使我爱上你,然后再向黑帮告发你。他们希望通过毁掉你的生活也毁掉我的。而且,黑帮还会付给他们钱,这太叫他们开心了。”
“我看见灯光了,”埃斯珀兰萨插话说,他快速地转动方向盘拐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州际公路。”
“我必须知道,贝丝,是麦基特里克叫你设法使我爱上你的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他怎样才能让她告诉他真相呢?他们到了州际公路上,从旁掠过的车灯光亮突然照进了后座。德克尔看见,贝丝的眼睛闭上了,不过并不是为了躲避他的注视。她的身体毫无生气,呼吸很浅。她昏过去了。
凌晨3点钟,埃斯珀兰萨照着德克尔说的,把车飞速开到曼哈顿西82大街上一幢褐砂石住宅楼前。在夜里那么晚的时候,这个富人住宅区里非常安静,雨夜的街上空无一人。附近没人看见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把贝丝从车里抬出来,抬进大楼的门厅里。她越来越虚弱,这使德克尔很担心。他按了一下8号公寓的通话器按钮。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有人立刻就回应了他,并不需要他按上好几次按钮然后才有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问他想要什么。在州际公路边上的一个服务站里,德克尔已经打过紧急电话通知了楼上的人。一只蜂鸣器响了起来,这个信号表明,电子装置已经打开了门厅里第二道门的锁。
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快步进了门,看见电梯正在等着他们。他们上了四楼,电梯上升的速度之慢使他们焦虑不安。电梯的门一开,一个男人就从一套公寓里冲出来帮着把贝丝抬到里面。他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好像是匆忙之中套上的。这人个头很高,非常瘦,高高的额头,留着花白胡子。德克尔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身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表情忧虑的灰发妇女在他们身后关上门并上了锁。
那个男人领着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向左走进灯光明亮的厨房,厨房里的桌子上铺好了一块塑料布,地板上也铺了几块。一张罩着套子的台子上摆着外科用具。炉子上烧着水。那位穿着医院绿色制服的妇女突然对德克尔说:“洗洗你的手。”
德克尔听从了她的命令,和那个男人以及这位妇女一起挤在水池面前,用一瓶气味发苦的液体洗手消毒。那位妇女帮助那个男人戴上医用口罩、有机玻璃面罩和乳胶手套,然后示意德克尔帮她戴上口罩、面罩和手套。她一刻也没耽搁,立即用剪刀剪开贝丝那血迹斑斑的裤子,把右腿的裤管一直往上卷,直到露出内裤。由于取下了压力绷带,血又从那个戳破的洞里涌了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医生用一根戴了手套的手指按住伤口旁边的肌肉。血止住了。
“40分钟以前。”德克尔说。雨水从他身上滴到铺在地板上的塑料布上。
“你过了多长时间才试着止血的?”
“几乎立刻就动手了。”
“你救了她的命。”
那位妇女用医用海绵擦掉伤口上的血时,医生用酒精棉签擦拭着贝丝受伤的右腿,而后给她注射了一针。但是,虽然医生解释说那是止痛针,但他用医用镊子检查伤口内部以判断里面还有没有碎片时,贝丝还是呻吟起来。
“我没有把握。这只是很快地粗略处理一下,只是为了止血。她需要做放射线检查和静脉输液。如果伤到股动脉,可能还要做显微外科手术。”医生又给贝丝打了一针,这次他解释说是抗生素。“但是她从这儿离开以后需要继续按时注射抗菌素。”
那位妇女用一种褐色的消毒剂擦拭着伤口,医生则戴着眼镜凑近了仔细查看伤口。那眼镜的镜片上另有一块小镜片,他把它转到了眼睛前。那位妇女给伤口的周围消过毒后,把一个手指放在医生按住的地方,让医生腾出手来缝合伤口。
“你不应该给我打电话。”医生一边工作,一边向德克尔抱怨。
“我没有别的选择。”德克尔观察着贝丝。她的脸湿漉漉的,又是雨水又是汗水,已经变成了米粥般的灰色。
“但你现在不属于局里了。”医生说。
“我还以为你没听说这件事呢。”
“显然你是不知道,否则,你就不敢跟我联系了。”
“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我没有别的选择。而且,如果你知道我并没有经过局里批准,你就不一定会同意帮助我。”德克尔握着贝丝的手。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好像她快被淹死了一样。
“在这个问题上,我才是那个别无选择的人。”医生继续缝着伤口。“你在电话里那么活灵活现地对我讲,我要是不帮你,你就要在这栋楼里制造混乱。”
“我想你的邻居们大概不会赞成你做兼职。”
那位做助手的妇女抬起头来生气地看着他。“你们弄脏了我们的家。你知道诊所在哪儿,你本可以——”
“没时间了,”德克尔说,“再说你们曾在这儿给我治疗过。”
“那是个例外。”
“我知道你治过的其他例外,为了一笔可观的治疗费。我想这也是你同意帮忙的另一个原因。”
医生从他正在缝合的伤口上皱着眉抬起头来。“你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可观的治疗费?”
“在我的旅行包里。我有一根18克拉的金链、一只金手镯、一只玉戒和一打金币。”
“没有钱?”医生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这些约值12,000美元。把这些东西放在一只袜子里以备艰难时刻急用。相信我,要是哪天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国家而又不能放心地去银行,这些东西将派得上用场。”
“我们还没有那样的麻烦。”
“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麻烦,”德克尔说,“我建议你在这位女士身上做出你最拿手的活儿来。”
“你在威胁我吗?”
“你一定是误解了。我是在鼓励你。”
医生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然后他全神贯注地又缝合了几针。“既然这样,这种治疗我的收费是两万美元。”
“什么?”
“我想你提到的那些东西只是现付的部分。”医生站直了身子,停下不干了。“费用成问题吗?”
德克尔盯着贝丝腿上缝了一半的那个洞。“不。”
“我想也不会的。”医生继续工作起来。“那些东西在哪儿?”
“在那边,在我的旅行包里。”德克尔朝他帮着抬贝丝进厨房时放包的地方转了转身。
“余下的部分呢?”
“你会拿到的。”
“我怎么才能有把握呢?”
“我向你保证。如果这还不够——”
埃斯珀兰萨插话打破了紧张的气氛。“瞧,我站在这儿毫无用处。我应该能帮忙做点什么。”
“走廊里和电梯里的血,”那位妇女说,“邻居要是看见了就会报警。去把它们弄干净。”
她那命令的语气表明她认为自己是在对一个西班牙仆人讲话,不过,虽然埃斯珀兰萨的黑眼睛闪了几闪,他只是问道:“我用什么工具呢?”
“水池下面有水桶、抹布和消毒剂。你一定得戴上橡胶手套。”
埃斯珀兰萨拿起工具出去了,那位妇女把血压带绑在贝丝左臂上。她看着血压计。血压带里嘶嘶的空气声停止了。
“多少?”德克尔问。
“高压100,低压60。”
正常值是120和80。“低了,但不属于危险范围。”
那位妇女点了点头。“她很幸运。”
“对,你能看出她显得多么幸运。”
“你自己看起来可没有那么好。”
电话铃响了,刺耳的铃声那么突然,德克尔、医生和医生的妻子都紧张起来。大家盯着话机。话机挂在墙上,旁边是冰柜。铃声又响了。
“这时候谁会打电话?”
“我有一个特护病人。”医生继续缝合着。“我告诉过医院,如果病人的情况恶化就打电话给我。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有关病人的事。”他举起沾满血的手套,朝她妻子戴手套的手示意着。“但是我们不能戴着这个接电话。”
铃声又响了。
“我也不想让你停下手里的活儿。”德克尔拿起话筒,“喂?”
“不出所料,德克尔。”
听见麦基特里克那沾沾自喜的声音,德克尔的呼吸顿时停止了。他紧抓着话筒,指关节都发白了。
“怎么了?”麦基特里克在另一头问,“你不想跟人打交道吗?不想说话吗?没问题,我会为我们俩继续这次谈话的。”
“是谁?”医生问。
德克尔举起空着的那只手,警告他别出声。
“看来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傻吧,哈?”麦基特里克问,“我看见你把腰带系在那个女人腿上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他会带她去哪儿呢?上帝保佑,我猜对了。你们到的时候我正在街上的一个门廊里守着呢。你一定忘了,他们也告诉过我这个地方。就这么一下子,你的确不出我的所料。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德克尔没有回答。
“我问了你一个问题,”麦基特里克催促道,“你最好还是跟我讲话,否则我要把这事搞得比我计划的更糟。”
“好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你正在失去自己的风格。”
“我对这些已经厌烦了。”德克尔说,“注意,我们的交易还有效。别管我们了。我不会再想到你的。”
“是真的?”
“我不会再跟在你后面了。”
“在我看来,老朋友,你没听懂我的意思。现在是我跟在你后面。”
“你是说你和雷娜塔。”
“这么说你猜出车里那人是谁了?”
“以前你的水平可没这么高。是她一直在教你。”
“是又怎么样?喂,她也想教你点儿东西呢,德克尔——我要让你知道失去一个你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看看窗外。楼前面。”
咔哒。电话断了。
4
德克尔慢慢地放下电话。
“是谁?”医生问。
看看窗外?德克尔惊恐地问自己,为什么?让我暴露自己吗?让我使自己成为靶子?
他突然想起埃斯珀兰萨不在房间里,不禁毛骨悚然。埃斯珀兰萨到走廊和电梯里清除血迹去了。他是不是从门厅那儿开始的?麦基特里克是不是……?
“埃斯珀兰萨!”德克尔跑出厨房。他猛地拉开前门,冲到走廊里,满心希望能看见埃斯珀兰萨,却发现那儿没有人。关着的电梯门上面的指针表明,电梯正停在底楼。德克尔刚要按向上的按钮,又突然想起这电梯非常之慢。他冲下楼梯。
“埃斯珀兰萨!”德克尔一步三级地跨下楼梯,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井里回响着。他跑到三楼,然后是二楼。“埃斯珀兰萨!”他觉得自己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应了一声。德克尔大喊:“离开门厅!隐蔽!”他一步跳下6级台阶,落到楼梯平台上。他听见一声沉重的铿锵声,像是一只桶掉在了地上。“麦基特里克和雷娜塔在外面!上楼来!”他拐过最后一层楼梯,跑到了中间的平台上,又一转身,突然看见埃斯珀兰萨一动不动地往上盯着他,吓了一跳。
德克尔一下子跳下剩余的台阶,猛地撞在埃斯珀兰萨的胸口上,把他撞得掠过开着的电梯门倒向门厅的一个凹处。
紧接着,一道强光闪过,巨雷般的声响震撼着门厅。一阵震耳欲聋的气浪从街上卷来,击碎了门厅的玻璃门。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一起摔在了地板上。他感到弹片在空中嗖嗖乱飞,木片、金属片和玻璃片落在他周围,碎石断块砸在了墙上。接着,门厅里很不自然地静了下来,好像里面的空气被抽光了一样。其实,这只是德克尔自己感到呼吸困难而已。他躺在凹处埃斯珀兰萨的身边,试着使自己的胸部动起来,以便吸进空气。他慢慢地忍着痛做到了。
他透过烟雾往上看,看见了插到墙里面的玻璃碎片。他又冒险朝门厅敞开的门外看了一眼,刚才他们匆忙中把奥兹莫比尔停在楼前一个禁止停车的地方。那辆车正是爆炸的根源所在,现在它成了一具扭曲、残破不全且正在燃烧着的残骸。
“天哪。”埃斯珀兰萨说。
“快。上楼。”
他们挣扎着站起来。德克尔蹒跚着走向楼梯时,往旁边看了一眼,看见一个人影——一个被火光勾勒出来却被烟雾弄模糊了的人影——从门前跑过。那个人把什么东西扔了进来。德克尔听见那东西落在地板上,他和埃斯珀兰萨赶忙往楼梯上冲。那东西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发出“砰砰”的声响。德克尔到了中间的平台上,和埃斯珀兰萨一起转过弯去继续往上跑。下面,那玩意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似乎像是金属撞在了木头上。电梯?电梯的门是开的。是手雷滚进了……
爆炸的冲击波涌进楼梯井里,猛地把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打得倒在了地上。电梯井那有限的空间更增强了冲击波的力量,不只是上下冲击,还有横向里的。楼梯井随之摇晃起来,电梯井的外墙断裂开来,灰泥四下里迸洒。门厅里到处是火,烟直往上冒。
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更加费力地站起来,往上爬。他们又上了一层楼后,这层楼的电梯门被炸开了。德克尔从炸开的电梯井旁冲过去,看见里面又是烈焰又是浓烟。一套公寓的门猛地开了,他急忙转过身去。一位老人穿着睡衣冲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瞧见烈焰和浓烟时惊得目瞪口呆。警铃响了起来。
“发生了爆炸!”德克尔叫道,“门厅着火了!楼里有别的出口吗?”
那个男人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后面有安全梯。”
“从那儿走!”
德克尔接着往上爬,跟在没停步的埃斯珀兰萨后面,又上了一层。楼里别的住户也冲了出来,看见冒上来的烟惊慌不已。
“打电话给消防队!”德克尔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大叫着,“电梯被炸毁了!楼梯井着火了!走安全梯!”
他数错了楼层。本以为是三楼,却已到了四楼。医生公寓的门敞开着。他冲进厨房,发现埃斯珀兰萨正跟医生争论着。
“不能动她!”医生坚决地说,“缝线会开的!”
“让缝线见鬼去吧!她待在这儿会被烧死的!我们都会被烧死的!”
“有安全梯!”德克尔说,“在哪儿?”
医生顺着走廊指过去。“穿过空着的那间卧室的窗户。”
德克尔弯腰凑近贝丝。“我们得抬你走了。恐怕你会感到非常痛的。”
“麦基特里克在外面吗?”
“他在汽车旅馆里说的那些是当真的。他和雷娜塔正在追杀我。比我预料的要快。”
“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贝丝舔舔发干的嘴唇。“疼痛我能应付。”
“我去开窗。”埃斯珀兰萨说。
“帮我们一把。”德克尔对医生和他的妻子说。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这一次,他毫无疑问地知道是谁打来的。他抓过电话,喊道:“玩笑开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住手吧!”
“但我们才刚刚开始呢,”麦基特里克说,“来让它更有意思一点,好吗?到目前为止,你干的每件事我们都预料到了。现在谁是傻瓜?”麦基特里克突然狂笑起来。
德克尔摔下电话,朝贝丝转过身来,他注意到她躺在一张厚塑料布上。“塑料布够结实吗,能吃得住你的重量吗?”
“有一个办法能知道。”埃斯珀兰萨开了卧室里的窗后回来了。“你抬头,我来抬脚。”
他们用塑料布把贝丝从桌上抬起来,抬出了厨房。
医生跑到走廊里看了看,又冲了回来,他吓坏了。“楼梯井和电梯井里都有火。”
“我告诉过你我们需要帮助!”埃斯珀兰萨抓着托住贝丝双腿的那部分塑料布,生气地回头看着他。
“拿上珠宝。”医生对他妻子说,然后冲出了房间。
“别忘了金币,你这个杂种!”德克尔喊道。他弯下腰,抓着托住贝丝肩膀的那部分塑料布倒退着移动,进了卧室。他撞到了后墙上,然后转身往敞开的窗外望去。雨把窗帘吹得往里飞起来。夜幕笼罩着的安全梯向下通往楼后,可能是个后花园。他听见楼里惊慌失措的居民顺着金属安全梯笨拙地往下跑。
“可以想见,”德克尔说,“那是雷娜塔和麦基特里克认为我们会去的地方。”
“你在说些什么?”埃斯珀兰萨问。
“这是个圈套。麦基特里克知道这地方。他完全有时间查看这楼房的结构。他和雷娜塔就在那下面等着我们呢。”
“但我们不能待在这儿!我们会被火包围的!”
“还有一条路。”
“往上。”贝丝说。
德克尔点点头。“一点没错。”
埃斯珀兰萨面露困惑。
“上楼顶。”德克尔说,“我们走过几幢楼,到靠近街区尽头的地方,再从另一道安全梯下去。麦基特里克不会知道我们去了哪儿的。”
“但如果火势蔓延到其他楼上隔断我们的去路呢?”埃斯珀兰萨问。
“没别的办法。”德克尔说,“要是我们抬着贝丝从这个安全梯下去,很容易被当做靶子。”他把贝丝头朝外托出窗户,使她的背靠在窗台上。然后他从她身旁慢慢挪出去,把她移出窗外。他感到冰凉的雨水又浇在了他身上。很快,贝丝就躺在了又湿又滑的金属平台上,雨水打在她的脸上。
德克尔摸摸她的前额。“你怎么样?”
“再好不过了。”
“好。”
“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错了。”德克尔亲了亲她的面颊。
埃斯珀兰萨爬出来加入了他们。“无论那炸弹里有什么,肯定是烈性的。火势蔓延得非常快。公寓的前半部分已经着火了。”
德克尔透过雨幕向离他们不太远的楼顶看去。“我们最好在火势蔓延到屋顶之前赶到那儿。”他们把贝丝抬起来时,德克尔听见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不光会有警车,还会有消防车。”埃斯珀兰萨跟着德克尔上了安全梯。“有警察在场,麦基特里克和雷娜塔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或者他们会利用混乱。”德克尔抬着贝丝往上爬。“警方没时间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熊熊的火舌从楼下的一个窗户里卷了出来,照亮了金属楼梯上的他们。
“天哪,现在他们肯定看见我们了。”德克尔紧张起来。他作好了子弹射进自己胸口的准备。
“大概不会。”埃斯珀兰萨快步往上爬。“或者即使他们看见了,也不容易看出我们不是在往下而是在往上走。”
他们到了一个平台上。德克尔被迫艰难地转过贝丝的身体以便上最后一段楼梯时,她呻吟了一声。他的鞋子在又湿又滑的金属表面滑了一下。他晃了晃,差点脱手。
“我们快到了。”
火呼呼地烧着。
“再往前一点。”
大楼另一边,警笛声越来越响。德克尔往后退着,觉得臀部撞到了屋顶那齐腰的护墙上。他用尽力气伸出一条腿跨过护墙,然后迈过另一条腿。他举起贝丝抬过来,等着埃斯珀兰萨跟上来,然后把贝丝放了下来。他急速地呼吸着,倒在地上。
“你还好吗?”埃斯珀兰萨在他旁边蹲下来。
“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我猜不出是为什么。”埃斯珀兰萨眯眼透过雨幕望过去。“但至少这护墙可以保护我们不成为靶子。”
德克尔的四肢由于疲劳而麻木了。“我们没下去麦基特里克和雷娜塔会疑心的。我们必须在他们猜出我们的行动之前离开这儿。”
“你再待一分钟喘喘气吧。”贝丝轻轻地说。
“没时间了。”
贝丝试着站起来。“也许我能走。”
“不。那样缝口会裂开,你会流血而死的。”德克尔盘算着:往左,离街区尽头只有几幢楼。那儿的安全梯离下面麦基特里克和雷娜塔等着的地方太近。往右,建筑物又太多了,他们可能走不出去。
德克尔蹲下来抬起贝丝。等埃斯珀兰萨也抬起来后,他们借着其他建筑物里的灯光和这幢褐砂石楼房窗户里冒出来的火光从护墙那儿往后退着。
“你后面,”埃斯珀兰萨说,“有一个通风管。”
德克尔绕过那个齐腰高的障碍物,转开头以免吸进管里喷出的浓烟。
“电梯滑轮间。”埃斯珀兰萨警告说。
德克尔又绕了过去。他已经能从楼房的裂缝里看见火苗了,这使他不由地吃了一惊。
“火势蔓延得更快了。”
大楼前面有更多的警笛在尖啸。
德克尔看了看身后,发现相邻的建筑物高出一层。“我们怎么能——”
“在我右边,”埃斯珀兰萨说,“有道固定在墙上的金属梯。”
德克尔退到梯子下面。“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上去的办法是——”他大口喘着气。“贝丝,我没力气背你上去了。你觉得你能不能用没受伤的那条腿站起来?”
“没问题。”
“我爬上去,埃斯珀兰萨扶着你。我俯下身来时,你就伸手上去。我会拉着你的手把你拽上去的。”德克尔在脑子里纠正了自己的话——是拉着她的左胳膊,也就是没在圣菲受伤的那一只。
他和埃斯珀兰萨帮她站起来,让她靠在墙上。德克尔抓住梯子,用力爬上了相邻的屋顶。上去之后,他从边缘上俯下身来,雨水浇在他的背上。“准备好了吗?”
德克尔用力拉起她。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快用尽了,只能把她拉起几英尺高,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让他惊奇的是,把她往上拉时容易一些了。
“我把没受伤的那条腿踏在梯子上了,”贝丝说,“每次只要把我拉起来一点就够了。”
德克尔把脸痛苦地扭动了一下,拽得更用力了。慢慢地,一级一级地,贝丝上来了。德克尔先是抓着她的手,然后抓着她的前臂,然后是肩膀,又把她拉上来了一点。接着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她那淋透了的头的轮廓。他把胳膊插到她的腋下,把她拎上了屋顶。他把她放下来,自己也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埃斯珀兰萨的鞋子在金属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他很快上来了,胳膊下面夹着塑料布。在他后面,火焰从通风管和电梯滑轮间里冒了出来。安全梯已经被烟雾吞没了。
“即使我们愿意,也不能从那儿回去了。”德克尔说。
他们铺开塑料布,把贝丝放在上面,抬起她,在另一个管道和房屋的迷宫里艰难地前进。德克尔在一根管子上绊了一跤。接着又撞到了一根电视天线上。
火焰映出这幢楼的边缘,以及比它低一截的相邻楼房。
“用不了很长时间了。”德克尔说。
一声巨雷,一阵冲击波向他涌来,把他掀翻在地。他松开了贝丝,倒在了她的身旁,听见了她的尖叫声。这时他才意识到——
那不是雷声。
那是又一颗炸弹。
爆炸声在夜空中回响。德克尔颤抖着,趴在地上,抽出手枪,盯着前面屋顶上一个像尖顶小棚的东西被炸飞的地方。
一个声音叫道:“你又被我料中了!”
德克尔想,天哪,麦基特里克在楼顶上!
“你又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圈套,是不是?”麦基特里克叫道,“我已经公平地警告过你了,你还是照我想的那样干!该死的,你并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
“到此为止了!”德克尔大喊,“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你没死就还没结束!”
声音是从左边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听起来麦基特里克像是藏在电梯房后面。德克尔紧抓着手枪蹲起来,准备冲过去。“警察听见爆炸了,麦基特里克!现在他们知道这不只是失火了!他们会封锁这一带,检查每一个要离开的人!你跑不掉的!”
“他们会认为是楼里的易燃物爆炸了!”
易燃物?德克尔皱起了眉头。这不是麦基特里克通常会使用的那类词,他肯定是从一个爆破专家那儿学来这个词的。毫无疑问——是雷娜塔在教他。
而且她就在附近。
“油漆桶!松节油!清洁剂!”麦基特里克叫道,“失火时,警察很担心那些东西!现在他们会害怕别的东西也炸起来!他们会保持距离的!”
德克尔身后,火苗从稍低的屋顶上蹿了上来。他想,我们不能后退,可如果我们待在这儿,火很快就会烧上来的。“埃斯珀兰萨?”他轻声叫道。
“跟你一样准备好了。你想要哪一边?”
“左边。”
“我和你包抄。”
“上。”德克尔踩着一摊摊水往一个大通风管全速冲过去,接着冲向另一个。但当他正要冲向电梯房时,它却不见了。耀眼的爆炸把它炸成了碎片。德克尔被掀翻在地,碎块从他上面飞过,落在他的周围。
“你猜错了,德克尔!我不在那儿!我也不在你右边!不在你那朋友想要偷偷摸摸袭击我的地方!”
片刻之后,在那个方向,爆炸掀飞了一大块楼顶。德克尔觉得他听见了一声尖叫,不过,那是埃斯珀兰萨叫的还是楼里住的人叫的,他就分不清了。
他惊呆了,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想,麦基特里克肯定在这个楼顶和相邻的各个楼顶上到处装了炸药。但如果麦基特里克开始时使用的是投币电话,他怎么会有时间的呢?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麦基特里克使用的不是投币电话,而是移动电话。他当时是在屋顶打的电话,在他装炸药的时候。在大楼前炸奥兹莫比尔和往门厅里扔引燃弹的肯定是雷娜塔。她在下面的院子里。这样,无论我们选择哪个方向,往上或是往下,都会落入圈套。
德克尔想,我们已经落入了圈套,后面是火,前面是麦基特里克。
从这幢搂的安全梯走呢?德克尔绝望地想着,火焰的呼啸声越来越响了。如果我们能上安全梯……目标太明显了。我应该估计到麦基特里克在那儿也装了炸药。即使他没装,我们仍会遭到院子里的雷娜塔和楼顶上的麦基特里克的两面夹击。
德克尔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办法。他发狂地站起来想再次朝麦基特里克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冲。但他刚站起身,一声爆炸就把他面前的楼顶掀了起来,又炸飞了一大块楼体,也把他往后撞倒在地。
“淘气,真淘气,笨蛋!你也没问一声,‘我可以这么做吗?’”
德克尔慌乱地想,他在哪儿呢?如果麦基特里克在这幢楼顶上,他就不会引爆他藏在这儿的炸弹了。他不能保证炸我的时候不会把他自己也炸了。那么他在哪儿呢?
他立刻就想到了答案。他在相邻的那幢楼顶上。火光映照出了那个稍低一些的相邻楼顶,麦基特里克肯定是在墙梯上,或者是踩在箱子或某种维修设施上。他藏在那儿能从墙顶上观察,引爆炸弹时就可以缩下去。
看到楼那边的暗处好像有个脑袋探了出来。德克尔举枪瞄准,但就要扣动扳机时又停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他看见的只是火光映出来的一个晃动着的影子。
在他身后,火焰逼得更近了,暴风雨几乎没能阻碍火势的扩大。
“下一步要干什么?”麦基特里克叫道,“等着被烤熟吗?还是有胆子来干掉我呢?”
德克尔恶狠狠地想,对,我就是要干掉你。办法就在他眼前,是麦基特里克好意赠送的——最后一颗炸弹在楼顶上炸出的那个洞。
德克尔身后的楼顶上有一股呛人的热浪扑了过来。他爬过一摊摊积水,爬到黑洞那儿,抓住洞的边缘,把腿伸下去,身体悬起来,然后跳了下去。
5
他原以为会落在参差不齐竖立着的房顶楼板上,被它们戳伤,可实际上他跳下来时压塌了桌子,滚落到了一边,撞在一只沙发椅上。椅子一翘,又把他摔到了撒满碎块的地板上。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是撞到了这些东西上——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里面几乎黑得不见五指。
上面,透过楼顶的那个洞,他听见麦基特里克在喊:“别以为你能躲过我的眼睛,德克尔!”
德克尔忍痛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着往前走,想找到一个出口。火警铃声大作。他摸到一个电灯开关,但不敢打开——若是灯光突然透过屋顶的洞照出去,那就会暴露他的去向。他的心脏怦怦跳着。他摸到一个门把手,转了转,拉开门。但他摸索着往门后走时却一头撞进了带有刺激性气味的衣服里,这才发现自己打开的是个壁橱。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在上面大叫,“如果你在那个通风管后面——”
爆炸使这套公寓摇晃起来,墙皮直往下掉。德克尔情急之中又找到一扇门。他打开门,看到了从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感到一阵激动。他是在一条过道的尽头。他从雨水冲刷着的窗户往下看,看见楼前乱作一团的消防车、警车和急救人员。灯光闪烁、马达轰鸣、警笛尖啸。其他楼里穿着睡衣的居民正在往外跑,那些楼的出口还没有被烈焰吞没。
他的身边烟雾缭绕。他不能停下休息。他转身沿着过道向公寓的后部冲去。他跑出一扇敞开的门,门外是楼梯。他知道,住在这儿的人已经跑出去了。
这条有可能跑出去的路线对他是没有用处的。他能否救得了自己并不重要,他必须救出贝丝和埃斯珀兰萨。他撞到了油漆桶、一卷粗绳带和一架梯子上,这才警觉地嗅到新鲜油漆味。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来到了楼的背面,发现通向安全梯的窗户不是在客房里,而是在过道的尽头。
他往上推开窗,爬出去,到了一个光滑的金属平台上。他右边大楼窗户里冒出的火焰把安全梯映照得清清楚楚。他一边祈祷着雷娜塔在下面不会看见他,一边眯起眼睛看着他左边那幢没被炸毁的褐砂石楼房的安全梯。他本来希望这两道安全梯离得比较近,能让他从这一道跳到那一道上去,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绝望地接受这个现实:他的计划绝无可能。那一道安全梯至少有20英尺远。即使是在最佳条件下,大白天,在他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他也不可能跳过去。
他对自己说,贝丝要死在上面了。
他爬回公寓里,心里狂叫着,必须得有个办法。烟雾更浓了,他弯下腰,咳嗽着。他走进过道边的一间卧室,打开窗,探身出去。他现在离那幢楼的安全梯近多了,看起来不足10英尺,但他仍不敢幻想自己能从这个窗户跳到那个平台上去。
必须得有个办法!
他打了个寒战,知道那办法是什么了。他跑回过道。火苗开始透过墙烧过来了。他躲开油漆桶,搬起那架差点把他绊个跟头的梯子,把它搬进那间卧室。上帝啊,求求你,一定要让它足够长。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从开着的窗户里伸出,朝那一幢楼的安全梯推过去。
一定要够长!
木头刮在金属上的声音使他缩了一下。梯子的一头擦过那个安全梯平台栏杆时发出了嘎嘎的声响。麦基特里克听见了吗?
有什么东西轰地响了一声。又爆炸了?贝丝和埃斯珀兰萨已经死了吗?
没时间了!德克尔从窗户爬出去,平趴在梯级上。雨水把梯子淋得滑溜溜的。由于他的体重,梯子弯了下去,开始晃动起来。他似乎看到梯子坠落下去、自己摔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血肉飞溅的景象。他抛开这个噩梦般的想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越来越近的安全梯上。他的手发抖了,雨水打得他直眨眼睛,风吹得梯子扭动了一下。不。他尽力伸长左臂,绷紧肌肉去抓栏杆,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的风吹过,梯子整个儿地扭动起来。
梯子的那一头从栏杆上滑了下来。就在德克尔感受到那令人眩晕的地心吸引力,开始和梯子一起往下坠的那一瞬间,他在黑暗中往上跃起,左手抓到了栏杆。但金属栏杆又湿又滑,他差点脱了手。他把另一只胳膊甩上去,右手手指迅速抓住栏杆,上气不接下气地悬在空中。
在他下面,梯子砸到了地上。下面有人喊了一声。麦基特里克听见了吗?他知不知道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他会过来看个明白吗?
德克尔吊在那儿,绷紧胳膊上的肌肉,慢慢往上撑。雨水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弓起身体又撑高了一点。栏杆擦到他的胸脯了。他弯身翻上了平台。
他弄出的金属振动声让他不由得缩了一下。他颤抖着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枪来。他的枪一直装在那儿。他一边往上盯着楼顶,随时准备射击,一边登上最后一段阶梯。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疲劳过,但是他的决心不容许他放弃。
他到了上面,扫视了一下楼顶。麦基特里克在左边。在沿着墙过去四分之三的地方,墙上头就是贝丝和埃斯珀兰萨被困的那个楼顶。麦基特里克站在固定的墙梯中部,正越过墙顶往外看。他能用一只遥控起爆器引爆炸弹而不用担心伤到自己。
德克尔蹑手蹑脚地冒雨向他走去。
“你到底在哪儿?”麦基特里克朝那边的楼顶尖叫着,“回答我,要不我就把你那婊子炸到曼哈顿的另一头去!她就躺在一包C—4炸药旁边!我只要按这个按钮就够了!”
德克尔非常想开枪,想连着扣动扳机,但是他不敢,他怕麦基特里克还有力气按下起爆器,在他能救下贝丝之前的几秒钟里炸死她。
安全梯上传来哐哐的沉重脚步声,他急忙卧倒,躲在一个通风管的后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在金属楼梯顶上,他们丝毫不在乎自己弄出的噪音。现在很容易看得出,那是三个消防队员。在火光下;他们的防护帽上滴着水,厚厚的橡胶服和靴子被雨水冲得很光滑。麦基特里克急忙转过身来,左臂勾住一级梯子,右手从腰带里抽出手枪;把三个人全打中了。其中两个就地倒了下去,另外一个踉跄着退后几步,从楼顶边上翻了下去。大火的呼啸声盖住了枪声和那个消防队员掉下去时的惨叫声。
麦基特里克左臂仍勾在梯子上,摸索着把枪插到腰带里。他的左手仍抓着起爆器。德克尔利用麦基特里克注意力分散的机会,从通风管后面蹿出来,冲到梯子下面,跳起来伸手去抢起爆器。他抓住了起爆器,身体落下来时把它从麦基特里克手里夺了过来,几乎把麦基特里克也从梯子上拽了下来。麦基特里克骂了一句,想再举起手枪,却发现枪钩在腰带上了。德克尔开枪时已经晚了——麦基特里克放弃了拔出枪来的企图,从梯子上扑了下来。德克尔的子弹砰的打在墙上,麦基特里克猛地撞在德克尔身上,和他一起摔倒在楼顶上,两人在水洼里翻滚起来。
德克尔两只手里都有东西,他左手拿着起爆器,右手拿着手枪,在他的位置上要举枪瞄准是很难的。麦基特里克压到了德克尔身上,举拳猛打,又来抢起爆器。德克尔用膝盖顶着他,翻滚着想要拉开距离瞄准,但是他打在麦基特里克小腹上的那一记还不够重。麦基特里克追上德克尔,又举拳对他猛打,劈他的右腕,把他的枪打脱了手。手枪掉进一摊水里,麦基特里克猛冲过去想抓枪,德克尔抬腿一扫,把麦基特里克摔得远远离开了手枪。
德克尔摇摇晃晃往后退去。他撞在护墙上,差点翻了下去。麦基特里克又去抓插在他自己腰带下的手枪。德克尔不知道自己的枪掉到哪儿去了。他紧紧抓着起爆器,转身躲到安全梯上。他的鞋在消防队员掉的什么东西上滑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急忙用空着的右手抓起消防斧。麦基特里克刚从腰带上拔出枪来,他就把斧头掷了过去。
德克尔听见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接着,他听见斧头砸在了麦基特里克的脸上。开始,他以为是钝的那一头砸中了麦基特里克,但斧头没掉下来。它还留在那儿,竖在麦基特里克的额头上。麦基特里克像个醉汉似的晃了晃,倒了下来。
但德克尔还不放心。他蹒跚着上前,捡起麦基特里克的手枪。他希望大火的呼啸声能掩盖住枪声。他对着麦基特里克的脑袋连开了三枪。
6
“德克尔!”
他的勇气已经耗尽了,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是埃斯珀兰萨在喊他。
“德克尔!”
他转身看见埃斯珀兰萨站在麦基特里克引爆过炸弹的楼顶上。埃斯珀兰萨的身后,火苗蹿了起来,在雨水中咝咝地响着。
德克尔向前迈了一步就摇晃了起来。他终于抵制不住震惊和疲劳的侵袭了。但是他不能停下,尤其是在他马上就能救出贝丝的时候。他发狂地冲到梯子下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他和埃斯珀兰萨绕过楼顶上一个个炸开的洞,发现贝丝正拼命想从大火边上爬开。在她身后,她原先躺在上面的那张塑料布烧了起来。
德克尔帮她起来的时候,火光照亮了他身上刚才又受的伤。“麦基特里克死了。”
贝丝轻声说:“谢天谢地。”
“但我们还得提防雷娜塔。”他和埃斯珀兰萨搀着贝丝,跌跌撞撞地从炙热的火焰旁逃开,向梯子那儿走去。
德克尔又一次神志不清了。他不知道是怎么把贝丝弄到梯子下面来的,但当他来到麦基特里克的尸体旁边时,他又清醒了几分。他停住脚步,让贝丝靠在埃斯珀兰萨身上。
“怎么了?”埃斯珀兰萨问,“你干嘛停下?”
德克尔累得没力气解释。他搜遍麦基特里克的湿衣服,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麦基特里克的汽车钥匙。麦基特里克曾在电话里吹嘘说,德克尔到楼下时他正在街上看着呢。他们很有可能找得到麦基特里克开的那辆庞蒂亚克。
但这还不是他要找的全部东西。麦基特里克刚刚把德克尔的手枪撞飞了,但枪不能留在这儿。他竭力回想他们搏斗的过程,跌跌撞撞地奔向手枪掉进去的那一摊水。但是他把手枪插到腰带上之后,又不情愿地想起他还有事情要做。他晕乎乎地晃了晃。“这事儿永远没完。”
“你在说什么?”
“麦基特里克。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留在这儿。我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
他们抬着麦基特里克往梯子那儿走时,这具死尸显得格外沉重。埃斯珀兰萨爬到楼顶上。德克尔费力地把尸体举起来递给他,跟着自己也爬了上去,他们抓着麦基特里克的四肢,尽量走近火焰,把他扔进去。尸体消失在大火中。德克尔把斧头也扔了进去。
他一直担心雷娜塔会发现他们。他和埃斯珀兰萨小心地回到他们放下贝丝的地方,抬起她继续顺着楼顶往前走。他们打算使用最远的那道安全梯,估计雷娜塔不会埋伏在那儿等他们。
“也许还有别的路。”埃斯珀兰萨说。他带着他们走到相邻楼顶上的一个棚式结构前,但他试着开门时,却发现门被锁上了。“转过头去。”埃斯珀兰萨站到一个子弹不会反弹到自己身上的角度,朝锁周围的木头连开几枪。门的那部分碎掉了,埃斯珀兰萨抬脚一踢,门就颤颤地开了。
他们进到里面,避开了大雨。灯光微弱的楼梯井里空空如也。没有居民跑下楼梯的声音。
“他们不会听不见警笛声的,楼里的人肯定撤走了。”德克尔说。
“但是火还没烧到这么远呢,乘电梯还是安全的。”埃斯珀兰萨说。
电梯把他们送到底楼。他们走到喧闹混乱的街上,被马达的嘈杂声、喷射着的水声和人们的喊叫声搞得晕头转向。他们奋力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闪耀的灯光照得他们眯起了眼睛。
“我们这儿有一位受了伤的女士,”埃斯珀兰萨说,“让我们过去。”
他们往右挤,沿着人行道经过一辆消防车,避开消防车另一边的朝什么人冲去的医护人员。德克尔感到,每次他和贝丝一起移动时,她就要缩一下。
“庞蒂亚克在那儿。”埃斯珀兰萨说。
车在靠近街角的地方,车型较新,是蓝色的,很明显是麦基特里克开的那一辆。德克尔试着把钥匙插进乘客座边上的门锁里,正合适。
30秒钟之后,贝丝躺在了后座上。德克尔跪在她旁边,埃斯珀兰萨坐在方向盘后面。一辆救护车挡在了他们的车前。“扶好贝丝。”埃斯珀兰萨说。
“你要干吗?”
“绕点路。”埃斯珀兰萨启动引擎,发动庞蒂亚克,猛地把方向盘往右打。他踩下加速器,颠簸着开上了人行道。
贝丝被颠得呻吟起来。德克尔靠着她,用力不让她从座位上滑下来。埃斯珀兰萨把庞蒂亚克顺着人行道往前驶去,行人四下里散开。开到街角处后,他又把车颠簸着开回到路上。
贝丝呻吟着,她疼得更厉害了。
“这样就成。”埃斯珀兰萨看看后视镜,飞速开到下一个街角,转过弯去。“没人跟着我们。你们只要放松就够了,伙计们。享受乘车的乐趣吧。”
德克尔不需要鼓励。他太疲劳了,连呼吸都费劲。更糟的是,他控制不住地要发抖,部分是由于过分激动,但他知道主要是因为他在雨里淋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从骨头里面发冷了。
“埃斯珀兰萨?”
“什么?”
“给我们找个能待的地方,要快。”
“出了什么——”
“我觉得我要得——”德克尔的声音颤抖起来。“体温过底症了。”
“天哪。”
“我得脱掉这些湿衣服。”
“把手放在腋窝下面。别睡着。后座上有毯子什么的吗?”
“没有。”德克尔的牙齿直打战。
“现在我只能打开取暖器。”埃斯珀兰萨说,“我要找个地方弄点热咖啡来。支持住,德克尔。”
“支持住?当然了。支持住我自己。我把自己抱得这么紧,我都——”
“抱住我吧,”贝丝说,“抱紧些。用我的体温取暖。”
但无论他往她身上靠得多么紧,她的声音都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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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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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尔梦见了雷娜塔,这个又瘦又高的黑发女人嗓音古怪,喉咙上有个张开着的洞。他觉得雷娜塔那黑压压的身影朝自己压下来,她高举着一块石头,要砸他的头,但正当他要反击时,他的神志清醒了,意识到向自己俯下身来的不是雷娜塔,而是贝丝,那个东西也不是石头,而是一条毛巾。
还有个人和她在一起——埃斯珀兰萨——他们按住了他。“放心好了,你很安全。我们会帮你的。”
德克尔不停地眨着眼睛。他头昏眼花,好像醉了一夜似的。他努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全身疼痛,胳膊和面部痛得像针扎似的。肌肉抽搐。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疼过。远一点的地方,苍白的阳光从拉上了的窗帘边上钻进来。
“我是在——”
“泽西城外的一个汽车旅馆里。”
德克尔扫视着幽暗的房间内部,回忆起麦基特里克囚禁贝丝的那个汽车旅馆,这使他很不舒服。
“来了多长——几点——”
“将近晚上7点钟了。”贝丝坐在他旁边,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着身体。她把那条毛巾放在他前额上。毛巾是在滚热的水里浸过的。德克尔立刻感受到了热气。
“这种地方不向前来登记住宿的人提任何问题,”埃斯珀兰萨说,“而且房间在办公室的后面,服务员看不见进房间的是谁。”
德克尔又不自在地想到,就像麦基特里克囚禁贝丝的那个汽车旅馆一样。
“我们是早晨6点钟到这儿的,”贝丝说,“加上在车里的时间,你已经睡了将近13个小时了。你就是不醒,把我吓坏了。”
埃斯珀兰萨指着浴室。“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脱下衣服,把你弄进浴缸里。要治体温过低,一开始得用温水。我慢慢地升温。你的脸色开始好转时,我就把你拖了出来,给你擦干,把你放到床上,把我在搁板上找到的三床毯子都给你盖上了。贝丝自己脱掉了湿衣服,擦干了,躺到你身边,帮你保暖。我给你灌了热咖啡。老兄,我从没见人这么疲劳过。”
贝丝不停地擦着德克尔的脸。“还这么浑身青肿到处是伤。你的脸上流血不止。”
“我有时晚上过得比这好点儿。”德克尔嘴发干。“我想……喝点水。”
“你得喝热水,”埃斯珀兰萨说,“对不起,但是我想保证你恢复体温。”他从热水瓶里往一只塑料杯里倒了些热水,端到德克尔唇边。“小心。”
水的味道比德克尔想的还要糟。“往里面放包袋泡茶。你从哪儿搞的?”德克尔指着热水瓶。
“我忙坏了。你睡觉的时候,我出去买了些东西。我买了食品和衣服,给贝丝买了拐杖,还——”
“你把我们单独留在这儿?”德克尔吃惊地问。
“贝丝拿着你的枪。她的伤口很疼,但是她能坐在那张椅子上守着门。好像没理由不去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德克尔试着坐起来。“雷娜塔,这就是你的理由。”
“她不可能跟上我们。”埃斯珀兰萨说,“我格外小心。有一点点怀疑的时候,我就绕一个街区或是钻一条小巷子。要是有车灯跟在后面,我会看见的。”
“我们就成功跟踪了麦基特里克。”德克尔说。
“那是因为我们有导引仪。你认为麦基特里克和雷娜塔有可能把导引仪留在他们自己的车里吗?她甚至没有可以用来追我们的车。”
“她可以偷一辆。”
“那得在她知道我们已经不在楼顶上,知道我们偷了她的车以后。即使如此,等她截到一辆车,我们早就走得远远的了。她不可能知道我们往哪个方向走了。放松点,德克尔,她对我们构不成威胁。”
“暂时构不成。”
说这话的不是德克尔,而是贝丝。
“但是她会对我们构成威胁的。”贝丝忧郁地加上一句。
“对,”德克尔说,“雷娜塔费了这么大劲要为她那两个哥哥向我进行报复,她现在不会住手的。她会更坚决的。”
“特别是因为我们拿着钱。”贝丝说。
德克尔迷惑不解,说不出话来。他看看埃斯珀兰萨。
“我们到了这个汽车旅馆以后,”埃斯珀兰萨说,“在你和贝丝休息的时候,我检查了庞蒂亚克的行李箱。除了足以炸掉自由女神像的炸药之外,我还发现了那玩艺儿。”埃斯珀兰萨指着床边地板上一只鼓鼓的飞行包。“那100万美元。”
“天哪——”德克尔累得又开始眩晕。
“别坐着了,”贝丝说,“你的脸色发白。躺下别动。”
“雷娜塔会来找我们的。”德克尔闭上眼睛,任由疲劳侵袭着自己。他伸手去摸贝丝,但他的知觉已经模糊了,没觉得自己的手垂了下来。
2
他又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仍旧觉得头昏眼花,周身疼痛。但他必须走动——他得去卫生间。他不熟悉这家汽车旅馆的房间,还没找准方向,肩膀就撞在墙上。他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这才打开灯。他不想弄醒贝丝。镜子里,他的形象令人吃惊,不只是擦伤和划伤的痕迹,还有那深青的眼圈和满是胡子茬的憔悴脸颊。
方便之后,他以为冲水的声音没有吵醒贝丝。但当他关上灯打开门时,他发现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贝丝坐在床上。她刚才就躺在他的旁边。埃斯珀兰萨在另一张床上靠在枕头上。
“对不起。”德克尔说。
“不是你弄醒我们的。”埃斯珀兰萨说。
“我们一直等着你起来。”贝丝说,“你觉得怎样?”
“就像我看起来那样。”德克尔蹒跚着走向贝丝。“你呢?你觉得怎样?”
贝丝换了个姿势,身子缩了一下。“我的腿肿了,老是抽搐,但伤口看起来没感染。”
“至少这一点对我们有利。”德克尔倒在床上,用一条毯子裹住自己。他揉了揉太阳穴。“几点了?”
“凌晨两点。”埃斯珀兰萨穿上裤子下了床。“你觉得够清醒了吗?能谈点事吗?”
“我的喉咙干得要命。”德克尔举起手,像在自卫似的。“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喝那种该死的热水。”
“我买了些佳得乐。怎么样?往你的血液里补充点电解质?”
“好极了。”
佳得乐饮料是橙味的,德克尔一口气喝了四分之一瓶。
“吃点东西怎么样?”埃斯珀兰萨问。
“我的胃还不行,但我最好还是吃一点。”
埃斯珀兰萨打开一只小冰箱。“我买了包装好的三明治——有金枪鱼的、鸡肉的和意大利香肠的。”
“要鸡肉的。”
“接着。”
德克尔居然接住了,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剥掉三明治外面的塑料包装,咬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有的面包和薄纸板一样的鸡肉。“味道挺好。”
“味道不怎么样,但对你有好处。”
“我们得决定该干些什么。”贝丝严肃的语调跟埃斯珀兰萨的幽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德克尔看着她,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对。你没去出庭作证,司法部会不高兴的。他们会找你的。”
“我处理过这事了。”贝丝说。
“处理过——”德克尔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埃斯珀兰萨开车送我到一个投币电话亭那儿。我给司法部里我的联系人打了电话,发现我用不着作证了。大陪审团本来正开会讨论对尼克·乔达诺的起诉,但既然他死了,司法部说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贝丝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也杀了尼克·乔达诺?”
德克尔一言不发。
“为了我?”
“你要时刻提醒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有个警官。”德克尔说。
埃斯珀兰萨看着自己的手。“也许这会儿我去散散步正是时候。”
“我没想——”
“我没生气。你们俩有好多话要说,可以单独待一会儿。”埃斯珀兰萨穿上靴子,抓过一件衬衫,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贝丝等到门关上才开口。“埃斯珀兰萨告诉了我你昨晚的经历。”她伸手来摸他的手。“我再怎么谢你都不够。”
“你所要做的就是爱我。”
贝丝吃惊地挺直脖子。“你这么说,好像我得说服自己来爱你似的。我的确是爱你的。”
她以前从未这样告诉过他。他期待已久的这句话使他一阵激动,全身涌起一股暖流。他满怀激情地盯着她。他在圣菲认识的那个娇媚的女人和眼前这个脸色苍白、面颊瘦削、眼睛深陷、头发散乱的女人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这一个才是他几次冒了生命危险想要得到的女人。为了救她,要他去哪儿、干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他觉得喉头一紧。“你真美。”
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德克尔说。
贝丝急剧地吸了一口气,连吸气的声音都听得见。她看着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他似的,然后她抱住了他。拥抱使他们的伤口很痛,但他们依然热烈而有力地拥抱着。“我不值得你这样。”
在医生的公寓里德克尔帮她爬上安全梯时,她也这么对他说过。“不值得你这样”,是另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吗?抑或她就是这个意思,她觉得自己不配——因为她以前利用过他,而现在觉得惭愧了?
“怎么了?”贝丝问。
“没什么。”
“但是——”
“我们还有好多细节问题要考虑。”德克尔很快地说,“司法部里你那个联系人问过你麦基特里克的事吗?”
“他的确问过。”话题一转,亲密的气氛为就事论事的语调所取代。贝丝看起来有几分困惑。“我告诉他,我认为就是麦基特里克告诉乔达诺我藏在圣菲的。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麦基特里克,到了纽约后我就从他身边逃开了。我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以后对他们也这么说。”德克尔说,“等到麦基特里克的尸体在火灾现场被发现时,当局将会很难辨认出身份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拿这尸体去跟谁的牙床记录对比。他们可能永远也辨认不出。他的失踪将会成为一个谜。从表面上看,就好像是他怕坐牢,逃走了。重要的是,别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就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别改变这个说法。”
“我得解释一下星期六下午我离开圣菲之后去了哪儿。”贝丝说。
“我会打个电话,我以前的一个熟人住在曼哈顿,他欠我一个情。如果司法部想要个证人,他会给你作证的。他们会向你问起你和他的关系,你就告诉他们我在圣菲向你提到过他,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想让你到纽约时去看看他。这样你从麦基特里克那儿逃开以后跑到他那儿去就很自然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
“我不明白。”
“埃斯珀兰萨和我都不用担心我们的指纹会被认出来。奥兹莫比尔已经被火烧毁了。克洛斯特那家汽车旅馆里的房间和曼哈顿那位医生的公寓也被烧毁了。但你的指纹呢?你睡着的时候,我们打开电视机想看看官方对昨夜发生的事有什么反应。联邦调查局已经插手调查乔达诺等人的死因。据报道,他们在尼克·乔达诺房子里遗留下来的一件凶器上取到了指纹。那是把木镐。”提到这件残忍的凶器,贝丝似乎很不舒服。
“还有呢?”
“官方认为这是一起黑帮凶杀案,是两个相互对立的帮派之间的战争。但当他们发现了你的指纹时——”
“他们会发现,根据记录这指纹属于一个15年前就死了的人。”
贝丝瞪大了眼睛。
“你想在哪儿生活下去?”德克尔问。
“生活下去?”话题又突然一变,贝丝再次面露困惑。“当然是回圣菲。”
“和我一起?”
“是的。”
“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德克尔说。
“但是黑帮的人不再找我了。”
“雷娜塔在找你。”德克尔停了停,让沉默来强调他说的话。“只要我还活着,雷娜塔就有可能会利用你来对付我。你会很危险的。”
贝丝本来就脸色苍白,现在的脸色更苍白了。
“什么都没改变,”德克尔说,“所以我要再次问你,你想在哪里生活下去?”
贝丝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如果我们分手。”德克尔说。
“分手?”贝丝显得迷惑不解。“但到底为什么要——”
“要是我们回到圣菲,中午时在埃斯卡莱拉或是别的什么大众化餐馆当众吵一架,要是有传言说我们俩已不再是情人,雷娜塔可能会认为没必要对你做什么了,因为如果她杀一个我已经不再爱的人,我是不会感到难过的。”
贝丝显得更加迷惑不解了。
“实际上,”德克尔想找到真相,给她留了条退路,“我越想这件事,就越相信,如果我们分手,雷娜塔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了。”
“但是——”贝丝哽住了,没发出声音来。
“我们的分手必须令人信服。”德克尔说,“我可以指责你从我们关系的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我可以当众发脾气,说你只是装作爱我,说你用性爱引诱我,说你想要的只不过是个住在你隔壁、有时住在你家里甚至在你床上的保镖。”
贝丝开始抽泣。
“我可以告诉每一个人,我是个傻瓜,冒了生命危险却一无所获。要是雷娜塔在监视我,她会听说这次争吵的。她会相信的,尤其是在我离开圣菲而你留在那儿的情况下。”
贝丝哭得更厉害了。
“是谁杀了你丈夫?”德克尔问。
贝丝没回答。
“我想我们可以编个说法,”德克尔说,“就说是组织内部的什么人,也许是他的一个手下开枪杀了他,拿走了钱,栽赃到你头上。还有一个说法,就说是尼克·乔达诺的儿子弗兰克非常嫉妒他父亲对你丈夫的器重,于是决定摆平这件事,然后嫁祸于你。”德克尔停了一下。“你喜欢哪一种说法?”
贝丝擦了擦眼睛。“哪个都不喜欢。”
“那么——”
“是我干的。”贝丝说。
德克尔坐直了身体。
“是我对我丈夫开的枪,”贝丝说,“这样那个狗娘养的就再也不能打我了。”
“你拿了钱?”
“是的。”
“这样你才买得起圣菲的那幢房子?”
“是的。钱用密码存在巴哈马的一家银行里。司法部拿不到这笔钱,所以他们让我用这笔钱养活我自己——特别是因为他们想要我作证。”
“你遇到我之前知道我是谁吗?”
“是的。”
“那么你的确利用了我。”
“利用了大约48小时。我没想到你对我这么有吸引力。当然我没料到自己会爱上你。”
血从德克尔脸上一道裂开的伤口里渗了出来。“我希望我能相信你。”
“我一直想到法国南部去居住。”贝丝出乎意料地说。
这回轮到德克尔毫无准备了。“你说什么?”
“不是里维埃拉度假地,而是在内陆,”贝丝说,“在法国西南部,在比利牛斯山脉。我以前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过关于那儿的一篇文章。照片上有山谷、牧场、森林和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美得令人难以想象。我想我可以在那儿画些好画……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你知道你会使自己处在危险之中,而雷娜塔会利用你来对付我吗?”
“是的。”
“你知道下半辈子你得时刻注意身后有没有危险吗?”
“没有你——”贝丝擦了擦从他脸上伤口里渗出的血。“我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
“这样的话,”德克尔说,“我们回圣菲。”
3
“你肯定这是个好主意吗?”埃斯珀兰萨问。
“不。但对我来说比别的办法更合情合理。”德克尔说。他们眼下在宽阔但喧闹拥挤的纽瓦克国际机场上。德克尔刚从联合航空公司的柜台那儿回来。他走到埃斯珀兰萨和贝丝身旁,他们正在盥洗室和航班时刻表显示器旁边的一个凹室里等他。他把票分给他们。“我搞到了8点30分那班飞机的票。我们在丹佛换机,今天下午12点48分到达阿尔伯克基。”
“座位不在一起。”贝丝说。
“其中两个是一起的。有一个人得坐在后面一点的地方。”
“我坐那儿,”埃斯珀兰萨说,“我来负责观察有没有乘客特别注意你。”
“我拄着双拐,恐怕肯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贝丝说。
“我脸上的伤口显然已经让联航公司柜台上的小姐注意到了。”德克尔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但我认为雷娜塔没法预料到我们从哪个机场走。我不担心她会在这一带。到了圣菲,才是我们该开始担心的时候。”
“你肯定她会在那里等我们吗?”贝丝问。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她总得从什么地方开始找我们,圣菲是她最有把握下注的地方。她知道,如果我不打算回去的话,我就得卖掉房子,转移账户。她会守在那儿,劝说房地产经纪人或是银行经理告诉她钱是往哪儿转的。”
贝丝对匆匆走过的乘客皱着眉头,好像害怕雷娜塔会突然从他们中间冲出来似的。“但那些信息是保密的。她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走进房地产公司或是银行,叫什么人把你的新地址告诉她。”
“我刚才正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也许经纪人或是银行经理下班回家时会有一支枪顶在他头上。”德克尔说,“雷娜塔是恐怖行动的专家。她不只因为我杀了她哥哥而恨我,还有我那100万美元刺激着她呢。为了报仇她会做任何事情的。如果我是她,我就会等在圣菲,直到我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着手追杀。”
埃斯珀兰萨看看表。“我们往门那儿走吧。”
他们不得不离开凹室,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这使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他们挤过人群,贝丝拄着拐杖,两个男人一边一个保护着她,不让别人撞到她。这并非因为她走起路来显得不稳。虽然她还没有多少机会练习用拐杖走路,但她天生的运动能力使她有可能越来越大胆地往前走。
德克尔心底涌起一股对她的钦佩之情。她看起来心意已决,对疼痛毫不在意,准备好了做任何有必要做的事情。
德克尔问自己,那么你呢?你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你准备好了吗?
任何事情都准备好了。
但他对自己并非完全信任。现在那些直接而实际的细节问题都已经考虑到了,没有什么能使他的注意力从感情上分散开来。他不能适应贝丝就在他身边的现实。不和她在一起时,他会产生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的。即使是他走开去买机票那么短的时间,对他来说,也非常不舒服。
对任何事情都作好准备了吗?他在和贝丝以及埃斯珀兰萨一起走向安全检查站前的队伍时又问自己。不会是所有的事情。我没作好贝丝再次被伤害的准备。我没作好获悉她仍对我隐瞒她对我的真实感情的准备。我没作好得知自己是个傻瓜的准备。
在安全检查站门前,他放慢脚步,让埃斯珀兰萨和贝丝比他提前一分钟走过去,以防盯着X光监视器的警卫觉得他随身带的包里那一万张百元美钞可疑。如果他被要求打开包,他将很难向官方解释他是怎么弄到这100万美元的。安检人员立刻会认为这钱跟毒品有关。他不想让贝丝或者埃斯珀兰萨看起来和他有联系。X光监视器会把非金属物体连同金属物体的轮廓一同显示出来,因此,为了使钞票看起来不那么明显,德克尔去掉了一捆捆钞票上的橡皮带,把钱散放在大包里,又放进一件脏衬衫、一个记事本、一支钢笔、一套洗漱用具、一副牌、一张报纸和一本平装小说。如果运气好,X光检查员看见包里没有武器就会满意了,不一定能注意到那些看得见的杂物。
德克尔前面的一位女士把手袋放在监视器的传送带上,然后走过了金属检测器,她没有任何问题。德克尔的脉搏加快了,他站到她的位置上,把沉甸甸的包放到了传送带上。X光检查员奇怪地看了看他。德克尔没理会自己受到的注意,把潜水表和汽车钥匙放进一只篮子里。一位身穿制服、掌管金属检测器的女士把篮子从他面前拿走了。德克尔一点也不担心金属检测器会在他身上查出武器来——出发来机场之前,他和埃斯珀兰萨已经把他们的手枪拆掉,扔进了一个下水道。然而,他仍不想冒险让身上的任何金属物体使检测器鸣叫起来,从而让别人更注意他,无论那东西有多么清白。
“你的脸怎么了?”那位女保安问。
“汽车出了事故。”德克尔走过了金属检测器。
机器保持着沉默。
“看上去挺疼的。”女保安说。
“完全有可能更糟。”德克尔拿起他的表和车钥匙。“那个闯红灯撞了我的醉鬼进了陈尸房。”
“挺幸运的。最好小心些。”
“相信我,我会的。”德克尔走向从X光监视器里转出来的传送带。但是,当他看见传送带没动时,他的胸口绷紧了。掌管监视器的那个保安把传送带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德克尔便携包里那些东西的模糊影像。
德克尔等待着,就像一个要赶飞机的游客,虽然那只便携包显然不可能有任何问题,却仍竭力以明智的态度对待安全检查。
那个保安皱着眉头凑近了观看监视器。
德克尔听见了自己耳后部那怦怦的脉搏跳动声。
保安耸了耸肩,按了一个按钮,传送带又转了起来。便携包从机器里出来了。
“你的脸让我看着就难受。”那个保安说。
“我的感觉比看上去还要难受。”德克尔拎起那100万美元,和其他乘客一起走过大厅。
他在一部投币电话前停住脚步,向问讯处工作人员询问了机场的号码,然后依照那人给他的号码按了几个键。“请接机场安检处。”
停顿。咔哒声。“安检处。”一个男声平静地说。
“检查一下你们停车场里的一辆庞蒂亚克,今年产的,暗蓝色。”德克尔报出牌照号码。“你都听清了吗?记下来了吗?”
“对,但是——”
“你们会在行李箱里发现炸药的。”
“什么?”
“不过没连在起爆器上。车是安全的,但是你们最好还是小心点。”
“是谁——”
“这对机场并不构成威胁。只不过是我发现了自己手里有很多C—4炸药,想不出一个更安全的办法来把炸药上缴。”
“但是——”
“祝你过得好。”德克尔挂断了电话。把庞蒂亚克留在停车场之前,他已经用浸了肥皂水的毛巾擦过他们有可能留下指纹的每个部位。通常情况下,他会把车留在街头小痞子会很快把它偷走的地方,但是他不希望他们带着炸药到处乱开。庞蒂亚克和C—4炸药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去丹佛的路上了。
他快步走向门口,贝丝和埃斯珀兰萨正焦急地等着他。
“你用了这么长时间,我都开始担心了。”贝丝说。
德克尔注意到她瞥了他的便携包一眼。她真正在乎的是这些钱吗?他不知道。“我自己都开始有点紧张了。”
“他们开始登机了,”埃斯珀兰萨说,“已经叫过我的座位号。我最好现在就走。”
德克尔点点头。他这几天和埃斯珀兰萨一起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和他分开觉得有些不习惯。“丹佛见。”
“好的。”
埃斯珀兰萨跟着其他乘客沿着登机通道走远了。贝丝深情地对德克尔一笑。“我们从来没有一起旅行过。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会有完全不同的新经历。”
“只要比星期五以来发生的事情更好一点就行。”德克尔想让这话听起来像在开玩笑。
“任何事情都会更好。”
“希望如此。”但要是事情更糟呢?德克尔很想知道。
贝丝看了看登记柜台。“他们在叫我们的座位号了。”
“走吧。我能肯定,你可以放下拐杖休息一下。”回圣菲,我做得对不对?德克尔沉思着。我有绝对的把握吗?这么做能行吗?
在登机通道前,一位联航工作人员接过贝丝的机票。“您登机时需要帮助吗?”
“我的朋友会帮我的。”贝丝深情地向德克尔看了一眼。
“我们能行。”德克尔对那个工作人员说,同时把自己的登机牌交给他。他跟着贝丝进了狭窄的登机通道。他警告自己,改变计划还为时不晚。
但是他觉得自已被排成队的乘客推着向前走去。两分钟后,他们坐到了飞机中部他们的座位上。一位空姐接过贝丝的拐杖,放到了衣帽间里。德克尔和贝丝系紧安全带。那100万美元放在他的脚边。
他想,我仍可以改变主意。也许贝丝是对的,也许法国南部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但是,他和贝丝在汽车旅馆里说过的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他已经问过贝丝,在她知道她会使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知道雷娜塔会设法利用她来对付他之后,她是不是还愿意和他在一起。以后贝丝和德克尔在一起的时候,她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身后是否有危险。贝丝的回答是:“没有你,我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
德克尔想,让我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现在就想解决这事。
737客机离开了停机楼,在跑道上滑行。贝丝握紧他的手。
“我一直都在想你。”她轻声说。
德克尔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我也想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不对。”贝丝说,“从你在这几天里做的事情中,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你对我的感情。”737客机起飞的时候,贝丝依偎在德克尔的身边。
4
喷气机在32,000英尺的高度平飞的时候,德克尔惊奇地发现,他很难跟贝丝闲聊。这是他们相处以来的第一次。他很想和她谈谈那些实质性的问题,但他不能,因为他不敢冒然被他们周围的乘客无意中听到的危险。与那些问题相比,他们的谈话听上去很空洞。空姐送来早餐时,他舒了一口气。早餐是奶酪蘑菇煎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是因为他饿极了,食欲已经恢复过来,同时也是因为他想以吃东西为借口,避免把谈话继续下去。饭后,他没要咖啡。他说自己感觉疲劳,向贝丝道了歉。
“不要认为你必须使我高兴,”贝丝说,“你需要休息。睡一会儿吧。实际上,我想我也要睡一会儿。”
她和他一起把座位往后放倒一些,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德克尔抱起胳膊,闭上了眼睛。但他没能很快睡着。他的感情仍旧困扰着他。他所经历的长时间紧张折磨使他坐卧不宁。他的身体疲劳之极,但神经却紧张不安,就像对大剂量肾上腺素产生依赖性之后停了药的症状一样。这种感觉使他想起在军队和情报局时完成任务后的那种感觉。行动能使人上瘾。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渴望参与行动。完成任务之后生还的那种高涨情绪使日常生活显得难以接受,使人迫不及待地想再参加行动,想征服恐惧,以便再次享受生还后那种异常欣快的感觉。最终,他认识到了这种依赖性的自我毁灭作用。他在圣菲安顿下来之后,开始相信安宁是他所需要的全部东西。
因此,他对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同雷娜塔斗下去感到诧异。必须承认,一方面,紧张地长久等待着她前来袭击自己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他能控制住雷娜塔追杀自己的局面,他就可以同样地去追杀她。他越早正面和她遭遇就越好。但另一方面,他的急切使他不安,使他担心自己又成为以前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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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5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偷偷回新墨西哥的。我们怎么知道雷娜塔不会在大厅里看着从这架飞机上下去的人呢?”埃斯珀兰萨问。在阿尔伯克基机场,他和德克尔、贝丝会合了,他们俩在座位上没动,等着其他乘客下飞机。他们附近没有人,可以谈论事情而不必担心被人听见。
“那不是她做事的方式。”德克尔说,“在这么小的机场里,如果有什么人每天转来转去,什么都不干,只看着降落的航班,会引起保安人员注意的。”
“但雷娜塔用不着自己来干这个。她可以雇一个人和她一起监视。他们可以轮班。”埃斯珀兰萨说。
“这我同意。现在她大概有帮手。她利用麦基特里克的时候——”德克尔看看贝丝,想知道她是否也像雷娜塔利用麦基特里克那样利用了自己。“雷娜塔肯定和自己的朋友保持着一段距离,以免麦基特里克嫉妒。可一旦麦基特里克跟这事不相干了,她就会让罗马她那个恐怖组织的其他人参与进来。”德克尔从脚边的行李柜里拎起便携包。“100万美元还是值得一试的。哦,他们肯定在这儿,而且是在轮班,但他们没在监视抵达的航班。”
“那他们在干什么?”
一位空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给贝丝拿来了她的拐杖。
贝丝谢过空姐,他们三人开始往前走。
“没有旁人的时候我会解释的。”德克尔向贝丝转过身来。“得去看看你那个缝口。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医生。”他摇摇头。“不,我说错了,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租辆车。”
“租辆车?”埃斯珀兰萨问,“可是你把你的切诺基吉普留在机场的停车库里了。”
“让它在那儿再停一段时间吧。”德克尔说。他一直等到通道里没有别人时才告诉埃斯珀兰萨:“你的警徽和手枪锁在我的车里了。再放一天,能行吗?”
“我越早把它们拿回来就越好。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你的车?”埃斯珀兰萨立刻就回答了自己提的问题。“雷娜塔认识你的吉普车。你认为她有可能在车里装了炸药?”
“冒着把这包里的100万美元也炸掉的危险吗?我不这么认为。她想报仇,同时也想干得精彩。如果让她付出代价就不好了——她肯定不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的车绝对安全……只不过她在车上藏了导引仪。”
6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地面上,德克尔把租来的那辆灰色别克牌云雀车从阿尔伯克基机场旁边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的停车场开了出来。他顺着弯道从四层楼的停车库前面开过去,看了一眼机场前面草坪上那座两匹赛马的巨大金属侧影雕像,记起了一年多前第一次看到这座雕像时的情景。那时他正要从这儿启程去圣菲,内心疑虑重重。这是从那之后他离开圣菲时间最长的一次,现在他正准备回去,他的感情更复杂了。
他又转过一个弯,开到一条被草地隔开的、供进出机场使用的宽阔大道上,然后朝路右边一幢玻璃和拉毛粉饰的14层大楼开去。那是“顶好西部旅馆”,桑迪亚山脉衬托着旅馆大楼的侧影。“在那个旅馆里的某个地方,雷娜塔或是她的一个朋友正盯着一个导引仪的接收器,等着指针动起来,告诉他们我的切诺基离开了停车库。肯定会有人跑下来跳上一辆车,那车就停在旅馆停车场里很容易开出来的位置上。我的车经过旅馆时就会被跟踪。车里的人肯定有移动电话,他会告诉行动队里的其他人,那些人中无疑又会有人已经在圣菲设下了监视点。跟踪我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移动电话上的谈话会被不相干的人听见,于是一路上跟着我去圣菲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用密码通一次话。我一到我要去的地方,他们就会迅速行动来抓我。他们没有等待的理由。毕竟,我不会有时间来采取防卫措施。迅速的行动是他们最好的战术。如果我带着钱,他们就用不着拷打我,逼我说出藏钱的地方了。但无论如何他们会折磨我的,是为了从中取乐。或者不如说雷娜塔会来折磨我。我不知道她想先从哪儿开始——是我的眼球还是我的喉咙。大概是眼球吧,因为如果她从我的喉咙开始,她就不能听见我的尖叫声从而得到满足了。我敢肯定,为了就我对她做的事进行报复,她真的很想先捏碎我的喉咙。”
贝丝坐在后座上,那条受伤的腿往前伸着。埃斯珀兰萨坐在前面的乘客座位上。他们看着德克尔,好像他这番紧张的叙述正表现在他的举止上似的。
“你讲得太形象了。”贝丝说。
“是什么让你对导引仪和顶好西部旅馆这么肯定?”埃斯珀兰萨问。
“因为如果是我,我就会那样做。”德克尔说。
“为什么不是机场酒店或田庄酒店,或者哪家离这儿更远一点的汽车旅馆呢?”
“那些地方大小,很容易引人注意。无论是谁在盯着导引仪的接收器,他都不想引人注意。”
“要是你这么肯定,我可以叫阿尔伯克基的警察去检查一下顶好西部旅馆的房间。”
“不拿搜查令吗?警察不公开自己的目的能行吗?无论是谁在盯着接收器,旅馆外面都会有人望风,看有没有警察来。雷娜塔和她的朋友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而我会失去等待他们上钩的最佳时机。”
“你让我担心。”贝丝说。
“为什么?”德克尔转弯开下机场大道,向吉布森方向开去,渐渐靠近了进入25号州际公路的坡道。
“你变了。听起来你像是欢迎这种挑战,好像你喜欢干这个似的。”
“也许我开始恢复原状了。”
“什么?”
“如果你和我要活下去,我必须恢复原状。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变回到以前的那个我——到圣菲之前的那个我。这就是麦基特里克选中我做你邻居的原因,是不是?”德克尔问。“这就是你搬到我隔壁的原因,因为我以前是那样的一个人。”
7
租来的别克翻过拉巴亚达山,圣菲突然展现在德克尔眼前,远处的基督之血山脉显得巨大无比。他又回来了,可他既不觉得激动,也不感到高兴。相反,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出乎意料的空虚。离开这儿之后,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圣菲那些土褐色的墨西哥—普韦布洛式平顶建筑显得比以前更富于异国情调。圆角的土坯房屋散发出温柔的光芒,9月的下午令人惊异地清晰明亮,没有烟雾时,能看见数百英里以外的地方。这是一片阳光翩跹起舞的土地。
但是,德克尔觉得它完全陌生而遥远。他没有回家的感觉。他只是再次游览他碰巧居住的地方。这种距离感使他想起他在情报局工作时完成任务后回到弗吉尼亚他那所公寓时的感觉。他以前曾无数次地感受到这种距离感,在伦敦、巴黎、雅典、布鲁塞尔、柏林、开罗,以及最后在罗马——因为他执行任务时,无论他去哪儿,他都不敢使自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怕自己会放松警惕。如果他要活下去,他就不能让自己分散精力。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回家了。
8
“缝合得很好。”那个弓肩膀的红发医生说。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德克尔说。这个医生是他以前的一个委托人,跟他偶尔有些往来。“谢谢你没预约就同意见我们。”
医生耸耸肩。“今天下午我有两个人预约了却没有来。”他接着检查贝丝大腿上的伤口。“我可不喜欢缝口周围这片发红的皮肤。受伤的原因是什么?”
“汽车出了事故。”贝丝刚要回答,德克尔抢着说。
“你和她在一起?你脸上也是因此而受伤的吗?”
“这个假期的结局可够糟的。”
“至少你还用不着缝几针。”医生又把注意力转向贝丝。“发红意味着伤口正受到感染。你注射过抗破伤风针吗?”
“我当时不够清醒,不记得了。”
“那个医生肯定是忘了。”德克尔忿忿地说。
“那么还是有必要了。”医生给贝丝打了一针,又把伤口包扎起来。“我开个处方,开些抗生素。你想要点什么止痛药吗?”
“是的。”
“喏,这个应该有用。”医生写完了,递给她两张纸。“你可以淋浴,但我不希望你把伤口泡在浴缸里。如果肌肉组织变得太软,缝线可能会脱出来。三天之后给我打个电话,我想确认一下感染没有扩大。”
“谢谢。”贝丝从检查台上慢慢挪下来,拉起宽松裤,扣上扣子。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们没提星期五夜里那颗子弹在贝丝肩上多肉的部位打出的伤口。那个伤口周围没有发红,但是如果那儿开始感染了,用来治疗她大腿上伤口的抗生素会起作用的。
“能帮上忙我很高兴。斯蒂夫,我要在市场上再买些可出租的房产,你手头有什么会让我感兴趣的吗?我星期五下午有空。”
“我可能没空。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德克尔打开检查室的门,让贝丝拄着拐杖在他前面走出去,向等在门厅里的埃斯珀兰萨走去。德克尔告诉他们,“我马上出来”,然后关上门,向医生转过身去。“呃,杰夫?”
“什么事?你想让我检查一下你脸上的伤吗?”
“我想的不是这个。”
“那么——”
“我怕这听起来有点太戏剧性,但是我想知道你能否对我们到你这儿来保密。”
“为什么要——”
“这事很棘手,实际上,让人很尴尬。我的朋友正在办离婚,如果她丈夫知道她一直和我见面,事情会有麻烦的。可能会有人打电话来或到这儿来,说是她丈夫或是私家侦探什么的,想知道你给她治疗的事。我很不愿意让他发现她和我一起来过这儿。”
“我的诊所没有提供那种信息的习惯。”杰夫生硬地说。
“我想也不会,但是我朋友的丈夫很会说服人。”德克尔拎起装着钱的包。
“他肯定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信息的。”
“谢谢,杰夫。为这个我很感激你,”他离开检查室的时候,觉得医生对他自称所处的境地很不以为然。他在接待台前停住了脚步。“我付现金。”
“病人的名字?”
“布伦达·斯科特。”
雷娜塔极少有可能查遍圣菲的每一个医生,看看贝丝是否前去接受她可能需要的治疗,但不厌其详一向是德克尔的特点。他故意不带贝丝去看他的私人医生,或是去圣文森特医院的急诊病房或者拉夫雷斯防疫机构的办公室。那些地方太显眼了,雷娜塔能很容易地找个人监视着,看贝丝有没有回来,她也就能知道德克尔是不是回城里来了。德克尔的预防措施也许过多了,但现在老习惯又控制了他。
活动房和房前那丝兰密布的砾石地面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与德克尔几天之前看见的不一样。不对,德克尔对自己说,应该是几夜之前。你是在半夜里看见的,看起来当然不一样了。他把租来的别克停在路边,看了一眼围住前墙的狭窄花园,里面生长着矮小的金盏花。
“你认为你在这儿露面安全吗?”埃斯珀兰萨问。“雷娜塔或是她的一个朋友可能正监视着我住的地方。”
“根本不可能。”德克尔说,“那天夜里雷娜塔根本没有看清你。”
埃斯珀兰萨也在盯着活动房,好像它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奇怪地方。是什么让他紧张呢?德克尔很想知道。他真的认为雷娜塔在这一带吗?要么是因为——德克尔记起埃斯珀兰萨提到过的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争吵。也许埃斯珀兰萨对回到她身边感到不自在。
“你和我一起冒了各种各样的危险,我欠你的很多。”德克尔伸出手去。
“是的。”贝丝爬起来俯身向前。“你救了我的命,我永远也报答不了你。说声‘谢谢’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
埃斯珀兰萨仍旧盯着活动房。“我才应该说‘谢谢’。”
德克尔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问过我为什么想和你一起走。”埃斯珀兰萨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当时我告诉过你,我需要离开我妻子一段时间。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对帮助人们解决麻烦很着迷的人。”
“我还记得。”德克尔说。
“我还告诉过你,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和你一起到处转悠是在受教育。”
“这我也记得。”
“人们的行事方式会渐渐一成不变的。”埃斯珀兰萨犹豫了一下。“我在内心里觉得像个死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德克尔惊呆了。
“和那些流氓一道混的时候,我知道肯定还有什么比毫无目的地闹腾、乱跑更有意义,但我想不出是什么。后来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警察改变了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我当了警察,像他一样,这样我就能改变一下,能做些好事。”埃斯珀兰萨激动得声音哽咽了一下。“但有时候,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你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所有那些脏东西都能把你压垮,尤其是人们互相加在对方身上的那种没有必要的痛苦。”
“我还是不——”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事情而激动了。但是这几天来我竭力跟上你……呃,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觉得充满活力。哦,我们干的那些事把我吓得魂都没了。有些简直是完全没有理智的、自杀性质的。但在当时——”
“好像就该那么做。”
“没错。”埃斯珀兰萨笑了笑。“好像就该那么做。也许我和你一样。也许我在恢复原状。”他又盯着活动房,表情严肃起来。“我想是时候了。”他打开乘客座的门,他的牛仔靴踏在了砾石上。
德克尔看着这个瘦高个的长发侦探忧郁地朝活动房前的三级台阶走去,突然意识到活动房显得不一样的部分原因。那天夜里车道上有一辆摩托车和一辆轻型货车。现在只有摩托车还在那儿。
埃斯珀兰萨在门里消失之后,德克尔朝贝丝转过身来。“今天晚上会很艰难。我们得把你安置在城外某个地方的旅馆里。”
贝丝虽然很不舒服,仍警觉地坐直了身体。“不,我不和你分开。”
“为什么?”
贝丝没回答,她很不自在。
“你是说你离开我就觉得不安全?”德克尔摇摇头。“你住在我隔壁的时候大概是这么想的,但你必须放弃这种想法。现在,对你来说,还是尽可能地远离我更聪明些。”
“我想的不是这个。”贝丝说。
“那你在想什么?”
“要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卷到这里面来。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去努力摆脱这一切的。”
“会有一场枪战的。”
“我知道怎么打枪。”
“你是这么说过。”德克尔记起贝丝曾经杀了她丈夫,拿走了他墙上保险柜里的全部东西。他往自己身边装着那100万美元的包看了看。她想要的是这些钱吗?这才是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动机吗?
“你为什么生我的气?”贝丝问。
德克尔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生气?是什么让你觉得我——”
“如果你对我有一点儿冷淡,我就会像霜打了似的。”
德克尔看看埃斯珀兰萨的活动房,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贝丝。“你不该向我撒谎。”
“在我受证人保护法保护这件事上向你说谎?有人命令我绝不许告诉你。”
“麦基特里克的命令吗?”
“瞧,在我遭枪击之后,在我出院之后,你和我在我的院子里谈话时,我曾试着尽可能多地告诉你实情。我求你和我一起离开这儿,躲藏起来,但你坚持要我一个人走。”
“我认为那样对你最安全,万一再有一帮杀手来追杀我呢。”德克尔说,“假如我知道你是受证人保护法保护的,我就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了。”
“另外一种方式?怎么处理?”
“我就会和你一起走,”德克尔说,“好帮着保护你。那样的话,我就会碰上麦基特里克,就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可以使你和我免受我们经历过的这场噩梦的折磨。”
“那么还是我的错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我没说‘错’这个字眼,我——”
“你对我说的那些谎话呢,你来圣菲之前做过的事,你怎么会有那些枪伤伤疤的?在我看来,我们双方都说了不少谎话。”
“我不能就这么到处对随便什么人都说我在中央情报局工作过。”
“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贝丝说,“你不信任我吗?”
“这个……”
“你爱我爱得还不足以信任我吗?”
“这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影响。我一向不愿信任别人。信任会使你送命的。但你这个论点对我们双方都适用。显然你爱我爱得并不足以信任我,不足以把你的过去都告诉我。”
贝丝听起来很沮丧。“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爱得的确不够深。”她疲惫地往后一仰。“那时我所期待的是什么?我们相互来往了两个月。那段时间里,只有8天我们是情人——”她哆嗦了一下。“人的生活不会在8天里就有所改变。”
“可以改变。我决定搬到圣菲时,我的生活是在几分钟之内改变的。”
“但你的生活没有变。”
“你在说什么呀?”
“你自己说的,你又回到了你开始的地方,又成了以前的那个你。”眼泪从贝丝面颊上流下来。“是因为我。”
德克尔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从座位上俯过身去握住贝丝的手,想再往前俯身抱住她。
但他还没能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她又说话了:“要是你想结束我们的关系,就对我说。”
“结束?”现在这个问题终于提出来了,德克尔却还没作好准备。“我不知道……我不是——”
“因为我受不了你说我乘机利用你。在我的背景上我对你说了谎,这是因为有人命令我要绝对保密。即使在那时候,我也想告诉你的,但是我担心你知道了真相之后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的。”
“那还要看将来。但你能从我这儿得到的解释就这么多了。要么接受我的解释,要么就算了。有件事是肯定的——我不想待在什么旅馆的房间里,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雷娜塔。你为我冒了生命危险。如果我必须以同样的方式证明我自己,这就是我所愿意做的。”
德克尔觉得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样?”贝丝问,“你愿意原谅我对你说谎吗?我已经准备好原谅你了。你想重新开始吗?”
“如果可能的话。”感情折磨着德克尔。
“只要你试着去做,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只要我们都试着去做。”德克尔的声音都变了。“是的。”
埃斯珀兰萨的前门打开了,德克尔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埃斯珀兰萨出来了。这位瘦高个警官穿上了干净的牛仔裤和斜纹粗棉布衬衫,戴上了斯泰森毡帽。一把半自动手枪挂在他的右胯上。但他的表情里有什么东西表明,他进了房子以后不仅仅是他的外表发生了变化。
埃斯珀兰萨的靴子在砾石上嘎吱嘎吱地响着,他向别克走来。
“你还好吗?”德克尔问。“你的眼睛看上去——”
“她不在这儿。”
“你妻子?你是说她上班去了或是——”
“走了。”
“什么?”
“她走了。活动房里是空的。家具、锅、盘子和她的衣服,全没了,还有我摆在厨房台子上的仙人掌。她拿走了所有的东西,只留下我的牛仔裤和几件衬衫。”
“天哪。”德克尔说。
“我出来迟了一会儿,因为我得往各处打电话,看看她去了哪儿。她住在阿尔伯克基她姐姐那儿。”
“我真的很难过。”
埃斯珀兰萨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她不想见我,不想跟我说话。”
“就因为你不愿意放弃警官的工作?”
“她总是说我和我的工作结婚了。当然,我们是有些麻烦,但她不一定要离开,我们可以努力解决麻烦。”
埃斯珀兰萨好像刚刚完全意识到德克尔和贝丝的存在。他看看后座,注意到了贝丝脸上绷紧的表情。“好像不只我一个人要努力解决麻烦。”
“我们在玩游戏,”贝丝说,“连环问答。”
“噢,那是新墨西哥一个挺不错的镇子的名字。好吧,”埃斯珀兰萨上了车,“让我们干吧。”
“干……?”德克尔不解地问。
“去结束我们和雷娜塔之间的战斗。”
“但这不再是你的战斗了,待在这儿试着解决你和你妻子的事吧。”
“我从来不从朋友身边走开。”
朋友?德克尔想起哈尔和本作为他的朋友所付出的代价,感到一阵悲痛。他再次劝说埃斯珀兰萨放弃。“不。在你工作的地方?在别人都认识你的地方?你疯了。如果出了事,我们可没法像在纽约和新泽西那样把事情掩盖过去。会有传言的,至少,你会失去工作的。”
“也许那就是我最终想要的。来吧,德克尔,开车。雷娜塔在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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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0
德克尔进店时一只蜂鸣器响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枪械润滑油那种甜得发腻的味道。摆满了步枪、猎枪和其他打猎用具的枪架在他面前一字儿排开。
这家名叫“拓荒者”的枪械商店是15个月前德克尔到圣菲之后进的第一家店。德克尔注意到他左边一节陈列着手枪的柜台后面有一个店员正打量着自己。这店员好像还是以前那个接待过他的黑红脸膛的粗壮汉子,还穿着那件红格子工作服,挂着那把科尔特45型半自动手枪。德克尔似乎感到有一阵旋涡在把他往后下方吸过去。
“要帮忙吗,先生?”
德克尔走过去。“我和几个朋友正计划去打猎。我需要买些东西。”
“无论你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提供,或者我们可以去订货。”
任何人申请买手枪都得接受强制性的背景调查,德克尔可没时间等上5天。步枪则可以当场买。要是在国会通过攻击性武器禁令之前,德克尔可以挑选几支AR—15型步枪就足够了。那是美国军队里M—16型步枪的民用型号,禁令生效前在大多数枪械商店都能买得到。现在他可不太好选了。“要一支雷明顿270型直动式步枪。”
“有货。”
“一支温彻斯特30—30型杠杆式步枪。要短枪管的——24英寸。”
“没问题。”
“两支双管猎枪,10口径的。”
“没有货。我这儿最重型的双管枪是12口径的,斯多治产的。”
“很好。猎枪上我需要一个改进型的阻气门。”
“这没问题。”店员一一记在清单上。
“也要短枪管的。”
“好的。还有什么?”
“一支22型半自动步枪。”
“鲁治的可以吗?有一个10响的弹盒。”
“有没有30响的弹盒?”
“有三个。趁着还有,赶快买了吧。政府威胁说要禁卖呢。”
“三个都给我。每支枪要两箱子弹。猎枪要大号铅弹。再拿三把优质猎刀。另外还要三套伪装服,两套大号的,一套小号的。三套聚丙烯长内衣,三副深色棉手套,一管脸部伪装剂,两把可折叠野营铁锨,一打水壶——那种军队里剩余的金属水壶。还要你们这儿最好的急救药箱。”
“一打水壶?你的朋友肯定不少。听起来像是你们要玩上一段时间。你几乎要了每一样东西——远程的、中程的、还有近距离的。”店员开玩笑说,“嘿,唯一一件你没列进去的东西是弓箭。”
“好主意。”德克尔说。
11
总额不到1700美元。德克尔担心雷娜塔在信用卡公司里有眼线,会把计算机上的信息提供给她,所以没敢用他的威世信用卡,以免让她知道他在城里买武器。他编了个故事,说在拉斯维加斯玩21点赢了一大笔钱,于是付了现金。他根本用不着担心那17张百元美钞会引人注意。这是在新墨西哥。谈到武器,你怎样买武器、要用武器做什么都跟别人无关。那个店员根本没提德克尔脸上的伤痕。
德克尔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把所有的器械都运到别克上。他本可以让埃斯珀兰萨来帮他,但是埃斯珀兰萨说过那家枪械商店里的人认得他。万一有麻烦,德克尔不想让人们把埃斯珀兰萨与自己及一大笔枪支交易联系起来。
“天哪,德克尔,看起来你要发动一场战争了。这是什么?弓箭?”
“要是这还对付不了雷娜塔和她那一伙,我就该对他们撒尿了。”
埃斯珀兰萨大笑起来。
“这就对了,别紧张。”德克尔说。
他们关上行李箱,上了车。
贝丝在后座上等着。由于她和德克尔在埃斯珀兰萨的活动房外的那场谈话,她的眼睛现在仍然红红的。很明显她试图打起精神,想成为这个团体的一员。“你们刚才在笑什么?”
“一个差劲的玩笑。”德克尔又说了一遍。
贝丝摇摇头,轻声笑了笑。“听起来像小孩子的那一套。”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水壶?”埃斯珀兰萨问,“我们每人一个,但那9个呢?”
“实际上我们要把这12个里面都装满植物肥料和燃料油。”
“到底是干什么的?”
“做一种好得不得了的炸弹。”德克尔看看表,发动了汽车。“我们最好开始行动。快4点半了,天快黑了。”
12
德克尔又买了几次东西。一小时后,他开车拐下塞利罗斯路,开上了25号州际公路,但这次,他走的是往北的车道,往与阿尔伯克基相反的方向开。
“我们现在干嘛要出城?”贝丝不安地俯身向前。“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让你把我留在一个偏僻的汽车旅馆里的。我不愿袖手旁观。”
“那不是我们出城的原因。你听说过这句话吗,‘佩克斯往西没有法律’?”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贝丝莫名其妙。“我好像是……是在古老的西部故事里,或者是在一个关于西南部地区的传说里吧。”
“好吧,这句话里提到的佩克斯是指佩克斯河,我们要去的就是那儿。”
20分钟后,他向左转弯开上50号州内公路,很快到了佩克斯镇。那儿的建筑大多是木壁尖顶结构,与圣菲那些平顶房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又把车向左转过去,经过他来圣菲后第一个夏天去钓过蹲鱼的修道院湖,又经过那个修道院。湖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汽车开上了一条越来越陡的弯路,路边是一排排高高的松树。太阳已经落到西面那赫然耸立着的峭壁下面了,怪石嶙峋的风景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们正往北向佩克斯荒原开,”德克尔说,“右边就是佩克斯河。有的地方,河只有20英尺宽。你们不会一直都看得见它,因为有树和岩石,但你们肯定能听见它。河床变窄的时候,流速就加快了。”
“这路上几乎没有人。”贝丝说,“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这是个钓鱼的地方。在后面的树林里,你们大概看见了几间小木屋。劳动节之后,大部分屋子里就都没人住了。”德克尔指指前面。“而且过一段时间,就有人想卖房子。”
在右边,转过一个弯以后,有一根杆子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埃德娜·弗里德房地产公司”。下面的字小一点,“请与斯蒂夫·德克尔联系”,接下来是一个电话号码。
汽车从牌子前面驶过后,德克尔随即把它开下了大路。他驱车钻进冷杉树丛中的一个缺口,隆隆地开过河上一座狭窄的木桥,顺着一条土路来到了一座灰色小木屋前的空地上。木屋的斜顶是金属的,已经生了锈。这座小小的建筑建在一个比空地稍高一些的阴暗山脊上,四周是浓密的树丛和灌木,正面对着那条乡间土路的岔道;房前的斜坡上,用原木垒成的台阶一直通向那扇退了色的前门。
“这是你离家以后的落脚地。”贝丝说。
“这6个月来我一直想卖掉这个地方。”德克尔说,“钥匙在前门上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
贝丝下了车,用拐杖支撑着自己,哆嗦了一下。“在城里我挺暖和的,但在这儿,太阳一落山肯定就冷下来了。”
“而且由于河水的缘故会很潮湿,”德克尔说,“所以我给每个人都买了保暖的内衣。我们动手之前,最好先穿上。”
“保暖的内衣?但我们在外面不会待很长时间的,不是吗?”
“也许得一整夜。”
贝丝好像吃了一惊。
“有好多事情要做。”德克尔打开别克的行李箱。“戴上这副棉手套,帮我们把武器卸下来。要确保你不会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包括子弹。你知道怎么使猎枪吗?”
“知道。”
“将来哪天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学会的。你肩膀受伤了,肯定受不了后坐力的冲撞。用推拉式枪栓装子弹会使你觉得不方便,所以我买了双管猎枪。这种双管既宽又平,可以把枪架在一根原木上,绝不会滚下来。你可以躺在原木后面,不用举枪就可以瞄准。每次可以打两响。拉开枪栓装子弹也不费劲。”
“你打算用的是什么样的原木?”贝丝兴致勃勃地问道,这使他吃了一惊。
“我不清楚。埃斯珀兰萨和我要在周围走一走,看看地形。你自己估计一下,雷娜塔和她的朋友今晚到这儿之后会做些什么,他们会怎样逼近过来,什么样的掩护对他们最有利,然后动脑筋想出一个能使你占上风的位置。一小时之后天就会黑了,到那时候,等我们把设备都装好了,我们就开始演习。”
13
接下来该走了,时间快得使人灰心。快到9点时,夜色越来越浓。德克尔对埃斯珀兰萨说:“晚上最后一班飞机很快就要在阿尔伯克基机场降落了,我们不能再等了。你觉得你自己能把剩下的准备工作做完吗?”
夜晚的凉风冷却了埃斯珀兰萨的呼吸,从他嘴里呼出来的蒸气清晰可见。“你们要多长时间?”
“大约午夜的时候等我们。”
“我会准备好的。你最好别忘了这个。”埃斯珀兰萨把先前装着那100万美元的便携包递给他,包里现在装的是他们在木屋里找到的旧报纸。钱在埃斯珀兰萨脚边的一个行李袋里。
“对,”德克尔说,“要是雷娜塔认为我没带着钱,这计划就没用了。”
“要是我不在你旁边也是一样的。”贝丝说。
“这话也没错。”德克尔说,“要是雷娜塔看见我们没在一起,就会想我们怎么会分开了的。她就会开始怀疑是我让你藏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而把她往圈套里引。”
“想想看,”贝丝说,“我一直以为你决定带我一起来是因为你有我陪着很开心。到了这儿我还这么想呢。”
这句话让德克尔觉得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的玩笑是好意呢,还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帮着她坐到前座上,并把座位往后推了一点,这样她的伤腿就能有更大的空间,然后他把她的双拐放到后面。终于,当他坐到她身边关上车门时,他想起来该说什么了。“要是我们能度过这个难关……要是我们能相互了解……”
“我认为我们已经相互了解了。”
“但我所了解的是谁?你是贝丝·德怀尔还是黛安娜·斯科拉瑞?”
“你难道没用过假名吗?”
德克尔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发动了别克,神情紧张地冲埃斯珀兰萨点点头。车在空地上转了个180度的弯,车前灯的灯光射过浓密的松树林。他顺着小路开下去,过了桥,开上那条通往佩克斯的杳无人迹的大路。他们上路了。
他们又回到25号州际公路上,经过圣菲,往阿尔伯克基开去,但在此之前,他们谁也没说话。
“问我吧。”贝丝说。
“问……?”
“无论什么,所有的事情。”她的声音十分激动。
“这个命令的范围可就大了。”
“该死,试试看吧。我们到机场的时候,我想知道我们相互处在什么位置上。”
德克尔加快速度,超过一辆轻型货车,竭力把车速控制在75英里以内。
“一种关系是不会自行存在下去的,”贝丝说,“你得努力把它维护下去。”
“好吧。”德克尔犹豫了一下,集中目光注视着汽车飞驰而过的黑暗公路,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条隧道里面。“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童年时的一些事情。你说你的父母争吵得很厉害,你害怕睡着时你父亲会闯进你的卧室杀你。你说你把枕头摆得好像是你躺在被单下面一样,然后睡到了床底下,这样他打的就会是那些枕头而不能抓到你……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是的。你怀疑我编了个故事让你觉得你应该保护我?”
德克尔没有回答。
贝丝越来越忧虑。她皱起眉头。“你是这样想的吗——人们都想利用你?”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来圣菲之前。”
“而现在你旧习难改了。”
“多疑使我活了下来。事实上,要是我一直保留着老习惯,要是我没有放松警惕……”他不喜欢他的推理将要得出的结论,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你就不会爱上我。这是你想要说的吗?”
“我没这么说。我也不清楚我想要说什么。如果我没有爱上你,雷娜塔还是要追杀我的。这是不会变的。我……”各种混乱的想法折磨着德克尔。“但是我的确是爱上你了,而且假如我能回过头去全部重来一遍,假如我能改变过去……”
“怎么?”
“我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再做每一件事。”
贝丝呼出了一口气,声音清晰可闻。“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
“每一件事都会归结到信任上面。”
“还有真诚。”贝丝说。
德克尔那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疼了起来。“深深的真诚。”
14
德克尔忧虑地把别克停在阿尔伯克基机场旁边那灯光明亮的租车场里,和贝丝走进停机楼。他们来到第二层上。在到港行李区的附近,他把汽车钥匙交给阿维斯公司的职员,把里程数和车里的剩余油量告诉了他,付了现金,把收据折起来放进衣袋里。
“要赶晚班的飞机走吗?”那个职员问。
“对。我们想尽量地让假期延长。”
“欢迎再来魔幻之乡。”
“我们肯定会来的。”
德克尔带着贝丝走到阿维斯柜台上的人看不见他们的地方,然后加入到从停机楼顶层下来的人群中。晚上最后的几班飞机就是在顶层停靠的。他和贝丝竭力装出刚刚飞抵机场的样子,跟随那群人乘电梯到了停机楼的底层,然后出来走进了停车库。
“现在开始了。”德克尔低声说。
停车库里的钠弧光灯射出怪异的黄色光芒。虽然德克尔能肯定雷娜塔那一伙中不会有人冒着引起保安人员注意的危险在机场到港门内外转悠,但他说不准停车库里会不会有他们的监视小组守在他的切诺基附近。停车库的警戒不像机场的那么严密。偶尔会有一辆巡逻车穿过去,但那些人会先看见巡逻车过来的,他们会装作正在往一辆车上装东西,巡逻车一走,他们就会再回来继续监视。不过,即使停车库里有一个监视小组,他们也不一定会在这样一个公共场合劫持德克尔和贝丝。从机场出去只有一个出口。在附近上辛的乘客会看见有人被劫持,会记下牌照号码,然后向保安人员报告,保安人员就会打电话让前面的人封锁从机场出去的路。不,这种劫持的尝试大有可能出问题了,那个监视小组只想等个没有旁人的机会。在此期间,他们会用移动电话向雷娜塔报告,他们看见德克尔带着一个包,包里像是装着那100万美元。雷娜塔会被骗过去,她会认为德克尔并未怀疑她在这儿。毕竟,如果他认为自己处在直接的危险之中,他就不会随身带着那一大包钱了,不是吗?他就会把钱藏起来的。
切诺基停在停车库二层左边台阶的最高处。德克尔打开车上的锁,帮着贝丝坐到前座上,把包和她的拐杖扔到后面,迅速上了车,锁上门,把钥匙插进点火器里。
他犹豫了一下。
“你在等什么?”贝丝问。
德克尔盯着自己那马上要转动钥匙的右手,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我认为雷娜塔没在这车上装炸弹,现在是我们看看我有没有搞错的时候了。”
“嗨,就算你错了,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了。”贝丝说,“让它见鬼去吧。我们刚才正讲到真诚。来吧,转动钥匙吧。”
实际上德克尔照着做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他等着炸弹把车炸成碎片,却听到了马达的轰鸣声。“我是对的!”他把车倒出停车的地方,在安全许可的范围之内飞速从正把行李往车上装的乘客们身边开过。那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是他的敌人。半分钟后,他已经开到停车库出口处了。他停在一个收费台前,把钱付给服务员,然后开车加入到从机场飞速驶出的车流里。车灯闪烁着。
他转了一个弯开向顶好西部旅馆。这幢14层高的建筑几乎每一扇窗户都透出灯光。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就是现在,那中间的一个房间里一片忙乱。他们那个导引仪监视器上的指针告诉他们这辆车动起来了。”他真想加快速度,但当他看见前面一辆警车的顶灯时,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冲动。
“我紧张极了,膝盖忍不住发抖。”贝丝说。
“集中精力控制你的恐惧感。”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
前面,警车转了个弯。
德克尔打开两个前座之间的储物柜的小门。他们乘飞机去纽约时埃斯珀兰萨把他的枪放在了车里,此时他从那儿把枪拿了出来。“他们现在出了房间了,正往旅馆的停车场里跑。”
“你怎么能让自己不害怕的?”
“我不能。”
“但你刚才说——”
“是控制恐惧,而不是消除它。恐惧是生存的机制。它给你力量,使你保持警惕。它能救你的命,但只是在你能控制住它的情况下。如果它控制了你,就会杀了你的。”
贝丝仔细打量着他。“显然我对你还有许多需要了解。”
“我也一样。就好像上星期五我的房子遭到攻击之前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们的蜜月,而现在婚姻开始了。”德克尔飞速驶上州际公路,把车融入混乱的车灯灯光之中。“他们现在有足够的时间跑到旅馆的停车场了。他们上了车。”
“蜜月?婚姻?……你刚才所说的是个提议吗?”
“……那主意这么糟吗?”
“我总是让你失望。我永远不会成为那个你为她冒了生命危险的完美女人。”
“这样我们就平等了,我也绝不是那个完美的男人。”
“你很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英雄。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常常梦见他。”
“英雄都是傻瓜。英雄总是会送了自己的命。”德克尔加快速度跟上车流,这些车在每小时55英里的限速地域内正以65英里的速度飞驶。“雷娜塔和她的朋友们现在正向州际公路飞驶。导引仪的监视器会告诉他们我往哪个方向开了。我得保持领先,不能让他们和我并肩而行,然后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撞到公路下面去。”
“聊聊天你在意吗?”
“现在?”
“会让你分心吗?如果不会的话,聊聊天能使我不这么害怕。”
“既然如此,那就聊吧。”
“你犯过的最糟糕的错误是什么?”
“你说什么?”
“整个夏天你都在追我,对我展示你美好的那一面。你最糟糕的一面是什么?”
“你把你最糟糕的一面告诉我。”德克尔眯起眼睛看着后视镜里那令人眩目的车前灯,看有没有一辆车比别的车更快地追上来。
“我先问的。”
“你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
车速极限变成了65英里,德克尔不情愿地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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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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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她,他父亲是军队里的职业军官,他家住过美国各地的军事基地,搬家搬得很频繁。“从小到大,我学会了不依恋任何人或任何地方。”他告诉她,他父亲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实际上,他显露任何感情时都显得很尴尬,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我学会了掩饰我所感到的东西。”他告诉她,他参军后——参军是一个职业军官的儿子很自然的选择——接受的特殊行动训练使他更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有一个教官很喜欢我,休息的时候和我一起谈话。我们经常谈论哲学问题,很多话题是关于在非人的条件下怎样生存下来而不变得野蛮。比方说怎样对杀人作出反应,或者怎样应付看见一个好友被杀的场面。他给我看了一本书里的一段话,那上面讲到大脑和感情的问题,我一直都没忘。”
德克尔一直紧张不安地盯着后视镜里的车前灯。车辆越来越少了。但他一直在超车道上开,不想被右边偶尔开过的几辆车挡住去路。
“他给你看的是什么?”贝丝问。
“‘我们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候,命运会不可避免地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都有感情,感情本身不会对我们有所损害。但如果我们那些有关感情的想法没有得到控制,这些想法就会对我们有所损害。训练会控制我们的想法,而我们的想法会控制我们的感情。’”
“听起来他像是在试着给你的感情加上许多缓冲器,这样你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感情了。”
“是过滤器,旨在以特定的方式理解感情,这样感情就总是对我有利了。比方说——”德克尔感到一阵凄苦。“星期六夜里我的两个朋友被杀了。”
“是为了帮你找我吗?”贝丝好像很难过。
“我为他们感到悲哀。这种悲哀老是要压倒我,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时间,我必须使我的悲哀延期,直到我能够以适当的方式向他们致哀。要是我那时不集中精力活下来,我将来就没有可能哀悼他们。我到现在仍没有找出时间向他们致哀。”
贝丝重复着他讲给她听的那段引言里的一句。“‘我们的想法会控制我们的感情。’”
“我以前就是这样生活的。”德克尔又看了看后视镜。一对前车灯正以惊人的速度越靠越近。他摇下司机座旁边的车窗,开上禁超车道,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抓起埃斯珀兰萨的手枪作好准备。如果那辆车从他左边开上来,想要在这段荒凉的州际公路上把他撞翻下去的话,他就开枪。
那辆车的前灯现在再亮不过了,德克尔的后视镜里那强烈的反光非常眩目。德克尔突然减低车速,这样那辆车的司机还没机会踩刹车,车就会从他旁边冲过去了。但那辆车不只是冲过去了;它继续向远处冲去,看轮廓是辆大些的轻型货车。红色的尾灯消失在黑暗中。
“他的时速肯定有90,”德克尔说,“我可以隔开一点距离跟着他,也用他那个速度开车。要是有一个摩托车警停在州际公路边上,那辆货车就会起到掩护我的作用。摩托车警会先看见它的,也肯定会去追它。我就有时间减慢速度逃过去了。”
车里又静了下来。
“这么说,”贝丝终于说话了,“感情使你不舒服?你今年夏天的确骗过了我。”
“因为我那是在有意识地改变自己,敞开心扉,让自己有所感觉。你第一天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已经准备好了,生平第一次,准备好堕入爱河。”
“而现在你觉得被骗了,因为你爱上的女人并非她自称的那个人。”
德克尔没有回答。
贝丝继续说:“你在想,也许变回原来的那个你更安全些,你可以拉开距离,不让自己感受到任何可能使你受到伤害的感情。”
“我这样想过。”
“后来呢?”
“让我的自尊见鬼去吧。”德克尔捏了捏她的手。“你问过我想不想重新开始。我想,因为另外的那个选择让我非常害怕。我不想失去你。如果我不能和你一起度过余生,我会发疯的……我想我终究没有恢复原状。”
他对自己说,你还是恢复原状的好,你必须让我们两个人活过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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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又使他的胃里产生了那种熟悉的胀痛感,他在情报局工作时曾为此饱受痛苦。上午在飞机上吃的煎蛋还在胃里没消化,下午他在采购枪械时又给每人买了一份汉堡包及煎炸食品。现在,他那一份正像酸一样的烧他的胃。他想,这就像以前一样。
他很想知道追他的人离他还有多远,他们正决定干什么。前面的圣菲还有他们的同伙等着吗?也许,只是雷娜塔的几个朋友等在顶好西部旅馆里,并不足以来拦截他。也许,他们已经用移动电话通知了前面的人安排增援。或者,也许德克尔想错了,他的车上根本没藏着导引仪。也许他的计划根本没有用处。不,他对自己强调说,我干这一行已经这么多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雷娜塔会怎么做。
唉,他忧郁地想,能有把握不是挺好吗?
他越过通往圣菲的三个出口,继续顺着25号州际公路向前飞驶。他想,追他的人肯定会感到困惑,他们会狂乱地争论,猜测他为什么没停下来,他要去哪儿。这让他觉得很有趣。不过,他们现在会全都跟在他后面追。不光是从阿尔伯克基一直跟着他的那些人,还有圣菲的那些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就像他清楚地知道,今夜最大的危险尚未来临——比方说,那段杳无人烟的50号州内公路。
那条路是双车道的,昏暗、狭窄、多弯道,路边零星有些小聚居区,但多数时候都是阴影重重的树丛。这段路为追他的人提供了把他撞下路面的绝好机会,没有人会看见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可能一直开得像在州际公路上那么快。若是那样,在第一个急转弯的地方,他就会翻车的。有些地方,即使是45英里也已经是极限了。他弓着上身,紧盯着前方车前灯照不到的黑暗,尽他所能在直道上赢得每一秒钟,然后减速,在转弯的地方猛打方向盘,然后又加速。
“我不能冒险把视线从前面路上移开看后视镜。”他告诉贝丝,“看看后面,看见车灯了吗?”
“没有。等等,现在我看见了。”
“什么?”
“转过了刚才的弯道。一辆——我看错了——看起来像是两辆车。第二辆车刚刚转过弯。”
“天哪。”
“他们好像没想赶上我们。他们干吗不追上来?也许那不是他们。”贝丝说。
“或者也许他们在动手之前想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看前面。”
“灯光。”
“对。我们到佩克斯了。”
星期二的晚上,又是将近午夜了,镇上几乎没人在活动。德克尔减慢车速,但他不敢减得太多。他把车向左拐,开上那条寂静的主要街道,向北面的群山开去。
“我看不见车灯了,”贝丝说,“那些车肯定是住在镇上的人的。”
“也许吧。”沉睡中的镇子上的灯光刚刚被甩到身后,德克尔就又加快了速度,顺着昏暗狭窄的道路上了坡,向荒野中开去。“或者那两辆车的确是雷娜塔和她那帮人的,他们拉开距离,不想让人很容易就看出他们在跟踪我们。他们肯定很想知道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在黑暗中,浓密的松树像是形成了一道坚不可破的墙壁。
“这地方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客。”贝丝说。
“很好。雷娜塔会认为,无论是谁来这儿,唯一的原因就是要躲起来。我们快到了,马上就到。再过几个——”
17
他差点儿从写着“请与斯蒂夫·德克尔联系”的房地产标志牌前冲过去。他急忙减速,好从冷杉树中间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空隙中开进去。他恐惧地意识到,他可能正在把自己和贝丝往陷阱里面引,就如同他竭力使雷娜塔落入圈套一样。他从那座木桥上开过去,桥下狭窄的佩克斯河里水流湍急。汽车驶进幽暗的空地,停到了通向房屋的台阶前面。他熄掉引擎,这才拧了一下关前灯的旋纽——这样就使他的车灯多亮了两分钟。
就着这点灯光,他从后座上取出了贝丝的拐杖和那只便携包。他感到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催促着他尽快行动,但他不敢放任自己这么做。要是雷娜塔和她的同伙开车经过时看见他匆匆忙忙地跑进小木屋,他们立刻就会怀疑他知道自已被跟踪了,怀疑他正等着他们来,怀疑他们是上当了。他紧张地克制着自己的急躁,任由自己显得疲惫不堪,就像他所感觉到的一样。他跟着贝丝走上原木台阶,把手伸到固定在小木屋门把手上的一个金属盒子里。汽车的灯光刚好提供了足够的照明让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盒子上的锁。他掀开盒盖,取出小木屋的钥匙,打开门,帮着贝丝进了屋。
关门、上锁、打开灯后,德克尔立刻对在自己身体里膨胀到极限的迫切感作出了反应。小木屋的窗帘早就拉上了,外面没人能看见他扶着贝丝让她放下拐杖,拿起自己在那家枪械商店里买的伪装服。她把伪装服套在罩衫和宽松裤外面,刚刚拉上拉链,拿起拐杖,德克尔就迅速穿上了他自己的伪装服。离开小木屋去机场之前,他们已经穿上了他买来的聚丙烯长内衣。这时,德克尔把一管伪装色里的暗色油脂涂在贝丝脸上,然后又涂在自己的脸上。这天晚上早些时候他们演练这些动作时,不到两分钟就一切就绪了,但现在德克尔觉得他们用的时间长得多,这让他很紧张。快点,他想。为避免留下指纹,他们戴上了深色的棉手套。手套薄得能够打枪,又厚得足以保暖。德克尔打开一个小收音机,里面一位西部乡村歌手开始哀婉地唱起“生活、爱恋、分离……”德克尔让灯开着。他帮着贝丝走出后门,在身后关上门,冒险在寒冷的夜色中停了一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她的手臂鼓励她。
她发着抖,但做了该做的事,像他们演练过的那样。她消失在小木屋的左边。
德克尔暗暗钦佩她的勇气。他去了右边。小木屋前面,他的车灯已经灭掉了。在小木屋窗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夜色更浓了。渐渐地,德克尔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高原地区特有的明月和不计其数的星星在夜色中发出奇妙而柔和的光芒。
早些时候,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在这块地方走了一圈,从战术的角度出发勘察了地形。他们决定利用小木屋后面遮盖在浓密灌木之中的狩猎小径。贝丝现在正沿着这条小径前进,大路上的人是看不见她的。很快她就会走到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旁,小径在树那儿绕了个圈。在那儿,贝丝会趴下伏在树林里的地面上,匍匐着爬下灌木丛覆盖的斜坡,爬到埃斯珀兰萨挖好的一个浅坑里。那儿有两支双管猎枪架在一根原木上,是准备好给她用的。
与此同时,德克尔在黑暗中爬到一个同样的浅坑里,这是他用枪械商店里买来的野营铁锨自己挖的。虽然穿着三层衣服,他还是感到了地面的潮气。他躺在一根原木后面,隐蔽在灌木丛中。他往周围摸了摸,但没摸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的脉搏焦虑地剧烈跳动起来,最后他终于摸到了那支温彻斯特30—30型杠杆式步枪。这种杀伤力很大的武器正是为在这种多灌木地带里的中程射击而设计的。它的弹匣里有6发子弹,枪膛里还有一发,随着扳机后面润滑的杠杆的上下运作,子弹可以发射得非常快。
步枪旁边是一只汽车蓄电池,这也是他在离开圣菲前买的。蓄电池旁边是12对电线,端头都暴露在外。这些电线连着装满了燃料油和一种主要成分是硝铵的植物肥料的水壶。这些东西按照一定的成分比例混合起来就成了一种炸药。为了加大杀伤力,德克尔剖开了几颗猎枪子弹,把里面的火药和大号铅弹倒了进去。为了给每一颗炸弹都做一个起爆器,他小心翼翼地打碎了12个100瓦灯泡的外层玻璃,没敢用力过大,免得破坏里面的灯丝。然后,他抓住灯泡的金属灯座把灯丝一一插到每只水壶里,再朝每个灯泡的灯座上粘牢两根电线。他把水壶分别埋放在关键地点,用树叶覆盖起来。那一对对的电线一直扯到德克尔身旁的汽车蓄电池边上,并且也用同样的方法覆盖起来。电线从左到右排列着,与水壶埋藏的方位一致。德克尔可以从中挑出任何一对电线,把一根线的端头按到蓄电池的正极上,另一根的按到负极上,这样形成电路后,灯泡的灯丝就会烧起来,从而引爆炸弹。
他作好了准备。沿小道往前,过了狭窄的佩克斯河,在路的另一边,埃斯珀兰萨正藏在树林里。他肯定已经看见德克尔开车到了房前,肯定正在等着雷娜塔及其同伙的到来。根据常识,当他们的导引仪接受器告诉他们德克尔转弯开下了大路时,他们不会不先注意看看有可能遇到什么麻烦就这么跟着他开上这条小道。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会开过通往小道的入口,在大路上继续开上相当一段距离,停下车,再小心翼翼地回小道这儿来。他们肯定不想穿过小道那瓶颈一般的入口,但他们做不到,因为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办法能靠近小木屋,那就是从湍急的河水中游过来。在黑暗中,这个办法太冒险了。
雷娜塔和她的人一离开大路走上小道。埃斯珀兰萨就会从他隐蔽的地方钻出来,破坏掉他们的车。这样若是他们预感到不妙,想逃掉的话,也办不到了。大概会有两辆车——一辆是机场那个监视小组的,另一辆是圣菲那帮人的。埃斯珀兰萨会往几个轮胎的轴阀里插进一根细树枝使车不能再跑,气泄漏出来时发出的那种很轻的咝咝声将会被河水的哗哗声淹没。紧接着埃斯珀兰萨会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伙人,在枪战开始后用装有30响弹匣的22型半自动步枪从后面袭击他们,他的腰带上还挂着另外两只弹匣。这种步枪虽然是轻型武器,却有好几个优点——射击声较低,可以装很多子弹,可以极其迅速地发射子弹。这些特点在短距离的、打了就跑的行动中是很有用的。那些水壶会一个个炸起来;贝丝会用那支猎枪射击;德克尔会用那支温彻斯特步枪开火,还有那支雷明顿直动式步枪作为备用。如果所有的事都像他们所计划的那样,雷娜塔和她那一伙在30秒钟内就会全部送命。
德克尔想,问题在于,墨菲法则①总是会以某种方式打乱计划。只要有出差错的可能,就肯定会出差错。而这个计划中间有很多问号。雷娜塔和所有她那伙人会同时顺着小道过来吗?他们会不会嗅出了陷阱,会不会回头查看,看有没有人从他们后面偷偷摸上来?贝丝能否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像他们演练的那样在适当的时刻开枪?就此而言,她会不会吓呆了,压根儿开不了枪?抑或会不会……
①一种认为凡有可能出差错的事终将会出差错的俏皮论断,由美国一位曾获诺贝尔医学奖的医生墨菲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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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尔听见了像是树枝折断的响声。他紧张地屏住呼吸,以免轻微的呼吸声扰乱自己的听觉。他紧贴在阴潮的地面上倾听着,竭力排除掉小木屋里隐约传出的音乐的干扰,也不去理会河水模模糊糊的哗哗声,而是集中注意力等着那种声响再次出现。那声响好像是从小道附近传过来的,是不是人弄出来的,他不能肯定。离荒野地带这么近,那儿有很多夜间活动的动物。那声响可能并不意味着有危险。
他非常想知道贝丝对这声音有什么反应。她能控制住自己的
375恐惧吗?他一直竭力劝自己相信,贝丝在场是有必要的。要是她没一起来,雷娜塔可能就会怀疑德克尔设下了一个圈套,却不想让贝丝陷入危险。与此同时,德克尔一直反驳着自己,也许贝丝在场并不是很有必要。也许他不该让她参与进来,也许他对她要求得太多了。
她不必对我证明什么。
是你让事情成为这样的。
打住,他对自己说,你应该集中精力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度过今晚,让贝丝活着度过今晚。
他没再听见那种声响,慢慢呼出了一口气。小木屋在他的右边,窗上透出灯光。但他特意不往那个方向看,以免干扰自己的夜视力。他直直向前盯着大路上,盯着木桥、小道和空地。小木屋的灯光会为偷偷摸过来的人提供光亮,也会使蹑手蹑脚靠近的人难以调整其夜视力,看不清小木屋周围暗处的情况。与此相反,屋内泻出的灯光,加上明亮的月光和星光,都对德克尔有利。这些光亮处在他视野的外缘,使他的眼睛感觉很舒服。他觉得自己像是戴着一副巨大的增光眼镜看东西。
蟋蟀鸣叫起来。小木屋的收音机里隐约响起又一首悲伤的歌谣,唱的是敞开的门和空虚的心。德克尔又听见了树枝折断的声响,立刻紧张起来。这一次他确定无疑地知道,声响是从小道附近传过来的,是在小道右边的树丛和灌木中。他还没有看见雷娜塔和她那一伙人的影子他们就过了桥吗?这好像不可能——除非他到这个浅坑之前他们就过了桥。但是他的视线离开木桥只有几分钟。他从小木屋出来之前,雷娜塔会有时间开车经过这儿(他没看见任何经过的车灯灯光)、确定他是把车开上了小道、停车、踏勘这一带,然后过桥?这可能吗?那样雷娜塔和她的人就几乎是在不顾后果地鲁莽行事了。那不是雷娜塔办事的风格。
但当德克尔第三次听见那种声响时,他抓起了温彻斯特步枪。他突然想起,贝丝也会做同样的事,她会抓起一支猎枪的,但她能否克制住自己,等到绝对有必要时才扣动扳机呢?要是她惊慌失措,在她的目标进入射程之前过早开枪,她就会破坏这个计划,而且很可能会为此送了自己的命。他们开车从阿尔伯克基来的时候,德克尔向她强调了这种危险性,再三要她记住猎枪是一种短程武器,她得等到德克尔开了枪,而且空地上有明显目标时才能开枪。她那受伤的肩膀可能会使她瞄得不太准,但铅弹致命的散射会弥补这一点,尤其是当她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把四支枪管里的子弹都射出去的时候。
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贝丝,别忙开枪。
德克尔等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再没有树枝折断的声音。据他的判断,5分钟过去了,那声音没有再响。他不能看表。表在他的衣袋里。到小木屋之前,他就已经仔细检查过,确保他和贝丝都把表摘下放起来了,以免夜光表盘在黑暗中暴露他们的位置。
根据他的判断,10分钟过去了。他对贝丝讲过,一动不动地躺上几个小时,克制不耐烦。告诉自己你是在比赛,在你行动之前对方会行动的。在阿尔伯克基机场,虽然他们两人都没有需要去卫生间的感觉,德克尔却坚持说他们俩都得去一次。他指出,夜里他们躺在树林里时,胀满的膀胱会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可能会使他们无法集中注意力。蹲起来解小便会引起注意。唯一的选择就是解在衣服里,但那肯定会分散人的注意力。
15分钟。20分钟。再没有可疑的声音。沐浴在月光下的小道和道旁浓密的灌木丛里都没有动静。德克尔对自己说,要耐心,但他思想的一部分开始怀疑自己的推论是否成立。也许雷娜塔没在他的车上藏导引仪。也许雷娜塔根本没在这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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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凉意裹住了德克尔,但当林中的树动起来时他感到了一阵更彻骨的凉意。树林里的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低矮的东西,大概是个蹲着的人吧,小心翼翼地在一簇簇灌木丛后面挪动着。但这动静并不是在小道附近,不是在德克尔预期会有动静的地方。实际上,使他惊慌的是,那个人影已经快要绕过四周全是树木的空地,正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小木屋接近。德克尔惊恐地想,我没看见他,他怎么就已经这么近了?
其他的人在哪儿呢?
在第一个人附近他又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身上的那股凉意更厉害了。这一个人好像并不是沿着空地的边缘绕过来的,而是从树林深处钻出来的,他似乎不是从西面的桥上,而是从北面过来的。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找到了另一条过河的路。
但怎么过的呢?我沿着路边检查了往北100码的河面,他们不会再开得更远些才停下来的。河上没有原木,没有小桥,也没有大石头能踩着过河。
当第三个人影从空地边上的树林里冒出来时,德克尔竭力抑制住一阵恶心,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那帮人停车后,分成了两组。一组人顺着大路向南,把住小道的出口,切断了德克尔的逃路,其他人则徒步往北走。德克尔没想到他们会奔这个方向。他们沿着大路走到另一处房屋前,经过那儿的桥过了河。这一带的房屋一般都相隔四分之一英里。德克尔从来没有想到过,在黑夜里,在那么迫切的时候,雷娜塔和她的人会徒步走出那么远。他们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达空地这儿,是因为他们在茂密的树林里往南爬行了很久,而且还要尽力移动得慢一些,尽量不弄出声响来。还会有其他人从木屋后面的树林里出来,他们将尽可能地包围这座小木屋。
从德克尔的后面。
从贝丝的后面。
他想象着有一个敌人爬到她那儿,两人都吃了一惊,但那个杀手的反应更快,在贝丝有机会自卫之前就对她开了枪。德克尔真想从自己的藏身之处钻出来,迅速穿过黑暗的低矮灌木到她那儿去保护她,但他不能让自己屈从于这种冲动。如果他没搞清情况,不到时候就行动,他不仅会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也会使贝丝处于危险之中。可问题在于,等他搞清情况时,可能就太晚了。
他的犹豫救了他,因为在他身后,近在咫尺之处,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了,一只鞋踩在地上的松针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感到自己的心膨胀起来,提到了喉咙口,使他透不过气来。一点一点地,他转过头,每一次只费力地转过四分之一英寸。小心翼翼。折磨人的谨慎。也许有一支枪正瞄准着他这边,但他不敢冒险突然转身去看。如果他没被发现,他的头突然向后一转就会暴露他,让他成为靶子。
他的额头上冒出汗珠来。一点一点地,他看见了身后幽暗的树林。又有一只脚轻轻踏在松针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心头不禁一紧,脉搏越跳越快,一阵头晕目眩。他看见10英尺之外有个人影,是雷娜塔吗?不。那人太壮实,肩膀也太宽了。那是个男人,端着一支步枪,背对着德克尔。那人面对着小木屋趴下来,令人不安地消失在灌木丛中了。德克尔想象着那人看见的场景。小木屋里响着音乐。关着的窗帘后面亮着灯。作为准备工作的一部分,德克尔打开了灯和收音机的定时器,这样在随后的一个小时里,灯会一盏一盏地灭掉,收音机也会关掉。这逼真的一笔会让雷娜塔和她的朋友坚信,他们的猎物已经落入了圈套。
在空地的另一边,那三个人影不见了。估计他们已经散开,围住了小木屋,准备同时发起进攻。他们是要等着灯灭掉,等到他们认为我们睡着了才动手,还是现在就要往窗户里猛扔手雷,接着闯进去呢?
他们在树丛里跑的时候,会不会绊到贝丝身上?
德克尔的原计划是,趁这些人过了桥正沿着小道潜行时把他们全部堵住,炸死炸伤几个,再从三个方位同时朝他们开火。现在,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够出其不意地进攻他们的办法是——
他慢慢地从坑里爬出来,手在前面摸索着,看有没有会使自己弄出声响来的东西。他的动作几乎像他刚才转头时那么慢。他悄悄爬过两簇灌木丛之间狭窄的空隙,接近了那个人影趴下来的地方。那人的注意力会集中在小木屋上面。其他人肯定也正盯着小木屋,不会往这个方向看。他抓过一把猎刀,这刀是他从枪械商店买来的,刚才一直摆在坑沿上温彻斯特步枪的旁边。他已经有12年没有用刀杀过人了。他又爬过几簇灌木。
在那儿,在前面5英尺的地方,那人单膝跪着,端着一支步枪,盯着房子。
我们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候,命运会不可避免地降临到我们头上。
德克尔毫不犹豫地猛扑上去。他左手在那个枪手面前一挥,捂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棉手套盖住了那人发出的声音。与此同时,德克尔把他仰面往后一拉,一刀刺入他的喉咙。
感情本身不会对我们有所损害,但如果我们那些有关感情的想法没有得到控制,这些想法就会对我们有所损害。
那人的身体僵住了……成了一具死尸。德克尔无声地把尸体放到地面上。月光照在那个死人张开着的喉咙上,里面飘出一缕像是蒸气的东西。
训练会控制我们的想法,而我们的想法会控制我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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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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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尔听见了自己耳后那像锤子敲击一样的脉搏跳动声。他在灌木丛后面跪了下来,凝神观察周围是不是有别的人影准备动手的迹象。还有没有他没看见的人?肯定会有人在路上守着小道的出口,那么这儿南面四分之一英里处的那座房子呢?追德克尔的人跟踪德克尔的切诺基经过那座房子时肯定看见了它。雷娜塔那一伙里是不是有人又回到那里,在那儿过了桥,从那个方向向小木屋逼近呢?也许德克尔脚边的这个死人就是这样到空地的这一边来的。
只要有出差错的可能,就肯定会出差错。那伙人接近小木屋之前肯定就已经制订了一个计划。但他们是怎样互相联系同步行动的呢?有可能是用微型对讲机和耳塞接受器,不过那伙人恐怕不敢冒险发出哪怕是耳语那么轻的声音。德克尔检查了一下尸体的耳朵和茄克衫,证实了自己的怀疑,他没找到任何微型双向无线通讯设备。
他们还能用什么办法使行动同步呢?德克尔顺着尸体的左腕往下摸,摸到了一只表,但这是一只没有夜光指针、不会暴露所处位置的表。表上没有玻璃表面,只有一个金属盖,德克尔打开了金属盖。在黑暗中知道时间的唯一办法就是脱下手套,去摸长分针、短时针,去摸表盘边缘凹槽里那些摸得出的数字。德克尔很熟悉这种表,他摸到了一下一下往前跳的分针,很快就知道了现在是差5分到1点。
对小木屋的袭击会在1点开始吗?德克尔没多少时间准备了。他戴上手套,抹掉表上他的指纹,从灌木丛中尽量不弄出声音地迅速爬回去,回到那个阴湿的浅坑里,这坑越来越使他联想起坟墓。在那儿,他在那一排电线中摸索着,选定了最右边的两对电线。他把每对电线都分开来,两根抓在左手里,另两根抓在右手里,随时准备把每一对电线的一根端头放到蓄电池正极上,另一个裸露出来的端头放到负极上。
虽然夜里气温很低,汗水还是从他额头上的伪装油脂下面渗了出来。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木屋上,很不情愿地意识到窗内的灯光削弱了他的夜视力。从他摸那尸体腕上的表到现在,他一直在数数,他估计过去了有4分钟30秒,对小木屋的袭击就要开始了,只要再过——
德克尔算错了15秒。窗户炸碎了。手雷在小木屋里爆炸,发出耀眼的闪光和震耳的轰鸣声。握着步枪的黑影从灌木丛的掩护下爬出来,有两个砸破前门闯了进去,还有一个从后门闯了进去。德克尔杀的那个人本应该和这后一个人一同闯进后门的,但那个独自行动的人(可能是雷娜塔)一门心思往里冲,好像没注意到他(她)的搭档没有出来帮忙。
从坑这儿,德克尔看见小木屋的灯光在窗帘上投下匆忙晃动的人影。愤愤的动作。大声的喊叫、咒骂。攻击者在屋内没找到任何人,知道他们受骗了,中了圈套。他们肯定急于在圈套合拢之前离开小木屋。又是一声咒骂。人影发狂地往外退。德克尔来回盯着小木屋的前门和后门。他们会全部从一个门出来呢,还是会像进去时那样分两路?
是分两路。德克尔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冲出后门,立刻把电线按到蓄电池的两极上。黑夜变成了白昼。那个身影脚下的地面在震耳的爆炸中震颤着,扬起泥土和水壶里的铅弹与金属碎片。那个人被甩向空中。紧接着从前门冲出来的两个杀手听见爆炸声停了一下。德克尔随即把另一对电线按到蓄电池的两极上,这次引起的爆炸比第一次更厉害,爆炸夹带着熊熊火焰在地面上撕出一个坑来,把两个尖叫着的人甩到高处,又甩下台阶,抛向德克尔的汽车。小木屋的窗户全震碎了,火焰在外墙上翻腾着。
猛烈的爆炸使德克尔眯起了眼睛。他扔下电线,拿起温彻斯特步枪。他尽快地扳动杠杆,向小木屋后面开枪,朝那个瘦高身影倒下的地方扫射着。一声猎枪的射击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贝丝正朝跳到她附近空地上的人影开枪。又一枪。又是一枪。如果那一带有更多的袭击者,猎枪的射击声,更不用提枪口的闪光,肯定会暴露贝丝的位置。德克尔曾嘱咐过她,要拿着两支枪往右滚15英尺,那儿也挖好了一个坑,还为她摆上了一盒子弹。她应当迅速装上子弹再次开火,继续不断变换位置。
但德克尔没时间想这个,他必须相信贝丝正按计划行动。就他自己而言,他打了第7枪,也就是温彻斯特步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后,扔下枪,拔出埃斯珀兰萨的9毫米口径贝瑞塔,穿过灌木丛,尽可能地从阴影里朝那个瘦高身影倒下的地方摸过去。他离燃烧着的木屋越来越近了,因而也就越来越不可能藏在暗处。但火光还是有帮助的,它映出了地面上的一个人。德克尔开了枪,子弹打在那人头上时他(她)抽搐了一下。
德克尔听见贝丝的猎枪又响了起来。他向前冲过去,向下瞄准着,用鞋子把那具尸体踢得翻过身来。他没看见他希望看见的那张脸。他脚下的这张脸不是女人的,不是雷娜塔的,而是她一个哥哥的。15个月前,当麦基特里克把德克尔介绍给雷娜塔时,德克尔跟她的这个哥哥在罗马那个咖啡厅里说过话。
德克尔觉得自己暴露了,连忙转过身去。他急于从燃烧着的木屋边退开,退回到黑暗的树丛中去。但同时,他又很想到贝丝身边去帮她,看看她开枪打的(也许是打死了的)那两个人中有没有雷娜塔。他急切地想知道埃斯珀兰萨发生了什么事。埃斯珀兰萨是否已经干掉了据德克尔估计正守着桥那头路边小道出口的家伙?但德克尔必须相信埃斯珀兰萨能照顾自己,而贝丝,虽然她表现不凡,现在可能就要惊慌失措了。
虽然德克尔的选择使他冒了很大危险,他还是沿着正在燃烧的木屋侧面跑过去,打算在房前找个隐蔽处,朝摔在自己汽车附近空地上的那两个人开枪。要是他们还活着,他们就会集中火力向贝丝开枪的地方射击。德克尔可以给他们来个突袭。
但是一颗子弹飕的从他身旁飞过,射进小木屋里,把德克尔吓了一跳。这子弹是从左边他刚才藏着的那片树林里飞出来的。德克尔杀了的那个男人肯定还有个同伙,这人从南面那处房屋穿过树林往这儿走时没有另一个走得那么快。德克尔扑倒在地上,朝一棵宽宽的可以用做掩护的松树滚过去。一颗子弹在他身后扬起尘土,枪口的闪光在这棵树的左边。德克尔翻滚到右边,绕过树干,朝他看见枪口闪光的地方射击。紧接着他又扑倒在右边,又看见了闪光。他朝闪光处瞄准,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
21
尖叫声是贝丝发出来的。虽然燃烧着的小木屋里火焰呼呼作响,德克尔还是听见了他身后那种令他不安的声响。在空地的边缘上,灌木沙沙作响,树枝噼啪折断,是搏斗的声音。
贝丝又尖叫了一声。接着又有什么人喊了一声,喊的好像是德克尔的名字。不是贝丝。那声音古怪、低沉、粗哑,而且失真。那声音又喊出几个字,好像又是德克尔的名字。现在德克尔有绝对的把握,这个粗哑的声音是雷娜塔的。德克尔提防着他前面黑暗树丛中的那个枪手,冒险往身后看了一眼,证实了他最怕知道的事。他看到一个身材苗条而性感的高个女人,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裤,头发短得像个男孩。此刻,她站在空地上抓着贝丝,左臂卡住贝丝的喉部,右手举着一把手枪,枪管顶在贝丝的右太阳穴上。
雷娜塔。
即使隔着30码的距离,德克尔也清楚地看到了她黑眼睛里的怒火。她的左臂把贝丝的喉咙卡得那么紧,贝丝的五官全都扭曲了,嘴大张着,一脸怪相,使劲喘着气。贝丝抓住雷娜塔的胳膊,竭力要挣脱开来,但她右腿和肩膀上的伤使她没了力气,站不稳了。实际上,她的右腿是拖在地上的。雷娜塔勒着她的脖子,她几乎悬在那儿,随时有可能被勒断气。
“德克尔!”雷娜塔喊道,声音又粗又哑,德克尔很难听懂她的话,“扔下你的枪!扔到这边来!马上扔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绝望使他呆住了。
“扔下!”雷娜塔嘶哑地叫道,“马上扔!”
雷娜塔扳起击铁时,德克尔不能再犹豫了。虽然烈火在呼啸,他觉得他只听见了一个声音——击铁被往后拉的咔哒声。当然,这是不可能听见的,雷娜塔离得太远了。但在德克尔的想象中,那声音非常逼真,叫他心惊胆寒,好像那枪是顶在他自己头上一样。
“不!等一等!”德克尔叫道。
“你想要她活就照我说的做!”
贝丝虽然被勒住脖子,还是费力地挤出了几个字。“斯蒂夫,救你自己吧!”
“该死的,闭嘴!”雷娜塔的胳膊更加用力地勒住贝丝的喉部。贝丝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她的眼睛突了出来,脸色越来越暗。雷娜塔对德克尔叫道:“扔掉枪,不然我都不用开枪了!我会拧断她的脖子!我要让她下半辈子都瘫痪!”
德克尔不安地意识到,自己身后树林里还有个枪手,他盘算着朝雷娜塔开枪的机会。用手枪?在火光里?隔着30码的距离?在自己胸脯剧烈起伏、手抖得不能再厉害的时候?不可能。即使德克尔尝试这么做,他一举枪瞄准,雷娜塔立刻就会警觉起来扣动扳机,把贝丝打得脑袋开花。
“你还有三秒钟!”雷娜塔叫道,“一!二!”
德克尔看见雷娜塔的右臂动了。他想象着她的手指扣紧了扳机。“等等!”他又叫道。
“马上出来!”
“我马上就出来!”
虽然木屋的烈焰烤热了德克尔的右侧身体,当他想到他从松树的阴影里出来后,树林里的那个枪手会把枪对准他时,他的两只肩胛骨之间感到一阵阴冷。
他举起了双手。
“扔掉枪!”雷娜塔喊道,声音古怪得好像她的喉咙里插了什么东西一样。
德克尔照着做了,手枪落在树林的地面上。他走近一些,觉得腿在颤抖,惊恐地等待着那个枪手从后面一枪把他打倒。但自己死总比看着贝丝死去好一些。没有她,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高举着双手,走到通往空地的斜坡边上,侧身慢慢下了坡。从他的汽车旁经过时,他看见了被房前的炸弹炸倒的那两个人的尸体。他走到雷娜塔面前停了下来。
“看看吧,你这个杂种,”雷娜塔指着那两具尸体咆哮着说,“看她都干了些什么。看看这个。”她以前那张迷人的脸因愤恨而扭曲,变得面目可憎。“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她抬起下巴,这样借着小木屋的火光,德克尔就能看见雷娜塔前颈喉管边上的那个枪伤伤疤。它皱拢成一团,十分丑陋。“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疤!”
德克尔几乎听不清她的话。他的大脑急切地工作着,好能破译她的话。
“你杀了我的哥哥们!你认为我该对你做些什么?”
德克尔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该不该在你喉咙上打个洞?该不该在她喉咙上打个洞?我的钱呢?”
“在那个便携包里。”
“那个该死的便携包在哪儿?我从小道前面经过的时候,看见你拿着包进了木屋。”
德克尔点点头。“我把包留在那儿了。”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着的小木屋。
“你没拿出来?”
“没有。”
“你把包留在里面了?”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我的100万美元?”
“去掉我用来买枪的几千块。”
“你在说谎。”
德克尔又朝火焰的方向看了一眼,尽力想把这场对话延长一些。“你怕是说错了。”
“那么拿出证据来。”雷娜塔厉声说。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拿出证据来?”
“把钱拿给我。”
“什么?”
“进去把钱拿给我。”
“在大火里?我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想谈谈怎么得到机会吗?这是你能得到的唯一一个机会。进木屋去把我的钱……拿……出……来。”
火苗呼呼地燃烧着。
“不。”德克尔说。
“那我就要让她进去拿了。”雷娜塔拖着贝丝穿过空地往通向小木屋的台阶走去。与此同时,她冲着燃烧着的小木屋后面那黑沉沉的树林里喊:“皮埃特罗!下来!看住他!”
贝丝的眼皮颤了颤。她的手不再挣扎着要拉开雷娜塔的胳膊了。她的脸色令人看了害怕,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她脖子上的压力太厉害了,她失去了知觉。
“皮埃特罗!”雷娜塔猛地把贝丝拖上几级原木台阶。“你在哪儿?我说了让你下来!”
烈焰蹿得更高了,吞没了整个木屋,屋里满是翻腾着的烟雾和刺眼的绯红色火光。
雷娜塔把贝丝一直拖到台阶顶上,被猛烈的热浪挡得停了下来。她松开卡在贝丝脖子上的胳膊,让她站直,眼看就要把她朝火里推去。
德克尔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虽然他知道会有人对他开枪,他还是狂怒地向台阶跑过去,不顾一切地要帮贝丝一把。
“皮埃特罗!”
德克尔冲上第一级台阶。“对他开枪,皮埃特罗!”
德克尔上到一半了。
雷娜塔一把将贝丝朝火里推去,同时转身瞄准德克尔。
她的枪筒刚对准德克尔的脸,就有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往手枪猛地砸下去。那只手是贝丝的,她刚才只不过是装作失去了知觉。雷娜塔把她推出去之后,她往大火里歪了一下,摇摇晃晃退后一步,转过身,用力撞向雷娜塔。在雷娜塔扣动扳机前的那一瞬间,她把拇指插进手枪的击铁和撞针之间,击铁有力地弹出来,陷进了贝丝的肉里。贝丝这出乎预料的一撞使雷娜塔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两个女人一起滚下台阶。她们翻滚着,扭打着,撞击着,砸在德克尔身上,带着他一起滚落下去。
他们在台阶底下停了下来,三个人在地上扭作一团。贝丝的拇指仍夹在手枪的击铁下面。她使劲想把枪从雷娜塔手中往外拔,但又没有足够的力气。而雷娜塔猛力一拉,把枪夺了过去,撕裂了贝丝的拇指。德克尔平躺在地上,胳膊被压在两个女人下面,雷娜塔举枪对准他时,他根本没法动弹。贝丝着急地一缩身子,突然从德克尔身上滚过去,一把抓住手枪,使劲把枪口扳得偏过去。
一只水壶里的炸药被引爆了,爆炸的轰鸣声从空地的另一头传过来,地面颤动起来,又一声爆炸,这次近了一点,炸出了一个坑。第三次爆炸是在空地的中间,冲击波把贝丝和雷娜塔朝后撞去。第四次爆炸的地点从中间又往这边过来了一些,震得德克尔的耳朵都要聋了。有人在挨个儿地引爆那些水壶,用爆炸横扫这块地方。
烟雾在德克尔周围飘浮着。他惊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从震惊和猛烈的爆炸中清醒过来。他狂乱地从烟雾中滚过去,去找贝丝,去帮助她。但他还不够快。在烟雾中,他听见了一声枪响,两声,三声。他叫了一声扑向前去,又听见了第四声,第五声,第六声。枪声就在他前面。第七声。第八声。一阵风吹开烟雾,德克尔听见第九声枪响时,扑向了扭作一团的雷娜塔和贝丝。这两个人看上去好像拥抱在一起似的。
“贝丝!”
第十声枪响。
德克尔狂怒地猛冲向雷娜塔把她拉开,准备折断她的胳膊让她松开枪,准备砸断她的肋骨,狠狠地惩罚她杀害贝丝的罪行。但他手里的那具躯体死沉死沉的,雷娜塔身体上那许多个冒着血的洞使他明白他完全错了。开枪的不是雷娜塔,而是贝丝。
22
贝丝眼里现出的神情近乎歇斯底里。她正要开第11枪,突然意识到德克尔挡在中间。她慢慢地垂下手臂,跌坐在地上。
德克尔身边烟雾缭绕。他扔下雷娜塔,急步走到她身边。
“我的左胳膊一点事儿都没有。”贝丝轻轻地说,语气听起来差不多像个胜利者。
“你伤得很严重吧?”德克尔迅速用一块手帕包住她那流着血的裂开了的拇指。
“全身酸痛。天哪,我希望再没有他们的人了。”
“树林里有一个。他现在应该袭击我们了。”
“他死了。”一个声音在飘浮着烟雾的空地另一侧说。
德克尔望过去。
“他们都死了。”埃斯珀兰萨的身影被木屋的火焰勾勒出来,像个幽灵一样从烟雾中走了出来。他肩上背着一支步枪,右手拿着德克尔买的那把弓,左手拿着一筒箭。
“小木屋这儿的炸弹爆炸时,我开枪打死了守着小道出口的两个人。”埃斯珀兰萨说,“离得那么远,又这么混乱,22型半自动的声音不大,没人能听见。但在对付雷娜塔称做皮埃特罗的那个家伙时我就不能用这枪了。他和我离空地太近,她有可能听得见枪声,那样她就会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就会惊慌失措,在没打算杀你们的时候就把你们俩都杀掉。”埃斯珀兰萨举起那把弓。“所以我用了这个,没有一点声音。你买了这个真是件好事。”
“你知道怎么用它才是件好事。”
“我是要告诉你的。每年秋天,在射箭的季节,我都去山里打猎。14岁之后我就没有哪次不带回一只鹿的。”
“是你引爆的炸弹?”德克尔问。
“雷娜塔就要对你开枪了,我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你和贝丝挡在中间,我不能开枪。要到你们跟前来抓住她,我又跑不了这么快。我需要某种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会吓住所有人,给你一个比她更快地清醒过来的机会。”
“贝丝最先清醒过来的。”德克尔敬慕地看看她。“帮我把她扶到车里。”
她躺到后座上,埃斯珀兰萨就知道德克尔接下来该说什么了。“清理这块地方?”
“把能拿的都拿上。佩克斯当局会前来调查爆炸事件的,大火会把他们直接引到小木屋这儿。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德克尔跑去取贝丝的猎枪,埃斯珀兰萨则把22型步枪、弓和箭筒全扔进切诺基的储藏箱里。那些枪都很重要,因为根据它们的序列号就能追查到德克尔买枪的那家店,最终再追查到德克尔的头上。德克尔把猎枪拿回来时,埃斯珀兰萨消失在树林里,大概是去拿温彻斯特步枪和汽车蓄电池了。德克尔把剩余的水壶都挖了出来。他拔出灯泡的灯丝,收起电线,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汽车后部。这时,埃斯珀兰萨从德克尔藏身的地方拿着那些设备回来了。
“我去埋钱的地方把钱拿来,”埃斯珀兰萨说,“还有什么?”
“那支雷明顿直动式步枪。在桥边我们挖的坑里。”
“我把那个也拿来。”埃斯珀兰萨说。
“贝丝的拐杖,还有猎刀。”
“我们最好能确保把那些子弹都拿上了,还有我射的那支箭。”
“……埃斯珀兰萨。”
“什么?”
“我不得不用了你的枪,两只弹壳落到了那上面的灌木丛里。”
“天哪。”在火光映照下,埃斯珀兰萨的脸色好像变得苍白了。“我是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装上子弹的。我没戴手套,那些弹壳上面会有我的指纹。”
“我会尽力找到那些弹壳的。”德克尔说,“这是我的车钥匙。拿上钱、猎刀和雷明顿步枪,还有那些子弹。你自己和贝丝开车远远地离开这儿。我会一直找,直到最后一分钟,直到警车开上那条小道。”
埃斯珀兰萨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
“去吧。”德克尔说道,然后跑上坡,往小木屋右边的树丛和灌木跑去。埃斯珀兰萨的枪里射出的一颗子弹是在大松树的附近,差不多就在——
这儿!德克尔想。他竭力回想他做过的事:那个枪手在树林纵深处向他射击时他是怎么扑倒在地的,他是怎么爬到树右边的,他是怎么跪下来扣动扳机,然后——
射出的弹壳会在空中飞出,然后,落在离这儿大约三四英尺的——
火光映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德克尔剧烈地喘息着,怀着胜利的心情呼出一口气来。他跪下拿起一个他要找的9毫米弹壳。只剩一个没找到了。他激动地站起来,发现埃斯珀兰萨正向他跑来。
“快离开这儿。”德克尔说。
“没有你我就不走。”
“但是——”
“指给我看在哪儿找。”埃斯珀兰萨说。
他们绕过小木屋的大火往后面跑去,毫不理会德克尔一枪打在他头上击毙了的那个男人的尸体,只想着要找到另一只弹壳。
“可能在那儿,也可能在那边。”德克尔的胸膛起伏着。
“地面的灌木丛太密了。”埃斯珀兰萨俯下身爬着,手在地面上摸索着。“即使有火光,阴影还是太多。”
“我们必须找到它!”
“听。”
“什么?”
“警笛。”
“他妈的。”
“还很微弱。离得挺远。”
“很快就近了。”德克尔更用力地在灌木丛下摸索着,在黑暗的地面上发狂地乱抓。“走吧,上车去,离开这儿。不该让我们三个都被抓住。”
“我们哪一个都不该被抓住。忘了那弹壳吧,”埃斯珀兰萨说,“和我一起到车那儿去。”
“要是他们找到了弹壳,要是他们从上面取到了指纹——”
“部分指纹。很可能是模模糊糊的。”
“你只是这样希望。你永远解释不了有你指纹的弹壳怎么会在这儿。”德克尔在落叶中寻找着。
“我就说有人偷了我的枪。”
“你会相信这个故事吗?”
“不太会。”
“那么——”
“我不在乎。”埃斯珀兰萨爬到灌木丛下面。“仅仅因为我有可能被牵连进去,但并不意味着非得把你和贝丝也牵连进去。我们离开——”
“找到了!哦,亲爱的上帝,我找到它了。”德克尔跳了起来,给埃斯珀兰萨看那个珍贵的弹壳。“我从没想到我会——”
他们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向汽车冲去。他们跌跌撞撞地快步跑下斜坡,好几次差点绊倒。埃斯珀兰萨手中一直握着汽车的钥匙。他一侧身坐到方向盘后,德克尔则跳进后座坐到贝丝的身旁。德克尔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埃斯珀兰萨就发动了汽车。车飞快地在空地上转了个弯,扬起一阵尘土。他几乎没时间打开前灯,车便沿着小道开过去,在桥上颠了几下,迅速驶上了那条黑暗的乡村公路。
“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上了吗?钱?所有的武器?”德克尔问道。他的嗓门很大,足以压倒他内心那种种慌乱的声音。
“我想不出我们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埃斯珀兰萨用脚踩住加速器。
“这么说我们是逃过去了。”德克尔说。
“只不过——”埃斯珀兰萨指了指他前面的黑暗之处,警笛的尖啸声越来越大了。
他放慢车速,关掉了前灯。
“你这是在干什么?”德克尔问。
“这使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埃斯珀兰萨转弯开上另一处房屋前面的小道,这儿离着火的小木屋有四分之一英里。火苗蹿得很高,离得这么远仍可以看得见。埃斯珀兰萨把车藏在树丛中,关掉引擎,透过阴影重重的树林朝路上看去。一辆消防车和几辆警车的前灯及闪烁着的警灯掠过去了,车的轮廓模糊不清,警笛尖啸着。
“就像以前一样。”埃斯珀兰萨说。他立刻又发动起汽车,把车倒回到公路上,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他才打开前灯。
又有两次,他们不得不拐上小道停下来,以免被经过的急救车辆看见。第二次躲避的时候,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停了很长时间,下车脱掉了伪装服。德克尔把贝丝的伪装服脱下来时,她缩了缩身子。他们用衣服里子擦掉脸上的伪装油脂,然后把那几件衣服铺在汽车后部的那些武器上,拿一块汽车用毯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了起来。这样他们到佩克斯或圣菲的时候,即使有辆警车赶上来和他们并肩行驶,他们也不会引起注意的。
德克尔抚摩着贝丝的头。“觉得好点吗?”
“我嘴里干得要命。”
“我们会尽快给你弄些水来。让我看看拉出来的缝线……你在流血,但只有一点点。用不着担心,你会好的。”
“拉出来的缝线会让伤疤更难看的。”
“我不想同意你的观点,但确实是会那样的。”
“现在我们就会有相匹配的特征了。”
德克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贝丝虽然疼得厉害,仍尽力笑了笑。
“就像你给我看过的那些枪伤的伤疤,”贝丝说,“但我的会更大。”
“你不一样。”德克尔说。
23
40分钟之后,埃斯珀兰萨转弯开下25号州际公路,开上了老佩克斯小道,然后又上了罗迪欧路,朝停着他那座活动房的小街开去。此时已将近两点半钟了,深夜的街上杳无人迹。
“上午我会开车进沙漠去烧掉那些武器、我们的伪装服,还有水壶里的燃料油和肥料,”德克尔说,“我买那支雷明顿是准备远程射击的,但我们没用上它。留着它还是安全的。你干嘛不拿上它,埃斯珀兰萨?把弓箭也拿上吧。”
“还有一半的钱。”贝丝说。
“我不能。”埃斯珀兰萨说。
“为什么不能?只要你不马上花掉这笔钱,只要你每次只花一点,就没人会怀疑你有这笔钱的。”德克尔说,“你没必要解释怎么会有50万美元的。”
“这个数目听起来挺不错。”埃斯珀兰萨承认说。
“我可以在巴哈马的一个银行里为你开设一个不列户名的密码账户。”贝丝说。
“我相信你能。”
“那你会拿这钱了?”
“不。”
“为什么不?”德克尔又迷惑地问。
“在过去几天里,为了我认为是站得住脚的原因,我杀了好几个人。但如果我拿了这钱,如果我从中获利了,我想我会一直觉得肮脏的。”
车里静了下来。
“你呢,德克尔?”埃斯珀兰萨问,“你会留着这笔钱吗?”
“我知道它有个很好的用途。”
“比方说?”
“要是我说了,可能就不起作用了。”
“听起来挺神秘的。”贝丝说。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好吧,在我等着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消除我的某些疑问。”
德克尔神情关切。“是什么?”
“你找的那个卖枪的。如果刑事实验室确认炸弹的金属碎片是水壶上的,如果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他难道会记不起来这事发生的前一天有个人买了几支枪和12只水壶?”
“有可能。”德克尔说。
“那你怎么不担心?”
“因为我要跟我从前的上司取得联系,报告说雷娜塔最终被处置了——最终的否决,就像麦基特里克喜欢讲的那样。就她在罗马造成的灾难来讲,我从前的老板会愿意确保这事跟小木屋那儿发生的事无关,确保这事跟我无关。我从前的老板会以国家安全为借口使当地的执法机构不再调查这件事。”
“我肯定会合作的。”埃斯珀兰萨说,“但万一他们慢了一步,一般来说,会指派我去跟那个枪店店员谈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和在佩克斯发生的事情之间的任何联系都完全是巧合。”
“说到当地执法机构……”德克尔从后面探身向前,打开两个前座中间的储物柜。“给你警徽。”
“终于给我了。”
“还有你的枪。”
“终于物归原主了。”但是,埃斯珀兰萨在他的活动房前停车时,他语调中的轻快变成了忧郁。“问题是,我属于哪儿呢?这地方再也不像个家了。无疑,那里头是空荡荡的。”
“你妻子走了,我很难过。我希望我们能帮着做点什么。”贝丝说。
“不时地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好。”
“除了打电话,我们还会做点别的。”德克尔说,“你会经常看见我们的。”
“当然。”但埃斯珀兰萨把钥匙留在点火器上下车的时候,好像心事重重。
“祝你好运。”
埃斯珀兰萨没有回答。他慢慢地走过活动房前的那片砾石。他消失在里面之后,德克尔才坐到司机座上,转动了点火器上的钥匙。
“我们回家吧,”德克尔说。
24
现在德克尔觉得自在了,这跟他从纽约回到圣菲时所感到的距离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向车道开去的时候,他打量着自己这幢低矮、细长的土坯住宅的黑暗轮廓,对自己说:“这是我的。”
他肯定是大声把这话说出来了。
“当然,这是你的,”贝丝困惑地说,“你已经在这儿住了15个月了。”
“这很难解释,”他惊异地说,“我想我犯了个错误。”
车道沿房子的侧面绕了个弯通向后面的汽车棚,在那儿,一只感应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路。德克尔帮着贝丝从切诺基上下来。
她靠在他身上。“我呢?对于我,你错了吗?”
丛林狼在太阳山上嗥叫着。
“我遇到你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德克尔说,“曾经站在这儿听那些丛林狼叫,非常希望你在我身边。”
“现在我在这儿。”
“现在你在这儿。”德克尔吻了她一下。
他很快开了后门的锁,打开厨房的灯,手里拿着贝丝的拐杖,扶着她走了进去。“我们去客房。主人卧室还是一场小型战争之后的样子。要我给你拿点什么?”
“茶。”
烧水时,德克尔找到了一包巧克力薄脆饼干,把它们放在一只浅碟上。在这种情况下,这些饼干显得很可怜。没人动它们。
“恐怕是没有洗澡的热水了。”德克尔说。
贝丝疲惫地点点头。“我记得星期五夜里的那次袭击中热水器被打坏了。”
“我把你的缝口重新包扎一下。我肯定你想吃粒止痛片。”
贝丝又疲惫不堪地点点头。
“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吗?”
“为什么?”贝丝不安地坐直了。“你去哪儿?”
“我想毁掉后车箱里的那些东西,越快越好。”
“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你休息吧。”
“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也许得傍晚以后。”
“我不和你分开。”
“但是——”
“没什么要讨论的,”贝丝说,“我和你一起去。”
25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圣菲西面的沙漠深处20英里的地方,德克尔把伪装服和手套扔进坑里的一堆东西中。他看了看贝丝。她穿着他给她的一件毛衣,双手交叉靠在切诺基前面的乘客座门上看着他。他走回来拿那些装满了植物肥料和燃料油的水壶,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那几件衣服上,呛人的气味直冲他的鼻腔。他把埃斯珀兰萨用来杀死树林里的那个人的那支箭扔下去,又把22型步枪、30—30型步枪和猎枪也扔进去,只留下270型步枪,因为这支枪没用过。德克尔用一只榔头的起钉爪在水壶上戳了几个洞,这样就不会有烟留在里面,也就不可能再引起爆炸。由于燃料油烧得很慢,他往那堆东西上倒了些汽油。然后他划了一根火柴,引燃了一整盒火柴,把它们全部扔到那堆东西上去了。汽油和燃料油一下子烧了起来,吞没了那些衣服和武器,柱子似的火焰和烟雾腾空而起,直冲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德克尔走到贝丝身边,用胳膊拥住她,看着那熊熊的火焰。
“那个希腊神话故事是怎么说的来着?一只鸟从灰烬里出来的那个?”贝丝问,“凤凰?”
“讲的是再生。”德克尔说。
“雷娜塔的名字在英语里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再生?”
“我也这么想过。”
“但是不是真的?”贝丝问,“是再生吗?”
“如果我们愿意它是,它就是。”
他们身后,太阳爬上了基督之血山脉。
“你是怎么承受过来的?”贝丝问。“昨天夜里。我们不得不做的那些事。”
“那就是我先前试着解释过的,为了活下去,我学会了克制任何不实际的感情。”
“我就做不到。”贝丝抖了一下。“我杀了我丈夫的时候……虽然他的确该杀……但那之后我呕吐了三天。”
“你做了你不得不做的事。我们做了我们不得不做的事。即使在现在,我的感觉仍然挺糟,不能适应眼前这一切,适应我们在这儿、我的胳膊正抱着你——”
“我们还活着。”贝丝说。
“对。”
“你大概觉得奇怪,我是怎么学会打枪的。”
“你没必要把你过去的任何一件事情告诉我。”德克尔说。
“但我想告诉你。我得告诉你。乔伊逼着我学的,”贝丝说,“他在房子里到处摆上枪,他的地下室里有个靶场。他常要我下去看他射击。”
火焰和烟雾蹿得更高了。
“乔伊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即使我戴了保护耳套,每一声枪响都要让我瑟缩一下。那会使他大笑起来。后来他认为让我来射击才是真正可以狂欢的事。有时候,我想他之所以教我打枪,是因为他喜欢把装好子弹的枪摆在我的周围,嘲笑我,问我敢不敢拿起一支来冲着他放一枪。他就喜欢这种刺激。他费了很大的劲让我明白,如果我傻得真敢去试一下的活,他会让我受什么样的苦。然后他要我学着使用猎枪。那枪声更响,后坐力更让人痛苦。我就是用这种枪杀了他,”贝丝说,“猎枪。”
“别说了。”
“双管的,跟我今晚用的是同一种。”
“别说了。”德克尔吻着她脸上流下来的一滴泪珠。“从现在起,过去就不存在了。”
“这是不是说你的过去也不存在了?”
“你想说什么?”
“你把在这儿找到的那种开放心理丢掉了吗?你真的恢复原状了吗?你是不是又把自己密封起来,又像过去一样觉得自己跟别的东西都是隔开的?”
“跟你不是隔开的,”德克尔说,“跟这个不是隔开的。”他指了指山岭上面的太阳,指了指滑雪盆地里正在变黄的白杨,指了指丘陵地带葱郁的矮松,指了指闪烁着红、橙两种光辉的高原沙漠以及沙漠里深黄色的加利福尼亚常绿灌木。“但我生活中有些东西的确是让我感觉隔膜的,这些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也是我不愿意记住的。”
“相信我,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再不会向你问那些事情,”德克尔说,“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永远不必把那些事说出来。我只能想象你所经历的恐怖和慌乱。你来到圣菲,竭力想躲开黑帮,知道我有能力帮你。你把我看做救世主,想抓牢我。那就是利用我吗?如果是,我很高兴你这么做了——因为要不是那样我就永远不会遇到你。即使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我也会心甘情愿让你利用我的。”
德克尔伸手到汽车后部,拉出了那只装着那100万美元的旅行包。“有一段时间,在我把你救出来之后,我认为你和我留在一起是为了这个。”
德克尔拿着包向火堆走去。
贝丝好像吃了一惊。“你要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这东西我有个好用途,我要用它来毁掉过去。”
“你要把这些钱烧掉?”
“埃斯珀兰萨说得对,要是我们花了这钱,我们会一直觉得肮脏的。”
德克尔把包举在火堆上面。
“100万美元?”贝丝问。
“带血的钱。如果我烧了它,你真的在乎吗?”
“你在考验我?”
包的底部开始闷烧起来。
“我想彻底摆脱过去,”德克尔说。
贝丝犹豫着。火焰沿着包的底部舞动着。
“最后的机会。”德克尔说。
“放手吧,”贝丝说。
“你肯定吗?”
“把它扔到火里去。”贝丝朝他走过来。“对我们来说,过去从现在起结束了。”
她开始吻他。德克尔放开包让它掉到火焰里去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看它。他们不停地亲吻着。德克尔感觉喘不过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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