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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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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惊魂

[俄罗斯]达里娅·东佐娃 著 张少华 译 张诗燕 校

  达里娅·东佐娃,1952年出生,本名阿格里平娜·瓦西里耶娃,是俄罗斯著名作家阿尔卡季·瓦西里耶夫的女儿。东佐娃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长期在报社和杂志社担任记者工作,曾在《莫斯科晚报》编辑部工作了十余年。迄今为止,东佐娃已经出版了包括《鳄鱼泳池》、《为死者修指甲》、《带鲨鱼图案的扑克》、《浑水钻石》、《收获毒浆果》和《非秘密材料》等在内的四十余部小说,稳稳占据了俄罗斯侦探小说的半壁江山。

  Copyright (c) EKSMO Agency, Inc., 2002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EKSMO Agency, Inc. through The Copyright Agency of ChinaChinese language copyright (c) 2006 by Yilin Press

  All Rights Reserved.

  

  第一章

  

  漆黑的房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像一具死尸一样躺着,怎么也睁不开双眼。但讨厌的电话铃声非常坚定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丁零零、丁零零……

  最终,我的大脑微微活动起来,于是我拿起了话筒,看了一眼闹钟——才清晨五点。是谁这么早想起来给我打电话?话筒里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达莎,孩子,也许你听不出我是谁吧?我是安娜·米哈伊罗夫娜·彼得洛娃,在莫斯科给你打电话,打扰了!”

  即使想忘记安娜教授也忘不掉。她高高的个子,身体胖胖的,提着个银白色的小箱子,傲气十足。她完全主宰了我曾任教的那个工业大学的外语教研室,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这并不是因为安娜不喜欢我,不是的,只不过她不太器重我:既不表扬我,也不责骂我。我那时是一个工作勤奋的教员,对什么都逆来顺受,同时也异常孤独。我既不像列娜一样,有一个当将军的丈夫,也不像米拉一样,有一个当院士的爸爸,也不像冉尼亚一样出过国,就连嫁了个理发师的卡佳也获得了安娜的好感。

  “当然,对卡佳来说是下嫁了。”她用那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说道。“总之,理发师配不上她,但是她老公当初想找一个女理发师是很难的。”

  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我就会在外语教研室拿一份只够买十罐“漂亮女人的秘诀”──“加尔维”法式蛋酱的工资混到退休。

  我最要好的朋友娜塔莎出人意料地嫁了个特别有钱的法国人。于是我和女儿、儿子、儿媳一道去法国探望她。

  但是巴黎之行使我们卷入了一个完全难以置信的侦探故事的中心。娜塔莎的丈夫在我们抵达的第二天就被人杀死了,他数百万的财产都归了娜塔莎,因为他没有任何亲人——不管是直系亲属,还是远房亲戚。除了钱,还有一批藏画、一栋三层楼的豪宅、家里的珠宝以及经营得很好的公司,都落入了娜塔莎的手中。幸福得快要窒息的娜塔莎要我留下来陪伴她,于是我豁出去了。

  我马上退掉了莫斯科的住房,旋即又辞去了大学的工作。在时尚的首都过富婆的生活,这正合我的胃口。为了不使自己闲得无聊,我开始教一些想掌握俄语的法国人学俄语。

  我们同娜塔莎一起生活在巴黎市郊的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宅里。我的儿子阿卡奇在学法律,他的妻子奥丽娅在学艺术,而十四岁的女儿玛莎在上中学。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两只狗:一只名叫斑蒂的比特犬以及一只名叫斯纳普的罗特犬。它们总在各个房间和花园里无拘无束地跑来跑去。

  这两只狗本来是打算买来看家护院的,但它们最终没法成为凶恶的看门狗。它们非常贪吃,嘴巴始终被美味的东西占据着。厨师路易给它们喂加了炼乳的咖啡,他的妻子索菲娅喂它们小煎饼,就连电工和钳工也拿鸡蛋奶油饼干喂它们。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两个本应凶猛的畜生见了任何陌生人都会高兴地尖叫着迎上去。

  但是这两只狗从不敢冒险到三楼路易和索菲娅的房间去窥探,因为那里形影不离地生活着两只猫:白色的飞飞和三色的科林。狗有些怕猫,当猫双双进入客厅时,这两只狗就赶快让出落地灯旁最舒适的地方。

  只是有一件麻烦事相当程度地影响了我们富足、幸福的生活:从莫斯科来这儿做客的人没完没了。有关我搬到了巴黎的消息在莫斯科刚刚传播开来,前来做客的人就如同南下的鹤群,一拨一拨的。每一次都是如出一辙:先是电话铃响一阵子——过几天前厅里就又转悠着一个来自于我亲爱祖国广袤大地的旅行者。

  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的箱子里装着一个硕大的黑面包和一小罐鱼子酱。这是谁的主意,巴黎难道买不到黑面包和鱼子酱吗?

  现在我总算知道了清晨五点起来接国际长途电话是什么滋味,但遗憾的是,爸妈从小就教导我,随便挂掉别人的电话是不礼貌的。

  “啊,安娜·米哈伊罗夫娜,我当然听得出来是您!”

  “哎,达莎,我的孩子,”听筒膜片传出甜腻腻的声音,“我们在教研室和你还没呆够呢!”

  我感到厌恶,得意地微笑着继续听下去,看她怎么把话绕到“我要来法国”这个主题上来。但是我错了。

  “好朋友,我的小儿子季马要来巴黎,你知道,他一直都很向往那个地方。我们手里的钱,你也晓得,并不宽裕。他的机票还是我凑钱买的,但他的旅馆费我们实在是负担不起了。你能不能接纳他暂时住几天?”

  “那当然可以。非常乐意,您把他的地址给我,不,最好我亲自去机场接他,他什么时候的飞机?”

  “今天的,九点钟的航班,所以趁你在家,我早早地给你打了电话,你的孩子们还好吧?”

  接下来的两分钟左右,安娜又问了我的一些情况。之后,我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陌生青年的到来真不是时候。今天我的好友奥克萨娜同她的儿子金尼斯也将乘这次航班从莫斯科来巴黎。我非常喜欢奥克萨娜,对她无比敬重。她纯粹一个人靠外科医生微薄的工资养育着小孩。金尼斯在兽医学院就读,奥克萨娜的一些熟人都找他给自己的猫狗看病,认为他看得比那些毕业生要好,尽管金尼斯只是大一的学生。从来没听过奥克萨娜抱怨过什么,什么时候也没看见过她心情不好,她始终一切都好,一切不错,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与其他许多人不同,我得要长时间地恳求她,她才肯来巴黎。非常可惜的是,我要在毫不相干的小青年身上分心。

  我叹了口气,伸手去拿睡衣,该起床了,我已经睡不着了。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抓挠得响了一阵,我开门来到走廊,斯纳普讨好地朝我摇着尾巴。

  “哎,你这个狡猾的东西,听见点动静就跑来看是否能捞到点什么。你的朋友和同志斑蒂呢?”

  说着我轻轻推开了玛莎的房门,一点不错,枕头上躺着两个脑袋:玛莎浅色的头靠着斑蒂黑乎乎的脑袋。身躯庞大的比特犬伸开爪子懒洋洋地躺在粉红色的被子上,鼾声如雷,而玛莎则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慢慢向厨房走去,想喝点咖啡。在炉灶旁的摇椅上坐着路易。他看见我,惊讶地扬起眉毛说:

  “夫人,什么事使您起来这么早?”

  “啊,路易,有酒有肉多兄弟。该叫索菲娅为客人们准备房间了。”

  “她已经为奥克萨娜和她的儿子准备好了一切。”

  “很抱歉,乘这班飞机来的还有一位客人。您不要问他究竟是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路易知趣地不吭声了。我向餐厅走去,令我非常吃惊的是,阿卡奇和奥丽娅已经坐在餐桌旁了。

  “你们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俩抬起惺忪的睡眼。

  “我要到马恩省参加法院开庭,”阿卡奇说,“我带奥丽娅一起去。而你,妈妈,怎么也从床上爬起来了?五点钟还不到呢!”

  我把安娜打来电话的事向他们讲了。阿卡奇气哼哼地说:

  “就是那个当年没给你食品供应票的教研室主任?我记得,当时你没弄到鸡腿是怎样号啕大哭的。你难道不会把她臭骂一顿吗?这傻小子多大年纪?”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对这个青年的情况一无所知,真的一无所知。也不晓得在机场如何才能找到他。

  “应该在手中举一块写着‘季马’的牌子。”奥丽娅嘟哝道。

  我带着疑惑的神色朝她瞟了一眼。绰号叫“小兔子”的文静朴实的儿媳,在她觉得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会变得异常凶狠。

  阿卡奇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我走到窗边,枝叶繁茂的大树在风中轻轻地摇曳,早晨初升的太阳柔和地照在入口处的林阴路上。在砾石铺就的小路上,园丁逸夫慢慢走着,手里拿着一把大花剪。

  “妈妈,”我的背后传来阿卡奇的声音,“我们要走了。”

  我把孩子们送到车库旁,唤来斯纳普,沿着花园散步。不,早起也有它独特的美妙之处。但是其他人也该起来了。

  我走进玛莎的房间,试图扯动被子,但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斑蒂五十公斤的身躯甚至一动不动。

  “斑蒂,早餐路易给你准备了煎饼。”

  一听到“煎饼”这个富有诱惑力的词,斑蒂立刻兴奋地跳起来向厨房跑去。我靠着玛莎在床边坐下。

  “小鸭子,该起床了,上学时间快到了。”

  三普特重(1普特=16.38公斤)的“小鸭子”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从被子下伸出一只三十八码的脚。

  “妈妈,也许,今天会过得很美好,就今天吗?”

  “不,宝贝儿,不可能。再说今天奥克萨娜和金尼斯要来。”

  玛莎欢呼着,奔向衣柜。

  “金尼斯要来了,乌拉!这样穿好吗?也许,牛仔裤配短装会更好?”

  玛莎体型太胖,穿任何套装都不好看,所以她在搭配衣服时就显得随心所欲。留下女儿折腾衣柜,我又下楼来到餐厅,娜塔莎已经坐在那儿了。

  “出了什么新鲜事?”她问道,“昨天夜里我们这儿失火啦?是谁三点钟不到就在书房里大呼小叫?”

  “我什么都没听见,你还记得安娜·米哈伊罗夫娜·彼得洛娃吗?”

  娜塔莎大笑起来:

  “难道我还能忘记我们的教研室主任?而且我还记得一些陈年旧事,你还记得吗,当时她是怎样不给你熨斗供应票的?”

  我感到可笑,于是就把安娜打来电话的事跟她详详细细地讲了。朋友大发脾气:

  “把他从这儿赶走,她的小儿子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也许,他跟他妈一样也是个自高自大的东西。”

  早上就在一些日常琐事中忙过去了。先是没完没了地为小青年的悲惨命运担忧的玛莎出门去上学。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把摩托车从车库里推出来,戴上头盔。我宁愿不让她使用这种可怕的交通工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年满十四岁就能拿驾照。她们中学前的广场上就停满了这种铁马。我惟一能阻止的,就是不让她听装在书包里的随身听。我总觉得,在路上不应该堵着耳朵。今天玛莎的行动比平时迟缓一些。

  “哎,你在磨蹭什么呀?”我生气地问。

  “就走,就走,”女儿拨弄着摩托车上的手柄,气喘吁吁地说,“这破车的制动有点不好使。”

  “那就把它扔在家里算啦,”我害怕地说,“可不能骑一辆制动有故障的车。”

  “不,”女儿挥手说道,“还没到那个程度。这几天我就找个修理工看看。”

  女儿走后,我又同索菲娅长时间地讨论了午餐菜单。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想用更可口的饭菜来招待奥克萨娜。忙完所有的事后,我差点误了去机场的时间。

  

  第二章

  

  从莫斯科来的航班着陆提前了十五分钟,当我挥舞着花束冲进大厅的时候,乘客们已经开始往外走了。奥克萨娜和金尼斯站在抵达厅的电子显示屏下。

  “你好!”他们高兴地叫起来。

  “你好!你好!对不起,我来迟了。你衣服上是什么东西啊?”

  “要知道,”金尼斯说,“在飞机上我们旁边坐了个蠢货,真是傻头傻脑的。看电视时搞坏了耳机,而当空姐送来午餐的时候,他又把饭菜碰翻,弄到了我妈妈身上!”

  奥克萨娜哈哈大笑起来:

  “忍一忍吧,难道我在巴黎买不到衣服吗?走吧,我很想见识见识百万富婆的生活呢!”

  “就走,只是,很抱歉,发生了一件先前未预料到的烦心事。”

  我就把安娜·米哈伊罗夫娜打电话来的事跟他们说了。

  “那我们怎么认出他来呀?”金尼斯高兴地问道。

  “不知道,得想个办法。”

  “您看,您看,”金尼斯兴奋起来,“那个把饭菜弄到妈妈身上的蠢货站在那儿。”

  我回过头。一个二十岁左右、高高瘦瘦、愁眉苦脸的青年,正焦急不安地站在问事处旁。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足球衫和一条稍微有点短了的印度牛仔裤,有点脏的浅色头发耷拉在眼睛上方,活像一只西藏梗犬。在穿戴整齐的法国人和拿着大包小包的旅行者的衬托下,小伙子看上去怪怪的。

  “真是个邋遢鬼!”我边想边转过身。应该想点办法,最好是去找一下问事处。美丽的姑娘准许我用俄语发布一则寻人启事。我清了清嗓子,拿过话筒,开始通知:“乘坐上一航班从莫斯科来的季马·彼得洛夫,请到抵达厅的电子显示屏下。”

  我带着履行完义务的感觉回到奥克萨娜和金尼斯的身旁。这时我惊讶地看到,那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正朝我们走来。

  “您,大概就是达里娅·安德烈耶夫娜吧?”说着他绊倒了奥克萨娜的箱子,大叫着扑通一声栽倒在金尼斯的包上。

  “哎呀,玛莎的礼物!”金尼斯喊叫起来,连忙把行李往后拖。

  混乱的局面过了十分钟左右才得以平息。

  “对不起,对不起,”季马忙不迭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纯属偶然,我,你看,近视得厉害。”

  “戴上眼镜,”金尼斯斥责道,他眼泪汪汪地看着被打碎的女孩与狗的陶瓷艺术品,这是给玛莎的礼物。

  “戴上眼镜,蠢货。”

  “金尼斯!”奥克萨娜发出了警告。

  “我本来是戴着眼镜的,”季马微微眯着眼睛,“只是在谢列梅捷夫时被意外地打碎了,不要紧,我回去后再配一副新的。”

  “现在我们就给你配眼镜,”我没好气地说,“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必须现在就去,明天再带你去看眼科专家。”

  大家向汽车走去,金尼斯提着行李,季马手里只拿着一个看似平常用的小袋子。

  “季马,”奥克萨娜问,“你的行李呢?”

  “这就是,”季马老实地回答,“我不喜欢带很多东西。”

  金尼斯把眼睛斜向一边,嘴巴撇了撇。

  我们把行李塞进了汽车,就近去找眼镜店。鼻梁架上眼镜后,季马更显得有模有样,但这丝毫不起作用,当我们回到家时,他又把脑袋撞到了汽车的门框上。

  “蠢货,”金尼斯的嘴巴又撇了撇,但旋即又变得喜笑颜开。

  “玛莎!”

  玛莎高兴地尖叫着跑过来搂住金尼斯的脖子。

  “金尼斯,我真喜欢你,你看,我有几只多好的狗啊!”

  斑蒂和斯纳普怯生生地打量着来客。

  “妈妈,你看,多可爱的小家伙呀!”金尼斯满怀欣喜地叫起来,向两只狗走去。

  “喂,小家伙们,把牙齿和耳朵给我看看,医生叔叔给你们好吃的。”他从夹克衫的兜中掏出一包炸土豆片。在爱吃的美食面前,两只狗的鼻子兴奋地翕动起来,转眼间它们就喜欢上了金尼斯。

  我和奥克萨娜向屋里走去。

  “等等,这些行李怎么办?”朋友突然想起来。

  “不用担心,我现在去叫逸夫,让他把行李搬到房间去。”

  奥克萨娜叹了口气说:

  “百万富婆的生活真是好啊!”

  我们来到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好啦,讲讲吧!”我说道。

  “讲什么呀?我还住在老地方,也还在那儿上班……”

  “对不起,夫人……”

  “啊,逸夫,出什么事了?”

  “那儿,车里,年轻人,他拒绝下车,因为他非常怕狗,也许,我该把狗弄走?”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呀,我完全忘了季马。

  玛莎和金尼斯在院子里笑得前俯后仰。斯纳普和斑蒂正企图往雷诺汽车里面看,后排座椅上的季马吓得脸色发白。

  “妈妈,”玛莎叫起来,“你看,他被狗吓着了!”金尼斯也高兴地哈哈大笑。

  “你们怎么不害臊!你这个未来的兽医对动物很了解,而玛莎又和它们生活在一起。”可怜的孩子,没养过什么动物,所以才这么害怕。

  我打开车门,两只狗立刻把大嘴伸了进去。

  “把它们弄走,”季马尖叫起来,“它们现在要咬我了,哎,哎!”斑蒂趁机钻过去,开始舔他的脚。

  “玛莎,”我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就把狗弄到屋里去。”

  显然,我的声音中透露着某种严厉,玛莎一下子安静下来,乖乖地把两只倔强的狗拖到厨房去了。

  我盯着季马说:

  “你怎么,真的怕这些狗吗?”

  “所有的狗我都怕。”

  “嗯,是这样。这两只动物绝对不会伤人。它们的牙齿只用来咀嚼食物,它们很安静,从来不欺负人。现在由你来选择:要么你试着和它们交朋友,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要么我现在再把你送回机场。别的法子是没有的。”

  季马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从车内爬了出来,我亲自送他去了房间。

  一小时后,我们大家都聚到了餐厅。感到高兴又激动的娜塔莎抱住了奥克萨娜。金尼斯和玛莎则在兴奋地谈论有关动物便秘的问题。索菲娅端着盛着汤菜的大碗走了进来。

  “今天上的是法国民族菜——洋葱汤,”娜塔莎郑重地宣布。

  “究竟是什么东西?”奥克萨娜问。

  “嗯,总而言之,这种正宗的洋葱汤只能在以前巴黎老街上一家名为‘猪崽脚旁’的小餐馆里品尝到。”

  “但路易烧得也不差呀!”我插嘴道。我们坐到桌旁,开始喝汤。突然门口出现了头发乱蓬蓬的季马。他眯缝着一双近视的眼睛,正叉开五指捋着头发。

  “晚上好,对不起,我睡着了,”小伙子一边低声含糊地说,一边大步走进房间,不料脚绊住了落地灯,他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灯罩和灯泡打碎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索菲娅也跑过来,跟着她冲进来的是狗和猫。

  

  第三章

  

  第二天,星期六的早上,我们大家又聚到了餐厅。娜塔莎和奥克萨娜只吃了一点棍形面包,而玛莎和金尼斯则吃了不少──香肠、鸡蛋、面包、果酱以及蜂蜜。这些食物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在他们的胃中。两只狗躺在桌子底下。

  突然,走廊里传来“轰隆”一声。

  “大家都坐着别动!”娜塔莎喊道,冲到门外。

  几分钟后,娜塔莎牵着季马的手走了进来,她郑重地让季马坐到桌旁。

  “坐下,不要动。现在我给你倒点咖啡,怎么,你在家也总是碰翻东西?”

  “不,不,我在家里只打碎过前厅的镜子,况且我家很简陋,墙上什么都没挂,门旁也没放灯。刚才我弄掉了墙上的画,全怪有只蠢猫扑到了我的脚上,怎么,你们还养了几只猫?”

  “猫你也怕?”玛莎挖苦道。

  “鬼晓得怎么回事,”季马说,“它们有爪子、牙齿,还抓人、咬人。而且它们身上还有股什么味儿呀!可怕的猫,脏死了!”

  “猫很脏?”金尼斯生气地说,“得了吧!猫非常爱干净。好好闻闻吧,难道这里有什么臭味?”

  “不会的,这里的仆人该有多少啊?恐怕成天都在擦呀洗呀,富人能养猫狗,甚至鳄鱼……我们这种生活不大有保障的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要知道,我这样一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一个月才能挣几个钱?”

  “好了,好了,”我试图安抚这两个吵闹者,“等你将来毕业了,再找一个好工作,生活就会有保障了。”

  “什么毕业后啊?我可早就是科学副博士了。”

  “你究竟多少岁了?”娜塔莎脱口而出。

  “三十,怎么?”

  谈话停顿了。奥克萨娜赶快尴尬地岔开话题:

  “有意思,我们难道只单单到了巴黎就算啦?该找个地方度假了。喂,孩子们,去找些旅游画册来。”

  上午的时间就在浏览五颜六色的杂志中被消磨掉了。酒店、浴场、灿烂的阳光、碧蓝的大海………

  找酒店的事儿显得有点复杂。我和玛莎喜欢的呢,奥克萨娜明显住不起,她觉得合适的呢,可惜我又觉得太差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们一起去住一家好酒店,钱由我来付。但是自尊心很强的奥克萨娜说什么也不肯这么轻易地接受,只说先借着!就算是借吧,就这样。

  很奇怪,季马自己也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他吞吞吐吐地说,“在突尼斯度假,索维瓦酒店,多愉快呀!那里有非洲最大的水上公园、各种假山、瀑布、水震颤按摩……”

  “去那儿吧!”玛莎和金尼斯异口同声地喊道。

  “你说去突尼斯?”奥克萨娜拉长声音说,“好吧,我们看一下突尼斯的情况。”

  于是我们又开始翻找旅游画册,令我们惊喜的是,没费多大工夫就查到了索维瓦酒店。上面的图片我们都很喜欢,带各种娱乐设施的巨大游泳池,配置齐全的房间,放着躺椅的海滨浴场……

  但报价,报价低得令人怀疑。

  “妈妈,妈妈,”玛莎急促地对我耳语道,“我们一起去那儿吧,要知道奥克萨娜的钱不多,你就同意吧。”

  我看了看金尼斯和奥克萨娜,叹了口气说道:

  “只好这样了,我们去找旅游公司吧,预订四个疗养证。”

  “什么?”季马大吃一惊,“为什么只有四个,那我呢?”

  “我以为你是来巴黎旅游的。”我脱口而出。

  “我是来度假的,”季马绷着脸说,“我妈说,我是被你邀请来做客的,而你自己却打算跑到别处去!你叫我怎么呆在这儿!”

  “要知道他是对的,”我想。我能想像得到,阿卡奇和奥丽娅回到家时,是怎样找到这个“宝贝”的。而在这之后,我宁愿不回家,孩子们会吃了我,或者,多半会吃了这个可怜的什么也不会做的家伙。尽管这次度假之旅十分新奇,但我也不得不带他去。

  娜塔莎哼了一声:

  “怎么,安娜·米哈伊罗夫娜想让我们随时照料你?”

  “算了,算了,”我息事宁人地说,“我们一起去旅游公司吧。”

  下午,我们来到了“L突尼斯”旅游公司,他们以东方的热情和絮叨迎接了我们。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给我们端来了咖啡,接着开始大吹特吹索维瓦酒店。过了半小时,我就被搞得晕头转向。褐眼白齿的经理喋喋不休地许以我们种种完全难以置信的至高享受:洗东方澡堂、游北非古国伽太基、到撒哈拉沙漠骑骆驼、到海岛边乘木筏……最后经理又把价格打到九七折。

  “只对你们才这样优惠,”一个叫阿汗迈德的办事员甜言蜜语地说,“只对你们这样和气可亲、令人愉快的人,我们就喜欢你们这样的人。漂亮而可爱的孩子……”

  说着他饶有兴趣地拧了一下玛莎的脸蛋。金尼斯从椅子上蹦起来。

  “不要,怎么动手动脚!”

  听不明白俄语的阿汗迈德摇晃着脑袋,吧嗒了一下嘴。

  “男孩喜欢海上跳伞。”

  他打开了录像机。金尼斯着迷地盯着电视屏幕,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奥克萨娜。奥克萨娜笑了:

  “好了,好了,我们会去的。”

  “乌拉!”孩子们欢呼起来。

  阿汗迈德笑得更欢了。我惊讶地看着他的牙齿,好像不是三十二颗,而是六十四颗,但很洁白、齐整,可怕!正在打瞌睡的季马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

  “你们酒店是几星级呀?”

  “三星级,” 阿汗迈德叹了口气说,“这不过是因为突尼斯对服务的要求很苛刻罢了。在土耳其某些地方,索维瓦酒店还是五星级呢!”

  “破地方。”季马总结道。

  “听着,”奥克萨娜“奉承”道,“我们去住索维瓦酒店,如果你想住别的酒店的话,可以自己掏钱,完全没必要跟我们住在一起。给你妈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要点钱。”

  “我跟你们去,”季马飞快地说。

  我们神速地办完所有必要的手续,然后走到大街上。

  “现在,”玛莎高兴地说,“我和金尼斯去逛街。”

  “玛莎,”我问,“你记得吗,金尼斯不会讲法语?”

  “咋不会讲呀?”我们的兽医生气地说,“我在中学还啃了五年。”

  “你们上哪儿逛啊?”奥克萨娜问。

  “先去沿岸街的宠物店,然后再去市中心逛逛。”玛莎答道。

  当奥克萨娜正在教导金尼斯该怎样表现自己、为何要听玛莎的时候,玛莎低声对我说:

  “妈妈,给我信用卡。”

  “给,我亲爱的,只是我怀疑,你能否成功说服金尼斯去购物。”玛莎神秘地笑着,信用卡落入了她的口袋。于是,甜蜜的玛莎和金尼斯双双向地铁站方向走去。

  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奥克萨娜看了看季马,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无话可说。

  “季马,你带了夏季度假的一些必需物品了吗?”

  他哼了一声:

  “那我要带什么呀?你看我有牛仔裤、足球衫、凉鞋,还需要带什么?”

  “听着,”我压低嗓音,“你现在和我去商场,给你买一些我们认为应该带的东西,免得你给我们丢脸。不许顶嘴!”

  “我没打算顶嘴。”蠢货说道。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花在了给“弃儿”买衣服上。给他买了白裤子、牛仔裤、几件衬衣和足球衫、短风衣、短裤、游泳裤、皮鞋、沙滩鞋、鸭舌帽、内裤和袜子。

  我把他从莫斯科穿来的破衣烂衫故意塞到售货员手里,叫她烧了。之后我们又领着几乎成了美男子的季马走到大街上。下一个我们要光顾的地方就是美发厅。我和奥克萨娜把这个“宝贝”留给美发师照看,我们俩来到外廊的咖啡厅舒适地坐下,四目相对。

  “你看,”奥克萨娜说,“好不容易等到了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整整一个小时她都在讲莫斯科的新闻,讲自己养的几只狗……

  我们好不容易才打住话头,这时想起了季马,我们立即起身向美发店走去。

  “你看,”奥克萨娜说,“还没剪完呢!”

  这时从美发厅旁边的狭小咖啡厅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声,我们看了过去。一个淡黄色头发的法国青年从桌子旁站起来时,把一杯咖啡碰翻了,咖啡溅在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上。那个女人愤怒地挥舞着双手,法国人赶紧像上了发条似的给她不停鞠躬,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是不是哑巴呀?”我想。

  “不是,你看,”奥克萨娜拉长声音惊讶地说道,“不是,你看他那身打扮。”

  犯了过错的法国人咧开长满洁白牙齿的嘴微笑着,向我们走了过来。细条绒的衬衣紧紧裹着他那宽宽的肩膀,合身的牛仔裤显露出他匀称的大腿。熟麦色的头发、温情的脸庞,使他看起来像个超模。只有当这幅活生生的杂志画面靠近时,我们才认出他就是季马。安列塔美发厅的美发师没白收我们的钱!

  “你看,”那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说道,“他们要我穿上这件衬衣和牛仔裤。”

  “帅呆了,”奥克萨娜说,“就是要打扮成这副样子。人靠衣装,马靠鞍嘛!”

  晚上八点钟左右我们回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车内塞满了买来的东西。兴奋的金尼斯和玛莎正在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屋里搬。

  “妈妈,”玛莎喜滋滋地喊道,“你猜猜看,我们撞到什么好运了?我们去拉法耶特大商场买游泳衣,正逛到女士内衣柜台时,广播突然通知说,护照号里有25678数字的外国旅行者将会得到商场送给的礼物。我们打开金尼斯的护照,上面刚好有25678。你想像得到吗?我们马上跑到商场办公室,那里的人查看了我们的护照,对我们说:在一个小时内你们从商场货架上拿的东西完全免费。”

  我非常佩服地看着玛莎。就是要这么干!事先与经理说好,然后再悄悄地把账全部结清!蒙在鼓里的金尼斯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奥克萨娜怀疑地看着我:

  “这里经常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要知道,大商场通过这种方式来吸引顾客。为了增加贸易额,天晓得他们会想出什么怪招呢!”

  我竭力装出一副肯定的口气,希望奥克萨娜永远也不知道,拉法耶特大商场从没搞过类似活动。季节性的大甩卖是有的,但允许在各个柜台之间挑来挑去整整一个小时,而且是免费的,这样的好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孩子们仍在继续往屋里搬他们买的各种东西,我瞥了一眼,看见了装有摄像机的盒子、装有连衣裙和内衣的袋子、各种颜色的圆领衫、牛仔裤、旅游鞋……

  玛莎满载而归。

  

  第四章

  

  现在我回想了这件事的所有细节,我认为最惬意、最安逸的时候还是在飞往突尼斯度假的途中。尽管最后我赶上了飞机,但我还是发火了。

  金尼斯和玛莎还没出门就在争吵。在出发前的一大早,玛莎悲伤地看着自己的一只脚叹息地说:

  “为什么我的连裤袜老爱在大脚趾头那儿破呢?”

  金尼斯端着杯子说:

  “喂,你就没想过剪剪脚趾甲?”

  “你是个蠢货!”我的孩子玛莎喊叫起来,拿了块煎饼向金尼斯砸去。

  “甜面块”扑通一声掉在地毯上,刚好落在斯纳普的嘴边。深感委屈的斑蒂立刻跑到桌边,期望也能得到这样的美食,它意外地向季马扑去。季马吓得手一抖,把一杯热咖啡泼到毫无防备的比特犬身上,它立即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金尼斯和玛莎冲过来安慰遭罪的斑蒂。季马想用餐巾纸吸干地毯上的一汪咖啡,不料护照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滑落出来,啪的一声掉到黑色的稀浆子里面。正在最混乱时,索菲娅出现了,她以她那特有的镇定口气告诉我们,离飞机起飞只有半个小时了。

  我们急急忙忙地拿了皮箱,钻进雷诺汽车,风驰电掣地向机场赶去。给工作人员解释一通后,我们冲进了起飞厅。正好赶上广播通知本次航班登机结束。

  好不容易交付了行李,我们就跌坐在飞机座位上,得好好地歇口气。我脱下上衣,在衣兜里发现了雷诺汽车的钥匙。我想像得出,娜塔莎现在正站在停车场上用两种语言大骂。我刚自怨自艾地扣好安全带,飞机就起飞了。

  多叫人纳闷呐,接下来的一切太顺了。奇怪的是,但这不知为何没引起我的警觉。我享受了可口的午餐和甜点。似乎毫无迹象预示将要发生不快的事情。

  到达突尼斯后,酒店的代表迎接了我们。热浪扑面而来,脸被灼得生疼。

  “天哪,我都要快像酥饼一样被晒得膨胀了,”奥克萨娜哼哼唧唧地说着,钻进大巴。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索维瓦酒店,蔫头耷脑的植物、鳞次栉比的宾馆,总之没意思得很。

  索维瓦酒店的大厅是典型的摩尔塔尼亚建筑风格:马赛克墙壁和天花板,矮矮的沙发圈椅,周围满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桌子。一面满是玻璃的墙向游泳池延伸着。巨大的假山和瀑布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好极了,”奥克萨娜轻松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呀,金尼斯?”

  但男孩没有回答。我和奥克萨娜转过身,身后只孤零零地堆着两小堆衣服——金尼斯的裤子和背心以及玛莎的短裤和吊带衫……

  “瞧瞧他们!”奥克萨娜说,“现在到哪儿去找他们?我们连防晒霜都没抹,要被晒黑的!”

  “你这个蠢货!”传来玛莎快乐的声音。

  “好了,”奥克萨娜叹了口气,“孩子们找到了,我们去安顿下来吧!”

  我们拖着行李走进房间,换上泳装,懒洋洋地沿着游泳池边走着。在巨大的泳池里,响起了来自不同国家人们的欢笑声和尖叫声。在带有彩色条纹的小蘑菇形状的遮阳篷下、在躺椅上、在垫子上,或者就直接在浴巾下,闲躺着被晒得肤色各异的人。

  “妈妈!”我听见了快乐的叫声。

  湿漉漉的玛莎和金尼斯在水中向我们挥手。他们在一个大的草顶遮阳篷下找到了位置,靠近人最多的地方。他们口若悬河,说当地的货币称为“第纳尔”,花上三个第纳尔可以直接在这里买只冰淇淋,而路那边才卖一第纳尔。游泳池中的假山一共有六座,游泳池右边的岸上还有水震颤按摩服务,很爽。而左边的岸上是“激流勇进”的娱乐设施。人们上午十点做体操,浴场的酒吧出售煎饼,而且还有三个比萨饼店、几家礼品商店。在海上,可以去玩水上摩托车、香蕉船以及快艇,还可以玩水上跳伞!他们想马上就去玩遍这些娱乐项目!现在就去!快点!

  “好吧,”奥克萨娜说,“有你们玩的,但要先抹点防晒霜。”

  我们从包里掏出一模一样的太阳琥珀防晒霜,并哈哈大笑起来。世界进步得多快呀!无论是在莫斯科,还是在巴黎,现在都能买到同样的化妆品。

  “你们这么大声在笑什么呀?”传来季马的声音。

  我们看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好吧,我和小家伙们玩水去了,”“弃儿”叹了口气,和一帮小孩子下了游泳池。

  我们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季马晒黑的皮肤下,显露出结实的肌肉,修长的双腿架着副锻炼得极棒的躯干,给人一种生龙活虎的感觉。

  “对了,”奥克萨娜拉长声音说,“我作为一个外科医生跟你说,他专门从事过体育锻炼,而且很可能练过摔跤或空手道,总之练过某种搏击术。你看,他走起路来像猫。真是太奇怪了,这样一个动作完全协调的人会是笨手笨脚的!而且不知在哪儿晒得这么黑!”

  好像听见有人在赞美他,季马绊上了一把躺椅,并碰掉了一个人的浴巾。我们躺到垫子上,完全不想动,甚至连报纸也懒得看。和我们邻近的一名男子,用一顶草帽遮着脸,正在睡觉。孩子们咚咚地飞跑过来,把我们包里的浴巾、防晒霜和奥克萨娜的侦探小说踢得乱飞。他们跑到餐厅吃午饭去了。

  “我不想去吃饭,”奥克萨娜懒洋洋地说,“真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个两三天。”

  “要知道,你们医院现在还正在进行手术呢!”

  “管他甲状腺,”朋友激动起来,“管他激素注射和纷纷落下的肿瘤……唉!现在是多么幸福啊!”

  大约有一个小时,我们都默默地躺着,然后才起身去游泳。温暖的池水温柔地荡漾着两个胴体。奥克萨娜看着躺椅说:

  “这是谁在那儿坐着呀?”

  “让他坐去吧,这里又没人偷东西!”

  “不,我还是很感兴趣,究竟是谁呀?”

  我眯起眼睛:

  “这是季马,只不过他买了顶草帽,正在跟我们旁边的人谈话呢。”

  奥克萨娜扎了个猛子,我坐在池边,耷拉着两条腿。这里多好啊,简直就是天堂!

  过了一会儿,我们收拾了东西,慢慢走过去喝咖啡。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奥克萨娜的钱包也不知放哪儿去了。一小时后我们回到原地,奥克萨娜的钱包躺在那儿,可是我的钱包又不见了。

  “六点以前有人花掉了我的钱,而六点后他又拿走了你的钱。”奥克萨娜猜想。但这个人连动都没动呀!

  我看了看那个男子,他跟原来一样仰躺着,用帽子遮着脸,一条腿有点怪怪地蜷着。太阳在移动,它的光线现在照射到了躺椅上。不过,谁怎样打发时间都不关我的事,只要他不打搅我。我边想边躺到垫子上,进入了梦乡。

  一束水珠落到我的脸上,我醒了过来。原来是疯得正起劲的孩子们拿了个瓶子往我懒洋洋的不愿动弹的身体上洒水。奥克萨娜也在跟着乐。

  “往肚子上洒,往肚子上洒。”

  我巧妙地乘机一把抓住了金尼斯的手,他尖叫一声,开始用力挣扎。他手中的瓶子滑落下来,划了个弧线,扑通一声掉在了旁边那个人的肚子上。我们都吓呆了,但那个男子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还是那样仰面躺着,脸上遮着个草帽,怪怪地蜷着一条腿。

  “先生,”我怯生生地喊道,“先生,请原谅我们。”

  奥克萨娜毅然走近那个躺着的人,揭开他的草帽,然后又放下草帽,以外科医生冷静的语气说:

  “Exitus letales.”

  “什么,什么?”玛莎搞不明白。

  可是金尼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拉起玛莎的手飞快跑回房间。在危急时刻金尼斯还是靠得住的。

  该去找酒店经理部。门卫正在瑞森普生牌的长桌旁百无聊赖。

  “你们浴场有具尸体,”我小声说。阿拉伯人从报纸后慢慢抬起头来。

  “我现在就给你查,看他住哪个房间。你说,‘尸体’先生?”

  “不,只是‘尸体’,去掉‘先生’,换句话说,他当然是有名字的,但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只是一具尸体,”阿拉伯人一边翻着一本大册子,一边拉长了声音。突然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只是一具尸体,也就是指的是死人?”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他终于搞明白了!门卫拿起话筒,像机关枪似的劈里啪啦说起来,嘴里飞出的单词铺天盖地。还没等他撂下电话,从一个小门里又跑出个阿拉伯人,他用非常熟练的法语问:

  “你们把尸体藏哪儿去了?”

  真糟糕!

  “我没把尸体藏起来,而只是发现了他!”

  第二天我和奥克萨娜被带到了警察局,回答那些没完没了、单调乏味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怎么发现尸体的?”阿拉伯人慢腾腾地提问,他们满头大汗,自己也感到腻味。

  他们高兴地说,死者名叫龙恩,弗朗西斯科·龙恩,他出生于巴黎。甚至还说出了他的住址。

  警察告诉我们,杀手是对着龙恩的脑门开枪的。也就是说,杀手走近了龙恩,并在龙恩的脑门上弄了个窟窿,又用草帽遮住了他的脸,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但要搞清楚杀手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手却非常困难,因为浴场很热,尸体当时也没有凉。警察边谈边做记录,最后又把我们送回索维瓦酒店。

  玛莎和金尼斯欢笑着在游泳池内戏水。奥克萨娜也加入了孩子们的行列,我回到房间。

  眼前的景象犹如发生了卡尔卡战役,也可以说是如同发生了普罗霍罗夫坦克大战。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单被揉作一团扔到地上,枕头也被划破扔到阳台上。我和玛莎的物品都被扯开,浴室的地上满是一堆堆五颜六色的碎片。不知名的野蛮人还把《时尚》杂志撕掉了几页。

  我满腔怒火,转身跑去找门卫。吵闹十五分钟后,酒店经理和服务员领班来到我的房间。经理默默站了几分钟后,若有所思地问我:

  “您确信这是我们的服务员干的?”

  “你们以为我疯了,先搞坏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划开枕头?而且我一整天都呆在警察局,连浴场都没去过。顺便说一句,我们要是把发生谋杀的事宣扬出去,你想那要给你们酒店里的客人带来多大的惊慌啊?”

  经理的脸一下子变得比脱脂牛奶还白。

  “夫人,就算我求您了,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我们现在就替您收拾房间。然后送您去贸易中心,并……”

  这时金尼斯和玛莎闯了进来。

  “我们房间……”金尼斯的话刚开了个头又忽然打住了。

  “我们的也一样。”玛莎拉长声音说。

  服务员跑到奥克萨娜的房间,我跟在后面。那里同样也是一片狼藉。

  自然,我们去吃午饭时的心情非常糟糕。我们的餐桌上布置得惊人的漂亮。一瓶多姆·佩里尼翁酩悦香槟王显眼地放在桌子中央,旁边放着一只盛着色拉的冰纹美人鱼。在餐厅吃饭的人都兴致勃勃地向这边张望。酒店经理显然在暗暗拉拢我们。

  “好极了!”季马含含糊糊地挤出一句,“你想啊,我走进房间,而那里……”

  “状如二战时德军在乌克兰日梅林卡的大溃败,”金尼斯接过话茬。

  “你从哪儿知道的?”季马怀疑地眯缝着眼睛。

  我们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满桌佳肴,这顿午餐还是吃得很不开心。

  稍后我们被接到贸易中心。索维瓦酒店的服务员一个劲地重复,你们买的东西都由酒店来支付。结果我们买了许多用得着和用不着的东西,而金尼斯和玛莎还拿了一个长达三米的充气鳄鱼。

  接下来的两周只有金尼斯和玛莎过得无忧无虑,而我和奥克萨娜则焦急地等待着度假的结束。终于,我们的度假结束了。早上我们开始收拾行李。

  “妈妈,”玛莎问,“你买了几瓶太阳琥珀防晒霜啊?”

  “一瓶呀,怎么?”

  “而现在却有两瓶,并且其中一瓶还是满的。”

  “那大概是奥克萨娜的。”

  腿勤的玛莎立即跑到隔壁的豪华套间去了。回来时她的身后跟着奥克萨娜。

  “我的太阳琥珀防晒霜还在呀,几乎快用完了。”

  我们看着多出来的一瓶防晒霜。

  “大概,我们在浴场时错把别人的拿回来了,”奥克萨娜说,“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没关系,”玛莎说,“我自己用,不,最好还是送给奥克萨娜吧。金尼斯8月份要去保加利亚,还用得着。”防晒霜就转到了奥克萨娜的衣兜里。

  巴黎迎接我们的是阵阵冷风。逸夫在亲切地向我们招手。

  “娜塔莎呢?”

  “夫人她去了圣特罗别,她要在那里呆上几周。”

  “家里一切还好吧?”

  “狗儿们都很健康,仆人们也是。路易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度假过得怎么样?”

  我们使逸夫相信,这段时间过得非常激动人心。

  做客虽好,但总不如在家。当我打开皮箱时,我总是重复着这句矫揉造作的真理。然后我又打开沙滩包。呆在突尼斯的两周,我一次也没有把包里的东西彻底清空过,总是拿出一些东西,同时又塞进去一些东西……终于我的手触到了包内的塑料衬底,摸到了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我把它掏出来,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一个大的金烟盒!在烟盒的顶盖上用钻石镶嵌着某人姓名的头一个字母:P.K.,而另一头则雕刻着“送给我惟一的弗朗西斯科。卡罗琳”。真没想到!送的不是一瓶太阳琥珀防晒霜,而是一个可能是蒂凡尼或卡地亚品牌的非常贵重的东西。它是怎么跑到我这儿来的?我又是在哪儿顺手拿到的?

  我绞尽脑汁,终于搞明白了是咋回事。被枪杀的男子叫弗朗西斯科·龙恩。显然,我们在匆忙收拾东西时顺手拿了他的烟盒,或者是他在无意中把烟盒掉进了我们的沙滩包里,或者不知具体经过,但烟盒到了这里。不管怎样,烟盒应该还给他的亲人,这可是贵重物品。

  

  第五章

  

  一周后,奥克萨娜、金尼斯和季马飞回莫斯科。送走他们后,我驱车去找附近的电话亭。在第一个遇见的电话亭里,我开始翻查电话簿。弗朗西斯科·龙恩只有一个,该人的住址也与金烟盒主人的相吻合。

  大街上静悄悄的,两边全是些深宅大院。既没有商店,也没有餐馆和发廊。食品由管家负责采购,而需要理发时就叫理发师上门服务。龙恩的房子坐落在最里面,门上安装了对讲系统。我按了一下按钮。

  “谁呀?”喇叭响了起来。

  “我要把一个包裹交给龙恩夫人。”

  不能说我昧着良心说瞎话。要知道烟盒也可以是个小包裹。

  院门打开了。沿着两边种满了黄瓜的小路,我晃到了豪宅前。这个龙恩真是怪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门口用黄瓜来点缀的。

  门口站着一个姑娘。个子不高,瘦瘦的,宛如一只“长腿狮子狗”。不论她穿着贵重的服装,还是戴着祖传的宝石戒指,都无济于事。她的面容苍白无色,双眼暗淡无神,稀稀拉拉的头发有些油腻腻的,还长着一对大得出奇的耳朵。我总觉得,她这对耳朵好像是从某个胖男人那儿借来的。

  “我叫卢伊莎,”丑八怪用她那出人意料的动听而洪亮的声音说,“请把包裹给我吧。”

  “您是弗朗西斯科·龙恩的妻子?”

  “不,是他的女儿。”

  “我想跟龙恩夫人本人谈谈,是这样,我意外地成了你父亲身故的见证人。”

  卢伊莎犹豫了一会,支支吾吾地说:

  “我妈身体不好,还是请进吧,也许她会下楼的。”

  说完姑娘让到一旁,我走进前厅,那里摆满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款式的沙发和圈椅。磨破的皮面,一些地方露出来的氨纶,显然说明了这些家具从来就没换过。搁在特制花架上的花盆到处都是,我凑近仔细一看,里面种的好像是莳萝和香芹。

  走过前厅,我们来到显然是为商谈事务而布置的客厅。客厅的墙壁和天花板有些轻微剥蚀,退色的地毯与客厅当中摆放的豪华白色真皮家具一点儿也不协调……

  龙恩的女儿说了声“对不起”就出去了,扔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难道我的屁股玷污了这些美轮美奂的沙发和圈椅?不,这简直不可能!

  我向窗户走去。院中小路两旁的黄瓜怪模怪样,我忍不住发笑。

  “爸爸是个怪人。”传来某个人的声音。

  我转过身。在圈椅里坐着一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年轻女人。个子跟卢伊莎一样小,但长得并不瘦。浓密的黑发几乎低垂到腰际,一双大大的蔚蓝色眼睛,一张迷人的轮廓分明的嘴,加上小巧的脸庞、精致的双手,以及迷你裙下显露出的一双修长的腿,俨然一个大美人。

  “窗外的菜园很使您吃惊吧?”她问。

  “是啊,习惯上种花的地方种了黄瓜,看上去是有点怪怪的。”

  “黄瓜——这只是个开始。在黑黑过道的两旁还种上了西葫芦、南瓜和胡萝卜。当地里的菜苗还未长出来时,卖牛奶的人非常害怕。他觉得苗床像个坟墓,他老是问,我把谁埋在了车库旁。”

  “您父亲显然是个田园迷?”

  “一点也不是,只不过是个吝啬鬼。”

  “但从客厅的家具来看,让人很难相信这一点。”

  姑娘笑了起来:

  “那白色的怪物是卢伊莎的丈夫皮耶尔弄来放在客厅里的。”

  “卢伊莎的丈夫?”

  这个面容苍白的少女出嫁了?显然我的惊讶写在了脸上。

  “为什么我的姐姐不能出嫁,难道这违法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大帮人就冲了进来。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你是谁?”“包裹在哪儿?你怎么知道龙恩的?”“谁给了你他的地址?”

  过了一会儿,我才搞清楚,刚才进来的总共有四个人,只不过他们每个人的嗓音不同,但都像企鹅的叫声那样刺耳。卢伊莎、一个显然是她丈夫的年轻男子、一个短腿的家伙和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像被割倒的稻草,扑通一声跌坐在圈椅里。喧闹声平息下来。那个短腿的家伙愤怒地看着我:

  “如果准许您现在把包裹交给龙恩夫人本人,那请您就把包裹给她后离开吧!”

  我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居然以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现在不能给。也让他们知道,锅是铁打的。我递上自己的名片,并开口讲述。当我的长篇大论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脸已经舒展开来。卢伊莎的丈夫接过烟盒:

  “对不起,夫人。岳父的死引起了众多的议论,记者也没完没了地采访我们。您想像不到,这些记者为了进屋会想出什么花招!所以我们才会这样对待您!”

  过了一会儿,年轻的女仆拿来一瓶葡萄酒,并端来一碟奶酪。

  卢伊莎的妹妹拿过烟盒:

  “真没想到,妈妈会送这样的烟盒给父亲。他大概会在这之后骂上一个月吧。”

  短腿的家伙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谢琳娜,你多不害臊啊!”

  “我有什么害臊的,我真遗憾,他二十年前怎么不一头撞在猴面包树或者路上的其他什么树上!”

  我困惑地看着这帮人。那个寡妇困倦地叹了口气,解释道:

  “亲爱的,我们近几个月遭到了一连串的不幸。我丈夫出了车祸,撞到树上,得了失忆症,虽然过了几天又恢复了记忆,但他已经不是我原来的弗朗西斯科了!”

  “谢天谢地。”谢琳娜扑哧一声笑了。

  皮耶尔走到我的身边:

  “对不起,夫人,您完全没必要听这些荒唐的故事。请让我送您回家。”

  我告诉他,我的车就停在门口,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第六章

  

  我回到家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谢琳娜。

  “瞧您的车开得慢腾腾的。”她突然说。

  “那您是怎么飞来的?骑着扫帚?”

  “摩托车,”美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需要和您谈谈。”

  “谈什么呀?”

  “您不大客气吧!”

  “彼此彼此。我给你们送去了贵重物品,而你们简直要把我轰出门!”

  谢琳娜拉住我的手:

  “好了,请吧!”

  我们来到书房,姑娘羡慕地看着书房里的画:

  “如果我爸爸不吝啬的话,我们也能享受这样的生活,但却没有!他搞出的那些事,你都不能想像!每个房间的盥洗室都竖着他的牙膏!”

  “等等,等等,这个弗朗西斯科·龙恩,就是你父亲,也是那个拥有登蒂马牙膏公司的龙恩?我自己也用他们公司生产的牙膏。”

  “您不了解他?”

  我摇了摇头,我能从哪儿知道呢,我很难把那个用草帽遮脸的男子同阔佬联系起来,我当时只是觉得他像一个正在度假的小职员。

  “您很难想像我的父亲吝啬到了什么程度。当卢伊莎跑掉时,又上演了一出怎样的闹剧!”

  “跑到哪儿去了?”我忍不住问。

  “等等,我稍后再跟你讲。总之,爸爸的吝啬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做事也很荒唐。比如,不准我们买蔬菜。饭桌上的一切蔬菜都应在房前屋后自己种,就连花盆里也种了香芹和菠菜。种菜也不雇个园丁,而是强迫我们全家去拔草。当父亲一谈起亲手种的菜如何美味香甜时,我妈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时候,我尽捡卢伊莎的破东西,我们家甚至连复活节那天都没客人来。他怎么可能在那里有什么女友或者到海边度假呢?我和姐姐的玩具都是外祖父给买的,父亲大为光火,嚷嚷什么外祖父把钱不当钱。但老头不为所动,还在去世前嘱咐把自己的财产分给我和卢伊莎一人一半。所以我姐姐就铁了心要嫁人。

  “她和皮耶尔是在艺校上课时认识的,当父亲得知他们在约会后,搞出了一场闹剧!再说皮耶尔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听说好像是个职业赌棍,还是个骗子。他一无所有,身无分文。

  “但是卢伊莎巧妙地瞒过了父亲,的确,这也有妈妈的功劳。细节我就不讲了,后来他们秘密地结了婚,开始了蜜月旅行。

  “他们抬脚刚走,妈妈就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他差点被击垮,但也拿他们没办法。卢伊莎挣脱束缚,获得了自由。同时与卢伊莎一道消失的还有她的钱财。

  “父亲拒绝承认皮耶尔,但稍后还是咬牙切齿地开始同他打招呼。卢伊莎一直希望,他们同父亲的关系能缓和,父亲也好给皮耶尔一份工作。新年时他们就送了一套白色家具。当然,他们本想讨好父亲,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在这之后,父亲称皮耶尔为‘乱花钱的混蛋’。卢伊莎感到很痛苦,因为她很爱皮耶尔。”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些,当然,很有意思,但我知道你们的家庭私事又有什么用呢?也许,你最好还是去找心理医生吧?”

  姑娘委屈得双唇直抖,伸手去掏手绢。我感到不安起来。怎么能让这个孩子感到委屈呢?也许,她无人可以倾诉,连个朋友都没有。满怀懊悔,我抱住了谢琳娜:

  “好了,好了,对不起。”

  她神经质地抽动着鼻子:

  “我很需要一个人给我出主意,但是找不到。你看起来慈眉善目,所以……”

  “说吧,说吧,也许,我真的能帮你呢。”

  “卢伊莎出嫁了,我比谁都难过。他们只在上学时才让我出门。我等待着自己年满二十一岁的那天,到时我就可以支配我的钱财了。但父亲说这些钱都被投在有价证券上,并且目前还不打算脱手。我想起诉他,但妈妈觉得太丢脸。我受的委屈可以讲上几天几夜……但后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妈妈和父亲说好一年内两人分开出去休息一次。妈妈一般去德国,而父亲则常去一家廉价的小旅馆。”

  “对自己的妻子,弗朗西斯科就舍得花钱吗?”

  谢琳娜挥了挥手说:

  “哪里!只不过妈妈自己有钱,是外祖母给的。我搞不明白,她为何跟爸爸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许,这是因为她是个天主教徒!但问题不在这。简短点说,父亲去了‘绿色茅屋’旅馆,而妈妈则去了德国的巴登-巴登。焦点在于,他们总是在同一天返回。突然有一次妈妈已经回来了,可父亲始终不见人影。到晚上时,警察打来电话,说父亲发生了车祸。他落了个失忆的后遗症。”

  我听得非常认真。弗朗西斯科·龙恩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后回到家中,但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失忆症虽然治好了,但是忘性还是大。他开始抽别的牌子的香烟,经常把家里人的名字搞错。后来愈来愈怪。吝啬鬼竟然变成了大方人。他叫人来修理房子,又出双倍的钱叫人在一周之内把他的车修好。还邀请皮耶尔和卢伊莎来吃午饭,并亲切地详细询问他们对未来的打算。在一次喝完咖啡后,他献上了礼物,任命皮耶尔为自己公司的副总经理,并送给卢伊莎一对珍贵的耳环。同时还让谢琳娜按自己的意愿选择一所大学,并预先支付了三年的学费。此后又给妻子买了帽子羽饰。总之,他们开始了疯狂的生活。弗朗西斯科每天总要买点什么:一套茶具、一盒重八英磅的巧克力、平底煎锅和新的彩电。后来愈演愈烈,他叫来公证人,宣读了遗嘱。大家平均分得一笔钱款,甚至连皮耶尔也同样分得了一份。总之,在他脑门撞到猴面包树抑或路上别的什么树之后,他的个性发生了根本改变。心理学家肯定地说,类似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并且,”谢琳娜激动地说,“他还吩咐雇个园丁,把蔬菜全部拔掉,打算开始像所有的人一样种花。要不是亲耳听见,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而且他和妈妈简直就是又开始了蜜月,他无休止地给她大送礼物,给她买高档内衣和连衣裙,称她为‘洋娃娃’。

  “后来他决定去视察北方的一家工厂,就走了,过了三天我们得到通知,说他在突尼斯的浴场被人枪杀了。你对这事怎么看?”

  我耸了耸肩膀。当然,这事有点奇怪,都说颅脑伤不至于把人弄成这样。

  “那么我就得出一个结论,”谢琳娜低沉地说,“这不是我的爸爸。”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斑蒂三角形的脸从门缝里伸进来。

  “哦,小狗,”姑娘很高兴,“过来。”

  在斑蒂的后面跟着斯纳普,索菲娅端着托盘走在后面。

  “您的咖啡,夫人。”

  “谢谢,索菲娅。给您加点牛奶?”

  “不,不,我只喝黑咖啡。”

  说着她端过杯子,又掰下一块面包喂给斑蒂。深受委屈的斯纳普哀号起来。谢琳娜大笑,把剩下的全给了这只罗特犬。两只狗热诚地看着谢琳娜,卧在了地毯上。

  “你最好还是把那杯咖啡放得离斯纳普远一点,”我提醒道,“否则它会一下子全给你舔光的。你为什么断定,他不是你的父亲?”

  谢琳娜挪开了杯子。

  “怎么,我说的还少吗?而且还有那个奇怪的痣。”

  “什么样的痣?”

  “父亲的头发通常剪得很短。但他从医院回来时留着长发。他说,这是专门留起来,好遮掩手术刀疤的。反正我发现他耳朵旁有一块很大的痣。而这原来是没有的。妈妈解释说,爸爸色素沉着异常,才形成了痣。她的话我不信。并且他不再每晚洗澡,后来他干脆不洗澡了,而以前爸爸总是像矿工一样要冲半个钟头的淋浴。不是,这不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在想,爸爸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啊?”

  她沉默了。这时一种有节奏的吧嗒声打破了暂时的寂静——斯纳普够着了我的咖啡。

  

  第七章

  

  清晨五点来电话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昨天我和谢琳娜这个不幸的孩子一直谈到深夜,的确她找不到人交流自己的想法。姑娘哭了很长时间,她问我,她能不能带着这些疑问去趟警察局。我拨通了朋友卓尔施的办公室电话,他刚好在奥尔费夫尔沿岸街警察局当局长。但他的秘书告诉我,卓尔施度假去了。我们也只好把这事往后推两周。

  我睡得很晚,半宿都在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娜塔莎到圣特罗别度假去了,而奥丽娅和阿卡奇突然到英国尼斯湖看闻名于世的水怪去了,玛莎也被她校友的父母邀请做客去了。不算猫狗以及住在自己家的女仆,三层楼的豪宅里只剩下索菲娅、路易和我。

  因此,当清晨五点钟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明白麻烦事又找上门了。有意思,这次又是谁这么急切地想到我这儿来呢?

  但电话是奥克萨娜打来的。她那穿越了无数个城市和国家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充满了紧张和忧伤。

  “达莎,我家发生了不幸。”

  “出什么事啦?”我害怕得不得了。

  “金尼斯进了二号隔离侦查室。”

  “进了什么地方?”

  “二号隔离侦查室,或者说布特尔卡监狱。”

  “不要挂电话,”我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今天我就飞到莫斯科,先别采取任何行动,去请一个最好的律师,什么事都不要着急。”

  但话筒里已经传来短暂的嘟嘟声。我猛地按响电铃,索菲娅穿着睡衣出现在我面前。她吃惊的看着我:

  “出什么事了,夫人?”

  “我有急事要去莫斯科,坐现在能赶得上的航班去。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知道,你跟家里的人说一声,并留点神,把家里的一切照料好。现在我就去银行……”

  “夫人,”索菲娅像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地打断我的话,“现在才五点半,银行还没开门呢,往机场倒是可以打个电话,那里可以昼夜查询。”

  我抓过电话。一个甜甜的声音说,如果我赶得上伦敦来的中转飞机的话,那么我将在下午两点飞抵莫斯科。订好机票,稍事休息,我开始收拾行李。

  莫斯科迎接我的是倾盆大雨。为什么我的祖国总是一派糟糕的天气和秩序呢?难道就不能启动所有的护照检查口,而不是只配一个工作人员,好让那些抵达的乘客不再矗立在令人厌恶的闷热空气里。给乘客提供更大一点的行李推车又何妨呢?顺便说一句,只有在俄罗斯使用这种推车是付费的,但是,即使在极端贫困的突尼斯,行李推车也是免费提供的。

  奥克萨娜不在家,但钥匙像往常一样放在小地毯下。我打开房门。一只英国斯塔福德郡梗犬尖叫着向我扑来,又从厨房里跑出两只苏格兰梗犬:贝季和佩沙。它们开始在我的脚边蹿来蹿去,我用手抚摸着它们柔软光滑的皮毛。狗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有点像家庭自制香波和饼干的味道。

  房间里一片乱七八糟的景象。在大房间的沙发上和圈椅上扔着成堆的东西,在金尼斯的房间东西也扔得满地都是。这使我非常吃惊:奥克萨娜是个有洁癖的人,这完全不像她的风格。我无事可干,只有等待女主人回来。奥克萨娜在晚上九点左右才回来。整个人无精打采,面容苍白,也没化妆,她看见了我,就一屁股坐在一进门的小凳子上开始哭起来。

  “不要哭啦。把发生的事说出来吧。”

  奥克萨娜又抽噎了一阵,然后开始讲道:

  “十天前,我下班回到家里,一下子惊呆了。柜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书被乱扔到地板上,就连插座也被拆开了,灯罩也被卸掉了。能卸的都卸了,能拆的都拆了,但什么都没丢。我叫来警察,但他们说,既然什么都没丢,就用不着立案。我和金尼斯好不容易才收拾停当。”

  “而当时你家的狗在哪呢?”

  “说来你不信,它们被打了麻醉药,之后几乎还睡了两昼夜。但不知为何,这帮人不想打死它们。第二天,电话铃响了,一个女人用低沉的声音要我们交出‘你们手头上的东西,否则有你们好看的’。我问她,我手头上有什么东西?但她没回答就挂了电话。之后他们又打过一次电话,我哀求他们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我手头究竟有什么东西?但那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你们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然后就挂了电话。”

  奥克萨娜抽噎着,开始去煮咖啡。她的讲述以及她的身陷绝境使我大吃一惊。

  接下来的一周相安无事。突然有一天早上七点钟,一帮警察闯了进来。三个胖得像野猪似的警察熟练地审问了这个家里的小个子女人和男孩。金尼斯被指控强奸了十六岁的未成年女孩叶琳娜。不明白咋回事的金尼斯被强拉硬拽,投入了二号隔离侦查室,那里被民间称之为布特尔卡监狱。

  金尼斯的案子由侦查员伊萨负责。他一边令人厌恶地笑着,一边把一份医学鉴定证书给奥克萨娜看。未成年的叶琳娜遭受到惨无人性的毒打。她身上的伤痕就记录了整整一页。

  “金尼斯根本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朋友反复说道。

  的确,金尼斯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看完强奸鉴定证书,奥克萨娜记住了受害者的地址,动身去找她。

  那个受害者住在和其他人合租的一套住房内,一个三十岁左右醉醺醺的小伙子开了门。奥克萨娜还是有点头脑的,没有说出自己为何而来。她很快定了定神,说自己是叶琳娜技校的老师。

  小伙子让她进了屋,奥克萨娜推开房门,发现那个未成年人受害者正酩酊大醉地躺在床上。床单显然一年才换洗一次,地上扔着一堆空酒瓶,桌上堆着吃剩的、已经变馊的食物。在浑浊的并散发着潮湿气味的空气中,似乎没有一丝氧气。在床头小柜上显眼地搭着条血迹斑斑的毛巾。

  未成年的叶琳娜正鼾声如雷,活像一头喝醉了的母牛,对外界的刺激不会起任何的反应。奥克萨娜走出房间,那个合租房里的“邻居”笑嘻嘻地说,如果她要找女孩的话,过二十分钟后给她弄一个来。所见所闻都使奥克萨娜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叶琳娜是个妓女,男人们早就长时间地强奸过她了。带着了解到的这些情况,奥克萨娜跑到警察局去找侦查员。那个家伙脸上还是涎着令人恶心的笑,说奥克萨娜应该好好教育自己的儿子,妓女也是人,医学鉴定证书证实了强奸事实。他晃着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向奥克萨娜使了一个眼色,开始详细讲述和金尼斯同牢房的人将会怎样对付金尼斯。

  “唉,监狱里的人不喜欢这种事,唉,不喜欢哪。”他摇晃着他那黑头发的脑袋。

  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朋友无比痛苦,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看见了坐在杂物堆中的我。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奥克萨娜拿过话筒。

  “你是奥克萨娜吗?”一个声音问道。

  “我就是。”

  “你为什么还不想把别人的东西交出来呢?不要再跑到叶琳娜住的地方去,也许这会弄断你漂亮的脖子,你的孩子就成了孤儿,几只狗也会完蛋。”一个男人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威胁道。

  “我要把什么交出来呀?”

  “喂,亲爱的,你还是给了吧。快把‘泪珠’还回来,不然有你好看!”话筒里传出令人厌恶的尖声尖气的声音。

  奥克萨娜和我面面相觑,什么“泪珠”啊?

  一夜无眠,我们讨论了相关几个人的种种表现,终于认识到,金尼斯是某个游戏中的筹码。很清楚,侦查员伊萨不是个廉洁的警察。但是,是谁把奥克萨娜去找叶琳娜的事告诉了那个不知名的歹徒呢?

  早上五点钟我悄悄地溜出屋子,打车前去找宾馆。我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因此我的莫斯科之行应该保密。下了车,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可见,没有人跟踪我。在宾馆里开好房间,我就动身去侦察布特尔卡监狱。

  新村街四十五号,这个地址我未必会在将来某个时候忘记。布特尔卡监狱隐藏在一栋大楼的院子里。在静悄悄的早晨,监狱旁挤满了人,几乎所有的人手中都拿着几个大包。

  二十分钟内我就掌握了一些情报。所有的东西都要拆开分装到几个袋子里,香烟不需要包装,苹果可以送,但橙子不能送。糖只能送砂糖,块糖是禁止的。肥皂可以送,但送洗发水绝对不允许。只要监狱长点头,送桶和送盆请便,但现在找他的人排了几公里。药品单独转交,只能开一周的剂量,而且只能送国产的制剂、维生素和阿司匹林,任何进口药都不允许送。这就是爱国主义的典范!对于那些以“为什么”开头的怯生生的问话,得到的回答要么是粗野的狂笑,要么是同情,“您是第一次来,是吧?”

  八点钟时,狭窄的小门刚刚开了一条缝,等候的人们就蜂拥而入。人流把我挤到一个带有小窗的长排房子前。我意外地排在头一个。小窗打开了,一个身穿军便服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无论是波浪形的鬈发,还是浓妆艳抹,都没能为她增添一丝魅力。她的一双小眼睛像钻孔器一样向我的脸戳来。

  “姓名?”

  “达里娅。”

  “妇女们在另一个隔离间。”

  “对不起,刚才我理解错了。金尼斯。”

  “父称?”

  “伊万诺维奇。”

  “姓?”

  我一紧张,又差点说出自己的姓。

  “出生年份?”

  “1982年,不,1984年。”

  机器人般的女人在一堆卡片里翻找了一阵后,扔出一张纸。我退到一边,开始琢磨。这是一张物品转交单,最上面用红笔写着“100”。爱说话的、同样不幸的同志们告诉我,这是牢房号。立刻,同牢房囚犯的父母也出现了。我吃惊地看着他们。我的自以为是又遭到了一次打击,我一直认为,牢里歹徒的父母也是同样的货色。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些像我一样备受折磨的不幸的人。

  一扇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帕甫洛娃!”

  一个满头大汗的女人正把一个袋子拖到窗前。我狡猾地提前站到窗户旁。

  “对不起,他们给了我一张单子,但是我没有物品,怎样……”

  “三点钟以前转交,”与前一个女狱警一模一样的金发女郎斩钉截铁地说。

  “但我是特许,”我一边蛮横地说,一边递上一个装有100美元的信封。

  金发女郎迅速向信封内看了一眼,脸上乐开了花,她神秘地说:

  “你要马上跟他们说,说你有医生的许可,可以特事特办。”她用粗硬的声音说道,满脸都是笑意,“拿着,填吧!”

  她塞给我一张纸条,我离开窗户一看,上面写着:“三点,特转,找马琳娜。”

  三点钟的时候,我提着个塞满东西的大包,又站在了这个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小窗也关着,一片沉寂。突然最外头的一扇小门打开了。

  “你有什么事吗,大妈?”一个人探出脑袋问。

  “转交东西,请叫一下马琳娜。”

  那个脑袋领会地点了点。过了一会儿,小窗打开了,出现了第三个金发女郎。难道金色鬈发就是她们适合干这一行的标志吗?

  “给我吧。”马琳娜简洁地说。

  我把一大堆东西倒在她的面前。

  “除臭剂不能送。”女狱警说。

  我飞快地递给她一个信封。除臭剂落进她拿的袋子里,同这瓶除臭剂一起的还有不准送的花露水、小灌肠和其他许多东西。

  “交给马廖夫。”女狱警吩咐。

  “什么?”我大吃一惊。

  “给马廖夫啊,你不记得那张纸条了?”

  我只得在一张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递了过去。

  “你等着,”她发出简洁的命令。过了四十分钟左右,小窗又打开了。

  “呐!”一张字条落到我的手上。

  我走到外面一看,上面写着:“东西收到了,一切还好。金尼斯。”在字条的下端,又一个笔迹写道:“星期二,下午三点,特转,列娜。”也就是说,下个星期二还可以来送一次东西。是啊,唰唰响的美元在我的祖国可以搞定一切。

  我离开监狱去找雅申。很久以前我和他是同年级同学。当时满脸雀斑的雅申老爱无耻地抄袭我的家庭作业。现在改名换姓为叶甫根涅的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所长。高高胖胖的他颇有成就,但又喜欢招摇撞骗。对于我的请求,他胆战心惊地挥舞着他那生有雀斑的手说:

  “不干,无论如何都不干。”

  我叹了一口气,这种话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我有让他帮我办事的理由,我收藏了一批美国总统的画像。我不得不在雅申那儿耗掉了四个小时,但是到晚上时,我得到了一张宝贵的律师证明书和一个诱人的电话号码。

  晚上,我同奥克萨娜联系上了:

  “请叫‘金尼斯’接电话。”

  “他钓鱼去了。”

  这就意味着,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我在长长的摄影棚中挤来挤去,终于找到了需要找的人——化妆师列尼亚。的确,起初他也想推托,但“一沓钞票”就搞定了一切。

  

  第八章

  

  第二天,我在莫斯科一栋新盖大楼的单间住宅里完成了短暂的访问。一个个子不高、淡黄头发、大约十七岁的小伙子开了门,我准确地知道他身上背着十二年的坐牢史。

  “你,大妈,难道是从叶甫根涅那儿知道我家的?”主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

  “我……”

  “好吧,进来吧。”

  经过两个小时的讨价还价,我们终于达成协议,晚上十点钟左右的时候,我们叫来化妆师列尼亚。

  他随身带来一个小箱子。桌子上一张金尼斯一年前拍的毕业照在等待着他。

  “先是头发,”列尼亚的剪刀响了起来,“那里,当然,不是很亮,但毕竟,毕竟……”

  他竭力用一种染发剂突出发型。

  “太棒了。”我赞许道。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化妆术还在后头。在列尼亚的手下,房主的蒜头鼻消失了,变得秀气挺拔,与金尼斯的十分相像。然后列尼亚魔术般地改变了他眼睛和下巴的形状以及脸型——“金尼斯”已经在用另外一双褐色的眼睛看着我。奇迹继续发生。化妆师撑开他的眼皮,虹膜就改变了颜色,变成了蔚蓝色。“金尼斯”坐在我面前,我亲爱的、可爱的孩子!我差点大哭起来,但是阿卡奇五岁时曾说过:“哭有什么意义呢?又哭不出礼物来。”

  列尼亚开始对我进行指导:

  “那么这样。早上,记住了,只能是早上,您帮他贴上这些胡子,这是一瓶胶水,再给他戴上假发,我认为栗色很合适。”

  化妆师在一个大包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副深栗色的假发。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副宽大而沉重的黑框眼镜。

  “还有西服,”化妆师飞快地说,“看来,它非常有利于您实现计划。”

  说着列尼亚又从这个大包里掏出一件粉红色的西服上衣,一件深橄榄色的衬衣,一条深红色的裤子,以及一条同样颜色的领带。

  西装上衣看起来极具震撼力——它是用某种亮闪闪的、像漆布的面料缝制而成的,钉着金黄色的纽扣,在胸前的衣兜上还绣着一只狮子。看见我惊奇的样子,列尼亚自豪地说:

  “这是我从服装部搞来的。西服上衣和衬衣十分合身,而裤子需要收一下腰。喂,试试吧!”

  于是他把那些令人费解的衣服递给假金尼斯。我又找到了话题:

  “不,不,绝不能穿这身衣服。全牢房的人都会瞪大眼睛看着这套俗气惹眼的衣服的。”

  “就是要这样,”列尼亚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就是要全牢房的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傻瓜。但所有的人记住的只会是他的衣服,却不会盯着他的脸看。这是个绝好的分散他们注意力的时机!”

  “要知道他是对的,”我想,“事实上,所有的人将只会仔细打量这身西服!”

  第二天早上打车的时候,事实证明了列尼亚的真知灼见,出租车司机连假金尼斯的脸看都没看,一路上只是轻轻咳嗽着。

  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加入到在监狱门口排队的人群之中。八点钟时,提着几十斤大包的人们开始飞奔入内。假金尼斯猛地拉住我的手:

  “别跟这些人跑,他们要进右边的门,而我们律师应该朝左拐。”

  他进入另外一个入口,走进一个狭窄的房间,尽管这里摆着椅子和一些不好使的小桌子,但这个房间已经破败不堪。这里聚集的也是另一类人。身穿高档西服的已经发福的男人和拿着高级公文包的妇女,几个很年轻的律师还穿着牛仔裤和短上衣。他们都排在一个小窗前。我能感觉到,由于害怕我汗流浃背。我的天哪,我完全不知道,律师该如何进入监狱!假金尼斯用拳头捅了捅我的肋部,低声说:

  “干吗瞪着眼睛?站好了,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说着他就把那本相当于我原来一年工资的律师证递进了窗口。

  又一个保养得很好的金发女郎给了份表格。我们在墙角找了一张桌子。

  “这是申请表,”“同事”教导我说,“填吧,然后再递回窗口,等他们一个一个地叫。”

  “她什么都没怀疑,没有流露出怎么会一下子有两个律师去找同一个囚犯的疑惑?”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法律是允许的。”

  “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

  “如果你像我一样坐过牢,恐怕知道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突然我哆嗦了一下,那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露出了马脚。假金尼斯怎么办呢?当真相大白时,他怎么从监狱出去呢?听了这个问题,假金尼斯轻声嘿嘿笑道:

  “真有你的。明摆着的事,我马上是出不去的。一开始他们为了整顿秩序,会照我的脸上痛打。然后大概会审讯我。只是我怎么也猜不出,他们将给我安上什么罪名。也许是诈骗。他们用暴力强迫我,你也不要害怕。多奇怪呀,你付了我这么多钱,却还在为我担忧。”

  “你就不怕再次坐牢?”

  “牢房是我的老家。我在那里很有名声。请你相信,我不会进大通铺的牢房。我会有单独的小床,床头还有电视机。”

  “什么,单独的床——特殊的东西?”

  假金尼斯微微眯缝起眼睛:

  “唉,大妈,我怎么给你解释呢,你连起码的常识都不知道。不要发抖,我坐牢直到他们审判我,然后再去劳改,争取减刑,接着我会获得假释。过个两年,我又会获得自由,且问心无愧,还有一大笔钱。”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我们默然无语。时而从窗口传来狱警叫某个人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叫到我们。假金尼斯站了起来。

  “到这个大楼的二楼。”

  我们穿过一个非常小的院落,走进塔楼,上了第二层,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扇类似飞机场使用的那种安检门。

  安检门右边的铁笼子里坐着个司空见惯的金色鬈发女郎,她的脸上凝固着呆板的表情。而前面,紧靠安检门后,延伸着栅栏。小伙子走过了安检门,递给女郎一些证件。女郎给了他一个铁号牌,并按了一下按钮。栅栏哗啦啦地响着退到一边。我也迅速地故伎重演。我们进入监狱,栅栏在我们身后带着令人恐惧的撞击声合上了。上帝,我该往哪里走啊?我们快步穿过走廊,爬了一层楼,又出现在栅栏和铁笼女郎的旁边。在我们的头顶正上方写着“侦讯部”。我的同伙出示了铁号牌。女看守打开栅栏,冷漠地说:

  “第二间办公室。”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第二间办公室。出现了一个非常年轻的警官,他接过我们的申请表之后,拿出钥匙打开一间房。我走了进去,浑身激灵了一下——房门又被重新锁住了。

  “你不要发抖,”老弟笑着说,“这里随时在锁门。不要紧张。”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六七米长的小房间,脏得出奇。墙角扔着穿破的旅游鞋,椅子上搭着衬衣。书桌和过时的衣架更为这个房间“增添了光彩”。我忧愁得心口发紧:如果这儿的律师和狱警的房间都是这样,那牢房将会破到什么地步!我的忧思被钥匙开门声打断,金尼斯被押了进来。

  “别惊慌,千万别惊慌。”我默默祈祷。

  金尼斯没有发抖。押送他的狱警转身出去了。金尼斯继续默默地看着我们。我咳嗽了一声:

  “尊敬的金尼斯,你家雇了我们,要我们帮助你。”

  我一边胡说八道,一边递给金尼斯一张纸条。金尼斯看后,开始飞快地脱掉西服。我继续装模作样,如同火车站里的喇叭:

  “坦白从宽……”

  假金尼斯用难听的鼻音回答道:

  “我可没有罪,我发誓,是他们陷害了我。”

  在对话的伴奏下,他们迅速展开了卸妆、化妆行动。栗色的假发、胡子、眼镜、粉红色的西服上衣……搞了四十分钟才忙完。最后我来了一句“剧本”的结束语:

  “反正我劝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已经在这里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

  假金尼斯对我使了个眼色,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按原路返回。”

  他按了一下门铃,几分钟后押送的狱警进来带走了囚犯。我和金尼斯来到走廊上。

  “跟着我做。”我低声说。

  金尼斯点了点头。我们出示了号牌,栅栏打开了。一楼的金发女郎一言不发地还给我们证件,收回了号牌。我们走到小院子里。我心惊胆战,深怕警笛四鸣,警犬乱叫……但是没有,四周一片寂静。大白天我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布特尔卡监狱,没有人发现。

  在新村街我们打了辆出租车,向谢列梅捷夫二号机场疾驰而去。在起飞厅的显示屏旁,奥克萨娜正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脸白如纸,面容消瘦。

  “怎么样?”她冲了过来,脚绊了一下箱子。

  “放心吧。东西你带来了吧?”

  “你看,”朋友晃了晃拎包。

  我把包拿到男厕所。过了十分钟左右,擦洗干净、换好衣服的金尼斯拥抱住了妈妈。

  “好了,”我阻止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去咖啡厅。”

  我们在桌旁安顿下来。

  “也就是说,这样,”我说,“两小时后你们飞往塞浦路斯。”

  “为什么要去塞浦路斯?”奥克萨娜很惊讶。

  “因为那里免签入境。你们住比奇宾馆,这家宾馆住满了人,你们混在度假的游客当中,等待我的到来。”

  “怎么,你不和我们一起去?”

  “不能。那些让金尼斯坐牢的人,明天就会发现他跑了。如果他们看见我今天飞到巴黎去了,肯定会跟踪而至的。”

  “他们会采用各种方法跟踪,”金尼斯反问道,“他们将会在去塞浦路斯的旅客名单中看到我们的名字,那岂不是完啦?”

  我把两本出国护照摆到桌子上。

  “他们是看不见的。你,奥克萨娜,现在叫雷玛,四十三岁,而金尼斯,你叫伊戈尔,十九岁。你们不再是母亲和儿子的关系,而只不过是熟人,这一点千万要注意。这个信封里装的是机票、美元和外汇携带证。够你们两个星期花的,然后我就来了。”

  “天哪,你在哪儿弄到的,你怎么去塞浦路斯?”

  “在哪儿弄到,在哪儿弄到,买的!我不会立即动身去塞浦路斯。你难道对谁都没讲,说我在莫斯科?”

  奥克萨娜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呆过。我加入旅行团去法国,再坐几个小时的大巴,晚上就能到波兰。那些开始找我的人,会在飞机场、火车站找来找去,但他们要想把运送旅客到欧洲的汽运公司清查一遍,是会力不从心的!你知道,这样的公司该有多少?翻开《超级M》杂志,这类公司的广告就有五页!他们找不到我,也同样找不到你们。他们还以为我躲在莫斯科呢。对了,谁留下来照看你的狗啊?”

  “我让列娜呆在我家。她只要不跟她妈住一起就高兴。我跟她说,我想去度假,搞了一张去菲奥多西雅的疗养证。她来照看这些狗,她将会告诉别人,说我去了克里木。”

  “那么,就让他们到克里木去找吧,那可是个巨大的半岛。”我总结道。

  

  第九章

  

  六天后我到了巴黎。同俄罗斯旅客一道旅行简直是异常滑稽可笑。几乎所有的女士都穿金戴银,而男士们则穿套运动服对付。基本上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老是去中国,”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应该去趟欧洲。”

  但不管是在波兰或德国,还是在法国,忠于生意的俄罗斯人总是对批发行更加感兴趣,远远胜过去看大教堂和博物馆。而我,老实说,一切都无所谓,我对窗外的景色不是很感兴趣,操心的只是其他的事。我空空的大脑,如同石头扔进了发声玩具里,一个念头在轰鸣着:

  “奥克萨娜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怎么把她弄到巴黎来?又怎么回到莫斯科去?”

  惟一能帮我的人,就是那个在巴黎奥尔费夫尔沿岸街警察局工作的卓尔施局长。我和他是在一个凄惨的时刻认识的。当时卓尔施的刑警队正在侦查娜塔莎丈夫被杀一案。卓尔施胖胖的,有点秃顶,慈眉善目,一开始我觉得这个局长像个土老帽。但是,很快我就明白,虽然他其貌不扬,但他的确是个智力超群、知识渊博的老练警察。我们俩就成了朋友。卓尔施也常来我们家里坐坐。

  有一天,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了一只狗——一只英国哈巴狗。玛莎花费了不少口舌使大家相信,那只名叫“胡奇”的哈巴狗其实是局长的非婚生儿子。他们俩简直太像了:都是胖胖的、有些秃顶、腿较短,都爱大吃大喝。

  “胡奇”这个名字我们听起来觉得太恐怖。很快家里说俄语的人都开始叫它“胡奇科”。如果您大声地叫几遍它的绰号,您就会明白,为什么要给它改名叫“费嘉”了。但方头方脑的哈巴狗对这个名字不想回应。它不喜欢“费嘉”这个名字,只有当别人叫它“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时,它才跑过去。

  我们家的狗略感吃惊地接受了狗群里的新成员。斑蒂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摸了摸这个陌生的家伙。

  “我觉得,它们以为面前蹲着一只硕鼠。”阿卡奇总结道。斯纳普试图把哈巴狗整个叼在嘴里,最后它终于成功了。这只罗特犬小心翼翼地衔着胡奇皱在一起的皮毛,像叼着一个狗崽,上厨房去了。

  从那时起,费多尔·伊万诺维奇从不独自到我们房间去。只要斑蒂或斯纳普没有带它上哪儿,它就愁闷地等待着。

  但应该指出的是,不管是比特犬,还是罗特犬,它们跑到院子里去或上厨房央求饼干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哈巴狗。

  当我走进卓尔施的办公室时,他的身子不由得一抖。

  “达莎,你到这里干什么?”

  “我需要你的帮助。”

  “每次你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就不会有什么好事。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卓尔施讲清楚了一切。卓尔施听后哈哈大笑:

  “你说,有人搜遍了你们的屋子,然后又使孩子坐了牢?而你,也就是说,把他从监狱里偷偷弄出去了?来了个乔装打扮,偷梁换柱?”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卓尔施叹息道:

  “幸好你在巴黎没有搞出这样的事情,否则我会逮捕你。”

  “不要再饶舌了,”我发火了,“教训别人谁不会呀。我自己也知道,策划越狱是违法的。但别的法子又没有。你知道,俄罗斯监狱里是怎样对待强奸犯的?”

  “我们监狱也一样,”局长肯定地说,“而你,跟平时一样,总是信口开河。没有签证要想把他们带到巴黎很困难。”

  “那就弄几本法国护照!”

  卓尔施举手拍掌:

  “你简直是疯了,真的费力搞到护照时,那你又怎么把你的朋友变成法国人?要知道他们可不会讲法语!”

  “万一他们是聋哑人呢?”

  卓尔施抱住了脑袋:

  “上帝啊,在阴曹地府慢慢原谅我所有的罪孽吧。好吧,你将会在星期天得到你的女友和她的儿子。不要问我怎么干。我把他们直接送到你家去。只是今后你别再把我卷进类似的冒险活动中了。这多可怕,我可是个规规矩矩的警察……”

  “今天是星期五,”我打断了他“痛苦的呻吟”,“您和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可以考虑大热量的晚餐了,星期六我们再开车上哪儿去玩一玩?”

  卓尔施双手一摊:

  “今天可不行,我忙得焦头烂额。星期六倒是可以,而星期天顺便认识认识你所庇护的人。”

  我们击掌就此约定。

  ……星期天上午十一点时,院子里驶进来一辆不起眼的汽车,后面跟着辆救护车。所有吃完早餐的人都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那些体格强壮的卫生员用担架从车里抬出两个几乎浑身缠满绷带的人。

  “这就是你的客人,”卓尔施很高兴。担架被抬进了客厅。卓尔施拿起一张别在被子上的病历卡。

  “艾伦,四十岁,车祸。踝骨开放性骨折,颅脑伤,锁骨骨折……”

  “不幸的艾伦,还只剩一口气。”说着卓尔施就开始解绷带。

  纱布绷带下显露出奥克萨娜那张被晒黑的脸。玛莎尖叫一声,从桌子上拿了把刀,去割金尼斯身上的绷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阿卡奇和奥丽娅,瞪大眼睛看着发生的一切。

  地毯上堆满了割断的绷带,客人们终于被解开了。在喝咖啡吃面包时,我把一切跟家里的人讲了。他们全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惊叹。阿卡奇同情地看着金尼斯:

  “真够你受的,要是我,大概一下子就被吓死了。”

  金尼斯挥了挥手:

  “监狱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坐牢的都是些优秀的小伙子,他们被扣上了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比如小人物、骗子。我甚至连真正的歹徒都没见过,也许他们是不会坐牢的。哦,这是谁呀?”他用手指指着哈巴狗。

  “这是胡奇,”玛莎说,“局长的儿子。”

  “是吗,真的很像呢。”金尼斯笑起来。

  “你怎么样?”我问奥克萨娜。

  “没什么,休息得很好,还游了泳。宾馆很漂亮,昨天他们来接的我们。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你的主意,幸好有张纸条。你想想看,他们开始往我们身上缠绷带,就像拍电影一样!放东西的包他们带来了吧?”

  “这就是,”奥丽娅说。

  奥克萨娜拉开拉链。一瓶太阳琥珀防晒霜掉到了地上。

  “玛莎,”奥克萨娜高声说道,“这瓶防晒霜你拿去吧。它一直跟着我,一开始我把它从突尼斯带到莫斯科,之后又把它从莫斯科带到塞浦路斯,再后来又带到巴黎,而它几乎还是满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奥克萨娜下意识地抓起了话筒:

  “喂,您找谁?”

  “我找达莎。”朋友把话筒塞给我。

  “我就是。”

  “是我,季马,刚才是谁和我说话?”

  “是奥克萨娜。”

  “奥克萨娜,难道她不在莫斯科?”

  “你需要知道奥克萨娜在哪儿?”

  “那倒不是,只不过感兴趣而已。总之,我想再来巴黎一趟,能接纳我吗?但我和妈妈都没有钱。”

  我的脸都气歪了。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小伙子。

  “要知道,这里的客人本来就多,你秋末冬初来吗?”

  “客人多,那有什么关系,房子不是很大吗,你们就收留我吧。一家公司答应我去实习,但不提供住房,要自己租房。如果我拒绝了,他们就会邀请别人。哎,你就答应我吧。”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什么时候来?”

  “明天。”

  

  第十章

  

  星期一我把季马接了回来。这次他已经不怎么怕狗了,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斯纳普光溜的后背。但哈巴狗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时,季马简直看呆了:

  “这是谁呀?”

  “这是胡奇,”阿卡奇说,“我们一个朋友的狗。他成天在工作,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很忧愁,所以我们就让它来做客。”

  “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是谁?”

  “就是它。”阿卡奇指着哈巴狗说。

  “那胡奇又是谁?”

  “也是它。”

  “怎么,它一个绰号还不够吗?”

  奥丽娅耸了耸肩膀,看了一下窗户:

  “又是谁来了?”

  我朝院子里看了一下,认出了谢琳娜的摩托车。真见鬼,完全忘了答应介绍她同局长认识一事了。

  漂亮的谢琳娜给季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同她约会,但我断然制止了他的这个企图:

  “你让姑娘安静会儿,总之你要到实习的地方去一趟,去报个到。”

  “多漂亮啊!”季马拉长声音痴痴地说,“又有钱,我早就想找这样的。嫁妆恐怕有百把万吧。”

  “为什么你认为她很有钱?”

  “你算算看,她这对耳环该值多少钱!我可对泪珠很在行!”

  “对什么,你对什么很在行?”

  “泪珠,也就是钻石。”季马解释道,一边朝门口走去。

  走着走着他的脚绊到椅子上,差点儿摔倒。阿卡奇哼了一声。谢琳娜娇媚地嘿嘿笑起来,奥丽娅气愤地叹了一口气。但我没有注意到家人的这些表现。泪珠,钻石,这就是歹徒向奥克萨娜索要的东西。

  谢琳娜向我走来:

  “我想同您谈谈。”

  “我们走了,”就在这时奥丽娅说,“别人在等阿卡奇去工作,而我想去买点东西。”

  季马倒是很悠闲地坐在圈椅上。

  “坐飞机坐累了,”他解释道,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松软的小面包。

  听见这个吃东西的声音,胡奇怯生生地跑到小伙子面前,把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腿上。哈巴狗的整副媚态只表明一个目的:给点面包。通常,它会如愿以偿,但这次却是个意外。季马猛的一松腿,哈巴狗跌倒在地毯上。

  “别弄脏我的裤子。”季马很生气。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胡奇委屈地向门口慢慢挣扎着走去。

  “你这个好吃佬,”阿卡奇唤它,“过来。”

  他抓过哈巴狗,往它的嘴里塞了一块饼干。胡奇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谢琳娜看着季马:

  “你不喜欢动物吗?”

  “动物应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这不仅是说狗,猫也同样,”他瞟了两眼安静地睡在电视机上的三色猫科林。“它们应该睡在地上。”

  “这就是真正男子汉的观点。”奥丽娅挖苦道,她转过身,跑出客厅。我和谢琳娜起身来到二楼的书房。

  “近况如何?”

  “我同一帮疯子生活在疯人院。妈妈雇了一个工程队,工人们忘我地改造着房子。多可怕呀!二楼已经改造完了。”

  “有什么可怕的?坦率地说,你家也该大修了。”

  “如果他们把房子整修一下倒也不错,但却不是这样。他们改造了所有的房间。我的卧室改成了书房,厕所改成了被服间,浴室改成了储藏室,真是愚蠢。现在的厕所以前是洗衣间,而我的房间在一楼。你想像得到吗?我们的客厅现在变成了莫尔风格——小桌子、小沙发、锦缎面的枕头、绘有极乐鸟的窗帘。最为壮丽的是一幅名为《大漠晚霞》的油画,这幅庄严的油画宽三米长四米,前景是二十只长着古怪脸庞的骆驼和头上裹着方格头巾的贝都因人!

  “当然,我家以前不是很舒适,但现在变得简直很可怕!妈妈说,父亲的吝啬折磨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想把所有的房间都改造一番,好忘记那些同父亲度过的噩梦般的岁月。香芹、莳萝和所有蔬菜都被铲除了,现在花园里又种上了非常漂亮的花。”

  谢琳娜大声地哭起来,我搂住她的肩膀:

  “不要这样难过,反正人死不能复生。”

  姑娘挣脱我的手:

  “我不是在为父亲伤心。只是想起来难过,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想租套房,不能租。想去英国念书,不能去,呆在这儿吧。卢伊莎多好啊,她做着她想做的事,皮耶尔现在成了爸爸公司里的主管……您答应过介绍我同局长认识的,我想把自己怀疑的事情跟他讲一讲。家里所有的人对爸爸的死都这么高兴!也许,是皮耶尔杀害了他。他有作案动机:杀了父亲,就可以当上主管。也可能是妈妈雇了杀手,她实在是受够了父亲的吝啬。就连卢伊莎也……”

  “这么说来,就剩你是只白天鹅,”我挖苦道,“你非常喜欢父母,现在十分伤心。”

  谢琳娜皱着眉头说:

  “那倒不是,我很好。”

  我又不安起来,起身去找电话。

  季马懒洋洋地躺在餐厅的沙发上。地毯上满是炸土豆片的碎屑。看得出,没有一只狗去要炸土豆片,哪怕是一小块,它们都离开了餐厅。

  “真是个猪。”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这句话。季马好像听到了,他放下手中的侦探小说:

  “怎么,她走了吗?”

  “谁呀?”

  “就是那个戴耳环的。”

  “没有,谢琳娜还在书房里。”

  季马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没有找到电话,就向前厅走去,那里有一部普通的电话机,但不是无绳的。

  劝说卓尔施不得不花很长时间。他完全不想见弗朗西斯科·龙恩的女儿。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局长明天下班后,晚上九点钟同我们在一家咖啡厅见面。正当我为达成的协议高兴的时候,季马和谢琳娜走进前厅,这使我非常吃惊。

  “我想去溜达溜达,”季马飞快地说,“她顺便带我一程。你知道吗,大林阴道在哪儿?”

  谢琳娜笑了起来,眯缝着双眼:

  “随便猜嘛,或许我们能到那儿。”

  季马兴奋地嘿嘿笑起来。他们彼此都很满意,向院子走去。我注视着姑娘怎样发动了摩托车。奥克萨娜向我走来,悄悄地说:

  “依我看,他们彼此都有好感。”

  我也看见谢琳娜那张兴奋的脸,但我对此事的好感愈来愈少。

  

  第十一章

  

  一大早,娜塔莎从圣特罗别回来了。知道一切后,她一个劲地叹气。

  “不,这简直难以置信,不幸的奥克萨娜。”

  娜塔莎一边痛心地叹息着,一边向房间走去,但只过了十分钟她就下楼来了。

  “是谁?”她问道,“翻了我的东西?”

  我耸了耸肩膀:

  “你问玛莎吧,也许,她在找什么东西,尽管钻别人柜子不像是她做的事。”

  “柜子,”娜塔莎愤怒地重复道,“柜子……我那里就像被人搜索了一遍。”

  我和她一起上了楼。依我看,房间里非常整洁,但娜塔莎却不这么认为:

  “不,你只要看看这儿!抽屉里的所有小塑像都被重新摆放过。几只狗我一直放在左边,戴粉红色小帽的小狮子狗靠在烛台旁。而现在全反了。柜子里的内衣放的也不是原样,鞋子摆放的不整齐,我一直是并跟放的。”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我胸中冒出。娜塔莎的洁癖让家里的人备受责备。女友总是把一切东西定位放置。烘干箱里的杯子都是杯把朝着一个方向,浴室的毛巾沿直线弄平,厨房里的盐瓶、胡椒瓶总是和糖瓶平行,而书房里的书籍永远是按书的高度摆放。

  如果你想对娜塔莎解释,萨特的作品是不能和《烹饪指南》放在一起的,那绝对是白费劲。这些书籍只要是同一开本,它们就会被无条件地放在一起。

  因此,戴粉红色小帽的小狮子狗被从烛台旁移开,是一个有力的证据。我们叫来家里的所有人。无论是玛莎还是金尼斯都没进过娜塔莎的房间。奥克萨娜也不是好奇的人。索菲娅和路易在娜塔莎公公婆婆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在这里当仆人,他们非常了解每个房间的摆设。而且家里的贵重物品、传家之宝和现金都锁在保险箱里。

  “丢了什么没有?”奥克萨娜问。

  “没有,只不过我不喜欢别人翻我的东西。有意思,是谁这么好奇。”

  “恐怕是那个傻子溜进来了吧,”金尼斯说,“也就是说季马。”

  奥克萨娜愤怒地挥手说:

  “如果你不喜欢他,也不意味着你可以把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对了,季马在哪儿?我们去问问他,一切不就清楚了吗。”

  季马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难道你不用去上班,”娜塔莎火冒三丈,“为什么你这个公爵大人要搜查我的房间?”

  那个笨蛋被突然一吓,差点儿掉到地上。

  “你在干什么,吃错药啦,我刚刚起床。昨天很晚才回来,我和谢琳娜去了迪斯科舞厅。没事干了,去翻东西。你以为,我是穷亲戚,就可以把一切栽赃到我头上吗?最好是去问问仆人,他们可是在整个屋子里跑来跑去。”

  “算了,算了,”奥克萨娜息事宁人地说,“我们最好去喝点咖啡,吃点面包,我给你们看在塞浦路斯拍的照片。”

  我们来到餐厅,开始吃早饭,过了几分钟奥克萨娜就过来了。

  “要知道,”她一口气说道,“我的房间也被翻过了。相册本来放在包的上面,而现在却是在包底。金尼斯、玛莎,你们那儿一切都还正常吗?”

  孩子们咚咚地向卧室跑去。我也起身回自己的卧室。任何时候,整洁都不是我的特点。我不像娜塔莎,什么东西都定位放置。要不是手脚麻利的索菲娅,我的卧室多半会变成杂货铺。即使我心里想知道“这里究竟被翻过没有”,但自己也搞不清楚。即使翻过了,这个不知名的歹徒又能找到什么呢?十根织针和刚开始织的毛衣、装着剩苹果的盘子、散了页的电话簿?除了生日礼物,我没有什么秘密。

  “妈妈,”玛莎叫道,她把无绳电话伸进门来,“妈妈,你的电话。”

  电话是谢琳娜打来的。我们再次谈好了见面时间。打完电话,我坐到沙发上。看来是应该清理一下书桌了,扔掉一些不需要的废纸。

  门边传来抓门的声音,门缝里挤进来斯纳普。它嘴里叼着无精打采的哈巴狗。

  “你们好,小家伙们。来访是为何事?”

  斯纳普张开嘴。胡奇像一块生肉跌落到地上。

  “难道能这样对待同志吗?斯纳普!”

  胡奇机灵地跛着腿钻到我的床边去了,它在床头柜旁呼哧呼哧地喘气,随后响起了津津有味的吧嗒声。

  “胡奇,喂,你给我出来!”

  想到哈巴狗可能会把钉子吃到肚子里去,我迅速掰开它的嘴。

  一块委陵菜夹心糖掉在地上。我放开愤怒的费多尔·伊万诺维奇,陷入沉思。如果我有什么可痛恨的话,那就是夹心糖。回忆那些忍饥挨饿的岁月,想起手头上没有一分钱的日子,记得阿卡奇当时书包里能有这样一块夹心糖,那就成了他的美食。我早就不买这种糖了,在巴黎又能在哪儿找到这种红十月糖果厂生产的委陵菜夹心糖呢?这块糖肯定是从不久前刚从俄罗斯来的某个客人身上掉下来的。但这样的人只有三个:奥克萨娜、金尼斯和季马。他们当中,是谁在搜索我的卧室,在床头柜边遗留了一块夹心糖呢?究竟是谁悄悄地在屋子里游荡呢?我的背后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胡奇毁掉了物证。

  

  第十二章

  

  为了同局长见面,谢琳娜穿上一条紧身的天蓝色短裙。

  “你看起来漂亮极了,”我一边由衷地赞叹,一边为她没穿套装而感到可惜。

  “我和季马想在见完局长之后去米伦·拉什剧院!”姑娘高兴地说,“我已经买了票,那里有精彩的演出!”

  我不知道,她同季马约会或自己买票,这两者之间我更不喜欢哪一件。

  “当你同男士一道去剧院,他应自己掏钱买票,演出结束后还应请你吃小吃或喝咖啡。如果他送给你一束花和一盒糖的话,那就更好了!”

  谢琳娜轻轻笑起来:

  “这是在石器时代追猛犸象。而现在男女平等。他初来乍到,手中也不宽裕,但他长得多帅呀!”

  说着姑娘痴痴地叹了口气。我暗自冷笑了一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觉得,咖啡厅门口出现的胖胖的秃顶的卓尔施,要比模特儿般的季马有意思多了。局长丝毫没有料到我有如此顽皮的想法,他高兴地坐到桌边。

  “这里的鱼和凉拌乌贼做得好极了!”

  争论了一会,我们点好菜,卓尔施开始认真地听谢琳娜讲述。姑娘心里很急躁,总是不断地舔着嘴唇。局长没有打断她的话,当谢琳娜重复讲述的时候,他才开了腔:

  “你太多疑了。弗朗西斯科·龙恩受到严重的颅脑伤,这本来就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

  我心里也赞同局长的观点。我们系里有个叫列娜的同事,脑震荡后就开始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告诉学生她的祖父掌握了一百五十种语言,没完没了地忘记同事的姓名,常常把自己的女儿忘在家里忍饥挨饿。当她光脚穿着胶皮雨鞋去上课时,我们叫来了精神病院的救护车。而第三个妻子用隔板敲打了我的第二任丈夫的头之后,他就完全忘记了岳母的名字。的确,他整整有五个岳母:三个官方的,两个民间的。

  “您父亲开始购买一些新东西没有罪,”卓尔施继续说,“给女婿工作也是人之常情。你说大家都不喜欢他……可能,是你自己这样认为吧?孩子们经常不了解自己父母的生活,没注意到夫妻桌边吵架床边和这一人之常情。而痣,这有什么奇怪的。手术后,常常会有色素沉着导致皮肤发生改变,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痣。岁月不饶人。不要胡思乱想,最好从变化的生活中找到乐趣。据我所知,你童年也不是很幸福!”

  谢琳娜心烦意乱地把一张餐巾纸揪来揪去。看来所有的怀疑都是荒谬可笑、不合情理的。突然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西装革履的季马向我们桌边走来。

  “我想喝点东西,”他说,咚的一声坐到空位上。

  “来点葡萄酒?”卓尔施客气地问。

  “最好是加了冰块的水。”谢琳娜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我们走了,该走了,否则就晚了。”

  两个年轻人牵着手,向出口走去。姑娘搂着小伙子的腰。

  “看来,他们在谈恋爱。”卓尔施猜到了。

  “我不知道,他能有多少诚意。谢琳娜现在是个富婆,而季马只不过想她的钱。开口闭口自己贫穷别人富有。我不喜欢他,笨头笨脑、毛手毛脚,又不喜欢动物。欺负胡奇,连块饼干都舍不得给它吃。”

  局长抓住我的手。“胡奇无节制地吃甜食是有害的。但你的客人我也不喜欢,特别是他的眼神,既蛮横无理又胆怯懦弱。这样的眼睛我经常在那些被带到我办公室的小偷、杀人犯、强奸犯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眼睛过于诚实,诚实的让人不寒而栗。尽管我,当然,说得有些过火。小伙子像肥皂包装一样外表光鲜,也许,是我嫉妒了?”

  “他可不是小伙子,都已经三十了。”

  “什么时候也不要这样说。我看起来还不是五十了,但一个又老又胖、疲惫不堪的警察还不是同一个年轻迷人的女士一起坐在咖啡厅里。”

  卓尔施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很晚我才摸回家,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的房间。一大早玛莎就在生气地咕哝:

  “要是您回来的很晚,哪怕打个电话来也好,要知道我多为您担心。这次出去干什么了?和谁在一起?”

  “卓尔施。”

  “那就算了,”女儿转怒为喜。

  当悲痛欲绝的索菲娅走进餐厅时,早餐已接近尾声。她手里端着装兔肉馅酥饼的小罐。女管家把陶瓷罐放到桌上,问道:

  “这是什么?”

  “肉馅酥饼啦,”娜塔莎惊慌失措地说。

  “不是,”女管家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肉馅酥饼了,而是臭泥一团。”

  “不会吧,”娜塔莎大叫道,“马蕾一直做得很好吃啊。”

  马蕾是索菲娅的表姐,住在农村。她擅长做一些味道鲜美的食品。放在密封罐里的肉馅酥饼、蜜饯,足够我们吃上一冬。春天空罐子被送回到马蕾那儿,好让她装满了,夏天再拿来。

  “所有储藏的东西过一个星期都会变酸,当然,这是指我们如果不竭尽全力,不在几天之内把它们全部吃光的话。”索菲娅说,“昨天晚上一个没有教养的家伙溜进储藏室,打开所有的罐子,并用叉子在里面搅和了一阵。我还记得玛莎拿了一罐,晚上躲在被子里瞒着大家把里面的东西全吃光了。然后她又原封不动地把空罐子放回原处。我什么时候也不反对她来偷吃,孩子正在长身体,应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这回只不过是把罐子都揭开了!这是一种破坏行为。”

  娜塔莎用拳头捶着桌子说:

  “我受够了。家里出了个躁狂症患者。翻找东西,搞坏食物。”

  “这不是我干的。”玛莎和金尼斯异口同声地说。

  “也不是我干的。”奥克萨娜惊慌地说。

  娜塔莎严厉地看着季马,他正闷闷不乐地喝着咖啡。

  “也许,这是你们的狗在胡闹?”

  “我还从来没见过斯纳普或斑蒂会拿叉子,”索菲娅讥讽道,“而且它们根本够不着。”

  “怎么……”玛莎的话刚开了个头就打住了,眼睛盯着门口。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谢琳娜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姑娘还是穿着那条天蓝色的紧身短裙,上面有不少皱痕和污迹。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在脸上。化妆品满脸都是。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怕。

  “谢琳娜,”季马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姑娘直接倒在沙发上,也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哭,浑身发抖。奥克萨娜走到她面前,量了一下她的脉搏……吩咐道:

  “去拿白兰地和糖来。”

  我们像一群受了惊的母鸡四下跑开。玛莎拿来毛毯,金尼斯拿来热水袋。娜塔莎去拿白兰地。谢琳娜哭得更伤心了,过了半小时她才平静下来,张嘴就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回来了。”

  “谁呀?”玛莎怯生生地问,“是谁把你吓成这样?”

  “你怎么不明白呢?”谢琳娜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他回来了,我死去的爸爸,他还健在。”

  说着她又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非常镇定的季马从桌子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浇到自己心上人的头上。在我们又惊又怕之际,谢琳娜终于安静下来。

  “当我的姐姐打嗝和说废话时,妈妈一直是这样做的。”季马开心地解释道。我和娜塔莎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可是我们过去系主任有趣的生活细节。

  一头雾水的奥克萨娜恳求道:

  “喂,谁给我翻译一下呀,她在说什么。”

  “玛莎,你就给奥克萨娜和金尼斯当翻译,”娜塔莎吩咐道,“而你,谢琳娜,你试着把你所看见的给我们清楚地解释一下吧。只是不要说,龙恩先生突然回到了家里。恕我不详述,但我在浴场亲眼见过他,脑门上有个窟窿,然后被运到停尸房去了。”

  过了几分钟她给我们重现了昨晚的情形。谢琳娜和季马在米伦·拉什剧院坐了一会,然后又悠闲地散了一会儿步,在香榭丽舍大街吃了点东西。姑娘半夜两点左右才回到家里。使她大吃一惊的是,一楼窗户的灯还都亮着,房子旁停着皮耶尔的轿车。她悄悄地推开门,听见了争吵声。妈妈、皮耶尔、卢伊莎,还有一个嗓音有些熟悉的男人在一起嚷嚷,彼此打断对方的说话。

  “我要揭穿你们所有的人,”那个男人喊道,“一帮杀人犯,败家的玩意儿!把我弄死了,你们高兴了,大把花钱吧!我要把你们全关起来,只给面包和水。”

  吓呆了的谢琳娜推开门,看见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母亲几乎不省人事地坐在沙发上,旁边勉强坐着泪痕满面的卢伊莎,脸色像脱脂酸奶一样发青。皮耶尔蜷在角落里。而在屋子中间,刚好在屋子正中,站着一个幽灵——弗朗西斯科·龙恩。由于事发突然,姑娘吓得打起嗝来。

  “啊哈,”复活的死人叫道,露出了漂亮的牙齿,“啊哈,又冒出来一个!打扮得像妓女一样漂亮,穿了长筒袜就不要裙子,那你等着,你等着瞧吧。”

  谢琳娜像中邪似的看着他的嘴。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个僵尸,”姑娘讲道,“我爸爸一直是满口细牙,补过的地方不计其数,而这个怪物晃着他那雪白的虎牙。当他向我走来时,我就跑掉了。一整夜我都在沿岸街溜达,然后跑来找你们。无论如何我也不回家,那个妖尸肯定把所有的人早就吃光了!”说着她看着我们。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奥克萨娜忍不住说道,“我难道连活人和尸体都分不出来吗!当然也有阴差阳错的事,我们医院不久前就搞混了两个瓦西里耶夫。本来是说215号病房的瓦西里耶夫死了,而护士却以为225号病房的瓦西里耶夫蹬腿了,就把他运到了停尸房。从麻醉状态苏醒过来之后,那个瓦西里耶夫差点完蛋了。幸好及时地更正了过来:这个推到冷柜里去,那个再运回去。但这发生在医院,只不过有时看不出来——究竟是死是活。而龙恩是被人开枪打死的!脑门上的窟窿多大呀——简直有小碟子那样大!我不相信僵尸、妖尸、狼人、妖怪,此外还有什么?”

  “星星,”玛莎突然说道,“当人死后,星星就成了他的亲人。”

  “并责怪亲人大手大脚,”金尼斯嘿嘿笑起来。

  谢琳娜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让我在这儿睡觉吧。”

  “那要准备铺盖。”娜塔莎说。

  “我和她睡。”奥克萨娜自告奋勇地说。

  “那你可听不懂她说话。”季马反对道。

  “没事,病人的话听得少,病才治得好。”我们的外科医生挥手说。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谢琳娜上楼去了。

  

  第十三章

  

  由于服了许多安眠药,女客人还在静静地睡着。季马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和娜塔莎久久不能平静。

  “听我说,”女友说,“你到卓尔施那儿去一趟,让他了解一下龙恩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这主意非常不错,于是就去发动汽车。

  局长的心情很糟糕。他的女秘书巴列洁笑着跟我们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早上九点钟局长身体有些不舒服,折磨了局长先生一个半小时。刚刚好了些,电话铃响了,”巴列洁快活地笑道,“有个老太太跟局长先生说,十天前她的女儿失踪了。还详细地描述了她的模样:褐色的眼睛、淡黄色的鬈发。而接下来就开始胡说八道了:身高三十五厘米。为了使她不再纠缠下去,局长要她来局里当面讲,并把失踪者的照片带过来。所以,你瞧,老太太刚刚在这儿呆过,并留下了几张照片。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把这些照片交给局长,也许,你来救救我,不然他会打死我。主要是已经作为来文记录在案了,现在需要给出书面的工作报告。”

  说着女秘书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抽出照片一看,不由得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一只漂亮的马耳他狗。

  “如果你知道了她的名字,你还要笑!”

  “叫什么?”

  “巴列洁。”我差点笑倒。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打开,卓尔施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出现在门口。

  “达莎,”他说,“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

  “很有趣,”我深感委屈,我挤进了他的办公室,“对了,今天是不是有个丢了女儿的老太太给你打过电话?”

  “是啊!”

  “嗯,她送来了照片。”

  卓尔施朝信封里看了一眼,恶狠狠地盯着那张放着轻便文件夹的桌子。在经过了那次事件——局长把一个铜镇纸扔到检察院工作人员的头上之后,巴列洁就开始留意,不让他的手边放任何沉重的、锋利的、带刃的或带尖的东西。卓尔施又瞟了一眼桌子,喊道:

  “巴列洁!”

  “什么事,头儿?”

  “我今天度过了一个有趣的早上,听取了一只蠢狗的身体特征,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这一行为记录在案。”

  巴列洁低下头。

  “你走开,”卓尔施低声说,“手下的人快把我折磨死了。而你为什么又来了,这次要把谁从国外弄进来?”

  我试着平静地跟他解释这次来访的目的。局长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有意思,你把我们的警务工作想成什么了?我没有权利去私闯民宅,质问一声:你们这里出什么事了?如果正式传唤的话,那倒是可以。你自己给谢琳娜的母亲打个电话吧!她大概也在为女儿的离家出走而担心,你想安慰她是很正常的。但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胡奇在那里过得怎样,给它准备的甜食全都吃光了吗?”

  “差不多吧,孩子们也在帮着吃。”

  卓尔施热情地把我送到出口。我觉得,他这么客气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确认我已经老老实实地离开了这栋大楼,而没有在走廊里四处溜达,企图打听龙恩的事情……

  家里洋溢着祥和的气氛。谢琳娜还在睡觉,孩子们在院子里给斯纳普洗澡。拴在不远处的斑蒂号叫着,期待着加入这一行列。娜塔莎和奥丽娅逛街还没回来,而季马不知溜到哪儿去了。客厅里只有阿卡奇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看电视:

  “妈妈,”他高兴起来,“你去哪儿了?”

  我只好跟他讲了拜访局长一事。阿卡奇哼了一声:

  “也许,谢琳娜吸毒?要知道,为一时之欢有多大的危害呀?她是烟抽多了,还是药吃多了,才看见了妖魔鬼怪、行走的死人和凶恶的僵尸。”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吸毒!为什么不会呢,我也不是完全了解这个姑娘。但卓尔施是对的,应该给她家里的人打个电话,说不定他们正在找她呢。

  一个悦耳的低沉洪亮的声音接了我的电话:

  “喂。”

  “龙恩夫人吗?”

  “不是,我是她的女儿卢伊莎。”

  “我是达莎,还记得吗?我到你家送过烟盒。”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我认得您。妈妈身体不好,不能接电话。”

  “其实,我可以把一切跟您讲!今天早上吓坏了的谢琳娜跑到我们这儿来了。昨天晚上她是在大街上溜达度过的。昨晚好像什么东西吓着她了。她现在还在睡觉。”

  卢伊莎一言不发。她没有任何反应使我感到很惊讶,于是我果断地说:

  “你告诉我,你妹妹从没吸过毒吗?她讲的一些话像是呓语。比如说她在客厅里遇见了已经去世的龙恩,龙恩还把她狠狠骂了一顿……”

  卢伊莎没有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

  “请告诉我地址,我马上就到,最好当面谈。”

  我看着儿子说:

  “要知道,你大概是对的。我刚一提到吸毒,她就吓坏了,已经在往这里赶。”

  阿卡奇向门口走去。

  “谢琳娜真可怜,她的亲人如能帮她一把,也许还能戒毒。”

  卢伊莎也许雇了架飞机。不到十五分钟,她就已经跑进了前厅。

  “谢琳娜在哪儿?”

  我再次感到惊讶,姐姐和妹妹多不一样啊。谢琳娜即使穿着脏裙子、头发蓬乱、没有化妆,也毫不影响她的美丽。而头发梳得倍亮、身穿高档丝绸套装、戴着卡地亚耳环、拎着蒂凡尼小包的卢伊莎,看起来却像个漂亮的乞丐。她的上衣不太合身,掩饰不住她那粗腿大手和皱巴巴的小包。手指短粗,宽宽的指甲好像涂上了指甲油,方头方脑的。只有嗓音不错,轻柔而又洪亮,迷人的女中音。

  “谢琳娜在哪儿?”

  “还在睡觉。”

  卢伊莎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房间里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也许,给您来点咖啡?”我还没忘记尽点地主之谊。

  卢伊莎摇了摇头,继续保持沉默。气氛变得很尴尬。

  “我想,应叫谢琳娜去看看家庭医生,”我试图和她继续对话,“如果及时治疗,送到医院……”

  卢伊莎打断了我的话:

  “她既不吸毒也不酗酒,妹妹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样一来,又冒出来一个精神病,他们全家大概都疯了。

  “你是说,昨天你的父亲回到了家里,把家里的人严厉训斥了一顿?”

  卢伊莎点头道:

  “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我们自己到现在也没缓过神来……昨天,九点钟左右,皮耶尔带来了蛋糕,于是我们坐到桌边开始喝茶。妈妈不高兴,一个人呆在一旁。于是她看着蛋糕说:‘你们想啊,父亲走进来会生气:蛋糕平时……’”

  还没等不幸的龙恩夫人合上嘴巴,一个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来:“这是在干什么,全都变了样,浪费了多少钱哪。”

  一开始所有的女人都笑了起来,以为是皮耶尔在跟她们开玩笑。但卢伊莎的丈夫嘴巴却无声地动了动,而且还吓得脑袋直晃。卢伊莎和卡罗琳转过身朝门口一看,也吓得愣住了。弗朗西斯科·龙恩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双手向他们走来。卡罗琳开始歇斯底里的乱喊乱叫,卢伊莎大哭起来,而皮耶尔张口结舌。

  龙恩家里的人几乎一整夜都在耍嘴皮子。在半夜两点左右的时候,谢琳娜走了进来。看见了复活的死人,姑娘惊恐地喊叫起来,跑了出去。精神上受到刺激的母亲、姐姐和姐夫都没能拦住她。天快亮的时候,大家才稍稍平静下来,弗朗西斯科·龙恩也停止了无休止的责难,开始讲述他凄惨的往事。

  弗朗西斯科·龙恩的父母生活贫穷,命运坎坷。父亲饮酒作乐,母亲靠打短工艰难度日。每隔一段时间,家里总有孩子降生,也不知是因为弗朗西斯科的父亲殴打了怀孕的妻子,还是因为他们破屋子里的潮气太重,几乎所有的婴儿过不了几天便夭折了。

  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孩子——弗朗西斯科和他的弟弟安雷。看见孪生兄弟活下来并且长得很健康,父亲竟然大吵大闹,他要母亲把其中的一个孩子送给别人抚养。不幸的妻子不敢违抗丈夫之意,于是安雷同新的爸爸妈妈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生日。

  社会保护机构对此守口如瓶,只告诉母亲,安雷到了一个富有的家庭,不要为他的命运担心。

  弗朗西斯科就成了家中惟一的儿子。他的童年只有饥饿和贫穷。有时母亲带着小男孩到富人家去干活。他穿着别人穿破的鞋子,坐在温暖舒适的厨房里,尝着自己在家从未吃过的东西,弗朗西斯科就下定决心: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一个穷人。

  十二岁的男孩勤奋地学习着,两年后他的成绩全年级第一。又过了三年,他获得了奖学金,考上了大学。此时父亲变成了酒鬼,终于喝死了。母亲在继续给别人擦地板,她非常喜欢弗朗西斯科,并为儿子决定当化学家感到无比的自豪。

  就在弗朗西斯科大学毕业的那天,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情。他兜里揣着刚发的毕业证书回到家里,看见母亲和一个客人坐在厨房里。那个女人干瘦,正厌恶地瘪着嘴。很快她就走了,而母亲却哭了半夜,最后她决定对儿子讲出事情的真相。

  这样,弗朗西斯科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孪生弟弟。到他们家来的女人叫柯洌,是安雷的养母。

  安雷与他的哥哥不同,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家庭富有、无子无女的柯洌夫妇非常溺爱他。让小男孩上最好的学校,但是他在这所学校没呆多久。如果说校方对他的懒惰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么对他的偷窃行为就不能不管了。

  可惜的是,安雷手脚不干净。他偷东西只是作为一种乐趣。只要暗示一下,柯洌夫妇连天上的星星都能为他弄到。但到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偷了同桌的早餐,虽然他的皮包里还放着用油纸包着的夹肉面包。

  后来愈演愈烈。安雷又偷了商场的小东西和同年级同学的钞票。了解了他这种不正常的行径之后,养父母带他去看了精神病医师、心理疗法医师和有特异功能的人。但安雷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小偷小摸,并老练地编造各种谎言。结果他十八岁时第一次蹲了监狱,二十三岁时又一次进去了。柯洌痛苦万分,断绝了同养子的关系。但最终还是来找了他的生母。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去见他。要知道,归根结底,是你生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柯洌冲着安雷的生母嘟囔道,“我再也不想跟你这种不好的遗传去较劲了。你可以把这个废物领回去。”

  确认母亲经常跑去见安雷后,弗朗西斯科在十月份的一天偷偷溜出家门。他在贫民区租了一套小居室,开始对所有的人说,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

  在同卡罗琳认识之前,弗朗西斯科彻底改写了自己的简历。酒鬼父亲成了去世多年的兽医,弗朗西斯科还是没敢写他是医生。母亲则成了英年早逝的家庭主妇。自然,他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卡罗琳的父母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过了一些时候,弗朗西斯科发明了一种新牙膏,并成功地售出了专利,又把这笔钱投到另一种牙膏的生产上。很快他就富了起来。他户头上的存款愈多,他就想方设法地花得愈少,老是担心贫穷和饥饿。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甚至不知道她的死活。很长时间以来,他害怕见到自己的弟弟,每次都安慰自己,安雷已经改随养父的姓了,正式不在他的亲人之列了。

  知道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之后,卢伊莎和卡罗琳开始详细询问弗朗西斯科,这么长的时间他跑到哪儿去了。

  “在医院里。”他回答。

  原来,在弗朗西斯科度假回来的那一天,他在旅馆的酒吧里遇见了一个迷人的年轻女人。她要弗朗西斯科顺便把她带到附近的一个小镇去。弗朗西斯科难以拒绝,于是那个女人就上了他的车。

  她坐到后排座位上,开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后来弗朗西斯科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他苏醒过来后,眼睛刚一睁开又立刻闭上了,他的眼皮上盖满了土。手和脚也压着沉重潮湿的土团,动弹不得。极度恐惧的弗朗西斯科明白自己被活埋了。他试图叫喊,但是干得冒烟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弹双手也是不可能的。只有等死了。又惊又怕、虚弱无力的弗朗西斯科很快又失去了知觉。当再次苏醒过来时,他闻到了夜晚的新鲜空气。

  他躺在担架上,医生和警察在他的周围跑来跑去。几个月之后,不幸的人儿才得知,自己被一条狗救了。它的主人今年三十七岁,名叫亚历山大。

  金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在森林里肆意地撒着欢子。突然它呜咽起来,开始用爪子刨草皮。主人刚把它唤了回来,它又倔强地跑回去。亚历山大凑近一看,发现这块草皮是不久前刚刚铺到挖松的土地之上的。正当亚历山大疑惑不解时,拉布拉多犬刨出了一个深坑,他惊恐地看见土中露出来一只男人的手。亚历山大跑得比鹿还快,下山去找电话。他以为发现了一具尸体。但是令他和随后赶来的警察大吃一惊的是,“死人”居然还活着。

  弗朗西斯科被送进医院接受治疗。说他还活着的确十分牵强,这次遭遇使他受到了打击,左手不好使,右手只能吃力地拿住一张纸,完全丧失了说话能力。

  由于没抓到歹徒,警察判断弗朗西斯科是遭到了抢劫,被剥光了衣服。在几个星期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受害者的姓名。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他自己也无法开口。

  为了给病人解闷,护士总是给他大声地念报纸。这样弗朗西斯科知道了……自己在突尼斯的死和隆重的葬礼。他明白,安雷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取代了他的位置,并愚弄了家庭成员。最让他生气的是,这事本来可以避免,只要及时地向卡罗琳讲清真相,安雷的计划也就不会得逞。这都是安雷一手精心策划的,弗朗西斯科对此深信不疑。

  “你们怎么会把这个刑事犯当成我呢?”他冲着可怜的休克过去、一无所知的妻子叫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像?你倒是高兴了,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无人管了!”

  显然,这个讲述有它真实的成分,因为就在此时卡罗琳失去了知觉。没有把注意力转到妻子身上,弗朗西斯科向卢伊莎和皮耶尔冲过来。性情平和的皮耶尔也发怒了,他大声地呵斥岳父,开车把妻子和岳母接到自己的家里去了。然后又驱车去了警察局,把这一切跟值班的警察讲了。

  “现在有五个警察和父亲在屋里。”卢伊莎说,“我和妈妈根本不想再回去。我们自己有钱,能维持生活。您对此怎么看?”

  能对此说什么呢?我听得头晕脑涨。这时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娜塔莎。她亲切地说道:

  “我们现在吃点东西吧。”

  娜塔莎的身后跟着闹哄哄的家人,几只狗也跑了过来,最后面是抱着胡奇的谢琳娜。

  “哎,”她很吃惊,“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卢伊莎看着我。我高兴地搓了搓手,用十足的傻瓜腔调说:

  “我们大家都坐下吧,安安静静地听卢伊莎给我们讲。”

  于是可怜的姑娘不得不把刚才讲的又重复了一遍。谢琳娜听得面红耳赤:

  “可怜的爸爸,他经受了多么恐怖的事情啊!凶手找到了吗?”

  卢伊莎耸了耸肩膀:

  “可怜的我们,现在怎么活呀。跟你一样,我也不知道。但妈妈再也不会回家了。对了,我得打个电话。”

  我把她领到电话机旁后就去了餐厅。那里已经炸开了锅:

  “妈妈,就让谢琳娜住我们这儿吧,”玛莎激动地喊道。“她回家干什么呀!”

  “不,不,”奥克萨娜说,“她同父亲见见面也好,和他谈一谈。”

  “为什么要同他谈?”金尼斯插嘴道,“这还不明摆着,又要把家里的门锁上,不让她出门。”

  “我觉得,应该用法语讨论问题,”奥克萨娜说,“不然谢琳娜什么都听不懂。”

  我们开始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时卢伊莎走了进来,样子很伤心。

  “又出什么事了?”阿卡奇问。

  “妈妈回家了,在等我和谢琳娜。”

  “我害怕见到父亲,我要留在这里,”谢琳娜哭着说,“说什么我也不走。”

  “但你不得不去,”卢伊莎口气坚决地说,“龙恩先生跟妈妈说了,如果我们大家都不回去的话,他将更改遗嘱,把所有的钱财都捐给慈善基金。所以还是回去聚一下。”

  “他真的死了才好呢,”谢琳娜脱口而出,“我们又要受侮辱了。”

  房间里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请听我讲,”卢伊莎冲着我说,“您就发发慈悲吧,跟我们一同去。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父亲是不会跟我们大吵大闹的。要不然,恐怕我们刚一现身,椅子就向我们的脑袋上飞来!”

  谢琳娜对我作揖道:

  “好吗,算我求您啦。爸爸平时很要面子,他是不会当着您的面骂我们的。如果他冲着我大喊大叫,我会受不了的。”

  面对如此请求我只得同意。

  “妈妈,妈妈,”玛莎低声说,“带我一起去吧,我好感兴趣啊。”

  “孩子,你去太不礼貌了!”

  “那么,妈妈,我不进屋,只呆在车里等着,好不好!”

  我只得同意。

  “穿上淡紫色的套装,戴上紫晶耳环和阿卡奇圣诞节送给你的戒指。”奥丽娅指示道。

  “别忘拿包。”奥克萨娜提醒。

  “还要穿上便鞋,不要穿旅游鞋。”阿卡奇揶揄道。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完成这些指示。当我穿上套装涂上口红,满意地走下楼梯来到餐厅的时候,一个人都没了。我在车里找到了姐妹俩、玛莎和……金尼斯。

  “哎呀,妈妈,”看到我明白不过的眼神,女儿埋怨道,“总不能把金尼斯一个人留在家里吧。”

  

  第十四章

  

  龙恩房前的院子里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我在前厅首先碰上了正走出客厅的卓尔施。

  “你看,”他不高兴地说,“也许,应该把你招到刑警队来工作。总是没完没了地在身边跑来跑去,你要是因为好奇而赚足了钞票那才叫好呢。”

  跟在他身后的专家满脸堆笑,扑过来吻我的手:

  “夫人,我可好久没见到您了,我是多么想……”

  “打住吧,他又在献殷勤,”卓尔施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而且还拖着几个孩子。把几只狗留在家里啦?”

  我回过头,背后如影随形地跟着玛莎和金尼斯。

  “你们可是保证过,躲在车里不出来的!”

  孩子们立马溜走了。

  “好吧,”卓尔施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位女士是我们的客人,”卢伊莎开了口,“我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能用这种口气跟妇女说话。”

  “算了吧,卢伊莎,”我笑道,“局长是我的好朋友,他根本不是在生气,他同自己喜欢的人说话就是这副德行。”

  卓尔施咯咯地笑起来,看着她们姐妹俩说:

  “好了,我过一小时后回来,我需要和你们谈一谈。”

  姑娘们点了点头,我走进客厅。一个瘦高个男人从圈椅上站起来。细长的鼻子、褐色的斗鸡眼、抿成一条缝的薄嘴以及稀疏的头发——弗朗西斯科·龙恩算不上美男子。但是,当他冲着我说话时,他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惯于颐指气使的领导的威严。

  “您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雷咪夫人。”

  “我不是雷咪夫人,我是达莎,送你小女儿回家来了。谢琳娜昨天晚上吓坏了,就跑到我们那儿去了。”

  弗朗西斯科拘谨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把你当成照顾我妻子的助理护士了。我女儿在哪儿呢?”

  “爸爸,”谢琳娜说,“看见你真高兴。”

  弗朗西斯科同我客套地寒暄了十来分钟之后,就明白地暗示我,达莎,你该回家了。我便起身告辞,走到街上。好奇的孩子们正在轿车旁备受煎熬。

  “怎么样,那儿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向我扑过来。

  “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被人客气地赶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玛莎和金尼斯像金丝雀一样不停地叽叽喳喳,女儿突然问:

  “那您为什么就判定,这是弗朗西斯科复活了呢?也许,这是他的弟弟看了报纸,晓得他在突尼斯死了,才搞出这场闹剧!”

  我猛地刹住车。好一个玛莎!

  孩子们在超市下了车,我静静地驾车回到家里,下车后马上拨通了卓尔施的电话。听了玛莎的这种推测,局长哈哈大笑:

  “也许,该推荐她去读警校?很少有孩子像她这么机灵。她的这种想法我的助手也有过,所以我们提取了弗朗西斯科·龙恩的指纹。但是,那个让人原形毕露的东西会使你失望的。”

  “孪生兄弟的指纹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监狱办公室还告诉我们,安雷曾经参与斗殴,肚子上留有疤痕。身上还有文身。”

  “太恐怖了,卡罗琳居然没有发现丈夫被偷梁换柱。”

  “是很恐怖,但这个案子有太多的迷雾。达莎,你最好不要再对这件事无益地盘根问底了。让那些警员安静地进行自己的工作吧。”

  夜晚来临。我躺在沙发上,腿上搭着条毛毯。几只狗在一旁轻声地打着呼噜。最爱看的阿家达·克利斯基的侦探小说放在手边,旁边搁着杯咖啡和一包香烟——这就是人生的幸福,夫复何求呢?只希望不要去触动和叫醒每一分幸福的时刻。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家办不到。还没等我抽完一支万宝路香烟,索菲娅就出现了:

  “奥克萨娜女士带着孩子出去了,说是上麦当劳。真可怕,医生也让孩子们吃那些不配叫肉饼的东西!大概金尼斯因此才脸色苍白,习惯吃这种垃圾食品,不要健康饮食。”

  “你就打住吧,索菲娅。所有的孩子都爱这种小吃店。不会有什么事的。给他们点叛逆吧,这就够了。”

  “奥丽娅跟阿卡奇对骂,”索菲娅又在进谗言,“她近来脾气很暴躁,今天早上还在卫生间呕吐。也许,我们要添丁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读不下去了。索菲娅心情不好,所以才想抖出别人所有的私密。而我又不喜欢听那些别人不愿提及的事情。知道得愈少,睡得愈好!

  “季马没在家过夜,”女管家还在搬弄是非,“几乎一天一夜没见他的踪影。”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该起来去找季马了。以他的粗心大意和毛手毛脚,说不定出了车祸。索菲娅张开嘴巴,又想来一通长篇大论。突然传来凄厉的狗叫声、轰隆声、叫骂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跳起来跑到走廊上,一楼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响起一阵吓人的拍打声和高声谈话声……前厅里站着季马、阿卡奇和奥丽娅。阿卡奇正把惨叫着的胡奇抱在胸口,地板上积着一汪血水。奥丽娅拿着本《时尚》杂志使劲地打季马的后背。班蒂像往常一样低声汪汪着,而斯纳普兴奋得鼻子直呼哧。索菲娅、娜塔莎和几只猫闻声而至,路易也从厨房里蹒跚地走出来。

  “这里出什么事了?”娜塔莎怒吼道。

  奥丽娅转过来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这个蠢货把胡奇给打死了。”

  “我可没动你们的这只蠢狗,”季马有点怪怪地叫起来,“它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我无意把它踩到了,吭一声也好,死狗,你来了它却一声不响。”他心安理得地一屁股坐到圈椅上,但坐了个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我和娜塔莎向哈巴狗跑去。它整个身躯都在抽搐。好像它那灰色的皮毛下没有了骨头。娜塔莎试图从阿卡奇手中接过它时,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应该赶快去叫兽医。”奥丽娅哽咽道,“也许,胡奇要死了。”

  “它哪出血了?”阿卡奇问,“好像什么伤口都没有啊。”

  “这是我的血。”季马嘿嘿笑道,“当我摔到哈巴狗身上时,我的手碰到了门上,打破了玻璃,划伤了手。”说着他亮出手掌上一条长长的划痕。

  我走过去看他的伤口,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

  “季马,你可喝多了!你在哪儿过的夜?”

  “喝多了!只不过喝了几瓶啤酒而已,我在朋友那儿过的夜,这也要通知您?”

  “不要流里流气,”阿卡奇走近他。

  “不要冲我大喊大叫,你又不是主人。”季马反驳道。

  “我就是主人,”阿卡奇也毫不示弱,“你到别人家做客,要规矩点。”

  “哎呀哈,还跷腿了,”季马用难听的鼻音说,一边就用脚去踢我的儿子。阿卡奇不甘吃亏,当即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会儿他们就打得不可开交,在打斗中阿卡奇明显地落了下风。

  这时前厅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玛莎和金尼斯。玛莎一看见季马正在打她的哥哥,就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抱住季马的腿就是一口。季马惨叫一声,使尽全力把她推到一边。

  除了怀里抱着小狗的奥丽娅以外,所有的人都立刻向季马扑过去。娜塔莎抓住季马的金发,金尼斯对他一阵狠踹,我和索菲娅则抓住他的双手。季马猛一扭身,挣脱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举枪就射。我们全吓呆了。

  “快把手枪扔了,白痴!”娜塔莎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一边抡起一只笨重的花瓶向他头上砸去。中国明朝的无价之宝顿时化为乌有。季马轻轻晃了两晃,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我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

  阿卡奇第一件事就是去捡手枪。幸运的是,子弹打穿窗户,射到了花园里。季马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天哪,我把他打死了。”娜塔莎低声说。

  阿卡奇俯身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躯体说道:

  “那倒不会,他只不过是喝醉了,正睡着呢。”

  好像为了证实阿卡奇的话很对似的,季马开始惊天动地的打起鼾来。我们看了看周围:两块打碎的玻璃,粉碎的花瓶——否则结果会更糟。

  “胡奇在哪儿?”奥丽娅突然想起来。

  我们开始在圈椅下、椅子下和小桌子下寻找胡奇的尸体,但是哈巴狗不见了。

  “它在我这儿,”路易在厨房里喊道,“它在喝可可!”

  “也就是说,还活着。”阿卡奇高兴地判断道。

  “胡奇怎么了?”金尼斯问。

  没费多大工夫,我们就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当前厅里闹得不可开交时,孩子们同奥克萨娜进来了。得知这只不走运的哈巴狗的悲惨遭遇,金尼斯立马把它抱到厨房里去了,玛莎也后脚跟进。阿卡奇若有所思地搔了搔头:

  “这个破烂货如何处理?”

  “应该把他拖到屋外,”娜塔莎说,“让他睡清醒了再说。”

  “我才懒得去拖他,”阿卡奇气愤地说,“他是头猪,一头醉醺醺、恩将仇报的猪。让他滚回家好了。你和娜塔莎也没从他妈身上看到点什么好的。这个拿枪的醉鬼对我们有什么用?”

  “好了,好了,”娜塔莎息事宁人地说,“我们去喝点咖啡吧。我去喊逸夫和他的儿子来,让他们父子俩把这个宝贝抬上去好了。”

  

  第十五章

  

  早上,季马深感后悔。在我们吃早餐的时候,他简直是爬着进了餐厅。看见阿卡奇神情紧张的样子,小伙子差点没哭出声来。

  “请原谅,原谅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撞了哪门子邪,我可是第一次拿枪。”

  接着,他又详述了他当天的活动经过。一大早去上班,然后顺便去了一家咖啡厅,在拉丁区认识了一群搞艺术的小青年,同他们从晚上一直喝到第二天早晨。以后的事他记不清了,好像是去了跳蚤市场,在那里从一个膀大腰圆的黑人那里买了一条孔雀石项链和一把手枪。这条项链他想送给谢琳娜,而手枪只是一时兴起掏钱买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

  “大概,只是我很喜欢它,”季马忏悔道,“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喝成这样,你,”他把脸转向玛莎,“对不起,我没想要打你。小狗也很可怜!”

  说着季马就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举动:抱起胡奇,开始笨拙地不断抚摸它。看到他满怀悔恨,大家才消了气。

  “算了,算了,”阿卡奇说,“和谁也不能这样。那把手枪把我们吓得够呛。我把它拿走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是把它扔了吧。”季马央求道,“我连怎么开枪都不晓得。”

  “昨天晚上你可是身手敏捷,”奥克萨娜指出,“简直像是在拍电影。”

  季马尴尬得不行:

  “这怪我喝多了。”

  他把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放到地上,一双手偷偷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察觉到他这一洁癖的动作,金尼斯无声地撇了撇嘴。

  周末我们过得很安逸。所有的孩子都很乖,又很讲礼貌。季马再也没酗酒,还时不时地想摸摸小动物们。阿卡奇大人有大量,居然还把小伙子带到自己的理发师那儿去了。

  星期六卓尔施拎着大包小包来了,他给孩子们带来了巧克力、蜜饯和蛋糕冰淇淋,给奥丽娅带了本《我们的孩子》,给我带了一盒新毛衣织针,又送给奥克萨娜和娜塔莎几瓶香水。

  “今天我们过圣诞节哪?”我问。

  “不,”卓尔施满脸堆笑,“只不过今天是个小小的纪念日,所以我才给大家带来礼物。对了,这里还有送给小猫小狗的一份小礼物。”

  说着他变魔术般的从袋子里拿出一对大球、一个小球和两只假老鼠。

  “今天是你的什么纪念日?”玛莎好奇地问。

  “哦,不全是纪念日,”卓尔施垂下眼帘,“只不过是生日。”

  我羞愧得满脸通红。天哪,我完全给忘了。得想个办法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记得,记得,是你的生日。”我对玛莎使了个眼色。“要知道,你曾说过你是晚上出生的。所以呢,我们想在吃晚饭的时候祝贺你,礼物也到那时再送给你。现在你可以带着狗去花园里散散步了。”

  “你知道我是何时出生的?”卓尔施深受感动,他唤来小狗。

  “这样,”我说,“玛莎,你快去通知大家准备礼物。”

  十分钟后大家干得热火朝天,路易赶忙去烤蛋糕。孩子们在客厅里开始挂彩条,季马在吹气球。我呢,则拿了礼物单,驾车去商店买礼物。怎么也没料到我们会手忙脚乱的局长,正悠然自得地在花园里漫步呢。

  轿车驶出不远,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开始研究礼品单。玛莎想送一个哈巴狗塑像,金尼斯想送剃须水,奥丽娅选中了一个盒烟,娜塔莎想送一只皮包,奥克萨娜想送一条领带,只有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犹豫了一会,我驱车前去拉法耶特大商场。想在一个地方把所有的东西都买齐,我要送他一只朗森打火机。

  拉法耶特大商场里的人摩肩接踵。我跑上跑下,终于买齐了东西,便转身向咖啡厅走去。那里同样也是人满为患。我要了杯果汁,四处找坐。角落的一张桌子后居然坐着卡罗琳。从她潮红的脸色来看,她很焦急不安。

  “有意思,她来这儿做什么?”我心里想,一边压低了帽檐。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到她身边,两人开始激动地交谈起来。我更加好奇了,我几乎站到了卡罗琳的身后。但咖啡厅里太吵了,她们俩又是在窃窃私语,我只能听见几个单词。

  突然,那个年轻的女人站了起来,转身离去。卡罗琳一口气喝干杯里的水,但她并没有起身,而是神经质地把一条手绢揉来揉去,桌上的点心一口未动。过了一会儿,龙恩夫人终于站了起来,向出口走去。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卡罗琳步行穿过几个街区,然后在一家皮包店门口停下来,装作看橱窗。看来,她发现了跟踪者。但不是我。还有一个女人在盯着龙恩夫人,她个子不高,穿着黑衬衣黑牛仔裤,用灰头巾裹着个头,鼻子上架着一副滑稽可笑的大眼镜。

  那女人在旁边的橱窗前停住了,装着在认真地看里面摆放的文具。当卡罗琳走进帽子店的时候,她还站在那儿没动。我拐向另一个方向,走进一家面包店,透过窗户继续观察。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天哪,这么长时间呆在火柴盒般的店里干什么!显然,黑衣女人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她果断地推开帽子店的门,闯了进去。但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怅然若失地东张西望。看来,这个小店还有一个后门,我猜想。

  不走运的密探摘下眼镜,我看见……谢琳娜站在我面前。这可真是个新闻!居然还有女儿跟踪母亲的?鬼使神差,龙恩家又出什么事啦?我简直好奇得不得了,赶忙收拾了大包小包,但当我拎着这些买来的大堆东西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的时候,谢琳娜已经没了踪影。

  我只得打道回府,朝轿车停放处走去……

  卓尔施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孩子们和奥克萨娜戴上红色的小纸帽。客厅在各色小旗、彩条以及灯笼的装点下,喜气洋洋。斯纳普和斑蒂的头上扎了个蝴蝶结,胡奇戴上娜塔莎的金项链,娜塔莎、奥丽娅和阿卡奇装扮成猪崽。看到这副搞怪景象,卓尔施差点休克。而当我背着一麻袋礼物出现、路易郑重其事地端来一个大蛋糕的时候,卓尔施彻底懵了。

  没有蜡烛,金尼斯搞了个一百瓦的灯泡插在奶油中。

  “哎,我可还没满一百岁。”局长嗫嚅着提出抗议。

  “这是要让你活到一百岁。”娜塔莎灵机一动。

  礼物拆开了,蛋糕也吃光了。卓尔施悠闲地坐到圈椅上抽起烟来,膝盖上卧着胡奇。奥丽娅和阿卡奇在玩跳棋,而其他的人在静静地看电视。

  “在家真是好啊,”我的脑海里飞过这句话。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玛莎拿起话筒:

  “妈妈,找你的。”

  “喂。”

  “是达莎吗?”

  “是我。”

  “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我是谢琳娜。我想和你谈谈,有时间吗?”

  “当然有。你想来就来吧。”

  “不行哪,我不能离家。最好还是在电话里讲吧。”

  “那你稍等会儿,”我拿起无绳电话的话筒向前厅走去。“好了,现在你说吧。”

  “我只是想预先告诉你,达莎,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我留下……”

  谢琳娜突然沉默不语了。我着急起来。

  “谢琳娜,继续讲,我听着呢。”

  “我晚些时候再给你打。”说着姑娘就挂了电话。

  我心事重重地慢慢向客厅走去,为什么谢琳娜中断谈话?她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富有洞察力的卓尔施眯缝着眼睛问:

  “密谈了?”

  “密谈了!”我什么都没跟他讲。他什么消息都不告诉我,我也就不告诉他。

  “我们还吃晚饭吗?”玛莎问。

  “哎呀,你真是个好吃佬,玛莎,”金尼斯吃惊不小,“我们刚刚才吃了这么大一个蛋糕。”

  “这只是甜点,”玛莎固执地说,“吃完甜点后总是想吃点腌黄瓜或糖醋西红柿。”

  突然,脸色发白的奥丽娅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客厅外跑去。我们会意地看着她的背影:

  “天晓得,”阿卡奇哼了一声,“她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不幸的孩子们怕是还没出世就给饿死了,而且她还变得神经兮兮。昨天我给她买了个多好的粉红色玩具啊,可她想要浅蓝色的。就为我办了这么件糊涂事,她哭了老半天,一个劲地责怪我太粗心大意。”

  “嗯,这在动物身上也能观察得到,”金尼斯说,“比如说母猴吧……”

  “什么时候生?”卓尔施兴奋起来。

  “快过新年的时候或者一月初,随便。”阿卡奇回答。

  “等等,”突然我很纳闷,“为什么说‘不幸的孩子们要饿死了’?他们,难道有几个?”

  “两个,”阿卡奇高兴地说,“今天做了B超,得知是双胞胎。只是还说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两个胎儿,一个压一个,怪怪地躺着。他们还给了我们一张B超照片。”

  说着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布满黑白斑点的照片。

  “那这上面孩子们在哪儿?”玛莎很吃惊,“像一摊水。”

  “往这儿看,”奥克萨娜说,“这就是他们,你的小外甥,看。两个脑袋,这是手和脚。”

  玛莎惊得目瞪口呆。

  “我原来也是这个样子?”

  “比这还差哟,”金尼斯嘿嘿笑道。奥丽娅回到客厅。

  “第一张照片你们都仔细看啦?的确,样子是很吓人吧?”

  我赞同她的观点,最好还是看已长成形的孙子,而不是半成品。

  “一下怀了两个,多好啊,”娜塔莎高兴地说,我们买一辆这样大的带花边遮阳篷的小推车,还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小床。”

  “还要让他们都穿短上衣和小裙子!”玛莎尖声尖气地说。

  “他们要裙子干吗,”金尼斯反问道,“婴儿躺在襁褓里。”

  “别扯了,婴儿专家,”玛莎哼了一声,“你才见过几个奶巴子?”

  “我给猫狗接生过,”金尼斯骄傲地说。

  “我的奥丽娅可不是狗,”姑娘一边气愤地说,一边用手狠劲地打他的后脑勺。

  金尼斯也以牙还牙。

  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卓尔施的生日过得还不错,而且还一下子有了两个孙子,自然也不错。也许,生一双文文静静的小女孩,将来绣手帕。尽管,如果她们看见未来的姑姑正在如何疯闹……

  总之,今天一天过得还不错。只是搞不明白,季马又跑到哪儿去了?

  

  第十六章

  

  过了几天安稳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在围着奥丽娅转。路易在忘我地榨着果汁。

  “那些袋装和瓶装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边在擦板上擦着胡萝卜,一边说道。

  娜塔莎在自己身边放了一圈名为《宝贝花样编织》的书,正在着迷地织着一顶小帽子。我则不停地跟阿卡奇唠叨,要他暂时睡到单独的卧室去。金尼斯在给那个不幸的未来妈妈详细解释母猴生小猴的过程,而玛莎则不时地把一双手放到奥丽娅还完全平坦的肚子上,她叫道: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动得很厉害?”

  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明白,儿媳是怎样忍受住这些关心而最终没发疯的。

  星期五我在地铁站旁买了一份《巴黎晚报》,我打开报纸开始读起来:

  “今天早晨,著名的牙膏厂厂长弗朗西斯科·龙恩的家里又惨遭不幸。八点钟时,卢伊莎发现自己的妹妹谢琳娜正吊在浴室的暖气管上。姑娘割断了绳子,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并开始对妹妹做人工呼吸。但不管是姐姐的努力,还是随后赶来的医护人员的努力,都没能挽救这个年轻的生命。‘我对此事深感震惊,我不明白,我的妹妹为何要这样做。’——卢伊莎对记者说。

  “弗朗西斯科·龙恩拒绝就此发表评论。卡罗琳被送到私人医院,这位不幸的母亲快要精神错乱了。这个案子现由卓尔施局长负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我把报纸拿给奥克萨娜看。

  “不幸的姑娘,”她看后胆战心惊,“死得多恐怖啊!也许,应该去卢伊莎那儿,帮她做点什么?”

  我立刻驱车向龙恩家赶去。龙恩家一片死寂,既没有警察,也没有记者。我按了一下对讲系统,卢伊莎问:

  “谁呀?”

  “卢伊莎,是我,达莎,请开门。”

  门开了,我走进花园。在房前的小路上,走着像影子一样的姑娘。我很难相信这是平时穿着整齐的卢伊莎。这次她披着件睡衣,也没化妆。但她这副奇怪模样,反而给她增添了一些魅力:

  “谢谢您来看我,”她用淡淡的口吻低声说,“我一个人在家很不习惯。”

  “那你父亲到哪去了?”

  “被叫到警察局去了,他还要上医院看妈妈。”

  尽管天气很热,卢伊莎却冷得缩了缩肩膀。

  “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卢伊莎若有所思地说:

  “昨天好像喝了点茶。”

  “这样是不行的,”我生气了,拽着姑娘就上厨房,“现在我命令做晚饭。”

  “能叫谁去做呢,”卢伊莎说,“父亲要厨娘、妈妈的女仆统统结账走人,并赶走了所有的仆人。”

  “那谁来收拾屋子?”我很惊讶。

  “我只整理了餐厅和厨房,但对所有房间的吸尘我是力不从心的。午饭是妈妈做的,早餐和晚餐我吃夹肉面包。”

  我打开冰箱看了一眼,里面既没有鸡蛋也没有奶酪,更别提黄油和香肠了。

  在我自己挣钱以前的艰苦岁月里,我也没过得如此惨淡。在一个小柜子里我找到了一袋燕麦。

  “你吃点大力神粥?”

  “无所谓,”卢伊莎回答道,一边轻轻地啜泣着。

  我心里骂着粗野的话,开始搅动锅里的粥。

  “这一切太可怕了,我搞不明白,谢琳娜为何要自杀。”

  “她不会这样做的。”卢伊莎含混不清地说,“有人杀害了我妹妹,想造成自杀的假象。”

  我一下子愣在锅旁。

  “你从哪知道的?”

  “警察在检查尸体的时候,要我们出去,但我当时躲在厕所里,通过墙上的通风口听见法医跟局长说,这是明显的他杀。谢琳娜的脖子上留下了自杀时所不能形成的绳索痕迹。法医几乎百分之九十五地肯定谢琳娜是他杀。”

  “那局长怎么说?”

  “他仔细听了同事的意见,然后说为了便于案情侦破,对外要称谢琳娜是自杀身亡。我们家也正式接到了通知,在案情没有侦破以前,我们无权保存尸体。”

  这时燕麦粥噗的一声溢到了灶上,厨房里顿时充满了一股焦味。我盯着糟糕的晚餐。

  “卢伊莎,听话,等着我,我去趟超市。”

  姑娘顺从地点了点头。我到了超市,见什么拿什么,购物筐里装满了酸奶、保鲜蔬菜、比萨饼、几袋中国产的开袋即食食品、两只童子鸡以及奶酪。

  我回来的时候,卢伊莎依然坐在厨房的那把椅子上。

  “达莎,您留下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很害怕,万一凶手回来怎么办!”

  “不会回来的,这多半是个想发横财的强盗。”我低声含糊地说,自己心里也没底。

  卢伊莎忧伤地笑了笑:

  “我还没虚弱到头脑不清。家里什么也没丢。谢琳娜穿着自己的衣服吊在暖气管上,脚下是踢开的小凳子。显然,她甚至没进行反抗,而只是静静地让别人把她吊在那上面。为什么妹妹当时没有喊叫,没有喊救命?这个上演了一出绳子戏的小偷是多么可怕呀!我们推测,谢琳娜可能突然撞上了谁正在偷东西,所以那个罪犯就操起了手边的椅子砸到她的头上,或者是用脚猛踢,或者是开了枪……晚上家里还有人时,歹徒又把她拖进浴室。所以我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

  “那你父亲,他怎么不回来过夜?”

  “不回来,他想在医院里陪妈妈,看来,他自己也害怕……”

  “那你丈夫呢?”

  卢伊莎忧伤地把脸撇向一边:

  “皮耶尔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要他,要么要我妈。但我现在不能抛下妈妈一个人不管,她现在很痛苦。而父亲开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么住在家里,要么回去跟丈夫住,但不住家里就别指望得到任何遗产。皮耶尔很穷,我又没攒下什么钱。我期望爸爸去世后我能得到一大笔钱财……”

  她沉默不语了,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

  “当然,我可以留在你这儿过夜,不要担心。”

  我们又在厨房里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卢伊莎开始困得睁不开眼睛。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睡在谢琳娜的房间,”当我给她盖上被子时,姑娘梦呓般地说,“走廊上第三个门就是,门上写着字母C。”

  我起身去找我的安身之处。谢琳娜房间里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给人的感觉就是龙恩一家是在靠失业救济金生活。

  一张靠背上带圆球的铁床、一张窄小的沙发、一张破旧的书桌和一个已经用坏了的柜子。床上铺着破破烂烂的毛毯。看不见一件通常女孩喜欢的小饰物:既没有毛绒玩具、照片,墙上也没有贴什么画。整个房间就像宾馆客房一样没有个性,更像牢房一样使人郁闷。床旁没放床头柜,天花板上只垂着个电灯。

  我不想睡到谢琳娜的床上,便试着睡在那张很不舒适的沙发上。但不能进入梦乡,我无法平静的大脑里满是奇怪的念头。不幸的谢琳娜在最后一次和我通电话时说过:“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我留下……”那她到底留下了什么?又放在哪儿?我起身打开衣柜:衣架上孤零零地挂着几件廉价的连衣裙和几条穿旧的牛仔裤,隔板上放着几套可怜的内衣。

  在书桌抽屉里也没发现什么使人感兴趣的东西──只有几本旧练习本和笔记本。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信件、照片抑或其他的东西?我满怀失望,又试图睡到那张沙发上,但还是睡不着。我无聊地看着那张铁床。要知道,我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张床。旋开靠背上的几个大圆球,里面是空心的,我那时经常把一些糖果藏在里面,好晚上躲在被子里美美地享受。祖母怎么也搞不明白,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糖纸。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扑过去转动床头靠背上的镀镍圆球。糖果轻易到了手,旋开第四个圆球,发现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我用激动得发抖的手打开了它。上面完全是一个孩子的笔迹,工工整整地写着:安娜,绿色茅屋宾馆。

  

  第十七章

  

  谢琳娜的命运使我不能平静。不幸的,连个朋友也没有的不幸的姑娘!警察继续顽固地支持谢琳娜是自杀的说法。报刊也逐渐失去了对这件事的兴趣,一周之后在郊区发现了一个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尸体,媒体又获得了新的炒作材料,人们也就完全忘记了谢琳娜。

  我畏畏缩缩地向卓尔施提了几个问题,结果他生气地回答: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别再烦我了。怎么你以为我的事还少啊?”

  的确,刑警队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现在他们做完了鉴定,又把谢琳娜的尸体还给了她的亲属。

  我一时间又气又恼。好吧,你不想告诉我自己的心里话,那我也就不把我所了解的情况跟你讲。如果你不想查出这个杀死可怜孩子的凶手,那我就自己去查。

  应从绿色茅屋宾馆和那个神秘的安娜查起。我给好几家大型旅游公司打了电话,结果令人忧伤,没人知道有这么个宾馆。但没想到卢伊莎帮了我。

  “我非常累了,”她打电话来时一肚子委屈,“妈妈还在医院里,皮耶尔也不跟我说话。现在父亲连生活费都是给的毛毛钱,块块钱都没有。屋子里也脏乱不堪,我只来得及收拾三个房间和厨房。不管怎么说,以前爸爸的吝啬还有个度,家里还请了厨子和清洁工。现在这些事都得我干。真想去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但我怕父亲连绿色茅屋也嫌太贵!”

  “什么绿色茅屋?在哪儿?”我警觉起来。

  “一家很小很便宜的宾馆,父亲一贯去那儿度假。”卢伊莎回答,诚实地跟我讲了地址。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上了路。到那儿要两个小时,我又因为在几条乡村路上迷路,浪费了一些时间。大约十一点时,一座粉红色屋顶的两层小楼房出现了,招牌上写着:绿色茅屋。

  我把车停在一个小场地上,走进光线暗淡的大厅。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正坐在总台后面看书。眼看来了生意,她放下手中的侦探小说问:

  “我能帮您点什么?”

  “我要个单间。”

  服务员双手一摊:

  “对不起,夫人,都满了。”

  “这就怪了,”我拉长声音说,“那个介绍我来你们宾馆的龙恩先生说,你们这儿什么时候都有空房间。”

  “你认识龙恩先生?他在我们这儿休假已经多年了。”服务员翻开一本大册子,“单间都满了,如果你想要,可以住七号房间,不过我事先说明,这是豪华总统套房。价格很贵。”

  我表示同意之后,拿到了一把拴着个大木梨的钥匙。一个可爱的、有点像奥丽娅的年轻服务员把我的行李拿上二楼。豪华套间由两间房组成: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客厅里摆着一张擦得锃亮的桌子和四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沙发、两把圈椅和一台小冰箱。窗户上挂着用绿色印花布缝制的窗帘。

  卧室里只有一张罩着绿色床罩的大床,一个放着小台灯的床头柜。房间里整洁得出奇,散发着一股家具粘胶和某种香水的气味。

  “行啦,很好,”我说,一边给了服务员小费。“大概龙恩先生一直都住在这个房间。”

  姑娘嘻嘻笑起来:

  “嗬,那可不是。他是那样小气,简直太小气了!听说,他来我们宾馆度假已经二十年了,但始终都只住在同一间客房。餐厅一点钟开饭。”姑娘说完就走了。

  我下了一楼,总台的那个服务员还在看书。

  “您是我们新来的客人吧?”

  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男低音。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他脸上带着可人的笑意,自我介绍说:

  “宾馆经理普列,但服务员都叫我谢尔诗。您的钓鱼杆在哪儿呢,或者您想租几根?”

  “什么钓鱼杆?”我大吃一惊。

  “怎么?”谢尔诗同样也吃惊不小,“您不知道我们宾馆的特色?到这儿来的都是钓鱼迷。向前走一点,路边就是几个鲤鱼塘。清早和白天可在塘边钓鱼,晚上就可吃到自己亲手钓的鱼。我们的厨师做的鱼,味道异常鲜美,简直是好极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龙恩先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钓鱼,只是说,在你们这儿可以安安静静地休息。”

  谢尔诗的脸霎时晴转多云。

  “您同龙恩先生很熟?”

  “那倒不是,不很熟。我觉得跟他交朋友很难。他是一个怪人。”

  “哎,您说得太对了。”

  “哼,依我看,他是个小气鬼。”

  经理的脸上又浮现出笑意:

  “议论房客不好。在这方面我对宾馆里的职工要求得也非常严厉。我们可以在去鱼塘的路上边走边聊。”

  我们开始向鱼塘走去。谢尔诗很爱唠嗑。半小时光景,他就跟我透露了大量的信息。

  弗朗西斯科·龙恩二十年来一直在绿色茅屋度假,并且始终住在同一个房间,好让宾馆给他打折。房间里的窗子朝着厨房的院子。清晨五点就开始闹哄哄的,先是开进来送面包的车,然后又是送牛奶的车。紧接着屠夫来送肉,菜贩子来送菜。每逢周二,还有洗衣店的车轰鸣着进出。说句实话,这样的客房几乎是没人要的,当弗朗西斯科得知可以打折后,便一口答应下来。但今年出了件怪事。

  有一天,弗朗西斯科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城。很晚才回来,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首先,他让宾馆把晚餐送到房间去。对,那顿晚餐也没有特别之处——送去的只是煎牛排和炸土豆。但这对于宾馆厨房来说,简直像场革命。大厨亲自把晚餐送到他的房间。大厨回来十分钟后,还惊讶得合不拢嘴。弗朗西斯科居然请他喝了一小杯葡萄酒。

  第二天弗朗西斯科去找谢尔诗要求换房。经理对他说,话说在前面,我们只对三号房打折。

  “让它见鬼去吧,”弗朗西斯科笑道,“窗外闹哄哄的,我根本无法入睡。”

  总之,在一天之间他完全变了。早先服务员们都不喜欢他。他从来都不给小费。的确,他早餐是在宾馆吃的,但午餐和晚餐总是跑到外面的小吃店对付一下,因为那里便宜得多。但那次回来后的第二天中午他就在宾馆里的餐厅大吃了一顿。当时餐厅的服务员小冉几乎喊着一直追到鱼塘边:

  “龙恩先生,找您的钱您忘拿了!”

  弗朗西斯科和蔼地对年轻人笑了,和气地说: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您拿着吧,朋友。”

  不只是因为弗朗西斯科给了他小费,还是因为弗朗西斯科对他以“您”相称,小冉彻底愣住了。要知道,自打从小冉记事起,弗朗西斯科就从来没有对他称过“您”。就这样,宾馆上下,从经理到餐厅洗碗工,都很惊讶。

  ……我在绿色茅屋又呆了一天,但除了打听到安娜的一点情况外,再无所获。安娜在我之前住过这个豪华总统套房。原来,她正是在弗朗西斯科发生令人难以置信改变的那一天来到宾馆的。但住了一天就走了。当时没有空的单间,安娜就眼也不眨地要了这个豪华套房。

  服务员中再没有谁能透露一点关于这个女人的其他情况。只有清洁工羡慕地对我说,安娜不仅人长得漂亮,穿的衣服也好看。她特别喜欢安娜金项链上的那个独特的坠子——两只小巧的水晶鞋。

  于是,我离开绿色茅屋宾馆,这个身材苗条、衣着光鲜的黑发美人的住址我也知道了。

  安娜就住在巴黎,因此我没有急着回家,驱车向她家直奔而去。简陋的房子位于阿拉果街,周围总共才十来户的人家。这是巴黎贫民区一条名叫盘藤的小胡同。在这些狭小、干净的房子里主要住着退休的人和生活不大有保障的人。安娜所在的门洞装有对讲系统,我找到写着“安娜”的按钮,按了一下,门就马上打开了。

  “真是个粗心的安娜,”我心里这样想到,一边走进一个如同肥皂盒般窄小的电梯,“她连谁来了都不问一声。”

  安娜家的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金发女人。

  “哼,终于来了,”她气愤地说,“这就是你说的九点钟来!现在可是快中午了。赶快进来。”

  说着金发女人转身进了屋,我只好跟在她后面来到一个小房间。

  “你是安娜夫人吗?”

  “是,你得赶快给我修电脑,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我不是电脑维修公司的。”

  “那您是谁?”安娜惊讶地问。

  “我是刑警队的,”我的舌头开始充满灵感地撒起谎来。“您在绿色茅屋宾馆住过,走的时候偷了那里的电暖器。您最好把东西还回去,那样宾馆就不会起诉您。”

  不幸的女人差点气死:

  “我?我偷了电暖器?可我连这个茅屋在哪儿都不知道,更别提还去住过了。”

  “宾馆的工作人员给了我您的地址。而且对您记得很清楚。的确,他们的描述与您的外表并不太相符。清洁工说,安娜夫人瘦瘦的,长着一头黑发,脖子上挂着独特的饰物——两只水晶鞋吊坠。”

  安娜拍手说:

  “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卡特英,她是个骗子,依我看快要坐牢了!她怎么能想出,偷了东西却留下我的地址。这件事我不会放过她,我直接去找她,看我怎么对付这件丢脸的事。”

  我害怕了:

  “也许,您还是不去过问的好。只需告诉我她的住址,让专人来办吧。随后专家会到您这儿来。”

  安娜寻思起来:

  “住址!这个混蛋有固定住处就好了,她的住处总是换来换去。最后一次,她住在一个小旅馆……但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她现在多半已经搬走了。”

  安娜真是料事如神。卡特英大概在五个月前就离开了……有人对我说,卡特英当时打算住到附近的另一家宾馆去。

  大功告成,卡特英至今还住在这家宾馆的十九号房间。房门猛地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美人:身材苗条、头发淡黄,穿着粉红色的高档套装。她疑惑的看着我:

  “您在推销什么东西?”

  “我不是来推销东西的,我是来找卡特英的。”

  “她是我的朋友,她出去旅游去了。您是谁?”

  “是这样,说来好笑。前不久我住在绿色茅屋宾馆时,在房间的地毯下捡到一枚戒指,非常独特。宾馆说,在我之前这间豪华套房里住过卡特英,并给了我她的住址。瞧,我把她弄丢的东西给送回来了。”

  说着我取下手上的紫水晶戒指。唉,阿卡奇知道了,我又要挨训了!金发女郎慢慢地接过戒指,并试了一下:

  “大了点,我的手指要细得多。您说是宾馆给了您这个住址?谢谢您决定把她弄丢的东西送回来。卡特英将会很高兴。您喝点咖啡?”

  我表示同意,走进房间。那女人客气地要我坐到小沙发上。

  “您说,您同卡特英住在一起?”

  “不,不,只不过在她走后,我又住进了这个空着的豪华套房。”

  “您究竟找卡特英有何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来送戒指。”

  女主人轻轻地笑起来:

  “卡特英没有紫水晶戒指,她不喜欢这种石头。为什么您要编造这个故事?”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和盘托出:

  “我的一个熟人,谢琳娜认识您的朋友。我偶然在她房间里找到一张写有‘安娜’的字条。我想弄清楚,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那您为什么不问问自己的熟人呢?”

  “她死了,自杀了。看来,安娜夫人能揭开这个谜底。”

  那个女人几乎冲到了我面前,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并看见由于她的一只手在激烈运动,衬衣的领口张开了。在她那结实的、晒黑了的脖子上,金项链悬着的两只水晶鞋在闪闪发光。我恍然大悟,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关掉了电灯。

  

  第十八章

  

  头部剧痛,我感觉恶心得要吐,眼睛也不想睁开,但最终我还是睁开了双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极其难看的浅蓝色:窗帘、卧具、大褂。就连搭着大褂的圈椅,颜色也是浅蓝色的。床周围摆满了托盘,里面放着许多小药瓶。一台不知名的仪器在床头令人厌烦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叫上一阵。一切都像是在医院里。我到处看,是否有呼叫按钮,但是没有找到。有意思,他们这儿难道要病人自己坐起来拔掉身上插的管子,再挪到走廊上去叫医生吗?

  就在这时,房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讨人喜欢、穿着浅蓝色大褂的男医生出现了:

  “怎么样,您醒过来了,达莎夫人?”

  我点了点头:

  “您从哪儿知道我的名字的?”

  男医生笑了起来:

  “您包里放着驾照。”

  “我咋到这儿来了?”

  “您是被救护车送来的。瞧,这是警察局派来的人。现在由他来给你解释一切!”

  卓尔施走进病房。我害怕地闭上眼睛,恨不得看不见才好呢。但局长舒适地坐在圈椅上命令道:

  “睁开眼睛,不要装死。”

  我怯怯地看了老熟人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如果在巴黎还能再找出个达莎·瓦西里耶娃,那您就介绍我同她认识。一一讲来!你究竟在卡特英的房间里干了些什么?”

  “我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只是突然迷路了,到宾馆去问路。”

  “就上了二楼,敲十九号房间的门,说道:对不起,请问到柏林怎么走?”

  局长明显在挖苦我。嘲笑一个病人是很容易的,要不是我正在反胃,我可是要好好地反驳他。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躺在医院里?”

  局长气愤地低声说,“这种人,正是因为这种人……”

  他气得喘不过气来,稍稍平息了些,继续说:

  “卡特英从宾馆跑掉了。她对服务员说,她的姑姑死了。经理很同情她,就帮她叫了辆出租车。接下来服务员本来要去打扫房间,但和一个房客聊忘了,一小时后才去卡特英住的那个房间。她拿了桶、抹布,开门之后发现了你躺在地上。亲爱的,你身旁扔着一个很大的青铜台灯。卡特英把它砸在了你那糊涂的脑袋上。我想知道,这到底为何。”

  “抓住卡特英了吗?”

  “没有。我们没能及时地发现那辆载着她往火车站赶的出租车。她现在多半已经离这儿很远了。好了,我想听你解释。”

  “头好痛。”

  “不足为怪。青铜灯座,通常会有这种效果。”

  “还反胃。”

  “毫不奇怪,你是脑震荡。那就开始讲吧。”

  “还有没有人权?怎么能审问一个快死的人?”

  “法律甚至还规定可以在复苏科进行审问,如果你现在不说,我就拿这个东西揍你。”

  说着卓尔施就抄起了一个搪瓷便盆。我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

  我不得不在这家医院里呆了两个星期,无论怎么求爹爹告奶奶都没用,就是不能走。家里的人也倔得要死,断然拒绝接我回家。而且还拿走了报纸、电视机和收音机。

  “妈妈,”阿卡奇激动地说,“大众传媒会让您心神不安、头昏脑涨的。还是读读女性小说,喝点咖啡吧。”

  说着他递给我一摞时下流行的低劣读物。书名让人错愕:《荒漠狂喜》、《棕榈树下的爱情》、《闺中情欲》……我怎么能看这种东西呢!而且没有一本像样的侦探小说!一个巨大的惊喜就是,早上我做完B超回来时,发现窗户旁的桌子上放着一沓新来的报纸。我怕他们拿走,就顺手塞到衣服下面,跑进了病房。坐在床上,我在被子下翻开报纸开始享受。前两张昨天的报纸索然寡味,但今天的《费加罗报》让人吓了一跳,毛骨悚然。

  《厄运紧随龙恩一家》,报纸头版的大标题触目惊心。“所有的神灵都抛弃了牙膏厂厂长一家。我们先是报道了他死在突尼斯,但随后他又神秘地复活了。之后,他的小女儿——谢琳娜又去世了。他老婆住进了精神病院。今天清晨,弗朗西斯科本人也意外身亡,但这一次他不能复活了。九点钟时,这个牙膏厂的拥有者在‘北站’惨遭地铁碾压。地铁全线因此中断了近半个小时。赶来的法医只能收集遇难者散落在路基上的尸块。谁将是龙恩家下一个无情厄运的牺牲品呢?”

  我合上报纸,果断地爬下床。别再闲躺着,该采取行动了。首先应该决定,怎么从医院逃出去。我能穿的只有病号服、睡衣和拖鞋。这副打扮是不能混过门卫走到街上的。他们会把我拦住,并赶回去。出医院就如同越狱一样,只能一次搞定,不然还要背上一条“企图越狱”的罪名,之后定会严加看管。不,急不得。

  只得挨到中午。吃过饭后甜点,护士拉上窗帘,想好好地休息。我又等了一刻钟左右,然后悄悄地探头看了看走廊:没人。

  医院里规章制度严格。午休时间禁止病人在走廊走动,他们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医生们此时几乎全都走光了,只剩下值班的医生。护士们利用这段时间也在放松自己,抽烟喝茶,反正干一些护士长不让她们干的事,但护士长自己此时却跑回了家。

  我脱下拖鞋,偷偷溜到走廊。在写着“医护人员”的门后,传出茶杯的丁当声和一个男人的轻轻咳嗽声。哈,太好了,她们在喝茶,值班医生也在里面。我继续朝前走,恰好在电梯旁有一个杂物间,清洁工把水桶、抹布都放在那儿。如果走运的话,我能在那儿找到我所需要的东西。我还真走运。在一个小柜子里,我找到了一件深棕色的大褂,一顶小帽,还有一双鞋跟已穿歪的藏青色的鞋。清洁工就是如此穿着去打扫大楼的。

  我飞快地穿上大褂,解开绷带,戴上小帽。但在这双鞋上我是失算了,三十五码,不会更大。也许,给他们干活的是些中国人?好不容易把一双三十八码的脚塞进这双“灰姑娘”穿的鞋中,我便拿了拖把、水桶下楼去。

  门卫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这个假冒的清洁工不慌不忙地出了大门。我假装十分卖力地用那把干拖把在进门的台阶上拖来拖去,搞了几分钟后,我放下水桶、刷子,沿着街道一路狂奔。

  那双鞋残酷地挤着我的脚。我拦了辆出租车,马上把它们给扔了,天哪,多爽啊!出租车司机看着后视镜说:

  “钱,你有吗?”

  我在向他保证了我的偿还能力后,叫他直接把车开到龙恩家。卢伊莎泪光盈盈地扑过来抱住我:

  “达莎,你从哪儿来?怎么穿成这样,还光着脚?”

  我挥手说:

  “你最好还是帮我把车钱付了。”

  卢伊莎付了车钱。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卢伊莎之间已经不自觉地以“你”相称了,不再陌生。

  “卢伊莎,把你的衣服给我拿一套来,还要一双鞋。”

  过了会儿,我穿上卢伊莎的裤子和衬衣,更重要的是,穿上了一双敞口鞋。谢天谢地,卢伊莎的脚刚好是三十八码的。我坐在客厅里,听姑娘讲述。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的几周,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父亲实际上不再给她钱,而丈夫也不和她说话。卡罗琳被从精神病院接了回来,但她成天卧床不起,需要别人照顾。可怜的卢伊莎在三个自私自利的人之间忙得团团转,尽力使所有的人都满意。但她显然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因为今天早晨父亲狠毒地说,他要去找公证人把遗嘱给改了。但没等他走到公证处,他就倒在了地铁铁轨上。

  “这太可怕了,”卢伊莎啜泣着说,“但我不可怜他。不但如此,而且我还很高兴,他没来得及更改遗嘱,我还能得到一笔钱。他的尸体现在搁在停尸房,皮耶尔认得出是他的遗体。当警察通知妈妈的时候,妈妈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医生也怀疑,她的神经能否再次承受打击。总之,我们这儿的怪事接连不断。”

  

  我听得很认真:

  “怎么回事?”

  “有人隔一段时间就在屋子里乱翻一通。先是把爸爸的书桌翻得乱七八糟,然后又去翻书柜,但什么也没拿。总之,这个好奇的家伙是个可怕的白痴,你想啊,他把燕麦全倒了,又不知为何把罐子里的果酱也倒了。多么愚蠢的行为啊。要知道,实际上我们这里没有外人。也许,这是妈妈彻底疯了,胡闹的结果?”

  我想起了那次糟糕的麦片粥、酥饼事件,不禁寻思起来。不,这不是卡罗琳干的。

  

  第十九章

  

  家里的人看到我跑回来,都很生气。一向文静的奥丽娅也大发脾气: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我一点都不能着急,本来就吐了一整天!病还没治好,你干吗要急着溜回来?”

  “首先,那里早餐只有脱脂酸奶,午餐是菠菜汤。第二,没电视看,总之无聊透顶。”

  奥丽娅耸了耸肩:

  “菠菜汤始终让我想起飘着的抹布。卓尔施又要训你了!”

  局长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医院可能还会去告你。”

  “天哪,我拿了些破衣烂衫,给他们寄张支票总行了吧。”

  “别忘了还有水桶和拖把!”

  “可我把它们搁在台阶上了。”

  卓尔施双手一摊:

  “你是放了呀,但有人把它偷走了。”

  于是,卓尔施长时间地教训我,说我不成体统。这时,幸好奥克萨娜来了。但还没过五分钟,他们就找到了共同语言,不让我干一切:不准起床、不准走动、不准看书、不准打电话、不准看电视和不准会客。

  “脑震荡,”朋友郑重其事地说,“能引起严重的并发症:头痛和……”

  “唉,这是针对还有大脑的人说的。”阿卡奇叹息道。

  “还有,”奥克萨娜并未就此罢休,“饮食很重要。要吃点好消化的,不要吃油腻的和辛辣的。”

  “要吃菠菜汤。”奥丽娅建议。

  “对,”医生高兴地说,“非常好!菠菜富含维生素。不要吃巧克力、冰淇淋,并且要戒掉烟酒。”

  第二天午后,我正躺在床上看自己喜爱的侦探小说,房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我飞快地把书塞到被子下。进来的却是怯生生的比特犬。

  “斑蒂,小家伙,过来。”

  斑蒂早有准备地跳上我的床,用它那光滑的皮毛蹭我。我又拿出侦探小说看起来。房门又吱的响了一声,我头也没抬地说:

  “进来,斯纳普。”

  但这次进来的是玛莎。

  “啊哈,你在看书。奥克萨娜可是不让你看的。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我就谁也不告诉!”

  受害者看着讹诈者:

  “帮你干什么?”

  “妈妈,我正在写一篇关于后罗曼语系的报告。”

  “那好吧,走吧,我还没忘光。”

  我们前往玛莎的房间。那里简直乱得一团糟。圈椅里扔着牛仔裤、上衣和衬衣。书桌上的书和本子堆得像小山似的。床边丢得满是磁带和录像带,地毯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梳子、防晒霜、电视遥控器、插着织针的线团。

  “玛莎,”我实在很生气,“你这里简直像猪窝!”

  “妈妈,”姑娘叽叽喳喳地说起来,“根本没有时间。作业又这么多,我还和金尼斯报名参加了兽医大学的学习班。那里可有意思啦!等着,现在我给你看狗的消化道图解。”

  说着她就跑到书架旁,一脚踩在地上打开的防晒霜上,白腻腻的防晒霜流到地毯上。玛莎拍手叫道:

  “我是无意的。”

  “粗心铸大错。”

  玛莎拿起防晒霜的瓶子,晃了两下:

  “喏,全流光了。里面什么东西在响?”

  我接过瓶子晃了晃:

  “不知道,大概是指甲油防干球那样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进去呀?”

  “喏,晃动指甲油瓶子,防干球就会跟着晃动,把指甲油混合均匀。也许防晒霜里放的也是这种防干球。”

  “从来没见过。”

  “算了吧,应该把这儿稍稍收拾一下,不然索菲娅该有意见了。”说着我试着把地上的防晒霜搞干净。

  “不,我想看看这些防干球,”玛莎倔强地说,一边拿了一把剪刀对着这个倒霉的小瓶子乱戳一气。

  有时玛莎仍像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我叹了一口气,开始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到柜子里。

  “妈妈,”姑娘急促地说,“妈妈,你看,多漂亮的小球啊。”

  在书桌上的一摊防晒霜中躺着美丽动人的钻石。当然,钻石是极易伪造的。但这些被弄得脏兮兮的钻石,看起来非常逼真。在桌上台灯的照射下,它们散发着七彩的光。我慢慢地拿起了一颗,向窗户走去,站了一会儿,便用它在玻璃上划了一下。窗户上出现的一道深痕说明这是货真价实的钻石。

  天哪,这要值多少钱哪!简直就是找到了阿里巴巴的宝藏。这就是神秘人搞坏果酱和酥饼,翻来覆去要找的东西;这就是他们向奥克萨娜索要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泪珠”。剩下的只需要搞清楚,是谁把这些钻石放进防晒霜里的,又是谁在东翻西找,这笔财富又属于谁?

  “怎么,这是钻石?”玛莎问。

  “好像是。”

  于是,我们走到浴室,仔细地把它们清洗干净,擦干之后数了数,一共是十八颗晶莹剔透的大钻石。很难估计,这笔财宝究竟值多少钱!

  我从玛莎那儿找了一个装过薄荷糖的铁盒。我先在盒底放上棉花,然后把钻石放进去。我拿着铁盒,对女儿说:

  “玛莎,你能保守秘密吗?”

  “瞧你说的,”姑娘撅着嘴,“如果没必要,我才不会多嘴。”

  我叹了一口气,的确如此。只要想想娜塔莎丈夫去世的那段日子就知道了。那时这个勇敢的孩子帮着我的朋友,对一些事情守口如瓶,连我也不告诉。不错,玛莎是靠得住的。

  “对不起,我亲爱的,我根本没想气你,只不过说说而已。好了,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些钻石。有人早就在找它,为了得到钻石他们会不顾一切。”

  “所以他们才在果酱里翻找?”

  “我想是的。犯罪分子以为我们把钻石藏到了储物罐里。金尼斯也因此坐了牢。我可不想让他们猜到,钻石在我们手中。我倒希望我们一无所知……”

  “妈妈,那究竟是谁在东翻西找啊?”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孩子。很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人。这个人有计划地在屋里翻找已经很久了,而且多半是在晚上。”

  “你这不是在怀疑奥克萨娜阿姨和金尼斯吗?”

  “不,亲爱的。他们自己也在为此事而难过呢。”

  “那么,会是谁呢?娜塔莎阿姨?阿卡奇和奥丽娅?卓尔施局长?也许,是索菲娅、路易或者逸夫?季马?”

  我陷入了沉思。怀疑他们是可笑的。最值得怀疑的是季马。但是,要知道,酥饼和果酱被搞坏的那天晚上,他正在拉丁区狂饮。万一是外面的歹徒定期钻到屋子里来的呢?他偷偷钻进来,又悄悄溜出去,连续好多天?不,这不可能。首先必须搞清楚,这些钻石是怎么跑到防晒霜里面的,又是谁在寻找,它们又属于谁。

  在得到玛莎保守秘密的切切言词之后,我向书房走去。这里曾经安装了一个小保险箱。但安在哪,只有我和娜塔莎知道。孩子们和来的客人没人能想到,在《东方古代思想家》的书卷后隐藏着一扇小门。而且还应知道如何推开书架后的墙。但即使发现小门,没有钥匙也是打不开的。可以说钥匙就放在非常显眼的地方,但是谁也猜不到究竟放在哪儿。书桌上有一个小地球仪,如果按动它底座下的按钮,半个壳体就会打开,就是在这个独特的盒子里存放着钥匙。

  我把钻石藏在一堆旧书信下面,然后思虑重重地向客厅走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疲惫不堪的奥丽娅。

  “我浑身没劲。”

  “怎么,吐成这样了?”

  “太可怕了。对什么都过敏:看不得颜色、闻不得气味、听不得声音。也就不去想,究竟为什么累成这样。昨天阿卡奇亲了我一下,我就立即跑到洗手间去了。他现在还在生闷气,说什么一个好老婆不会对自己所爱的丈夫感到厌恶。”

  我笑了起来:

  “那你所爱的丈夫呢?”

  “在院子里给斯纳普洗澡,金尼斯抓着斑蒂,免得让它跑了。”

  “不是刚刚给它们洗过澡吗?”

  奥丽娅挥手说:

  “瞧你说的,它们身上的狗骚味多大呀。”

  我轻声笑起来,应该去问问奥克萨娜,怀孕“中毒症”要持续多久。的确,儿媳的脸色不太好。面容苍白、眼眶发黑、双颊塌陷。

  “奥克萨娜去哪儿了?”

  “她和娜塔莎去给阿卡奇买礼物去了。”

  天哪!瞧我这个妈当的!要知道明天就是九月二十九日,阿卡奇的生日。怪不得路易拖出了做蛋糕用的大模子。大家都记得孩子的生日,惟独他老妈忘了。准确地说,不是他妈而是一个狠心肠的人。奥丽娅纳闷地看着我:

  “怎么不做声了,大概把他的生日给忘了吧!”

  “才不会呢,”我假装气呼呼地说。

  “忘了,忘了,”眼光犀利的奥丽娅挖苦道,“你还记得,上次十月十三日你是怎么给我祝贺生日的?”

  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谁不犯错呢,那次只是把她的生日给记混了。十月十三和十一月十三,多大回事嘛,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次送的礼物可是漂亮:一个声光水晶玻璃小屋。

  奥丽娅不再嘻嘻发笑,她哼哼唧唧地仰躺到沙发上。留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受折磨,我慢慢地向车库走去。该去买点礼物了。买什么好呢?我想送点有特色的东西。手表、打火机、领带、皮带扣、皮带,抑或烟盒——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男士的?主要是这些东西阿卡奇都有。

  我坐进车里,驱车静静地向市中心驶去。或许能看到点合心意的。

  

  第二十章

  

  我在麦当劳看见了她们。我很喜欢吃这里的汉堡包、干酪三明治、炸土豆条和浆果馅饼。可惜的是,我的这种喜好只传给了玛莎,而其他的人对这些阿卡奇所说的“啤酒吧”不屑一顾。所以,我认为有关我在麦当劳的细节最好不要大谈特谈,但我还是很高兴讲讲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

  这次一个大汉堡包终于飞快地在我面前的托盘里消失了,我心满意足地东张西望。

  两个女人远远地在角落里聊得正起劲。这两个人我好像认识,于是我留心细看起来。一点没错!其中的一个是卡罗琳。见鬼,她在这儿做什么?要知道她身体很差,连医生都不准她出门。卢伊莎说,妈妈甚至不下楼到餐厅吃饭,反锁了卧室的门,成天躲在里面。原来如此!把门锁了假装生病,自己却跑到麦当劳!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当我认出另一个谈话者时,我一下子思绪万千。她是卡特英。是什么秘密把这两个女人搞在一起的?为什么她们偏要躲在这个廉价的快餐部里交头接耳?她们未必是喜欢吃汉堡包才搞在一起的。我怎样才能悄悄摸过去,听她们在咕叽什么。

  就在这时,卡特英猛地站了起来,向出口走去。我赶忙用可乐杯挡住脸。怎么办?跟着她!街上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在走着,因此我担心卡特英会看见我。但她好像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不时打量着橱窗,两次拐进商店。买了面包、火腿和鸡蛋。最后我觉得她要回家了。老实说,我对此很高兴。走了两个小时,腿也走累了,我打心眼里希望,卡特英逛完服饰店就别再逛了。

  我在一旁等了几分钟,然后朝店里看了一眼。她已不见踪影。我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和蔼可亲的女老板在柜台后露出款款笑意:

  “你想要点什么?”

  “我的朋友刚刚来过。”

  女老板耸了耸肩:

  “她已经从后门走到……”

  没等她把话说完,我撒腿就向后门跑去。这是一条与刚才的街道平行的一条大街,远近一片空旷。在小店的后门口扔着一个装着食品的褐色纸袋。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足无措。我机械地拿起纸袋:面包、火腿,还有已经变成了煎蛋的鸡蛋。这就是说,她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她。这时有人拽了拽我的裙子:

  “这可不是您买的东西,它们是九号住宅的太太落在这儿的。”

  我的腿旁站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方格裤子,脚上套着一双鞋跟都已经磨歪的鞋子。我蹲下看着小男孩的眼睛说:

  “听我说,这位太太把自己买的东西搞丢了,那你知道不,她住哪?”小男孩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让我们把东西给她送回去。万一她要做晚饭,就会找不到刚买的东西了。”

  小男孩伸出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鱼铺的方向说:

  “她就住在这栋楼的大院里,九号。别人都叫她列珂。我可是认得她,我帮她到邮局寄过信,她还给了我钱。”

  拎上那个已经弄脏了的纸袋,我动身去找目标。楼道里散发着令人厌恶的猫骚味,房门口痰迹斑斑。墙上的窗户大概从法国国庆节到现在都没擦过。九号住宅在一楼。我按响门铃。

  “谁呀?”里面有人问。

  在确认门上没装猫眼后,我模仿小孩的声音尖声尖气地说:

  “是我,列珂太太。你买的东西忘拿了,我把它给送回来了。”

  门开了,卡特英出现在我面前。看见是我,她想把门关上,但我的侦探小说不是白看的,我迅速伸进一只脚别住了房门。经过几分钟的默默较量,我最终占了上风。于是我闯进简陋而又昏暗的前厅。

  “怎么,卡特英,你认为我是个傻瓜,对吧?你扔了袋子我就以为你跑远啦?”

  那女人被迫抬起双眼: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跟踪我,还缠着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好了,好了,”我心平气和地向她伸出双手,“找你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也不是为警察卖命。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完全是些小事。首先,您在绿色茅屋宾馆做了些什么事。第二,卡罗琳有什么密不告人的事。卡罗琳要您保持沉默给了您多少钱?”

  我一通放肆的虚张声势和连恐带吓,显然达到了目的。卡特英的脸变成死灰色,她那尖尖的鼻子愈发显得突出。咋把她吓成这样,也许,是我提到了钱的缘故?

  “如果您把您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会出双倍的价钱,”我孤注一掷,“我会给您很多钱。”

  卡特英冷笑道:

  “凭什么要给我钱?”

  “我不是说过了吗,提供信息呀。”

  卡特英继续冷笑道:

  “我知道什么呀?我是在绿色茅屋住过,但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不认识。”

  “咋不认识?那你和谁在麦当劳密谈?”

  “啊,”卡特英拉长声音说,“她只不过是坐到我身旁,说些天晴、下雨之类的蠢话而已。我的话千真万确!”

  她眯缝着那双非常诚实的眼睛,一边咕哝道:

  “我去把门锁上。”

  我只得让到一旁。卡特英向房门走去,但她不是去锁门的,而是打开房门跑出去。我追了上去。

  卡特英沿着窄窄的街道一阵狂奔,活像一只大野兔,两条腿不协调地在乱蹦一气。

  几个路人瞪大惊奇的眼睛,看着我们的背影。这个场景真是有趣:两个女人急急忙忙地不知要跑到哪儿去。在追逐中,年纪轻一些的、运动员般的卡特英显然占了上风。而且她还穿着省劲的旅游鞋,而我却穿着一双窄小的带跟鞋。我扒下鞋子,光着脚继续追赶,但感到毫无指望,落得太远了。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拐向一条人声鼎沸的大街。我又恨又恼,眼泪直流下来,咳嗽也影响了我的脚步。我正准备放弃追赶,这时传来一声闷响,卡特英磕绊了一下,倒在地上。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抓住她的脚踝。

  “啊哈,摔倒了。”

  但这个女人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只是她的腿在乱动一气,想挣脱我的双手。她的腿看起来像在抽搐。但我紧紧地抓住这个受害者不放。

  “起来,卡特英。”

  她没有回答,甚至不再抽搐了。像个布娃娃就那么躺着,但姿势恐怖:趴在地上,手掌外翻,手心向上。

  我放下她的腿,她把翻过来。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反抗,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差点没吓得精神失常,年轻女人的……脖子已经没了。她的下巴下面立即出现看起来非常骇人的黑乎乎的东西。从那黑乎乎地东西里涌动着一股深红色的液体。它流淌着,流淌着,弄脏了这个受害者身上的足球衫。我蹲下来,确切地说,是一屁股跌坐在这个不幸的卡特英身旁,叫喊起来:

  “谁来帮个忙,快点叫救护车!”

  一扇窗户应声而开,探出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傻傻地盯着马路。

  “先生,请叫救护车来!”

  “我已经报了警。”

  远处传来警笛的凄厉响声。卡特英睁大双眼躺着,鲜血不再涌出来。死了!不知咋搞的,摔了一下,就把喉咙给划破了。现在警察正风驰电掣地朝这儿赶来,怎么给他们解释呢?我跳了起来,逃离了事故现场。

  当我最终顺利赶回家时,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出租车司机不相信我的话,叫我呆在车里别动,他亲自去按门铃。奥丽娅开了门,马上付了车钱。我拖着无力的双腿爬出汽车。

  儿媳吃惊地盯着我:

  “天哪,你上哪儿去啦?”

  “我去给阿卡奇买礼物。”

  “然后呢?去了屠宰场,搞了一个新鲜猪肝作礼物?你去照照镜子吧!”

  我不得不去。勇敢的镜子照出我恐怖的面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满是污迹、口红,连袜裤也破了一个大洞,淡黄色的上衣上血迹斑斑,一双手黑黢黢的。

  “不行,你得现在回答我,去哪儿啦?”奥丽娅固执地说。

  我束手无策,一声不吭。还是别让这恐怖的故事把有身孕的儿媳吓着。这时几只狗跑过来,打破了这一局面。斯纳普嘴里叼着胡奇,跑到前厅。看见我,斯纳普张开嘴,大叫起来。忧郁的胡奇躺在地上,一双鼓凸的小眼睛盯着我。斑蒂也有点怯怯地看着我,然后从侧面接近,嗅我的裙子,抬腿在我的裙摆上撒了一泡尿。

  “你瞧,”奥丽娅快活地说,“现在真是全了。你这副模样太绝了,连斑蒂也认为:它面前是个垃圾桶。”

  

  第二十一章

  

  耀眼的灯光刺醒了我。没拉窗帘的窗户外一片漆黑。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两只精致的带跟鞋便径直落在被子上。

  “这是什么?”

  “是我的鞋呀。”

  “这又是什么?”

  接着又飞过来一个包。

  “唉,真见鬼,在干什么。为什么半夜三更把人吵醒!这是我的包。”

  “现在请回答,你的这些小道具怎么自个儿躺在街上……卡特英的尸体旁?”

  我无话可说,卓尔施俯下身,继续心平气和地说:

  “我应该以杀人罪逮捕你。”

  “你胡说些什么呀!什么杀人罪?”

  “妈妈,我求求你,你还是把真相讲了吧。”阿卡奇说。

  这时我才发现,家里的人都跑到我的卧室来了。奥克萨娜、奥丽娅、娜塔莎、玛莎和季马,所有的人都穿着睡衣,睡眼惺忪。最令人发笑的是金尼斯,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居然穿着身带卡通图案的睡衣。就这样,所有的人在这里像野猪一样摆开阵势,向我展开进攻。

  “怎么,大半夜的你就可以审问人?”

  卓尔施的脸涨得通红,和胡奇惊人地相似。

  “妈妈,别再大喊大叫啦。”阿卡奇发怒了。

  “可以把你送到监狱去。”娜塔莎说。

  “为什么呀?”

  卓尔施从兜里掏出个便条本:

  “这是住在那条街二号楼七号住宅的,一个名叫安德的五十七岁的法国人的目击证词……”

  

  他开始念起来:

  “晚上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我从窗户探出头一看,两个妇女正在厮打。其中的一个抓住了另一个的一条腿。她们打了几分钟,随后那个先动手的女人把受害者搞翻在地,割下她的头。在我打电话报警时,那个凶手就跑了。”

  我坐起来:

  “他是个蠢货,白痴。怎么能编出这样一个故事?卡特英自己摔倒了,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喉咙。”

  卓尔施点了点头:

  “同意,同意。目击证人也有些胡诌。当我们看见卡特英被子弹打穿颈静脉,我们就明白了。”

  “被子弹打穿?”

  我想起来了,在那个不幸女人摔倒前传来的一声闷响。

  局长坐到圈椅里,家里的人围在他身边。

  “当警察拿来一双鞋和装有达莎证件的小包时,你想我有多惊讶。幸运的是,刑警队非常了解她,大家都知道,这位夫人又去装英雄保罗了。”

  “快把一切讲出来。”娜塔莎说。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赎罪。朋友和家里的人听得张口结舌。局长则不以为然地不时干咳几声。我终于讲完了。卓尔施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折好手绢,激动地说: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把这个福尔摩斯放出去是不行的。为这件事,已经出了不少人命,我特别不希望,下一个就是达莎。”

  就这样,我被软禁在家里。当阿卡奇得知我的车停在麦当劳旁整整一夜时,他大发脾气:

  “真有你的,”他怒吼道,“沉迷于去搞那些要人命的事情:先是去吃那可怕的馅饼,然后又去充当私家侦探,什么都忘到了脑后。”

  “是的,”没料到季马也嚷嚷道,“这太不负责任了。”

  我吃惊地看着这个食客。他还从来没敢批评过我。

  九月二十九日按部就班地到来了。大家向阿卡奇祝贺生日,我送给他的礼物只有一个甜蜜的吻,他有分寸地沉默着。正当我们准备喝晚茶、抬出蛋糕时,卓尔施来了。

  路易的手艺好得难以置信:烤出来一个三层的奶油蛋糕,上面还装点着一个糖人,小牌子上写着“阿卡奇”。

  “哦,小人多漂亮啊!”玛莎尖叫道,“我可以把它给吃了吗?”

  “那可不行,”奥丽娅反对道,“吃掉丈夫是妻子的义务。不过,如果你想吃的话,我只把糖人的脑袋咬下来,剩下的给你。”

  这时门铃响了,季马跑去开门,不料脚绊住地毯一角,一个趔趄,摔倒在沙发和桌子之间。高兴的胡奇以为这又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好玩游戏,企图爬到他的背上去。卓尔施拎起小狗。季马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

  “只是我摔倒了,还好没打破其他什么东西。”

  “喂,”金尼斯插嘴道,“也许,你应买个护膝和头盔?知道不,曲棍球队员就是如此打扮奔来跑去的!”

  季马恶狠狠地瞪了小伙子一眼,打算反唇相讥,但卢伊莎进来了。

  “哎,”我很高兴,“想喝点咖啡或是茶?”

  矜持的姑娘非常腼腆:

  “你们,好像有家庭节日……”

  “没事,没事,”阿卡奇高兴地说,“蛋糕很大,够吃。”

  于是我们坐到桌边,先按法国的习俗喝葡萄酒,然后又按俄罗斯的习惯喝茶吃蛋糕。一个大蛋糕几乎快吃完了,但的确够吃,连每只狗都分得了一块。

  “反正我一年才过一次生日。”那个今天受到祝贺的家伙自我辩解道,一边把一朵奶油玫瑰喂给胡奇。

  等到大家开始抽烟时,卢伊莎朝我走来:

  “我家又被翻了。有人翻遍了妈妈的衣柜,还把鞋跟都给拽下来了。”

  我心里清楚,这个神秘的窃贼在找什么。

  “哦,您家有祖传的首饰吗,藏在哪儿?”

  姑娘笑了起来:

  “妈妈有非常漂亮的祖母绿项链、戒指和手镯。这独一无二的三件套是我曾外祖父送我曾外祖母的。虽然样式太老,但宝石还是很漂亮。据我所知,妈妈只在她结婚的那一天戴过一次。还有一些戒指、白金手表、珍珠项链、耳环……这些都放在妈妈的卧室里,梳妆台上。”

  “你家还有谁有钻石?”

  “谢琳娜十四岁时,外祖父送她一枚钻戒和镶钻石的耳环,在我十六岁时,同样也送给我这些东西。妈妈还有一个圆相框,顶上镶着一块很大的水晶石。总之这些珠宝首饰都是外祖父母留下来的。他们不喜欢钻石,认为祖母绿才是家庭的吉祥物。”

  “也许,你父亲买了一批钻石,不是指首饰,是指石头——这么说吧,没加工过的。”

  卢伊莎大笑起来:

  “爸爸眼里只有钱,还说最好把钱存入银行。”

  “哪家银行?”

  “能存到哪!半升或三升银行。当然这是开玩笑。但他从来没买过钻石,也从来没送过谁钻石首饰。你看,我过十五岁生日时,他送了巧克力,还说过生日真是愚蠢,因为人又向坟墓跨近了一步。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是他记得我生日的绝无仅有的一次。小时候,我连过生日都不知道。小学一年级,同桌过生日邀请我时,我不知有多么惊讶。真是好极了:很多礼物、一起跳舞……现在我还记得我当时有多欣喜,但事后又嫉妒得要死。回家后我在妈妈的卧室里号啕大哭。于是那年我过生日时妈妈就瞒着爸爸,带着我和谢琳娜在外面吃了一顿,还送给我一只长毛绒玩具熊。”

  “你爸爸真是个怪人。也许,你不知道,万一他把钱换成钻石,存到银行保险箱中了呢?”

  “那不可能,他从来不租银行的保险箱,因为租金太高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家里,有些在卧室里,有些在书房里。总之,所有的闲钱他都投到自己的公司里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钱要比人多干活。’所以投资钻石不是他的爱好。”

  “你们在密谈什么?”季马走过来。

  “在谈钻石。”卢伊莎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家有很多?”小伙子来劲了。

  “那可是的,整整一大盒,十八颗,每颗都有鸽子蛋一般大。”卢伊莎在开玩笑。

  “那这些宝贝藏在哪儿?”

  “先要进入厨房,再到洗衣房,那里有一台非常破旧的洗衣机。把它的后盖打开,在绝缘层下就放着一个小匣子。”

  “季马,”阿卡奇喊道,“过来一下。”

  小伙子走了,卢伊莎嘿嘿笑起来:

  “多好笑啊,太好骗了,依我看,他准相信了。”

  “能不能来点咖啡?”奥克萨娜问。

  “我现在去叫他们煮,”奥丽娅愉快地说,起身向门口走去,但突然她站住了。

  “出什么事了?”娜塔莎担心地问。

  “肚子和脑袋中同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什么样的?”奥克萨娜问。

  “肚子里有什么在奇怪地收缩,头好像也晕乎乎的,耳朵像罩上了帽子,听不清楚。”

  “你很早就这样了?”

  “昨天她就身体不舒服,”阿卡奇说,“晚上睡不好,晚饭又全吐到马桶里了。”

  “我可是把这个陶瓷朋友喂了几个月,”儿媳笑起来,“大概,昨晚发生了磁暴现象或者大气压下降了。”

  “啊嗬,我不喜欢你这样调侃,”奥克萨娜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医生。”

  

  第二十二章

  

  我们十二点来到医院。维伦医生和奥丽娅谈了很久,然后出来跟我们说:

  “抱歉,未来的妈妈要住院。”

  阿卡奇的脸刷地白了。

  “怎么,这么严重?”

  “不,不,但我不喜欢搞得紧紧张张的……”

  于是这位产科医生开始了他的医学解释。我和阿卡奇听得一头雾水,只有奥克萨娜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又给我们解释:

  “跟我们俄罗斯一样,她这叫住院观察。可惜,一些该拿的东西没随身带来,得开车回去拿。”

  “拿什么东西?”我很惊讶。

  “还能有什么?拖鞋、睡衣、肥皂、热水瓶……你没住过院?还要拿点好茶,我病房的病人总是在喝着热茶。”

  我开怀大笑:

  “我可怜的没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去看看,法国人在这方面是怎样做的。”

  首先我们去了病房。奥克萨娜吃惊地看着宽大舒适的病床。床上放着三只枕头,两床松软的被子。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摸了一下床单说:

  “多好的床单哪!而且考虑得很周全:放了台灯的床头柜、遥控电视、呼叫按钮,还装了窗帘。咦,这是什么门?”

  说着她转动把手。原来是个很大的浴室和洗手间。钩子上挂着几条大小一样的毛巾。浴室旁放着一包一次性拖鞋。马桶上套着一条“已消毒”的纸条。

  传来一个劝说的声音。一位年轻的护士推进来一辆轮椅,上面坐着穿着病号服、正在哭泣的奥丽娅。

  “好了,小宝贝。”阿卡奇忙不迭地说,“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是啊,”护士接过话茬,愉快地说,“我们这儿始终水平一流,医生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你们最好还是看看菜单,定一份可口的午餐、点心和晚餐。但早餐,可惜来不及了。”

  说着温柔的话语,护士走出病房。奥克萨娜好奇地拿过一个大的皮夹子,打开大声念道:

  “早餐。十点钟供应。请选两道热菜。

  1.果汁——橙汁、苹果汁、葡萄柚汁、菠萝汁

  2.天然咖啡

  3.可溶咖啡

  4.可可

  5.牛奶

  6.酸奶——天然,加水果

  7.燕麦粥

  8.熏肉煎蛋

  9.烤鸡肉

  10. 蘑菇煎乳蛋饼

  11. 鱼制苏福列

  12. 果酱油饼、糖、盐、乳皮。”

  “怎么,他们这里是餐厅?”我的朋友深感吃惊。

  “我不想留在这儿,”奥丽娅号啕大哭,“我想回家。”

  阿卡奇站在哭泣的妻子旁边干着急。病房的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大个子女人,活像一头慈眉善目的河马。

  “谁在我们这儿哭得这么伤心?”她用低沉的声音亲切地问,“谁在使自己的孩子伤心难过?”

  “我不想留在这儿。”奥丽娅不停地重复道。

  “为什么?”“河马”好奇地问。

  “首先我不喜欢一个人睡,没有丈夫陪。”

  “这没什么,我们给你弄张双人床,丈夫就可以在这儿过夜了。”

  “还有费多尔·伊万诺维奇也要和我睡一起。”

  “这是只小狗,”阿卡奇连忙解释。

  “好啊,我们给它在墙角放个小盆子。白天它可以去花园散步。我希望,胡奇和十一号房间的猫和睦相处。现在让我们认识一下:我是护士长列苇小姐。我的任务就是,这样说吧,至少要让你们一切都感到满意,而不是紧张不安。最大任务就是使你们回家时能带着两个非常可爱的小娃娃。我亲爱的,现在你说说看,是该叫个图书馆馆员来呢?还是您自己去图书馆?”

  “我自己去。”奥丽娅又打起精神。

  “不,不,小朋友。”列苇小姐反对道,“千万不要独自行动。想出病房的时候,按这个按钮就行了。”说着她用香肠似的粗手指按了一下床头功能板上的一个白色小按钮。病房的门开了,出现一个年轻的护士。

  “这是安列答,”“河马”说,“由她来负责照料你们。领你们去办手续、去图书馆和花园。可惜,她的工作负担很大。我们的安列答不得不一下子照料三位夫人。所以如果她有时晚来几分钟,敬请谅解。现在您请坐到这个‘轻便马车’ 里,叫上丈夫,我们去看看,我们这儿有些什么。”

  奥丽娅忘记了眼泪,坐上轮椅。我和奥克萨娜留在病房里。过了会儿,我的朋友才恢复说话能力:

  “不,你听这个列苇说了些什么。护士的工作负担太重了,要照顾整整三个女人!有意思,她怎么喜欢在早上六点钟分发四十支体温计,然后做二十次灌肠,打无数次针!而且她们真的允许胡奇留在这儿?”

  “不知道,我看未必。只不过列苇小姐是个非常出色的心理学家。同意了奥丽娅所有的任性要求。结果呢:皆大欢喜。”

  气喘吁吁的阿卡奇跑过来:

  “不要等我了,你们回家吧。我在这儿陪奥丽娅住几天。”

  家里出奇的安静,孩子们跟着玛莎全年级的学生到法国兰斯市旅游去了,要到星期一才能回来。好像想念“兽医”似的,几只狗紧紧地拢成一团睡在客厅里。奥克萨娜上浴室去了,我得去算一笔账。令人可疑的杀猪佬三番五次地托人捎来账单,要求结猪肝的钱。

  我在书房出乎意料地碰上季马。小伙子正背冲着房门,在书架上一阵乱翻。

  “你在那儿找什么?”我大声问。

  没有防备的季马吓得一抖,手中的一本拉伯雷著作掉在地上。

  “天哪,难道能这样吓唬人,像个小偷悄悄走近,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对不起。只不过是我穿了双走路很轻的拖鞋。我也不想吓唬你。你在找什么?”

  “你看,我在准备一个专题报道,想引证一下‘拉伯雷’。”

  说着他拿起一本掉在地上的书。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想起卓尔施关于那双过于诚实的深蓝色眼睛的论断。以防万一,等他走了,我检查了一下保险箱。盒子还在老地方。担心是多余的。

  午后卢伊莎给我打来电话:

  “奥丽娅怎么样?”

  “不得不住院。”

  “哦,多可惜呀。可以去看她吗?我明天没空,很高兴星期一去。”

  “当然可以,去吧。我们的奥丽娅会很高兴的。”

  “给她带点糖果。”

  “那太好了。奥丽娅太爱吃甜食了。”

  孩子们不在家的时候,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再也没有谁在几个房间跑来跑去,不再耍嘴皮子,没人一个劲地喊“妈妈”,也没谁再去缠着路易要面包……总之,无聊至极。

  阿卡奇九点钟左右才回来。

  “那里简直就是集中营,”他生气地说,“吃完午饭就是午休。请躺在床上别动。他们来检查,看饭菜是否吃完了。奥丽娅没有啃完油炸包子,可怕的事情就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顿时喋喋不休。为什么没有胃口?胃不舒服吗?或者饭菜不可口吗?晚上九点半就熄灯,于是所有的人只好睡觉。电视也不准看,书也是一样,敬请睡觉,好让肚里的孩子好好发育。今天维伦医生对她说:‘夫人,您现在只不过是个孕育新生命的玻璃试管。首先,我们要保护孩子的生命。所以您得把自己的欲望全部忘掉,要一心只想着健康可爱的孩子。’”

  奥克萨娜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回去讲给同事听,他们谁也不会相信的。病人的饭没吃完?那请随便,厨房这下高兴了,猪狗有的吃了。我们那儿有个名叫任娜的卫生员,就是为了能捞到些残羹剩饭才在那里干的。她有一只大狼狗,一顿要吃多少啊!”

  第二十三章

  

  星期一一早我得去上班。我在人类科技馆教俄语。我到现在还纳闷,这些法国人为什么要学俄语。如果是和莫斯科做贸易的商人倒也罢了!但不是,这个学习班只有五个惟利是图的家庭主妇。老实说,她们给的钱很少。就这点钱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和娜塔莎有的是钱。但找点事做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况且这差事也不累:每周两次,每次半小时。这可不是你们每周二十四小时的坐班制。

  比如今天,我就折腾了半小时俄语“代词”。我的太太们全都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我也满怀着教书育人的自豪感驱车回家。

  在前厅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两只可怕的带有皮捆带的钢纸板手提箱。我盯着这些上世纪五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怪物,感到脊背发凉。不,前来的还不只是它们。看见我古怪的神色,或者说,看见我那张变形的脸,阿卡奇讨厌地嘿嘿笑着,他的话印证了我的想法:

  “诺娜总是事前不打招呼就滚来了。”

  诺娜!我原来的婆婆。更准确地说,是我的第一任婆婆。总的说来,我结过四次婚。请您不要认为,我数次出嫁是因为我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不,只不过许多女人同她们的情人生活数年而不办理结婚证。打我小的时候起,祖母就反复强调:“结婚证不盖戳,就千万别同男人睡到一个被窝里。他一旦得手,就不想同你结婚。”祖母的策略造成了惊人的后果。如果不是我到了巴黎,我还在没完没了地登记结婚,因为就像我的教授说的那样:

  “不断出嫁的总是那些人。”

  不幸在于我根本不知道和他如何相处。

  每次结婚后家里都会出现一个巨蜥或者鸵鸟般的怪兽。你需要按时给他喂食,清洗笼子,清洁羽毛,夸奖他,使他打起精神。刚过一个月我就烦了。

  这本来也算不上什么,但每次还要扯上他妈。对他来讲是“妈妈”,对我来讲是“婆婆”。如果说几任丈夫总是有点差别:列尼亚体重一百二十公斤,而任尼亚的只有六十公斤,那么几个婆婆表现得就像孪生姊妹一样。

  刚过一个星期,她们就对儿媳劈头盖脸一通不公正的指责:汤也没有,床单也没熨好,墙角还有灰。

  “为何我儿子要和一个不尊敬他老妈的女人结婚!”

  每次都以同样的结局告终:我收拾了东西,摔门而去。的确,每次婚姻都有赚头。首次婚姻我得到了阿卡奇。总之他也是我首婚丈夫的儿子,但在我和他爸离婚后,他就跟了我。第二次出嫁我还获得了一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小狗。第三次出嫁造成了对雅诗兰黛阿米斯香水的反感。第四次出嫁得到的礼物是玛莎。

  当时十四岁的阿卡奇大发雷霆:

  “如果你想收留所有的弃儿,收养个小男孩也好啊,而不是这个好流鼻涕的小姑娘!”

  在我几任丈夫和婆婆的队列中,诺娜绝对是将军。如果我至今想不起来列尼亚妈妈的名字的话,而诺娜我是不会忘记的。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任婆婆,抑或是因为她独特的个性。

  “糖浆里的毒蛇”是阿卡奇给他祖母起的绰号。她几乎在一所中学当了三十年法语和文学教师。她总是把学生分为优生和差生,只给那些老老实实听她说些腻人的格言的学生打五分,而给其他的人统统打两分。

  自从我和她儿子离婚后,她就没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亲人的感觉”只在我和孩子去了巴黎之后才苏醒过来。她就像印度尼西亚的“玛丽亚”台风,每年不期而至。

  看着我的脸,阿卡奇继续嘿嘿笑着:

  “你看,他给我和玛莎带来什么礼物。”说着他举起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五个皱巴巴、有点腐烂的苹果。

  “这些果实,”阿卡奇学着诺娜的口气说,“生长在伟大国家俄罗斯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看着这些美好的礼物,知道吗,首先应该尊敬和喜欢我,那个生下你伟大父亲的女人。”

  诺娜向来是“礼不惊人死不休”。有一次她一改自己的吝啬,送了我和柯思嘉一只陶瓷花瓶。但第二天花瓶就失踪了。到新年时,婆婆又把它送给我们,但她觉得我不是很感激她,一月二号又拿了回去。这个花瓶后来在三八妇女节时还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彻底消失了。还有一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绒毯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我浑身一抖,很不情愿地走过去打招呼。晚上我们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吃晚餐。索菲娅郑重其事地端着一个大汤碗走进来。

  “今天路易特地为诺娜做了一道肉丁稠辣汤,”娜塔沙隆重地宣布。

  “不用费心了,”女客人闷闷不乐地说,并且把嘴巴一瘪,“我对美食不在行,我晚餐半袋酸奶就够了。”

  非常生气的娜塔莎吩咐索菲娅:

  “去拿半袋酸奶来。”

  索菲娅转身离开去了厨房。诺娜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毫不节制的山吃海喝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人就会不再想那些美好的……”

  “那您可说错了,”奥克萨娜反驳道,“食物同样也是美好的。路易可是手艺一流。尝尝色拉吧。”

  诺娜气得满面通红。我们大家都默默地一言不发,但从没见过我婆婆的奥克萨娜还在冒失地说:

  “或者拿这些点心来说吧,的确赏心悦目,我在这儿吃了整整五公斤。”

  “那还用说,”诺娜从牙缝里含含糊糊挤出一句,“吃别人的饭食么,你吃多少也不觉得可惜。”

  金尼斯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为什么对我妈说这么无理的话,你自己就已经喝了两碗汤!”

  诺娜一气之下,用勺子敲着桌子说:

  “小孩子应当闭嘴,你,”她扭头对阿卡奇说,“别人羞辱你父亲的老妈,你却无动于衷地看着。”

  玛莎也投入了战斗:

  “金尼斯不是在羞辱你,他是对的。你说只要半袋酸奶,但你已经吃了多少啊!”

  诺娜从桌旁站了起来:

  “只要有小孩在场就会闹得鸡犬不宁。已经九点钟了,他们该上床了。亲爱的,”她对奥克萨娜说,“肥胖人不美。你应该减点肥。请给我一茶勺盐、苏打和一杯开水。”

  “你要喝盐水?”玛莎很吃惊。

  诺娜就像所有仇恨孩子的中学教师一样,脸都气歪了,她解释道:

  “饭后必须用加盐和苏打的溶液漱口。食物残渣在牙齿间分解,会形成龋牙。”

  我感到恶心。看来,娜塔莎也是一样,因为她突然跑出餐厅。

  很晚了,当我都已经钻进被窝时,阿卡奇进来了。

  “奶奶真有一套。说她根本没钱,问你能否随便给她件衣服和裙子遮羞!”

  我叹了一口气。诺娜的丈夫是位被政府优待的将军。他给诺娜留下了五居室的住宅、两层楼的别墅和大笔的钱。已故的公公显然有先见之明,积攒的全是美元。现在诺娜什么也不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把自己的大房子租给一个什么外交官。自己住在别墅里,多半还没有动用“黄金储备”。

  “你跟她说,明天我们去给她买一切必需品。”

  

  第二十四章

  

  星期二花在了商场。

  “一个人全身上下应该漂亮潇洒,”在阿卡奇开车去撒马利亚百货商店的路上,诺娜用她那洪亮的声音庄严地说,“衣着不整、头发蓬乱,这副模样是对周围人的一种侮辱。但在这种情况下,衣服不应该太惹眼。”

  她的论断绝对正确,并且她具有极好的鉴赏力,总是从商场的衣架上取下最贵最时髦的衣服。

  阿卡奇看了一眼账单,只发出了一声怪叫。

  购物狂欢一直持续到午饭前。然后诺娜和孙子回家去。我呢,撒谎说要办件刻不容缓的事,就开始无忧无虑地在街上闲逛,为自己终于可以一个人静一静而暗自高兴。我吃了自己喜欢吃的汉堡包,悠闲地看了会儿报纸,又在沿岸街上从容地抽了支烟……

  但凡事得有个度,该回家了。

  前厅只有闹钟在滴答作响。餐厅和客厅空无一人,车库里也不见轿车和摩托车。家里的人都胆怯地四下跑散,好给诺娜腾出战场。我坐到客厅里,等他们回来。

  诺娜显然在洗澡,她没露面。我筋疲力尽,静静地在沙发上打起瞌睡来。

  “夫人,”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夫人,醒醒。”

  我的眼皮重如千斤,我终于睁开双眼,面前出现了索菲娅担心的面孔:

  “夫人,或许该去看看客人怎么了?浴室的淋浴声已经响了四个小时,而她一次也没出来过。万一她的心脏难受呢?”

  我吃力地坐了起来:

  “这位太太是没有心的。家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都不在家。娜塔莎夫人和奥克萨娜夫人去看歌剧了,阿卡奇先生和妻子在医院,孩子们在兽医医院上练习课。玛莎说,他们要收拾兽笼,晚上十点才能回来。还有卢伊莎夫人打来电话,说晚上九点钟过来,给奥克萨娜带了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我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索菲娅是对的,应该去看看,万一诺娜淹死了呢?浴室的门没锁,我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了。

  诺娜背对着门口坐在圈椅里,头上的发型整齐,一只手无力地垂着。竟然能睡着!圈椅旁的小桌上放了瓶打开的意大利苦杏酒和一只高脚杯。好酒独自吞。她享受了这瓶烈性甜酒,然后又去教训别人要有健康的生活方式。哼,我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要让这个令人讨厌的无耻之徒尴尬尴尬。

  “诺娜,晚饭做好了!”

  我绕过圈椅看见了她那张脸。双眼鼓凸,嘴里流着涎水,脸颊和额头上有种无法形容的青色——婆婆好像彻底死了。

  “天哪,”我的脑海中响起这么一句,“柯思嘉的第五任老婆列丽卡走运了,她终于摆脱了这个吸血鬼。”

  但过了一会儿,另一种想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死了!突然在我家无疾而终。天哪,该怎么办?当然要给卓尔施打电话!

  晚上九点半时家里满是人。卓尔施、鉴定专家巴特雷克和另一名不认识的法医赶来了。

  巴特雷克仔细看了看尸体,闻了闻高脚杯,然后问道:

  “还有谁喝了这瓶酒?”

  “好像没谁。我连她在哪儿拿的都不知道。家里没存放意大利苦杏酒,没人爱喝。烈性甜酒我们有‘波尔斯’和‘爱尔兰百利’。不过,我现在问问索菲娅。”

  女管家的到来,使我们立即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大概在中午十二点时,邮递员送来一个漂亮的盒子,上面的卡片写着“送给瓦西里耶娃的意想不到的礼物”。这个礼物被放在前厅的小桌子上。

  “那为什么她拿了这个礼物?”卓尔施很惊讶。

  “要知道,诺娜也姓瓦西里耶娃。这种姓在俄罗斯很常见。我和第一任丈夫就同姓。大概,诺娜以为这是给她的礼物。你认为,她喝多了,心脏受不了?”

  巴特雷克冷笑一声:

  “我敢打赌,瓶里的氰化物足以把你过去和将来的所有婆婆都放倒。”

  我的脸吓得霎时白了:

  “什么氰化物?怎么她被毒死了?”

  “好像是。”

  “天哪,你怎么这么快就下了结论?”

  “我没下任何结论,”巴特雷克皱着眉头说,“只是根据我的推断。首先,她的脸色是典型的氰化物中毒表现,再就是气味,你是否觉得有股苦杏仁味?”

  “意大利苦杏酒总是散发着一股杏仁味呀。”

  巴特雷克点头说:

  “正因为如此,它通常被用于此目的。那些人头脑太简单——把毒药藏到杏仁点心里,或者是塞到意大利苦杏酒里面,想掩盖毒药的气味。应当承认,这种诡计经常得逞。你婆婆几乎毫不怀疑地喝了整整一大杯。我还是首次看到,烈性甜酒一大杯一大杯喝的。她准是一口气就干了。毒药瞬间会封喉,通常一杯还没喝完人就不行了。”

  “别再卖弄你的法医学了。”卓尔施插嘴道,“开始检查尸体吧,我和达莎谈谈。”

  我们下楼来到客厅。

  “你明白吗,我要和你正式谈谈?”卓尔施问,一边掏出一沓各式各样的表格。“你前任婆婆有仇人吗?”

  “很多,一大堆人仇恨她。这毫不奇怪,她对谁都没一句好话。总是像在播送教学节目般地教训所有的人。既贪财又令人厌恶,还厚颜无耻——谁也不喜欢她。家人亲戚都是靠那点血缘关系才忍着。”

  “但那些熟人都在俄罗斯呀?”

  “是啊,在法国她只和我们打交道。”

  “那你们当中谁希望她死呢?”

  “前些年应该说是我。整整五年睡觉前我都在想像那些血腥的一幕:诺娜被车轧死,在树上吊死,被人用匕首杀死……后来我和柯思嘉离了婚,她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她什么也不是,根本无关紧要。我甚至清楚,在我这些活着的婆婆当中,她还不是最可怕的。那个玛丽娅,虚情假意得多叫人厌恶!娜塔莎只是在巴黎才认识诺娜的,奥克萨娜只是昨天才首次见到她。不,这里没有谁想害死她。她令我们不堪忍受,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星期,但想把她给毒死——这太过分了!”

  卓尔施皱起眉头:

  “你明白吗,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没害死她。”

  “这就是说,他们实际上想毒死你,我亲爱的!”

  “你在开玩笑!”

  “绝对不是在开玩笑。按你所说,诺娜没有熟人在巴黎。那谁能给她寄来一瓶酒?不,我的小猫咪,那瓶烈性甜酒是为你准备的!诺娜是突然来做客吗?”

  “是啊,她从来不打招呼就来。”

  “你看,谁也不知道她在这儿。不,这礼物是给你的,却被诺娜阴差阳错地给享用了。现在你好好想想,是谁爱你爱得这么深?”

  我紧闭着嘴唇,那会是谁呢?娜塔莎、奥克萨娜、阿卡奇、奥丽娅、玛莎、金尼斯——怀疑家里的人是可笑的。季马?但他刚好知道我现在不喝意大利苦杏酒,不尝烈性甜酒。索菲娅、路易、逸夫,也许是送牛奶的或是送面包的?不,很可能是那个杀猪佬,我不久前因一笔账把他骂了一顿。还有可能是我在人类科技馆教的几个学生,但她们不知道我住哪儿。再就是省里的两个熟人、阿卡奇的几个同事……我会得罪谁呢?老实说,我给卓尔施添了不少麻烦。也许,是局长想干掉我,现在自己又来调查这起未遂案?

  前厅里一阵喧哗,紧接着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冲进客厅。

  “什么,”他们像爆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这是真的吗?”“巴特雷克叔叔跟我们说了!她被毒死了?现在她的尸体搁到哪儿?我们把她葬在什么地方呢?”

  “对,真的呢。”走进来的娜塔莎说,“她的葬礼怎么办?”

  卓尔施叹了一口气:

  “应该通知领事馆,然后,如果你们不想送棺材去莫斯科的话,那就给她的亲人打个电话。”

  娜塔莎对我说:

  “叫柯思嘉来。”

  岁月惊异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容颜,但是它无法改变他的声音。

  “喂,”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不由得使我浑身一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稍带鼻音的声音了。

  “柯思嘉?我是达莎·瓦西里耶娃,你的前妻。”

  “那又怎样?想干什么?”

  “柯思嘉,你知道吗,诺娜现在在哪儿?”

  “你总是提些愚蠢的问题。她去巴黎找你去了。劳驾你,挽留亲爱的妈妈在你那多住几天。我好和列丽卡休息休息。你倒好了,把她推给我,自己偷着乐,让我受一辈子折磨!”

  柯思嘉就是这个样子!竟然能指责前妻离婚时没有把婆婆随身带走!

  “我也要劳你费神。前来把诺娜的尸体拿走吧。今天她死了!”

  “什么?!”

  “我不知道,希望你冷静点。她被人毒死了。”

  话筒里一阵死般的沉寂。之后传来穿越了无数个国家和城市的列丽卡的叫喊声:

  “达莎,这是真的吗?”

  “绝对是真的。”

  话筒被柯思嘉抢了过去:

  “怎么来呀,签证没办,买机票的钱也没有,我们又不像你是个百万富翁,我们只是贫穷的艺术家!”

  多熟悉的话语啊,柯思嘉什么时候都缺钱。

  “领事馆给我们发来了电报,这种情况不需要签证。钱么……那就先向谁借点,我来支付所有的费用。”

  

  第二十五章

  

  列丽卡乘坐法航于星期五抵达。我到机场迎接了她。这个女人看起来很漂亮:苗条的身材、棕红色的头发、一身大概很贵的雅致旅游服。妆化得很淡,拎着个和鞋子一样颜色的精致皮包。光滑白皙的脖子上戴着条细细的金项链,手上戴着订婚戒指和一只紫水晶手镯。这就是她全部的首饰。看起来毫不累赘,简单而……又不失华贵。

   在列丽卡身后跟着个胖胖的六十来岁的秃头男人,他吃力地走着。也就是说,柯思嘉不能来,因为他总是躲在妻子的身后。

  列丽卡跑过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好,你看起来真漂亮。那我们走吧。时间很紧,院里只给了三天假。钱是不给的,班是要上的,这帮混蛋。我希望所有证件都已经准备齐全,我还想在巴黎逛逛,买点东西呢!你去取行李。”她命令那个秃头。他就听话地跑到行李输送带那儿去了。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和谁一道来的?这人有些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列丽卡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我:

  “唉,真有你的!你和他在被窝里见过!这可是你的前夫,我现在的老公柯思嘉!”

  我的下颌骨像打字机的滑架扯向一边。这个秃顶、又老又胖的笨家伙就是柯思嘉!怎么会这样,我们可是同年的。他那头浓密的鬈发哪儿去了呢?

  列丽卡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说:

  “当然,他有些变了。但你知道吗,现在俄罗斯的生活有多糟糕!什么都贵,食品几乎买不起。所以不得不靠土豆和通心粉度日。诺娜还找茬胡闹:鸡蛋没买,苹果没有。天哪,我多讨厌她啊!喔哟!”

  列丽卡打住话头,终于想起了这次来巴黎的原因。柯思嘉满头大汗地拖着一只大箱子走过来,于是我们向轿车走去。

  “这车可有点普通,我还以为你开的是劳斯莱斯呢,”前夫坐进标致轿车,一边挖苦道。

  “法国人不好出风头。喜欢穿得简简单单,车够用就行。不喜欢摆阔。”我反驳道。

  除了奥丽娅,家里的人都在。玛莎吃惊地瞪大眼睛,小声说:

  “妈妈,你嫁过这个猪猡?你离开他是对的。你想啊,如果他现在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阿卡奇怎么会喜欢他的爸爸呢?”

  阿卡奇根本不喜欢柯思嘉。父亲先是想拥抱儿子,但这个不孝之子溜出了他的怀抱,后来只能握握手算了。但柯思嘉不肯就此罢休:

  “妈妈要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阿卡奇眉毛一挑:

  “我有点搞不明白,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你指的是哪个妈?我妈可是一直在我的身边。”说着他搂住我的肩膀。柯思嘉只得闭嘴。

  我送客人们进了房间,然后下楼:

  “阿卡奇,你去跑一趟吧,开车带他们逛逛商场!”

  “我绝对不干,”他气愤地说,“别指望我,我连手指都懒得动弹。二十年来他从来就没想起过我,也没在我生日时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而现在,哈,我是你爸爸……让他滚吧!”

  “正确,阿卡奇,”玛莎尖声说,“你要这个秃头猪有什么用。最好让妈妈嫁给卓尔施,把胡奇留给我们!”

  还没等玛莎结束她的长篇大论,二楼就传来发疯般的号叫声。我们冲上楼去。

  在宽敞客房的双人床上,盘腿坐着列丽卡。

  “你在喊叫什么?”奥克萨娜问。

  列丽卡用手指了指窗户那边。角落里蹲着斯纳普,它嘴里叼着胡奇。

  “那又怎样?”我很吃惊。“这是斯纳普,它只不过想同客人认识认识。”

  “它在吃猫!”列丽卡心有余悸地说。

  “这不是猫,”娜塔莎笑了起来,“这是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斯纳普非常喜欢它,到哪儿都带着它。嘿,斯纳普,现在放开胡奇!”

  罗特犬乖乖地吐出哈巴狗。胡奇马上一瘸一拐地向列丽卡走过去。

  “天哪,太可怕了,”她咕哝道,“刚一打开包,就听见有个东西在呼哧呼哧的,我转身一看:巴斯克维尔犬正在吃一个不幸的活物。”

  “这不是巴斯克维尔犬,”金尼斯生气地说,“而是最普通的罗特犬,我们这还有一只比特犬和两只猫。”

  “哎哟,简直是个动物园。”列丽卡说。

  “好了,好了,”娜塔莎安抚她道,“开你的包吧,然后下楼到客厅,还有好多问题要解决。对了,柯思嘉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出了房门就不见了。”

  我在书房里找到前夫。他正默默地站在一幅不大的警官像面前。看见我,他叹了一口气,挑衅地问:

  “你可知道,这幅画值多少钱?”

  “很值钱。”

  “很值钱,”柯思嘉重复道,“那如果我把它卖了,我就一辈子不用呆在那个鬼研究所了,再也不用为家里的几张嘴担心了。我本来自己也能画,只是没时间去搞创作。都叫日常琐事给耽搁了。”

  柯思嘉没有变。当他还是我的丈夫时,他就定期向单位请假,坐在家里准备创造出他的杰作。但是多舛的命运总是和他过不去。先是要买新的画架,原来的一个看起来太破了。后来又开始隔一段时间就头痛,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再后来血压上升了——高达两百,又只能躺着。等到身体终于好了,又正赶上晴朗的秋天。晴和的初秋正是采蘑菇的大好时光,而柯思嘉是个酷爱采蘑菇的人。在十月中旬已经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他需要的那个世界就远去了,大自然来了……杰作还没动笔。

  我发火了:

  “你还记得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别再东张西望了。”

  我们出了书房,来到走廊。没走几步柯思嘉又在喋喋不休。

  “这是什么?”他用手指着一幅不大的油画问,“这是什么?”

  “梵高的画,你自己没看见?”

  “为什么把它挂在这里,谁也发现不了。”

  “冉先生不是很喜欢梵高的画,他说他因这幅……可以说,他因这幅作品而腹泻。因此这幅画就挂在远离他卧室的地方,免得再刺激他。”

  “你丈夫真是个有病的百万富翁,把它塞到这样一个阴暗角落,还不如卖了它!”

  我微微一笑。看来,柯思嘉以为我嫁给了冉先生,而不是冉先生娶了娜塔莎。我不想说服他:

  “要知道,冉先生对艺术作品并不是很在行。他只不过投点钱罢了。这些收藏品最初是由他曾祖父开始积攒的,从来没卖过。”

  前夫脸色发青:

  “你是想说,挂在这儿的都是真品?”

  “是的,没有赝品。”

  “你真混蛋,”柯思嘉终于忍不住了,“和一帮食客住在三层楼的豪宅,家财万贯,而我却在攒几个铜板,连酸奶都舍不得喝。你怎么不害臊,抛弃了我,听任命运的摆布,没有生活费。你连一次电话也不曾打过。你现在稍微帮帮我也好,我现在可是个无依无靠的人。”

  我打量着这个四十五岁无依无靠的人。要提醒他,我是一次在把他和一个模特堵在被窝里,我才滚蛋的?要给他讲,我和阿卡奇是怎么不论斤而是论个买土豆的?要给他唱一首那双潮湿而又破烂的皮鞋的传奇之歌?还有那十二月份的晚上穿在身上瑟瑟发抖的人造革夹克衫?交不起钱停了电话?没完没了的债务?过年时只有一条鱼?不,不值得。让他去嫉妒吧,我说:

  “这些画稍后再看,藏书室里刚好有一本画册。现在我们下楼,该交证件了。”

  但柯思嘉仍伤心不已,还在叨咕:

  “你怎么能这样?门开着,人又这么多。恐怕连报警装置都没有,万一被人偷走了呢?”

  “收藏品都投了保。这些画非常值钱,小偷把它们卖出去将会很困难。家里又几乎不断人,老天爷照顾我们,我们暂时还没遭到抢劫。”

  随后我们默默地走进客厅。娜塔莎拿了一个大文件夹,递给柯思嘉:

  “里面是些必要的东西。各种介绍信、证件、许可证、支付收据和两张周一回莫斯科的机票。”

  柯思嘉打开文件夹,失望地叨咕起来:

  “机票是俄航,而不是法航。”

  “怎么你反对坐俄罗斯航空公司的飞机?”

  “服务不好,饭菜也差,又飞得早。”

  “但是便宜呀。”

  柯思嘉生气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只会算些毛毛钱!”

  娜塔莎向他投去冷冷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下,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讨价还价是不合时宜的。如果您想更详细地了解您母亲的死,局长在下午两点到两点半有空。”

  走进来的列丽卡立刻插嘴道:

  “局长在哪儿?在市中心?我很想买点东西,否则过冬什么都没有。”

  奥克萨娜像看着一只蟑螂似的盯着列丽卡,但她没发觉,继续在那儿叽里呱啦:

  “告诉我,毛皮大衣最好是上大商场去买呢,还是去小店买,大概那里的东西也很精美。”

  “你想现在去就去。”我讽刺道。

  “是啊,”列丽卡高兴地同意道,“只是谁开车送我们去?”

  “当然是阿卡奇,”柯思嘉说,“儿子应和父亲处一处。”

  我双手一摊:

  “唉,阿卡奇今天去了科尼亚克市。他要参加一个诉讼,周一才能回来。他要我转达对您的问候。”

  “什么诉讼,”自以为是的父亲生气了,“他在忙些什么呀?”

  “阿卡奇在学法学,”奥克萨娜非常客气地说,她总是急于保护自己或别人的孩子。“他现在在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实习,老是出差。”

  列丽卡固执己见:

  “喂,那赶快决定谁陪我们去。别忘了,我们可不懂法语!”

  一阵难堪的沉默,勇敢的玛莎打破了僵局:

  “我去。”

  “你,”柯思嘉怀疑地看着小姑娘,“怎么你有驾照吗?”

  “我有一辆摩托车。”玛莎骄傲地说,“不过,近来刹车有点不太好,不能立即停下来。”

  “我的天哪,我决不坐摩托车去,”列丽卡生气了,“你疯了还是咋的?你想想啊,我坐着个烂蹦蹦跳去!”

  气氛开始紧张起来,金尼斯试图缓和一下:

  “应该叫一辆出租车,我和玛莎陪你们去。玛莎当翻译,我呢,帮你们拿东西!”

  永远想帮助别人的、亲爱的金尼斯提出一个“所罗门决议”。叫来了辆出租车,柯思嘉和列丽卡在孩子们的护送下,前去逛商场。

  “这两个家伙,”看见两人亲密地从家里走出去,奥克萨娜突然说,“你同你前夫都快二十年没打交道了,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列丽卡的?”

  “啊,这很难解释。柯思嘉在我之后和卡佳结了婚。卡佳的前夫,即柯思嘉的前任,是个警察。而他的首任妻子后来嫁给了列丽卡的弟弟。卡佳的前夫曾经因酒后开车逮捕了她弟弟。”

  “等等,等等,你在说些什么呀?”

  “你让我说完。列丽卡的弟弟就是我们系的,所以我很了解她。就这样,她弟弟在斯维特克结婚后,认识了卡佳,然后又认识了柯思嘉,结果列丽卡就嫁给了他。搞明白了吗?”

  “嗯,不是太清楚。”

  “的确,把这些告诉你有什么用呢?我非常了解列丽卡。”

  “她一贯是这样吗?”

  “啊哈,柯思嘉也是一样,两个可怕的吸血鬼。”

  他们给卓尔施留下的印象,也使卓尔施感到震惊。

  “你看,”卓尔施说,“死者儿子见面就问,是否应当给他们点经济补偿。我开始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才对他们说,警察局对死者亲人没有任何补偿,你们应该去找保险公司。他就开始坚持要辨认尸体。要知道,这可是个麻烦事,要把已经焊封好准备起运的棺材打开!跟他说呀说呀。不,他犟得像头牛:我想看看尸体。最后达成一致,在起飞前两小时内,直接在机场打开棺材,再立刻焊上。对不起,我亲爱的,他同意支付所有的费用,并吩咐把账单寄给娜塔莎。当初你和他结婚时你的判断力哪儿去了,啊?或者没了你,他的生命就这样被消磨掉了?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应该满足他们的需求,无依无靠的人还不是很令人讨厌。两天半的时间,他们翘着尾巴,在城里跑来跑去。

  “列丽卡买了件毛皮大衣、蕾丝内衣、化妆品和一堆裙子,”玛莎在那搬弄是非,“而柯思嘉想买手表。你猜,要我们带着他们去哪儿买手表?到卡地亚专卖店。金尼斯看了那里的价格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望眼欲穿的星期一终于来到了。箱子和包好不容易地塞进标致轿车。彬彬有礼的警方代表在机场迎接我们,他把柯思嘉带进一栋办公楼。列丽卡拒绝陪丈夫一起去,在那儿研究她的箱子。时间真难熬。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满头大汗的柯思嘉终于出现了,他用手帕擦着秃头:

  “办手续的时间可真长!真讨厌,纸一大堆,嘿,累死了。”

  “什么都要办,本来就没有必要。”

  柯思嘉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终于通知登机了,我满怀喜悦,亲切地同这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告别。

  “还是帮帮我们吧,”柯思嘉在分手时说,“每月五百美元——对你们来说是小钱,但可以帮我们摆脱赤贫。想想吧,别搞得不好。总归到底,我们还是亲戚,应该在困难的时候互相支持。我一直在惦念着你,而你,看得出,把我们给忘了,只邀请我们来住两天,连一个星期都不让。”

  我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沉默不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晚上卢伊莎来了,像往常一样,她腼腆地笑着走进客厅,并说道:

  “整整一个星期都想来拜访您,但没有时间。妈妈的身体非常差,怎么也不能康复。医生每天都来,但无济于事。冰箱里的药比食品还多——维生素、镇静剂、强壮剂、芳香酊剂、浸酒……现在又开始打针。反正她一点力气都没有——成天冲着墙躺着。近一段时间来,还锁着房门。我敲呀敲,后来只得走开。房门只有她想开的时候才打开。可以一整天谁也不让进,就那么不吃不喝地坐着。”

  “我甚至不知道,给你出什么主意。”

  “不要去想它,最好还是看看,我给你的外科医生朋友带来了什么礼物。”

  说着姑娘递给奥克萨娜一大包东西。奥克萨娜打开包着的纸,惊喜得直咂嘴。她面前躺着一本古老的、带有精美插图的外科手术图解。

  “多漂亮啊!”朋友叫道,“多么迷人的书啊!不,你只看看这肠子!”

  说着她满怀激动地把一个画着像大蚯蚓的图伸到我的跟前要我看。

  “不,我可不想看任何脏东西。”

  “这可不是脏东西,”奥克萨娜深感委屈,“这是你的内部装置。卢伊莎在哪儿弄到这本迷人的书的?”

  原来,上个星期一个不知名的野蛮人又溜进了龙恩家。先是钻进洗衣间,把那里能扔的东西全都乱扔一气。然后又溜进藏书室。早上卢伊莎找到一大堆从书架上掉下来的书,其中就有这本图解。

  “我甚至不晓得,我家还有这样的宝贝,”卢伊莎轻声讲述道,“大概,它就像其他的那些书,都是我外祖父买的。实际上爸爸没买过一本书。这本解剖图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而奥克萨娜夫人对它会感兴趣。”

  不仅仅是感兴趣,而是非常感兴趣。我那精神失常的朋友转眼间就消失在屋里,只扔下一句话:

  “我拿去给金尼斯看看。”

  我和卢伊莎舒舒服服地坐着,品尝着咖啡和点心。当我刚吃完第三个奶油卷的时候,激动万分的娜塔莎就旋风般地冲进客厅。

  “喂,到这边来!”她大叫道,丝毫没注意到来了客人。

  “出什么事了?”

  娜塔莎一言不发,拽着我的手就上了二楼,停在走廊光光的墙壁前。

  “你看!”

  “看哪儿呀,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正是,什么都没有,梵高的画哪里去了?”

  墙面上空荡荡的,真的呢,梵高的画哪里去了?难道?一个同样的念头瞬间在我们脑海一闪而过。柯思嘉!

  “无依无靠的人,走的时候竟然偷走了我们的东西。但他是怎么顺利地把画带出海关的?”

  “你认为很难,”走进来的奥克萨娜气愤地说,“卷成筒,塞进皮箱。”

  “不,这不可能,”娜塔莎反驳道,“所有的行李都要接受透视检查,画一下子就会被发现。很可能,他骗了领事馆的人,把画卖给了他们,而那些人又用外交邮件把画弄出了国境。”

  “他是星期五去的领事馆,”我插嘴说,“而梵高的画星期天还挂着,可见他正好在起飞前取走了它。真是个混蛋。”

  “棺材,”奥克萨娜恍然大悟,“这就是秃头骟猪想打开棺材的原因,就是为了把偷来的东西藏起来。唉,谁会想去检查不幸的俄罗斯旅客最后的藏身之所呢。在莫斯科也不会检查。我敢打赌,他肯定在海关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悲伤地讲述他亲爱的妈妈去世了。”说着她递给我话筒:

  “给这个偷儿打个电话。”

  柯思嘉的家里很长时间没有人来接电话,后来话筒里响起了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

  “喂。”

  “是我,达莎,一路上怎么样?”

  “糟糕,空姐真是贱货,连酒都不给,还有不服管教的孩子满飞机跑。现在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再没有什么使你不安的吧?”

  “我有什么不安的?”

  “良心,虽然你很可能已经没有良心了。”

  列丽卡抓过了话筒:

  “不许你对我的丈夫大喊大叫!”

  “他是你的,你的,就是白给我也不要。我只想把梵高的画要回来。”

  话筒那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柯思嘉说:

  “你这是在影射我们偷走了油画?”

  “不是影射,而是确信。”

  前夫声音洪亮地笑道:

  “去呀,去呀,去哪个警察局:是法国的,还是俄罗斯的?他们这下可高兴了。画旁装了报警装置吗?谁抓住我的手啦?证人在哪儿?也许,是你自己把梵高的画给卖了,却来陷害我。我一点也不知道画哪儿去了。我把它带出国境了?你最好还是给我打住吧,否则我告你诬陷。”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娜塔莎伤心地看着我。她顿时明白,梵高的画一去不复返了。她也明白,我心里是多么难受。

  “听我讲,”她突然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把装着我们战略储备的钱包给弄丢了?”

  有这回事。那时正好是除夕之夜。此前的五个月我们从微薄的工资里抠出了一点钱,想给阿卡奇和玛莎多买点礼物,准备一桌丰盛的节日宴。

  不知是娜塔莎在把钱包放进包里的时候搞丢了,还是被别人偷走了,反正她从儿童世界回来的时候,泪光盈盈,什么也没买。基于“图得一时欢,换得百日忧”的古训,我们根本不向别人借钱。因此在新年的前一天,饭桌上只有一盘洋葱煎鲱鱼。

  “丢东西可真是件惨事。”娜塔莎继续说,“这次我们就会是最后一次丢东西啦?这幅梵高的画是祖父马克迈耶尔以极其便宜的价格购得的。那时谁也不把梵高当回事,认为他是个疯子、白痴。”

  “当然,画丢了很可惜,但总比厌恶它、嫌它脏强吧,能咋办呢?”奥克萨娜叹了一口气。

  果然她是对的。整整一夜加第二天早上,我精神上备受煎熬。白天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告诉奥丽娅。当她回家后也是一样。之后就可以给她编个谎,说画拿去修复去了。我边想边上楼来到儿媳身边。她正坐在被窝里,周围是一大堆气球:

  “你在干什么?”

  “他们要我吹十个气球。成天想出些鬼主意。但我现在知道要生什么了。”

  “姑娘。”

  “不是。”

  “儿子……”

  “不是。”

  “你别吓我,那会是什么?”

  “既有姑娘又有儿子,绝代双骄。”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姑娘我来带,儿子就让他们自己培养去吧。看起来,奥丽娅很满意,休息得很好。

  “今天卢伊莎要来看望你,我和她昨天说好了:我白天来,她晚上来。”

  午后探视结束了。护士拉上窗帘,我亲了一下未来的妈妈,下楼来到宽敞的大厅。

  在那些宽大的沙发上坐着不同孕龄的妇女。有的只开了一点药,相反有的要住院。几个幸福的人捧着花束,而刚刚当上爸爸的人正看着镶花边的襁褓乐不可支。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达莎,见到你真高兴。”

  墙边坐着笑盈盈的卡罗琳。这女人看起来气色不错,但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据卢伊莎讲,她的母亲已经是一只脚伸进了坟墓。而我眼前的女人,体态优雅、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

  “您好,卡罗琳,您怎么在这儿?”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经常来找妇科医师看病。我有个建议——咱们一起去喝杯咖啡,卢伊莎也经常在你那儿做客,我们应更亲近才对。我知道一个好地方,离这儿也不远。然后我再带你回来开你的车。”拒绝这么热情的邀请是不可能的。卡罗琳开始在小街道上东游西蹿。说着话,我没立即意识到,我们已经离市中心很远了。我们在郊区的小巷子里飞驰。

  “咖啡馆在哪儿?”

  “就在那儿,旁边。”

  我感到被蚊子叮了一口,挥了一下手,世界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第二十六章

  

  下雨了,雨水大滴大滴地打在我的脸上,直往后脖颈淌。四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空气中充满了霉烂抹布的怪味,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闭着眼睛躺着,于是我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可怕的布满裂纹的顶棚,正渗着脏兮兮的水滴。我无法躲开。手脚不听使唤,脖子也不能动弹。需要花上几分钟来搞清楚:是谁像包婴儿似的,把我裹进了襁褓。整个身体就像被严厉的母亲用绑襁褓的带子捆了起来。我浑身剧痛,又饥又渴。即使想张口喊叫也成问题——我嘴里塞着一节极难闻的、发着鱼腥臭的东西。惟一能动弹的是我的双眼,我试着打量我所处的地方。

  这里看起来很像一个废弃的阁楼。低矮的顶棚,木头房架。角落里有一个圆圆的、落满了脏物的小窗户。靠墙堆着一堆不知是抹布还是干草的东西。到处是破烂——一把烂椅子、几双破鞋。一些包装盒和箱子堆在我的脸旁。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试着动了动。哪能呢?我身上穿着独特的拘束衣,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为什么我被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未必是亲爱的朋友们给我穿成这样的,很可能是谁想收拾我。凶手即将出现……由于害怕,我使劲在地上滚,但徒劳无功,一无所获。怎么办?我一时又气又急,差点没发疯,一双眼睛只好继续在阁楼里扫来扫去。突然一个像切丝机的奇怪东西进入了我的视线。住在乡下的祖母刚好有这样一个大家伙,秋天用它切出堆积如山的可口白菜丝。它长长的刀刃很适合切鼓鼓的圆白菜。我也希望,这个切丝机同样锋利。可怎样才能靠近它呢?我躺在这边,而它在我对面的角落里,爬过去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滚过去!

  我鼓足了劲,试图脸朝下翻过来。试了三次终于成功了。接着再脸朝上地翻过来。过了一会儿,我就滚到了切丝机旁,侧着身子开始在上面摩擦。我满头大汗,带子绑着的地方由于出汗而奇痒无比。由于紧张,我的肚子开始疼痛,特别想上厕所。不知何时,我突然觉得左手可以动弹了,接着我的双手挣脱了带子的束缚。我又使劲挣脱出双脚。这样,我终于可以自由地站起来了,由于虚弱,我晃了两晃。阁楼的惟一一扇门被锁住了。

  急中生智,一眨眼的工夫我就把几个箱子拖到脏兮兮的窗户前,打碎玻璃,我的脑袋就伸到了窗外。幸好,离地不远——我是在二楼,不高。

  我哼哼着爬过窗户,双手吊了一会儿,然后就像个袋子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从脚踝到大腿传来阵阵剧痛,站起来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还跌在了一丛野生的悬钩子灌木上,现在除了腿上的伤痛,又加上了多处擦伤和挫伤引起的疼痛。

  我躺了一会儿,试图站起来。原来,我甚至可以慢慢走动。我感到我像个女妖,一瘸一拐地慢腾腾沿着围墙走着,看见一扇小门,我就闯到一条安静的小街上。左右两侧全是清一色好像是废弃的平房。就这样,我来到了巴黎的郊区。等等,的确,我还不知道这是在哪儿,现在我去找找看,这条街叫什么。

  在街道拐弯处挂着一块蓝色的小牌子,上面写着让人搞不明白的“Oberstrbe”。多么奇怪的名称啊,我还从未听过呢。我拖着残躯走过陌生的街道,疼得不时哼哼两声。天哪,能碰见个人或者电话亭也好啊。报警是免费的。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向左拐,到了……一条宽敞的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鳞次栉比的商场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巨大的噪声吵得我头脑直发晕,我靠在墙上,竭力使双膝不再颤抖。

  一个身穿制服、警察模样的男子向我走过来:

  “Kann ich helfen? Was ist los?(我可以帮你吗?出什么事了?)”

  “天哪,说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你说的那种语言我听不懂。”

  “Sind sie krank?(您病了吗?)”那男子继续说。

  突然我觉得天旋地转,耳朵像被帽子罩住似的,听不见声音,随即光线在我眼前也消失了。

  后来,我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对话:

  “Nicht so schnell, bitte.(不要这么快。)”

  “Aha, sie hatdie Augen geffnet!(啊哈,她的双眼睁开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瘦瘦的年轻男子亲切地笑着,对我说:

  “So, wieheiben Sie?(好吧,您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问:

  “我在哪儿?”

  “Sprechen sie deutsch?(您说德语吗?)”

  “Deutsch,”这个单词我是知道的。医生竟然讲的是德语!我像个白痴,用手指着胸口说:

  “不,不,nicht franzusich!(不,法语!)”

  医生惊讶地耸了一下眉毛,走出病房,过了一会儿他和一位年轻的护士回来了。那个护士讲着蹩脚的法语:

  “你是外国人?”

  “我在哪儿?”

  “在不来梅医院。”

  “哪儿?”

  “在不来梅医院。”

  “怎么,法国有个不来梅?”

  护士带着同情的神情看着医生。

  “不,德国的不来梅。”

  “怎么,我到了德国?”

  “是啊,”护士耐心地继续说,“在不来梅市。”

  “那我怎么到这儿的?”

  “救护车送来的。被警察送来的。您的腿脱臼了,身上有多处碰伤和挫伤。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和出生年月。”

  “我可以往巴黎打个电话吗?我想叫家里的人过来。”

  护士把脸转向医生,两人咕叽了一会儿。终于郑重其事地拿来一部手机。我用不太听使唤的手指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娜塔莎。她听见我的声音就开始呜呜地号哭起来,后来终于想到了去叫精通德语的阿卡奇。

  阿卡奇开始同医生谈了起来。多么可怕呀,我一句话都听不懂。多么可怕的语言呀:难听、吵嚷而又不连贯,不像法语那么清晰悦耳。我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家里的人第二天一早就赶过来了。医院还没送来早餐,他们就已经到了:娜塔莎、阿卡奇和奥克萨娜,还好孩子们没带来。

  “你知道吗,卓尔施在法国到处找你已经连续三天了?”儿子一进门就在吼。“警察局也惊动了,我看够了各种各样面目全非的尸体。”

  “哪怕只有一点像你的淹死的人,他们就粗鲁地胡乱塞给我们,”娜塔莎跟着说,“简直要疯了。”

  只有奥克萨娜平静地看着他们。

  “我同样也不喜欢,”奥克萨娜接过话茬说。“我一直在等去解剖室看你那张丑脸。”

  “你能不能先问一下我的感受,”我委屈地说。

  “不,这是你曾经在哪儿对我们说过的,”阿卡奇又开始大叫,“你是怎么到德国的?多荒唐啊,等着吧,我们把你弄回家之后,交给卓尔施,你才知道锅是铁打的!”

  病房里一下子冷起来……我可不想见局长。他多半会凶巴巴地把我大骂一通。以防万一,我倒在枕头上,开始示威似的哼哼起来。

  “别装了,”奥克萨娜笑道,“脱臼又不会要命。况且已经给你打了止痛针,很可能你哪儿都不疼。你还是讲讲,跑到哪去了吧?”

  “不知道,我在阁楼里。”

  “在哪?”

  “在不知是什么房子的阁楼里。我甚至怀疑,过了那么长时间,腿直发抖,恐怕他们没喂我一点吃的东西。”

  “我们走,阿卡奇,我想和医生谈谈。”奥克萨娜说。

  说着他们就上走廊去了。

  娜塔莎困倦地叹了口气说:

  “又犯老毛病了,老爱听惊险故事。”

  

  第二十七章

  

  过了一天我回到家里。卓尔施是午后来的,他叫所有的人到餐厅去。好奇的娜塔莎、奥克萨娜、郁郁寡欢的季马、激动不安的孩子们、不动声色的阿卡奇,以及我这个满怀懊悔的顺从的仆人坐到了圈椅里。几只狗在脚边蹿来蹿去。

  “好了,我亲爱的,”局长用甜甜的嗓音说,“现在你讲讲所发生的事情吧。”

  我耸了耸肩:

  “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是咋回事。开始卡罗琳邀请我喝咖啡,然后……啪,我就到了德国。”

  “哼,卡罗琳,”卓尔施拉长声音说,“原来如此。我可是求过你,要你别插手,不要管闲事。但你却总是不听,所以才搞成这个结果:警察不能抓住凶手,因为我们亲爱的夫人在帮助他东躲西藏。”

  “我怎么帮他东躲西藏啦?我连谁杀死了弗朗西斯科都不知道。嗯,错就错在,我想同卡特英谈谈,就算我去了绿色茅屋,就算我翻了谢琳娜的房间,好像真了不起似的!”

  娜塔莎打断我滔滔不绝的辩解:

  “卓尔施,亲爱的,你把发生的一切按顺序讲讲吧。”

  于是局长开始叙述:

  “这事说来话长。在弗朗西斯科的母亲秀赞娜饱受贫穷折磨时,她决定把一个孩子送去读书。不幸的秀赞娜从酒鬼丈夫列奥那儿得到的只是遍体青伤和淤肿。只有很少几天丈夫不喝得酩酊大醉。列奥曾经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干得一手好细木工活,挣得也多。但他慢慢地荒废了手艺,存的几个钱也从老婆那儿要来花完了,家庭处在赤贫的边缘,而且每隔一段时间秀赞娜就会怀孕。的确,绝大多数孩子不是因为饥饿就是因为疾病在婴儿时夭折了,只有两个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就是弗朗西斯科和安雷。

  “当兄弟俩满一岁时,夫妻俩才明白,他们是养不活两个孩子的。孩子们在父亲的百般折磨下依然长得很健壮,活了下来。那时列奥要妻子留一个儿子,把另一个送到哪里算了。

  “生性胆怯、备受丈夫折磨的秀赞娜不敢说个不字。就这样,安雷有了新的爸爸妈妈——罗若和柯洌。如果是弗朗西斯科送给了罗若,而安雷留在家里的话,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但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假设。

  “生活照常过了下去。对于弗朗西斯科来说,这是贫困、充满苦难的童年。幸运的是,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列奥去世了,撇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秀赞娜成了寡妇后,日子过的反而好了些。她终于可以在晚上休息一会儿了。有时她还给自己找乐:买个收音机或买件新上衣。生活变得井然有序,再也不用花钱养个懒汉了,家里也开始出现了奶酪、黄油和糖。秀赞娜不停手地给别人收拾屋子,洗熨衣物。

  “弗朗西斯科长成了一个文静、温顺的大孩子,世界上再没有比读书更讨他喜欢的事情了。当别的孩子尖叫着踢球的时候,他总是躲在角落里看书。他学得不错,母亲也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十岁的时候弗朗西斯科就已经明白,使他摆脱贫困的惟一途径就是受教育。他进了学校念书,他的书面作业总是受到所有老师的好评。连续五年他在年级都拿了第一,因此获得了助学金,考上了一所大学的化学系。

  “大学五年他也毫不松懈,最好的学年论文、最好的试验报告、最有意思的学术报告、最详尽的学术研究——这就是大学生弗朗西斯科。

  “爱情也悄然降临在他身上。弗朗西斯科从不聚众畅饮,也没有朋友——他顽强地掌握着科技知识,终于学有所成,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在一个化妆品公司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安雷的命运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也不知是他生来就坏,还是有钱的罗若把他给宠坏了,安雷尽搞些歪门邪道:好撒谎、爱偷东西,好不容易念完了中学。柯洌泪流成河,试图说服养子,但安雷桀骜不驯,二十三岁时第二次进了监狱。痛苦不堪、悲伤欲绝的柯洌来找安雷的生母秀赞娜,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连弗朗西斯科也知道了他有个孪生兄弟。冒出这样一个刑事犯亲人使他高兴不起来。他的工作面临威胁。看见母亲三天两头往监狱里跑,他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外面租了一套房,过起了单身生活。

  “在弗朗西斯科上班的那家公司,有一个名叫柯努尔的处长,他注意到了这个工作勤奋、干活一丝不苟的新职员。公司每年在圣诞节前都要举行一次舞会。柯努尔把自己的女儿卡罗琳也带来参加舞会。

  “卡罗琳是个有名的失败者。漂亮的外表、随和的性格、丰厚的嫁妆,都不能使她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女朋友都嫁了人,而她快三十了却还没嫁出去,成了个老姑娘。狡猾的柯努尔介绍卡罗琳同弗朗西斯科相识。领导顺便给这个部下讲了自己女儿的拘谨和……丰盛的嫁妆。

  “弗朗西斯科没犹豫多久,他喜欢卡罗琳漂亮的容貌、文静的性格。他不擅长追女孩子,老实说,很不情愿把钱花在糖果和鲜花上。过了一个星期,弗朗西斯科就跑到柯努尔家,向他的女儿求婚。

  “父女俩高兴地答应了他的求婚,随后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就这样弗朗西斯科从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财大气粗的城市小资。但他闲不住的老习惯婚后也没改,可怜的卡罗琳成天一个人干坐在家里。忙碌的丈夫在金钱的梯子上愈爬愈高,而她恍若生活在云里雾里,单调乏味的生活没完没了,除了上美发厅、去美容院和看电视,就没别的事……

  “而且新婚刚过几个月,弗朗西斯科就开始指责妻子挥霍浪费。后来愈演愈烈。过了几年,夫妻俩就形同陌路。卢伊莎、谢琳娜这两个女儿的相继出世才稍稍缓和了两人的关系。但两个胖乎乎讨人喜欢的婴儿很快就长大成人了。卡罗琳只剩下那些女人们心中通常装着的一打幻想和浪漫。

  “先是卢伊莎上了学,然后是谢琳娜,而她们的母亲突然有了新的爱好。对妻子极度厌恶的弗朗西斯科开始一个人出去度假。后来逐渐形成了一个惯例:丈夫去廉价的绿色茅屋宾馆度假,而妻子则在每次小吵小闹或受到指责后,跑到德国或瑞士旅游。

  “有一次卡罗琳偶然到了非洲摩纳哥的蒙特卡洛。那里赌场的景象使她感到震惊。她冒险下了几个筹码,居然赢了一笔钱。从此卡罗琳便成了一个狂热的赌徒。这女人赌钱的时候很小心,也只在度假的时候沉迷于赌博。总之她完全应了一句古话:‘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她赢了相当大的一笔钱,然后由着性子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化妆品、时装和巧克力。

  “但赌场吸引卡罗琳的并不只是金钱。她喜欢那种节日般的气氛,这可是与巴黎那种令人沮丧的生活大不相同的。

  “为了节约用电,在巴黎时晚上十点就得熄灯。为了不撕破连袜裤,只能在前厅里换。晚餐根本没有。也没有谁来做客。

  “蒙特卡洛这里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小卖部和小餐馆二十四小时营业。穿着讲究的男女,珠宝首饰交相辉映,他们低声地笑谈着,个个快活无比。卡罗琳觉得,人们在这儿输钱都是满面春风的。为了在这儿度过幸福、快乐的两周,她要整整一年承受巴黎那种不自由的苦闷生活。

  “在蒙特卡洛这里,她活得像个好莱坞明星:在半夜两点要上一瓶香槟和一罐俄罗斯的鱼子酱,要人用价格不菲的鲜花装点房间,慷慨地抛撒着小费。这才叫生活。

  “但赌场送给卡罗琳的不只是金钱。她没料到,丈夫也会来这个赌场。她躲到一棵高大的棕榈树后,惊讶地观察着丈夫的一举一动。她感到震惊。首先他穿了一身非常高档的漂亮西装,领带上还别着个精致的佩针。手腕上的金表镶嵌的钻石闪闪发光。第二,他的身边黏着个年轻迷人的黑发女人,岁数比谢琳娜大不了多少。她一袭黑色长裙,前面捂得严严实实,后背却几乎露到屁股。并且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挂满了金首饰,活像一棵装点后的圣诞树。

  “卡罗琳屏住呼吸看着,弗朗西斯科是如何不走运的。最后他输得精光,摘下手上的金表,拿到现金柜去了。最让卡罗琳感到吃惊的是,丈夫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愉快地微笑着,并用手轻轻拍打着伴侣的屁股。

  “惊呆了的卡罗琳放松了警惕,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正好这时弗朗西斯科决定离开堵场,于是卡罗琳和他打了个照面。

  “他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卡罗琳,并且礼貌地让到一旁。卡罗琳目瞪口呆。丈夫什么话都没说,不但如此,还装出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这很使卡罗琳感到沮丧。

  “给服务员塞了点钱,她才知道,弗朗西斯科是以安雷的名字住进宾馆的,而那个女人是个高级妓女。卡罗琳有生以来第一次气得发狂。你看,这成什么事啊。在家里逼着别人精打细算,而自己却在这里输掉了巨款,并且还和应召女郎调情。

  “怒不可遏的卡罗琳径直跑到这个对爱情不忠的人的房间,猛地推开房门,发现丈夫正在洗澡。满怀寻衅的劲头,她闯进浴室,猛地拉开浴帘,但马上愣住了。那个长着跟弗朗西斯科一模一样面庞、正在淋浴的男人,却长着和他完全不一样的躯体。他的胸上和肩胛骨上的文身赫然在目,肚皮上有着一道长长的陈旧伤疤。

  “惊慌失措的卡罗琳一屁股坐到马桶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安雷裹上浴巾,在浴缸边上坐了下来。他们疯狂而又荒唐的浪漫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在跟卡罗琳认识之前,安雷已经多次坐牢。他干遍了骗人的勾当:在商场偷东西、冒充保险公司的代理人、偷汽车、赌牌搞鬼。而且他有数个老婆,生活在几个大城市的女人都以为她们的丈夫是个商品推销员,经常长时间在外面出差。这样的生活并不使安雷感到心情沉重,他经常有惊无险,从她们身上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有时囊中羞涩也会使安雷的情绪低落。他完全不会攒钱,只喜欢把手头的钱花得一干二净。

  “尽管如此,安雷还是具有和善亲切的性格,几十个被他抛弃的女人都想着他的柔情蜜意。他就像一束烟火闯入了她们的生活。他说着令人惊叹的奉承话,带她们下馆子,送礼物给她们,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时常又带回来一个什么贵重的东西。简直无法生他的气。

  “在得知卡罗琳把自己和哥哥搞混了之后,安雷明白,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于是他开始对卡罗琳大献殷勤。整整一年卡罗琳恍若生活在一部异常优美的电影之中,好像置身于一个自己最喜爱的浪漫故事之中。

  “爱情的表白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她跑到小宾馆里跟他幽会,又同自己的罗密欧一道去逛街。陶醉在狂热之中的可怜女人,好像并没发现一切开销都是由她买单。有时送花的人在送上花束的时候也同时递上账单,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当惟一的心上人就在身边的时候。

  “况且他长得如此像丈夫,卡罗琳完全没受到良心的折磨。她背叛了弗朗西斯科跟了……弗朗西斯科,跟了他的第二个‘我’。安雷甚至介绍她同自己的生母秀赞娜认识。质朴的老太婆就跟她讲起了自己的生活。最使她伤心难过的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弗朗西斯科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倒是送给别人的安雷经常带着钱和礼物回来看望她。

  “‘他们小的时候我选错了,’秀赞娜叹息道,‘就算他是个刑事犯,但他性格温和,知道关心人。而从弗朗西斯科身上能得到什么呢?他刚刚能自食其力就抛弃了我。’

  “这一切更坚定了卡罗琳对安雷的爱。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事,于是安雷跟她讲了自己的计划。

  “他说,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弗朗西斯科有个孪生兄弟。这就意味着可以这么干,让其中的一个消失,而让另一个去冒充他。弗朗西斯科挣的钱足够让他们过上长久的幸福生活。纯粹没有主心骨的卡罗琳什么都同意。

  “剩下的只是敲定谋杀的细节。安雷介绍卡罗琳认识了卡特英。安雷和卡特英曾经是情人关系,后来分手了。卡特英也曾两次坐牢,她为了钱什么都敢干。

  “他们决定在弗朗西斯科休年假时下手。卡特英准备好注射器,然后死乞白赖地要搭弗朗西斯科的车。她给弗朗西斯科打了一针,这个男人立马就失去了知觉。之后卡特英驱车来到卡罗琳和安雷事先约好等她的地方。

  “情人们迅速脱光弗朗西斯科的衣服,并把他赤身裸体地埋入土中。他们终究没打死他,而是希望他窒息而死。

  “做完这一切,安雷若无其事地回到绿色茅屋宾馆。然后编造说前几天自己出了车祸,躺进了医院,车也报废了。实际上他是上了一家美容院,洗掉了身上的文身。这个阴谋之所以得逞,是因为弗朗西斯科根本没什么朋友。也没谁跑到医院去看望他,谁也不会担心他的健康,除了……卡罗琳。

  “就这样,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弗朗西斯科消失了,他的位置被安雷牢固地占领了。家里的人只对他的性格变化感到惊讶。”

  卓尔施讲到这儿停了下来,歇了一口气。我们一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就连季马和孩子们也在一言不发地专心听着。局长一口气喝完一杯矿泉水,继续讲下去:

     “我讲的这些都可以去警察局证实。我们不是查过了安雷和卡罗琳曾经住过的那家宾馆的收入账本吗?服务员给我们讲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就连秀赞娜也十分坦白。下面让我们做一个推测。

  “谢琳娜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父亲的位置被一个骗子占据了。她开始跟踪安雷,并最后告诉母亲说生活在他们家里的那个男人是个冒牌货。

  “卡罗琳不知用什么手段安抚了女儿。后来安雷神秘地死在突尼斯,我们直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去那儿的,又是谁把子弹射进了他的脑门。

  “安雷死后,卡罗琳的生活失去了意义。你们也知道,她住了院,后来又在家里接着治病。但当弗朗西斯科回来时,真正的噩梦开始了。丈夫根本没有责怪她参与了谋杀,只把一切都怪罪于他的弟弟。他抱怨妻子,怎么会搞不清这个骗局。

  “在这个本来就很紧要的关头,卡特英出现了。她已经花完了上次得到的那笔钱,现在又想来敲诈卡罗琳。如果安雷还活着,这个敲诈者会立马得逞。但她在卡罗琳那也敲诈到了一大笔钱,因为卡罗琳害怕了。

  “显然她们交钱时被跟踪而至的谢琳娜看得清清楚楚。气愤的姑娘要求母亲解释清楚,并威胁说不然就把自己怀疑的一切都告诉‘复活’的父亲。害怕被揭露,卡罗琳设法让女儿喝下掺有安眠药的葡萄酒,然后又制造了自杀的假象。

  “警察一下子就看了出来,这出戏露出的马脚太多:首先,根据谢琳娜脖子上的沟痕,法医几乎能百分之百地正确判断出是自杀还是他杀。第二,谢琳娜血液中含有大量的巴比妥酸盐,这引起了刑警的注意。家里所有的人都有嫌疑。这时达莎忽然起劲地掺和进来。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卡特英的。但是我们的,可以这样说吧,我们的私人侦探开始了侦查。先是因为她那止不住的好奇心,脑袋上挨了一灯。但这并不能使她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达莎竟然能看见卡特英和卡罗琳的例行见面。不但如此,她还找到了敲诈者更名换姓之后的藏身之处。

  “达莎决定搞清事实真相,但卡特英说什么也不想让事情真相大白。她借机跑掉了,试图摆脱这位不速之客的纠缠。但卡罗琳已经在街上拿着手枪等着她了。

  “这时卡罗琳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残酷无情的杀人犯。实际上她第一次没有得手,弗朗西斯科是受害者。然后是谢琳娜,再后来她又收拾了弗朗西斯科。是的,不错,就是她收拾了弗朗西斯科。但弗朗西斯科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他郑重其事地警告妻子说他要去改写遗嘱。老天爷也让卡罗琳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地铁站等到了受害者,并把他推到了列车车轮之下。就好像只是发生了一起不幸事故。

  “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卡特英小姐。很可能卡罗琳已经对付钱给这个敲诈者感到厌烦。在卡特英遭到灭顶之灾的那一天,卡罗琳最后一次给了她一笔钱,并来找受害者。但这时达莎打乱了她的计划。

  “发现不只是她一人在跟踪这个女人后,卡罗琳就躲在一个视野极好的阁楼上。没等多久,大约一刻钟左右卡特英就从家里跑了出来,而达莎则跟在后面。时机再好不过,于是子弹准确命中了目标。

  “好像该干掉的人都已经被干掉了,但现在达莎使卡罗琳感到害怕。她不知道,卡特英跟达莎讲了些什么,而且这个诡计多端的外国女人还同谢琳娜交朋友,后来又跟卢伊莎交朋友,并开始来家里做客。安雷死在突尼斯的时候,这个外国女人也在现场。丧心病狂的卡罗琳认为必须干掉达莎。卡罗琳明白下手很难。显然,她策划了多种谋杀方案:车祸,不幸事件,下毒!说干就干。在意大利苦杏酒里面放了很多氰化物,然后寄到受害人的家里。但这次她没有得逞。卡罗琳不知道,达莎不喜欢意大利苦杏酒,也没想到家里住着一个同样也姓瓦西里耶娃的太太。结果饮酒的人变成了一具尸体,但并不是她想要谋害的那个人。出错了。卡罗琳一下子彻底慌了神。

  “当然,达莎不该独自行动,应立即报警。不然卡罗琳现在就可能蹲在监狱里了。但遗憾的是,大侦探保罗的桂冠使我们的侦探寝食不安。看见受害人由于下手失误还活着,卡罗琳决定故伎重演。

  “她把那个愚蠢的女人骗上车,并乘机给她打了同样的一针。但这时她身旁没了曾帮她挖坑的安雷,所以她就跑去向黑社会求援。不知她怎么跟黑社会头子马雷斯达成了协议。也许,他们在赌场就认识了。在一大笔报酬的诱惑下,但多半是为自己中意的女人效劳(马雷斯是个有名的色狼),马雷斯开始要手下行动。

  “当卡罗琳把达莎拉到事先约好的地点时,她雇来的杀手就把受害人搬到自己的车上,并开到了德国。

  “在那里杀手把她扔到一座废弃房子的阁楼里,并结结实实地把她给捆绑住,一边等待着命令。狡猾的马雷斯当然答应了卡罗琳替她摆平达莎的请求,并从她那里拿了一笔数目相当大的钱。但他自己没有下命令处死达莎,他决定等到被麻醉的受害人醒来再说。

  “马雷斯想先从达莎嘴里掏出点什么,然后再干掉她。使他感兴趣的是,她究竟什么地方冒犯了卡罗琳。马雷斯打算之后再去敲诈这个寡妇,尽可能地榨干她的口袋。

  “早上杀手去查看了一下阁楼,那只小鸟还安静地睡在笼子里,不打算醒来。这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料她也跑不到哪儿去。杀手用不着太担心。我能想像,当他看见笼子里空空如也时,他的那张脸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卡罗琳很快就知道达莎又逃过了一劫。毫无疑心的卢伊莎每天不停地给娜塔莎打电话,为自己朋友的命运担忧。当然,也就跟母亲讲了达莎有惊无险。

  “卡罗琳的反应极快:她收拾了证券、现金就跑掉了。现在我们正在找她,但暂时还没找到。这个杀人犯多半已经持假护照跑到美洲或者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去了。”

  卓尔施停住了话头,然后朝我看了一眼,又继续说:

  “如果你,我亲爱的,不掺和进来的话,警察肯定逮住卡罗琳了。我们一直在跟踪她,等待着合适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没了!你出现了,掺和进来,搞得一团糟。结果呢——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我们的法医认为,卡罗琳明显精神不正常。不知道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以防万一,我还是劝你要非常小心,不要独自出门。”

  “那就是说我一辈子到哪儿都得跟一个人?”我生气地说。

  “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直到警方确认卡罗琳已经离开巴黎。别再操心了,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你曾说过,卡罗琳赢了一大笔钱,我很想知道,这笔钱到哪儿去了。”我不能不操心。

  “赌场的服务员还清楚地记得卡罗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她赢了一大笔钱。但也被她花掉了不少。”

  “也许,卡罗琳有一些贵重物品?比如说钻石?”

  卓尔施怀疑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对钻石这么感兴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卡罗琳给你看过那些钻石?”

  “不,没有,我只不过是对她赢来的钱到哪儿去了感兴趣。”

  “妈妈,”阿卡奇说,“如果你有什么藏在心里的事,最好还是现在就直接讲出来。什么钻石?”

  “不,不,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真的。”

  卓尔施叹了一口气,当然,他是不会相信的。

  

  第二十八章

  

  过了几天,我在奥克萨娜的陪同下去看卢伊莎。姑娘看起来很抑郁和悲伤。她刚患上严重的感冒,双眼含泪,鼻子红红的。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卧床静养。”奥克萨娜嘱咐道。

  卢伊莎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我在等售房代理人。”

  “为什么呀?”

  “我决定把房子卖了。住在这里总是厄运不断,而且每逢深夜我都会出现幻觉。看见谢琳娜在浴室里,爸爸在书房。天哪,妈妈大概发疯了,想把我也给打死。”

  “你要搬到哪儿去?”

  “我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我想试着开始新的生活。我的钱够用。”

  “太闲了人也会无聊,”奥克萨娜说,“你翻译给她听,说我还是建议她去哪儿念念书。对了,皮耶尔哪去了?怎么你们离婚了?”

  卢伊莎欲言又止,过了会儿她说:

  “不,我们还没完全离婚,按结婚证我们还是夫妻,但实际上已经形同陌路。皮耶尔对我不感兴趣,看来,他又有了别的女人。去念书我自己也很想。年轻时我一直在梦想成为一个画家,画一些风景画。我画得也不错,但爸爸抗议我去买画笔、颜料、纸张,而妈妈闻不得那作画时的气味。现在我可以去上艺术学院了。我自费,不用考试。”

  门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一个招人喜欢的年轻男子前来看房,他是从房屋中介所来的。我们便起身告辞,驱车离开了。

  “她真可怜,”奥克萨娜咕哝道,“没了父母、没了亲人,又没有工作。除了你,她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多不幸啊!”

  家里迎接我们的是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我拿起话筒,耳朵旁响起了列丽卡令人厌恶的嗓音:

  “你真是混蛋,怎么能想出这个坏点子呢?”

  好不容易平息了她的歇斯底里,我听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昨天夜里一帮后脑勺剃得光光的运动员般的年轻人闯进他们家里。这帮人炫耀着二头肌,要两个吓呆了的无依无靠的人把从巴黎带回来的东西交出来。

  柯思嘉一开始还装傻,但是两耳光很快让他恢复了记忆。列丽卡拿出梵高的画。但一个歹徒说,“这破画我们要了没什么用,”并要求他们交出什么泪珠。

  柯思嘉和列丽卡试图让这帮冲进屋的歹徒相信,除了他们自己的眼泪,再没有任何别的泪珠。结果又遭到一顿暴打。

  “拿出来就包你们没事,”歹徒边打边警告,“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柯思嘉号啕大哭,给他们讲了那幅梵高的画的价值,请求他们拿走。最后,一个歹徒掏出手机给头子打了一个电话。结果这帮老兄又最后一次给了男主人一记耳光,拿走了他们所说的“破烂画”。

  两个无依无靠的人被锁在卫生间里,当然歹徒事先已经仔细搜寻过了马桶。翻箱倒柜的声音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又过了一个小时,柯思嘉和列丽卡决定从藏身之处出来看看。

  眼前的屋子一片狼藉。客厅里的沙发、圈椅被割开了,电视机被砸了,椅子也被开膛破肚。墙上挂的画被乱扔在地上,毁坏的画框散落在一旁。卧室里飞舞着枕头芯子里的绒毛,穿衣镜前堆着成堆的被扒拉到地上的化妆品和挤出来的什么膏啊、霜啊。

  但厨房受灾最重。那里真正是什么都给搞坏了。咖啡、茶叶、糖和麦粒像一张地毯铺满了地板。所有的厨房小家电:烤箱、搅拌机、咖啡壶和榨汁机都被拆成了零件,堆在洗碗池里。从冰箱拿出来的食品被乱扔在浴室里。一张宽大的字条对这一乱糟糟的景象作了个完结。那张用蜂蜜贴在书房崭新印花壁纸上的纸条错字连篇:“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由(有)你好看。我们还会会(回)来的。”第二天柯思嘉由于心肌梗塞被送进了医院,而列丽卡则迫不及待地往巴黎打电话。

  “你为什么雇了这帮歹徒,”她在电话里号啕痛哭,“你还丢了什么?什么泪珠,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说,你们终究还是偷了梵高的画?”

  “唉,不是偷,我们只是把它给拿走了。你想,你要它根本没什么用,而我们没法子生活。不管怎么说,柯思嘉是你的前夫,你得帮帮他。难道这样做你就会变穷吗?一幅烂画对丈夫都舍不得,你也太抠门了吧!”

  跟失去理智的列丽卡解释清楚是不可能的。我撂下电话。

  “出什么事啦?”奥克萨娜问。

  “一帮人把偷儿的屋子搞得一团糟,找他们要什么泪珠。”

  “这也太可怕了,”奥克萨娜拉长声音说,“有人也想在我家弄到泪珠。有意思,你知道吗,这是指什么东西?”

  我知道,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一直在场的玛莎叹了口气说:

  “当有人在找某个东西时,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东西藏得更隐蔽些,以防万一,保险箱是靠不住的,应该想个妙法。”

  我怀疑地看着女儿,她是不是想把钻石藏到另外一个地方了。不,未必,再说孩子也不知道那些书的背后有个烧不坏的保险箱。她只不过是顺口说说罢了。有意思,这是谁的钻石,又是谁在寻找?但不管他是谁,在这些钻石没花光前,他是不会停手的,先是把奥克萨娜的屋子搞得一团糟,然后又害得金尼斯进了监狱。再后来又翻遍了我家和卢伊莎的家,最后又把无依无靠的人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有意思,这些藏在保险箱里的钻石究竟值多少钱?应该对捡到的东西估个价。明天我就拿一颗钻石去找珠宝商问问。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九点钟左右,当所有的人还在酣睡时,我偷偷溜出家门。我出门时只被刚起床不久的季马看见。他一个人正在闷闷不乐地喝咖啡。

  “你打算上哪儿?”他问。

  “去美发厅,你怎么起床了?”

  “那个破公司现在规定了工作时间,要求从九点钟开始坐班。真可怕,这么早就要起来。您不是要去市中心吗,那就带我一程吧。”

  我让季马上了车。在拉斯帕伊林阴道他下了车,而我继续驱车去找珠宝商。

  列鲁先生非常客气。我虽然算不上他的常客,但有时也来光顾:给阿卡奇买了块手表作生日礼物,又在娜塔莎过生日时买了只手镯送给她,给玛莎也曾在这里买过一对耳环。那可是玛莎的第一对耳环。

  “哦,亲爱的夫人,”列鲁满脸堆笑,“很高兴见到您。这次谁过生日呀,给谁买点礼物?”

  “儿媳快生了。我想送点特别而又比较珍贵的东西。把钻戒拿过来看看。”

  “钻石,”列鲁先生一脸兴奋,“绝妙的选择。永恒的宝石。在她迷人的光芒面前,没有哪个女人不动心的。”

  说着他伸手从保险箱里拿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我慢慢地挑着,戒指上的钻石大小不一,从极小的到相当大的都有。但所有的钻石都比我包里的那颗小一些。我在盒子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枚镶嵌着米粒大钻石的精美戒指。

  “这枚看来挺合适。多少钱?”

  跟我讲了一通世界市场上的钻石价格在上涨之后,列鲁说出了一个极高的价格。

  “怎么,戒指的价格与钻石的大小有关?”

  列鲁又开始高谈阔论,但最后还是承认了,钻石的质量和大小决定了戒指的价值。

  “非常讨人喜欢的首饰,”我懒洋洋地拉长声音说,“只是钻石有点小,成色不太好,略微发黄。不,我不喜欢。能不能定做戒指?是这样,我祖母留下了些小石头。”

  说着我把手伸进小拎包。列鲁拿着个专门的单眼放大镜等在一旁瞅着我。我打开小袋子,把钻石倒在桌子上。放大镜丁当一声掉在一旁。

  “我的天哪,”珠宝商低声说,“夫人,这可是值几个钱呐!这种东西镶在戒指上实在是很危险。您不能戴这种首饰。当然,我可以为你打戒指,但之后您要把它放到保险箱里去,不然会招来抢劫犯。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家里有这种宝石。这种贵重东西最好偷偷地收藏,一代传一代。你要知道,这不是首饰,而是存款。你把它放在包里,一个人来,又没个人陪着,天哪,多不小心哪!”

  列鲁先生面红耳赤,脑门上开始闪耀着汗珠。

  “夫人,”他继续说,“在定做戒指之前,应该好好考虑。尤其是如果您打算送给儿媳的时候。万一离了婚,这钻石可就不是你家的了。不,这么说太不恰当,对不起,我只不过是信口开河。您从店里的商品中给儿媳挑点什么吧。我们有项链、手镯和宝石坠子。您自己的宝石还是拿回去吧,最好是存入银行。人的一生难以预料,万一老了要花钱呢,那时您就会惋惜这颗钻石了。”

  “那这颗钻石值多少钱?”

  列鲁的嘴唇动了动。

  “这种等级的钻石通常通过拍卖行,或者相反,极其秘密地进行交易。请允许我看看钻石。”

  过了几分钟,珠宝商说出一个大概的价钱。我开始心算。也就是说,这颗钻石是最小的,这些钻石一共是十八颗。相乘之后得出了一个巨额数字,以至于我也直冒汗。不错,为了这么多钱是可能使几十个人丢掉性命的。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把钻石存入银行,说不定有某个凶悍的歹徒正在虎视眈眈。也怕银行职员多嘴多舌和出现财务问题,才不呢,就让它们躺在家里吧。归根结底,保险箱只有我和索菲娅、娜塔莎知道。

  我对列鲁说:

  “您说得对,先生。我给奥丽娅买个戒指,安安心心地回家去。明天我就把钻石存入银行。我希望您对谁也不要讲我来过。”

  珠宝商和善地笑道:

  “尊敬的夫人,我家做生意已经两百多年了。我们会严守顾客的秘密的。”他絮絮叨叨之后又拿出另外一个盒子,于是我们开始挑选礼物。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我在付款处付了账。

  交易厅里人头攒动,特别是在廉价礼品部挤满了人。突然顾客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季马!就在这时列鲁的秘书和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

  “列鲁先生说,您感到身体很不舒服,由列翁来送您回家。列翁是个专职司机,由他来开车。”

  我一边满口称谢,一边斜着眼睛看了一下礼品部,但季马消失了。这很可能是某个长得和他很像的人。这个弃儿能在珠宝店里干什么呢?

  殷勤的列翁把我送回了家,还搀扶着我的胳膊把我送进前厅。愤怒的娜塔莎迎面而来,嘴上满是责备:

  “又不听话。叫你一个人不要出门,万一卡罗琳还在巴黎呢?”

  “你看,我给奥丽娅买了什么?”

  “东西蛮漂亮。但还要等上几天。”阿卡奇插嘴说,“我们都很激动。”

  电话铃声救了我,使我免于再受训斥。娜塔莎拿起话筒,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怎么毒打的?她在哪儿?我们马上过来。”

  我和阿卡奇看着娜塔莎。

  “圣安娜医院打来电话,”朋友说,“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卢伊莎被送到了他们那里。他们在卢伊莎的包里找到一张达莎的名片。”

  “谁打的?”

  “他们什么都没说。”

  圣安娜医院规模大得像座小镇,坐落在巴黎的另一头。我们正好赶上堵车,过了两小时好不容易才赶到。

  卢伊莎躺在复苏科。脑袋像个头盔,缠满了绷带。有一块可怕青伤的左眼肿了起来,脸上和脖子上满是血痕,床单遮着的身体显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女警察在床旁看着小说。看见我们,她放下书威严地问:

  “你们是谁?”

  “老熟人。医院给我们打了电话。是谁把她打成这样的?”

  “您不是法国人。”姑娘口气非常肯定地说。

  娜塔莎火了:

  “我一年交的税足够全法国一半的警察开工资。再说了,这也扯不上国籍!”

  那位法律威严的捍卫者,一下子亲切地笑了起来:

  “我不想得罪您。只是受害人在说胡话时一直叫着几个外国人的名字,而我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名字。如果你听了,可能就弄明白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暂时什么也不知道。”

  原来是售房经纪人叫的救护车。他是来签房屋买卖合同的。房门没锁,于是他发现躺在前厅楼梯口的卢伊莎,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赶来的医生立即判定她是颅脑伤和肋骨骨折。警察试图恢复事发情形,并得出一个结论:夜里屋子里钻进来一个小偷,他不小心弄出声响,惊醒了女主人。卢伊莎穿上睡衣,走到走廊。躲在窗帘后的歹徒拿起小凳子砸在她的头上,并把她从二楼推了下去。不省人事的姑娘滚下楼梯,摔断了肋骨。但歹徒还不放心,也走下楼,用脚狠狠踹了不能动弹的卢伊莎几脚。歹徒踹在她的脸上和肚子上。不知为什么歹徒不想打死她,而只想使她变得丑陋。

  这种少有的惨无人性连警察也感到震惊。歹徒让受害人淌着血,自己却不慌不忙地一一翻开卢伊莎准备搬家打点好的小箱子和包袱。入室的偷儿拿走了什么东西没有,警察也不清楚。卢伊莎躺在床上,连医生也怀疑她是否会平平安安。

  我们在不幸的人儿旁边坐了一会儿,为自己束手无策感到痛苦。在回去的路上,娜塔莎若有所思地说:

  “有意思,他们在找什么。你知道吗?”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沉默了一会,我就向她坦白了一切。

  “天哪,”得知了真相的朋友说,“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把别人的财物藏了起来,而歹徒在到处找它。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还回去。”

  “那怎么做?在《巴黎晚报》上登个公告?说我们找到了无价的钻石,谁需要就来拿。”

  娜塔莎陷入沉思:

  “应该搞清楚,这些钻石是谁的。你有什么建议?”

  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知道,这个歹徒爱吃红十月糖果厂生产的委陵菜夹心糖。他在翻找我的卧室时曾经掉了一颗。”

  “也就是说,这是个俄罗斯人。哎,你怎么不把装着钻石的盒子放到桌子上?他拿走了就不会再纠缠了。”

  “当他翻遍了我的屋子,搞坏了酥饼和果酱时,我还不知道他在找什么。而现在他再也不来了,钻到熟人家里去了。大概他认为,我把财宝交给谁代为保存了。既去了柯思嘉和列丽卡的家,又去了卢伊莎的家,此前还溜进了奥克萨娜的家。”

  “听我说,把这事告诉卓尔施!”

  “绝对不能告诉他,只能我们知道。不要把局长搅和进来。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我们驱车回到家中,决定先谁也不告诉。

  

  第二十九章

  

  奥丽娅自我感觉很好,于是医生准她回家。我们给未来的妈妈在三楼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不要跟怀孕的老婆睡在一个房间,”奥克萨娜命令道,“她需要安安静静地睡觉。孩子出世就够你忙的。”

  阿卡奇开始还沮丧地反对,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当奥丽娅被接回来时,他立刻带她去了三楼。

  为了迎接奥丽娅回来,大家安排得很隆重。桌子上装点着一大束玫瑰——这是深爱着她的丈夫设计的。床上放着新的浴衣和睡衣——这是会关心人的玛莎送的。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大盒巧克力,这种显然对孕妇有害的糖果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娜塔莎自己也特别喜欢吃甜食,她决心同奥丽娅分享自己的快乐。我送的则是几本侦探小说和一筐粉红色的毛线。

  当儿媳终于上了三楼,在沙发上安顿好之后,路易开始敲门。他狡黠地笑着,端来一盘奥丽娅特别爱吃的刚做的酒味贻贝。

  深受感动的姑娘号啕大哭。

  “你们大家对我多好啊!”

  “才不是呢,”阿卡奇扑哧一声笑了,“应该对你非常好。你现在不过是装着我们孩子的一个盒子,所以我们关心这个盒子是否完好无损。”

  我们制止了夫妻俩耍嘴皮子,去了餐厅。

  “应该把一楼的客房腾出来,让奥丽娅住在那儿。”娜塔莎说,“爬楼梯上三楼她吃不消。”

  “没事,没事,”奥克萨娜安慰道,“锻炼对身体有好处。慢慢地上楼,慢慢地下楼。而且三楼很安静,一点不吵,也没有电话。”

  她刚刚谈到电话,电话就响了起来。医院里的护士通知说,卢伊莎醒过来了,要我赶快去医院。

  卢伊莎看起来样子很可怕。苍白的小脸,黑黑的眼圈。鼻子显得又尖又长,鼻孔插着细细的氧气管。一些管子和药瓶堆在病床周围。一些古怪的仪器在床头闪烁着点点绿光。一双蜡黄的手无力地摊放在被子上。

  但她终究是醒过来了。甚至当我出现在病房时,她还试着笑了笑。尽管她笑起来更像是在做鬼脸。

  “卢伊莎,”我含着泪轻声说道,“你一定会康复的,去上艺术学院,然后我们再高价买你画的画。暂时忍忍吧,一切都会过去的,这里有最好的医生,最新的药品,最出色的护理。”

  我说着说着,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了。姑娘看起来气色非常差,只比死人多口气。抓到那个歹徒才好呢,他把这个不幸的人变得这么难看!突然我明白了,卢伊莎想说什么。她双颊发紧,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脸旁,竭力想捕获一丝声音。

  “季马,季马。”卢伊莎低声说。

  “你是想让季马到这儿来吗?”我很吃惊。

  卢伊莎双眼满是泪水,她的双唇又动了动:

  “季马,季马。”

  “我现在就去接他来。”

  姑娘勉强摇了摇头。

  “季马,季马打的。”

  我吓得惊慌失措。不,大概我没太搞明白。或者不幸的人儿被打得头脑发昏了。

  “你想说是季马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的?”

  卢伊莎用出乎意料的力量点了点头:

  “季马,季马。”

  “卢伊莎,也许你认错人了?警察说,歹徒是从背后袭击你的。你不可能看清他。而且季马也没缘由要打你呀!”

  泪水沿着姑娘的脸庞流下来。

  “季马,季马打的,我看见了季马,他用脚踹的。”

  病人变得异常激动起来,开始在床上辗转不安。我叫来护士,她马上给卢伊莎打了一针。过了几分钟,卢伊莎抓着我的手睡着了。她的手指冰凉潮湿,当我抽出手掌时,她的手指怎么也不想松开。

  卢伊莎的主治医生是个非常严肃的年轻人,他正坐在主治医师室的电脑旁。

  “我想了解一下卢伊莎的身体状况。”

  “您是谁?”

  “我是她要好的朋友。怎么,这种脑伤会造成头脑不清醒吗?”

  “那是自然。颅脑伤是个可怕的东西。头痛、呕吐、健忘、鼻子出血、听觉丧失——其后遗症远远不止这些。”

  “会产生幻觉吗?可不可能她现在还记得那个袭击者的名字?”

  “当然可能啦,但我经常提醒警察,在询问类似受害人时要特别小心。而且他们通常会受到作用很强的药品的影响。现在她觉得什么都记得很清楚,但这类病人常常是在胡说八道。不,如果是我才不会信任这样的证人呢。怎么,你的朋友说出了某个人的名字?警察要我记下她说出的一切。”

  “不,只是胡乱嘟哝了几句。什么样的诊断,才能表明卢伊莎可以逃过一劫呢?”

  主治医师两手一摊:

  “我又不是耶稣基督,我们只能先治疗然后再看。今天我们有效力非常大的药。幸好,不需要进行头骨环锥术。”

  晚上我忧心忡忡、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正赶上家里的人在吃晚饭。热菜上了一道血肠炖苹果。我留意地观察着季马怎样收拾那多汁的灌肠皮。留在巴黎明显对弃儿有好处。他的脸上一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的模样。经过美发师修剪过的浓密的浅色头发打着漂亮的波浪卷。他再也没有穿那身洗烂了的足球衫和印度牛仔裤了。在这非常凉爽的秋夜,他穿着浅驼色的古奇牌衬衣,深蓝色列维斯牌牛仔裤,脚登一双巴诺莉妮牌皮鞋。当然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而且季马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巴可·拉班纳牌香水的味道。有意思,他所在的公司给他开多少工资?他从哪儿弄钱买这些东西?

  不管是我,还是娜塔莎近来都没给过他一分钱。也许是阿卡奇赞助了这个在这儿住惯了的二流子?

  季马放下美味的血肠看着我。

  “喂,你的实习期多长啊?”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们说还得半年。到时再看。”

  “那你打算这段时间还和我们住在一起?”

  “怎么,烦我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万一你想租房子呢。”

  “哪会呢,”季马笑了起来,“我对你们已经习惯了,甚至开始喜欢上了小狗,而且我的工资很少,我还想给妈妈带点礼物呢。您不用担心,很快我就会走的,再过一年——绝对。”

  说着他津津有味地咕吱咕吱地嚼着烤的夹肉面包片。奥丽娅挪开盘子,慢慢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天哪,我的肚子好难受啊。”

  阿卡奇双手扶着她,陪她上楼去了。季马打了个哈欠:

  “我睡觉去了,困了。”

  只剩下我、娜塔莎和奥克萨娜。

  “看来,”娜塔莎笑了起来,“他还打算在这儿住一年。”

  “那我和金尼斯在你这也不知住了多长时间了。”奥克萨娜叹了一口气。

  “你们是另外一码事,”娜塔莎斩钉截铁地说,“而季马纯粹是个什么都不顾忌的无赖。”

  很晚了,差不多是半夜了,我特别想吃东西。同饥饿较量了一会儿,我轻手轻脚地向厨房走去。天气已经彻底变糟了,细细的雨丝洒落在屋顶。今天索菲娅开了暖气,走廊里暖和得让人感到惬意。只是从季马房间的门下吹来阵阵冷风。在寂静的夜里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风刮得更大了,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地碰在一起,接着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

  窗子……季马开着窗户睡着了,结果玻璃被打碎了。我敲了敲门。

  “季马,醒醒。”

  没有动静。我敲得更重了,还是没有反应。出什么事啦?万一他发病了呢?房门从里面给反锁住了,打不开,弃儿也不吭一声。我很担心,就穿上牛仔裤、高领毛衣,来到花园。旁边放着一个较大的花园用的梯子。我把它靠到窗子上,从打碎的玻璃中爬过去,看出了什么事。

  脚下潮湿的窗台很滑,当我爬上去的时候,烦人的雨滴灌进了我的脖子。冷风也直往毛衣底下钻。我浑身浇得像落汤鸡,冷极了,就一屁股跌到季马的卧室里。床上没人。在小灯微弱的光线下,房间显得很大,但是在哪里也没能找到季马,无论是在浴室还是厕所里。而房门插上了门闩。也就是说,他吃过晚饭后爬了出去。事先在窗户旁放了一个梯子,当大家都睡着了,他顺着梯子爬下去。再把梯子移开,去干见不得人的事情去了。

  这鬼主意真不错。大家都以为他睡了。有意思,他经常搞这种把戏吗?他一到晚上就跑到哪儿去了,也许去会情人了?我爬上窗子,顺梯子爬了下去,把梯子移回原处。我打算对谁也不说今晚的新发现,最好是继续监视他的行踪,自己搞清楚这一切。

  早上九点钟左右,逃跑者若无其事地打着哈欠,喝着咖啡,吃着棍形面包。

  “没睡好吧,”我假装同情地说。

  季马嘴巴里塞得满满的,点点头。

  “这鬼天气。我开着窗睡着了,夜里把玻璃给打碎了。大概风把窗关上了。”

  “你也睡得太沉了吧!”

  “上班很累,而且天未亮就得起床。”

  “八点钟,这难道还早。”

  “各有所好,我想一辈子都十一点钟去上班。”

  我认真地看着小伙子。应该打听一下,他上班都是在干什么,月收入是多少。

  

  第三十章

  

  要想从季马口中套出请他去实习的那个公司的名称是不可能的。他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有两次我提出把他送到公司,但每次弃儿都在拉斯帕伊林阴道下了车,然后像幽灵一样消失在人群中。我也不能去跟踪他,要是被他发现可就太危险了。

  经过几天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买了一份上面登有许多免费广告的报纸,在上面找到一家私人侦探社的地址。

  讨人喜欢的年轻黑发女子认真地听我讲着,甜甜地微笑着。然后用事务性的腔调说,她叫马特琳,跟踪侦查季马不会有什么困难,但我不仅要支付每天的监视费用,而且还得为意外开支买单。

  “我们的人坐出租车的费用、各种贿赂都将由您掏腰包。”马特琳把话挑明。

  我们谈好暂时跟踪一个星期。于是刚好过了七天我就得到了一份使我不知所措的调查报告。

  总之,星期一被调查的对象九点钟在拉斯帕伊林阴道下了车。一开始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十一点时去喝了咖啡吃了面包。十二点时去了电影院,在那里呆到下午三点。然后又胃口特好地在一家豪华饭店吃了顿午饭,就起身回家去了。星期二与星期一的没有两样。星期三季马没去电影院而是去了古币展,星期四他跑去欣赏水族馆的小鱼。星期五又去了电影院。

  得出的结论为,他根本没去上班,而是在糊弄所有的人,好像他每天在按时“上班”似的。马特琳还顺利地打听到,是一个名叫瓦兹拉夫的法籍波兰人邀请季马到法国来的。

  “很滑头的家伙,”马特琳皱着眉头,开始了详细讲述,“瓦兹拉夫是三十年前作为政治避难者留在法国的。他当时对所有的人讲,他是因为抗议苏联军队开进捷克斯洛伐克,才被关进监狱的。

  “当地侨民非常友好地接纳了瓦兹拉夫,帮他找工作,并给他弄了套廉价的房子。但没过几年就搞清楚了,这个波兰人蹲华沙监狱是因为……盗窃。

  “许多家庭再也不欢迎瓦兹拉夫,但他显然不以为然。那时他已经掌控了一个小型的汽车行和一家汽车修理厂。后来两个在他那干活的俄籍机械工在卖偷来的汽车时被抓了。那时瓦兹拉夫就学会了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从那时起,他几次进入警察的视线,但他都证明了自己是无辜的。瓦兹拉夫很可能与黑社会联系紧密,只是无法证明这一点。”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星期天凌晨一点钟左右我们的客人离开了自己的卧室,顺着花园的梯子爬了下去,打了辆的士走了……去找瓦兹拉夫。按约定好的暗号瓦兹拉夫亲自打开房门。季马溜了进去。早上五点多钟才回到家。

  当然,季马不是最令人喜欢的人。奥克萨娜好不容易叫金尼斯不要再称呼小伙子为蠢货。但弃儿在场的时候,玛莎老是撇着嘴。但我还是不相信,他和黑社会有牵连。要知道他有一个非常体面的家庭: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是科学博士,知识分子。季马自己也念完了大学,并通过了候补博士论文答辩,且精通法语。那会是什么把他同盗窃犯瓦兹拉夫黏在一起的呢?为什么他们只在晚上见面?为什么他要对我们撒谎,说去那家子虚乌有的公司上班?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钱?是谁凭什么给他掏腰包?在我离开侦探社回家的路上,这些问题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家里一片忙乱。兽医来给几只狗打疫苗。贾思同先生很喜欢动物,擅长医治各种猫狗疑难杂症,只是它们不会向他表示感谢,当满脸笑容的兽医出现时,它们都胆怯地躲了起来。

  所以今天还没等贾思同走进大厅,所有的动物刹那间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说好话、给奶油饼干都不起作用。玛莎和金尼斯绝望地把糖纸弄得沙沙响,但平时听到这种声音就会跑出来的斑蒂、斯纳普、费多尔·伊万诺维奇都躲了起来。

  娜塔莎和奥克萨娜满屋子找来找去。贾思同笑着坐在客厅里喝咖啡。我思虑重重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微微散发着蜡的气味。显然,今天女仆前来给家具打了蜡。我打开窗户,寒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呛人的腐烂树叶的气味扑面而来。突然我背后传来轻轻地呼哧声,毫无防备的我吓得差点掉到窗外。但在我迅速转过身来之后,看见的只是空荡荡的房间。呼哧声是从床底下发出来的。克服了恐惧,我趴在床旁,看见斯纳普一双黑黑的眼睛和潮湿的鼻子。

  “啊哈,原来你在这儿,那赶快爬出来,胆小鬼。这么大一个罗特犬,却害怕打个小针。”

  不好意思的斯纳普爬了出来,站在房子正中。跟在它后面爬出来的是忠实的胡奇。我打开房门喊道:

  “娜塔莎、奥克萨娜,小朋友们在这儿!”

  朋友跑了过来,吧嗒一声给斯纳普锁上链子。把体重六十公斤四个爪子撑地的斯纳普拖下楼梯是不可能的,贾思同来到楼上。过了一会儿,打完疫苗的斯纳普高兴地大嚼着饼干,胡奇在我们脚边尖叫着蹿来蹿去。

  剩下来只需要去找斑蒂。除了季马的房间,我们找遍了所有的角落。

  “有些不太合适吧,”奥克萨娜说,“也许,不该在他不在的时候进他的房间。”

  “这都是胡扯,”娜塔莎笑道,“斑蒂肯定藏在这儿。”

  说着她打开房门。房间里像军营一样整洁。床铺整理得极好,床罩上没有一丝褶痕,枕头准确地摆放在床的正中间。拖鞋像画上的一样,后跟对得很齐。桌子上、椅子上、圈椅上以及沙发上都没有放任何东西。这个房间看起来没有个性,令人惊叹。一点也不像季马在这房间里已经住了几个月。

  “喂,最勇敢的比特犬躲在床底下,”娜塔莎说道,然后扯着嗓子命令道,“斑蒂,现在给我出来!”

  床罩动弹起来,比特犬现了身。娜塔莎抓着它那长长的细尾巴喊道:

  “奥克萨娜,快来给它戴上项圈!”

  在她们给斑蒂套项圈的时候,我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窗台紧靠着角落扔着一张糖纸。我无意识地拿起糖纸,把它展平——红十月糖果厂生产的委陵菜夹心糖!

  “哎,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奥克萨娜大声喊道,“快来帮忙,这个坏家伙挣脱了。”

  我的脚机械地迈向喊声的方向,但是脑袋还是没有停止思考问题。这就是说,季马在寻找钻石!也许,是某个未知的歹徒在他房间翻找时遗留下了这张糖纸。不,不像。这里比较井然有序,很可能是爱整洁的主人扔了这张糖纸,仆人每隔一天就会打扫一次房间。我想起了我卧室散发的蜡的气味。也就是说,今天早上刚刚才打扫过卫生,当然擦过了窗台。

  “娜塔莎,季马吃午饭了吗?”

  “你还操心他的胃?他吃了午饭,而且胃口还不错,然后又坐车走了。公司派他去某个地方办事。”

  我们把斑蒂拖到走廊上,兽医正拿着注射器在等着它。

  “夫人,”索菲娅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医院的护士来过电话,卢伊莎出事了。我听得不太清楚。好像他们把药给搞错了,给她打的不是那种药。”

  卢伊莎的病房里一片忙乱。床铺空着,枕头和揉作一团的床单被扔在圈椅上。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喘着粗气用一种刺鼻的液体拖地。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是清洁工,他们要我打扫房间,这里要进新病人。”

  我跑去找医生,在主治医师室值班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医生。

  “卢伊莎被送到哪儿去了?”

  医生犹豫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们迫不得已把病人转到了复苏病房。”

  “为什么?她的病情恶化了?”

  “遗憾,这位夫人心律开始失常,需要随时观察她的症状。”

  “但护士给我们打电话说,好像是针打错了。”

  医生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然后问道:

  “是谁给你们打的电话?”

  “不知道,只晓得是医院里的护士打来的。”

  “多半是你们理解错了。大概是我们的工作人员通知说,卢伊莎该打针了。”

  “我可以见见我的朋友吗?”

  “遗憾,复苏科拒绝探视,也拒收鲜花。等几天吧。”

  我离开没被击垮的医生,去找护士。在这里我更走运一些。年轻的护士吓得直发抖,不待我发问,姑娘就劈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真的,我没过错。我们给您朋友定期打针,但医生没有开过静脉注射的药。当我去给她量体温时,发现一条用过的止血带。我立即意识到,有外人来过了。”

  “为什么?”

  “我们的止血带是蓝色的,而被子旁扔着的是红色的。夫人看起来脸色很差 ,我就马上叫来了医生,他又派人去找主任。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一一询问了所有的护士,但没有人给她打过针——那么就是有外人进来过。那谁知道他往病人的静脉里注射的是什么药啊。但错不在我,我及时通知了你们,为此我已经挨了不少骂。”

  “报警了吗?”

  姑娘耸了耸肩膀。

  “您问领导好了,我只听令行事。”

  “卢伊莎的情况如何?”

  “糟糕得很,几乎快不行了。只是您不要把我跟您说的话告诉别人。主任特别害怕在她死后亲属把医院告上法庭。他们做得也对。你想啊,要是谁都可以畅通无阻地在各个楼层间窜来窜去,乱给病人打针的话,会是什么后果。可怕。”

  “门卫就没有发现外人?”

  “这里可有个穿堂院,八层楼,而只在主要入口设了门卫。经常有人进出,门卫甚至连问都不问。此外,无人看守的入口也很多:护士入口、食品入口、洗衣店的专车入口、运尸口。”

  我想到大批的尸体推开装着食品的箩筐和大包小包的床上用品,费力地挤过去时,我就缩成了一团。

  “我的朋友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吗?”

  “机会总是有的。害怕她的亲属闹事和打官司,大家现在都在复苏科像疯子一样围着她跳来跳去。”

  我谢过了爱说话的姑娘,心情沉重地驱车回家。

  跟往常一样,家里充满了恐怖。路易决定烤点茶点,和好了面,开启了烤箱。过了一会儿,就从烤箱里传出来一阵拼命的号叫声。吓得半死的厨师打开了烤箱的门,一只名叫克林的猫浑身着火,径直向他脸上扑了过来。

  “它刚钻进烤箱,”路易伤心的说,“索菲娅正打算带它去找医生,给它清洗消毒被烤伤的地方。”

  “猫喜欢呆在温暖封闭的地方,”金尼斯解释道,“所以科林找到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小屋。”

  “幸好,路易没有离开厨房。”回到了厨房的玛莎说。

  “那可是哦,”季马嘿嘿笑道,“瞧,出了意外:回来打开门一看,成了原汤烤原食了。”

 “你真是个蠢货。”玛莎生气地说道。

  奥克萨娜满意地叹了口气,终于有另外一个人,而不是金尼斯在骂季马是蠢货了。

  季马生气地离开饭桌:

  “少给别人起绰号,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美人。你时时刻刻都在对母亲撒谎。臭猴子。”

  玛莎气得脸色发白,只有一双耳朵还是红的。

  “我撒谎?!我可什么时候都不会说假话。”

  “唉哟哟,”季马毫不嘴软,“那你为什么星期二十一点半的时候在糖果点心店吃蛋糕?恐怕旷课了吧?”

  “那你怎么也在那个糖果点心店里呢?”阿卡奇冷冷地问。

  “够了,都打住吧。”奥克萨娜企图使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我什么课也没旷,舞蹈艺术课取消了,老师病了。”玛莎辩解道。

  “玛莎什么时候都不会撒谎,”金尼斯义正词严地声明,“永远都只说实话。”

  “你闭嘴吧,未婚夫,”弃儿终于勃然大怒,“怎么她向妈妈老老实实讲了你们晚上干的什么?哈哈,他们在兽医学院压马路!恐怕你们在角落里压在了一起吧?”

  金尼斯马上把一杯矿泉水泼向季马。小伙子开始用餐巾纸擦脸,餐厅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我紧张得不得了。

  “季马自己总是撒谎,所以才指责别人撒谎。”

  “我什么时候撒谎啦?”小伙子开始反击。

  “经常。比如,对我们说在公司上班,而每天都只是在街上闲逛。比如,不久前去了电影院,去了展览会,去了饭店,随便什么地方乱跑,只不过没去上班。”

  “多荒唐啊。”

  “一点也不荒唐。你还说,公司要你来实习,又是在撒谎。是瓦兹拉夫给你寄的邀请信。”

  “他是谁呀?”

  “你从哪儿知道的?”奥丽娅和娜塔莎异口同声惊讶地问道。

  “瓦兹拉夫,有前科的波兰人,黑户。最有意思的事情你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客人每到晚上就偷偷溜出房间,顺着花园的梯子爬下去,不知跑去干什么了。星期天凌晨他就呆在瓦兹拉夫家里。我是从一份私人侦探的调查报告里知道这一切的。”

  “是吗,”季马拉长声音说,“别人抓住了你的尾巴,恐怕你就讲了自己的肮脏下流事。”

  “不要流里流气,”我发怒了,“你利用我们的好客之心,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把我们也牵扯进去了。有一天晚上你跑出去了,卢伊莎就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于是,她醒过来就对我讲了是你打的她,而且还是用脚踹的。谢谢你建议把一切都告诉卓尔施,我现在就给局长打电话。而且今天有人试图害死卢伊莎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

  餐厅里的人都大吃一惊。

  “怎么害死?”奥丽娅问。

  “很简单。有人往她静脉里注射破坏心律的药。幸亏护士及时发现了卢伊莎情况不妙。现在她在复苏科,还活着。很快就能说话了,所以我希望我们能知道更多有意思的东西。”

  季马慢慢地站起来,朝我走过来。

  “你在胡说什么,你的确是在丑化我,说我是被别人雇用的杀手。怎么你还要把这些蠢话向卓尔施胡扯?”

  “不,”我笨嘴拙舌地说,“我暂时还没说,但肯定会给卓尔施打电话,就现在……”

  协议没有达成。不知什么东西掐住了我的喉咙,使我喘不过气来。太阳穴顶着一个冰凉、有股讨厌的铁味的东西。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从桌边提溜了出来,推向沙发。

  “所有的人都给我坐着!”季马号叫道,“真正的绑架。离我三个十字架远,别耍花招,香蕉精。你们的妈妈,将穿上木头短呢衣。明白吗,撞坏了的破马车、傻子扑克J?而你,”他粗鲁地把我的脖子猛地一掐,“不要回头,卑鄙可耻的东西。”

  我甚至不知道,家里的人对什么更惊讶一些:是顶在我太阳穴上的手枪,还是他不知所云的话。

  “怎么,”看见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季马嘿嘿笑起来,“怎么呆住了,黑话!自投罗网!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们用你们的语言谈一谈,按你们的思维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大学里没教会你们,嫩了点!”

  跟原来一样,我们还是不大明白正发生的事。

  “那么,这样吧,”季马决定道,“你们谁也不准出声。而你,发情的公鲑鱼。”他用手指指着金尼斯,“把窗帘上的绳子解下来,把亲人和朋友们捆起来。”

  金尼斯一动不动。季马扳起手枪扳机。我听见一声特有的响声,便像个疯子一样地喊叫起来:

  “金尼斯,我亲爱的,按他的话做吧!”

  “正确,”季马称赞道,“听这个夸夸其谈的婆娘的话吧,她不会害你的。”

  男孩慢慢地站了起来。

  “老实点,”歹徒警告他说,“别耍花招,否则大婶就变成死人一个了!”

  金尼斯开始抽那根扎窗帘的带流苏的绳子。

  “好,”当男孩做完后,季马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所有的人都坐在椅子上,你把她们的大腿骨和爪子绑起来,也就是把手和脚绑起来。要好好地绑,不要装傻。”

  “过来。”恶棍对男孩喊道。

  金尼斯极不情愿地走近季马。

  “谢谢你,”季马说,狠狠地给了他一嘴巴。少年脸上淌着血,栽倒在地上。奥克萨娜吓得惊叫起来。奥丽娅倒吸了一口气。季马也没放过我,用一只手检查所有人的绳结,然后又把我和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金尼斯捆上。

  “放过孕妇吧。”阿卡奇挤出一句。

  “没事,又不是阔太太。都给我闭嘴,听着。谁也不会来帮你们。路易、索菲娅去给猫治伤去了。只有我们在这儿,正好谈一谈。”

  房门轻轻地吱呀作响,从门缝里钻进来快活的胡奇。它兴高采烈地跑向季马,开始撒娇。小伙子狠命地踢了哈巴狗一脚。费多尔·伊万诺维奇便古怪地呜咽着,像具死尸歪倒在一旁。我们所有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好样的,”恶棍称赞道,“很快就学会了沉默。现在痛痛快快地说吧,泪珠藏在哪儿?”

  我试图保持高傲的沉默,但是太阳穴又抵上了一个铁家伙,一个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钻石在这儿,在家里。”

  “好。”

  季马走近玛莎,用手指弹着她的鼻子。

  “原来如此,小家伙,现在让妈妈来说,该去哪儿,该把什么拿来。你赶快去,来回给你五分钟。到时不回来,就得和你妈妈说拜拜了,我一枪打死她。再晚五分钟——我就打死这只怀孕的母猫。如果你跑去报警,我就杀了所有的人。为了没有诱惑,我们这样做,”说着他就割断了电话线。“好了,妈妈,说说看,小姑娘该咋办。”

  “玛莎,”我用发抖的声音说,“钻石在保险箱里,这是……”

  “我知道,”女儿打断我的话,“在书后,钥匙在地球仪中。”

  说着她飞快地跑上二楼去了。

  “你去找吧,”季马吃惊地说,“不论我怎么找,还是没能找到保险箱,脱帽致敬,你们藏得很好,真有一手。就是说,你们很关怀小石头,哎哟,偷东西不好,拿别人的东西是一种罪过,应当还回来。而你,”他看着苏醒过来的金尼斯,“可惜没时间使你变聪明,蠢货。说声谢谢,音乐首饰盒对你不合适。而医生,”他看着奥克萨娜,“你可以回去了。没人再需要你了,滚回家去吧,病人恐怕要流泪了,医生跑到哪儿去了呢。”

  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闯进来满头大汗的玛莎,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小盒子。

  “好样的,跑得倒是挺快,”季马得意地微笑着,“过来,听话的孩子,坐到椅子上。”

  玛莎恭顺地咚的一声坐下了。歹徒结结实实把小姑娘捆绑住,打开铁盒子,认真地清点着钻石,满意地哼了一声:

  “一颗不少。好吧,请允许我告辞。你们的好客之心实在是宏大无边。”恶棍又开始文绉绉地说,但这更令人厌恶。“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在这亲爱的房子里度过的美好日子。”

  歹徒伸直他那只拿着手枪的手,敏捷地开了几枪。我们吃惊地看着枝形吊灯,只见半圆形的灯罩一下子迸裂开来。季马好似神枪手。看见我们吃惊的面孔,恶棍哈哈大笑起来,大声恫吓着,跑出门外。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摩托车的怒吼声。

 “他把摩托车给偷走了,”玛莎断定,“我今天正好把它停在门口。”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试图解开身上的绳子。多奇怪呀,第一个挣脱绳子的是奥丽娅。儿媳立即跑向软弱无力的胡奇。小狗还活着,奄奄一息地摇着尾巴,但奥丽娅刚想把它抱在手中,它就猛然尖叫起来。

  “快把我解开。”金尼斯央求道。

  奥丽娅开始解绳子,指甲都弄折了。过了十分钟左右,未来的兽医获得了自由,便去查看受害者。奥丽娅开始解开阿卡奇,然后两人一起解开了奥克萨娜和娜塔莎。我和玛莎恭顺地等待着。终于所有的人都获得了自由。

  “妈妈,”阿卡奇怒气冲天地咆哮起来,“你快给我们讲讲关于这些钻石的故事。”

  “是啊,”奥克萨娜插进来一句,“现在就讲,多有趣啊。”

  “等等,”有理智的奥丽娅插嘴道,“应该尽快把发生的事告诉局长,并要他带块生肉来。”

  “你想吃生肉。”玛莎很吃惊。

  “你看金尼斯。”奥丽娅说道。“左眼有一处发红,已经可怕地肿了起来。”

  “啊,我担心生肉不会起什么作用,”奥克萨娜叹了口气,“应该用铅湿敷。”

  “对了,”金尼斯岔开话题,“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好像肋骨折了。应该做一下透视检查。”

  “我给卓尔施打个电话,”娜塔莎说,便走向街头的自动电话。

  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勇敢地一饮而尽。

  “给我也倒点。”奥克萨娜和阿卡奇齐声央求道。

  “还有我。”金尼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倒了三杯,尽管没有下酒菜他们也都一饮而净。娜塔莎回来了。

  “局长马上就来。”

  过了半个小时,家里到处都是警察。卓尔施带来了刑警队的全部人马:鉴定专家、医生以及三个检查员。来了这么多拿武器的健壮威猛的汉子,我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医生给金尼斯的眼睛消了毒,给胡奇打上绷带。又顺便给所有的人分发了镇静剂。不知为什么,我老是发抖,身子怎么也不能暖和起来。娜塔莎没完没了地打着哈欠,而奥克萨娜反而不时地嘻嘻笑着。

  卓尔施忧愁地看着我,然后说:

  “我希望你现在能讲出事情的真相。”

  我跌坐在圈椅里,伸直双腿,把一切都讲了。这次说的都是真话。

  

  尾声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不太安稳。的确有些好消息。医院通知说,卢伊莎转到了内科病房,而且她在等我们。我立即动身前往。

  脸庞消瘦、面带菜色的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

  “达莎,看见你真好!”

  “卢伊莎,亲爱的,你很快就会恢复的。”

  “我应该向你讲讲季马。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听见餐厅里有奇怪的声响。我朝那个地方走去,已经是半夜两点左右,就发现您的客人正在我装着内衣的包里乱翻。我很生气,要他解释清楚。他笑着说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说你在一楼前厅等着我,我向楼梯走去,然后就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觉得摔了下去,后来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季马,他用脚踹我……”

  卢伊莎身子抖了一下,开始哭起来。我抱住姑娘的肩膀。

  “不要害怕,季马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把他抓起来了吗?”

  ……小伙子消失了。警察有条不紊,但徒劳无功地进行了搜查。他们查明,季马没有乘飞机,也没有乘火车离开法国,在坐船去英国的人群中也没发现季马。他们仔细搜查了过往的可疑车辆,但一切还是白费劲。

  星期五晚上卓尔施来我们这儿过周末。

  “没有,”他回答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张口问的问题,摇着头说,“暂时还没找到。或者这个恶棍躲在巴黎某个地方了,或者……嗯,警察不能检查每辆巴士、每辆轿车,更何况还有地铁、郊区列车。更不要谈,他可以用假护照在宾馆开个房间或者死乞白赖地在某个多情的女人那儿做客。”

  大家一声不响地吃完了午饭,在吃奶酪喝咖啡时也都默不作声。

  “那这些钻石从何而来?”阿卡奇突然大声问,“它们是谁的?”

  卓尔施正在津津有味地抽着古巴雪茄,几只狗被呛得拼命咳嗽。

  “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局长说,“我就给你们讲我所知道的事情。既然你们所有的人都卷入了这件事中,我也得交流点信息。”

  于是他开始了详尽的讲述。

  安雷是罪魁祸首。他取代了自己哥哥弗朗西斯科的位置,最终得到了觊觎已久的财富。他怎么也不能改掉那些老习惯。

  跟往常一样他经常去赌场赌博,在那里结识了一个俄罗斯黑社会老大。

  仪表堂堂、文质彬彬、语调温和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冷血杀手和骗子。他们坐则并肩,赌则共往,输掉了不少钱,两个人简直形影不离了。

  臭味相投。于是安雷和黑社会老大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先是喝酒,两人都喜欢喝上好的白兰地,然后是抽烟,不一会儿又开始谈论当地的女人。最后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安雷说他是一家牙膏公司的老总。而他的这个同谋犯也是个生意人,掌控着商业网点。他们谈到了牙膏生产。安雷也只是不久前才知道,这是个麻烦事,于是他满怀一个新手的热情同谈话者讲了些生产细节。

  “我们非常注意质量,”他夸张地郑重其事地说,“某些成分不得不从南非共和国进口。”

  听见了“南非共和国”,黑社会老大提议出去走走。交易在户外达成了。安雷一口答应,借运送牙膏原料之机走私钻石。黑社会老大答应为此付给巨额报酬。两人都满意的是,走私通道开始运作了。首批钻石很小,也不是很值钱。但后来走私的钻石愈来愈多,也更加值钱。结果十八颗晶莹剔透的钻石落入了安雷贪婪的魔爪之中。在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冒险家的头脑中,一个计划瞬即成熟了。

  安雷通知合伙人说,雇来送货的飞机掉进了大海。然后他同一个特别富有的阿拉伯人谈妥了卖钻石一事。为此他把钻石藏在太阳琥珀防晒霜的瓶子里,带到了突尼斯。

  幼稚的安雷不晓得,他在同谁打交道。俄罗斯人很快就搞清楚了,并没有发生什么飞机失事,过了两天他还得知,安雷打算同阿拉伯人做交易。黑社会老大立即派自己的一个师爷赶往突尼斯,警告阿拉伯酋长不要同安雷来往。他不打算宽恕这个假弗朗西斯科。为此他派季马来到巴黎。

  俄罗斯警方热情地同法国同行交流了这个年轻人的资料。季马是黑社会老大的左膀右臂,而且还是黑社会老大喜欢的助手。虽然他很年轻,但黑社会老大对他寄予了很大厚望。

  两个教授的儿子,自己也是科学副博士,精通三种语言,在任何场地他都自命不凡。而且他的枪法极好,并熟练掌握了几项军事技能。

  “那么,他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全都是装的。”娜塔莎大吃一惊。

  “不错,”卓尔施点了点头,“他天才地装成一个粗心大意、贪婪、可怜、傻乎乎的小伙子。我想,他应该去当一个天才的导演或心理学家。只要想想看,当初他到巴黎时是一副什么打扮——印度牛仔裤、洗烂了的足球衫,用小编织袋装着东西。很难相信,他在俄罗斯是个有钱人。他还是个学识渊博、受过教育的人。即便是这样,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少有的残忍与狠毒。您的客人要打死一个人,轻松得如同拍死一只苍蝇。”

  “怪不得奥克萨娜在突尼斯看见他穿着泳装之后很吃惊,”我回想起来,“她甚至断言,小伙子曾练过空手道或者柔道或者徒手格斗。”

  季马参与这出戏只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尽力追回十八颗钻石。

  “也许我很笨,”阿卡奇插嘴说,“居然完全搞不明白,为了什么鬼事季马跑到我们这儿来了,为什么他要鼓动我们大家去突尼斯。好像他手头不紧,财大气粗似的。”

  “啊哈,”卓尔施哼了一声,“不要忘了,每次行动都是精心策划的。黑社会老大认为,安雷把钻石从巴黎带到了突尼斯准备交给阿拉伯人。但是他担心安雷这个骗子带到突尼斯的是假货,而真钻石藏在巴黎,因此决定研究多种方案。如果钻石留在了巴黎,就应该把它们找到。季马的签证有效期只有一个月,如果他客居别人家,而不是作为旅游者的话,那么就可以在法国呆上一年。这么长的时间用来找遍法国都完全足够了。

  “如果钻石还在突尼斯,就应该从那里把它们弄出国境。”

  “但这与我妈有什么关系?”阿卡奇哼了一声。

  “黑帮有这样的黑话——瞎眼信使。这是指毫不怀疑地帮别人带东西的人。喏,比如说,别人给你一盒扑粉要你带给他的朋友。但盒中装的不是扑粉,而是海洛因。你带着个小包裹,如果在海关出了麻烦,他们只会找你的事,而不会去找毒品的真正拥有者。黑社会头子和季马决定让达莎当这种瞎眼信使。突尼斯出产钻石,该国对钻石走私严惩不贷——触犯了该国带有东方愚昧的法律,多半是要被砍头的。突尼斯的海关人员对年轻单身男人搜查得极其严格,什么时候都不会受贿。达莎是个中年旅游者,而且是跟朋友一道来的,还带着几个咋咋呼呼的孩子,不会引起警察的任何反感。很可能,季马请求把一点礼物放到达莎的箱子里。比如说是个玩具骆驼,几乎每个人都会带上几个。

  “他说这只骆驼他包里装不下,就够了。难道达莎还会拒绝?当然不会,乖乖地帮他带了,然后到巴黎时再还给他。”

  “那如果在妈妈的行李中找着钻石了呢?”玛莎问。

  “那就糟糕了,”局长叹了口气说,“季马多半会断然拒绝承认玩具是他的,那么达莎就要坐牢,玛莎就要被送往收容所。突尼斯政府对走私者是非常严厉的,不管你是哪国公民。”

  “季马真是个混蛋!”玛莎喊道。

  “等等,等等,”娜塔莎打断她的话,“那为什么柯思嘉和列丽卡也被人打了一顿?推测达莎要他们把钻石带回莫斯科是不是很愚蠢。相反,宝物被带到了西方。”

  “亲爱的,”卓尔施回答,“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进行推理的。虽然歹徒的思维有所不同,但也不会全然脱离逻辑。达莎不久前才到法国生活,她的熟人屈指可数。那她能把这些钻石藏到哪去了呢!搞到天堂去了?卖给了商场?任何一个珠宝商马上就会明白,这些钻石是偷来的,也就不愿牵扯进来。那么,她就需要找一个销售通道。而且达莎在异国他乡能怎样做呢?在俄罗斯是另外一回事。她在那里交际广,很可能就找到了销赃人。并且,对不起,当然现在钻石在俄罗斯很容易出手,你们那里不太遵守法律。当然,黑社会老大不完全相信,钻石就在柯思嘉的口袋中,但又不得不承认,他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要一个劲地打岔,否则到什么时候我也讲不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们点了点头,又继续听他讲。

  “小伙子到了巴黎之后,巧妙地怂恿你们去突尼斯,入住了那个正是安雷与阿拉伯人见面的酒店。当你们,亲爱的夫人,在游泳池游泳的时候,小伙子靠近安雷坐下,开始耍嘴皮子。

  “遗憾的是,小骗子和小偷、不幸的安雷从来没跟上层犯罪分子,可以说,是黑社会头面人物打过交道。总之,安雷不是很聪明,只是他比较走运。在路上碰到的不是像卡罗琳那样醉心的女人,就是些普通旅客,吹嘘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季马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和善地微笑着,命令安雷交出钻石。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不清楚。我想,安雷还是害怕了,对杀手说钻石在他房间里。但是,我重复一遍,他不太了解俄罗斯黑社会头目。季马刚一得知钻石在哪儿,就开枪打死了这个骗子,并用帽子盖住他的脸,起身去找被偷走的钻石。但等待他的是痛苦的大失所望——安雷骗了他。所有的人在房间午休时,小伙子又返回了海滨浴场,而那里已经是你们像浑身湿透的老母鸡在咯咯乱叫。小伙子琢磨,钻石可能莫名其妙地落入了你们手中,他便开始有计划地寻找。的确,一无所获。他翻遍了奥克萨娜和金尼斯的东西,把达莎和玛莎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

  “这时防晒霜的小瓶子被乱扔到了沙滩包里,”我说,“我们在海滨浴场收拾东西的时候捡到了它。所有这些太阳琥珀防晒霜的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对了,沙滩包是惟一的东西,但他没拿。也许,他没有猜到,钻石会藏在防晒霜里面。

  “之后所有的人都回到了巴黎。再后来奥克萨娜和儿子飞回了莫斯科。连季马也回家了,他需要同黑社会老大进行商量。

  “在莫斯科事情戏剧性地发生了变化。不知什么原因黑社会老大认为,奥克萨娜找到了钻石。他们说,我们只怀疑那些能单干的人。黑社会老大在换位思考。喏,他捡到了无价之宝会怎样做?明摆着的事,对谁也不说,偷偷地把钻石带到莫斯科,再在那里寻找销售渠道。亲兄弟,明算账!按黑社会老大的想法,奥克萨娜什么时候都没把捡到钻石一事告诉朋友。总之,他们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一心认定,他们的宝贝被谁捡到藏起来了。就这样,黑帮展开了对奥克萨娜的行动。故伎重演——先是满屋子里翻找,然后又让金尼斯坐了牢。把小伙子变成犯人易如反掌。一小笔钱就使雏妓状告金尼斯强奸,再花上几十张哗哗响的钞票——侦查员就立了案,把奥克萨娜吓得半死。

  “这时达莎扮演了命运之神的角色。她疯狂的脑袋想出了同样疯狂的越狱计划。结果金尼斯和奥克萨娜先到了塞浦路斯,而后又到了巴黎。也许,黑社会老大也觉得可惜,没有认识达莎。我想,说不定他会在自己的黑帮中给她找一个高薪职位。

  “但是钻石还在别人手中,季马又来到了巴黎。这次他要搜寻你家和龙恩的家:万一安雷没把钻石带到突尼斯去呢?但是,另一方面,在他家里连假钻石都没找到。

  “可怜的黑社会老大被搞得晕头转向。他想哪怕找出点能有利于搞清此事的蛛丝马迹也好。如果在达莎家没发现假钻石,那么钻石就在龙恩家。如果龙恩家没找到——钻石就会在达莎家。最后,歹徒们得出个结论,钻石不在奥克萨娜手里。以她那种对儿子的病态的爱,她当然会交出这笔财宝的。那么,应该按照两个地址去找钻石。黑社会老大大骂了张皇失措的季马,命令他再去找。

  “这样一来瓦兹拉夫就向季马发出了邀请函,于是季马又来到塞纳河畔。他对所有的熟人说,他是来实习的。

  “一到晚上,当天真的主人们都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这个歹徒便开始有计划地搜寻两家的每一个角落。这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依然活着的弗朗西斯科出现了,谢琳娜意外身亡,接着真正的弗朗西斯科又死了……这一切极大地干扰了季马,他不明白所发生的事,结果一错再错。”

  “掉了一块委陵菜夹心糖?”

  “这也算一个错误。但他最主要的失误在于——他毒打了卢伊莎。总之,可以‘同情’季马。这真假弗朗西斯科的混乱情形谁都会被搞懵的。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经常装成一个笨蛋。而且每天晚上不能睡觉。当卢伊莎把他在作案现场逮了个正着的时候,他终于把持不住,攻击了她,砸她的头,把她推下楼梯,并又犯了一个错误,没有打死目击证人,而是残酷地把她毒打了一顿。多半只是因为他的神经快要崩溃了,要知道鳄鱼有时也会哭泣的。因此,他从毒打卢伊莎的快感中才能得到放松。

  “但是过了几天,季马忽然醒悟过来,便弄了些强效制剂,前往医院杀人灭口。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这出闹剧在饭桌旁愈演愈烈,结果歹徒拿着找到的钻石跑掉了。”

  “只是他未必会喜欢它们。”玛莎嘻嘻笑道。

  “你想说什么?”局长问。

  “他拿走的那些只值几分钱。我悄悄往盒子里塞了一些漂亮的玻璃块。你还记得吗,妈妈,它们曾被用来装饰圣诞节雪姑娘的衣服。”

  当然记得!那些假宝石与真钻石惊人地相似。

  “要知道季马从来没见过真的钻石,他只不过在寻找,只知道找的是钻石。所以我就耍了他。”

  “玛莎,那你把钻石弄到哪儿去了?”

  “要知道,妈妈,当我们找到它们的时候,我非常着急。我觉得你藏得不好,这么过时的保险箱!”

  “你知道保险箱?”

  “这也算是秘密?”玛莎挥手说,“大家都知道保险箱和钥匙。过段时间甚至连季马也会知道的。我们决定,最好在盒子里放上假宝石,而把真钻石藏到别处。”

  “‘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和金尼斯。妈妈,别骂我。我不得已才告诉了他,而他想出了把钻石藏到哪儿最好。”

  “那藏到哪儿啦?”

  “就在这里。”

  我们开始东张西望。

  “玛莎,”奥丽娅严厉地说,“快点把藏起来的钻石拿给我们看。”

  孩子们高兴地笑了起来。

  “你们看它。”玛莎指着鱼缸。

  这个装满水的玻璃立方体是不久前刚出现的。是玛莎和金尼斯从宠物商店拖回来的,说是要研究鱼的心理。在鱼缸底部堆叠着假山,清澈的水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鱼在落地柱状大灯的照射下变幻着美丽的颜色。一副安宁闲逸的景象,但鱼缸里什么石头都没有。

  “那宝物到底在哪儿呢?”卓尔施挖苦道。

  “我曾读过一本侦探小说。那里面的主角把钻石藏到了长颈玻璃瓶的底部。钻石和水融合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来。”说着金尼斯把手伸到鱼缸里,在缸底掏摸了一阵,就拿出……一把湿漉漉的钻石。男孩子像魔术师一样握紧、摊开着手掌。

  “天哪!”我不由得冒出这么一句,“这些可恶的石头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我们不需要它们!”

  “那也不能把它们交给歹徒呀!”玛莎生气地说。

  “你建议我们把这偷来的东西据为己有?”金尼斯被激怒了,“这样的礼物并不能使我和妈妈感到高兴!”

  “安静,安静,”卓尔施举起双手,“没什么可争论的。钻石先作为物证,然后,如果谁也没有合法拥有它的权利,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些钻石就上缴法兰西共和国国库。”

  “天哪,”只听得阿卡奇在低声说,“你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呀?要知道凶手很快就会明白他手中的是假货,他会回来收拾我们。他会因为你们这个愚蠢的玩笑把所有的人都打死。”

  “这是不可能的。”玛莎说,“他无法打死所有的人。”

  “即使他开枪打死我们当中一半的人,那也是很难过的事情啊,”奥丽娅挖苦道,“谁来替我们收尸?”

  “他什么时候都不会来了。”玛莎固执己见。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局长问玛莎。

  “在他从我们这所房子骑车到市中心去的路上,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非常险要的向右的急转弯,那里还竖着标示。而左边是一口非常深的废弃的池塘。”

  “喂,”娜塔莎催促道,“说得简单些。”

  “无法简单。如果向右拐,就可以去巴黎市中心,而如果拐不过来,就……”

  “就掉进了池塘,”金尼斯接过话茬,“所以警察应该在那里寻找季马,他沉入了水底。这千真万确。”

  “你从哪里知道的?”我很吃惊。

  “妈妈,”女儿大度地拉长声音说,“开动逻辑思维吧。季马偷了我的摩托车,是不是?”

  “是。”

  “那你是不是曾经见过,我没把摩托车放进车库,而是把它扔在门口?”

  “没见过。”这种情况从来都没发生过。当一谈到她喜欢的摩托车,特别马虎的玛莎就变得极其认真。甚至有一次她得了风疹,从学校回来时高烧四十摄氏度,但她还是洗了一下自己心爱的“马”,把它牵到“马厩”去了。

  “为什么我把它扔在了门口?”玛莎问,“很简单。应该叫一个机械工来。”

  “那又怎样?”卓尔施搞不明白。

  “没什么,”玛莎叹了一口气说,“只不过摩托车是我用卡车从城里拉回来的。不能骑了,出故障了。”

  “要知道,当季马偷走它的时候,启动得很好啊。”奥丽娅指出。

  “难道我说了,它不能启动吗?”玛莎冷笑一声,“只不过它刹不住,车闸彻底坏了……”

过街通道里的艺术家

[俄罗斯]尤·波里亚科夫 著 刘宪平 译

  尤·波里亚科夫,1954年出生,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目前是《文学报》的主编。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波里亚科夫发表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如《小区内的非常事件》、《命令颁布前一百天》、《纠错》、《荒唐至极》等,曾受到前苏联文学界传统派的批评。苏联解体后,他出版的中长篇小说,如《民主城》、《母奶煮羊羔》、《牺牲者的天空》、《无望的逃离》等,也不断在文坛引起激烈争论。《无望的逃离》的中文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

  除去小说创作之外,波里亚科夫还有许多剧本被搬上戏剧舞台或者被改拍成电影上映,不少作品被译成外文在境外出版。

  波里亚科夫善于捕捉大众关心的热点问题,将其浓缩于自己的笔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曲折的情节安排,吸引广大读者。今年2月份俄罗斯公布的统计表明,波里亚科夫目前在读者排行榜上名列第四。

  

  一

  

  故事发生在七月闷热的一天。高温,如同亢奋得令伴侣精疲力竭的情人,缠绕你,折磨你,无论在家,在办公地,还是在郊外……不容你有片刻安宁。

  一辆黑色梅塞德斯,泛着阴森森的寒光,停靠在连接阿尔巴特门和沃兹德维仁卡两条街道的拐角处。这个位置根本不许泊车。当班的交警乐滋滋地摇晃着指挥棒,准备走过去处理这起明目张胆的违章。然而,当一眼瞥见只有交警才心知肚明的车牌号码时,他只得皱皱眉头,然后转身去踅摸那些无风险的便宜事了。

  梅塞德斯的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留寸头的宽肩小伙子,他身着通常只有保镖或者殡葬人员才穿的黑衣。犹如从寒冷的更衣间走进热气腾腾的蒸汽浴室,他禁不住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协助一个年轻女子,准确地说是一位太太,从车里钻出来。

  哇,这个女人简直妙不可言!她身材高挑,丰满匀称,完全没有T型台上的模特所呈现出来的节肢动物般的细长和塌瘪,虽然她们时下被莫名其妙地奉为完美的典范。她腰际紧束,实有若无的薄丝衫下,女性必需具备的一切撩人财富清晰可辨。

  高高盘起的暗黄色发髻下,细长的脖颈暴露无余,它与肩头的连接处极其弯曲,简直可以遏制住呼吸。

  女人走出轿车,戴上一副大墨镜,因此,有好奇心的路人只能根据纤细笔直的鼻梁、轮廓柔和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来评价女主人了。能以如此的艺术水准涂抹嘴唇的女人并不多,对于这类女人而言,耗费时间和挥霍金钱没有区别。

  逝去的年代里,在公交车、电影院和马路上随处可以遇到这样的美人。有人曾为此写下两行诗:

  你心烦意乱吗?那就去一趟地铁吧!

  那里有爱神出没……

  新的时代降临了。这些美人,有的远走他乡寻求富庶的幸福生活,有的终日与电视相依为伴,还有的困守在莫斯科郊外的深院豪宅内,偶尔进城也得乘坐豪华的防弹玻璃车。不言而喻,她们的配偶或者情人不愿意与人分享仅仅出于偶然才得来的美丽。其实,在首都的街道上,有时还能看到这种完美的丽人在凝视小型服装专卖店的橱窗,但凡遇到此类难得的情景,我就会俨然自视为鸟类学专家,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上发现了一只热带鸟。

  太太环顾一番,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命令保镖:

  “科斯加,你留在这里!”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这样做,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会把我解雇……”

  “我也能解雇你……”

  “那您就解雇好了!”

  女人耸了耸自己曲线独特的肩膀,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你可不可以就在旁边站一下?您总让别人都吓着!”

  “我要做的事情属于自己的职责!”

  “科斯加!”她几乎在央求。

  “好吧。不过,万一……”

  “一切都会OK!”

  女人捋了捋头发,朝地下过街通道走去。

  “她这是往哪儿走啊?”车夫探出头来问。

  “她要画一幅素描肖像。”只有主人不在身边时,保镖才能如此口气随意地解释和评判主人。

  “天这么热,她不在乎?”

  “别出心裁!” 鼻梁骨被打断过的保镖迷惑不解地哼唧着,尾随主人而去。

  由于鞋跟高,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微侧身子,但依然姿态优美地向下迈步,一直走到坐在马扎上的画家们跟前,他们把大画夹摆放在膝盖上,每个人身边还立着一只三角架,上面都挂着一幅用于吸引轻率的过路人的招牌画,基本是一些社会名流,比如歌唱家阿拉·布加乔娃,她嘴巴张得之大,简直要一口吞下麦克风。倘若还能勉强想像出这位歌坛大姐大在某天突发奇想拐进这条地下通道,那么,赤身裸臂、肌肉发达、握着手枪的史泰龙应该不会也光顾过此地,更不要说圣母和圣子了……

  钢筋混凝土的地下通道里很凉爽。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疲惫于苦等客户的画家们眼下都在忙乎自己的活计:他们专注而挑剔的目光落在屏息端坐于马扎上的那些人的面孔上,手里的铅笔、炭笔或者彩粉笔在画纸上画来画去。只是在一处的三角架上,那些广告式的胡思乱想被一幅尺寸不大的素描肖像画取而代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素描肖像画了:一个初中女生面带笑容,同时流露出极度的失望。

  (“莫非,这个调皮鬼得了二分,”一个女人想。“对家长撒谎说得了五分。可能还仿效维尔巴索娃,把本子也涂改了。所以被带到这里画素描肖像画,可她心里有事,坐不住……”)

  三角架跟前没有那位画家的人影。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轻舒一口气,沿通道溜达起来,顺便把每一幅画面同顾客进行比较,他们屏住呼吸,期待着一个好结果。没有一位艺人明显具备素描肖像画家的才华,就是诗人扎博洛夫斯基所说的那种“把变化无常的神气展现在画布上”的能力。看来,其中有几位发现了这位无聊的阔太太,他们急于结束手中的活儿。一个貌似意大利画家提香、不过谢了顶的大胡子竟然喊了起来:

  “太太,等一小会儿,我这就完活儿!”

  说着,他多余地添加了几笔,然后抓起一瓶发蜡往画面上喷一喷,再把这幅画在空气中抖一抖,最后郑重其事地交给一个已经不知所措的外省姑娘,她保持着坐姿,把一个大旅行包死死夹在两腿之间。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并非无意地留神于这个姑娘:十年前,她自己从斯捷普诺戈尔斯克来到莫斯科时就是这副模样,诚惶诚恐,生怕行李包丢失。

  “难道这就是我?”外省姑娘惊奇道。

  “不是你是谁啊?”假提香声音沙哑地笑笑,一把从姑娘手里抽出已经准备好的纸币。

  “不像……”

  “怎么不像?只不过您从来没有从一旁观察过自己而已!”

  他又抓过画来,给同伙们看了看。画面同本人没有丝毫的相像,做画的显然是利用了姑娘在都市骗子面前流露出的畏惧,这种畏惧也是她动身来莫斯科之前被家人灌输过的。这帮过街通道里的画家无一例外地点着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像,像,像极了,他们的表现,同农贸市场的商贩们齐心协力帮助邻家摊位向疑心重重的顾客兜售明显不新鲜的蔬菜相比,如出一辙。感到惭愧的姑娘,接过画,卷成卷,直接放进了行李包。

  “请坐吧,太太!”制造劣等产品的家伙指指腾出来的位子。“我这就给您画一幅!”

  “不,您不必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必了?什么样子我都画得出来!”

  “您画不出来。”

  “什么叫我画不出来?我是苏里科夫画院毕业的!”

  “从哪儿毕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善于做什么。”

  “您走开吧!”貌似提香的人拉下脸来。“别妨碍我干活了!下一个是谁?”

  还是不说为妙。科斯加重重地坐到他面前的马扎上。

  “下一个是我。但愿别画一个我不喜欢的!”

  苏里科夫画院的毕业生惊恐地看看这个暴徒式的保镖,迅速摊平画纸,匆匆动起笔来。这时,又有一位画家腾出手来了。但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刚刚朝那个方向挪动,他就连忙摇头谢绝道:

  “您最好等瓦洛加·利哈廖夫来!”

  “他在哪儿?”

  “去什么地方了。这就回来。不过,他只画他喜欢的人……”

  “您呢?”

  “谁给钱就给谁画。坐吧,这是他的地盘儿。”画家指了指挂着初中女生肖像画的三角架下的几个空马扎。

  她坐了十分钟,观察着貌似提香的家伙给科斯加画画。画纸上逐渐勾勒出与真人相距甚远的图形,画家显然是为了讨好科斯加而美化了他那张被打残的丑脸。

  “您想来幅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闻声转过身:一个穿着破旧牛仔裤和退色背心的年轻人站在面前,他骨瘦如柴,短短的胡须遮住下巴和塌陷的两腮,他聚精会神、目光中略带嘲讽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女士,她像技艺高超的艺术家登台前那样舒展着有些紧张的纤长手指。

  “是的,我想要一张画!”

  “就在这里?去我画室吧!我给您地址。”

  “不必了,就在这儿。”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抿着嘴唇任性地回答。

  “好吧,在这儿就在这儿。那我们就一起试试……”

  “也就是说,您喜欢我了?”

  “是的。不过,有话在先,我要价很高。”

  “这无所谓。如果画让我喜欢,您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一言为定。”

  他打开画夹,平放于膝盖上,用手掌在净纸上抚摩了几次,犹如要挥去肉眼看不见的尘埃,然后,在沉思中许久地凝视炭笔。

  “您是想让我画您戴墨镜的样子?”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忘记了……”

  “这么漂亮的眼睛难道可以隐藏?”瓦洛加笑了。“颜色和傍晚的勿忘草一样。”

  “为什么要傍晚?”

  “因为太阳落山时,所有的花朵都会忧郁。怎么称呼您?”

  “莉季娅。”

  “我叫瓦洛加。”

  “我已经知道了。您和他们不一样……”

  “这样有什么好吗?与众不同活得更难。您有什么隐私吗?”

  “什么?”

  “隐私。”

  “每个人都会有点儿什么隐私……”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您有什么隐瞒于所有人的秘密吗?比如说,您对丈夫有没有隐瞒什么?”

  “您从何断定我已婚?戒指吗?”

  “戒指?说实话,我还真没注意到戒指。仅仅因为您有一张被禁锢的女性的面孔。”

  “为什么是被禁锢?”

  “这只是我的感觉。”

  “瓦洛加,您究竟是想调查我的家庭状况,还是要给我画画?是的,我已婚。这对您足够了吧?”

  “足够了。不过,我仍要提醒您,这幅画可能在您丈夫面前揭示出什么他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在丈夫面前无秘密可言。”

  “不是现在,是以后,当秘密出现的时候。”

  “我看呀,您这是在自吹自擂。”

  “我诚心诚意地提醒您。也许,我们不必冒险了?”

  “我没有任何秘密,将来也不会有。画您的吧!”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涨红了脸,拔去真眉后精心描绘出来的柳叶眉也在愤怒中扭曲变形。

  “太好了!瞧您现在的眼睛!”

  “怎么啦?”

  “暴风雨前夕的丁香色。”

  “全是您臆想出来的!”

  “STOP!您尽量别动!”

  瓦洛加用手掌抓住笔,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笔杆,迅速画了一个圆周,就像在纸上做了一个剪切,然后动起笔来。画家偶然才谛视一下坐在眼前的这位少妇。他每每都会微绽笑容,似乎总能在她的面庞上得到某种证实,即对这位女主顾他早就了如指掌。

  (“佐尔尼科娃,你真是昏头了!为了这破玩意儿还折腾到过街通道里?只要告诉艾吉克一声:‘我想要一幅素描肖像画!’美术家协会那儿就会排起队来!不,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同于常人!值得在这群不值钱的艺人面前申辩吗?‘我没有任何秘密,将来也不会有!’话不要讲满,今后还得把自己的性敏感区告诉他呐!站起来,离开这里吧!快说,我变卦了……”

  “无论如何也不要这样!要尊重别人的劳动。瓦洛加显然是个有才华的人,与众不同的人。最为有趣的是,他到底能画成什么样子。至于你有没有秘密,根本没必要谈。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可有时你的举止显示你像是从第十五学校来的。首先,你的秘密与他不相关;其次,没有秘密的女人,好比是……”

  “做爱没有口交!”

  “我的天哪,你好意思说啊!”)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恶狠狠地轻声命令道。

  “您说什么?”瓦洛加的目光离开画纸。

  “没,没什么……我这是……自言自语……”少妇有些难为情。

  “明白。‘我和自己悄悄对话’……”瓦洛加说着又埋头于做画。

  这个奇怪的现象,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自童年起就记着。在她体内,仿佛生存着另外两个女人,随时随地评价着周边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们两人迥然不同。第一个是确有其人的沃托尔娃,在生活的不同阶段她以不同声音讲话。童年时,是柳辛卡·坎达莉娃的声音,她是个奇怪的女无赖,随便为了什么小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欺负同班女生,包括比较谦逊的莉达契卡。把浸泡过葵花籽油的画石塞给教务主任,或者把老鼠放进老师的抽屉,都只能算作她最轻微的恶作剧。谢天谢地,八年级以后,柳辛卡考取了缝纫技校,从此便在莉达契卡的生活中消失了。于是,喋喋不休的沃托尔娃又发出了尤列契卡·维尔巴索娃的声音,她是为改善学习环境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十四岁的尤列契卡竟然已经对男人过分感兴趣,一次,她把自己的女友哄骗到位于地下室的一处音乐制作室,介绍给一群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老家伙,其中一个喝过酒以后扑向莉达,倘若不是她绝望的喊叫和那家伙圆鼓鼓的大肚皮,可怜的姑娘无疑会失去贞操。这导致令人喜爱、无可替代、百看不厌的谢瓦·拉斯金成为莉达的第一个男人,请相信,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尽管最终也是不欢而散……

  莉达考取戏剧学校以后,沃托尔娃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宁卡·瓦尔纳切娃,她是莉达的同班同学,也是她实际的惟一女友。正是这个瓦尔纳切娃对莉达称呼其姓——佐尔尼科娃。

  从童年起,那位心地善良的达玛总是用妈妈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的声音说话,妈妈家几代人都是教师,她是一位极度专心致志和正确无误的女性,以至于尼古拉·帕甫洛维奇——莉达逝去的父亲,一迈进家门,就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受罚的学生。谁也不如他如此频繁地遭受这样的训斥:“你简直就是第十五学校的!”他极其委屈,而且心里非常难过,因为第十五学校专收智障儿童。还有,莉达在市里选美比赛获胜的鼓舞下,宣称要去莫斯科报考戏剧学校时,伤感的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又唠叨起第十五学校,一直到女儿动身。父亲很谨慎,一言不发。

  喜欢上莉达的同班同学季马·科列索夫坚信她的计划会成功。季马在某刊物上读到过莫斯科一位著名导演的访谈录,该导演苦恼地抱怨漂亮而有才华的年轻女演员是多么的稀少。季马认为自己的女友将会填补首都这一灾难性的空缺。他们两人经常在樱桃林中幽会,那里隐藏着一张长凳。季马每每中断少女笨拙的热吻,喘着气重复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你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自己的才华吗?”母亲般的忧心促使达玛探问道。

  “别犹豫了,我们会闯过去的!”沃托尔娃安慰道。)

  沃托尔娃和达玛这两个人的声音总是在争论,每个人都在证实自己正确,而留给莉达的是选择,但这并非易事。得知女儿被录取(考官巴塔洛夫非常欣赏她),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喜出望外地打来电话,她忘了向女儿祝贺而是告诉她,科列索夫考砸了,见面时他妈妈不再打招呼了,因为她确信儿子没考上大学是因为脑子不合时宜地被恋爱琐事占据。曾经在大学生剧团出演过角色的尼古拉·帕甫洛维奇大喜过望。家长惯于把自己的未竟理想留给子女继承,虽然这常常是徒劳。

  ……半小时过后,画家们置自己的客人于不顾,纷纷靠拢到几尽完工的这幅素描肖像画前。

  “利哈廖夫,你这家伙真是坏透了!”假提香钦佩地舒了口气。

  面色有些苍白、浑身浸透汗水的瓦洛加轻轻吩咐道:

  “发胶!”

  一瓶美妙牌发胶迅速递到他手中。他释放掉浮头的一点儿,空气中立刻弥漫起发廊里的气味。

  “这是做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问。

  “给它定型。这样,时间长了画也不会模糊。”

  “为什么用发胶?”

  “为了美观。想看看吗?”

  “当然啦。”

  瓦洛加重新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画面,才慢慢把画板转过来。面对跃然于纸上的这张面孔,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凝视了片刻。画家对神似的捕捉令人叹为观止,而且,这种相似仿佛是由千丝万缕的神经般细腻的线条编织而成,令人隐隐感到,它们在纸面飘动、摇曳。最令她惊讶的是被描绘出来的面部表情,充满女性忧悒的某种悲愁,准确一点说,就是无望。

  “不像吗?”瓦洛加笑着。

  “像……我是这个模样?”

  “是的。我可是有言在先的。我看,还是把画留下吧!”

  (“就把它留下吧!”达玛以妈妈的口吻劝说。

  “慢着!也许,这个瓦洛加日后会成名!你只能后悔得用除毛器拔头发!把画拿上!不能让艾吉克知道……”沃托尔娃吩咐说。)

  “科斯加,拿上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命令道,“要我付多少钱?”

  “给多少不吝惜您就给多少!”画家顽皮地模仿仆役鞠了个躬。

  “科斯加,给他五百美元!”

  听到这个数字,地下通道里的画家们纷纷抱怨起自己没福气。

  “多……多少?”保镖意外得直发愣。“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五百卢布是这里的最高价!我这幅只付了二百!”说着,他把画给女主人看了看,一个鼻子有外伤但不失美观的英俊超人骄傲地注视着前方。

  “怎么告诉你的就怎么做!”

  “连画夹子一起给我!”保镖递钱时尖着嗓子对画家说。

  画家看了富婆一眼,狡黠的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忧愁,仿佛在对目前尚不明朗但日后会出现的窘况预先表示歉意。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瓦洛加笑着把美元仔细地放进腰包。“所谓秘密我是开玩笑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从地下通道走上莫斯科滚烫的柏油马路,女人停住脚步。

  “忘记了什么事?”保镖问。

  “科斯加,”她游移不定地说。“想请您帮助我一下!”

  “安排我正为帮助你。”

  “这幅画的事情不要告诉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

  “为什么?”

  “为这个:拿去这五百美元,让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我们两人。”

  “那规定呢?”

  “什么对您更重要:规定,还是我的请求?”

  “好吧,我不会说的……”

  车身泛着寒光的黑色梅塞德斯缓慢启动,横着穿越过一连串的道路标记,向右一拐,消失在隧道里。转眼间,一辆挂卡鲁加州牌照的旧日古力稀里糊涂地停在了刚才梅塞德斯泊车的地方。值勤的交通警察精神为之一振,他信心十足地迈开脚步,兴冲冲地朝那个憨厚而不谙事理的违章者走去。

  

  二

  

  两位裹着白色长绒浴衣的太太,坐在泳池边的编织藤椅里,品饮盛在专用罐箱里从格鲁吉亚的兹豪图博运送到莫斯科的矿泉水。她们面前小餐桌上的高脚杯斟满静脉血液般暗红的鲜榨石榴汁。两人戴着缠头,脸上的皮肤像婴儿那样鲜嫩红润,这是耗费天价接受的具有疗效作用的美容面膜的效果。

  两个女人中的一位,我们已经认识的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女伴的话。

  “你想想看,因为吃醋,鲁斯塔姆变得令人厌恶!他把我手机抢走了!”

  “为什么把手机抢走?”

  “佐尔尼科娃,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不懂。”

  “有人给鲁斯塔姆讲述了一桩事,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利用手机背叛了他。”

  “怎么回事?”

  “这么回事!她因作孽被丈夫锁在家。她竟想出了这样的主意!和情人约好,让他打电话来,但……”

  “什么‘但’?”

  “你脑袋里是脑髓,还是刹车油?手机调到震动模式,明白了吗?”

  “瞧你!总是……”

  “说不上总是,反正鲁斯塔姆把我的手机要走了。不过是个山里人奥杰罗!告诉我,艾吉克吃醋吗?”

  “那还用说。”

  “告诉我,你真的一次也没背叛过他?”

  “为什么要背叛?”

  “我也是每次都会想:为什么?我们大院里有个秋千。一个小姑娘从秋千上掉下来,摔在柏油地上,受伤了。从此妈妈禁止我靠近秋千。但我始终在荡,悄悄地去荡。每次回家时都要想,这是为什么?现在依然什么也没改变,和童年一样。不过秋千是各式各样的……”

  “注意别伤害自己!”

  “佐尔尼科娃,应该是你别伤害自己!和米沙……”

  “什么?”

  “哎,不该在女友面前说这个!我看出来了,你喜欢他!”

  “喜欢又怎么样?有时会出现一些令人感兴趣的男人。你看着就会想,如果我还能拥有另外一种生活,那就要和他一起度过。”

  “假使悄悄地去过一个星期那种生活,或者退回到以前?”

  “不,我不会这样做。即使会的话……不,不会的!艾吉克会迅速猜测到。”

  “佐尔尼科娃,你真傻!任何一个什蒂尔利茨苏联著名军事题材电视连续剧《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中打入德军内部的侦察员。

  的目光,也没有偷情女人的目光来得真诚!《圣经》里这么写道:鸟儿不会在天空留下痕迹,蛇不会在石头上留下痕迹,男人不会在女人身上留下痕迹……”

  “《圣经》?你早就读过《圣经》?”

  “你问过吗?难道我是老太婆?我在玛尔贝列结识过一位记者,非常出色的小伙子,很性感。他写揭露教堂黑幕的文章。《圣经》熟得倒背如流。今年他还要去那儿。你打算去吗?”

  “不知道。我还什么都没对艾吉克说呢。”

  “让我去说好吗?”

  “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再游一会儿?”

  “不想游了。”

  “我还想游。”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站起来,摘下缠头,脱去浴衣,毫无拘束地舒展身体。只有被上帝赐予了完美无瑕裸体的女性才会如此无拘无束地展露自己。宁卡注视着自己的女友,赞美的目光里流露着妒忌。

  “腋毛怎么没除去?难道这也时髦?”

  “我就是忘了。”她像好莱坞女影星那样耸了耸肩,然后小跑几步,一头扎进湛蓝的矿泉水泳池,潜泳而去。

  (“要当心!”达玛提醒道。“如果这已经被尼娜发现,别人很快也会发现的!”

  “他们发现什么了没有?女人本该招男人喜欢。”沃托尔娃插嘴道。“也得让艾吉克紧张紧张,要不然,他以为自己买下的是女奴伊绍拉,他还会放你去看妇科男大夫?”)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划水前游,拨开逆水产生的沉重的温柔。她满足于自己皮肤细嫩、肌肉饱满的年轻肢体。在这肉体的美满之下,某种隐秘的、折磨人的裂痕若隐若现。而且,这种满足越充分,体内的忧愁越钻心。

  当她游至池边,宁卡把手机递了过来:

  “是迈克。”

  “就说我不在……”

  “那你在哪里?”

  “不知道。”

  “你真傻!”宁卡摇摇头,对着话筒说。“先生,你感兴趣的太太在冲淋浴……向您深表同情……我可不可以部分地代替她呢……非常遗憾!再见!”

  “他要干什么?”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边问边用长绒浴巾擦净身上的水。

  “找你!”

  “那为什么电话打给你?”

  “因为他是真正的绅士,注意维护已婚女性的名誉。佐尔尼科娃,这样的情人,只能去幻想!”

  “得了吧,他只不过是知道艾吉克查看我的电话费用清单,所以害怕。”

  “听着,我早就想问问你,艾吉克和谢瓦,他们俩到底谁好?”

  “从什么意义上说?”

  “对受用过的男人兴趣不大了吧?!”瓦尔纳切娃哈哈大笑起来。

  “难道这也可以比较?”

  “你以为呢!男人随时都在比较我们。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我不知道,想也没想过。”

  “你撒谎,佐尔尼科娃!”

  穿衣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想像起自己与一个男人同床,此人奇怪地既是谢瓦·拉斯金,又是艾吉克,还有一点儿像迈克·斯塔尔科夫……

  (“太可怕了!”达玛歇斯底里地喊道。

  “一边儿去你!没什么可怕的。”沃托尔娃在安慰着。“女人们几乎从来没有实现过自己的性幻想!”

  “你怎么知道的?”

  “许多书里都这么写着!”)

  

  三

  

  与平日一样,傍晚时分,从奥克卢日纳拐向鲁布廖夫的路段塞满车辆。一个破褛烂衫的黑头发小孩转眼已跑到被卡在堵车行列中的梅塞德斯跟前,用肮脏的抹布擦拭起几乎被灰尘蒙住的侧镜。科斯加骂着摁了按钮,黑色玻璃落了下来,一张鼻梁被打断过的可怕面孔出现在小孩子眼前。小孩子在一瞬间被吓呆了,然后像老鼠一样尖叫着逃开。

  “科斯加,你干吗这样?”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责备道。“他还是孩子!”

  “您等着瞧吧,他就会长大!十年以后,他们会给大家颜色看!”

  “他们是谁?”

  “就是这些乌克兰杂种。”

  “哪儿有什么乌克兰杂种?他们在哪儿啊?”

  “他们已经来啦!谁在自由市场上做生意?乌克兰婆娘。她们的后台是谁?阿塞拜疆人。您自己知道,她们晚上在集装箱房子里干什么。那些娘儿们令人同情。她们一个劲儿地生孩子。小崽子们就像一窝窝耗子,到处乱窜。对于他们,莫斯科就是一个大泔水池,我们则是他们的敌人。我抓住过一个小崽子,他把一颗钉子裹在抹布里假装擦车。一句话,他们就是乌克兰杂种!”

  “住嘴!”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朝窗外看去,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正故作殷勤地擦拭着一辆宝马。“去,过去给他点儿钱。”

  “我不去。”

  “为什么?”

  “他不会让我接近的。”

  车夫哼哼唧唧地钻出车,悄悄接近小孩子,敏捷地抓住他的脖领子。小孩子蜷缩起身子,等着挨揍,但等到的不是拳头,是钱。他神情抑郁而又好奇地看了看那辆奇怪的梅塞德斯,然后把纸币塞进了口袋。这时,交通拥堵有所缓解。后面车里的人拼命按起喇叭。廖沙三步并两步地跑回来,在驾驶员位子坐好。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您这样做是徒劳的。”他埋怨着踩下油门。“他到头来还得交给帮主。”

  车子驶上紧贴松林和豪宅蜿蜒的鲁布廖夫公路。比起莫斯科市内,这一路段保养得很好,柏油铺得均匀平整。空调释放出来的冷气充满车内,仿佛还掺和进新鲜的针叶林气息。这时,手机响了。是丈夫。

  “你在哪里?”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问。

  “已经在鲁布廖夫公路上了。一会儿就到。”

  “我等你。”

  三年的婚姻,主人的脾气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了如指掌,并且知道,说“我等你”这句话时,没有把“你”放在前,意味着他有了什么不满。

  她想都没想过去做百万富翁的妻子。令宁卡嫉妒的是,莉达打算嫁给同班同学谢瓦·拉斯金,一个才华出众的演员,教师们都预言他将成为第二个斯莫克图诺夫斯基(1925—),苏联演员,以出演经典话剧著称,1965年获列宁奖。。谢瓦同那个画家瓦洛加·利哈廖夫有些相像。长头发也扎成了小辫子。他在毕业创作中饰涅夏斯特里夫采夫,全场观众兴奋地高声叫喊。

  谢瓦出生于莫斯科一个以重大革命功勋著称的知识分子世家:曾祖父是新经济政策时期租赁合同委员会副主席。不过,拉斯金幼年丧父,他被视为家族中想入非非的失败者。拉斯金与终年疾病缠身的母亲在公共住宅楼里相依为命。一次,他把自己的恋爱女友带去参加堂兄弟的生日聚会,莉达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目睹到的情景中解脱出来。她甚至想像不出来,世上竟然有这么大的房子,里面摆满和挂满了只有博物馆里才有的各种收藏品。阔绰的亲戚对穷孩子谢瓦的关怀令人感动,他们还为他未来的演艺生涯而骄傲。

  莉达和拉斯金被同一所模范剧院录取,她已着手准备扮演一个有难度但却能带来荣誉的角色——一位天才人物的女助手,已经坠入情网的女助手。可是在第一次排演时,好胜的谢瓦就因为一句公正的批评而发了火,并且同总导演吵了嘴,那是一位公认的大导演。拉斯金告诉总导,他不过是个“老饶舌家”,连言简意赅地给演员下达任务都做不到。总导当然不会原谅人。谢瓦被随意地废掉了。当然,他还活着,参加剧组的会议,筹备婚礼。不过,对于戏剧界公众而言,至少是不久前还被捧在手心的他已经不存在了。

  “你瞧,莉达契卡,”一位像老水手长那么凶狠吸烟的著名女戏剧家安慰这个未婚妻说。“在莫斯科有三个电话号码,只有三个。给这三处打电话,也许能造就一个知名演员,也可能彻底葬送一个演员。”

  “那天才呢?”

  “天才好比是贿赂,还得善于递送出去……”

  大家试图帮助谢瓦。在维堡市,他的阔亲戚与这个总导在几代之前曾是一家人,他们请求原谅这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子,总导的态度似乎开始缓和起来。然而,血管里仿佛流淌着不知疲倦的革命者鲜血的谢瓦,却在剧院策划造反,并把事情闹大了。母亲无法承受这一耻辱,心脏病突发猝然去世。拉斯金也一下子失去自控,惶惶不可终日,变成了一服药接一服药的弱不禁风的神经衰弱病人。

  起初,莉达为拉斯金奔波劳顿,带他看大夫,犯病时照顾他,甚至发现自己怀孕后还暗暗高兴过,以为他知道后会有所改变,能振作起来,恢复健康。

  (“你太棒了!”达玛在竭力夸奖她。“为了心爱的人,就要斗争到底!”

  “嘿,耗尽最后的细胞吧!”沃托尔娃咆哮道。“放弃他!拯救迷失者,你自己也要迷失……”)

  可是,谢瓦像垂死的人那样对未来的岳父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事情终于以莉达撞见拉斯金与一个骨瘦如柴的吸毒女郎鬼混而结束。莉达明白这场斗争已经毫无意义,于是下决心去做了人流,尽管大夫以危险期为由千方百计地劝说她,提醒她因此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扼杀了一条人命!”达玛吼道。

  “做得对!”沃托尔娃安慰说。“不要生养没爹的孩子!”)

  后来有一天,突然从耶鲁撒冷来了个谢瓦的远房女亲戚,她声称,与俄罗斯不同,在神赐予的那块土地可以治愈吸毒,并且带走了谢瓦。谢瓦在那里果然成功地戒了毒,他还去服兵役,并且成功地劝服了一名阿拉伯恐怖分子。对此,电视台有过报道:谢瓦在微笑中拥抱自己的妻子,她是个头发蓬松、着军服的犹太女人。莉达痛哭了一夜,几天后她就满怀厌恶地和那个对自己追求很久但始终没得逞的著名演员上了床。不久,那家伙来到剧团的集体宿舍,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把一瓶摩尔多瓦葡萄酒放到桌子上,莉达却干脆把他逐出门外。

  (“干得好!”坚决反对她的床笫之过失的达玛赞许道。

  “让他见鬼去吧!”沃托尔娃随声附和。“毕竟他太尖刻、太令人恶心了!”)

  莉达适时地感悟到,在给予她完美无瑕的身体和俊美的面孔以后,吝啬的大自然在演技的才华上显然已经不那么慷慨了。于是,她很快便告别了剧院。两年时间里,她以出演电视剧三流角色或者拍摄广告片来挣钱。其中一个角色曾闻名一时。莉达扮演一个沉睡在水晶棺材里的公主,一个俊俏的王子叶利谢伊悄悄地接近她,温存地吻了公主的前额。嗜眠的女孩子并未醒来,她筋疲力尽了。于是,王子从怀中摸出一包“超鲜”水果口香糖,一下放进嘴里两片,腮帮子努力地工作起来,并且再次吻了公主。不用说,这次公主苏醒了。她睁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我在哪里?”幸福的叶利谢伊用奇妙的口香糖招待她,接着钻进水晶棺材,和她一起躺下。

  自从和拉斯金分手以后,莉达几乎没有了私生活。老天爷使她避免了女人那种既不明智又无法排遣的东西。对于瓦尔纳切娃称之为“恋童癖”的什么,她从来不以为然。仅仅那个吸烟很凶的女戏剧家大发伤感时,莉达才会以玩笑敷衍一番。

  “莉达契卡,您可是大美人啊!一张幸运的彩票落到您头上,您却把它当书签用!莫斯科有很多认真的男人,为了您,他们甘愿打遍那三个电话。记得吗,我对您说过的那三个电话?千万不要耗费青春啊!女人的美貌如同酸奶,是有使用期限的!”

  宁卡风风火火地出现了,这很出人意料。她晒得黝黑,还亢奋于疗养地的又一次罗曼蒂克邂逅。宁卡宣称,地中海之旅使她结识了一位准备把巴尔扎克《淘气的故事》搬上银幕的导演,并且他几乎已筹集到了资金。

  “那些故事可不怎么体面啊!”莉达表示怀疑。

  “但钱是体面的!噢,你以为你是修道学校毕业的啊,那赶紧回你的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好了,别再蒙人了!”

  “我决不会拍裸戏!”

  “谁需要你脱光了?就是一点点色情戏。非常轻微的……导演是同性恋,伙伴是灯光师。你尽管放心好了!”

  试镜非常成功。在一大群参加竞争的长腿姑娘中,莉达脱颖而出。导演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年轻演员,犹如古董商在旧货市场廉价购得一枚法别尔热(1846—1920),俄罗斯著名彩绘家,其作品色彩绚丽,形象逼真,为宫廷收藏珍品。亲手绘制的复活节彩蛋。面试之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窄脸矮个子男人走近莉达。此人有几分像剧院里给演员们发放微薄薪水的那个永远睡眼惺忪的会计。不过,观察他的做派,你就会明白,这家伙所掌管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数额巨大的钱,而且是自己的,不是人家的。这主的眼睛很奇特:充满智慧,但目光忧郁,既透明又浑浊,好像纸币上面的防伪水印标记。

  “我叫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来人自我介绍道,并且不容置疑地补充说。“请您与我共进晚餐。”

  “谢谢您。我要保持体形,从不吃晚饭。”

  “您这是当真?”

  “绝对的。”

  “嗯,您知道吗……”他迷惑不解地看看莉达,接着像是在说起那段无聊的电视广告:“显然,您还没有睡醒!”

  “没人叫醒我!”她不服气地应道。

  (“这就对啦,莉达契卡!”达玛赞赏地嘟哝着。

  “佐尔尼科娃,你太傻了!”沃托尔娃说。)

  “你是用脑子想事吗?”宁卡知道情况后有些激动。“整个方案都是他埋单!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他在物色女友。原来的情人不久前因车祸丧生了。”

  “你怎么知道的?”

  “骆驼说的!你现在读什么?”

  “契诃夫。”

  “你别再丢人了!快看看《莫斯科共青团员报》吧,那就什么都知道了。明天,就会对你参加面试表示感谢,还会给你理想的屁股一击,你真是个糟糕的老处女!”

  “随他们的便!”

  然而,令大家惊奇的是,莉达还是得到了一个角色,当然不是起初希望的主角,而是一个配角,出演一个保护淫荡女主人安全的女仆。自然,女主人的角色由宁卡扮演。

  片子要去克里米亚半岛拍。在空中飞行时,浑身充斥着各种信息的瓦尔纳切娃像条肚子里塞满肉馅的狗鱼,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全告诉了莉达。在过去那种平均主义盛行得令人作呕的日子里,他是个迂腐的程序工程师,只有一套休息日穿的衣服,住在用积攒的钱付了一半款的厨卫共用的筒子楼里。后来,当一切都允许做的时候,他开了一家叫做“有保障”的保险公司,接着成功地在全社会都知道的那次私有化债券运动中捞了一把,并且及时地脱身出来买下整个一个港口。

  “什么港口?”

  “怎么啦你?莫非你是想去给他当装卸工?”

  “我才不愿意呢。”

  “顺便告诉你,他有配偶,三个孩子。不久前,妻子还在‘女性故事’栏目中露过脸。叫你讨厌的是,他们是同学,而且他是帮她拿书包的。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毕业晚会上。你知道吗,毕业晚会以后我做了第一次人流。他喜欢孩子到了忘我的地步!总之,是个模范的顾家者。”

  “他有情人,还算得上什么顾家?”

  “你真是糊涂到家了!有了情人,男人才可能成为模范的顾家者。否则,他只会惹人厌烦和制造脏衣服!”

  “这说明,我没跟他去任何地方是对的。”说着,莉达把头抵在了舷窗上。

  海水在下面闪闪烁烁,仿佛表层是绿色箔片,起初被揉皱,然后不均匀地抚平和铺开,一直到地平线。

  外景只给了二十天时间,没有配音,也不排练,几乎是念剧本。对光的时间特别长。一周以后,宁卡险些被除名,因为她总是忘记台词,并且和一个灯光师眉来眼去。导演原来是个声音刺耳的暴虐者,而且满嘴脏话。而每当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突然出现在现场,他一准变得彬彬有礼,甚至卑躬屈膝。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缺乏光泽、神色忧郁的目光匆匆扫一眼现场情况,冲着景仰他都发了呆的导演冷冷地点点头,然后就像出人意料地出现那样,又出人意料地消失了。不断有人说,他似乎是乘私人飞机从莫斯科来的。

  与巴尔扎克有关的内容一天比一天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被克里米亚烈日晒焦的女人裸体。但是,脱衣服的基本是宁卡和那几个使用硅酮隆胸的影视老女人,还有来自辛菲罗波尔芭蕾舞团的一些放荡的年轻女孩,每晚她们都要和剃了寸头的当地权势结伴外出。

  不过,这一天也轮到了莉达头上。根据导演要求,编剧给巴尔扎克生硬地安排了一场戏。而那位编剧是个忧郁的酒鬼,整个拍摄期间都处于狂饮状态。当需要把什么地方重新编排一下时,导演就会差人从宾馆把他找来。尽管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的这个家伙在聆听导演的吩咐,但他的面部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旁人,他早就想杀掉眼前这个影界暴君了,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时机。不过,预定的那场戏稿在第二天就写出来了,在导演歇斯底里的叫喊下,演员们还演得挺起劲。

  起初,莉达出演的这段戏里没什么特别的:她扮演的女佣提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洗。贪婪的男爵不满于妻子多情,暗中守候着女佣。接下去便是色鬼扑向不幸的姑娘。然后,循声而至的男爵夫人用斧头柄痛打负心人。

  “她怎么会有斧头?”编剧试图要尊重历史的真实性。

  “这不是你的事,可恶的醉鬼!”导演扼杀了可能的创作切磋。“各就各位!”

  当灯光已经给好,导演看了一眼摄像头,嘴里喊出的不是“开拍”,而是“佐尔尼科娃,脱衣服”。

  “什么,脱衣服?”她惊愕了。

  “脱光。”

  “剧本里没有这个!”

  “剧本是为了要钱的!可我是在拍电影!”导演吼道。“女人在苏联电影里总是洗衣服,你在我这要洗澡!光着身子洗澡!”

  “我不脱!”

  “你反了吗!脱了吧,他娘的!我要除你的名!”

  莉达瞧了瞧在沉默中期待的剧组人员,原以为能看到男人那边对于淫念的满足和女人那边对于复仇的得意,可发现的仅仅是她这种不合时宜的任性和固执所引起的那种人们在处理公务时的不满神色。

  (“快脱呀,你这不正常的女人!”沃托尔娃命令道。

  “在水里……就一次……也许,还是可以的……”达玛含糊地说。“你还记得科罗的《浴中狄安娜》吗?”)

  “都去见鬼吧……”莉达横下心来,动手去解那件气味不佳的皮革道具紧身衣。这时,莉达发现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就站在一块巨石后盯着她,使劲抿着嘴唇,目光里既有同情,也有嘲弄。

  “你们自己去做吧!”莉达喊道,为自己的愚蠢而颤抖着,哭着跑回去收拾行李。

  宁卡试图劝说她,但无济于事。莉达回想着百万富翁嘲讽的目光,厌恶得直颤抖,动作剧烈地把为数不多的衣衫摔进旅行箱。

  (“做得对!快离开这罪恶的巢穴!”达玛赞许道。

  “你要后悔的!” 沃托尔娃警告说。)

  “回来吧,佐尔尼科娃!”瓦尔纳切娃在背后喊道。“他们变卦了:你不光屁股也行!”

  在赴机场途中,一辆红色跑车超过稀里哗啦乱响的的士,并拦住了去路,从里面轻巧地钻出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怎么啦?”她离开的士后才刚刚发现自己几乎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我不会回去的!”

  “也不必回去。我想说,您做得对。众目睽睽看裸体,龌龊,有失体统。导演简直就是无赖。片子不拍了。”

  “怎么不拍了?”

  “平常事情一桩。我终止了方案。我不喜欢导演把巴尔扎克搞成那种样子。”

  “别人怎么办呢?”

  “您不必操心。会付他们酬金的。今后我能给您打电话吗?”

  “您会徒劳的。”

  “怎么讲?”

  “因为我没有电话。我租住的是不带电话的房子,便宜。”

  “无论如何我都会给您打电话!”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笑道。

  令她惊诧的是,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满口黄牙参差不齐,朝里凹去,就像鳄鱼,而不是当下所有俄罗斯新贵趋之若鹜地去配置的雪白色假牙。

  时值季末,赶上燃料供应时断时续。快到清晨她才得以飞离。傍晚回到自己的住处,莉达一眼便看见过道低柜上摆着一部最新款式的手机。很快,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响起熟悉的声音:

  “早上好!我没吵醒你吧?”

  “没有。我已经起来了。”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彼得·施泰因把欧里庇得斯的剧目带到莫斯科来了。我想请您去看戏,肯赏脸吗?”

  “肯赏脸,”她笑道。

  “您笑什么?”

  “赏脸,很好听的词。”

  “我知道很多这样的词,请相信。”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相信了。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深思熟虑、富于创意地对她献殷勤。不过,他并未把自己不可思议的财力一股脑地倾泻于她身上,恰恰相反,他不动声色地、几乎是循序渐进地使她接近自己,非强人所难地以一些亲切的关照、意外的惊喜和不可或缺的小礼物,诸如手机或者新款连衣裙,没有它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席那位知己的银行家在郊外举办的鸡尾酒会。只是在后来,她才从身经百战的宁卡嘴里得知,那件盛装等价于一辆小轿车。

  “喂,他的床笫功夫如何?”满怀好奇的瓦尔纳切娃迫不急待地问。

  “不知道,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做得对。劈开两腿之前,先得动动脑子。要把房子和车搞定。刚才在街上,我看见一辆粉红色的家用梅塞德斯,非常可人。要是能弄到这么一款车,我宁肯嫁给秃头老人,一辈子体验不到性高潮也罢!你到底爱不爱他?”

  “不知道。”

  “和他在一起没有厌恶感吧?”

  “不厌恶,”莉达哼唧一声。

  “呵,你这野鸡!找到了一个不惹人厌恶的百万富翁,但还得装出讨厌。可得手脚并用地把他拴住,不然会被别人拐跑的!”

  “他哪儿也去不了的。”

  “嚯,你想想,白兰地——酒店——上床,这是一回事儿。和这样的男人做爱,过日子,是另一回事。独霸了!要不要我帮帮忙啊?”

  “什么?”

  “你听什么啦?有一个绰号‘鲁斯塔姆’的山民使劲巴结我,要娶我。人很阔气,当然,还不是你的那种十足的百万富翁。不过,这样也好,更踏实。你掂量掂量,一副不错的意大利头纱要两千美元。又得去基梅涅伊诊所搞一次童贞的勾当。回头客有优惠。姐们儿,我们一起去吧!怎么样?登记时就有新的处女膜了!小事一桩!”

  “尼娜,你脑子没毛病吧?”

  “脑子没毛病,贞操有毛病。其实,我自己知道,他不会相信。我应该再琢磨一种解释,比方说参加过折磨人的实验,铸成致命错误。而你,我吻不够的性感之女,会被相信的。”

  这次荒谬的谈话,莉达是在和艾德华完成了第一次鱼水之欢后回忆起来的。在地中海边一家高级宾馆的硕大圆形床上,她屏息躺着,试图根据呼吸来判断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是否醒来。他们俩都明白,为什么大老远飞到尼斯来就过一夜。他们俩缺乏床笫之交的恋爱拖拉得过于冗长,以致使人联想到某种别具匠心而空洞无物的色情游戏。

  (“别故作姿态了!”沃托尔娃早就重复多遍。

  “你并不爱他呀!”达玛也提醒过。

  “拉斯金你倒是喜欢,结果如何呢?”沃托尔娃很固执。

  “为金钱出卖自己,这太恶心了!”达玛毫不示弱。

  “什么叫出卖?你就当作自己置身于一种业务关系吧。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拥有投入其中。他投入金钱,你投入自身。仅此而已……”

  “无耻透顶!”

  “我迟早要弄死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沃托尔娃吼道。“快拿主意吧!佐尔尼科娃!”)

  她真的下了决心。恋人竟如此这般细心,整整一夜,他像会计师那样细致入微地使莉达的身体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你不舒服吗?”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吸完一支烟后问。

  “您为什么这么想?”

  “你!对我说,‘你!’我不是想,而是感觉……”

  “您……你的感觉不对。我只不过是没什么经验。也许,我还没成为真正的女人。”

  “经验,”他皱皱眉。“还是爱情?”

  “最好别问这个。没有爱情,我从不做这事。”她打断对方的话。

  “终于等来了!”

  “等来了什么?”

  “你最终承认爱我了。难道是我唤起了你的爱?”

  “我?”莉达在惊奇中恍然醒悟。“当然啦,怎么会不呢?我曾经打算结婚,可他生病了,后来就远走高飞了。知道吗?”

  “关于你原来的演员男友,你什么也不必说。你甚至想像不到,为了做到你没有任何上床的经历,我支付了多少钱啊!遗憾的是,用钱也无法赎回过去,更无法毁灭它。”

  “那花钱可以买到未来吗?”

  “当然!可以买到今天和明天!”

  后来,他好像睡着了。莉达被折腾得仿佛经历了一场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疲惫至极,她躺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想,对于一个人的过去,男人的态度迥然于女人。

  

  四

  

  泛着寒光的黑色梅塞德斯驶离鲁布廖夫公路,拐进树林,沿暗红色长砖铺砌的小路缓行了约三百米后,停在一道防弹金属大门前。安装在高高的方砖围墙上的监视仪,好似凶猛的飞禽于不动声色中跟踪自己的猎物。一分钟后,随着大门缓缓打开,一座道地的英式花园和纵深处一幢维多利亚式宅楼呈现于眼前。身着黑色制服、配备武器的保镖向女主人行礼致敬。

  人造山洞旁栖息着一只狍子,它在沉静的好奇中观望到来的人们,猫儿也是这样对待归来的主人的。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一溜小跑登上有许多小狮子点缀的宽大台阶。使用黑木装修的大厅里,暖烘烘的壁炉旁,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深陷在皮沙发椅里端详着妻子的肖像。

  “晚上好,艾!”她说。

  “晚上好,莉!”他应道。

  他招呼她,就像在地中海度过初夜后的那天早上,同时请她直呼他为“艾”。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好笑,但决定不表示反对,后来在不知不觉中也就习惯了。总之,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是个怪僻的英国迷。他第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们都在剑桥大学学习,他在布莱顿拥有一处殖民主义建筑风格的大宅子,窗户对着大海。每次飞过去探望孩子,他就下榻在那里。他最喜欢读的书是《菲尔塞达家的故事》,他反复阅读,而且被妻子欺骗的索姆斯每次都会把他感动。

  “莉,听着,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这幅肖像?”他问道,凝神注视着妻子。

  “我想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她随意找来一个借口。“科斯加却多了嘴……”

  “不,不是科斯加。我会惩罚他的!我是从司机那里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需要肖像?我会找个知名的……可这个……怪怪的名字,普通的姓氏……”

  “尼卡斯·索甫洛诺夫?”

  “嗯。”

  “对不起,艾!本来我没想过什么肖像……不过是购物途中忽然想起,每次都从那条地下通道走,而且每次都会想,什么时候我也来一张肖像。我真的不知道这会令你不快!”

  “你喜欢肖像?”

  “嗯,我觉得这个画家很有才气。”

  “所以你才藏起画瞒着我?”

  “艾,我已经解释过……”

  “不要说假话。你不是因此把画藏起来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女人,”他用手指点了点画。“她根本就不爱我!”

  “艾,你瞎说什么呀?”

  “我说的就是我看到的。她不爱我。这个女人谁也不爱!”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指的是什么?”

  “一切都不是这样。”

  “但愿如此。该换衣服了,准备去吃晚饭。等等!莉,如果我们开始相互欺骗,那一切就毫无意义了。一切!去吧,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沿着橡木雕花楼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自己房间。她藏肖像画的柜子最下面的那个抽屉被拉开了。过去,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从不翻动她的东西。莉达边换晚装边想,自从他们俩的生活中出现了美国人迈克·斯塔尔科夫,许多方面就发生了变化,而且绝非好的变化。

  其实,不愉快的事情在此前就发生过。在1998年的金融危机中,丈夫先是失去了自己的银行“金色贷款”,接着是保险公司“护身符”。于是大幅度削减了海运业务,为保住港口还向迈克出售了一部分自己的股权。此前,迈克是向俄罗斯出口克莱斯勒轿车的供货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丈夫在鲁布廖夫庄园举办的生日招待会上。

  一切如同往日里那样:来了许多高级轿车,客人搬下系扎彩带的礼品盒与鲜花,可以确认,它们异乎寻常的尺寸符合于对主人的尊重程度。客人们一一拥抱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说出斟酌已久的对其美貌妻子的恭维话。一排训练有素的招待员把饮料和小吃分送上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始终惊讶于这些端银质托盘的小伙子们,他们系着式样并不新颖的围裙,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就取代了公共饮食业的那些大婶们。

  招待会设计得细致入微。被及时塞到位的沉甸甸的红包所激励,书生模样的著名青年男高音进行了演唱;将成为对手的两位议会代表亲切地交谈着,他们曾在电视直播节目里因不成体统地大打出手而成名,此时两人却推杯换盏,拿选民的信任开着玩笑;一位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姿态迷人地在客人中间寻觅自己的新关系户和新感觉;还有一个被认出来的电影演员故意喝过了头,钻过去亲吻一个刚出道的演员,轮换用马蒙托夫和加吉列夫称呼他,这个家伙心里明白,醉酒后多愁善感的话会被忘却,而马蒙托夫和加吉列夫的名字却会被阔佬记住。

  迈克迟到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正在和戏剧界一个艺术上反叛但却孜孜不倦的人物谈话,这家伙死乞白赖地向她讨要《骑兵军》的排演经费,打算让真马上舞台。他叫花子般软磨硬泡,但那股腻味劲很优雅。

  “莉!”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叫她。“你来一下好吗?”

  她如释重负地躲避开那家伙的白日梦呓,走到丈夫身边。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使莫斯科城布满多层建筑的著名设计师和一位深色头发的高个子男人,后者同众人一样也身着晚礼服。

  “莉,认识一下,这是迈克·斯塔尔科夫,我新的合作伙伴。”

  “我叫莉季娅,”她伸出手。

  “我叫迈克,”他露出那种可以折服女人的一口皓齿。“叫我米沙就行。”

  斯塔尔科夫递给她一小束鲜花,这是用价格昂贵的热带花朵编扎的。送给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是别尔茨列伊的一幅很诱人的绘画,这恰好被那位著名建筑设计师看在眼里,他不禁唏嘘起来。其实,建筑设计师不仅以个人在空间想像力方面善于标新立异而闻名遐迩,还有自己出奇的吝啬。

  “您俄语讲得不错,”她说着抽回手来。

  “我是俄罗斯人。父母在我五岁时离开俄罗斯。那时大家都叫我米沙·斯塔尔科夫。我是罗曼·斯塔尔科夫的儿子。记得吗?”

  “不,记不得了……”

  “怎么会呢……”深谙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心理的一位导演凑过来解释着,并顺势把这位百万富翁引到角落里,开始添油加醋地描绘起将在观众面前展现雄姿的骑兵军队列。建筑设计师唤住快步从旁经过的一位后现代主义画家,两人争论起别尔茨列伊的那幅绘画到底值多少钱。

  只有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和迈克留在了原地。

  “您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叫为什么?为挣钱呗。”

  “难道在美国挣不到钱?”

  “挣得到。但是那里人人要挣钱,有竞争……”

  “难道俄罗斯没有竞争?”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俄罗斯不存在商业,钱可以敞开赚。您好像是演员?”

  “曾经是。现在仅仅为人妻。”

  “您不可能仅仅是一个人的妻子。”

  “为什么?”

  “做个妻子您过分漂亮了!”说这番话时,斯塔尔科夫毫不掩饰地投过来火热的目光,盯得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窘迫至极。

  丈夫返回来了。从他不满的神色判断,那个做白日梦的家伙最终还是从丈夫手里讨到钱了。

  “迈克,”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关注地看了一眼妻子。“走,我介绍您和交通部长认识一下,趁他还没喝醉……”

  品尝甜点之后是观看烟花,庭院被红黄绿各色火花映照得豁亮。当五彩焰火喷泻出的两个“4”(过生日者年满四十四岁了)悬挂在空中、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像任何爱夫的妻子那样温柔地依偎到丈夫身旁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有人用手轻轻地抚摩自己披在后背的头发。她回头一看,是迈克,他像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地笑着。

  (“他无耻!”沃托尔娃哈哈笑道。

  “简直是放肆!”达玛也被激怒了。)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只是略显责备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仅此而已。后来,她经常在招待会或者野餐会上遇到斯塔尔科夫。他总是彬彬有礼,恭敬得体,但注视她的目光始终是那样,仿佛他们之间连接着久远的情爱秘密。

  ……银制座钟提醒到了晚餐时间。用餐时,他俩分别坐在长桌两端。或许,在贫穷的青年时代,丈夫对描述贵族生活的电影看得太多,所以他现在就要把对上层社会的幻想化为现实。服务生是身着宫廷内侍制服的黑人,这可怜的小伙子毕业于莫斯科农业学院,但是他在非洲的祖国发生了政变,敌对部族的首领成为总统,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会被吃掉……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用叉子在菜碟里挑剔地翻着:不久前他开始食素,除去栽种在庭院角落菜场里、使用绝对环保的肥料浇灌的蔬菜,别的什么也不吃。在他身上,关心身体健康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令人疲惫的劳动。每天早晨先跑步,然后练亚玛索夫功,直到精疲力竭。晚饭时只喝一杯别人对他说保证可以清洁血液的陈年波尔多红酒。他甚至戒了烟,仅仅偶尔在午餐后允许自己吸一支小号雪茄。惟独在履行夫妻义务方面,他不知道该节制。

  “每天晚上都来?”宁卡赞叹道。“嘿,他是性欲过旺啊!我的鲁斯塔姆·科别林可做不到啊!你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宁,难道这就是幸福?”

  “姐们儿,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你应该立刻背叛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知道背叛是从哪个词变来的吗?”

  “动词‘叛变’。”

  “傻瓜!是从动词‘改变’变化来的。女人在背叛以后才会发生变化。我的女美发师曾经憔悴不堪得很,后来她和男按摩师同居了一段时间,现在重新热爱着丈夫,犹如新婚!”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喝完西藏草药茶,重新注视起摆放在壁炉架上的那幅肖像画,他说:

  “莉,去卧室吧。我一会儿就去。我得看一份合同。”

  “好吧,我等着……今年我们还计划去什么地方旅游吗?”

  “不知道。港口的事情不太顺。你自己去吧!”

  “要不然,我等到你脱身的时候?”

  “我担心,不会很快。你和尼娜、鲁斯塔姆他们去吧。”

  “好吧,我去……”

  “别忘记了我们相互的许诺!”

  他重又观察起那幅肖像画。

  怎么会记不住呢!

  他们两人的情人关系保持了近两年。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为她在动物园大街购置了一套精美别致的住房,还有粉红色小吉普。一星期来看望她两回:7点钟到,11点钟准时离开。出差归来那天,他一般从机场直接拐到她这里来过夜。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也偶尔带她出公差。他拥有专机,每当到达目的地时,他必定给妻子打电话通报:“我们落地了,一切正常!”而此时他严厉的目光盯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眼睛。她会意地报以微笑。

  一次,几经请求,他带她去了北鄂姆斯克。在她的印象里,港口向来是充满了吵闹的搬运工以及巨大的圆木桶和方木箱的地方,而眼前是一望无边的码头,上面像儿童积木那样堆满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它们被龙门吊车搬来搬去,而吊车颇像尺寸出奇大的实验室控制器。几乎见不到人,而货轮更像是被大海冲抵到码头的现代化街区。毗连港口的那个小城市呈现出一片凄凉景象:色泽灰黑的长长的简易房,表皮脱落的预制件结构的五层楼房,屹立在撒满垃圾的中央广场上的高前额列宁雕像,以及目送长官车队离去的当地居民,他们穿着邋遢,神色忧郁。这令她想起自己的故乡斯捷普诺戈尔斯克。

  返回莫斯科以后,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患了忧郁症。不,这不是因为心上人不在而引起的内心孤寂。她和拉斯金就是如此。倘若预先和谢瓦商定的约会推迟或者落空,她甚至能大哭一场。现在的痛苦另有缘由,从很早起她就感觉到,自己不过是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密集的业务时间表上一个义务性的落脚点。而感觉到自己是别人的生活方式和程序中的一部分,即使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痛苦的、有失尊严的。

  心上人发现她情绪低落,便建议她返回舞台,他拨了一笔经费给那个白日做梦的家伙,用于排演话剧《海鸥》。这目剧出演得场面宏大,成本昂贵。舞台呈现为一个注满清水的大池子,池内漂浮着海鸥造型的充气小船,每人配备一条,不论阿尔卡季娜、特列普列夫,还是特里戈林,以及其他人物,惟独莉达扮演的尼娜·扎列奇娜例外,从开场到结尾,她不停地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演出异常成功,不惜洒泪的评论家们狂热得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但第三场演出后,莉达决定放弃出演这一角色。

  “为什么?”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很吃惊。“众人喜欢得不得了啊!”

  “我是海鸥?不,不是那么回事……”她苦笑道。

  一次出差后,他照例在莉达这里过夜,第二天早晨去厨房时,她正朝窗外张望。

  “有什么吸引人的事吗?”

  “没有,一切如故。姘妇的钟点到了。”

  “说什么呢你,莉?”

  “说我看到的。官吏走得最早,8点钟。然后是商人,快9点时。现在12点,姘妇的钟点……”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往窗外一看,果不其然:宽敞的院子里,同时有几位着装名贵的长腿年轻女郎钻进各自的轿车,并且友善地相互打着招呼。

  “平日里你不都是12点走吗?”

  “不。我不愿意感觉自己是姘妇。”

  “再也不准你说这个词!再也不准!你不是姘妇。你是我爱的女人……”

  “那还用说!我是你爱的同时供养的女人……”

  “别这样!请相信,我非常想和你结婚。但是我不能!”

  “我从未要求这一点。”

  “你为什么不要求?”

  “因为,一,乞求嫁人是荒诞的;院子里的狗才乞求……”

  “第二呢?”

  “二,你有妻子和孩子,我不打算破坏你的生活。”

  “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只要在一起感觉好,我就留在你身边。”

  “如果和我在一起你感觉不好呢?”

  “当你感觉和我在一起不好时,你自己也会离开的!”

  “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会感觉好!请牢记这一点!”

  “就是说,我永远是你情人,你妻子永远是你妻子?”

  “是的,她永远是我妻子!我发过誓。”

  “你?还发过誓?!这不像你……”

  “你就是对我不了解。”

  “你凭的什么发誓?凭《圣经》,还是交易所里的控股?”

  (“呦,不该这样说!”达玛有些气恼。

  “加油,佐尔尼科娃,就要弄个水落石出!”沃托尔娃鼓劲道。)

  “太机智了!”沉默了许久以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才说。“我发誓以孩子的健康担保。”

  “为什么是这样?”

  “我无法给你解释清楚。沃丽娅为我做了很多。她为我生了三个孩子。后来,手术以后……”

  “她生病了?”

  “是的,很严重。手术以后,她主动建议我为自己找一个什么人。”

  “你就为自己找了莉?”

  “不是马上。沃丽娅爱我,不希望我承受……什么问题。”

  “呵!这么说,我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情妇了……”

  “什么意思?”

  “我是被认可的情妇。你妻子太出类拔萃了。我佩服!这是名副其实的晚餐!”

  “什么晚餐?”

  “希腊人把牺牲掉的爱情称为晚餐。”

  “你怎么知道的?”

  “中学时我们阅读过古希腊文学,我记住了。”

  “那么,和拉斯金在一起你也是晚餐吗?”

  “不,否则我不会抛弃他,他很可鄙……孩子都健康吗?”

  “什么?噢,当然了……”

  “上帝保佑!她知道我吗?”

  “知道,她见过你在台上演戏。”

  “明白,就像在笑话里?我们的妻子比谁都强……”

  “莉,你何必这样?”

  “我不是莉,我叫莉季娅,请记牢!”

  这次解释性的谈话以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两个星期没露面,也没有电话。宁卡从女友那里得知他们吵了架,她说了番意味深长的话:

  “你对情人说的话太刻薄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他离去!”

  宁卡还是经常陪鲁斯塔姆去钓鱼,非常投入地去学习古老的垂钓技术。

  “我不想嫁给他!”莉达的感叹完全发自内心。“我不爱他……”

  “爱情管个屁用!他就该娶你……你是女人,还是充气娃娃?只有戴戒指的时候,男人才把我们当女人看!明白了吗,佐尔尼科娃?”

  “要我明白什么?”

  “生他的孩子!就得这样!男人越富有,孩子就该越多。为了公平嘛!”

  “无论如何也不!”

  (善良的达玛不知疲倦地重复说,莉达无权破坏别人家的幸福,拐走一个妻子的丈夫,夺去三个孩子的父亲。

  “你必须和他分手!”她吩咐道。

  不过,沃托尔娃也不白白浪费时间:“佐尔尼科娃,别当傻瓜啊!”)

  两周以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来了,而且送给莉达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一切和好如初。但这仅仅是表面的。达玛始终在劝服她,要么分手,要么接受处于别人家庭幸福边缘上的生活。她建议莉达熟记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家的所有庆典日子,并强使她在沃丽娅和孩子过生日或者命名日的时候给他们买礼物。同时,沃托尔娃对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每一次的失体言行和疏忽大意都做了精确的记录,不论是当着她莉达的面给妻子打电话时过分温柔的话语,还是周末在家度过的两天(两人的默契是周六属于情人,周日属于妻子)。沃托尔娃还传授给莉达如何在床上假装性狂暴,然后是无声的绝望:你现在要是回到妻子身边,我,我,我就……

  (“能哭吗?”莉达问。

  “无论如何也不能!”沃托尔娃警告说。“相反,应当从床上爬起来,立刻变成一个陌生的、完全陌生的女人!让他怀疑自己的权威,自问道:‘小伙子,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去你的吧!”

  “不是‘去’,而是要履行说出来的话。”

  “怎么做?”

  “怎么做,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啊!”)

  她这么想的:后来两人吃晚饭时,莉达促使自己回忆起谢瓦·拉斯金,他依然健康、温柔、不知疲倦。

  (“好样的!”沃托尔娃鼓劲道。“男人应当偶尔地去猜想一番:女人的记忆是自己前任的阵亡墓地!”)

  “莉,你在想什么?”情人有点恼火地问。

  “我?噢……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令人信服地笑笑。

  “究竟是什么?”

  “说出来?”

  “说吧!”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吓坏了吧?”

  “我不反对。”

  “我不反对”这奇怪的话,他说出来时很平静,似乎有所准备,只是那没有表情的睿智的目光留意地注视着莉达。显而易见,对于事情的这种转变,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仿佛有所预料和准备。可以指出,在俄罗斯新贵中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时髦,就是多子女家庭,它似乎进一步证实了男性的强大生命力和男主人雄厚的财政实力。比如,在法国里尔的某地,就能遇到迫于财政混乱而前去疗养的某银行经理,一大群年龄不等的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吵闹不休,他们是若干位享有全部做妻子条件(不言而喻,只有护照上的户籍注明处除外)的妈妈生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品尝罕见的马拉加红酒时,银行家会情不自禁地对偶然遇到的熟人详细叙述自己多属系的偏爱孩子的嗜好,甚至不隐瞒一些鲜活的细节:

  “瞧,那个白皮肤的小家伙,知道是谁生的吗?”

  “谁?”

  “斯特鲁奇科娃。”

  “我说怎么再没见她登台唱歌!”

  “看怎么说了!”

  其实,莉达面临的正是这种体面的单身母亲式的命运。并未感受到强烈的怀孕愿望,这种感觉上的强烈一般在不希望怀孕时才有。也许,这是因为很久前的一次冒险堕胎所致。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几次把话题转到应允的后代上,而莉达只是耸耸肩,似乎在说,看来孩子预见到自己将是婚外所育,因此不急于成胎。情人忧郁起来,越来越为两人关系不清而搅得头疼,并酝酿着最后的摊牌。八成是断绝往来。更何况,他们的关系进入了那个危险时期,就是占有的新鲜感已经减弱,而有时被“真正的爱情”称之为那种不可分离的相互依恋还没有到来。

  他甚至和斯拉瓦·扎伊采夫麾下的一名顶级模特私通,消息灵通的宁卡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莉达:

  “十八岁,胸部独特。脑袋下边就看见两条腿。”

  “也许,这样还好呢。”莉达舒了口气。

  老天爷好像在故意作对,偏偏在这个时候,拉斯金从以色列飞回来了,他贩卖死海里那些可以用于美容的烂泥巴。他们是在独立日招待会上相逢的。每年的这次庆典活动必定邀请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因为在1991年的时候,他掏钱为白宫的守卫者们供应了一卡车伏特加。而把谢瓦拉来聚餐的是他的表兄——一位融资能力极强的某部副部长。

  拉斯金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但目光中残留着一个人身心遭受过崩溃的神色。看见他的瞬间,一股甜蜜的局促感涌上莉达心头,这种感觉是久违的了,不过,她迅速控制住自己,决意遵循达玛的劝告,要以一种热情的调侃同他打交道,这种调侃是在同分手时既无互相伤害又无龌龊缘由的老情人相逢时自己必须装出来的。然而,一切都被沃托尔娃破坏掉了。她强使莉达脸色发白,嘟囔出一些令人羞愧的动心话,甚至身体都使人印象深刻地颤抖起来。这被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观察到了,他的脸色变得像美元般灰绿,他迅速把莉达拽回家。

  “‘波托斯’吗?”他责问道。

  “你说什么?”

  “你把大学的希腊文学课忘了?”

  她确实忘记了。当情人把她拽回房间,在身后砰的关上门以后,她阅读起早已退色的大学课堂笔记本,终于读到了希腊人把轻率的情爱称之为“波托斯”。

  (“太棒啦!”达玛称赞道。

  “他不会回来的。这才好呢!”达玛又确认道。)

  第二天,在谢瓦下榻的宾馆房间里搜查出海洛因,他身负丑闻被驱逐回以色列,并且丧失了今后逗留俄罗斯的任何权利。而企图插手帮忙的那位表兄,很快就在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上被人抖落出关系到他公职行为的猛料,揭发他曾长期为那个超级大国服务,从事的活动足以定罪。

  (“无论怎么奇怪,她都是正确的。”沃托尔娃附和道。“快走吧,佐尔尼科娃,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去吧!”)

  她真的返回故乡,来到母亲身边。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从某时起定期收到数额不小的汇款,不用说,她猜测过女儿身边出现了殷实的男友,对女儿的归来还是非常支持的。要说呢,这类事儿还能指望其他什么结局呢!莉达去墓地凭吊了父亲的亡灵,看望了童年的朋友,她们都已结婚嫁人,养育子女,在毫无希望的外省式幸福生活中煎熬着。特别让她震惊的是见到了季马·科列索夫。她知道他升学失败以后去服兵役,在车臣失去了双腿。但是,当认出那个寄居在商店附近的肮脏的酒鬼就是自己第一个心上人的那一刻,她简直惊呆了。

  “佐尔尼科娃!”他喊道。“是你吗?是我呀!我们拥吻一下吧!”

  她跑掉了。可是,季马坐着自己的小轮椅,整个晚上都在她家窗户外来回滑行,对着瓶嘴一口一口喝下伏特加,呼喊着什么可怕的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第二天,这幢五层小楼前出现了一辆载有值勤小组的日古力警车,傍晚时分,做过市委会巡查员的现任市长彬彬有礼地拜访了佐尔尼科夫一家,吩咐手下把门洞里的墙面粉刷一新。他表达了自己对女同乡的关心,念念不忘莉达曾在该市的选美比赛中获胜一事,虽然它实际上早被公众遗忘。莉达丝毫也不怀疑躲在这种父亲式监管后面的是谁。

  一周过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打来电话:

  “回来吧!我们需要认真谈一谈。”

  在喀山火车站,迎接她的是科斯加。根据他的格外殷勤和客气,莉达猜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果不其然:情人向她求婚了。

  “不行,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她回答。“就保持现状吧。我和你在一起就挺好。”

  “现状将不复存在。我已和沃丽娅谈过……”

  “那又怎么样?”

  “她说,对此她早已有所准备。”

  离婚手续办理得非常顺利。着手筹备盛大婚礼,包括教堂仪式和随后在鲁布廖夫庄园举行的大型游园式自助餐。莉达和宁卡甚至专程赴巴黎购买了一套连衣裙,与之相比较,莫斯科婚纱目录册上那些美妙绝伦的各款婚礼服就显得格外寒酸了。

  而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起初,被抛弃的沃丽娅陷入一种表现为强烈复仇冲动的精神忧郁症中,在其作用下,昔日的化学工程师给十一岁的小儿子热尼亚喂服了某种有毒物质。经抢救,孩子总算恢复了知觉。当沃丽娅被带往精神病院时,她叫喊着,双手在挠破的脸上涂抹着血和泪:

  “是他用孩子的健康发誓的!是他用孩子的健康发誓的!”

  在医院,沃丽娅完全陷入医生所说的不可逆转的植物神经性精神忧郁症中。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不得不把她安顿到瑞士的高山地区疗养院,一般情况下那里的病人是有去无回的。孩子们则被安排去英国学习了。

  丑闻的善后事宜花去了两个月时间。这段时间里始终支持女友的宁卡同自己的宗教监督人取得了联系,作为专家,后者劝阻取消婚礼的教堂仪式。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没有固执己见,最近发生的事情已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他们在格里鲍耶多夫斯基大街婚姻登记处办理了手续,没有虚张声势,然后在布拉格饭店的白色餐厅摆了一席不大的晚宴,大约七十人。受邀的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从斯捷普诺戈尔斯克赶来,她身着金银线装饰的教师礼服感到特别不自在,在服务生过分殷勤的纠缠下更是不知所措。一位特邀前来助兴的著名男低音唱起婚礼之神赞歌时,母亲注视着女儿,内心充满一种虔诚和恭敬下的惊恐。并排坐着的宁卡的一番话着实吓了她一跳:

  “这混蛋家伙!少于一千美元他都不干!”

  “何以得知?”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压低声音问道。

  “在我们的婚礼上也是他唱的。鲁斯基克,你说!”

  鲁斯塔姆傲慢地哼唧一声表示确定。

  婚礼过后,两口子飞到尼斯,在他们第一次发生肉体关系的同一宾馆内的同一房间里度过了新婚之夜。第二天一早,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显得消瘦和苍老的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对年轻的妻子轻轻说:

  “我们搞了这么多名堂以后,爱情是我们惟一能够用作解释的理由。如果我们背叛了它……”

  “我们永远不会背叛!”莉达低声说。

  高贵的达玛在莉达内心为之一颤,接着哭泣起来。沃托尔娃则沉默无言。她不过是失踪了。假使不是永远的话!

  在镶有镜面天花板的宽大卧室里等候丈夫的时候,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回想起了这一切。但他最终没回来。或许,当天晚上有过多的合同和契约需要他过目……

  

  五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为那幅肖像画定制了一个精致优雅的包金画框,并把它挂在餐厅里。莉达的目光尽可能回避这幅街头画家的作品。而丈夫却把目光从桌上的素食转移到画上,仔细端详一番,然后,似乎在比较中又把目光转移到妻子身上,脸色随之沉下来。

  他的事业不大景气。交通部长因为不光彩地接受贿赂而被解职,其数额之大,而且毫无顾忌,令其他也有类似记录的人深感憋气。新任部长在美国进修过,而且是斯塔尔科夫的朋友。根据部分谈话和其他征兆判断,丈夫同迈克的关系也趋于复杂化。而且港口已无可挽回地开始被迈克控制。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急躁起来。有几次,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甚至听见他和迈克通电话时气急败坏地骂人。报刊上出现了题为《北部海角之争》和《一个港口两头熊》的文章。谢瓦·拉斯金的那个表兄继续为超级大国从事着可以定罪的活动,他以巧妙的应对蒙混过关后,着手为先前遭受的暗算实施报复,能量和范围很大,而且像专业部门那样精准老到。一天,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从白宫回到家里时,完全一副狂怒的样子:他被劝告不必再执拗,把港口让给迈克。

 他们完全在沉默中用晚餐。同平时一样,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对着肖像画凝视片刻,然后说:

  “也许,我们很快就离开俄罗斯。”

  “为什么?”

  “此地美国人太多……”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去了克里米亚,而不是玛尔贝列。就自己一个人。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答应过几天会合。为了寻开心,鲁斯塔姆预订了过去中央政治局委员下榻的别墅。长满松树的巨大领地被黄褐色砖墙围住。进门必须经过检查站,几乎是军事管制。每一个套房都很大,有三间,但布置得极不合理,俨然是那种缺乏想像力的苏联式奢侈。穿堂风吹过,道地的剧院大吊灯下的水晶玻璃垂挂物轻轻鸣叫着。在卫生间,偶尔有灵巧的蟑螂飞快跑过。围栽了玫瑰花丛的石头台阶一直通向海边。过去,这里是非常好的沙地浴场。二十年前,某个聪明过头的家伙突发奇想动用挖掘机从海湾底部挖掘沙土用于建筑业。而耿耿于怀的大海则把昔日里宁静安逸的沙滩沉入自己的深处,以弥补水下的创伤。现在不得不由载重卡车往这里运卸鹅卵石。

  鲁斯塔姆和大家一起度过了三天。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两次来电话说马上动身,但是随后都取消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很有兴致地观察到宁卡是如何束缚住丈夫的。瘦削的鲁斯塔姆留长发,是生就一副高加索人面孔的颓废派人物。苏联时期,他父亲在南方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做交通队长,那里的人们基本不遵守交通规则,作为一个并不贫穷的人,他给予儿子在莫斯科受教育的机会。鲁斯塔姆英语说得很流利,并且保持着引人注目的东方式的儒雅风度,与宁卡相识以前,他过着一种怪僻的收藏家式的生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始终在惊讶,女友怎么能驯服这个山区来的花花公子。通过疗养期间观察这对夫妻,她弄懂了许多。调皮的女友惟妙惟肖地扮演着一个爱挑剔的女囚徒,用各种揶揄挖苦、任性恣意、荒谬的笑话挑衅鲁斯塔姆,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犯起愁来,最终忍无可忍,消瘦的脸庞愤怒得变了形,发出一声奇怪的喉音:

  “哎——呀——!”

  转眼间宁卡也在变样,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个给丈夫送秋波的、乖僻献媚、甘做妻妾的生物。鲁斯塔姆当然原谅她了。只过去一小会儿,他们便神秘兮兮地对视着消失在房间里。重新出现时,鲁斯塔姆活生生一副对仇人执行了甜蜜复仇行动的骄傲面孔, 而宁卡则洋溢着蒙难者得到期待已久的惩罚后的那种陶然心醉。一两个小时过去后,宁卡又开始有目的地对丈夫挑衅,鲁斯塔姆又是大发脾气,然后一切周而复始……

  “他想要儿子。”宁卡信心十足地告诉女友。“在努力呢!”

  独处下来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便去海滩散步,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与父母同行的第一次海滨之旅。他们凭工会的疗养证在山里第三道峡谷内的“太阳”旅游基地休息,距离皮聪特不远,下榻在一幢设计为两家人使用、有凉台的简易平房里。薄薄的隔墙后面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充分地享受新婚带来的鲜奇,以致动静过大。第二天一早,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这位办事果断的社会活动家,就来到隔壁,同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并且严格地规定:他们,佐尔尼科夫一家人,每天晚上必须去电影院,不管放映什么片子;而年轻夫妻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充分享受和满足对方,夜里要像正常人那样好好睡觉。

  随后的二十四天里,莉达简直被搞得呆傻了。影片各式各样,基本是经过审查的,故事一般始于产业领域家庭内部的冲突和矛盾,以圆满公平的结局收尾。或许,在国家宣布实行资本主义的时候,正是这种自幼被灌输的必须公平的信念,坑害了许多朴实忠厚的老百姓。当然,也放映了外国电影,甚至有一部少儿不宜片。在某些主角激情接吻的地方,片子会突然中断。父亲会哼唧一声轻轻说:

  “删掉了。”

  “删得对!”妈妈的回应声音微弱,但严厉。

  散场后,他们在夜色下的海边散步,鹅卵石铺就的堤岸下,海水无声无息地翻滚着。泻满月光的小路犹如一群闪闪发亮的金鱼,时隐时现地朝地平线游去。父亲感慨道,他,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却由国家决定什么电影能看,什么电影不能看,这是有伤自尊心的。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拥有弹道导弹的占据地球六分之一面积的幼稚国家是要轰然倒塌的。

  “简直就是第十五学校来的!”母亲打断他。

  “为什么总是第十五学校?”父亲很委屈地问。

  “还为什么!孩子听得见……”

  年轻夫妻还是守本分的,尽量恪守了约定,即使违约了,声音也极微弱。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总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仿佛平日里批改学生作业时发现了极其荒唐的错误。

  休假的第二天莉达就晒得浑身起泡,不得不涂抹上酸奶外出,从此,在她意识里海水的咸味始终掺和着酸奶味道。父亲头戴潜水面具钻到水底时,她就裹着毛巾坐在岸边,等着父亲一趟一趟游回来,把一只一只的螃蟹放到她脚下,而螃蟹总想从一侧悄悄溜回水里。尼古拉·帕甫洛维奇酷爱水下捕鱼。那年,疗养地来了个外国人,他也下榻在耸立于岬角的疗养基地塔楼里的房客。他有一套像恐龙大爪子一样的脚蹼,质地优良的黑黄色相间的潜水服,还有一支令人眼馋的水枪,父亲证实,在水下能射出二十米远。他贪婪地换了口气,对莉达担保说,总有一天他会给自己购买一支这样的武器。他使用手里这支橡胶制的廉价水枪还击中了一条大鲻鱼。尼古拉·帕甫洛维奇去餐厅商谈妥当,晚餐时,在其他疗养者的羡慕下,服务生从厨房里给他们端出来一道菜——油炸鲻鱼。父亲一边把炸鱼切成一块块,一边说,要是在餐厅里点这么一条鱼,少说得二十五卢布——那个年代,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主任设计师佐尔尼科夫是个善良忠厚、完全不贪财的人,却有个乖僻的习惯,就是凡事要用钱去衡量。比如,在树林采摘完蘑菇乘电气列车回家的路上,他反复计算,同样一篮子蘑菇在农贸市场上能卖多少钱;两居室的墙壁贴完壁纸以后,他会算来算去,晚餐时郑重地告诉大家,朝霞公司敲了他家多少竹杠。

  1994年父亲去世时莉达还很年轻。父亲是在大学毕业后直接去国防研究所就职的,研究所关闭后,父亲只在家具仓库找了个守夜人的差使。尼古拉·帕甫洛维奇难以承受生活的变化,不久便患上了癌症。关于父亲的早逝,母亲自然有自己的说法。她读报纸得知,有一段时间,从波兰大量购进廉价家具,其加工过程伴有严重的环境污染,导致家具向空气排泄致癌物质。父亲就是这样被毒害死的。

  一次,好像是在西班牙,莉达和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拐进一家大型体育用品商店,其中一层整个都是水下捕猎用具专卖柜台。她一眼发现了父亲生前渴望得到的那种黑黄色相间的潜水服,不禁潸然泪下。

  对待父亲,母亲如同对待稀里糊涂的学生,向来持不满和轻视的态度。父亲去世后,眼见母亲衰弱下去,从一个精力充沛、胸部饱满的女人变成了早衰的老太婆。她始终于心不忍的是,仓促中在墓地领用的那块地皮太小了,而且距离水龙头很近,手持水桶和水罐的那些死者家人总是拥挤在那里。莉达给母亲汇去的钱,她基本上是捐献出去修复教堂了,此前的很多岁月里,那个地方被一家无酒精饮料厂占用。

  婚后,莉达成为鲁布廖夫庄园名副其实的主人,她长时间地劝说母亲过来和他们同住,并且终于说服了。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走出小轿车,久久站立在大理石台阶上,环视庭院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风格的巨大建筑。

  “你们过得太阔气了!”她只说出了这句话。

  由于母亲的发音有浓重的南方乡间口音,听上去令人不悦,甚至略带侮辱性。只停留了两星期,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就返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去了。临行前,她目光异样地注视着莉达,似乎正是女儿对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负有全部责任……

  徜徉在岸边,期待着被惩罚的宁卡和复仇的鲁斯塔姆的出现,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发现了若干螃蟹空螯,根据她的要求,休养时也不离左右的科斯加用它们制作了一副辟邪物,就是多年前父亲也做过的那种。看见女友脖子上挂着辟邪物,宁卡开始称呼她海王星女王。

  鲁斯塔姆去非洲游猎了。莉达和宁卡留在了一起,当然不算整天泡在配备警卫的值班室里喝啤酒、和她们回忆第一次车臣战争、玩十五子棋的那个保镖。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打电话解释说,无论如何也腾不出一天时间过来了,他在等候总统已经应允的会见,他对此抱有极大期望。

  在爬满葡萄藤的篱笆墙后,两个女人几乎是光着身子晒太阳。她们不时发现,保安们的头常常出现在围墙上的?望台那里,并且小心翼翼地朝她们这边张望。

  “又在看!”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恼火了。

  “别理他们!”宁卡安慰道。

  莉达回忆起另一次海边之行,那时自己十三岁。不久前还与男孩子无区别的胸部开始微微隆起。她对父母宣布,没有胸罩,绝不下水游泳。

  “别瞎闹!”母亲打断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莉达发现其他女孩子,包括比她年幼的,都穿戴着全套泳具,不禁哭着跑回小平房,拒绝去浴场。她委屈地躺在床上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散发着海水潮气的皱巴巴的书籍。不过,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是铁石心肠的:

  “简直是第十五学校的!记住,谁也拗不过我!”

  第二天,父母吵架了。父亲说母亲是“穿裙子的士官普里什别耶夫”,他从藏在床垫下买水果的钱里拿走十卢布,去了趟皮聪特的大商场,带回一件花哨的肥大泳衣。丈夫的举动把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震住了。她无言地拿起泳衣,把它改瘦了。第二天上午,莉达来到户外,骄傲地下到水里,同时惊讶于躺在岸边的人没有谁发现她已经完全是个成年女性了。

  围墙上的?望台划过一道刺眼的光:警卫在用望远镜看她们。

  “必须告诉科斯加!”莉达大怒着披上浴巾。

  “得了吧,海王星女王。”宁卡应道。“科斯加就在他们中间。你遗憾了吧?趁现在还有的可看,就让男人们随便看吧!”

  两个女人无聊地阅读起出自白痴作者手下的荒唐透顶的女性题材小说,并且互相援引其中荒谬得令人兴奋的段落:

  “莉达,你看这段:‘他久久亲吻她敏感的身体,似乎想用嘴唇研究透每一毫米令人陶醉的柔软皮肤,然后,不容置疑地、几乎是粗暴地进入她体内……’”

  “便迷失了方向……”

  “果然如此!”宁卡哈哈大笑着接过话来。“听着,莉达,要不,我们两人做同性恋吧?”

  “为什么?”

  “嗯……为了生活多样化。知道吗,二年级的时候,那个……叫什么来着,曾经纠缠过。就是教舞台表演的那个……”

  “是叶琳娜·列沃波尔多夫娜吧?”

  “对,叶琳娜·列沃波尔多夫娜。当时我年轻、愚蠢,什么也不懂。不久前才突然醒悟到,原来她是在追求我。”

  “怎么个追求法?”

  “学给你看?”

  “见鬼去吧!”

  “莉达,你就是笼统地反对同性恋,真的!”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在海里游了很长时间,并尽可能地向深处潜,努力去体会当年父亲在水底猎鱼时的感受。水底的岩石间长满了长长的褐色水草,它们随着浪花朝上奔涌的节拍摇摆不定。有时,她还想像着如果永远地屏住呼吸、抵御住恐惧,那身体器官就会发生神奇的变化——她会变成一条美人鱼。当然,她变不成美人鱼,最终还是跃出水面,半天也喘不过气来,然后上得岸来,在松树周边尚存的沙滩上躺下,于是,湿漉漉的身体就裹上了一层颗粒状的潮乎乎的皮。

  假使沙子永远地粘在了皮肤上,莉达遐想着,她就以浑身沙子的样子回到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身边,他究竟会不会抛弃她?

  一次,她和宁卡去一家叫做“软体动物”的餐厅用晚餐,其外形是彩色混凝土堆砌的一只生有巨刺的庞然贝壳。两位女子刚下车,寄生在海滨一带的几个面首简直就是迎面扑上来,不过,一眼瞥见科斯加那张可怕的面孔,他们立刻就冷静下来,不无忧郁地旁观起没有男人陪伴的两位女子如何用餐,甚至没有勇气上前邀请她们跳舞。

  餐厅的角落里有一处配置了音响设备的小舞台,起初那里没有人,后来出现了一个相貌平平、穿戴朴素的姑娘和一个穿背心及牛仔裤的长发小伙子。看见他们后,宁卡甚至皱起了眉头:吃顿安逸饭也不让!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姑娘歌唱得不错,曲目基本是疗养地盛行的小调。狡黠的姑娘是以模仿某位明星风格的方式唱起每一首歌,有时,甚至感觉她在假唱。后来,这个机灵鬼顽皮而温柔地同略知合成器的那个长发小伙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发泄出非同寻常的强烈而尖厉的声音,其表现恐怕会让首都那些曲目改编人在自己不计其数的制作室里嫉妒得喘不过气来。每一曲终了,餐厅里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心醉神迷的疗养者纷纷付小费给歌唱家。但她仅仅高傲地朝放置在音箱旁的一只篮子扬扬下巴,然后抽空悄悄瞥一眼自己的伴奏者,期待着他的捧场。后者露出殷切的笑脸,显然,更令他感兴趣的是那只篮子,而非钟情于自己的女歌手。

  “太有才华了!”莉达边赞叹边打发女服务员把一百美元送过去,这张绿钞从皮包到篮子的移动过程始终处于长发琴师的注目下。

  “酷!莫斯科的仙鹤在此疗养!”宁卡附和道,暂时把目光离开她已经喜欢上的那个神似卡拉扬的酒吧侍者(大概她已忘记了同性恋的幻想)。

  “难道此地真没有人发现她?”

  “谁?才华,这是对平庸之辈的责难。通常他们占多数。能给他们开绿灯吗?”

  “不是有人出人头地了吗?”

  “当然!有人还混迹于莫斯科。搭车似的上了顺路人的床。不过这妞没戏。瞧她那张脸!一辈子在这大喊大叫,养活自己的长发汉,给他生孩子,天才应该落到那些坏家伙身上!”

  “很遗憾。”

  “生活是不讲情面的,好比妇科大夫的手术刀!”女友感叹道。

  女歌手第一次在长桌前坐下,并且一口气喝下一杯红酒。

  “瞧吧,一会儿就醉。”宁卡嘟囔道。

  这也被她发现了,真蹊跷,毕竟她一直在和侍者眉来眼去。在他们的目光交流得最热烈时,鲁斯塔姆从非洲打来电话,说捕到了一头狮子。

  离开餐厅,她们决定沿着伸向远方的林阴路散散步,显然,石板砖的路面是新近铺就的,道路两侧的白色幼柏也是刚刚栽种的。没有人纠缠她们:凶神恶煞的科斯加殿后是可靠的。空气中飘逸着夜晚令人眩晕的芬芳,海水在附近什么地方有节奏地拍打着,星斗在头顶闪闪烁烁,犹如遥远天际之城的彩灯。道路突然到了尽头,从最后一棵树后跳出了科斯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赶到前边去了?

  “再往前是泥泞路!”

  其实,前面是一块映满星星的水洼。

  斯塔尔科夫的光临出人意料,那是在莉达和宁卡准备动身返回的前一天。他悄悄来到海滨浴场,边打量边比较这两个女人,自己却呆呆地发起愣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先看见了他。

  (“把身子盖上!”达玛尖叫道。

  “不必如此仓皇!”沃托尔娃缓过神来说。)

  看见女友把浴巾遮盖住身子,宁卡反而更加诱人地展开四肢,懒洋洋地责备不速之客:

  

  “迈克,你穿着衣服置身裸女中间,难道不羞愧?”

  他愉快地笑笑,把短裤连同泳裤一起脱下,展示了一下肌肉,在奔跑中跃入海中。

  “好啊,这家伙有脑子!”宁卡叹口气。“冲你来的……”

  “神经病啊!”莉达迅速穿好泳衣。“你干吗非叫他脱光了不可?”

  “干吗要强迫他!朋友,在我们这种腻味透顶的生活里,裸体是惟一的慰藉!”

  莉达站起身来,在紧靠水边的地方铺上浴巾。这时,米沙从浪里钻出来,仿佛是天真无邪的年轻上帝不知人间羞耻。看见浴巾,斯塔尔科夫不屑地笑笑,慢腾腾地背过身去,以便女人能不失尊严地细细评价自己被晒黑的股骨部分。宁卡注意到女友恼怒的目光,急忙用一本封面为一对情侣在亲吻的杂志遮盖住自己:

  “斯塔尔科夫先生,哪阵风把您吹到我们女子修道院来了?”

  原来,为一批重要的货物,米沙去过雅尔塔,由于固执的海关官员执拗得很难缠,那批货在那里滞留了很长时间,往下的路程是塞瓦斯托波尔,人家许诺把已被订购并且已部分付款的一艘崭新的反潜舰以废弃金属材料名义卖给他。于是,他想顺路看望一下两位魅力十足的太太。

  “迈克,你大概是间谍吧?”宁卡笑道。

  “是的,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我特别喜欢美女!”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知道您在此地吗?”莉达担心地问。

  “难道我像自杀的?”斯塔尔科夫哈哈大笑起来。

  又去“软体动物餐厅”用晚餐。路上,她们争先恐后地对迈克大加赞扬那个女歌手。

  “如果你们没有夸张,那这是很有趣的!我有自己的星探,他们专门寻找天才……”

  可是,那个晚上就像成心与人作对,出场的是另一位姑娘,她所表现出来的是那类丰乳肥臀的癫狂歌手在声乐素质方面的完全匮乏。钱反而给得更多,她全部塞进了自己无底的胸罩。

  路过酒吧时,犹如对待老熟人一般,宁卡朝那个黄头发的卡拉扬孪生兄弟点点头。那个晚上,她懒散而漫不经心,几次抱怨闷热,并且离开餐桌出去,仿佛去呼吸新鲜空气。迈克则讲述自己如何随父母在美国生活,他努力地学做美国人,后来慢慢学会了。一次,他和隔壁学校的一个姑娘上了床,次日早晨对她承认自己来自俄罗斯。

  “开始,这个WASP直发呆,以为我在戏弄她……”

  “谁?”莉达不懂。

  “盎格鲁撒克逊新教的白人女教徒。”迈克解释说。“极其厌烦的臭娘们儿!后来她吓坏了,好像从我家直接去了中央情报局……”

  “难道在美国也有人告密?”又一次从户外回来的宁卡感到惊讶。

  “哇!别提多厉害了!”

  整个晚餐当中,他始终色迷迷地、堂而皇之地盯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看。而她却在百般责备自己穿了这件开口过低的连衣裙。

  (“我提醒过你!”达玛唠叨着。

  “没什么了不起的,”沃托尔娃安慰道。“你还愉悦呢!”

  “没什么可愉悦的!这个迈克的笑,是少男少女那种充满情欲、令人担心的笑!”

  “我看呀,他的笑是非常天真可爱的……”)

  宁卡解释说,她头疼得厉害,科斯加先把她送回去,马上就来接他们。莉达和迈克两个人留下来,又聊了很久。迈克叙述了父亲被捕、家里闯进很多人搜查禁书的情景,自己恐惧到了极点,甚至口吃起来。只是到了美国以后才得以治愈,他幸运地遇到一位年迈的、国内战争时期移民过去的言语矫正专家。他诊室的墙壁上挂着戴眼镜的符拉索夫将军的肖像画。

  “现在,只有特别激动时,才——才——才口吃!”迈克笑着,在桌子下边把莉达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嘴巴子!扇他个嘴巴子!”达玛扯开嗓门。

  “为什么?你也喜欢这样!”沃托尔娃哼唧道。)

  “就是说,您现在激动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平静地问。

  “当——当然!”斯塔尔科夫笑道,温暖的手掌继续动作下去。

  “收起你的手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轻声命令道。

  “为什么?我是爱您的!早就如此。您是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我希望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也不知道。”

  “希望如此。”迈克神色忧郁下来,手也抽回去了。

  “请告诉我,迈克,您和我丈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非常严肃地问道。

  这严肃的起因也许出于羞愧和对自己的不满,因为对方手掌停留过的地方还保持着一股热乎的充满感激的温暖。

  “很遗憾,艾德华无法理解现在是文明经商的时代。”

  “他为港口的事情痛苦得很。”

  “你们俄罗斯人是奇怪的人。应当为其他事情痛苦。比如,我痛苦是因您完全不喜欢我。”迈克吞下一口红酒,对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眼睛仔细看。“我理解您的意思了吧?”

  “我是已婚女人。”她承受着对方的目光回答。

  “您简直就是我们那边的WASP!她们也背叛丈夫,事后很痛苦。”

  “我不需要这样的痛苦。”

  “遗憾。艾德华不具备管理港口的能力。这样下去的结局可能很糟糕,而这是我所不允许的。我为之投入的资金太多了。”

  当他们离开餐厅时,在餐桌旁忙活的已经是另外一名侍者了。科斯加驾车把他们送回去,他在曲折弯道上的驾驶技术非常娴熟。有时让人觉得,汽车不是在公路上疾驶,而是在高架轨道或者白色分界线上滑行。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对安排的晚餐表示了感谢后,回到自己房间。而迈克却留在轿车旁同保镖聊起什么话来。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稍微多喝了一点,她有点兴奋,所以想在睡前同宁卡聊聊,可是女友的房门紧闭,而且没有人回应敲门。失望的她在凉台上坐了很久,倾听只有寂静的大海才会发出的奇怪的神秘声响。一股无名的温馨回忆在全身徘徊,它唤起了已在心中平息下去的寂寞和惆怅。后来,她在冰凉而且是潮湿的床上躺下,但没有睡意,接下去她阅读了通常以主人公们出人意料的婚礼为结尾的一本书,关掉夜灯后,房门吱呀地响了。她睁开眼睛,门坎上站着赤身裸体的斯塔尔科夫,他的笑脸洋溢着孩子般的狡黠。在路灯映照下,他的身影令人想到用硬木雕刻的崇拜偶像的身躯,而提前进入做爱准备状态则使人惊叹不已。

  “您发疯了!立刻走开!”她几乎是在吼叫。“如果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我已经付钱给了科斯加。”

  “这与科斯加何关?”

  “别怕,任何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他缓缓走到床边,跪了下去。“我们将非常愉快,非常愉快!”

  “我叫人了啊!”

  “你一定会叫起来!我保证……”

  “不!”她抡圆了手臂扇了对方一记耳光。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亲吻起来。

  (“无耻之徒!”沃托尔娃气愤至极。

  “闭嘴,傻瓜!”用心良苦的达玛完全在用宁卡的声音讲话。)

  斯塔尔科夫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床笫高手,他掌握的技巧几乎达到竞技水准。起初,在前所未有的快感下,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震颤得几乎昏厥过去,不过,黎明临近时分,她承受的已经是一个人被美食撑坏肚子以后的厌恶感。

  “你没有失望吧?”米沙在停歇的瞬间问道。

  “我很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答道。

  斯塔尔科夫再次一丝不苟地展示过自己的不知疲倦,起身走向房门时,天已经亮了。他在壁镜前驻足片刻,自我欣赏地照着,摆弄着强劲的胸肌。这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开始感到愧疚,那种痛苦和厌恶,生活中从未感受过。

  “什么也没发生过!记住,什么也没有!”她喃喃地说。

  “当然啦,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应道,同时以那种职业性的满足打量着她,或许,就是跳高选手在终于征服了很久以来都没能克服的高度以后回望横杆时的那股满足。

  然后走掉了。

  她随即跑进浴室淋浴,并把水温调得很热,几乎像开水那么烫,久久地擦洗,试图把发生的事情从身上彻底清除。她觉得,如果斯塔尔科夫运动出来的气味浓烈的汗液浸入自己的皮肤,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无疑会嗅出来,进而猜测到一切。

  她出来用早餐时,时间已很迟。

  “太欠考虑!”宁卡说。

  “什么欠考虑?”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打了个寒战,同时羞愧地感受到女人房事过度后的那种疲劳。

  “不接受这样的男人!退休后你要回想这段经历,我固执的朋友!”

  “你见到他了?”

  “是啊!我回来时,他正离开。孩子似的哭泣,说,在美国如此忠贞的妻子找不到……”

  “那你呢?”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红着脸问。“你怎么样?”

  “我什么?荡秋千……”宁卡郁闷地说。

  飞离前,她们俩想去一趟自由市场,而科斯加没有按时把车开过来,他和另外一些警卫玩十五子游戏上了瘾。

 “怎么回事啊?”宁卡不乐意了。

  “抱歉,太太们!”他回答时明显透着那股蛮横无礼。

  “怎么,你赚了许多钱?”宁卡有些怒了。

  “赚了很多!”科斯加冷笑着,委屈地哼了哼被打歪的鼻子。

  

  六

  

  飞机上,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不时拿出小镜子在眼睛里和面孔上仔细寻找有没有刚刚发生过的背叛的痕迹。

  “小疹子,海水造成的。”宁卡安慰道。

  有两辆轿车在机场迎候她们。第二辆有保镖。

  当庄园的防弹大门缓缓打开,她们驶到房子跟前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发现穿黑制服的保安人员比以前多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她询问驾驶员。

  “眼下好像没什么。”廖沙回答。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迎接她时没有热情,甚至亲吻她面颊时都很勉强。

  “怎么了?”她不安起来。

  “就是累了……”

  与往日一样,用餐时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两端,丈夫面色阴沉。

  “总统的事如何了?”她问。

  “他忙着呢。”

  “港口的事情呢?”

  “糟糕。斯塔尔科夫原来是个恶棍。”

  “还能做什么补救吗?”

  “正在做着。你休息得如何?”

  “非常好。遗憾的是你没能抽空过去。天气很好。我光着身子晒得很黑。你看见了吗?”

  “这就是全部?”

  “不,不是全部……宁卡劝说我搞同性恋。”

  “说服了吗?”

  “艾,开个玩笑嘛!”

  “噢,是玩笑?”

  丈夫默不作声地品着西藏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边吃水果色拉边寻思,今天对他要特别温柔,当然,反应过于敏感会暴露自己的过失。她环顾客厅,当目光落在那幅肖像画上时,全身因意外而为之一颤:画面上,女子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淫荡的神色。

  “现在看出来了吧?”丈夫问。

  “看出什么了?”

  “擦灰尘的时候,把笔道破坏了。画面定型太差。回自己房间吧!”

  “你来吗?”

  “争取……”

  回到楼上的卧室,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重新对着镜子久久观察自己,努力捕捉背叛行为在身上引发的变化,后来她恍惚感觉到疗养地不忠行为残留下的微弱气息仍游离于全身,于是她拿出一瓶早先在巴黎购买却从没用过的特制芬芳香脂涂抹,此后又突然醒悟,能够引起丈夫怀疑的正是这种他从未闻到过的气味,于是又使劲地冲洗香脂,用纤维团把皮肤擦得起了红疹子。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始终没来。为了分心,她给宁卡打电话,得知鲁斯塔姆在非洲感染了一种罕见的肠道炎,成了名副其实的“厕所的奴隶”。

  丈夫最终没露面。夜里,她被喊叫声惊醒,趴到窗台上一看,灯光照射下的台阶上,几个保镖把一个人往上拖,那个人被殴打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仅仅从塌陷的鼻子才可判断,他们拽来拽去的是科斯加。她吓得浑身发抖,躲进了墙角,等待着艾德华前来找她算账。

  (“赶快报警!”善良的达玛震耳欲聋地狂吼着。

  “报什么警?整个警察局都被他收买了!”沃托尔娃幸灾乐祸地应道。“早该考虑周全!”)

  “去你们的吧!混蛋!”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哭泣道。“母狗!”

  院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传来断断续续的指挥声,汽车门砰砰的关闭声,马达轰鸣声,但走到窗前是可怕的。待一切恢复了寂静,又熬了一个小时后,她才下到一层的大厅。壁炉里,烧尽的炭火阴燃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走到近旁,一眼瞥见烧毁的画框残留下的一小块金黄色边角。

  早晨,宁卡来了,脸色惨白,神情少有的严肃:

  “看电视了吗?”进屋的瞬间她问道。

  “哪套节目?”

  宁卡一声不吭地接通大屏幕平板荧光屏的电源。收视率很高的美食烹饪节目“家庭厨艺”正在结束,主持人是过去的一位弹唱歌星。今天做他嘉宾的是一个著名的人权主义活动家。眼下呢,他在为电视观众展示自己如何做一道最爱的菜。

  “那葱头呢?”弹唱歌手问道,笑起来的他活像一只聪明的田鼠。

  “葱头要切成细丝。永远不能没有葱头!”昔日持不同政见者嬉笑着,使用一把大刀子操作。

  “刀子怎么样?”歌手不甘罢休地追问。“佐林克公司制造。能切铁轨……”

  “我觉着能行!”

  终于开始了新闻节目,播音员在收尾时以温和与不无满足的口吻宣布,莫斯科夜间又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死亡事件:激烈的枪战造成若干人死亡,其中包括俄罗斯某大型港口的一位共有业主。出于侦查需要,其姓名暂时不能公开。这次悲剧的详细情况,请收看下一次节目。末了,播音员迅速扫了一眼观众,明显是在暗示大家:除非是傻瓜,谁还猜不到这里说的是谁呢。

  “王八蛋!”宁卡低声说。“都是钱烧的!”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只觉着体内升起一股令人作呕的飘忽感,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七

  

  料理完丧事,妈妈显得格外温存和殷勤,她把女儿带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不用说,单元门口再没有值勤的日古力警车,也没有人出于尊重而登门拜访。只有秉性纯朴、头脑冷静的季马·科列索夫佩戴着可能是索洛茨捐赠的吱吱呀呀作响的新式假肢来了,他带来一张选美竞赛的老照片,打扮成女皇的莉达就在其中。

  “不喝酒了?”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严肃地问。

  “应付不了啦,”他答着,绝望的目光落在女同学身上。

  她在呆滞和麻木中度过了一个月,大把大把吞服宁卡提供的药片仍然无济于事,每天半夜必定会醒过来,被剪不断的回忆所折磨。过去的一切都在回忆里搅成一团:播报丈夫死讯的播音员的嘲讽笑脸,斯塔尔科夫离开她房间时得意的笑容,以及刨问为何在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纷争以后,迈克·斯塔尔科夫还要去克里米亚看望她的那个侦查员疑惑的一笑。

  对丧事的回忆是最难以忍受的。宁卡寸步不离自己的女友,她们一起收拾准备送进停尸间的东西。瓦尔纳切娃叹着气在敞开的壁柜前站立了许久,死者的衣物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像服装店似的。“活人要得了这么多衣服吗?” 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想。“死人一身衣服就够了。永远的……”

  停尸间里,她们遇到了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长子列尼亚。他们从未谋面,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丈夫的写字台上立着一幅照片,它记载着一家人曾经和睦幸福的美好时光。列尼亚朝后娘投来一瞥,那平淡无奇的目光同父亲一模一样,然后便闪开了。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戴金边眼镜、穿皮夹克的赤脸大胡子男人。此人蛮横地解释道,所有与丧事相关的张罗和支出,都由家里负担。遗孀(他是嘲讽地说出这个词的)假使乐意,可以去教堂参加安魂弥撒。

  “喂,您到底何许人也?”宁卡愤慨了。

  “您很快就会知道!”大胡子许诺说。

  聚集在叶洛霍夫斯基教堂里的人不多:亲属和下属,以及几个政府的小官员,还有一部分本区教民,他们听说要为“那个人人知道是谁的”人送葬,于是早祷告结束后就留了下来。这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怀有谴责地打量身着丧服的莉达,把充满同情的目光投向受害者的孩子。他们低声交谈的意思归结为:这家真正的遗孀在精神病院,而穿黑色丧服的这位是插足者。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女儿和小儿子从伦敦飞来参加葬礼。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无时不感到他们投来的憎恨目光。赤脸大胡子始终在列尼亚耳边嘀咕,列尼亚赞同地点着头。宁卡告诉她,已经打听到了,这家伙是个著名律师,非常阔绰的公众形象,很糟糕的声望。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躺在贵重的橡木棺材里,棺材像一个巨大的有活动顶盖的抛光匣子。他面色灰暗,神态安详,而弯曲的紫色嘴唇看上去竟形成逝者神秘的一笑。

  她回想起来,离开卢浮宫以后,他们两人曾在春意盎然的巴黎街头散步,走了很长时间,并且对蒙娜丽莎神秘的一笑交换了自己的见解。

  “没什么神秘的,”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说。“她悄悄地背叛了丈夫,为此嘲笑他。”

  “得了,真不羞愧!”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气愤道。“扯得上背叛吗?”

  “拉倒!第二种说法是,令她发笑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男人崇拜漂亮女人,就像崇拜女神,而这时女神正腆着肚子……”

  “那又怎样?”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耸耸肩。“古希腊神也为人类的疾病而痛苦,但最终仍然是神,因为他们曾永生……”

  “什么叫‘曾永生’?永生是没有过去时的!”

  “是啊,太愚蠢了!”她应道。

  眼前,看着丈夫已丧失生气的面孔,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恍然大悟:蒙娜丽莎的笑不也是毫无生气的笑吗——全部谜底就在其中……

  一位循规蹈矩的神甫走到跟前,念起脍炙人口的颂词。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没有去听他的话,而是不太熟练地跟着母亲画十字,唱诗班陡然转用尖声唱道:“上帝啊,你逝去的米哈伊尔之灵魂安息吧!”她全身不禁为之震颤。她觉得,安魂弥撒仿佛不是为躺在棺材里的丈夫,而是为有着神秘名字米哈伊尔的另外一个人所唱。毕竟她了解、感觉和在内心接受的只是这个尸骨冰凉的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而那个不朽的“米哈伊尔”是否存在,她甚至还没有去猜疑过。

  告别时,她俯身看了看丈夫,但没有足够的勇气用嘴唇亲吻他冰冷的额头。在新孔采夫公墓,他被下葬于一位著名物理学家朴素的坟墓与一块齐人高的黑色大理石方尖碑之间。方尖碑是艾德华兄弟的,碑的基座上雕刻有:我们爱你,怀念你,为你复仇。

  寄居在母亲家的日子里,莉达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傍晚下班回到家里,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都要把学校里的新鲜事讲给女儿听,然后坐下来批改作业本,并不时地深深叹气,不是为学生屡教不改的错误犯急,就是抱怨无情而难以改变的生活。

  一天,两辆吉普车在她们家附近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走出穿长皮袄的赤脸律师,第二辆车上跳下几个身着皮夹克的宽肩小伙子。当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一个人在家。他们闯进屋里,惊讶中许久地环顾简陋的室内摆设。最终,律师从鳄鱼皮包内取出一沓子纸,客气地说:

  “请您签字吧!”

  “这是什么?”

  “你就签吧!”律师突然吼道,脸涨得更红了。“否则叫你去见艾德华,免得他寂寞!”

  她签了。这样,留给她的只有位于动物园大街的那套住宅和那辆粉红色小吉普,以及丈夫在不同时间里赠送给她的珠宝首饰。春天里,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莫斯科的时候,街上已呈现夏天的景致,但墙洞和大门底下仍残留着脏兮兮的积雪。她坐在窗前,重新看到了那些被人包养的女子。宁卡有时来,她怀孕了,令她伤脑筋的是,未来的孩子可能是黄发,灾难性地不像鲁斯塔姆。

  “混蛋透顶!”瓦尔纳切娃气急败坏。“要给他养孩子时,他不要,现在又急得不行!”

  “那个酒吧服务生是染发!”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安慰道。

  侦查工作持续着。她不断被叫到彼得洛夫大街上的刑侦局接受询问,比如,那个当过空降兵、有两个孩子、在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保安组供职的康斯坦丁·苏哈列夫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回答只能是耸耸肩,她不关心丈夫的事情,协助侦查真的是无能为力。

  一天,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鼓足勇气去了趟墓地。在艾德华兄弟的方尖碑上出现了新近刻上去的文字:我们已经复仇了!她把一冬下来脏乱不堪的墓地打扫干净,然后去工匠室询问石碑的价格,得到的答复是,石碑已经有人来订做了,甚至给她指看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很快就要用它来加工了。

  回家路上,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无法克服心底的意愿,在那个老地方——连接沃兹德维仁卡街与阿尔巴特门的拐角处——下车来到地下过街通道。这里一切如故,只是过去瓦洛加呆过的角落,现在被一位女艺人所占据,她身着皮夹克,头裹虞美人花图案的嫩绿色方巾。那个因无画可做而痛苦不堪、艺名提香的家伙迎面站起来:

   “太太,您找谁啊?”

  “瓦洛加在哪里?”

  “哪个瓦洛加?”

  “他原来坐在那儿……”

  “噢,利哈廖夫啊!他早就不来了。”

  “不来了?他出事了吗?”她不免担心起来。

  “可能出国去了。他手艺好啊!来这儿只是随便解个闷儿……”

  “遗憾。”

  “遗憾啥呀?我来给您画吧!”

  “您画不了他那样。”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噙住泪水,匆匆答着,转身朝出口走去。

  拾级而上,她终于忍不住而失声痛哭。

  看到粉红色小吉普的女主人在哭泣,原本想捞点便宜的一名当班交警便不知所措了。他摇摇指挥棒,放她回家去了……

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来

[俄罗斯]安德烈·马克西莫夫 著 张敏梁 译

  安德烈·马尔科维奇·马克西莫夫,生于1959年,父亲马尔克·马克西莫夫是诗人、剧作家。安德烈现为俄罗斯作家协会会员,俄国电信科学院院士,在文艺界有相当的知名度,先后出版过十余册文集,他创作的剧本曾在首都莫斯科好几家剧院上演。

  

  “你本来就不该进师范嘛!”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为做汤急匆匆地把白菜切成丝,与此同时还不忘开导女儿。“那些理智正常、胸无大志的女孩子干吗要上大学?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好男人。而师范学院会有什么好男人呢?尽是些婆娘……即使有男人,不是成绩差的,就是同性恋者……”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放下白菜若有所思地说:“师范学校为什么尽招些不三不四的人,真弄不懂……”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平时就喜欢教训女儿。她追求的不是效果,而是过程本身。为了让女儿聪明、理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就时常给女儿讲些深奥离奇的事情,从而觉得自己也成了深奥离奇的人物。

  妮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玩电脑。她最讨厌母亲的教诲。她尽量不参与这种无休止的讨论,为了不让母亲听见,她只是轻轻地顶撞几句,但又要给母亲这样的印象,她后面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你多次亲口对我说:‘教育儿童是一项崇高使命,是人世间的头等大事。’可是你为什么撒谎?”妮卡低声地责备母亲。“对孩子撒谎是不好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

  妮卡的房间一向杂乱无章。里面放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女孩子穿的内衣、书籍、笔记本、光碟等等,还有其他一些连她自己也记不得叫什么作什么用的玩意儿,妮卡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叫做“少女的鸡尾酒”。

  “我很孤独,就像是沙漠里的一棵仙人掌,”妮卡电脑的显示屏上突然蹦出一行字母。

  “很风趣,”妮卡莞尔一笑。“好。男人应该懂得风趣。”

  妮卡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

  “要是你当初进了军校,”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继续着她的教诲。“现在就不用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愁了。或者当初拼搏一下考进物理技术学院那该多好。物理系大部分是男生,其中还有很多犹太人,他们会把你带到光明温暖之乡。”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放下菜刀,异想天开地说:“世界上确实有这样光明温暖的地方……”其实,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是太喜欢幻想,而是喜欢教导女儿,于是她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我真想一个人住到那里去,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没有人来打搅……这样,一切烦恼就都没有了……”

  “考军校我的体力不行,考物理技术学院我的智力不够。”妮卡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便得意地敲打着键盘。

  电脑显示屏上出现这么一句:

  “你几岁了?要老实回答。”

  答案几乎立即出现:

  “我25岁。可我是单身,如同大暑天里的水洼。”

  “真是25岁?没骗我?”妮卡快速地打着字,同时瞧瞧敞开着的窗外。

  炎热的夏天令人生厌。地面上确实找不到水洼。

  “多么奇怪,”妮卡在想,“上了年纪的人和年轻人大热天走路也不一样。年轻人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总希望有风一路相迎,而老年人总是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什么也不指望……”

  两代人的代沟问题最近令妮卡感到焦躁不安。

  在电脑显示屏上跳出一行字:

  “我确实是25岁。我长得不帅,但很聪明。”

  “又是一只年轻的公山羊,”妮卡叹了一口气,迅速地回了这么一行字:

  “等你嘴上的奶干了我们再约会吧。”

  厨房里传来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声尖叫。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一星期里两次弄破手指,也就是做汤的那两次。看来她的手指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遭遇,不多一会儿就没事了,所以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用怎么包扎。

  妮卡不慌不忙从桌旁站起来,走进挂着药箱的卫生间,取出绿药水和橡皮膏。她一言不发地走到老妈跟前,机械地对受伤的手指进行常规处理,然后又默默地回到电脑桌旁。

  母亲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时而轻轻地哼哼几声,当女儿躲进自己房间时,母亲又像汽笛那样鸣叫起来: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同情心吧!给母亲说句好话就那么难……”

  得到的回答是关门的声音。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那些平时不大上门的客人都认为这屋子所以挂这幅画是因为这个画框。说实在的这个画框确实很珍贵:厚重、镀金,看上去很古老。

  就这幅画本身来说它也不是毫无艺术价值可言,但它确确实实是一件平庸俗套的作品。瞧这风景:远处有一条小河,眼前是一条道路,一片桦树林……这种典型的俄罗斯风景画在各地的文化馆都可以看到,人们挂这种画似乎是为了提醒那些迷恋西方电影的参观者别忘了自己的故乡。画面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僵硬:树叶像体操运动员的双手向四面伸展,道路像一块没有粘牢的脏兮兮的抹布。

  妮卡好几次要把这幅画拿下来,但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坚决反对,并且总是神秘兮兮地说:“不行,闺女,你还没有完全理解生活,真的。”

  妮卡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也看惯了这幅蹩脚的画,就像人们看惯了墙上的洞,虽然难看,但习惯了反而觉得亲近。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了看画,便轻声地问,不知是在问谁:

  “怎么了?今天不来了吗?”

  妮卡什么也没听见。她已经在跟另外一个新的未曾晤面的交谈者交换信息了,提出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你几岁?”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厨房里。

  她不对着任何人说话,这样是为了让别人能听到她说的话:

  “谁也不来帮忙!没有一个人肯帮忙!”

  妮卡只好不等对方的答复就站起身来。

  她进了厨房,无声无息地把胡萝卜切成丝,把切好的丝全部放进锅里,然后仍是一声不吭,回到卧室继续弄她的电脑。

  电脑显示屏上闪出一行字:

  “我已经50岁了,但看上去不老。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对我无动于衷的。”

  妮卡微微一笑,然后打字回答。她只打了半个“好”字,老妈就在门口出现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音乐学校给孩子们上音乐课,所以她可能是按照音乐创作的规律来教导女儿:先是缓慢的启蒙教育部分,然后是加强部分——揭露性的扣人心弦的部分。

  厨房里已响起教育曲的前奏,到房门口就开始演奏强音乐章。这回也许是由于苦闷,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决定在悲怆的乐章中加上一点伤感的成分,也可以说是为了使感情多样化吧。

  照例,那充满激情的打击乐和铜管乐作为先导:

  “我把一生都献给了你!献出了一生!原指望女儿长大能有出息,我将为你感到骄傲,而你……你……”此时在这激动人心的打击乐章中又增添了小提琴令人感伤的哀鸣:“天哪,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作了什么孽了?为什么你那么恨你的亲生母亲?”妮卡没有回答她,甚至连头也不回,于是铜管乐再次加盟:“即使对一个让人讨厌的售货员吧,人们也会对她说声‘谢谢’,而你呢,你最近什么时候谢过我?何年何月?”

  妮卡总算把身子转过来了。

  她的房间有两扇带镜子的门。当女儿转过身子时门上就并排出现两张脸:门的空当是老妈的脸,在镜子里是女儿的脸。

  妈妈和女儿一点也不像。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是属于那种类型的女人,人们可以从她们的脸上看出,她们对生活无论好坏没有任何期待。既然对自己、对生活已没有太多兴趣,于是她们对自己、对生活也不苛求,依靠惯性过日子。

  假如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平时注重打扮自己,换上漂亮衣服,给自己做一个时髦的发型,那么人家准会说,这是一位身材高挑匀称,还十分年轻的太太,瞧,还有一头蓬松浓密的黑发,一双富有表情的褐色眼睛呢。

  可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由于对自己、对生活不太关心,于是就过早地、自愿地把自己打扮成老女人的模样,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目光毫无生气。

     而且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认为,自己是教师,应该为学生树立艰苦朴素的榜样,所以在她的衣柜里找不到一件华丽的衣服。

  女儿妮卡跟妈妈截然不同。先说外表吧,妮卡个儿不高,但她的身材……似乎是某位优秀勤奋的艺术大师精心雕琢出来的。大师刻意要使她成为美女,结果他成功了。

  这位来自天国的艺术大师还对姑娘的脸做了精细加工。姑娘的五官制作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她的脸型既与众不同,又有很强的吸引力,人们不能不注意到她有一双对世界充满好奇、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她那长长的黑头发——是她惟一跟母亲相同的地方——看上去似乎散乱无序,实际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发型,只有那种热爱生活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姑娘才会拥有。

  但是,母亲和女儿的主要区别不在身高,不在体型,甚至也不是眼神,不是年龄。那怎么解释呢?您是否看到过放在炉灶上的茶壶是怎么沸腾的吗?茶壶看上去一动不动,可是它内在的能量使它难以抑制,它想飞,想跳,想满足某种渴望——假如可以这样来比喻茶壶的话——它就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妮卡就是这个样子。即使站在原地不动,她那好动的本能也会使她难以自制。凡见到妮卡的人首先注意的不是她的眼睛和身段,而是姑娘那股勇往直前的冲劲儿。

  如果还用厨房炊具来作比喻的话,那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就像缩在碗橱角落里的茶壶,在那里长吁短叹,几乎无法想像它曾经沸腾过,怒吼过……

  “你最后一次跟我说‘谢谢’是什么时候?”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着女儿的眼睛问。这回小提琴奏出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了,“你说是什么时候?”

  “妈,”妮卡显得十分平静,“那么你最后一次对我表示感谢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我干吗要感谢你?”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实在感到莫名其妙。

  暂时的中断,短暂的宁静。而鼓声还在轻轻地敲打。

  “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分之一世纪,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妮卡微微一笑。“你培养了一个超级怪物!真了不起!”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没料到这场争辩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吸了一口气,但找不到答案。她只好转过身子,悻悻然离开女儿的房间。

  最后,这位乐队指挥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双手。

  “你还得感谢我呢!”女儿在背后大声嚷了一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身子转向电脑:“差点儿说漏了嘴……”

  妮卡专心地快速敲打着键盘上的字母:

  “50岁是我喜欢的年龄!那就让我们马上会面吧!我再也不想过单身生活了!”

  在等待答复时妮卡站起来,从“少女鸡尾酒”的宝库中取出一个用旧的长毛绒玩具熊。

  小熊用自己的玻璃眼睛困惑而忧伤地瞧着妮卡。

  “喂,小伙伴,我的这个游戏会有什么结果呢?”妮卡问。她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于是就在房间里踱步。“会有什么结果呢?”

  显示屏上出现了答复:

  “过两小时,怎么样?”

  

  

  妮卡走在马路上对着手机大声地说:

  “伊拉,伊尔卡 ,是我!都谈好了。现在就去约会。进展还算顺利。50岁!对,我也这么想,是个理想的人选。再理想不过了。他告诉我,他叫科利亚。为什么你觉得怪?这是很平常的名字嘛。再说这名字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不,他不会戴着‘共青团’徽章来约会的,他说只要看到银灰色长头发的人就是我。哎呀,为什么总说人家是‘公山羊’,也许是艺术家呢?不,公山羊和艺术家毕竟不一样。你听好,这个人对我想做的事来说是否合适我能一目了然。你知道民谚是怎么说的吗?傻瓜老远就能认出傻瓜来。好啦,就这样。祝我好运吧。”

  

  

  妮卡选在广场见面。那里有灌木丛可以藏身,人家见不到你,你可以观察所有来往的人。

  妮卡就站在那里观望着。

  她看到有人过来了。当然一下就认出来了:银灰色长头发。不过没看到脸,尼古拉 像是故意地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肯把脸转过来。

  当尼古拉垂下手臂时,手里露出三枝石竹。

  妮卡拿出手机……

  “伊尔卡,情况不妙:他像是来参加葬礼似的带了三枝石竹。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我能理解,可也不能这样啊……你说来说去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如果是艺术家带这么一束草,倒是有点创意。不过我认为,带三枝石竹当然是冒失的,但还不能作为甩掉他的理由。对不对?是啊。我也这么想,到时候再说吧。你应该知道……现在不仅要攥紧拳头,还要利用腿脚。事情是具体的,不会一帆风顺……”

  

  

  妮卡从后面走近一头长发的尼古拉,喘口气,竭力装出一副疲惫的神色,也不说话,只是低声地说了一句“日安”(估计对方能感觉到她的性感)。

  尼古拉慌忙转过身来。

  长发下面露出一张十分瘦小的脸:嘴巴、眼睛、鼻子、额头……全是那么小样。大概,老天在制造这个人的时候就想偷工减料吧。

  “您好……”尼古拉咽下一口唾沫。“真没看出来,您就是我要等待的那位?”

  看到尼古拉的眼睛突然一亮,妮卡就断定,此人是个好色之徒。

  “您不如说我已经等了一辈子。”妮卡勉强笑笑。“这花是给我的?”

  “是的,给您。”尼古拉大概把石竹当成了花束把它递了过去。

  “真美,”妮卡舒了一口气,竭力装出一副赞赏的样子。“不过您先拿着,我不喜欢捧着花逛马路,过一阵我再拿。”

  尼古拉一般不露笑脸,表情严肃。他的目光咄咄逼人,谁跟他说话都不愿瞧他的眼睛,偶尔相遇也会慌忙避开。

  尼古拉在原地打转,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妮卡突然哈哈大笑。

  “您怎么啦?”尼古拉被弄得莫名其妙,担心地看看身上的衣服。

  “对不起……”妮卡喘了一口气。“昨天我在这里看到……笑死我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公狗死死盯住一只母狗……就像您现在那样来回打转。”

  “您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尼古拉笑不出来,却想拉住妮卡的手。

  妮卡态度温和,但一再挣脱,心想此人不算粗暴,只是有点笨拙。别看他一把年纪,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实在不多。有经验的男子是决不会带三枝石竹跟女人约会的。如果真是个没经验的男人,那肯定不是花花公子。这倒是好事。

  他们已经上了马路,妮卡在前,尼古拉稍后,他把拿石竹的手很尴尬地藏在背后。

  “您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妮卡为了保持谈话的气氛故意提问。

  “怎么对您说呢……”尼古拉说话吞吞吐吐。“也算是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吧。”

  妮卡又哈哈大笑。

  “您不信吗?”尼古拉问。

  “其实干什么我不在乎。尼古拉,您知道我想跟您说什么?艺术家总是自由自在的,如果不自由自在,那还叫什么艺术家呢?”

  妮卡挑衅地看着他。

  尼古拉没有应战,他垂下了那双小眼睛。

  两人默默地走着。天气变得热不可耐。

  “尼古拉,我想你大概很早就在钓鱼了吧?”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早就在网上找女朋友了?”

  尼古拉停下脚步,一脸诚恳地说:

  “您瞧,我当然不是年轻人……可是像我这样的年龄要守单身实在是越来越难了,所以我就……”

  妮卡心想,听别人讲单身故事没什么意思,从他的话里反正也打听不到什么新东西,于是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他的述说:

  “这就是说,您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找个什么地方去讨好姑娘,最终不让她从眼前消失。”

  尼古拉拽住姑娘的手猛地拉向自己身边:

  “我的确想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向您开口……”

  妮卡挣脱他的手,以教训的口吻说:

  “尼古拉,您可知道水晶花瓶的特性吗?”

  “什么意思?”

  “你应该懂得,水晶花瓶是不喜欢做过分剧烈运动的,尤其是那种老鹰抓小鸡式的动作。在我们的农庄里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什么意思?”尼古拉还是不懂。

  “大叔,你怎么一点都不开窍。”妮卡心想,跟他说话当然得婉转一些。“我是说,假如你叫我去洗桑拿,那么我会以强烈的、可能是粗鲁的方式拒绝你的邀请。”

  尼古拉不禁大笑起来。

  “您真是个奇妙的姑娘……哦,顺便问问,怎么称呼您?”

  “廖卡吉雅。”

  “多好听的名字。”尼古拉微微一笑。在不想笑的时候他会强装笑脸。

  “可不。大人为了纪念曾祖母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妮卡略加思索便补充说:“她是个恐怖主义者,曾向沙皇扔过炸弹。”

  “真有这样的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恐怖分子。”

  “她没有投中目标。”

  “噢——”尼古拉恍然大悟似的拖长声音说。“原来如此。现在我想请您去饭店。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那里有效果很好的空调。您喜欢不喜欢饭店?”

  “就像妓女对待嫖客一样,”妮卡傲慢地回答他。看到尼古拉困惑的目光她又补充说:“对不起,您的脑子大概浸水了。我很喜欢。何况还有空调呢。”

  他们顺着长而宽的台阶往下走,门卫拉开沉重的大门——妮卡注意到门卫像对待老顾客那样向尼古拉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来到十分宽敞的大厅,那里的一切装饰都模仿古典风格。桌子、椅子、长颈玻璃瓶、带把的酒杯看上去似乎沉甸甸的,拿起来却毫不费力。

  空调的效果确实不错。凉爽新鲜的空气,井井有条的布局,衣冠楚楚的宾客,彬彬有礼的服务员,所有这一切让人觉得这里是别有洞天,格外舒适。

  煞风景的总是人。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们个个吃得油光满面,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们都向尼古拉点头致意,不知为什么有的还向他使眼色。

  大堂服务员对他像对待老爷那样更是低头哈腰,格外殷勤。

  起先,妮卡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可是她又一想:小姑娘,别怕,人家只是把你带到饭店吃饭,怕什么,这是正常的交往嘛。

  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妮卡一个劲儿地想睡觉,这是从热的地方进入到冷的地方一般人都会产生的感觉。他们在领班的陪同下穿过大厅,妮卡强打精神竭力不让眼皮下垂。她发现墙内有一扇看上去很沉重的门,领班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房间。

  桌上分别摆着两副刀叉,看似沉重的烛台上插着的两支蜡烛在懒洋洋地燃烧着。室内没有椅子,只有两张宽大的沙发。

  “这里的环境对我们的约会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难道不是吗?”尼古拉请妮卡坐下,神情严肃。

  在昏昏欲睡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些答话,有非常粗野的,有嘲讽挖苦的,也有不置可否的,可是妮卡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就只好违心地点点头。

  妮卡心想,要使自己清醒必须想个什么办法,要不,第一次见面就睡着了岂不太傻。看来前景不妙。

  尼古拉和妮卡刚坐下,领班就悄悄溜走了,转眼出现了一个薄薄嘴唇上永远挂着微笑的服务员。

  此时,领班又出现在眼前。他的举动像幽灵似的让人觉得奇怪。

  这一回,领班手持一只现代流行的花瓶,在外地人看来像个仿古的复制品。他脸上堆着微笑把石竹插在花瓶里,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服务员矜持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问尼古拉:

  “照老规矩?”

  接着他把一本厚厚的菜单递给妮卡:

  “女士今晚想吃什么菜?”

  妮卡威严地把菜单推开。

  “今天晚上嘛,”妮卡一脸严肃,令人感到神秘莫测。“我特别想吃油炸的蚊子翅膀,而且一定要带血的。”

  服务员吃惊地瞧着她,嘴边的笑容略有收敛,但尚未完全消失。

  “怎么?你们这里没有油炸蚊子翅膀吗?”为了更好地鼓起精神,妮卡在沙发上挺了挺身子,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尼古拉。“自由艺术家,您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假如突然发现——这当然是难以置信的——这里没有五号晨露,我说的是五号,那么,尼古拉,我就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要把我带到更高级的地方去。”

  服务员的笑容像花蕊那样展开,这使他的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缝。

  “我们这里有二十种白兰地!”他大声说。“有十种伏特加……至于甜酒嘛……那就多得无法统计了……喏,酒的卡片就有这么厚厚一叠……”

  尼古拉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势,服务员就消失了。

  “他到哪儿去了?去了哪里?”妮卡大声嚷嚷起来。她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开始清醒了。“顺便说说,我的祖母,也就是曾祖母廖卡吉雅……”

  尼古拉不高兴地以挑衅的目光看着她。

  妮卡捕捉到他的眼光,默不作声。

  尼古拉避开妮卡的目光,站起身,走向门边插上插销。

  “能放下架子就好……你廖卡吉雅和我尼古拉是一路货。”

  “我不是跟你说过水晶花瓶和老鹰抓小鸡的故事了吗。”妮卡想站起来,尼古拉猛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我现在就请你尝尝油炸蚊子翅膀的滋味。”尼古拉两眼盯着妮卡。

  妮卡企图在沙发上挪动一下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可怕,可能是因为大白天,是在饭店,花瓶里还插着鲜花……这个尼古拉……是有点傻里傻气,当然是个光棍儿,但还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科利亚,我觉得您是个躁狂病人,”妮卡故意跟他开玩笑。

  “我可不是躁狂病人,我是正常男人。”尼古拉本想把话说得威严些,可这样反而更显得滑稽可笑。“你是什么时候瞄上我的?抱了什么目的?要油炸带血的蚊子翅膀为什么不去找你妈?要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妮卡试图跟尼古拉保持接触。

  “大叔,你是个笨拙的人,所以一点也不可怕。老实说,你的烦恼我明白:就是找不到婆娘。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很好的网站——莫斯科佳丽,只要轻轻一按鼠标,就会让你称心如意……”

  妮卡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尼古拉就猛然拽住她的上衣,结果扯掉两粒纽扣。

  “你干吗要毁坏东西呢?”妮卡想用脚狠狠地踢他,让他滚开,可尼古拉的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使她无法反击。

  尼古拉想死死抱住妮卡。他的头发讨厌地触着她的鼻子。妮卡一把抓住尼古拉的头发,然后用力一拽……

  结果头发落在她的手里:原来是假发。

  看着这双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像个冰箱似的光溜溜的脑袋瓜,妮卡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天才的演员。”为了不想看见这双小眼睛,她把假发套在自己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尼古拉慌忙躲开,妮卡趁此机会抓起花瓶,把水浇在尼古拉的秃头上,然后又用石竹左右抽打他的脸颊。

  接着她拔掉门上的插销急忙跑进大厅,跳过某人故意伸出来的脚,朝那人哈哈大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向领班伸了伸舌头,推开大门,飞快地奔下楼梯,用手按住衬衫,在这被晒得发烫的马路上奔跑,以便甩掉尼古拉,远离这可怕的饭店。

  

  

  妮卡坐在垃圾箱上拿着手机跟人说话:

  “伊尔卡,你听我解释,他不但是个躁狂病人,而且还有某种怪癖……你想,要是碰上躁狂病人再加上傻头傻脑的家伙,这日子怎么过。你让我说什么?从这件事当中我得了什么教训?从中我学到了一点,而且终身受益,那就是用石竹抽打男人的脸特别过瘾。已经很具体了。花瓶派什么用?用水浇秃顶那是小事一桩,拿石竹抽脸才叫过瘾……”

  

  

  妮卡家大门附近停着一辆救护车。

  妮卡急忙奔上楼去。

  她家的门敞开着。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朝里边望望,怯生生地进去,像是进别人的屋子。

  妈妈坐在厨房里哭泣。

  房间里有几个根本不像医生的陌生人在忙碌着。

  妮卡冲到母亲跟前说:“你怎么啦?家里出事了?”

  “洗衣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挂着眼泪有气无力地说着。

  “干吗叫救护车?”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顿时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

  “什么救护车?你病了?还是谁病了?”

  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的大个儿男人僵硬地站在门口。

  “我们把这台机器……女主人……全部螺丝都拧紧了。”说起话来挺费劲儿,不是因为酒喝多了,而是向来如此。“下次你们……使用这种……型号洗衣机……要特别当心……喏……毛病就在这里,当初支架没有安装好……总而言之要把地板擦干……我们做了一个洗衣头,不要扯掉……”他仔细地打量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突然生硬地说:“买啤酒时一定要拣有泡沫的,不管国产的还是进口的,都要这样!”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对那人说的话琢磨了好一阵,终于明白这是要小费的暗示,于是赶紧掏钱。

  妮卡从老妈手里接过钱,跑到外面走廊,那里有几个工人在来回走动。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到女儿很老练地跟工人师傅们交谈着,于是露出了笑容。

  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一幅画面,像看无声电影似的,不过镜头很美:自己的女儿年轻、活泼、有魅力。这群穿黑色工作服的工人在姑娘面前一下子变得温顺驯服,个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在旁人看来,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交谈着。

  “小当家的,以后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等这些工人走后她随手把门关上。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人家叫她女儿小当家的,很高兴,心中的委屈和气恼一扫而光。

  妮卡蹦蹦跳跳地来到妈妈身边,抱着她说:

  “啊,谢天谢地,救护车没上我家,还算走运。我担心你出事,把我吓坏了。”

  母女俩相互拥抱了一会儿。随后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

  “行了,丫头,咱们擦地板吧。”

  “妈,我一个人干,你去休息吧。”妮卡急忙去拿抹布。

  她手里拿着抹布不知为什么还站在窗边。

  救护车拉响警报器以后就驶离了大门。

  妮卡叹了口气,接着就擦起了地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叹气声,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她自作聪明地以为,女儿叹气当然是因为叫她擦地板不高兴咯。

  她想发火,但压了下去,坚持不说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足足有三分钟的样子,她终于开口了,开场白照例是慢条斯理的。

  “好闺女……”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脸堆笑地说:“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一面擦地板,一面又要爱惜手。我是搞音乐的,也没像你那样爱惜手。你这不是擦地板,是给地板挠痒痒……”

  “妈,你干什么?我正在尽力……”妮卡开始反击,但尽量不发火。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让女儿把话说完,像往常那样,不做预告,突然把乐曲推向高潮:锣鼓、小号、小提琴一起上。

  “给我!”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抹布。“我这双音乐家的手还不在乎呢!请走吧!你叹你的气,我来擦!请让开……”

  “我叹气是为了别的事情,”妮卡想作些解释。

  可老妈没听她说话:“反正也活了一大把年纪,这双手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我窝窝囊囊地过了大半辈子!我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你身上,可还是没能教会你做好最重要的几件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妮卡必然要问个明白。

  “女人一定要学会做四件事情。四件!一样也不能少!”她扳着手指说。“烧土豆,做甜菜汤,擦地板,洗碗,可是你连这些都不会!”

  “还有做爱呢?”妮卡故意打断她。“难道女人不应该学会吗?”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瞬间产生这样的念头:要么用脏抹布抽她的脸,要么干脆不理她,摆出一副极端蔑视的样子给她看。她选择了后者,转过身,弯着腰,全身摆出一副瞧不起的架势,然后伏在地板上嘟嘟囔囔地说:

  “当然,你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只有一件事。”

  这时门铃响了。

  “可能是工人师傅忘了什么东西。”妮卡高兴地奔去开门。

  “一定得问清楚是谁。”老妈不抱希望地恳求她。

  妮卡自然没照老妈的吩咐去做。

  开门见到的是一对邻居夫妇。

  无论妮卡还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都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住在楼下的邻居。关于他们的情况倒也略有所闻,听说这家人神经不正常,至少可以说脾气古怪。社会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认为,为了先发制人,说话必须快,说起来必须滔滔不绝、咄咄逼人,不要等人家做出反应,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妮卡还没把门完全打开,他们就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

  说工人干活响声太大,另外还弄脏了电梯。

  “脏死了,实在脏得一塌糊涂。”邻居先生不停地唠叨。

  又说,他们老觉得有水从天花板缝道里漏下来,肯定是天花板漏水……

  “要是现在漏水,现在漏水的话,直接就能看到。”邻居太太在旁边添油加醋。“咱们一起下去,走近看一看,就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痕迹。”

  “咱们会不会看到布满金刚石的天空?”妮卡想跟他们开个玩笑。

  玩笑不起作用。他们置若罔闻。

  两位邻居还在唠叨自家的事。

  突然,邻居先生又指控说:

  “哦,还有,你们家一到晚上总有人整夜地唱歌跳舞……闹得人家不能睡觉……”

  “我们没有……”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插上去说。

  妮卡轻轻地把母亲推开:

  “你们没去卡先科诊所看看?”妮卡很礼貌地问。“那里的葡萄糖疗法疗效挺好的。去卡先科治疗以后,睡眠要比去疗养院还好呢。”

  在日常交谈中两位邻居很少听到“卡先科”这个词,于是就只好装聋作哑。

  显然沉默不会持久。

  这时,妮卡心平气和地,甚至是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请滚吧!”

  “尼古什卡,你怎么这样说话……”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防止流血冲突。

  但为时已晚,冲突已经爆发。

  “滚出去!”妮卡大喝一声。“你们别再踏进我家一步,否则我要你们支付地板的折旧费了。”

  这句话竟然起了作用。两位邻居虽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妮卡从老妈手中夺过抹布,又开始擦洗地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知不觉地走到油画跟前,细心地看了看这幅乏味的油画,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擦地板。这时谁也不说话,这中间别有一番含义。

  房间里是那么寂静,即使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这时门铃又响了。

  站在门口的是邻居太太,面带负罪的神色,手里拿着一盘小馅饼。

  “你们……请你们原谅我们……”这会儿,邻居太太说起话来低声下气,还费力地斟词酌句起来。“我家老头子的……唉,总而言之……我家老太太刚被抬进救护车,大夫说:救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女儿跟车走了,我和先生不让上,他们说,家属只能去一个。说实在的,女儿去更方便些,不是吗?”邻居太太似乎要人家原谅她似的。“主要是太突然了。唉,白天还好好的,跟往常一样。我们还轻轻地争吵了几句。她还烤了些馅饼。她说:‘吃吧,你们这些懒鬼!’她的最终遗言就是:‘吃吧,你们这些懒鬼!’然后便倒下了。这就是全部经过……”邻居太太把一盘馅饼塞给妮卡。“您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我家先生看到这些饼又要哭了。总不能扔掉吧……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做的馅饼了……”

  邻居太太伤心地哭了起来,差一点把盘子掉在地上。

  妮卡眼疾手快地把盘子接住。

  邻居太太已经走下楼梯,突然她停下脚步大声嚷嚷:

  “只是别忘了把盘子还给我们,好吗?”

  妮卡放好抹布,默默地看了老妈一眼。

  老妈也默不作声地瞧着女儿。

  这表明她们已经和解了。

  过了一会儿,妮卡轻柔地说:

  “妈,你可知道,我们最能相互理解的时候就是在我们沉默的时候。我们能不能运用心灵感应的技巧进行交流呢?”

  妮卡不等老妈的回答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走到油画跟前,又提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怎么啦?今天来好吗?你不想来是吗?”

  油画没有反应,结果谁也没有出现。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长叹了一声,走向窗口。

  

  

  妮卡的第二次约会总的来说还算愉快。

  她要约会的那个人最令她满意的是他对问题的回答,她问,“你是否会请我去饭店或者拉我去洗桑拿?”他马上回答:“我是不是上了‘莫斯科佳丽’网站?现在是盛夏季节,风和日丽,为什么不去街心花园或者林阴小道坐坐呢?”

  回答很有水平。他提到的网站正是她跟尼古拉说过的那个网站,妮卡从中高兴地发现一个不明显的但令她喜爱的征兆。

  主要是,她注意到他在电脑里使用了她的同龄人从来不用的词语,什么“风和日丽”、“街心公园”、“林阴小道”等等,这说明这个追求者不是年轻小伙子。而这正是她所需要找的人。

  这第二个追求者根本不年轻,甚至可以说十足是个老头儿:灰白的八字胡、厚厚的眼镜、白色的老式礼帽,手里还拿着拐杖。尽管天气那么热,他还穿着一套西服,好在颜色是淡的,另外,他的上装口袋故意亮出黑手帕的一角,一条同样黑色的领带在白得耀眼的浆洗过的衬衫前面令人讨厌地晃动着。

  这位追求者从上装内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在长凳上,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头靠在拐杖上开始等待。

  妮卡照例躲在树后观察他的动静。

  她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于是掏出手机向边上走了几步就拨号。

  “真见鬼!”她对着手机大声说:“伊尔卡,我不骗你,这人看上去像个百岁老人……十月革命前出生的。他身穿西服,打着领带,戴着礼帽,你可以想像一下是个什么模样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还没有到被人遗弃的地步。是自己来的,不过带着拐杖。完全是个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这种人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会纠缠不休。为什么不会?第一,我觉得他没有这个必要。第二,他会逐步衰老,将来难道还让我来替他收尸不成。肯定不会,也许他适合我想达到的目的。我打电话给你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不放心,只是因为姑娘家常常会有瞬间的感受需要与他人分享……”

  妮卡就站在那个追求者附近,心里拿不定主意,该从什么方向去接近他才不至于让他受太大的惊吓。

  她决定绕过去使他老远就能看到,于是她就一摇一摆地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她。他动作迟缓,但总算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自以为漂亮的姿势等她到来。

  妮卡竭力想把嘲讽的微笑变成真诚的微笑。

  “您好!”她伸出手去。

  她想使自己说话尽可能温柔些。她本来就不太温柔。

  “日安。”小老头得体地吻了吻伸过来的手。“请坐。”他把那张报纸挪到妮卡那边。

  两人都坐下了。

  妮卡尽量柔情地瞧着他。

  “您比我在梦中见到的还要美丽。”小老头感叹道,应该说他的话语中也有矫情的成分。

  “像您这样的年龄,睡眠也许不太好吧,”妮卡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她自己也感到这句话有点出格。

  这位追求者叹了口气,抬头望望天空,说道:

  “是的,我不年轻了。可以这样说,如果在公众面前要想掩盖这一明显的事实是愚蠢的。”他哼了一声接着说:“可是我想告诉您,我发现一个我认为是可悲的事实:心灵的衰老总是比身体的衰老慢得多。而人总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漂亮些。当你开始刻意打扮自己时,衰老就很快来临了……”

  “能否自我介绍一下?”妮卡强忍着不笑,提议道。“我叫卡佳。”

  “好吧。”这位追求者跟尼古拉不同,他始终挂着微笑。“我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要好的朋友叫我萨涅克。”

  “您的好朋友大概挺古怪的吧,”妮卡又冲出一句冒犯人的话。“我能不能简单地称呼您彼得罗维奇?这样就显得随便些、亲近些。您也可以简单地叫我潘杰雷蒙诺夫娜。”

  “您父亲叫潘杰雷蒙吗?”彼得罗维奇感到奇怪。

  “是啊。他是乡下人嘛。全村人都是这个姓。当第一个人出生时,人家叫他潘杰雷蒙,以后就这样叫下去了。您当然理解,乡下人是没有什么想像力的。往往会有这样的场面,某个大娘站在台阶上喊‘潘杰雷蒙’,结果所有的潘杰雷蒙都跑来了。您能想像吗?多可怕。在他们那里连狗、连猫都叫做潘杰雷蒙呢……”

  彼得罗维奇认真地听着,似乎想弄清楚,姑娘在嘲弄他还是在说真话。

  彼此默默无言。

  “这样吧,我们言归正传……”彼得罗维奇高傲地瞧着妮卡,仿佛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

  “这是什么?”

  “一封情书。如果允许,我想说,这是爱情的独白。”

  “用诗来表达爱情吗?”

  “干吗用诗表达?用诗歌表白爱情已经过时。您知道,潘杰雷蒙诺夫娜,向某人求爱是人生大事,必须采取严肃认真的态度。您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我是个不年轻的人,所以常常会犯糊涂,说话会前后矛盾。现在请看吧。”他自信地把那张纸展示在妮卡面前。“这是我自己写的,别不信。”

  “你躺在床上时大概也带着一本指南吧。”妮卡嘴里嘀咕着。

  “你说什么?”彼得罗维奇没听明白。

  又做了一个听不懂的表情。

  妮卡默不作声。

  他打开一页纸,然后支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说:

  “求爱必须站着说。”开始朗读:“亲爱的……”稍作停顿。“为了填上名字这里我留了空白……现在好了,亲爱的叶卡杰林娜·潘杰雷蒙诺夫娜……我在您眼里是个老人,但这只是一个局部……”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读得很投入,有点忘乎所以,像小孩子站在凳上给客人朗诵诗篇那样。

  文章写得平淡无奇,对妮卡来说毫无新意。

  她在思考: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还是对她的事业仍然有用的人?

  这时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没弄清楚。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是个关键问题。于是她打断他的长篇演说。

  “大叔,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你一个问题:您的婚姻状况怎么样?”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放下文稿:

  “您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身份证上是否盖过章。”妮卡像侦探公司的侦探那样竭力仔细地观察他。

  “我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既然谈到手续问题,我得承认我的身份证上盖过章。我不撒谎。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跟一位女士合住一处,但心灵,这个词现在不流行了,互不相通……”

  妮卡没让他说下去,便站起来,握住他的手:

  “认识您很高兴。”

  “姑娘,”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猛地站起来。“婚姻不是癌细胞,可以随便割除。”

  妮卡拍拍彼得罗维奇的肩膀。

  “叔叔,你真逗。你跟别人不一样,这就好。”她再次跟他握手,然后沿着林阴道离他而去,还边走边嚷:“男人就应该逗!叔叔,你会交好运的。一定会的!”

  

  妮卡横站在马路上,丝毫不留意过路人。

  有人碰了她一下,有个小伙子想抓她的手,她就用高跟鞋狠狠踢了他一下……

  妮卡对着手机嚷嚷:

  “完了!伊尔卡,完了!我们上了互联网的当!网上尽是些公山羊。滑稽可笑、面目丑陋、命运不佳,但全是公山羊!在这块领地里没有别的动物。一遇危险,便逃之夭夭,谁都是这个德性。这和谚语‘上帝也喜欢三位一体’有什么相干?人们想出这句谚语时,互联网还没有发明呢。你听我说……不,别打断我,听我的,把我当作聪明人吧。今晚你几点有空?太好了。那就说好了,晚上在咖啡屋见,凭我们两个聪明脑袋一定能解决我的问题。好,就这样。通话被打断了。‘什么,什么’……我说电话挂了吧……”

  

  妮卡坐在电脑前玩射击游戏。

  在显示屏上有几个模糊的小人在奔跑,他们互相射击然后呻吟着倒下。

  一只长毛绒玩具熊坐在桌子的一角惊奇地看着这些可怕的场面。

  这些小人再次射击,再次倒下,一再重复着……

  这些游戏其实并不能激起妮卡太大的兴趣:因为她不是在玩,是在想自己的命运。妮卡也只有坐在电脑前才会想起自己的命运。

  假如一个人老想着自己的命运,那一定是他的生活过得不顺心。当生活顺心时,他会感到自由自在,万事如意。所以一个人思考命运实际就是考虑如何使自己不称心的生活变得称心如意。

  妮卡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她甚至不能肯定她今后的命运是否还是那样倒霉。她就是想试着过另外一种生活。其结果是好是坏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别样的生活。为了过另一种生活那就必须解决原先怎么也不愿意解决的问题。

  妮卡不太喜欢思考:因为不知为什么脑子一多想,她就会感到口干舌燥。再说,依靠电脑来改变自我,生活仍是单调乏味,很显然,她的生活是不愉快的。

  妮卡从电脑前站起来,挠挠小熊的耳朵,然后去厨房烧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厨房里翻看旧相册,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有一种随时准备痛哭的哀伤的神色。

  这是不祥的预兆。

  “你想不想看看我和你爸年轻时的照片?”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提了一个她照理应该知道女儿会怎样回答的问题。

  “亲爱的妈妈……”妮卡竭力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善意和亲热。“亲爱的妈妈,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看到这个人,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的他,我永远不想看到。我如果是你的话早就把他的照片统统扔了。”

  妮卡心里十分清楚,说这些话会引起什么后果。无数次上演过的戏果然开始,不过每一次开演都带有某种原初的激情。

  “妮卡,这是你父亲!”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站了起来。“不管他后来对我……对你……对我们做了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是他给了你生命,你应当为此感谢他才对。”

  “妈,”妮卡看着窗外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就是猜也能猜到,男人是用什么方法赋予下一代生命的,顺便补充一点,这‘赋予生命’的过程给男人带来多少快乐和满足!我没有父亲!没有!从来没有!”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翻到相册的另一页,默不作声。

  看样子不会吵架,不会有狂风暴雨,现在已是风平浪静。

  可是老妈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发问:

  “你想不想看看我像你这样岁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女儿的回答也怪,又不合时宜:

  “以后吧,好妈妈,以后看吧。”

  嘿,这下翻了船。强音顿时迸发。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突然号啕大哭,可眼睛还是斜视着女儿,看她是不是过来。

  女儿当然过去,开始给老妈说好话。

  老妈自然哭得更厉害。显然,女儿的安慰也只是表面文章。

  不知为什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哭泣突然中止,她表情严肃地看着妮卡:

  “闺女,你知道什么叫孤独?孤独就是谁也不想听你回忆往事,也就是谁也不需要你这个人了。”

  妮卡抚摸着老妈的头发,竭力装出温存的样子。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推开她的手,站起身子,生硬地说了那么一句:

  “你走吧。你的电脑在等你呢。”

  妮卡习以为常地想到老妈一定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位严肃认真的妈妈。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奉承她一下:

  “好妈妈,我现在就看……所有照片……我都看。”

  “回你的房间去!”妮卡从妈妈的语气中听到了那种她对不用功的学生常用的命令口气。“我命令你,齐步走!”

  妮卡拿起茶杯,立马钻进房间,坐到电脑桌前,随手关闭游戏按钮,打开互联网。

  在等待网站接通的时候,她抓起长毛绒小熊拼命摇晃,仿佛小熊做了什么错事。

  她一边摇晃,一边嘀咕,翻来覆去就说这么两句:

  “帮帮我!帮帮我!应该会有人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显示屏上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我快50岁了。是的,我是个老头!是个老头!不过我的心情不好,确实很不好。”

  妮卡神经质地敲打着键盘:

  “三小时以后在咖啡屋见。我手里拿着旧的长毛绒玩具熊。就这样。”

  妮卡做了这样的推论:比如说,你的生活过得不那么称心如意。最初你想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那你就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说不定会导致生活的重大变化。

  总之,如果发现在现实生活中有不好的传统习惯,那就应该想办法改变它。尽可能帮助它改变。

  妮卡向来认为,生活是按照神秘的、谁也不清楚的法则发展着的。你尝试改变生活,在思维健全的人看来觉得奇怪,他们越是感到奇怪,你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妮卡早就发现,所谓“思维健全者”并不是指那些知道如何改变生活的人,而是指那些比别人更善于解释为什么这些改革是徒劳无益的人。因此妮卡不相信那些思维健全的人,也不相信他们所遵循的生活准则。

  妮卡决定在女友伊拉的陪同下进行第三次约会。让女友在场当然就改变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会见场景。这个办法能否带来成功还不好说。但它给人带来了乐观情绪。

  妮卡像一般靓女那样找了一个可以说不怎么漂亮的姑娘做自己的女友。姑娘长得腰圆腿粗,真的谈不上有什么身材。这样的体型即使脸蛋再标致也已经失去任何意义,它只能表达悲哀和上苍的仁慈。

  对这样的女人,男人通常会说:“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言外之意就是这个女人很不幸是个单身女子。

  伊尔卡答应一定密切注视这第三个男人的一举一动(3是个幸运数字),然后向妮卡报告全部真相。

  伊尔卡补充说:“真相不管使人多么痛苦也不能隐瞒。朋友,因为在爱情问题上谎言是个坏参谋,而真相才是负责任的向导。”

  伊拉整天沉湎于爱情小说,还浏览各种期刊杂志(比起本国的侦探小说,她更喜欢阅读外国的言情小说),从她日常使用的词汇中可以看出这种偏好:她会三天两头从嘴里吐出一些新奇的词句。

  妮卡坐在另一张不远的餐桌旁,把玩具熊放在自己面前。

  她问小熊:

  “情况一切正常,是吗?”

  小熊从桌上掉了下来。

  她断定,这是个好兆头。

  妮卡喝起咖啡,不时瞅瞅女友。

  伊拉不太喜欢咖啡,她吃着蛋糕也斜睨着妮卡。

  她们就这样坐着,相互神秘地瞧瞧。

  这一切让人想起著名的话剧中施季利次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与妻子在咖啡馆会面的那一幕。

  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人,仿佛从空气中飘出来似的。

  那男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摸长毛绒玩具熊,也不说“您好”而是说:“可笑。”

  这样一来,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可笑”。

  这就立即引起了妮卡的兴趣。

  她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的外表看上去让人感到舒服、愉快:身着一条斜纹布牛仔裤、一件针织背心,适中的长发,黑里夹着斑白,面带善意的微笑,其目光与其说是探索,不如说是嘲讽。这一切让妮卡感到十分可疑。

  应该说,妮卡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并不丰富,所以她往往根据大量的电影故事来判断人和事。比如电影里那些风度翩翩头发略带斑白的男人要么是黑帮头目,要么是臭名昭著的大流氓。

  妮卡偷偷瞥了伊拉一眼。

  女友伸出了大拇指。

  “可笑,”男人重复这句话,把手伸过去说“瓦洛加”。

  妮卡觉得这个瓦洛加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伊拉,”妮卡轻轻叫了一声,斜眼瞅瞅女友,意思是:人家在同你打招呼呢。

  瓦洛加要了两杯威士忌、两杯咖啡。这正合妮卡的心意,男子汉理应主动买单。而这又令妮卡担心。

  瓦洛加抽着烟,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妮卡,生硬地说:

  “如果见面您的第一句话就说了假话,那么跟这样的人会面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您不叫伊丽娜。”

  “那叫什么呢?”妮卡嗲声嗲气地问。

  侍者送来了威士忌和咖啡。

  瓦洛加端起杯子。

  “为您的健康……”他停顿了一下。“维罗妮卡。”

  妮卡感到可怕。

  “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妮卡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个想法。

  她大声嚷嚷,竭力装出保持警惕的神气:

  “您是间谍?是联邦调查局特工?或者您有这样的癖好:闲暇时专门盯梢漂亮姑娘,是不是?”

  “事情其实很简单。由于某种原因,我正在收集您和您母亲的资料,至于是什么原因我稍后告诉你。如果没有搞错的话,您的妈妈叫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还要不要说说您的住址?”

  “好吧,你说,”妮卡小声说着,一边慢慢地往下滑了一点。

  瓦洛加报出地址,当然不错。

  伊拉一直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手里拿着匙子坐在那里发呆,甚至忘了吃刚端来的点心。

  瓦洛加哈哈大笑:

  “害怕了吧?的确很可笑……别怕,维罗妮卡,我不过是你们楼上的邻居。一年前在某个地方我帮你妈打过一个柜子,那时就认识了。”

  “那时我不住在家里,”妮卡低声说,似乎替自己辩护似的,另外又吃惊地补充一句:“幸亏您不是楼下邻居。”

  “邻居嘛总是这样,只有在家里或在院子里碰到时才打招呼,至于其他场合一般是不打招呼的。”瓦洛加解释说。

  伊拉不作声地、欣喜地为他们鼓掌。

  而妮卡甚至带有几分恐惧的心情去理解眼前的事情,是不是命运之神又在暗中作弄。她喜欢瓦洛加,因为他很逗。更主要的是这个人对实现她的计划是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还得进一步了解。

  妮卡打算慢慢地转入主题。作为开始,她为自己的谎言表示歉意:“哎,不好意思……您是明白人,谁都有这样的时刻……你根本无法知道在马路上或在网上碰到的人是否可靠……所以我不习惯实话实说……”

  “一个人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您认为这就是最大的诚实?”瓦洛加呷了一口威士忌。

  “大叔……”妮卡有意拿起小熊贴在胸口。“咱们来玩个游戏吧:彼此可以提出三个问题问对方,但有个条件!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必须绝对诚实。干不干?”

  瓦洛加考虑了一下就慢条斯理地说:“单身。有过婚史。没有艾滋病。至于对您有什么意图暂时还无可奉告。”

  妮卡默默地看着他,一下变傻了,把小熊贴得更紧。

  “您害怕什么?我已经回答了您想问的三个问题。难道不是吗?”瓦洛加望着窗外。马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来去匆匆。“真可笑。彼此住得这么近,却要通过互联网才认识,相互间竟然丝毫不了解。”

  沉默了好一阵。

  瓦洛加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两杯威士忌,并且说(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老婆离开我的时候,我起先还以为从此有了自由,后来才明白,自己实际上已陷入孤独。”

  

  突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进了咖啡馆,她似乎不是走进来的,而是漂进来的。

  仿佛命中注定似的要看到这一幕,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自然地走动着,不失风度地把桌上的杯子碗碟收拾到托盘里。

  她走近他们用的那张桌子。

  妮卡由于感到奇怪还欠了欠身子。

  老妈像对待其他顾客一样朝女儿微微一笑,礼貌地、沉着地收拾好用过的杯子飘然而去。

  就在服务员进出的那扇门旁边,她转过身子放声大笑,一副高兴、快活、调皮的样子,妮卡从来没见过老妈这样笑过。

  这个女服务员不知怎么咣当一声碰翻了桌上一杯威士忌。

  妮卡摇晃一下脑袋不想看到这一幕。

  “您怎么了?”瓦洛加按自己的经验判断她的行为。“我知道,我还没有回答第四个问题。好,我现在就来回答:我不是酒鬼,跟所有俄国人一样能喝酒,但从不过量。”

  又沉默了一会儿。两人看了看窗外。

  不用说还是妮卡打破了僵局:

  “让我们像一对无所事事的情侣掺和到这些来去匆忙的人群中去,你看怎么样?”

  瓦洛加一口气把酒喝干。

  妮卡心想,呆会儿去付账出门时一定经过伊拉身旁,我得编个什么理由跟她说上几句?算了,伊拉会说什么她当然猜得到,但为了使自己放心还是想听听伊拉说些什么。

  妮卡心里非常清楚,思考对她来说是徒劳无益的,想得越多,结果越是糟糕。妮卡只有凭直觉才会作出正确的举动。

  实际并非如此,看来她还要思考……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当然只能是胡思乱想。

  他们一走出咖啡馆就拐过街角,妮卡突然尖叫一声(当然是不自然地古怪地叫):

  “哎,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手机落在咖啡馆了。”

  妮卡奔跑着回到咖啡馆,惶恐地感到挂在脖子上的手机一直在敲打着她的胸脯……

  “怎么,他走了?”

  伊尔卡摆出一副深思的、疲惫的样子。

  “朋友,你知道,爱情是一种长期的考验。但最好能跟你真心相爱的打算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一起经受这种考验……”

  妮卡打断了她:

  “说眼前的事儿。最好简单扼要。”

  伊尔卡伸出大拇指,然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我嫉妒你,朋友,那是白人的嫉妒,可是很强烈。”

  “我的事情你看怎么办?”

  伊拉想了一会儿,就开门见山地说(她很少这样):

  “朋友,你还有什么可挑选的?一个是性躁狂患者,一个是一味讨好的老头儿……我们没有时间挑三拣四了……”

  瓦洛加抽着烟,仔细地看着海报。

  他头也不回便问妮卡:

  “哦,女朋友跟你说了什么?”他转过身子,看到妮卡惊异的目光,便说:“我跟她也是邻居嘛。您的那位女朋友是属于让人难以忘怀的那种女人,只要见过一面,你就会记住她一辈子。”

  “女朋友说她妒忌我,”不知为什么妮卡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在妒忌自己……”

  

  接着,两人就在城里逛起了马路,此时天气渐渐凉快,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

  这座城市仿佛在低声地吟诵着一首抒情诗篇。他们聆听着,内心充满喜悦。自然他们没有表露在脸上。他们各自走在马路上,身旁过去的是行人、是各种车辆。他们几乎走遍全城,看到了城里的一切。他们就这么走着,走着。在这种场合下也只能是这样了。

  “我还从来没有在网上交过朋友呢,”瓦洛加说。“第一次交朋友就碰上邻居。您说,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如果不能作出巧妙的回答,妮卡宁可不回答。

  所以她反问道:

  “您为什么不向我提出必须坦白回答的三个问题?我倒是准备坦诚相告的。”

  “提这些问题是警察的事情。人家要是愿意告诉你什么,人家自然会告诉你的。”瓦洛加心平气和地说,没有嘲讽,没有挖苦。妮卡已记不得什么时候是谁也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我告诉你,我得出了什么是单身汉的公式。单身汉就是只想自己说,不想听别人说的那种男人,而女人倒是更喜欢跟这样的男人交谈,难道不是吗?……”

  瓦洛加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是上了年纪的单身汉的公式。”妮卡不带恶意地说了一句。

  瓦洛加冷冷一笑。

  妮卡觉得这个人就是喜欢听自己说,不大愿意听别人说。

  不过既然跟他出来逛马路,就得跟人家交谈。

  于是她似乎道歉似的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别误会。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个事实。正因为如此我更喜欢上了年纪的男人。”

  瓦洛加沉默地点点头。

  城市已在眼前完全消失。

  也许他们真的走到了郊外;也许只是他们的一种感觉:因为他俩走在空旷的马路上,周围空无一人。实在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

  微风暖洋洋地吹拂着。温暖如春。令人感到温馨。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我们。”妮卡低声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但是她感觉到瓦洛加在仔细地听。“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在所有男人中寻找父亲。比如就拿您来说吧,您是否愿意做我的父亲?”

  瓦洛加停下脚步。

  妮卡心想,要是他跟我开玩笑,那么我的如意算盘就会落空;要是他能认真答复,那倒还有希望。

  瓦洛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倒是挺想有你这么个女儿。不过您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如果您是我女儿的话,我们恐怕就不会这么晚在一起逛马路了,是不是?在我们这个城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对:大款和美女,而很少看到一个老爸和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儿在一起逛马路。假如父母亲都带着已成年的子女一边逛马路,一边讨论一些重大事情,您不妨想像一下,我们这个世界将会是怎样的美好啊?”

  “瓦洛加,我喜欢您。”妮卡微微一笑。“您说话很风趣,真的。”

  这时路上出现了一帮子人。正如维索茨基歌中唱的那样——“一伙儿是八个。”

  他们还没有开口说话,还只是从侧面斜眼注视着他俩,妮卡就意识到:情况不妙。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常会烦躁不安,而且是没什么原因,简直莫名其妙。为此她烦躁得更厉害。

  她走进厨房,放好茶壶,看看墙上的画。

  画中有一条没画好的道路,上面是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不是画中人,而是活生生的、自然的、正常的人。

  “今天你怎么来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感到奇怪。“是不是妮卡出了什么事?妮卡出事了,是吗?”

  男子摇摇头,表示否定。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她年龄跟妮卡现在年龄相仿时就谈上了恋爱。是生平第一次恋爱。初恋的经历各不相同——有严酷的、可怕的,少数也有幸运的。而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恋爱经历则是浪漫而奇特的。

  追求她的小伙子是在女友生日那天偶然认识的,然后两人就一起逛马路,一起交谈,谈了各自的经历,各自的生活。他说话不是那么平淡无味,而是很有迷惑力的。

  他们的交往就是刻板地逛马路,她听他滔滔不绝的独白。

  最初他们在市区闲逛,后来天气转热,他们就去了郊外,那里风景如画,就跟那幅画里所看到的一样,他们就在田野里漫步。

  有一次他把她带到别墅——自己家里,没说上几句话就想干那种事情。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很害怕,她怕疼,怕恐惧。可是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小伙子本想体验一下恐惧的滋味,结果他完全沉浸在狂喜、幸福的感受中,于是就忘乎所以了。

  当他们晚上乘地铁返城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意识到,这是她生平最幸福的时刻,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由于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她甚至哭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给她多少安慰,只是搂着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原本不是这种性格。

  后来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消失了,也不来电话,全无音讯。只有在这个时候,奥莉雅才想到,她手里既没有他的地址,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她哭过,也委托女友找过他,后来她领悟到,上帝赐给她这个人只是为了让她体验一下什么是幸福。仅此而已。他完成了自己的角色,然后像演员那样念着台词走下舞台,从而消失。

  奥莉雅的丈夫,即妮卡的父亲曾经很像她的初恋情人。起先她觉得这个人也是那么能说会道,但不久就发现,此人夸夸其谈,比前面那一个更坏、更无聊。

  那幅风景画是她怀孕时买的。有一次她进了一家被称为“艺术沙龙”(显然是胡叫)的店,看到那画就买下了。她相信画里的路和小河不是随意画上去的,而正是通往别墅的那条路。

  老公常常骂人,她也早已习惯,不理会他的责骂。

  有那么一天,她少女时期认识的那个人第一次在画中出现,正是那天老公打电话告诉她(他们就靠电话联系)说他还是决定离开她跟另一个女人过,还要派司机取走他的东西。

  当时她没哭,进了厨房,凝视墙上的画。就在此时他出现了,就是那个昔日的似乎被遗忘的初恋情人。

  在那幅拙劣的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自然正常的不是画出来的人。他的出现似乎想证明,在她的一生中的确再也没有比她在那幢别墅、在那晚地铁里的经历更幸福的时光了。

  从那以后,每当她很想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这是幸福的回声。人总是喜欢回忆自己的幸福时刻。哪怕生平只有一次,但毕竟有过。

  可是为什么他今天会来,偏偏是今天?

  “为什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问道。

  这个少女时代的恋人没有开口说话。

  

  

  瓦洛加一把抓住妮卡的手。瓦洛加的手掌一下变得潮乎乎的怪让人讨厌。

  妮卡扫视周围。四周的景象同样令人扫兴:一边是马路,一边是长长的山墙,中间有个出口。

  想要接近那个出口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那八个人已走近他们。这些家伙平静地不慌不忙地走着。

  其中一个慢腾腾地说道:

  “干吗跑到这儿来谈情说爱?钱、手表、手机……留下,”他得意地微笑着,指指玩具熊。“这玩意儿嘛,留着自己用吧……”

  “我们都是好心人,好商量。”另一个笑眯眯地说。

  “哥们,要不这样。”瓦洛加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拿我的自由来交换这位少女。姑娘漂亮、能干。常言道,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有体验。”

  这些无赖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位,顿时愣住了。

  “你行啊,现在看我的……”妮卡本想助阵。

  但是瓦洛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开口。

  妮卡绝对相信瓦洛加不会出卖她。

  妮卡忽然心里犯嘀咕:我怎么会这么相信他呢?

  “你是什么人?你说的可是认真的?”其中一个问。

  “你是什么人?”瓦洛加吐了一口唾沫。看来他很想深入角色。“为一只母狗拼个你死我活,值吗?在今天这个时代,咱们得学会谈判,对不对?哥们,就这样一言为定,怎么样?”

  瓦洛加对这些人使了一个怪招,迫使他们开动脑筋想问题。这对他们来说是绝对不习惯的,于是他们站在那里疑惑地相互观望。

  这时,瓦洛加拉着妮卡慢慢地但有意识地朝出口那边走去。当两人并排时,他耳语一声:

  “快跑!”

  他们发力冲刺,闷头狂奔。

  歹徒们一下子还弄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妮卡和瓦洛加一路奔跑,跨过无数院子、门洞和石阶。

  他们像警探片中的男女主角绕来绕去跑了不少路。从亮堂堂的马路跑到臭烘烘的角落,然后再返回原处。他们越过障碍,爬过一些很小很小的地洞。就这样跳呀、爬呀,来回折腾,还不能减慢速度。

  瓦洛加很善于识别方向,所以他们成功地脱离了险境。

  这时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赶紧钻进出租车瘫倒在后座上。

  “五百,”瓦洛加先讲价钱,后报地点。

  于是出租车载着他俩疾驰而去。

  “今天真幸运,幸亏你不是孬种。”妮卡费力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不知为什么我就料定你是好样的。”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瓦洛加掏出香烟。“我想让你看看我度过幸福童年的地方。”

  “你做到了,”妮卡莞尔一笑。

  已进了电梯瓦洛加才说:

  “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你在计委工作?”妮卡好奇地问。

  “在国家计委,”瓦洛加微微一笑。“恕不远送。”

  妮卡已走出电梯,突然转身问道:

  “你干吗不跟这些家伙打一架?像电影里那样……摆好架势,显示你的能耐……你看上去就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

  “我想对你说的就是别看那些影片……另外,你得知道,打架是年轻人干的事情。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就要考虑如何避免伤害……”

  

  

  妮卡轻快地走进卧室,把长毛绒小熊往上一抛接住,然后放在电脑上,用手指弹弹小熊的鼻子,小声说:“好样的!”然后跑进厨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饭桌上用纸牌算命。

  妮卡把纸牌全部弄乱,抱住妈妈,大声嚷嚷:

  “好妈妈,来喝茶!好妈妈,来喝茶……”

  “发什么神经?还是恋爱谈昏了头?”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嘟哝着。

  “好妈妈,你怎么就不明白,谈恋爱和发神经是一回事!”妮卡在房间里打转。“就像从前人们常说的:‘好妈妈,来喝茶……’”妮卡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嘿,好妈妈,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要交好运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对女儿的话从来不当一回事。

  她把开水灌进茶壶,只管自己唠叨:

  “恋爱了……哦,谢天谢地,总算谈上恋爱了……即使找个傻瓜也是好的,总比一天到晚面对着电脑强吧……”

  跟傻瓜谈恋爱与玩电脑,孰优孰劣,妮卡不想讨论这种话题,而是严肃地问道:

  “妈,你自己想不想谈恋爱?……好吧,就算不谈,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总可以吧,比如说,这个人年龄比你大,看上去文质彬彬,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人又聪明,又讨人喜欢,还有……”

  “快去洗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想听这些空话。“你还是不了解你妈在想什么。”

  母女俩很少在一起喝茶聊天。

  倒不是她们不喜欢喝茶聊天或者相互讨厌。不,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习惯。情况就是这样……

  “妈,”妮卡喝茶声音很响。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厌恶地瞅了她一眼,可也懒得数落她。“我在电视里……在‘直播台’,哦,可能是‘俄罗斯台’吧……哦,不管什么台……看了一部叫《黄昏恋》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好一个未来的语文学家、教育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你能想像,托尔斯泰或者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会把自己的小说取名叫什么《黄昏恋》吗?而现在……怎么尽放些不三不四的电影?”

  “好啦,妈,问题不在名称……那部影片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讲一个女人。她有工作……”妮卡想了一下。“她是铁路上铺枕木的女工……哎呀……有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把枕木铺好,火车就已经启动……还好,火车猛地刹住了。司机从火车头上跳下来,原来是个五十来岁的美男子……很像扬可夫斯基。哦,是指扬可夫斯基扮演了那个角色。于是故事就发生了。一开始他当然大声斥责那女人,后来仔细看了那女人便爱上她了。”

  “现在电视里播放的尽是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叹了一口气。“怎么可以在火车前面铺枕木呢?万一火车来不及刹车怎么办?”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毫不领会给她的暗示,妮卡很生气。

  “妈妈,这可不是一部介绍制造火车的科教影片,而是一部讲述浪漫爱情的故事片。”

  “哎呀呀……我还没看过呢,一下子还理解不了。那个铺枕木的白痴是谁演的?”

  “涅叶洛娃,”妮卡立即回答。“哎,她来演,可惜看起来老了一点。哦,好像不是,不是,是莫尔久科娃。对,肯定是莫尔久科娃。喏,她看上去就年轻了,她演……其实谁演并不重要!你想:一个火车司机把长长的列车一下子刹住,站在火车头前面的是一个扛着枕木的女工,一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司机跳下火车,看着这双眼睛……”

  “制片人倒没把卡先科医院的镜头插进去?”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横插一句。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埋怨和恼怒。

  “妈,你怎么一点不懂艺术!一点不懂!这是一部爱情片!描写黄昏恋,反映人的晚年生活,你懂吗?哦,这部影片想告诉人们,老年人只要萌发爱情,他们立刻就会看到生活的曙光!”

  “闺女,”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我实在弄不懂,你说这些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妮卡霍地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似乎强调庄重的时刻即将来临,于是郑重地说:

  “妈,咱们来玩个游戏吧。相互提一个问题,要诚实回答,这一点很重要,回答要绝对诚实,你看行不行?”

  “那岂不是说我们以前都是在相互欺骗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感到惊讶。“可我跟你说话向来是诚实的。”

  “妈,你不懂这是怎样的游戏。它是这样,你可以问我最隐私的问题,我呢一定诚实地回答你。怎么样,试试吧。”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想了片刻,然后问道:

  “你常去学院散步吗?”

  “妈,跟你说话真累!”妮卡两手举起轻轻一拍。“我要你问的是女人最关心、最隐密的问题。而你又扯到学院去了……”

  “学院正是我们女人最关心的问题,”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本想反驳,可突然想到,女儿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提出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因为她不好意思直截了当把那件她自己当年也遭到过的可怕事情说出来。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但问,而且还大声地哭了起来:

  “尼古什卡,我的好闺女,你出什么事了?啊?你说出来我能理解,你就直说,不要绕圈子……”

  “我可是一切正常!”妮卡对着窗外大声说,由于看不见妈妈的脸色就放肆地喊叫。“你遇到过这种事!你倒是有点不正常!要知道,你还根本算不上老年妇女!根本不是!人家莫尔久科娃,多棒!再看看伊拉的妈妈——人家年龄比你大,身材比你胖,总之看上去不舒服。可是人家千方百计打扮自己!而你呢?为什么你就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为什么?要知道,人活在世上,就要活得潇洒,不能得过且过。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妮卡最后还是决定转过身子,面对老妈。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哭了。

  

  

  瓦洛加邀请妮卡上他家做客。

  妮卡没有摆架子,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说:

  “上你家做客,好比倒一次垃圾,我是说两个地方都很近。”

  这会儿,瓦洛加正忙着跑商店。平时他不大出去买东西,所以老是丢三落四忘买最要紧的东西。

  他买了伏特加,忘了买葡萄酒,于是再回到店里补买。他出得店门,又在路上想到,女孩子一般好像喜欢喝香槟,只好再回到店里。

  女售货员关心地说:

  “我们这里有不含酒精的饮料:各种果汁、矿泉水。您现在就买好,省得再跑一次。”

  于是他又买了一些饮料。

  可是老毛病改不掉,买了火腿,忘了买奶酪;买了面包,又忘了买糖果。

  总而言之,他像转盘上的木马似的在几家商店间不停地兜圈子。

  最后他急匆匆地跑回家,开始整理饭桌,准备招待客人。

  桌上的食品摆得乱七八糟:包里的东西不是放在碟子里,而是放在旁边,这些碟子也摆得不整齐。另外又生出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有了伏特加、葡萄酒、香槟,那么应该配置哪一种酒杯?同时又忘了刀和叉的摆法,哪个在左,哪个在右?

  一只沾满灰尘盛放餐巾的盘子从餐柜的角落里掉下来,正好砸在瓦洛加身上,这时他才惊慌失措地想到餐巾纸还没买。

  筋疲力尽的瓦洛加倒在沙发上,抽起了烟。

  为了让自己放心,他走到窗口观望。

  

  

  一口棺材从大门口抬出。

  大门开了一半棺材出不去,只好再打开另一半,由于碰到棺材,门扇发出了声响。

  跟在棺材后面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和一个男人。那男人可能是因为过度伤心或者酒喝多了,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走起路来十分勉强。

  妮卡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棺材装进了汽车。

  围观的人不多。大伙儿很快就坐好了。汽车在烈日下驶去。

  门铃响了。

  瓦洛加照照镜子,挥挥手,过去开门。

  妮卡站在门口。

  “您好!”

  “您好!”

  妮卡进了门。

  “我们楼下的老太太死了。”妮卡特意叹了口气。“棺材刚抬走,你看见了吗?”

  瓦洛加点点头。

  “很可怕,但我感到高兴。”

  “为什么?”

  “你没听人家说吗,你去约会,路上遇到死人是好的征兆。”妮卡竭力保持微笑。“瞧,有这么个诗句……在坟墓的入口……那里有新的生命在诞生……”

  “你真是博学,”瓦洛加随口说着,只是为了敷衍。

  “因为我是教育工作者,未来的教师。我学诗不是出于内心的召唤,而是为了考试得个五分,所以就记住了这些诗。”

  他俩进了房间。

  “哇,真棒!”妮卡惊呼一声。“我觉得你为了迎接一个女士的到来做了精心的准备。我很高兴。”

  “请你原谅……”瓦洛加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丢三落四……忘了买餐巾纸。还要买花。花倒是买了,其实我向来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东西。”

  “正常的人谁不喜欢花呢?那些残花……立即扔了吧……用在葬礼上还差不多。在各种花中间惟有石竹能派上用场,而且只有一个用处,就是抽打一切傻瓜的脸蛋。”

  瓦洛加抱住妮卡的肩膀,

  挺起胸膛,让她紧靠自己,胆怯地吻她,想试探一下。

  她没有反抗。

  于是就出现一个长时间的、普普通通的、令人愉快的吻。

  结束时,瓦洛加不由得深情地凝望着妮卡。

  妮卡没有抬起眼皮。她先是挪开手,然后避开,表情温和,甚至可以说温柔,但还是避开了。

  妮卡舒了口气说:

  “接吻你很在行。你知道接吻的关键是什么?关键在于接吻以后嘴唇要有疼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不过以后不要这样,好吗?”

  瓦洛加默默地听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伏特加,一口喝干,问道: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老了?”

  “傻瓜。男人无所谓老不老。关键是看有没有男人的气质。”

  “那么我……”瓦洛加接口说。

  妮卡不让他说下去:

  “我想吃鱼子酱夹肉面包,有吗?我很喜欢吃鱼子酱。请打开香槟。当气泡刺激鼻子的时候人会感觉很舒服,我就喜欢这样。”

  两人沉默无言。瓦洛加不想说话。妮卡是拿不定主意。她喝着酒,吃着菜。

  她终于明白:这种停顿会延续很长时间。

  “瓦洛加……”看来,妮卡很激动。“你不老,你是男子汉,你是个很棒的男人。真的……问题在于……我现在就向你说明一切……”她叹了口气。“不过你要答应,我说明真相以后,你不能马上撵我出去。”

  瓦洛加扑通一声栽倒在椅子上。

  “你——是美国间谍。这样的事我经历过。”

  妮卡哈哈大笑:

  “我提议,首先为我们事业的成功干杯。当然这个事业是疯狂的、没有希望的、毫无意义的。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一定会取得成功。”

  “我丝毫不理解你的所谓事业,可我尊重你的这种逻辑思维。”

  两人举杯一干而尽。

  瓦洛加困惑地凝视着她。

  “你想干什么?”

  妮卡吁了口气:

  “瓦洛加,有一条你必须记住:你答应过不撵我走。好吧我说,事情是这样……”

  

  

  音乐教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喜欢弹钢琴。首先是因为厌倦了。除此以外,她认为自己没有成为音乐家应该部分归咎于这个黑大个。它本来可以帮忙,可没帮上……

  总而言之,这个音乐教师和钢琴之间没有缘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坐下来弹琴通常只有一个目的:跟上帝说话。她不像人家大作曲家或音乐家那样通过隐喻的手法与上帝沟通,她只是直截了当地跟上帝说话。

  跟上帝对话,其实是向上帝祈求。她也曾祈求过。很久以前是为自己,现在只为女儿祈求,因为她绝对相信,在她本人生活中是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上帝干预的重大事情的。

  现在她一面弹琴一面祈祷:

  “主啊,请仔细地看看他。你会看到:她是个漂亮姑娘。可是不讲道理,有时很任性,做事不专一,可你总不会只给善人和完人赐福吧?我想说的就这些。你给了我这么多痛苦和烦恼,你对她发发善心吧,仁慈些。就算我为两个人吃了苦,行不行?”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很善于跟学生交谈,却不善于跟女儿交谈,跟上帝交谈更不行。她敬畏上帝,不敢畅所欲言。

  祈祷很快就结束了,于是这位音乐教师就使劲敲打琴键。

  这是真正的强音,它总能使人平静下来。因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内心深处始终相信:跟人的语言相比,上帝更理解音乐的语言。

  

  

  “你是神经病……”瓦洛加手里拿着一杯伏特加酒在房间里兜圈子,走一圈,喝一口。“你简直是神经病!你以为我跟任何人交往都无所谓吗?可以随便爱上一个人,可以跟任何人共同生活……”瓦洛加激动得找不到适当的词语了。“我现在真想把你从这儿扔出去,我……”

  “别激动。你答应过不撵我,男子汉大丈夫决不食言。让我们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来讨论问题吧。”妮卡坐在桌边不时地吸着香槟。看来瓦洛加歇斯底里的发作对她没有丝毫触动。“你是单身汉吗?Yes(是的)。你为自己的单身感到苦恼吗?Of course(当然)。你用什么方法解决单身问题?通过互联网。这就是说,你准备同任何跟你沟通的人交往。那么就算今天来的不是我,是她好啦。”

  妮卡说话时,瓦洛加听着,似乎还听得很认真。

  她的话刚说完,他就在桌边坐下来,以某种不正常的贪婪之心把桌上的食物统统装进自己的碟子里。

  妮卡感到奇怪:“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吃东西,不想跟你胡言乱语。”

  “怎么是胡言乱语呢?为什么?你不妨设想一下,来跟你会面的不是我,是她。她的确是个贤惠漂亮的女人。我们家的情况足以证明进化不是向前,而是后退……”

  “为什么?”瓦洛加甚至放下手中的色拉。

  “因为在我们家里,晚辈大大不如前辈。”

  “我才不想跟你妈谈恋爱呢!”瓦洛加吼叫起来。“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妮卡惊讶地说,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抱住他。“你不是不反对做我的父亲吗?再说谁也没有说到恋爱的事啊。那为什么就不可以相互认识一下说说话呢?”妮卡抚摸着瓦洛加的头发。“我妈人很好,真的很好,就是有点神经质。这是由于单身的缘故。后来就越发感到孤独无助了。如果我不帮助她,她就只好在这冷冷清清的屋子里虚度年华。可这是不正常的。”

  瓦洛加没有任何反应。他只管自己吃菜喝酒,而且摆出一副洋洋得意、胃口大开的样子。

  这让妮卡特别恼火。

  “好啊,你就这样对我?”她大吼一声。“存心气我,是不是?”她跳上窗台,一只脚伸出窗外。“要是你现在不答应上我家吃晚饭——就是吃晚饭,没别的——我就往下跳。”妮卡从窗口探出身子,当街吆喝起来:“我不活了!不活了!”

  瓦洛加本想上前拉她,结果还是坐到椅子上开始专注地在面包上涂起了黄油。

  妮卡用一只手抓住窗框,身子已露在外面。

  瓦洛加毫不理会。

  “我要跳啦,”妮卡嚷着,既像警告,又像试探。

  “好啊。”瓦洛加把一块厚厚的面包片小心地放进嘴里。

  “人家会指控你挑唆姑娘自杀。”

  “我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从自己家里跳下去的。即使目击者也不能肯定,你是从10楼跳下去还是从11楼跳下去的。”

  “我妈会说,我是去你家做客的。”

  “谁也不会相信你妈的话。顺便告诉你吧,你抓的那个窗框不太牢靠。”

  妮卡重新回到房间。

  “新鲜鱼子酱想不想吃?”瓦洛加问道。他抬眼瞧瞧妮卡。“我老婆也这样对我发过神经,但对我不起作用。”

  妮卡已经在房间里来回打转:

  “你想得到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是想逼我走吗?好吧。你就痛痛快快地喝个够吧。太好了。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太棒了。以后你打算怎么过?仍然过没人为你准备餐巾的单身生活?也许你只好回到那个无人等候的阴暗的屋子里去。你还会上网找对象吗?好极了。不过那里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姑娘了。当然你不会那么去想,但是网上的姑娘比我差的多的是,真的,她们比我还要疯狂。沃夫,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不再胡闹、能给你营造一个温馨家庭的女人。总之,你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家庭,是不是?”

  瓦洛加默默地坐着,眼睛盯着碟子。

  妮卡最怕沉默,所以继续往下说:

  “沃夫,我不会向你表达什么,我只是想请你上我家吃顿晚饭,没别的要求。就算我求你帮我一个忙。我实在弄不懂:假如你对一个姑娘好,那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小事:跟她妈认识一下,你都不肯帮忙?就是认识一下,没别的。沃夫,你看怎么样?”

  “别这么沃夫、沃夫的叫!”瓦洛加突然站了起来。‘沃夫’是‘伟大卫国战争’的缩写。”他喝了一口伏特加。“你还是叫我沃契克吧,这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妮卡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上一杯香槟,喝了一口,然后拿起一块抹了鱼子酱的面包片大嚼起来,并且说:

  “弗拉季米尔,瞧你多么神经质啊!你需要一个温和的、稳重的、会做家务的女人跟你一起生活,最好还有一个现成的、受到良好教育的、活泼可爱的小孩。弗拉季米尔,你知道,这样的女人叫什么?就叫‘男人的大福星’。”

  

  

  妮卡就在楼梯过道里打电话:

  “伊尔卡,现在事情做成了一半。不是很顺利,真的,这一半仅仅是做了男方的工作。是的,他答应了,答应了。现在我要做老妈这一头,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你现在祝我成功还为时太早,只做通一头不行。但愿出现奇迹。”

  当妮卡飞快地跑回家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还坐在钢琴旁。

  妮卡站在门口就开门见山地说:

  “妈,我有两条特大好消息告诉你。”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懒洋洋地抬起头:

  “只要你不对我说,你已经怀孕,肚子里有了孩子,就是特大好消息。”

  “玩笑开过了,”妮卡笑眯眯地说。“现在说正经的。一条好消息是一位男士将来我家做客。另一条好消息是为了迎接客人,我们出去给你买新衣服,颜色鲜艳的衣服。”

  “你怎么了,疯了吗?我……”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开始唠叨。

  她没能唠叨下去,妮卡采取了果断的态度:

  “妈妈,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去掉中间部分,马上转到结尾。”

  “什么意思?”

  “中间部分就是咱俩吵架,说些没钱买衣服之类的废话,接着是哭泣,彼此安慰,或者大喊大叫。结尾就是一起去商店。因为你知道我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我建议砍掉中间部分,立即转入结尾。”

  “但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还试图抗拒。

  “妈,我们别吵了好不好。总而言之有一位男士要来我家,我要让他看看我有一个多么漂亮的妈妈。他会看到,我到了你那个年龄会是什么模样,他准会高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明白,反对是没有用的,于是只好叹气:

  “他什么时候来?”

  

  

  母女俩逛商场的情景是千变万化的。一幕幕奇妙的场景、镜头的切换,难以用语言描述,需要想像、观看。母女漫步商场是电影,而不是散文。

  请看——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试穿超短裙。

  试穿超长裙。

  试年轻人穿的服装。

  试式样不太年轻的服装。

  (凡式样老式的服装妮卡坚决阻止。)

  穿淡颜色的。

  穿颜色很淡的。

  又试颜色特别特别淡的。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闲聊。

  “我觉得……”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开口说话。

  妮卡轻轻一挥手:“不行,不合适。”

  来回奔忙的女售货员们挥舞双手试图证明什么,让顾客相信。

  妮卡像一块岩石,在海浪冲击下毫不动摇,她像指挥官似的一个手势就给否定了。

  又开始挑选——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穿裙子。

  试穿连衣裙。

  试穿女式短上衣。

  穿针织背心。

  穿女式短大衣。

  试穿西裤。

  “这件也许……”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开口。

  妮卡轻轻一挥手——不行,不合适。

  如此这般地折腾着。

  女人进商店购物就像俄罗斯中部的河流没有尽头,又千篇一律。

  描述这些细节实在令人乏味,应该剪掉。可惜我不是电影导演。

  然而,河水最后总要流入大海。

  母女俩带着还算满意的心情出了商店。最终她们买了裙子、短上衣和凉鞋(当然,颜色全是特别特别淡的),这些全装进了纸袋。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朝公交车站走去。

  妮卡牢牢拽住她的手,拐弯,引向马路。

  “去哪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略带恐惧地大声问道。

  “妈妈,在女人的生活中会碰到一瞬间的机遇,这时候她应该顺应形势,抓住机会。常言说的好,只要放松,就会感到舒服。”

  “天哪,臭丫头,是谁教会你说这种下流话的?”

  妮卡想说“是生活”,但没有来得及说,她们已到了一家美容院门口,那里竖着一块招牌“美女沙龙”。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妮卡加重语气说。

  “不去,不去,不去!”老妈竭力反对。“说什么也不进去!”

  “妈妈,咱们去掉中间部分,直接进入这美妙的结尾。那里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人家已做了安排。”妮卡撒了谎。“你进去人家就会把你拾掇成大美人,经过一番包装,你出来时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妈妈,你要勇往直前,俄罗斯女人决不半途而废!”妮卡猛地推开门。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在胸前画着十字,进去了。

  

  

  她从美容院出来时和刚才判若两人。

  这不是普通的评语,而是重要的评语。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没有变得漂亮年轻。不对,她现在既漂亮又年轻。不过这样说还不够。

  应该说,她出来时和刚才判若两人。

  在踏进美容院之前,她仅仅是音乐学校教师,普通的教育工作者,母亲,家庭主妇。

  现在从美容院出来时她成了女人。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女人——还需要什么补充呢?

  妮卡像警卫似的站在她的背后。

  当老妈落在后面时,她就稍等片刻,用审视的眼光看看老妈,其评价是:优。

  “我看上去不像白痴吧?”

  “妈妈,你好好看看自己,别管人家怎么看,这是关键。”

  她们已走到拐角处,这时妮卡双手抓头,故伎重演:

  “妈妈,我把手机忘在美容院了,”于是就奔回去。

  “手机在你脖子上挂着呢!”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大声嚷嚷。

  可是妮卡已经跑远了。

  

  

  在拐角处妮卡打电话给伊拉:

  “告诉你,老妈包装一下,效果特好。我只是使了一点花招。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你可不能让我出洋相。就按我们说好的办。到时候脸色要装得难看,还要掉眼泪……怎么会不掉眼泪呢?哎,我不知道……你拿个大蒜头嘛。你真是的,有点臭怕什么,为了事业将就点吧。那次考试失败,全系领导都来安慰你,你是怎么表演的?哎,点眼药水这办法好,行。”

  

  妮卡回来时,老妈身边多了一个人。

  跟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故意套近乎的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就是那个在网上认识的穿西服戴礼帽的小老头。

  他戴的帽子、身上穿的西服和衬衫跟上回一样,只是领带和故意露在上装口袋外面的手帕这回换成了蓝色。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封求爱信,正好摆出一副自以为漂亮的姿势开始朗读起来。

  注意到渐渐走近的妮卡,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改变了姿势,并仔细端详起这位美丽的姑娘。然而从他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认出熟人的喜悦,而是苦涩的回忆,他竭力回想这位美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

  妮卡老远就喊了起来:

  “网上英雄,你的血管硬化症应该去医院治疗啊!”

  此时此刻小老头表现出邂逅熟人的喜悦。

  “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世界真小!真有趣!我现在正在跟您的姐姐认识呢。”

  老妈尴尬地笑笑,但没有立即予以纠正。

  其实,这是一个良好的征兆。

  妮卡从彼得罗维奇手里抽出那张纸,小心地叠好,放进他白色上装的口袋里。

  然后她拽住老妈的手说:

  “姐姐,咱们走吧。我们是不会跟这位大叔交朋友的。”

  “那么电话联系,”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想拉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手。“奥莉雅,您答应过的,”

  “大叔,”妮卡改变语气,轻声说:“预先发出警告是我的义务:我们正在执行联邦社会安全局布置的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我和姐姐在这里钓鱼,通过我们,他们要抓获一个特别危险的狂躁症患者,他专门强奸妇女,然后把她们吃掉。他的显著特征是手里拿着一张纸。为了避免误会,我劝您还是赶快离开这里。”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立马溜之大吉。

  “丫头,你干吗这样对待人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显然不太高兴。“这人看上去还挺可亲的。”

  “妈,”妮卡使劲拉住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走向车站。“只有完全绝望的女人才会在马路上找对象,我们可不是这样的人。这位库利科夫战役的老兵把你当作我的姐姐,这说明我们一切正常,你说是不是呢?”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十分激动:

  “你想啊,我都已经不记得,我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妈,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刚刚开始呢……”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奔向正在靠站的公交车。

  

  

  瓦洛加从自己所住的楼层故意慢慢地往下走,到了门边还在徘徊,似乎在屏气凝神,虽然事实上这时正好找到了感觉。

  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再按门铃。

  

  “快去开门。”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梳理头发。

  “哎呀,我肚子……疼得要命,”妮卡呻吟着进了卫生间。

  “闺女,我……”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想说她。

  从卫生间传来呻吟声。

  门铃一再发出声响。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给自己画了十字,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已不年轻,身穿牛仔裤、浅色背心,外表挺惹人喜欢的男人。

  那人一脸微笑。

  “您好,”来人说。“我想找……妮卡……”

  那人感到自己笨嘴拙舌,不知所措。

  这样子倒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觉得此人容易亲近。

  “她……现在……有点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寻找适当的话语,可是越急越找不到。“哦,总之她马上就出来了……哦,我是妮卡的妈。”

  “您是她妈?”瓦洛加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讶。

  两人笑了起来。瓦洛加是出于尴尬。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是出于喜悦。

  他俩进了摆放钢琴的那个房间,饭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你们这里看上去真舒适……”瓦洛加感到自己在出汗,也不知为什么。

  “您请坐。”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回头望望,指望妮卡马上出现。

  妮卡没有出来。

  从卫生间传出压低的呻吟声。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和瓦洛加会意地相互瞧瞧,同时坐下。

  默默无言。

  “听妮卡说,您钢琴弹得很好。”瓦洛加笑眯眯地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本想去摸钢琴,仿佛找到救星似的:

  “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弹……妮卡直到现在……”可就在这时她头脑冷静下来。“请您原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家里很久没有男人了……自从妮卡的爸爸走了以后,家里没有男人来过……因此……”

  “平常有人来找妮卡吗?”

  “找妮卡?没有。她整天忙自己的事。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您知道她是个做事认真的姑娘。”

  默默无言。

  妮卡还是没出来。

  “而在我家里,没什么女人来,”瓦洛加不知为什么要告诉对方。“妮卡来过我家,不过不常来……”

  妮卡快步走进房间:

  “你好,弗拉季米尔,对不起,对不起。这种意外情况在女人生活中是常有的。请原谅。啊,你们已经认识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和瓦洛加同时点头。

  “那好,咱们入席吧!”妮卡高兴地搓搓手。“让我们干杯来庆贺我们的认识。”

  三人入了座,相互微微一笑。

  在未喝头杯酒以前,屋里的气氛总是比较凝重。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您来点伏特加吧?”瓦洛加彬彬有礼地问了一句。

  “不,不,”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赶紧回绝。“我喝葡萄酒。倒一点点。给妮卡也斟上葡萄酒吧。伏特加是特地为您买的。妮卡说您爱喝伏特加。”

  妮卡在桌底下踩了一下老妈的脚。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为我们的认识干杯!”妮卡大声提议。

  三人一饮而尽。

  “妈!”妮卡大声嚷嚷。“我的好妈妈,我们竟然忘了肉冻!”

  “老是把肉冻给忘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举起双手轻轻一拍就走开了。

  “哎,我妈怎么样?”妮卡带有几分得意的神气问道。

  “她有很大的改变。”

  “不,她向来如此。我们要正确地对待她。如果能正确对待一个女人,她就会……哦,我马上给你解释应该怎么对待我妈……”

  还没来得及解释。

  厨房里传来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叫喊声。

  “唉,马上好,马上好……”

  老妈把一盆肉冻端进房间。

  三人继续喝酒。

  “妈,家里有没有柑橘之类的水果?有柠檬、橘子吗?”妮卡一本正经地瞧着老妈。

  “那是饭后伴茶用的。”

  “瓦洛加,请原谅我的直率……”妮卡还站了起来。“妈,你瞧,瓦洛加的脸色有问题……哦,也许跟橘子一类的水果有关……他的身体里缺乏某种东西……”

  “缺乏维生素C吧,”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提示她。

  “对,对,对,”妮卡表示同意。“要是不往色拉里放些切碎的橘子、柠檬,瓦洛加是决不会吃的,而且要切得很碎。这不,我一见到您,我就想到您的这个习惯。妈,这么做不难吧?”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似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没问题,没问题……”

  她一走开,瓦洛加就问:

  “为什么你就不能上楼来把你妈的情况好好地跟我讲清楚。为什么你要把一个女人搞得晕头转向呢?”

  “一个人难免做一些荒唐事,也是出于无奈。我害怕谈论我妈的事情,担心把你吓跑。”妮卡说话尽量压低声音。“好吧,我就来说说我妈的情况。她是个圣洁的人。圣洁,你懂吗?现在的社会造就不出这样的人。只要你承认她是独一无二的,你就可以跟她交往。”

  “其实我可以同每一个女人交往,只要承认她是独一无二的。”瓦洛加反驳。“不管怎么说,我的经验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的经验跟我有什么相干?”妮卡迅速上紧发条。“就谈眼前的事吧。就谈我妈……”

  可是妮卡还是没来得及把事情说清楚。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这回动作出奇地快。她笑容可掬地走进房间,手捧装满切碎的橘子、柠檬的托盘。

  “这点够不够?”她问。

  “够了,够了,”瓦洛加含糊其辞地应和着。

  “妈,”妮卡提出请求。“我跟你都不太喜欢吃拌柑橘的色拉,不是吗?所以你就直接放进他的碟子里。多放些。他喜欢吃。”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继续保持着微笑,把一大盘特酸的杂拌色拉倒在瓦洛加的碟子里。

  “您的口味真是独特、奇异!”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兴奋地说着。

  “不错……不错……”瓦洛加嘟嘟囔囔地说。

  此时门铃又响了。

  “妈,我们还在等谁,难道还有人来?”妮卡忙去开门,顺便问瓦洛加:“也许是您在等什么人吧?”

  “问清楚是谁!”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大声地吩咐,同时加了一句:“小心一点没坏处。”

  妮卡没问,她知道是谁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伊拉。她神色惊慌,眼泪汪汪。

  伊拉看到妮卡就晃晃脑袋,好像在问,喂,怎么样?

  妮卡做了一个指挥动作,意思是,开始吧……

  伊拉便马上大声哭诉起来:

  “哎,妮卡快救救我吧。他抛弃了我!……也许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我不知道……他走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伊拉的哭诉声赶紧出来。

  “伊拉,你怎么了?”

  “哎,我们分手了,像海里的潜艇各走各的路,”伊拉扯开嗓子哭诉着。“只有妮卡能使我们和解……只有妮卡……”

  “唉,是不是等一会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迟疑地说。

  “怎么能等一会儿?!”伊拉大声嚷嚷。“要是心上人跑了,就得赶紧追,要不就耽误了。”

  妮卡竭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地对老妈说:

  “你看吧,现在情况紧急,我得出去一下,你给瓦洛加道个歉,但是……总之,你看着办吧。”她搂着老妈,轻声地说:“瓦洛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真的。”她拉着伊拉的手。“嘿,我们走吧,我的小姐,我来替你想办法……”

  “请您原谅,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伊拉擦了擦眼泪。“当一个人陷入恋爱时,其余的事就顾不上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一下就咬掉一半。“对不起,我有神经质毛病。”

  

  

  饭桌上就剩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和瓦洛加两人了。

  “奇怪,”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伊拉有男朋友。真想看看他长得怎么样。”

  “奥莉雅,您这么聪明,”瓦洛加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一切都是您闺女一手策划的?她就是想把咱俩留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

  室外的天空开始暗淡下来,炎热也在消退。退休老人们走出来散步,爱狗的人也牵着狗上街溜达。远处传来踢足球的声音。好一派夏天的景象。

  “对不起,弗拉季米尔……我还没请教您的父名呢。”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中断了话语。

  “嘿,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让一位漂亮女士用父名称呼本人吧。”弗拉季米尔笑眯眯地说。

  瓦洛加感到自己的话语比较放肆,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脸上还挂着笑容,并不介意他的鲁莽,继续说:

  “再次请您原谅我提出的问题……可我是母亲,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您懂吗?要记住施瓦茨说过:‘以我之见,大人不应该插手儿女的婚事……’话是对的。可毕竟是大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吸了口气,突然说:“您和妮卡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再次请您原谅……”

  

  瓦洛加惊奇地看着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没说话。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忍不住问道:

  “您干吗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提的问题太傻了,因为是母亲的问题。母亲提的问题往往是愚蠢的,然而它们始终是真诚的。”

  “怎么,妮卡什么也没对您说吗?”

  “说什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惊恐地问。“您是说……不,不,不能这么快。”

  “您真以为我是来找她的吗?您是以未来岳母的身份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吗?”

  现在轮到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流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

  瓦洛加不禁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么久,那么痛快,那么心满意足。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终于被这种富有魅力的笑感染了,她起先只是一般地笑笑,后来也开怀大笑起来。

  于是两人一起笑,笑得停不下来。

  

  

  “看样子成功了。”妮卡说。凉爽的夜晚,她和伊拉一直在市中心漫步。“上帝,但愿一切顺利!伊拉,你想啊,要是我妈的精力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那我该有多么幸福。我的生活就开始获得自由啦!啊,愿上帝保佑!”

  “要是他们真的结婚了,那你到哪里去住?”

  “这个我考虑过,我可以住到他那里。这样组合的结果,老妈有了家,得到了幸福;这个男人也成了家,得到了幸福。而我呢,有了单独的住房,从而也获得了自由。”

  她们默默地走了一阵。

  妮卡则洋洋得意,自我陶醉。

  伊拉为这个女友感到骄傲,好像下级对上级怀着崇敬的心情,不时地看看她。

  伊拉忽然停下脚步:

  “好朋友,你听我说,你是我们这个冷漠社会中热心助人的积极分子,既然这样,你能不能也给我想想办法安排好生活?事实上你也知道,白天还过得去,东奔西跑,神气十足,可是一到晚上,躺在单人床上脑子里尽是《想你妈!》这首歌,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妮卡严肃地回答她。

  妮卡突然翩翩起舞,一个人跳,自得其乐,得意忘形。

  伊拉看着她,妒忌油然而生。

  

  

  瓦洛加和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仍坐在摆满酒菜的桌旁。

  他们轻声细语地交谈着。谈的内容也很一般,但很融洽,对他们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后来,他俩一起看着窗外。

  外面正在下雪。那是一场真正的、奇妙的、冬天的雪。

  妮卡走近他俩,说了一句使人开心的话,三个人都笑了。

  下雪天人们站在窗前有说有笑,似乎显得特别温馨。

  大雪徐徐地洋洋得意地飘落着,似乎应该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了。

杀死父亲

[俄罗斯]亚·普罗哈诺夫 著 金山居 译

  亚历山大·安德列耶维奇·普罗哈诺夫是当今俄罗斯政坛和文坛上的风云人物,是俄罗斯当今最有影响的两个共产党组织之一的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的领导人,并主编在社会上很有影响的报纸《明天报》,他同时也是一位活跃的作家,自上世纪60年代登上文坛以来,至今已经有十几部小说面世。

  普罗哈诺夫1938年生于第比利斯,1960年毕业于莫斯科航空学院,后成为《文学报》记者,不仅跑遍了苏联,还到过世界各地,并将其丰富的经历和独特的见闻写进文学作品,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草地在枯黄》(1974)和《第三次碰杯》(1991),长篇小说《迁徙的玫瑰》(1975)、《正午时分》(1977)、《事发地点》(1979)、《永恒的城市》(1981)、《战事画家的速写》(1986)、《大战过后六百年》(1988)、《帝国的最后一名士兵》(1993)和《宫殿》(1995),四部曲《燃烧的花园》(《喀布尔市中心的一棵树》,1982;《猎人在岛上……》,1983;《非洲通》,1984;《风儿吹来》,1984)等作品。普罗哈诺夫的小说大都是以现实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和“热点”地区为描写对象,新闻报道体的写作风格深深地渗透进他的文学作品。2002年,普罗哈诺夫的新作《黑炸药先生》获俄罗斯“年度最佳畅销书奖”,这部长篇小说于次年被译成中文。

  

  特警队长叶里扎罗夫大尉两腿修长,身材精瘦,像只麋鹿似的,他在车臣的群山中追踪曼苏尔匪帮,他觉得,他正在追踪的是一个传说中那种善于千变万化的人。落入封锁岗哨链和伏击圈,被雷场和搜寻特警队所包围,被飞机上的无线电截听装置和直升机上的热视仪所发现,被狙击手的准星和炮手的瞄准仪所捕获,可曼苏尔却一次次地溜了过去,变成一只林中的狐狸,一只高山上的野羊,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鸡,或是一条在小溪中游动的鳟鱼。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曼苏尔从不知疲倦,大胆又狡猾,还被高山精灵施与了魔法,那些高山精灵可以把他变成一朵粉色的云,一棵秋天的树,一条湿滑的寻常小道。向他发射的所有子弹和炮弹,都只会在空中发出一阵巨响,刺穿雾的漩涡,击落秋天黄树林中的叶片。他那支由百把人组成的队伍,时而分散成一个个小组,排出路上的地雷,向哨兵开枪,杀害那些站到联邦派一边的氏族首领和毛拉;时而又聚集为一支大队,向俄军部队发起攻击,捣毁警备司令部,对在山中搜寻的特警队发起针锋相对的狩猎行动。曼苏尔行为独立,性格傲慢,他的行动是独立于巴萨耶夫和哈塔卜集团之外的。他们之间有过争吵,他还与偶然进入他领地的其他武装派别的战地司令官进行过短暂的残酷交锋。他以对俘虏的残忍而著称,在他的山中营地里有一个供他享用的后宫,其中关押的是被他抓来的俄罗斯妇女。他掌控着平原上的许多高产油井,以此来养活自己和他那些战斗人员。他与地区的行政机构、军事警备司令部和沿途的封锁岗哨相互勾结,不断地把“油罐车”派往斯塔夫罗波里耶,那些机构在拿了钱之后就会给曼苏尔的石油大军放行。

  叶里扎罗夫大尉结束突袭任务返回营地时,他浑身湿淋淋的,患上了感冒,还累得要死,他期待着特别行动结束的那一天,到了那天,行动迟缓的大部队就会踏上归途,青烟弥漫的钢铁纵队会从山上一直蜿蜒到低地。到那时,就有了在温暖帐篷里的休整,就有了澡堂和电视,就有了卫生营那些温情的女护士,就有了与非常要好的朋友扎列伊科见面的机会,他和扎列伊科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曾在一个足球队里踢球,一起上了中学,如今又在车臣、在这场无休止的该死战争中经常见面。

  他们举起了装着伏特加酒的茶杯,小火炉中通红的劈柴映红了他们的杯子。

  “你怎么讲?”叶里扎罗夫问自己的朋友,他一直在盯着朋友敞着的前胸上那只亮闪闪的银质护身香囊。

  “我们冲得出去。”扎列伊科把杯子碰得丁当响,回答说。

  内务部的一名少校为了金钱向车臣人出卖了一份军事情报,这使曼苏尔得知,一支部队将从俄国人固守的要塞汉卡拉开出,运送一些人道物资——面粉、建筑木材、中小学课本。这位通过无线电向曼苏尔出卖情报的内奸通报说,这支部队守军很少,将走向一个没有封锁哨位的山口,没有直升机护送,山崖上方永不消散的浓雾使得直升机很难有所作为。曼苏尔很为俄国走狗的情报而感到高兴,为了金钱,这条俄国走狗甘愿把自己的战友送到车臣人的机枪枪口之下。

  曼苏尔的队伍沿着小道翻过群山,来到大路旁,在树叶发黄的灌木丛中设下伏击圈,他们挖出一些浅坑,把机枪的脚架稳稳地支在石头上,用树叶掩盖住火箭筒。曼苏尔把一只鼓起的黑眼睛贴近机枪的瞄准镜,透过瞄准镜可以看到,眼前的大路泛出黯淡的光泽,通过那座摩托罗拉牌无线电台,他监听着俄军车队的通话。车队在缓慢地驶近,爬过一个又一个陡坡,前面只有一辆载有步兵的军车。当这只沾满泥泞的、胖胖的“绿色蛆虫”,这支由一辆炮筒高翘的尖头运兵车和几辆喷着黑烟的重型卡车组成的队伍刚刚走近,曼苏尔就轻轻地挥了一下手。枪榴弹像一个黑色的小线团,冒出一股鬈发似的黑烟,朝步兵运兵车飞去,烧穿了车帮,一阵剧烈的爆炸过后,车厢里冒出一股通红的火苗和一阵浓烟。卡车也在被枪榴弹击中后发生了爆炸,那些被震得昏头昏脑的、身着迷彩服的驾驶员,纷纷跳出驾驶室。曼苏尔把那枚刻有阿拉伯花纹的银戒指放到嘴边,对着它吹了一口气,然后对准那些逃走的士兵射出了一梭子弹。

  别在帆布车篷上的一幅圣像闪着光亮。

  车队在燃烧,散发出一阵面包烤焦的气味。车臣人走过浓烟滚滚的卡车,开枪打死那些负伤的司机,拿走了驾驶室里的自动步枪。在这些毛毛虫似的军车旁,跪着一位负伤的大尉,机枪手阿尔比揪着大尉的头发。曼苏尔弯下腰,看着大尉那张被熏得乌黑的痛苦脸庞,那双满是泪水的蓝色眼睛,那副长满金色胡须的瘦削面颊。

  “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尉?”他问道,一口锋利的白牙从大胡子中龇了出来,他在欣赏着敌人临死前的恐惧。

  “我们冲得出去。”负伤的俄国人回答。

  阿尔比更用力地揪着大尉的头发,亮出了大尉那光秃秃的、喘着粗气的脖子。曼苏尔猛地一挥刀,挑断了俘虏的喉管。

  叶里扎罗夫被派去增援车队,等他赶到时,只看到还在燃烧的汽车残骸、被打垮的护送队和遇害的朋友扎列伊科。他取下朋友身上那只刻有圣母像的银质护身香囊,下令把朋友的尸体放到装甲指挥车的地板上,一路上他都把扎列伊科那只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部队盯住几座山,缩小包围圈,像梳头一样清理一个个村庄。那些舒舒服服地呆在依山坡而筑的石头房子里的武装人员,都被部队给吓了出来。枪炮开火,在村边留下了几具被击毙的大胡子男人的尸体,在这些尸体旁,立即就会响起女人们疯狂的哭号,身材肥胖的白发毛拉也走过来,念起悲伤的悼词。曼苏尔却溜走了,就像是从山间小溪中捧起的一捧水,叶里扎罗夫那埋汰的、被熏黑的手掌上的老茧和伤疤,都被这溪水泡得显露出来,变了颜色。群山上覆盖着红褐色的秋天的森林。空旷的深坑一片幽蓝。参差不齐的积雪山脊在霞光中变成粉色。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呈螺旋状的空间,曼苏尔就在这个空间里移动。他时常能摆脱追踪,突然出现在特警队的后方。他消失了,似乎是循着一种神秘几何学的法则移动到这片空间花瓣的另一面,给特警队留下一片有宿营痕迹的林中空地,一堆弹壳,一截带血的绷带。

  此时,缓慢飞行的电子侦察机捕捉到了曼苏尔的呼叫信号,把疑似目标的坐标告诉给了指挥部。随着将军的一声令下,炮火射向那里,直升机一架接一架地向目标俯冲,强击机投下一枚枚爆破弹和燃烧弹,山头被炸出一个个窟窿,高大的榆树被击倒,烈焰四起。

  叶里扎罗夫带着他的小组分乘两辆装甲运兵车赶往此次打击的目的地,希望能在漏斗状的弹坑中看到被击毙的武装人员的躯体残片,看到曼苏尔那辆扭曲变形的蓝色“路虎”越野吉普,以及他那具蜷曲的、被炸飞了四肢的尸体。

  他坐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低头让过一个潮湿的深红色树枝,这时,他突然温情地想起父亲,父亲住在坦波夫附近的一个小城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给父亲写信了。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备受枪伤和震伤的折磨,父亲是在坎大哈附近负的伤,父亲给儿子写了一封很长的、像是教令一般的信,教儿子如何打伏击,如何在埋有地雷的道路上前进,如何与当地居民交流。这位阿富汗战争中的上校似乎是在嫉妒儿子,儿子正取代他坐在潮湿的装甲车里,看着溪流中泛着珠母色的浅滩在装甲运兵车纹路很深的轮胎下闪动水光。“父亲,我听到你的话了。”叶里扎罗夫温情而又忧伤地想道,同时向那个遥远的小城送去了一缕赤子之情的光芒,一个深红色的高加索之树的树枝。

  他们来到此次打击的目的地,没有被炸得粉碎的武装人员和被炸毁的“路虎”,山坡上只有两头被炸死的母牛。叶里扎罗夫恍惚中觉得,群山之上的天空中闪现出了曼苏尔那张挂着个大鼻子的脸庞,正冲着自己无声地哈哈大笑。身穿战斗服的准尉,就像一只有袋类动物,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火药筒、手榴弹、电筒和信号弹,他疲惫不堪地说:

  “大尉同志,请允许我们从牛腿上割块肉。伙伴们想吃烤肉串了。”

  “割吧。”叶里扎罗夫同意了。他看着战士们在那头牛的周围忙乎,割下了几块多汁的、红色的牛肉。

  曼苏尔再次出面与人联络,通过无线电公开发话:“急需药品。留在老地方……”这意味着极端的绝望。在部队的追击下变得惊慌失措的武装人员,离开了久居的村庄,在炮袭和轰炸中东奔西突,不断遭受损失。军方特警队和“阿尔法”特种兵的不断追击使得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急需弹药、供电台使用的蓄电池、药品和食品。定了位的信号被立即交到司令部。叶里扎罗夫小组被派往那个指定位置。

  他们乘坐两辆装甲运兵车一直来到登陆地,从这里开始步行,背着机枪和沉甸甸的冲锋枪,带着双倍的弹药基数,沿着湿滑的山路前进。他们绕过难以逾越的峭壁,穿过平缓的斜坡,挤过一丛丛灌木。他们向太空发出一组电子信号,在云层之外的太空,在耀眼的蔚蓝中,高悬着一颗看不见的、银蝴蝶似的人造卫星。那颗卫星向叶里扎罗夫发来了曼苏尔的坐标,叶里扎罗夫立即将这一坐标与他那张皱巴巴的、套着一层玻璃纸的地图做了核对。

  他们来到伏击区,小道在这里结束了,没入一条流淌的小溪。小分队被分成两组。叶里扎罗夫带领五名战士在小道两旁设伏,他命令战士们挖好掩体。他让另外五名战士沿斜坡往下,离小道稍远一些,为的是不被武装人员的前哨所发现,放过他们,就可以断了他们的后路。

  

  

  他坐在灌木丛中,放下机枪,脱下靴子,拧了拧黏乎乎的毛袜。他身边的狙击手是个莫尔多瓦人,他服服帖帖地躺在掩体里,在挖出的新土上撒了些落叶,把那支带有消声器和瞄准镜的步枪架在胸墙上。叶里扎罗夫看着小道,打算爬开些,躲到灌木丛的深处去。在斜坡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宽檐帽,这顶帽子上下起伏,越来越大。随后,是一张瘦削的、长满胡须的脸庞,是一副扛着近战冲锋枪的有点拱背的肩膀,是一个披着长大衣的车臣人瘦长的身影。在这个身影之后,又出现了一顶左右摇摆的羔羊皮高帽。车臣人的前哨走近了伏击圈。偶尔会这样,一只松鸡发现不了射手,竟会直接落在射手的头顶上方。一头因为逆风而嗅不到危险的野猪,也会这样走向枪口。

  几乎暴露了自己的叶里扎罗夫害怕惊跑猎物,便使劲眨了眨眼睛以引起狙击手的注意。狙击手听到了叶里扎罗夫眼球的转动声。叶里扎罗夫朝来路点了点头,狙击手瞄了瞄,就干掉了那个头戴旧式宽檐帽的车臣人。第二枪唧的一声,就像是小孩子发出的亲嘴声,打穿了那顶羔羊皮高帽。于是,在车臣人现身的地方便响起了轰鸣声,燃起火光。遭遇埋伏的车臣人队伍没有后退,开始突围,采用他们熟悉的战法。机枪开始猛烈地扫射,四周满是子弹的呼啸声,特警队被压得趴在地上。当一个弹药基数打完、机枪手开始换弹匣的时候,冲锋枪就开始不停地齐射,以压制对方的火力。就这样,车臣人一边交替使用火力,一边向前运动,不让敌人起身。他们逐渐逼近,要当面把敌人消灭掉。

  叶里扎罗夫卧倒身体,紧贴在稀泥中,没抬起头来看一眼,就猛地一挥手,扔出一颗手榴弹。士兵们都照他的样子扔出手榴弹,在前方形成一排爆炸点,就像是一堵墙。第二小组从后面攻击车臣人,车臣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击溃了,他们损兵折将,沿着斜坡逃跑了。特警队的机枪从两边追着他们的屁股扫射。

  叶里扎罗夫环顾战场,看到了那些被打死的车臣人,他们挂在灌木上,就像是挂在铁蒺藜上,有的保持着跳跃姿势,有的躺着。在那些身材瘦削、穿着皮夹克的枪手中间,躺着一个高大黑人的尸体,他身穿迷彩服和黄色圆领衫。“黑人”,这是人们对一个与曼苏尔竞争的匪首的称呼。阴险的车臣人把自己的竞争对手送到特警队的枪口下,借叶里扎罗夫之手除了“黑人”。

  起先,他们把“黑人”用帆布裹起来,抬往装甲运兵车等候他们的地方。他们用绳子把尸体绑在装甲车上。回到驻地,他们把尸体扔到帐篷之间的泥地上。大家都走过来,看着“黑人”的尸体。那个莫尔多瓦狙击手打开录音机,放出一首歌:“哎呀呀,打死了一个黑人,无缘无故……”战士们抽着烟,围着这具穿黄圆领衫的黑色尸体舞动双脚。

  曼苏尔很清楚,战争在不可避免地逼近终局。俄国人像一堵墙似的驻扎在与格鲁吉亚接壤的边界上,切断了输送武器的通道。俄军学会了山地战,捣毁了高山营地和隐匿地点。联邦安全局在一个个村庄里建立起了情报网,一些久经沙场的部队指挥官,脑门上带着枪眼,身着染血的破军装,一个接一个被“曝光”在莫斯科的电视屏幕上。曼苏尔看到,秋色正从平原地带逐渐蔓延到高山上,群山披上了红黄两色的衣裳,最初的霜冻把湿乎乎的睡袋变成了硬邦邦的铁皮箱,山峰闪着白光,就像是洁白的冰山水晶,于是,曼苏尔决定,等第一场雪一落就离开车臣,穿过边境到土耳其去。在特拉布宗的高级宾馆里洗去身上的火药残渣,换上一身合身的漂亮西服。他就可以在漂亮城市里大模大样地散步了,在高级餐馆里吃山珍海味,玩轮盘赌,与一位长腿美女一同泡在漂着泡沫的浴缸里。等到这节日般的生活过腻了,胸中又燃起了对战争的渴望,他就到阿富汗去找塔利班,自愿加入武装部队,那里战斗着许多车臣兄弟。预感到不久将告别故乡的他,想到该去一趟他生长的村庄加尔桑楚,看看自己的父母。

  在两名忠诚士兵的陪伴下,穿过难以通行的密林,沿着冰冷的山间溪流,他走近了山村,他在灌木丛中坐下,掩蔽好自己,然后向山下看去,只见自家屋顶的烟囱正飘出淡淡的炊烟,一头母牛在牧场上吃草。这安详的母牛,这家中的炊烟,这草儿已有些干枯的黄色牧场,还有牧场上这棵孤零零的老榆树,他小的时候常在这棵老榆树下玩从树上抠下来的松香。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隐秘而痛楚的甜蜜感觉,就像是从石缝间渗出的温柔的水珠。他一直等到远处的粉色山顶黯淡下去,一层深蓝的昏暗笼罩了村庄,这时,他把两个士兵留在村边,自己弓着腰,灵巧地跑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拥抱着他,用她柔软的手抚摸着儿子脸上的胡须和额头上的皱纹,把儿子的脸紧紧地贴在自己那件家常式样的温暖棉袄上。父亲神色严肃而又机警,浓眉下的眸子闪现着痛苦的目光,他仔细地打量着儿子那瘦削、硬朗的身体,这身体上布满了石头磕出的痕迹、烧伤、枪伤和弹片的擦伤。

  “我是来告别的,”等母亲走到炉灶旁抄起锅碗瓢盆的时候,他对父亲说,“在车臣仗已经打不下去了。我会从土耳其给你来信的。”

  “留下来吧。向当局自首去吧。他们在大赦的时候会放了你。我给卡德罗夫写封信。我是他敬重的老师,他记得我。”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杀了太多的俄国人。他们要么会在这里枪毙我,要么会让我在西伯利亚度完余生……父亲,你也在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是给你和母亲的生活费。”他交给父亲厚厚的一沓用头巾包着的美元,这是他打仗挣来的钱。

  “我们车臣人陷入了灾难啊,”父亲痛苦地叹了一口气,祈祷似的用褐色的手指捋着柔软光滑的白胡子。“你本可以去莫斯科上大学的。那样的话,你现在就是一个律师了,或者是个银行家,或者是个艺术家。可是你却像匹狼,在林子里乱窜,他们还开着直升机,像打猎一样追着你不放。”

  “为我祝福吧,父亲。”曼苏尔感到眼中闪出了泪花。他拉起父亲那只干瘦的手,吻了一下。

  出门的时候,他发现了门框上的几道刻痕。他小的时候,常把后脑勺靠在门上,当时还很年轻、幸福的父亲,就用刀把他的身高刻在了门框上。

  伊卜拉欣-霍扎是个身材肥胖的毛拉,他裹着白色的缠头,身穿长下摆的法衣,他刚刚在村里的清真寺里做完礼拜,清真寺里聚集着许多上了年纪、性格温和的穆斯林,他们的孩子却都参加了叛军。渐渐地,就有一些被毁了容的尸体被从山上抬回村子,那些尸体的面部都有一副大胡子,每当这个时候,毛拉都要面对那些武装人员的新坟念几段《可兰经》上的悼文。这天,在结束礼拜的时候,他向穆斯林宣讲和平、恭顺和对邻人的爱。他呼吁大家结束战争,与俄国人讲和,从森林和峡谷中把那些变得残忍起来的、注定要死去的年轻人招呼回来。大家听着他的话,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大家悲伤地叹着气,祈祷孩子们能够回家。伊卜拉欣-霍扎走出清真寺的大门,用那双穿着闪亮的尖头胶皮套鞋的脚迈过几个水洼,沿着石头房屋和亮绿色的铁栅栏向前走去,同时向迎面对他鞠躬的男男女女回礼。

  从道路的拐角那边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马达声了。街道上出现一辆带有宽大镀铬前脸的蓝色汽车,毛拉以为,这是他的老朋友亚当来看他了,亚当如今是区领导,他来村子里是为了检查学校,孩子们在停课一年之后终于又要开始上学了。那位女教师虽然还没有领到工资,却已经设法弄到了一套新课本,开了低年级的课。

  汽车爬过高坡,溅起一片泥浆,毛拉停下脚步,等汽车开近,心里在为与老友的见面而感到高兴。蓝色汽车与毛拉齐平了,深色的侧面车窗摇了下来,两支冲锋枪直对着毛拉开了火,打得他仰面倒在泥泞中,缠头飞出老远,露出了老人赤裸的脑袋。女人们尖叫着紧贴到墙边,那辆蓝色越野吉普轧死一只鹅,拐了一个弯,宽大的轮胎扬起片片泥浆,冲出了村子。曼苏尔用那只戴着阿拉伯戒指的手指摸了摸冲锋枪的枪管,滚烫的枪管里冒出了一股透明的青烟。

  晚上,在高山营地里,在那些修筑在大榆树下的避弹所里,武装人员在休整。他们擦拭武器,煎牛羊肉吃。他们从土筑掩体里带出了俄国女俘——两位女护士和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他们让她们脱去衣服,然后在棉被上强暴了她们。暖和了身子的他们出门来到星光下,扣紧皮带,把地方让给他们的同伙,听着同伙们呼呼直喘,把刺人的大胡子塞进女人的胸口,抖动着瘦削的后背,充满仇恨地、疯狂地摧残着女人的肉体。曼苏尔用牙齿咬着一位金发女护士鲜血淋漓的嘴唇……他软绵绵地站起身来,感觉到一阵疲倦和厌恶。他命令副官阿尔比道:

  “把这些俄国母狗干掉。”

  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被带进了黑夜,带进了寒冷、清澈的空气里。匪徒们把她们带到溪边,用手枪打死了她们。曼苏尔看到,枪口闪出了几道火花,那几个洁白的躯体倒了下去。那几位女性躺在黑暗中,宛若一堆堆稍稍有些融化的雪,闪着微弱的白光。

  叶里扎罗夫被叫到帐篷里去见联邦安全局的一位中校,这位中校负责从谍报人员那里收集关于匪徒藏身之地的情报。特警队就是根据这些情报前去搜索匪帮。中校有些不舒服。他紧贴在热炉子上。他的脚上套着暖和的袜子和套鞋。他头发灰白,额角有些脱发,发黄的脸上挂着倦意。叶里扎罗夫看到了一部战地电话,一支靠在桌边的冲锋枪,以及一幅别在帐篷上的纸质圣母像。

  “我的线人通报说,曼苏尔正在筹划一系列恐怖行动,目标是行政长官和那些反对瓦哈比信徒的毛拉。伊卜拉欣-霍扎毛拉被杀了,艾哈迈德·卡德罗夫的又一个亲戚被害了,达尔戈雅区的车臣警方负责人身负重伤。可是我们却没能除掉他。”中校看着那杯热茶,杯中有几片茶叶在翻滚。

  “根据你们的情报,我的小队已经不停地干了三个星期,”叶里扎罗夫说。“可是,要么是情报不准确,要么是曼苏尔有地遁的本领。”

  “能抓住他。”

  “在设定地区扔一颗原子弹?”

  “他回去参加他一个近亲的葬礼。”

  “他的什么人死了?”

  “他的什么人也没死。您带您的小组到他的故乡加尔桑楚去,杀死他的父亲。然后你们就在通向村子的路旁设伏。我们把设定目标的坐标告诉炮兵。当曼苏尔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我们就可以在直升机和强击机的支持下发起火力攻击。借助情报人员我们会散布这样的说法,说老人的死因是被曼苏尔出卖的‘黑人’匪帮的复仇之举。您明白这个行动计划吗?”

  “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早晨。”

  茶叶在深色的茶杯中翻滚。在帐篷的帆布墙壁上,那幅圣像泛着光泽。

  

  

  叶里扎罗夫带领小组乘两辆装甲运兵车来到一座山的山脚下,这座圆滚滚的山上满是红色的秋叶,山的那边就是加尔桑楚村。他们把装甲车藏匿在山谷里,叶里扎罗夫大尉带领两名战士徒步上山,缓慢地钻过秋天的灌木林,钻过树枝低垂的树木,他们的肩头落满了深红的落叶。叶里扎罗夫肩扛一支狙击步枪,呼吸着秋天甜蜜的芳香。

  翻过山顶,他们向山下的牧场走去,看到了村子。山村冒出淡淡的热气,为富有生气的雾霭所包围,置身在蓝色的天空、彩色的秋天山顶和闪亮的天蓝色冰川之间,就像一枚珠母色的贝壳。村边的牧场上,在离那座石头砌成的老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头母牛在吃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立在那里,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了。叶里扎罗夫把担任掩护任务的两名战士留在树林里,自己则像条蛇似的滑下山坡,接近了那棵大树。他把步枪放在身边一个凸出地面的弯曲的树根上。傍晚的时候老人肯定会出来,把母牛牵回去过夜。到那时,他就会向老人射出准确的一枪。

  叶里扎罗夫看着这幢房子,它是一代又一代山民的栖息之地,曼苏尔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童年时曾在这片牧场上奔跑,在这棵大树下闲坐,用细细的鞭子驱赶一头粉色的母牛,他受过宠爱,呼吸过从天蓝色山顶上吹来的甜蜜的风,可如今,他却变成了叶里扎罗夫不共戴天的敌人,叶里扎罗夫认为,自己的生活意义就在于消灭曼苏尔。

  叶里扎罗夫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年轻、强壮的时候,常把自己扛在肩上,带他走过麦田。带着恐惧,带着对父亲的爱,他从父亲高高的肩膀上看到了黄灿灿的麦子、深色的橡树林和母亲的红色头巾,母亲正在林边等他们。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把步枪架在弯曲的树根上,一棵树在他的头顶上方撑出一片深色的巨伞,浓密的叶片间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蔚蓝色的天空,这棵树就是善恶之树。

  当白色的山脊变成天蓝色,然后又变成淡粉色,绿宝石般的峰顶像火焰似的燃烧起来,那个头戴羊皮帽、身穿长下摆大衣的老人,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出了家门,向牧场走去。他慢慢地走近那头母牛。他在中途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的群山,似乎是想在傍晚的峰峦间看到儿子曼苏尔传递来的秘密信号。

  叶里扎罗夫透过瞄准镜上那块像蓝色水滴一样的透明镜片看到了老人,突然之间,他仿佛觉得,他瞄准的是自己那位饱受伤病折磨的父亲,父亲弓着背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有一只天蓝色的、像冰凌一样闪亮的阿富汗花瓶。

  他想把枪扔掉,变成一束无形的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地上消失。

  但这一想法只持续了一秒钟。老人的羊皮帽子、白色胡须和褐色的脸庞,都在瞄准镜中微微晃动着。叶里扎罗夫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并没有听到那声微弱的枪声。老人倒下了。那头母牛站在牧场上,在母牛的上方,那块遥远的、透明的冰凌已燃烧殆尽。

  叶里扎罗夫离开村子,和特警小队一起来到一座高山的山顶上,透过这里一道裂开的山崖,可以看到那条蜿蜒曲折的、像撒满面粉一样泛着白光的道路。曼苏尔的那辆越野吉普就将出现在这条路上,父亲的死讯将连夜被传送给他。人们给老人洗净身体,裹上白布,放在一张木床上。人们又在村边的墓地里挖出一个长长的坑,被裹得像个白色幼虫的死者将被埋进这个坑里。屋子里,身披黑纱的妇女们在忙着做手抓饭。

  叶里扎罗夫看着那条路,看着那座石桥,桥下流淌着白花花的溪水。道路、石桥、附近的山坡,都是远程榴弹炮连、强击机和直升机预设的打击目标。当曼苏尔出现在这条路上,叶里扎罗夫就会通过电台把信号传回指挥部,然后,大炮和飞机就将对曼苏尔发起歼灭性的火力打击。

  有几个妇女沿着道路向村子走去,叶里扎罗夫透过望远镜看到了她们摆动着的长下摆裙子。一头驮着麻袋的小毛驴迈着碎步走着,后面跟着一个头戴小红帽的男孩。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抛下一阵青烟。摩托车的行李架上绑着一只铝质的牛奶桶。

  不见曼苏尔的影子,叶里扎罗夫在祷告,希望曼苏尔出现,希望这次令人痛苦的行动能够成功。与此同时,他心中怀有一个隐秘的迷信,又不希望曼苏尔出现。仿佛,曼苏尔的生命是与他叶里扎罗夫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只要这个残忍、绝望的山民还活着,他叶里扎罗夫就也还活着。

  在山间透明的空气中,可以听见一块石子坠落的声音,一根树枝被折断的声音,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达声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路上出现了那辆蓝色的、前脸很宽的汽车,叶里扎罗夫透过望远镜分辨出了车门上的泥点、镀铬的散热器和车窗后面隐约可见的人影。曼苏尔的越野吉普离石桥越来越近了,这时,叶里扎罗夫按下对讲机上的按钮,简短地说道:“我是‘花岗岩’!目标出现!开火!……”

  又过去了几分钟,汽车吃力地轰鸣着,在坑坑洼洼中颠簸着,驶近了石桥。当那宽大的车轮刚刚驶入石桥的石头桥面,山头上方就传来一声呼啸,第一颗炮弹轰的一声爆炸了。爆炸撕开了溪流的河岸,汽车旁边的泥泞像花瓣似的腾空而起,然后又缓慢地落了下来。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道路两边爆炸,像一排黑色的巨人包围了汽车,越野吉普躲开这些爆炸,左拐右转,试图掉过头去,但是,一颗炮弹却炸个正着。汽车燃起烈焰,然后又被一颗颗炮弹所击中,爆炸震撼着群山,烧热了溪水,把山上榆树的残枝扔到了路面上。随后,直升机俯冲下来,对石桥和越野吉普的残骸进行了地毯式的扫射。强击机最后上阵,在玻璃似的蓝天中划出一道细细的白线,它投下的炸弹所发出的沉重、刺耳的爆炸声,震动了群山。当攻击结束,叶里扎罗夫与战士们一起下山来到路上,穿行在阴燃的黑炭间,查看那辆被直接击中的汽车,被烧焦的、满是血迹的衣服残片,以及那些被炸得残缺不全、白骨暴露的尸体。在路上那松软的车辙里,叶里扎罗夫看到一只被炸飞的手,在一个蜷曲着的手指上,一枚刻有阿拉伯花纹的戒指泛出微弱的光泽。

  他按下了对讲机上的按钮:“我是‘花岗岩’!目标已被消灭!”

  傍晚,在帐篷里,在烧得炽红的火炉旁,特警队员们在烘烤衣服,在擦拭、查看武器。士兵们在听着“留本”乐队的盒带。帆布墙壁上贴着几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裸体女人像,她们挺着胸,灿烂地笑着。叶里扎罗夫擦拭着冲锋枪,往枪筒里滴进几滴黄色的油脂。桌面上,那只刻着圣母像的银质护身香囊和那枚刻有花纹的沉甸甸的穆斯林戒指并排摆放在一起。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他已经在大地上生活了一千年,他已经打过一百次仗了,而新的战争却像群山一样,在一个接一个地向他逼近。

妖魔

[俄罗斯]尤·马姆列耶夫 著 张建华 译

  尤里·维塔里耶维奇·马姆列耶夫,1931年出生在莫斯科,1955年毕业于林业技术学院。大学期间,马姆列耶夫就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人智学,不久成为莫斯科地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1974年,马姆列耶夫流亡国外,1983年又移居巴黎,成为俄国侨民文学的重要代表之一。其主要作品有:《地狱上方的天空》(1980)、《高更的内幕》(1982)、《闲荡者》(1988)、《永恒的家》(1991)和《把我的脑袋按进水里》(1990)等。

  1993年,马姆列耶夫返回祖国,现定居莫斯科。他的作品充满玄学色彩和悲剧意识,被视为当代俄罗斯文学中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之一。

  

  有一个汉子,长得稍稍有点儿怪,名字叫伊凡努什卡。他走进一座小林子,好像有点迷路了。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该往哪儿走呢?”……走进了林中的一片空地,他又在问:“该往哪儿走呢?” 他如此这般地问着自己,掉转方向拐了个弯,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往哪儿走,最后他来到一片四周长满浆果的地方,这里盛开着鲜花,于是他又琢磨开了:“现在该往哪儿走呢?”

  这时一个林妖,或是还有别的一个什么生灵,比林妖更强壮些,高声回答他,那声音响彻了整个林子:

  “往左……往那儿走,沿着那条小路……”

  汉子傻乎乎地往那儿走去。林妖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乐不可支,看来,还真把他给蒙了。汉子被那个恶毒的哈哈的笑声深深地触动了——他双目圆睁,回转身去,斜着走了。

  林妖怒火中烧:他居然无法永远把俄罗斯汉子来欺骗。于是他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使劲挥舞起那只无形的手,十分有力的手,不料却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可见有另一种力量,比他更为强大的力量,在戏弄他)。于是他永远地把自己毁了,成了一具令人讨厌的尸体,倒在地上,里面出现了无数的蛆虫和大灰鼠。

  从此以后,林妖们便从我们的林子里消失了——一个拽着一个地走了,老婆婆拽着老爷爷,老爷爷拽着大萝卜,如此这般地就不见了。就这样,林妖全死光了,尽管那些林妖各不相同,有时他们相互甚至会极不友好。

  那个汉子呢,继续赶他的路:时而向前,时而往后,一会儿还斜着走上一段——只是他不断询问心中的上帝:现在该往哪儿走?他不想由着性子乱来。

  白天过去了,黑夜过去了。他甚至喜欢上了那个死去的林妖:他从这具自然的尸体上能得到些什么呢?他可是从没遇到过不称心的事。但这回他可真的有些饿了。他只能采一些浆果、蘑菇充饥。他四处张望着,丝毫不敢懈怠:这世界上,这样的事儿,那样的事儿,啥事儿不会发生哟。

  没过多少时候,因为路走得太久,因为原先妖魔留下的遗体还在,他的脑袋里渐渐地失去了上帝——也就是说,变得神志不清了(因为神志源于上帝,神志不清——是凶恶的敌人在作祟)。他已经无法将心灵与有罪的肉体收回来:他走得离故乡的土地实在太远了。

  于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棵白桦树与神秘的杉树之间,他看见了——一座座城市,巨大的都市,它们在灯光的映照下十分美丽。

  汉子十分害怕,但后来醒悟过来了,那儿,总能找得到吃的。嘿,饥饿——可不是温柔的大婶,于是他进了城,就是说,走进了这个假想的都市,一个满是摩天高楼和汽车的地方,期望着能美美地大吃一顿。

  他发现:周围有行人来来往往,都是些像模像样的人,既不长犄角,也没有狗一样的脑袋。他们一边走,一边各自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可那声音怪怪的。汉子走进了一家啤酒馆:酒馆里空空荡荡,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位于角落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了训斥他的声音——滚蛋,里面的人这样说。汉子赶紧逃了出来,有啥法子:里面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才不会认错人呢!

  该求人给点儿吃的才是。他求了这个,求那个——可就是没人肯给。最后总算有人答应给了。汉子在泔水池边蹲下了,从一只大盘子里弄了点黏乎乎的东西吃——像是可以充饥的东西。这会儿该往四处瞧瞧了。

  他往四周一看——真正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位汉子,我们的这个人只是看上去有点傻,但遇到大事情——那可一点儿不含糊。就像其他地方的男人,甚至连丫头片子也一个样。

  他立刻明白了:周围来来往往的像是人,其实都是些永远不会说话的僵尸,因为不管他们在嘟哝什么——只见张口,不闻其声。对于这些人来说,地狱即使成了天堂也白搭,因为地狱是为活人设的,哪怕是那些堕落者,但他们都是些死去的孩子,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存在于整个广阔无垠的天地宇宙中的一切,对于它们毕竟都是不相干的了。“可他们又是喧闹,又是说话,总是不停哟,”我们的伊凡,这个云游四方的汉子心里在想,“嘿,他们还真爱慕虚荣,想出风头,人都死了,却还渴望着名声……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还都是冤家对头。即使死了几百年,都还恨不得能从对方那里夺回点什么。死都死了,还那么贪婪,每个人都恨不得咬他人一口。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可真是没救了。”

  汉子想到这里十分伤心,差点儿落下泪来。“哪怕有个懂点儿道理的出来也行啊,给大伙指点迷津,走出这个可诅咒的地方,”他想。他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那个可怕的虚幻景象不知是消失了,还是去了一个连妖魔都无法亵渎的净土,一切都不见了。他把吃进肚里的那个怪怪的东西吐在了一棵杨树下,他似乎不愿意接受和吞下那个不洁之食,那个让他神志不清的东西。

  于是,他又去寻找好吃的东西了。他的心里感到十分愉快,因为,他想,终于逃离了魔鬼,阳光明媚,鸟儿鸣唱着民间歌谣,四周景色壮美,洋溢着一种令人兴奋的神秘的寂寥。

  汉子继续赶路。他走啊,走啊,突然,上帝啊,看见了一座小木屋,俄罗斯式的,还有一只公鸡,还有一扇扇小窗户,似乎在注视着这野蛮的人间。一股暖流在他的心中涌起,他差点儿失声痛哭起来,往小屋走去。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拎着放满野菊花与青草的篮子,向他迎面走来。

  汉子立刻走上前去:

  “老人家,给我点儿吃的,好吗?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不知已经多少天什么都没吃了!”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回答说:

  “我们这儿已经连着闹了五年饥荒了。你自己瞧:旁边就是村子。”

  伊凡努什卡十分惊讶:

  “那人们都在干什么呢?”

  “什么干什么?”老太太回答说。“人们在唱啊,跳啊,舞啊,手风琴声一直到深夜都响个不停……”

  “真是奇怪啊!”我们的汉子挠了挠后脑勺。“那他们哪儿来的力气,整天饿着肚子能跳得动舞吗?!”

  “跳得欢着呢,”老太太把两手一摊,不置可否地回答说。“你能制止得了吗?”

  伊凡努什卡这时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问:

  “那我该往哪儿走呢?”

  老太太用那只篮子指了指前面的路,说,往那儿,穿过这半圆形的地方,马上就是村子了。我们的汉子走了,他的确看见了一个村子。他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会儿那些穷困潦倒的人马上就会走出来,一个个孤苦伶仃,病病怏怏,缺牙少齿,立刻就会跳起舞来。伊凡努什卡用他那双犀利的小眼睛看了看:还真是的,都在跳舞,可所有的人都是身姿矫健,健康活泼,脸颊红润,都穿着红色的衬衫,姑娘们——个个靓丽漂亮,那天生的丽质简直让人神魂颠倒。汉子找了个树墩坐下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叫绝了!后来他转念一想:噢,准是那老太太老糊涂搞错了——这儿哪有什么饥荒哟!伊凡努什卡一下子从树墩上站了起来,径直朝人们走去:嘿,竟也与他们一起翩翩起舞起来。他跳得如此轻盈矫健,逗得姑娘们欢笑不已,还把手伸给了他。

  他们就这样跳着,唱着,快活欢畅,还相互讲述着奇异的童话故事——伊凡努什卡竟然没有发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欢乐让他忘却了一切。他那拳曲的头发飞扬着,连魔鬼都到灌木丛中躲藏了起来。

  最后,伊凡努什卡喘了口气,停下了,沉思起来:他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有没有吃的?”他问一个村里人。那个人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还没有到夜里呢,”他回答说。

  我们的汉子发现:虽然周围的人都成了自己人,都成了亲人,但情况还是有些异样。于是他把一个白发苍苍但相貌堂堂的老头儿叫到一根圆木的后面,那里响起一片蛙声,问他:

  “老人家,你告诉我,你们这儿都吃饭吗?”

  老人瞪大眼睛望着他说:

  “你,可爱的宝贝,难道不知道吗?你从哪儿来?”

  “我从老远的地方来。”

  “那你就在牛蒡草边坐下来,听我对你说。”

  两人坐下了。

  “你们都在挨饿呀,”伊凡努什卡啜泣起来。

  “哪儿的话。我们这儿的农村人都是在睡梦里吃饭,” 相貌堂堂的老人回答说。“要是夏天,就像这个时候,那么夜里就应该到林子里去睡觉,躺的方向是有讲究的,脑袋得冲东边,得在自己心里说些悄悄话,还有,我们的长老会把一切知识传授给我们……”

  “什么?睡梦中吃东西?”伊凡努什卡惊呆了。

  “吃东西……是啊,天一片漆黑……人们轻柔而又满是睡意的身子在睡梦中会变得清醒,会进食……早晨起床的时候人们都十分快活,觉得吃得饱饱的,感到迷蒙的醉意——无论是男人们,还是姑娘们……姑娘们一早起来就欢快地唱歌,男人们工作劳动,别以为……”

  伊凡努什卡惊讶得一下子跳进了牛蒡草丛中。

  “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说,声音很是微弱。

  “什么——不可思议?!所有的人一整天都觉得饱饱的……如果有谁饿了——那他就去睡会儿觉,睡梦中再吃点什么,这样就又饱饱的了。”

  “要是再往远处点走呢?”伊凡努什卡在牛蒡草丛里嘟哝着。

  “要是再往远处走,顺着这条路,那就还能再喝点。我们这儿,要是有人想喝点儿什么——谁也不会闹意见:睡会儿,喝点儿就是了。但随后大白天你就会醉醺醺的。要是冬天,那就有另外的规矩了……”

  “我也想这样!”伊凡努什卡突然大声喊道。

  “那好啊,”相貌堂堂的老人回答说。“我去告诉长老,他会悄悄地很快把你教会的,要是你和所有的人一起躺下睡觉,那你在梦中也会得到这一切的……我们这儿是村社,连睡梦都是共享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受过教导的伊凡努什卡与大家一起在林子边躺下了,在一个树墩的旁边,脑袋朝着应该朝的方向,躺在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妹妹与大胡子的男人中间。梦中他看见在这块土地上出现了奇迹:躺在林中空地上的所有的兄弟姊妹,男人,老太婆,都做着同样的梦,都在梦中津津有味地吃着外表看不见的食物。伊凡努什卡又吃又喝,吃的是香喷喷的面包,黑麦的,喝着纯净的蜂蜜和从未品尝过的克瓦斯——所有这一切他觉得仿佛都不像是在梦中,他的的确确感到身上有了力气,心里觉得满足——起先是那满是睡意的身体,随后在醒着的时候,在白天……

  伊凡努什卡因此觉得非常开心,肚子饱饱的,脑袋晕晕的,他无法克制兴奋的心情大声喊了起来,简直就要跳起来了……最后醒了。他一看,幽远深沉的天空上是俄罗斯的星星,林中空地上男人们和姑娘们都在睡觉,从他们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到——一个个心满意足。

  伊凡努什卡沉思起来,摸了摸树皮鞋,觉得——有一种壮美感油然而生。也就是说,吃得饱饱的,还微微有些醉意,分寸有度,心中还保留着上帝。

  “村子里真亏得有这些智者在,”伊凡努什卡心里想。“我也是这样盼望的。这样一来,吃喝就不用愁了。我们所有的老百姓希望的就是过这样有吃有喝的日子。”

  突然,他发现:从那天空,从那星星上飘落下一个美艳绝伦的俄罗斯姑娘。她离人们已经很近很近了,在仍在酣睡的人们上空飞翔,她的身子闪射着耀眼的光芒——从那蓝色而又无限深邃的双眸中,从那比星星四周的光晕还要温柔的双唇间。她穿着红色的,用蓝天材料织成的俄罗斯无袖长衫,头上一顶永远大智大慧的皇冠在闪闪发亮。她的双唇在低声自语,伊凡努什卡听见,她的星星般温柔的喃喃声已经传到了正在酣睡的俄罗斯人的心中,一些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有一些人竟然低声自语起来,仿佛在梦中与她交谈。伊凡努什卡听见了她的说话声:

  “喝吧,吃吧,那梦中的食物,只是别忘记还有另外的,更为崇高的食物!一旦到了那里,那有着不朽的精神和永恒的印记的地方,无论是梦中的食物,还是普通的食物,就都不需要了。你们,我的亲爱的兄弟姐妹们,都会打上不朽永恒的印记……青草与森林——是不错,但永恒——却更为美妙。”

  伊凡努什卡感到,仍在睡梦中的人们在应和着她,仿佛已经醒了似的低声说:

  “难道我们会把最重要的事情忘掉吗……我们不会糊涂的……我们记得上帝,记得上苍,记得拯救,我们都记得曾经说过的一切……”

  姑娘从天上低声地说道:

  “你们不用怕魔鬼,把来自你们城市的妖魔赶走吧。只要遇到真理它就会灰飞烟灭的……”伊凡努什卡向姑娘,向来自天上的俄罗斯女使者,深深地鞠躬行礼。

  (张建华: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100089)

姬蜂

[俄罗斯]鲍·尼古拉耶维奇 著 胡学星 译

  尼科利斯基·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1931年出生于列宁格勒,战时曾迁移至中亚,直到1944年才回到列宁格勒。1954年从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毕业,分配至加里宁的青年报社工作,同年12月入伍,在外贝加尔军区服役。1956年起在《篝火》和《阿芙乐尔》杂志社工作,并曾当选列宁格勒作家组织的书记。1984年12月至今,他一直担任《涅瓦》杂志的主编。

  尼科利斯基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列宁火星报》上,当时他还是一名中学生。自1951年起,他开始在《接班人》杂志上发表作品,而1962年在《青春》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列兵斯莫罗金、中士弗拉先科和我的故事》,则标志着尼科利斯基文学生涯的正式开始。1963年和1964年首次出版了作品集《障碍地带》和《三百天的等待》。由于曾有在外贝加尔服役的经历,尼科利斯基对军旅生活十分熟悉,先后出版了中篇小说集《远方驻军的叙事诗》(1968)和《报告》(1978)。以军旅生活为素材的作品还包括《士兵学校》、《部队手册》、《士兵的开心事》和《列兵巴什马科夫奇遇记》等。此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另有探讨现代知识分子道德问题的长篇小说《期待》(1976)、《白气球和黑气球》(1980)、《记忆的方式》(1982)和《死人堆里的复活》(1990)等。

  

  “是特内尔博士吗?哈克斯利教授要和您通话。”

  女秘书话音刚落,话筒里就响起了哈克斯利本人的声音。像哈克斯利这样有身份的人,通常在秘书说完后,还要过一会儿才说话,但哈克斯利并没有这样做。哈克斯利是一家大型科研中心的领导,手下几百号人在研究那些被人们称为最费脑筋、最富有想像力的课题。且不说地下设施,仅中心所属的地上建筑就有方圆数公里。这个人物如此显要,使得特内尔全神贯注,把话筒紧紧贴在耳边。特内尔博士也领导着一个完全现代化且颇有知名度的心理诊所,但毕竟规模不大。

  “博士,您好!”教授就像是在对自己人讲话,仿佛是在邀请自己的同事去郊游或是到家中便宴。

  “教授,您好!”特内尔也尽量地模仿教授的语气。

  “博士,我有件私事求您帮忙。可能,最近会有一个叫哈丁的教授去找您。他是我们这里一个很棒的科研人员。非常遗憾的是,最近几个月来,他身体好像有些不适。希望没什么大碍。我们可真不想失去他,所以我亲自向他推荐了您的诊所。”

  “谢谢您,教授。非常感谢。”

  “博士,我恳求您尽可能地允许哈丁工作,否则,我相信,他将活不了多久。此外,我再说一遍,他最新的想法将对我们极其重要。您懂我的意思了吗?”

  “请放心,教授。对我们诊所还没有谁抱怨过呢。”

  通话结束了,可好一阵子,特内尔博士还在那儿温情地望着电话机,好像那是一个活人似的……

  

  第二天,哈丁教授来到了博士的诊所。他瘦瘦的样子,已不年轻。那张脸很刚毅,但带着倦容,更确切地说,是身心疲惫。还可以看出,他为自己不得不到这儿来而感到惶恐不安。就像一个人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置身于一个根本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不过,病人的这种窘迫和六神无主的表情,特内尔博士已经不止一次见过。

  “很,很高兴认识您,”特内尔大声说道,“常听人说起您的工作,现在能见到您,真是有幸……”

  他稍作停顿。他总是很重视病人的第一反应,即病人在他诊所里讲的第一句话。

  “很遗憾,我却不这么想。”哈丁笑了笑,说道,“说真的,我倒是希望在其他场合与您相见……”

  “瞧您说的!”特内尔高声说道,“别夸张!如今,情不自禁夸大病情的人真是太多了。只不过是神经衰弱、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而已。静养一两个星期,一切都好了。”

  哈丁摇了摇头。

  “不,”他说,“如果不是这么严重,相信我,我永远也不会到您这儿来。”

  “教授,那您到底怎么啦?”已经换成了职业腔,特内尔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哈丁说着,“如果我能解释自己怎么啦,也就不会觉得如此严重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试着说说,教授。”

  “要知道,博士,您小时候可能做过这样的梦:您明明看到一个苹果,甚至就拿在手上,觉得马上就能咬一口,却又咬不到,不能尝到那滋味,您会为此痛苦,苦于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因为苹果就在那里……”

  “那当然,”博士微笑着说,“小时候谁没做过这种梦……”

  “那现在我身上却发生了一件这样的真事。我的思想在迷失。您知道吗?博士,我已经触摸到它了,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可突然又不见了,我捉不到它……”

  特内尔博士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仍很严肃。

  “硬化,”他想,“老年人常见的硬化病。还有,不愿承认自己得的是一种常见病,即大家都会得的那种病。我的病应该很罕见才是。”

  这种情况他也不止一次碰到过。不管多么奇怪,但有人甚至会以得了重病而自豪,假使那病绝无仅有,只他一个人患有那种病才好呢。

  “我觉得,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哈丁很忧郁地说,“您知道,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我突然忘掉了什么,不能一下子抓住某个想法,但现在完全是另一回事。这种状态……不,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

  “毫不奇怪,大脑不断老化的过程总是很折磨人,让人受不了,尤其对于大学者们……”博士这样想着,而嘴里却大声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教授。最近一段时间,您有没有不顺心的事,感到很烦恼?”

  哈丁耸了耸肩。

  “或许,和某个同事有过冲突?和领导?”

  “可冲突和争吵,什么时候没有!”哈丁说,“所以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莫非……”

  博士期待着。

  “莫非……前不久,我和哈克斯利教授大吵了一架。因为就一个问题,我们的分歧非常大。我担心,我们的一些研究成果会用于害人。于是我就发了一通火……不过,在科研活动中这不算什么,博士,这您是知道的……”

  “您还和哈克斯利教授保持着以前那样好的关系吗?”特内尔急切地问道,“您对他没有敌对情绪吗?”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哈丁说道,“还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我为您如此健全地看事而感到高兴,”博士说道,“这再次证明,您的病并没那么严重。安静、完全隔离、有规律的饮食、散步再加上化疗——现在这个领域发生了真正的奇迹,这您当然听说过,我确信,您可以重返自己的工作岗位……”

  他打住了话头。哈丁的眼神让他警醒:当孩子们明白了大人是在骗自己时,就是这种眼神。

  

  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有违特内尔博士曾作出的保证,病人并没有好转。

  哈丁独处一室。与其说那是心理诊所的病房,倒不如说更像高级宾馆的客房。是的,通常病房的门都从外面锁着,但教授好像未曾察觉。

  他时而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急匆匆地坐到桌前,在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纸张上写下什么。心急火燎地在纸上画一些符号,记一些数据,有时前后不连贯,痉挛的手写下一两个字,复又划掉,扔下笔,带着痛苦的无助,凝视着刚刚记下的东西。站起身来,重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随后,又趴到桌前。一天到晚就这样翻来覆去。

  有时,他在深夜醒来,打开灯,去看记事本。一切又重演一遍。

  他的脸色日渐憔悴,现在,痛苦的神情好像已永久地凝固在了那双眼睛里。

  尽管特内尔博士向他保证,一切正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但这没用。就连博士本人也清楚,自己在撒谎。他还试图让自己相信,这是危险期,险情一过,病人就会好转,但时间在流逝,而哈丁的病情每况愈下……

  

  哈克斯利领导下的科研中心非常庞大,如果每天到所有的实验室和科室巡查一遍的话,那么他就没有时间来干别的事了。因此,他通常选定某个科室,在一段时间里只去那里查看。

  最近,哈克斯利教授经常去四号大楼。在大楼的楼顶上,耸立着一些精密天线,楼内安置着一套代码为“姬蜂”的电子设备。这个名字是其发明者克隆菲里特教授起的,当时这套设备还只是在他的想像中,但自那时起就有了这个名字。

  哈克斯利教授久久地细心观察着,身穿白大褂的操作员正悄无声息地忙碌着,那些指示灯忽闪个不停,各种仪表的指针在不停地颤动……

  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

  

  白天,哈丁教授可以到海边散步。

  他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自己的一生,忘了身后还有两个服务生,即两个医务人员,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如果以他在大学时的眼光来看,他现在做成的这一切,已经是荣誉和成就的顶峰。他当时不会奢望什么,也不敢奢望。而现在,回过头来看,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完成的那些工作还谈不上什么长远意义,只是暂时的、临时性的。但有时他觉得自己还有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意义不可估量的事业。

  他有能力。他感觉到了。

  在清醒的时候,站在海边,他会重新确信自己的能力。他急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的禁闭室,回到自己的病室——他很少关心,这里到底是怎么叫的。那些折磨便重又开始。

  有时,他会产生幻觉,觉得他已经触摸到并抓住了那个想法,只是技巧不够,词汇不够,因而无法表述出来。未必还会有什么比这种无能为力更让人痛苦……

  以前他总喜欢站着工作——他突然想起这个,就让人给他搬来了一张特制的工作台。

  这也没用。

  于是,他一连几个钟头坐在桌边,守着一页白纸,害怕错过思绪变得清晰且他有力量将它表述出来的那个时刻。

  后来,他感觉疲惫、空虚,护士会悄无声息地走来,给他打一针,让他入睡。

  睡着的时候,他时而梦见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几乎还是个毛孩子,时而梦见第一次作为年轻教授而走进教室的时候……

  

  哈克斯利教授办公室里的红灯亮了——这是“姬蜂”在呼叫他。教授拨弄了一下转换开关。只有在出现特别重大、特别紧急的情况时,工作人员才可以直接和他联系。

  “喂,”他低声说道。

  一个很慌乱的声音在说:

  “两个小时之前,7号目标消失。”

  哈克斯利教授放下电话,默然地仰靠到椅背上。

  他轻轻地晃着椅子,等待着什么。

  当女秘书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他并不奇怪。

  “对不起,教授,可特内尔博士要和您通话。”

  “好,好,”哈克斯利回答,“接进来。”

  特内尔博士不说话,话筒里只听见他的喘气声。过了几秒钟,他才说道:

  “教授,两个小时前哈丁死了。我真没想到……”

  未等他说完,哈克斯利便打断了他的话。

  “我希望,您已经尽了全力?”他冷冷地说。

  “当然!”特内尔博士喊了起来,“我们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仍相信……”

  他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很着急,声音很大,可是哈克斯利教授已不在听了。

  

  第二天,哈克斯利教授把克隆菲里特叫到办公室。

  “克隆菲里特,请坐,”他说,“您知道哈丁教授死了吗?”

  “知道,”克隆菲里特说道,“知道。的确,最近我没碰到过他。据说,他病得很重?”

  “是的。正是因此我们才需要抓紧。现在可以总结一下了。您的‘姬蜂’这一次干得不错。数据处理尚未完成,但现在已经可以说,我们获得了意义非同小可的资料。”

  “哈丁的想法总是很有创见,”克隆菲里特说道。

  “是的。只要他本人不那么固执……”哈克斯利叹了口气,“那样的话,我想,我们就用不着求助于‘姬蜂’的服务啦。克隆菲里特,顺便……我早就想问您,为什么给自己的心血结晶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啊……这个嘛……”克隆菲里特笑了起来,“说来话长。您知道,教授,童年时的印象经常是最深刻的。是这样,小时候,我在一本通俗小册子上读到一种昆虫——姬蜂。雌性姬蜂将卵产进毛虫的体内。毛虫还未有任何感觉,但它的命运却已注定了。寄生的幼虫在长大,吮吸着毛虫的体液,毛虫便死掉了。这个故事当时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几乎是病态的印象。而制造一种寄生脑,可以截获别人的脉冲,这种想法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但它们毕竟有联系,那种童年时的、很久以前突发的恐惧感和这种想法有联系……”

  他停了一下,好像要等哈克斯利说点什么,但主任一言不发。

  “教授,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最可笑的是,正是在哈丁的课堂上我首次有了这个念头,那时我还是一个大学生。您该记得,‘师法自然!’这一直是他最喜欢的观点。他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而寄生脑……这个想法如此简单,以至于当初我觉得不可能实现。后来……其实,后来怎样,这您是知道的。建造一套设备,它能捕捉并加强最微弱的脉冲,这已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了。最复杂的是学会怎样校准目标,这还有待时日……”

  “还有一个问题,克隆菲里特,”哈克斯利说道,“现在您在研究什么?我好像很久没听说您在干什么啦。”

  “这是秘密,教授,”克隆菲里特笑了笑,“这是秘密。”

  “甚至对我?”哈克斯利开玩笑似的用指头威胁他,“对我您可不该有什么秘密。”

  “我可是个讲迷信的人,教授,”克隆菲里特也同样开玩笑地说。“说正经的,任何想法只有在未公开前,才能占据我的心灵。只要一说出来,我就再也不会觉得那是自己的了……”

  

  “我懂您的意思,克隆菲里特,”哈克斯利教授说道,“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过了数日,特内尔博士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是特内尔博士吗?哈克斯利教授要和您通话。”

  “日安,博士。”

  “日安,教授。”

  “非常难过,博士,但我又得求您帮忙。情况和哈丁的病非常相似。我担心,最近我们另一个工作人员要去找您。起初,我想给他推荐另一家诊所,但转而一想,对再研究一个相似的病历,您可能会感兴趣并且对您也有好处……我想,博士,您的新病人无须知道,哈丁正是死在您的诊所里。是不是?”

  “是的,教授,您说得很对。这我们会注意的。”

  “我相信,这一次,会有个圆满的结果。”

  “谢谢您,教授。能告诉我病人的姓名吗?”

  “克隆菲里特教授,”哈克斯利说道,“请记下:克隆菲里特教授。”

  (胡学星,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邮政编码:250014)

浮冰

[俄罗斯]安德烈·马卡洛夫 著 李宝玲 译

  安德烈·马卡洛夫,俄罗斯作家协会会员。1962年生于华沙,1983年毕业于列宁格勒北极学校,2001年荣获普拉东诺夫“智慧的心”国际文学奖。著有《猪油》、《瑰色鸟群,白色城市》、《永别了,大尉》和《审问》等短篇小说。

  

  “冰裂开了,先生们!”

  一个渔夫扔下钓竿,看着渐渐远去的对岸和愈来愈宽的深色水面,直身惊呼。

  “冰裂开了!……”

  五个渔夫一下子扔掉渔具,边跑边嚷:“冰裂开了,冰裂开了,我们会被淹死的。”

  只有看起来最呆的第六个渔夫还守在冰窟窿旁边,继续钓着自己的鲱鱼。

  渔夫们围成一团。

  “不要惊慌乱了阵脚,” 穿着旧军袄,体格敦实的老兵语调冷静。“你和你,”他手指一指,“站到边上。你把滑雪板拆开,到中央点火发信号。其他人一齐喊‘救命’。这儿离岸上的村庄约三公里。”

  渔夫们四散忙去。又是诅咒火堆,又是大喊大叫。

  只有呆渔夫还在钓鱼,他不高兴地说:

  “你们喊什么?!我这儿鱼正咬钩呢。”

  二十来分钟过去了,喊救命的喊得喉咙都破了,守在冰块边上的也惊叫着跑来,那儿的冰也裂开了。火堆融化了坚冰,沉入水里。

  “直升机,直升机…… ”几个渔夫互相安慰。“直升机一定会来!一定会。我们要上新闻了。天黑前直升机一定会来的。”

  离岸愈来愈远了。左边是破碎的浮冰,前方是茫茫的海水,右边百米开外是个小岛,上面只有一棵白桦和几簇灌木。

  渔夫们愁眉苦脸地在冰面上兜着小圈儿,互相安慰:很快,会有人来的,不远,来救我们。

  “想当年我们师还被重重包围过呢。”老兵斗志昂扬。

  只有呆渔夫还坐在冰窟窿边,继续钓鱼。

  过了个把钟头,一个黑点从对岸靠了过来。

  “船,船……”渔夫们激动起来。

  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确是艘船。船上站着个穿兔皮短袄,戴护耳帽,手撑长竿的农夫。已经可以看清,船上满载着兔子,一对对长耳朵拥挤着,离他们最近的兔子嘴里还啃着根胡萝卜。

  “马宰!马宰老爷子!”渔夫们大声喊着。

  船上的农夫停下来,搭着手看看浮冰,又看看小岛。

  渔夫们开始收拾渔具,争吵着要先上船。只有呆渔夫还在继续拉鱼钩。

  老农夫却突然把船靠在小岛边,伸手在灌木里抓了只兔子。随后调转船头,向岸边划回去。

  小船越来越远,只剩穿短袄的退伍兵还在冲着他喊:“马宰同志,回来!请向村委会汇报,我们需要救援!”

  风从左首吹来,浮冰、渔夫们离岸越来越远了。刚刚还耸着两座冰丘的庞大浮冰,在远离岸边的此刻也真切地开始融化了。浪尖拍打着浮冰,边缘的积雪变得灰暗,支离松散。

  也不能说渔夫们被完全孤立了。有那么两架飞机划过高空;还有 “雅马哈”摩托艇傲慢地飞驰而过,载着身背皮包的“俄罗斯新贵”,艇后水浪翻起,拍得浮冰噼里啪啦直响,又碎下去几块了。一个渔夫嘟囔着:“哎哟,肚子痛死了。”拖着箱子躲到冰山后去了。

  渔夫们愁闷地坐在自己的箱子上。有人开始抽烟,有人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岸边,一个渔夫甚至试图用打火机烤生鱼。只有呆渔夫还在钓鱼。

  躲到冰山后的渔夫笑了:有根原木从冰丘里露出来了。在箱子、衣兜里翻了一阵,他找到了个修指甲的小锉刀,看看原木,叹口气锯了起来。冻过的原木一点都不结实,很容易就锯断了。

  风吹着浮冰,驱散了乌云。太阳出来了,很快热了起来。渔夫们变得焦躁不安。

  “太阳!太阳!我们的冰会晒化的!”

  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是刺眼。退伍老兵站到自己的箱子上,久久地望着远方连成一体的水天,不远处的浮冰和已经遥不可及的陆地。

  “有动静。是船!”他突然喊道。

  “船!船!”渔夫们跟着喊叫起来。“我们要得救了!”

  果然,两艘汽艇正急速向冰块驶来。

  渔夫们一窝蜂地跑到浮冰一边。浮冰顿时吱呀作响,裂缝蜿蜒。他们又推搡着往回跑。只有呆渔夫还呆在原处拉鱼钩。

  渔夫们挤在浮冰的中央。这里也开始发出破裂声了。

  “不许动!”老退伍兵命令道。“听我的命令!向左转!向右转!”

  没人明白。

  “糊涂蛋!”老头生气了。“你和你到那边。你到这里。你立刻滚到冰丘后面!”

  他驱散了渔夫,冰块稳定了下来。

  汽艇飞驰而来,停在冰块前。艇里备有长竿钩、木板和几盘绳索。

  渔夫们又开始躁动起来。

  “同志们……同志们……怎么不赶快救我们啊?!”渔夫们乱哄哄地质问。

  “呵,这年头儿,”艇上的人说,“同志们都是苏联的事了。先生们每人掏10美金吧。”

  受命滚到冰丘后的渔夫发现了被锯断的原木。

  “要逃走么?混球!”

  叫嚷肚子痛的渔夫把锉刀藏到背后,手忙脚乱地摇起头来。

  “想抛弃同志们?想背叛?自己人背叛自己人?”

  他把叫嚷肚子痛的渔夫逼到冰丘边儿。

  “你看看,该死的,还剩几个人了……”

  叫嚷肚子痛的渔夫刚从冰丘后探头张望,他就立刻把原木推进水里,跳上去躺在上面,拼命地划离了浮冰。他双手用力划动着,像鱼雷一样向前直冲,身后水花泛起。

  原木的主人气恼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又把脚下的冰踹透了,半截身子陷进水里。他好不容易才挣脱上来,找其他人去了。

  那儿正在讨价还价。一艘汽艇停了下来,另一艘还像鲸鱼一样兜来兜去,激起的水浪不动声色地冲击着浮冰。

  “你们没有良心!”渔夫们指责农夫们。

  “良心倒是有,就是没有钱!”农夫们不以为然。

  一个穿芬兰式厚上衣的渔夫把手伸到口袋里。他摸到一卷厚厚的钞票,费力地想从中抽出一张。

  “有!有一张!”他抽出手喊道。“恰好一直没花掉。”

  临近的汽艇上伸出木板。农夫们手握长竿钩站着,准备赶开那些想趁机上汽艇的渔夫。

  “撑住啊!同志们!”穿芬兰式上衣的渔夫又喊了些什么,从渐渐远去的汽艇上朝他们挥别。

  浮冰离岸越来越远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浮冰,远方的海岸变成刚刚能分辨出来的一条细线。浪花在边缘翻滚,浮冰像棉被一样摇来晃去。

  剩下的几个渔夫拿着渔网在冰面上走来走去。从旁边看像在捉蝴蝶一样。

  “咱们应该游到航道上,那儿该有轮船……以前我们吃鱼,现在鱼要吃我们……乱跑什么,这种鱼可是美食家。”渔夫们愁眉苦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只有呆渔夫,他钓的鱼已经堆满了身旁的积雪,还弯腰坐在冰窟窿旁。他的钓竿很短,从一旁看来,像是在冰窟窿上挥手,和鱼儿告别或是问好。

  航道出现了,却没有轮船,只有生锈的圆形航标。两个冒险家抛下渔夫同志们,坐在碎冰块上向航标划去。他们骑到航标上,一下子就把地方占满了。

  “我们会把你们的事儿告诉所有人。”他俩手脚抱住航标,喊道。“说你们怎样坚持下来的。”

  “恶棍!”退伍老兵破口大骂:“偷跑!”

  浮冰载着最后两个渔夫继续向大海远处漂移。

  浮冰在航道上摇晃得厉害。退伍老兵沉痛地看着还在沉迷于一条接一条钓鱼的呆渔夫,决定跟他说些友好的话。

  “冰上允许抽烟。但不准扔烟头!”

  又过了几个小时,才出现了第一艘轮船。是艘白色的游艇,甲板上回荡着喧闹的音乐。兴高采烈的人群,身着礼服、晚装,手握酒杯,蜂拥到船舷边,观看这两个渔夫。

  “救救我们!”老兵发愁地喊着,挥舞着手臂。

  甲板上有人挥手回应。高亢的音乐声淹没了一切。

  “哎,尾巴、鱼鳞,什么都抓不着……”歌声震耳欲聋。

  最后从船长舰桥上传来扩音器的声音:

  “瞧你们那样,极地佬!”

  “我们不是极地佬!我们是被浮冰带到这儿的!”老兵纠正道。

  “祝你们漂流成功。帕帕宁船勇士们!”

  船长舰桥上传来祝愿声。一声长笛响过,轮船擦身而去。

  螺旋桨激起湍急的水柱,冲击着浮冰,要把它粉碎。浮冰绝望地摇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声。水面终于平静下来后,浮冰变得很小,长宽不过两三米,中间还有个冰窟窿。

  退伍兵扯下帽子上的旧帽徽,双脚暴怒地跺个不停。他叫骂着,对着渐渐远去的轮船做着不雅的手势。

  手势被看到了。轮船停下来掉头回来了。

  退伍兵立刻平静了下来,他捡起帽子,抖一抖,又戴上了。

  轮船正对着浮冰停了下来。白色的大号扩音器里咳嗽了一声,问道:

  “极地勘察员同志,你们谁会拉手风琴?”

  “我!我!”退伍兵绝望地号叫。“我在部队里是俱乐部主任,会拉手风琴,还会用‘乌克兰’。”

  “什么‘乌克兰’?”甲板上的人怀疑地问道。

  “电影放映机,要是你们想看电影就用上了。手风琴。国歌,队列歌曲。《穆尔卡》。我还会跳舞。”

  “你看!刚才也有两个人说会拉手风琴,也说什么都会。结果只会跳脱衣舞。你考虑一下,我们是水路旅游。巴加梅岛——卡纳雷岛——索洛夫基岛。要三个月呢。”高高的舰桥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吓唬声。

  “考虑好了!”退伍兵不屈不挠。“谁怕去索洛夫基岛呢,只要你们带上我!”

  轮船放下了搭板。老兵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最后的呆渔夫。然后夸张地脱下短袄,抹抹眼泪,头也不回,猴子一样灵活地爬上了船舷。

  轮船立刻启航。甲板上传来手风琴的试琴声,琴声越来越铿锵悠扬起来。

  呆渔夫只是摇了摇脑袋,看了看脚边大大的鱼堆和远去的游轮。

  “汽艇、摩托艇、轮船,都是废物,把鱼儿都吓跑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数了数鱼,把钓具装入麻袋。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团黑色的橡皮圈。他跪下来,嘴凑到气门上,吹得脸通红。橡皮圈开始膨胀,现出黑色的圆形船舷,变成一艘橡皮船。船很小,盛不下装鱼的袋子,他只好拴着它拖在后面。

  呆渔夫勉强穿上瘦小的皮袄,钻进橡皮船,向岸边划去。他嘴里嘟哝着,缓缓地划动小小的折叠桨。

  “不管怎么说,今天钓的还真不少。”隐隐地传来他的自言自语。

  (李宝玲:解放军外国语学院2003级俄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邮政编码:471003)

再见了,玛纽尼亚!

[俄罗斯]弗·普隆斯基 著 张蓝月 译

  弗拉基米尔·普隆斯基,俄罗斯当代知名作家,俄罗斯作家协会会员。1949年出生于梁赞州普隆斯克市。早年丧父,家境贫寒,做过车工,开过车。遍尝生活百味后,立志从文,用心灵深处的笔墨书写记忆、直抒胸臆。曾为俄罗斯《青年近卫军》、《莫斯科》等多家杂志撰稿。长篇小说《泪乡》使他名声大噪。后陆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若干,作品还被译介到国外。1998年,因为在短篇小说创作中所取得的杰出成就,普隆斯基荣获普希金最佳短篇小说奖。

  其短篇小说往往反映凡夫俗子的生活琐事,缺少一波三折的起伏情节,但却因独树一帜的全新视角和不容置疑的个人倾向而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善于塑造独一无二的个性化人物,而这恰恰是一位天才作家的特质。

  “人总会缺点儿啥,”电工伊凡·阿梅林有时候冥思,“饿鬼——缺面包,款爷——缺钱……”阿梅林自个儿也有缺憾。尽管人们都说,上苍恩赐他一个大高个儿去爬竿——他却缺情。他只爱过一回,就是他老婆,天长日久了,他反倒记不起年轻时享受的甜蜜时光了,所以很想尝尝鲜。他打算背叛骨瘦如柴的老婆玛纽尼亚,尤其被她骂成窝囊废时。

  可这样随随便便就“红杏出墙”了——太叫人兴味索然。要是像当初爱玛纽尼亚那样(结婚至今始终忠诚于她),真真爱得死去活来——那倒另当别论了。但要是她无论去哪儿,都硬拖上你,连假日也要在丈母娘家打发,你还能再爱得起来?近些年,在女儿领回一个外地倒插门女婿后,老婆连双休日也开始拽着他往丈母娘家跑。因为家里的两间房因小外孙女的降生而显得过于局促,丈母娘家条件就好多了,地处莫斯科郊区——有林有湖,离车站咫尺之遥。

  事实上,就在去年一个拉脱维亚娘们搬到丈母娘家旁边后,一切都乱了套。她比玛纽尼亚年轻,因此受到了玛纽尼亚的密切关注:关键在于——她是个单身,儿子上大学,她又在镇上的理发店上班。玛纽尼亚一得知这些消息,马上警告老公,不准再踏进“妖精洞”半步。要知道此前,老公总是去镇上理发的,那儿的价钱比莫斯科便宜一半。老公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着不去,有一天却背着老婆偷偷摸摸去了,为的是省点啤酒钱。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纯属巧合了。阿梅林刚刚坐上金发女人面前的圈椅,她就朝他莞尔一笑,问:

  “我和您,好像,是邻居?”

  伊凡耸耸肩:

  “周末有时来丈母娘家……”

  “太好了。来做客吧。”女邻居邀请道,目光落在镜中阿梅林的眸子上,身子则绕着圈椅晃来晃去,挑逗性地让大褂在阿梅林的一只肩膀上蹭来蹭去。

  阿梅林顿时乱了阵脚:

  “要帮忙吗,有事吗,何事相求?!”

  “您,据我所知,是个电工,我家凉台上需要拉根电线……当然啦,我不会赖账。”

  “那要瞧瞧。”

  “您能答应,这太好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他去做客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天,女移民似乎料到他会单枪匹马过来,于是傍晚突然出现在他丈母娘家里,邀他前去测一测。

  阿梅林本不打算去,但转念一想,与其将来背着丈母娘前去测量,不如现在索性大大方方过去,于是便应承下来。

  “这活儿很容易,准备一根十五米左右的电线,一个灯座,一个开关——剩下的交给我做就行了。”

  “谢谢,我还不知道请的是谁呢……顺便说一下,我叫柳霞……您呢?”

  阿梅林长吁一声,似乎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土得掉渣的名字:

  “伊凡……”

  “太好了……凡,让我们喝杯茶吧!”

  “不——不——不——丈母娘等着呢……她会给玛纽尼亚通风报信的。”

  柳霞不由大笑:

  “是你老婆,对吗?”

  “还能是谁……一辈子把我像狗一样拴着。就算今天,她有点失算,那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她们一通电话我就大祸临头了……”

  阿梅林半推半就,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满心好奇地打量着女主人的房间和打扮妖娆的女主人,眼睛却莫名其妙地直盯上她一双长着雪青色指甲的素手,不禁陷入对理发时肌肤之触的追忆中,那双手传递给他的是柔情和蜜意。柳霞似乎参透了他的心思,迅速铺上桌子,插上电水壶,摆上茶杯……当水烧开时,一瓶伏特加从天而降。伊凡斜睨了一眼伏特加,咽下一口唾沫,眉头一皱说:

  “这是干啥?”

  “预付工钱……人情事理嘛!”

  阿梅林尴尬地看了看表:

  “不能再呆了……丈母娘等着呢!”

  柳霞畅笑:

  “丈母娘——又不是老婆,用不着跟她汇报……为了我们的相识,应该把酒今朝啊。”

  她让伊凡打开酒瓶。酒瓶打开后,伊凡硬着头皮把酒杯一一斟满。他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柳霞只呷了一口道:

  “吃菜……”她妩媚一笑,眉目传情地盯着伊凡的眼睛。伊凡魂飞别处:玛纽尼亚要是如此待我该多美!

  阿梅林尝了口腌蘑菇,又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干了,感到伏特加正在全身上下漫游。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他朝女主人看去,在他们目光交织的时候,阿梅林笑了。

  之后,他无法记清他们是从哪一刻起开始亲吻的,确切地说,是她主动献上香吻,而他却在低喃:“丈母娘等着呢……她会向玛纽尼亚通风报信……”心底则暗骂着掐住他脖子的丈母娘和老婆。让她们统统滚蛋——当下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和女主人共浴爱河。女主人断肠销魂的香吻啊……欲火被点燃的伊凡把丈母娘和玛纽尼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开始情不自禁地亲起了柳霞,呼吸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撩人的香水芳香,欲求永远地拥抚柳霞娇嫩的美颈香肩。

  直到激情过后他才如梦方醒:对这个柳霞自己一无所知,她有男人吗,抑或每天走马灯似的换男人鬼混?甚至:一天里有许多男人和她肌肤相亲。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拒绝这送上门的欢愉。尽管伊凡畅饮无数,但一想到这些,他马上清醒过来。伊凡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坐上去的,整理一下衣服,朝窗外看去,发现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赶紧说:

  “我该告辞了。”

  柳霞把他送到门口,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旋即一声霹雳,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他们于是躲到屋檐下避雨,看着路灯下熠熠闪光的一条条雨线落地后汇成一股股银色的水流。风雨交加的街上马上变得清冷,他本该把柳霞揽入怀中,但现在已无勇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园子里苹果落地的声音。

  “又一场阵雨。”女邻居长叹,看得出是在触景伤情,“又要擦肩而过。”

  “嗯——雷雨……风把苹果都吹落了,”伊凡马上体味到她绵里藏针的嗔怪,也随之感慨,就像真的心疼苹果似的。这种做作行径令他窘困难当。

  当雨稍住时,他像个罪人似的吁声说:

  “那,我走了……备好电线,下个周末过来……”

  他的确打算下周来看柳霞,诚心诚意要来,因为渴望跟柳霞约会,不想错失这唾手可得的艳情。

  回到丈母娘家,罗锅丈母娘疑神疑鬼地打量头发蓬乱的姑爷问:

  “吃吗,还是在小霞家吃过啦?!”

  伊凡一声没吭,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盘子里的菜。晚饭过后,他马上躺下,但久久不能入睡,不停地回味着当天的艳遇。翌日大清早伊凡就到园子里翻土,希望能看见柳霞的倩影,但她却始终不照面,再加上丈母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让他感到无比厌恶,所以吃过中饭伊凡就返回了莫斯科。此后的多日他失魂落魄。

  跟着玛纽尼亚重返小镇是在下一个周末,但因“东窗事发”,他在此只逗留了半个小时。

  

  老婆在和丈母娘窃窃私语了一番之后,走上凉台——开始向他兴师问罪:

  “听说,亲爱的,背着我,你在这儿过得蛮滋润啊?!怎么着——没什么要交待的吗?”

  “行了……”伊凡打住她,“你这是跟谁争风吃醋啊?就算我有那个心……”

  “你有没有那个心——已经不重要了!你什么勾当干不出来啊!你的窝囊劲儿哪去了,在这边,瞧瞧,你表现得多有能耐啊!”

  当天玛纽尼亚就把伊凡带回了家,他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柳霞,没对她说拉电线的事……再去小镇,对他是没门的了,而且老婆无论如何也听不进他的解释,好像根本不想花时间听他的废话。老婆开始周末一个人回娘家,且不定期。伊凡备受熬煎,因为他对柳霞一无所知,还没来得及推心置腹,就迫不及待地亲起来,好像一辈子没亲过似的。

  心烦意乱久达——几个月。

  半年之后,伊凡终于有了再次到小镇的机会,因为丈母娘家的白桦树被积雪压折扯断了电线:即使不情愿,玛纽尼亚也不得不拖上伊凡了。得知出行,伊凡的心甚至如小鹿撞怀,他马上想到:“该做了断啦,再见了,玛纽尼亚!”阿梅林虽说不知具体会发生点儿啥,但他料定会发生点儿啥:他将抽出那么一二十分钟,定要和女邻居会一会。

  到了丈母娘家,他故意鼓弄了半天电线,老婆就在院子里扫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阿梅林成了泄气的皮球,他知道,老婆在,柳霞断不会现身。就在他们干完所有活计进屋后,玛纽尼亚突然派他去街上打水。打了两大桶水后,他抬头一看——柳霞正手提水桶,沿着积雪小路,迎面匆匆赶来。她离得越来越近了,阿梅林却差点认不出她来。才过去几个月,她如同换了一个人!尖嘴猴腮的瘦脸上皱纹横生……再一看她的素手——成了又红又肿的糙手……衣冠不整、龌龊邋遢……阿梅林内心深处顿时来了三百六十度的大逆转:他对女邻居保存几个月之久、欲在今天一吐肺腑的爱意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看她就像在看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病态人,透着冷漠和怜悯。“不见面——反而会更轻松!”鼓足勇气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正眼瞧一瞧柳霞,阿梅林就如是这般地想,好像上了柳霞的当。

  等在台阶上的玛纽尼亚看他们彼此仓促分手,心中完全有底了:老公心里有鬼。这时,他垂头丧气地把水拎了回来,水桶里的水有一半都溅飞了。她身着短袄伫立寒风中,俨然一个赢家:满面红光、青春焕发、喜笑颜开,似乎从输家身上赢得了快感。

  “去歇息吧,一会就开饭。”她体贴地说,语气中透着相隔久远的温存。

  阿梅林倏地悟到,老婆是故意派他去打水的,因为她知道,在她眼皮底下,就算他碰上女邻居也不敢和她多嗦。尽管伊凡整整一天都在记恨老婆,但此时还是因玛纽尼亚耍的小伎俩而心头暗笑,出于原则他却没有回应老婆突如其来、令他心酥的关爱。倔强的他一言不发地上楼了,倒在沙发上,合眼,冥思,终于服了:“为什么人总是缺点儿啥:有人缺面包,有人缺钱,还有人缺情?!”

  (张蓝月,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硕士研究生,邮政编码:200083)

为了一张漂亮的脸

[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著 李 铮 译

  维多利亚·托卡列娃,俄罗斯当代著名女作家。1937年11月20日出生于列宁格勒的一个工程师家庭,1964—1969年在苏联国立电影学院电影创作系学习。1964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没有谎言的一天》出版,这部作品立即引起了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极大兴趣。自此之后,托卡列娃很快成为俄罗斯深受欢迎的女作家,人们在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她的作品。

  1969年,托卡列娃出版了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曾经没有的》。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她又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没什么特别的》、《飘荡着的秋千》和《说——不说》等。同时,托卡列娃还是一名出色的电影剧本工作者,根据她的剧本改编出了多部优秀影片。其中《成功绅士》和《行走在钢琴上的狗》等更是成为俄罗斯电影的瑰宝。近些年来,托卡列娃相继出版了多部作品,它们在广大读者中受到了始终如一的欢迎,其最新一部中篇小说为《嘿,你知道吗……》。

  托卡列娃的作品行文流畅,文笔细腻,深刻地展现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感情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女人的命运以及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社会问题。著名作家尤里·纳吉宾对她的评价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没有不好的小说,她的小说只有好的、非常好的和相当出色的……”

  

  叶莲娜·库德里亚夫采娃有了一个比她小14岁的情人。她——45,他——31。她决定去做整容拉皮手术。

  情人叫谢尔盖,他说:“别去做什么拉皮手术了,就这样挺好的。”

  事实上,的确挺好的。叶莲娜看上去比自己实际年龄要小10岁,天生丽质,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然而,岁月还是或这或那地留下了它的痕迹。双下颏,眼角处的皱纹——不过就那么一点点,若隐若现……要不是因为有个年轻的情人,这样也就行了。可是……

  最终,叶莲娜还是毅然去做了手术。医生给她做的是环行拉皮手术。结果看来,这个手术可绝非儿戏。全身麻醉后,要先将皮从肉上剥离开来,拉紧,再割掉多余的皮肤。医生从鬓角处的头发里剃出一条道——所有的切割、缝合都要在这一区域里进行,以此将面部皮肤拉开。

  手术后,整张脸都肿了起来,到处青一块紫一块,活像一个被人踩了脸的女酒鬼。

  叶莲娜吓坏了,她怕会永远这样下去。疼痛和恐惧使她小声地哭起来。可是为了爱,她豁出去了……更何况,还要考虑社会舆论。叶莲娜总觉得,她和谢尔盖之间的年龄差距太明显了。人们瞧见他们,就会琢磨:这一对儿般配吗?像不像妈妈和儿子?或者是姨娘领着外甥?

  可到底什么是社会舆论呢?其实,它什么也不是。不过是妇人之言,即某某妇人的说东道西而已。这些喜好搬弄是非的女人,她们说过了,也就不记得了。你只管带着这张被蜂子蜇过一样的脸站在那儿就行了,别提麻醉的事……也别提手术花了多少钱。

  四天后,叶莲娜出院了,头上裹着围巾。又过了一天,她去了别墅,为的是远离人们的视线。此外,她还想好好透透气,以便让遭受了物理重创的肌肤得以恢复。

  院子里——六月初,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松鸦在墙角上方编织着自己的小巢。贪吃的小雏鸟们极力向上伸着张得大大的嘴,探出巢外。可怜的松鸦妈妈不停地忙着飞来飞去,不断地把蠕虫放入孩子们口中。

  叶莲娜慢悠悠地在自己这块小林子里踱着步子。当她走到鸟窝附近时,松鸦妈妈猛地俯冲下来,要把叶莲娜轰走。这真是让人不快,也太危险了。叶莲娜只好不再往这一角落靠近,尽管这里是她的领地。

  院子另一边,盛开着麝香草莓。花儿是白色的,平凡得让人感动。那是一种平凡中的美。这种草莓叫维多利亚草莓。成熟时的果实粒粒饱满,芬芳香甜——一颗挨着一颗,让人忍不住想去摘它、画它。

  叶莲娜教外国人俄语——每小时20美元。而在内心里,她是一个艺术家。她最喜欢的是绘画,其次是缝制古老的手工织品。当然,都是一些不大的小型艺术品。

  叶莲娜深受她外国学生们的倾慕。可她还是喜欢上了谢尔盖。这并不是出于什么爱国情结,而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暗中安排吧。

  很久以前,叶莲娜也曾结过婚。他们有了一个先天智障的男孩。医生说病因是多长了一个染色体。虽说多总比少好,但毕竟人的基因代码被破坏了。丈夫忍受不了这个弱智孩子的存在,更谈不上去爱他了。叶莲娜只好把住在苏呼米的妈妈叫来,从此,她们三个人就生活在了一起。她们从不请任何人来家里,因为孩子使她们觉得很难为情,而她们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叶莲娜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儿子,这份爱还牵附着些许的痛苦与绝望。她死后,他会怎样?听人们说,这样的孩子都活不长,那她就更不敢想了。慢慢地,叶莲娜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这个家也就变成了:她——挣钱养家,母亲——料理家务,而那个天真善良的孩子,仿佛是来自外星球,他有着自己的世界。他们三个人相亲相爱。她投身到繁忙的事务中去——工作赚钱,在嗜好中找乐,和女人们交朋友,同男人们谈恋爱。这不,转眼又到了初夏,她45岁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温柔的爱情也来到了她的身边。亲爱的谢尔盖是一个憨厚的外省人,比胡萝卜甜一点的东西他都不吃。在他眼里,叶莲娜简直就是一个真实的童话。似乎她不是凡人所生,而是上帝亲手用模子造出来的一样。所有的比例在叶莲娜身上都是那样完美,没有任何多余之处。

  事实上,的确如此。然而,时光还是留下了它的痕迹。叶莲娜下决心要除掉它们。此时的她正在别墅的这小块地方上溜达着,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脚:可千万别绊着,再咕咚栽个跟头。

  好长时间没下雨了。维多利亚草莓好像已干得喘不过气来,在那儿低声抱怨着。叶莲娜提起喷壶,灌上水。水灌得不多,半桶而已,但还是有点沉。叶莲娜微微弯下腰,浇灌着自己的草莓。突然,她听见鬓角处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她感觉缝的线绷断了,一股热流随之涌了出来。

  叶莲娜猜想,一定是某条血管,比如鬓角处的静脉,在张力的作用下迸裂了。于是,血随之流到了皮肤和肉之间的隐窝里。一定是医生在做手术时轻微碰坏了血管,但又立即缝上了。现在一负重,缝合处就吃不住劲了。这就是所谓的手术后并发症。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怎么办?没有她,他们可怎么活?不行。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皮肉间的隐窝处已淤满了血,整张脸颊膨胀起来,像要随时都会撑开。别墅里没安装电话。说是别墅,其实它不过是一个距离市区60公里、带花园的普普通通的小房子而已。叶莲娜明白,她就快死了。血正往外流着——接下来,一切就都该结束了。那些割腕的人就是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腕部也好,鬓角处也罢,不管割断什么部位的静脉,其结果难道不都一样吗?叶莲娜意识到,必须让别人发现自己才行。她走出了篱笆门。恰巧在这时,84岁的邻居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从身边经过。自去年夏天,她就和自己的姐姐住在这儿。这是一对长寿的老姐妹。

  “请帮我叫急救车,”叶莲娜无力地说。

  感谢上帝,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耳朵还不背,叶莲娜已喊不出声来了。

  “您这是怎么了?”看到这张极不自然的脸肿得跟小靠枕一样大,邻居大吃一惊。

  “急救……”

  未待叶莲娜说完,伤口缝线终于彻底绷开了。血呼地涌了出来,淌到肩膀上。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但看到自己流出这么多血,叶莲娜吓坏了。

  邻居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快去……”叶莲娜重复着。

  “是,是……我这就去办事处打电话……”

  要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跑得动的话,她早就跑了。可惜她只能像鹅一样慢腾腾地走。她开始向办事处挪去,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姐姐还在等她吃午饭,于是决定先告诉姐姐一声,然后再去1.5公里外的村口办事处。

  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患有心脏局部缺血和关节炎,走起路来非常吃力。但无论如何,她最终还是走到了那里,打通了电话,并解释清楚了该往哪走,在哪拐弯,门牌号是多少。

  两小时后,急救车到了。叶莲娜还活着,脸色苍白如脱脂牛奶。头发粘在了一起,形成一层滑滑的硬痂。肩膀、前胸都是血,像被人杀掉了一样。

  医生是一个健壮的男人,50岁左右。他断定,她被人打穿了颈动脉。

  “躺下,”他命令道,“别动,不然你死定了。”

  他抓起一条毛巾,缠紧血管。

  “谁把您弄成这样的?”医生问道。

  “没谁。我一周前做了个整形手术。”

  “为什么?”

  “为了好看。”

  “在棺材里会好看的。”医生嘟哝着。

  一个男护士走了进来。他们一起把叶莲娜放上担架,抬进急救车。她再也不用害怕了。她知道,她得救了。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但还在。“一定不能失去意识,”叶莲娜一边想着,意识却已不知滑向了何处。

  醒来时,已在手术台上。旁边站着一个医生,但不是急救车上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年轻,肌肉发达,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正和一个护士聊着什么。毛巾已从头上摘掉了,热乎乎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着。

  “把我的血管缝上吧,”叶莲娜说。

  “您能付费吗?”医生问。

  “付什么费?”叶莲娜不解。

  “一切费用。绷带费、手术费。”

  “我都快死了……”叶莲娜有些诧异。

  “付费为零的话,”医生继续解释着,“我们就什么也没有。”

  “你们不是还有手吗?”

  “什么手?什么都得花钱呢!”

  “我提包里有钱夹。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都拿走吧。”

  “我不掏别人的包,”医生说着,转向护士,“你去看看。”

  “我也不。”护士拒绝了。

  叶莲娜哭了,生平第一次。她明白,什么也救不了她了。最后一滴血就要离她而去。而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他们才不在乎她的死活,他们只在乎钱。

  叶莲娜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苏联时期度过。要是在苏维埃制度下,她就会得救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正常运转着的。运转着整个体系,还有绷带和良心。如今这个体系轰然崩溃了,和它一起崩溃的还有道德。如果一个人相信上帝,他就会以圣训圣戒为准则。

  如果不信,正如这个医生——那就意味着任何准则都将不复存在。而她,只能等死了。

  泪水流到了鬓角,冲出一条泪痕。突然,门一下子打开了,谢尔盖跑了进来。显然,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不仅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还给叶莲娜家里去了电话,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谢尔盖。于是,他便出现在了这里。

  一分钟以后,输液器、身穿蓝大褂的外科手术护士出现了。那个肌肉发达的外科医生也进行了术前洗手消毒。谢尔盖支付了一切费用。用的是硬通货。他是俄罗斯新贵——年轻、富有。

  一个月以后,叶莲娜把维多利亚草莓摘到一个篮子里。草莓的果实——一颗挨着一颗。草莓的气味——无与伦比。自然界中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散发出像草莓那样的香气。这气味透着一丝丝的苦涩,含着太阳的炙热,飘散着泥土的芬芳。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形容出它的味道。

  叶莲娜嗅了嗅那香气,接着将草莓一颗颗吃掉,这可以恢复血液中的血红蛋白含量。之后,她开始仔细地在脸上涂涂抹抹,半小时之后,洗掉面膜。

  所有的缝合处都长紧了,适应了新的收口。她的脸颊很光滑。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镜子深处是一个长相最多30岁的年轻女人,正注视着她。她——30。他——31。一个正常的差距。

  叶莲娜的体形还是那么完美:不能再增,不能再减,生得恰到好处,妙不可言。如今的这张脸像剥了皮的煮鸡蛋——娇嫩光滑。这张脸能坚持多久呢?10年?到时可以再去做拉皮。

  至于她差点没了命这事,似乎已忘得差不多了。发生过的,都过去了。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李铮:北京师范大学俄语语言文学翻译方向博士研究生,邮政编码:100089)

不寻常的一天

[俄罗斯]弗·格列恰尼诺夫 著 李冬梅 译

  和往常一样,这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上午、下午都过去了,现在是晚上,接着就该是深夜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家门,走进厨房,坐到了桌旁。

  “怎么?”索涅奇卡用期待的目光看了一眼丈夫说,“你还去?”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很内疚地叹了一口气,没出声。

  “我早就料到了。”索涅奇卡说完就去卫生间洗被罩去了,也是去那儿偷偷地哭去了。自己动手洗被罩是因为不喜欢去洗衣店,哭是因为刚才提到了丈夫又要出差很长时间,这是他今年第三次出差了,当然了,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丈夫这次要去特穆塔拉坎,离这儿很远,连一家像样的旅馆饭店也没有。而最让人气愤的是,只在有这种差事的时候,处里才会想起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个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又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让他去就去。他就是这样的人。办公室领来的办公用品,什么稿纸啊、复印纸啊,还有其他一些不值钱的什么东西呀,同事们都统统拿回家去了,只给他剩些带格子的账本和一些紫色的表格。等工作中需要那些东西的时候,他只好去学生用品商店买,还得自己掏腰包。有一次,他在家讲了这件事,打这以后,原来一直在心里暗暗恨他的丈母娘也就不再隐瞒对他的态度了。

  “你嫁了个傻瓜,”有时候甚至当着他的面,丈母娘就这么跟女儿索涅奇卡说,“你看看,他像谁?你像谁?你们的孩子又像谁?”

  这些话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感到特别委屈和不公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本人像一个地地道道的主任工程师,这也正符合他的身份;妻子则完全像一个经济学家,这也和她的职业相当;孩子们有的地方像他,有的地方像索涅奇卡,更像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丈母娘的话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总而言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活得不太舒心。公交车上有人对他说话无礼,售货员卖给他东西总是缺斤少两还暗自得意,因为他从不看秤,他认为这不体面,即使看了,也不出声。不过,只有一次,他没忍住,说了出来。回到家,他对妻子说,他替售货员感到羞耻。听了这话以后,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索涅奇卡更没动静了,连着两个星期没说话。

  这时,索涅奇卡红肿着眼睛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默默地找出一只旅行箱,开始往里面放丈夫出差要带的东西。

  “索涅奇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了,央告说,“我到底错在哪儿啦?”

  索涅奇卡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上帝呀,”她低声喊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别人那样活着?你哪怕拿一沓复印纸回来也行啊!”

  “我不会拿复印纸。”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回了一句。

  “那你就学学。”索涅奇卡说,“要不我走,永远不回来了。”

  最后一缕阳光照进房间后,太阳落山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穿上一件鼓鼓囊囊的上衣,戴上一顶涂着防潮油的窄边帽子,走出了家门。

  “好,”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威胁谁,“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随后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是他走进了拐角处的一家小商店,闭上眼睛,往衣兜里塞了一块友谊牌软形干酪(当时,这是好几年前了,那块奶酪卖26个戈比),就径直往外走。

  他等着有人来拦住他,臭骂他,再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去,甚至也许还会把他关进监狱里去。但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平平安安地出了商店。谁也没发现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他一直在一个什么地方徘徊,自言自语,还来回晃动着胳膊。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大地。黎明时分,他回到了家,把那块该死的干酪塞进了冰箱,就睡着了。

  清晨,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处长异乎寻常地温和,甚至有点像讨好似的说,“您今天坐飞机去一趟里加吧,去参加个研讨会。千万别急着回来。在那儿晒晒太阳,好好休息休息,我们可没少让您受累。”

  “那出差的事儿怎么办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刚一开口,电话里处长马上又和蔼地说:“您就别考虑这事儿了,会找到人的。总之,您就出发吧,什么也别想了。我已经派车接您去了。”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去了里加。回来的时候,精神饱满,皮肤黝黑,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处里的女人们甚至开始向他示爱了,但什么浪漫的事儿也没发生。

  好戏在后面呢。不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里加刚认识的一个熟人(那时他就是个大人物,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就把他调去了,让他当了主任,当时正好空出来一个主任的位子。再后来他有了一套位于河湾处的房子,那儿空气清新,离地铁站只有几步远,虽然那个时候他早就把地铁给忘了。孩子们转到了一个因材施教的学校,丈母娘现在也只是星期天才登门了。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现在他穿着高档,但很有品位,人年轻了,腰挺直了,步伐矫健,目光自信,睡眠酣畅。

  只是一到望月那天,他就失眠,躺在那儿辗转反侧,心烦意乱。当月亮爬上窗户,月光照进这套大房子最黑暗的角落的时候,他就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那件鼓鼓囊囊的上衣,戴上那顶涂着防潮油的窄边帽子,到街上去。直到黎明时,他才回来,这时他已经安静下来了,也疲劳了,然后就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一家商店的工作人员准会发现门槛上有26个戈比,已经接连好几年了。有时候是一枚20戈比的硬币和两枚3戈比的硬币,有时候是一枚5戈比的硬币、两枚10戈比的硬币和一枚1戈比的硬币。的确,现在钱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工作人员们发现钱的数目也变了,但仍和原来那26个戈比的价值相当。开始时他们还感到奇怪,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人嘛,对什么事儿都会习惯的。

  (李冬梅: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副教授,邮政编码:116029)

亚历山大·库什涅尔诗选

[俄罗斯]亚历山大·库什涅尔 著 王立业 译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库什涅尔,1936年9月出生于列宁格勒,1959年毕业于赫尔岑师范学院。在4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库什涅尔出版了近20部诗集,其中最有名的有:《最初的印象》(1962)、《白日之梦》(1986)、《活栅栏》(1988)、《夜之乐曲》(1991)和《寒冷的五月》(2005)等。

  2005年,库什涅尔荣获俄罗斯首届民族诗人奖。他之前获得的重要奖项有:彼得堡的北方巴尔米拉奖(1994)、俄罗斯国家奖(1996)、德国阿·乔普费尔基金会普希金奖(1999)和俄罗斯普希金奖(2001)等。布罗茨基称他为20世纪最优秀的诗人之一。

  库什涅尔素被称为“今日生活的歌手”,他的诗着力展现当今生活的全部姿态。诗人善于抓取周围世界的某个事件,室内与日常生活的某个场景,自然景物的某个片断,然后加以诗意的浓缩、哲理的升华,从而达到真与美的和谐统一。透过他的诗,我们可以窥探到现代人在浮躁喧闹、充满金钱诱惑的社会中的孤独、无奈与固守,感觉到当下人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对未来幸福的渴盼和惟恐其失去的惊恐”(金兹堡),触摸到诗人对当今冷酷社会的灰心与绝望。利哈乔夫对此评价道:“他的诗鲜活于今天,而不可能写于别的时代。”

  

  最初的印象

  

  最初印象,你奈它几何?

  它让人羞怯让人痛苦。

  它和惊讶毗邻

  却又闷声不语。

  如同一道疆界,

  一切像是圈在了外头

  青草别样地泛着银光,

  变得又甜又大的是那毛蒿豆。

  奈何最初印象

  在接下来的时候?

  它微风吹动着走过

  他人的荣光,别人的忧愁。

  它未必复而再现,

  它不会逗留很久,

  但它更光亮,更亲切

  比起当下的第二个。

  

  生命的进程

  

  无可修补,去而不留,

  难以捕捉,一锤定局。

  哀求不来,对昨日伤怀

  而精疲力竭,困惑难解。

  

  委屈灼痛,难以平复

  还有洗不净污点无数。

  

  几乎已经忍受不住,

  沉着镇静走向结局,

  没有潦草,似匀整笔迹,

  势所难免,决绝前立。

  

  被黑暗的风驱赶。

  谁也无法把身子逆反!

  

  告别时,我如醉痴看,

  那张不施粉黛的大脸。

  

  阔大无边,硕大无朋,

  她被哪位庇护者珍存?

  像发疯的诗行走火入魔,

  难以遏止!不可揣摩!

  

  身着半长风衣

  

  身着半长风衣,谬斯女神之一,

  这衣服莫非她穿着就那么可体?

  半隐身于常春藤,月桂树蛇曲于她的身。

  “我纯是形同虚设,已经没了我自己,”

  她边说边落座在沙发里。

  

  她最喜欢的是打电话,

  心想,是否该跟女友说说话?

  说说窗外的风光,斯莫陵街景,

  还有白杨树的顶梢哗啦啦。

  

  我做的是何等老掉牙的事情!

  只好就这么一直注意听,

  像是想从新的角度说这世界怎么的好?

  它不好,它寡情,但没有比它更可亲!

  

  少女把话筒拿到耳边,

  纤纤玉指拨动着键盘,

  拨吧,拨。世界上的恶并不少于

  你带给它的因勇士与逝者

  而发出的美妙的啼哭。

  

  但是,说谎真的是不允许,不三不四

  说不出口,在电话线的那一头,

  不原谅我们的将是遮蔽在暗影中的

  荷马、阿尔凯、卡图尔、贺拉斯?弗拉克,

  正努力把我们的谈话听个明白透彻。

  

  这就是幸福

  

  这就是幸福,跟你说,说,说。

  这就是欢悦,整个晚上,温情的夜色,夜色。

  啊,星光的细线,拉得真够长,

  将这夜黑,这迷人的陷阱缝合!

  

  最近一颗星,你走上一年难到跟前!两个人

  在喑哑宇宙的僻静角落清醒

  于摆满圈椅与圆桌的房间里。

  谈生,谈死,说我们可能会失之交臂。

  

  可以痴痴地看。没啥了不起,一二百年随你!

  把一样东西看得神迷,则会把珍密已久的数字

  数错。啊,欢愉,在这里!你还鲜活。

  啊,吻个尽兴!要紧的,把话说个透彻!

  

  数千年的如金沉默,还有整个

  一生的体验,直到我们被坠入夜色。

  桌布上的花朵,是我喜欢的居所。

  讲述正午美妙的润湿,丘特切夫的自得。

  

  你可曾记得,郊外的别墅,两道门槛

  横亘在他罗马式的诗行,惊走百年的疲倦?

  说我们爱,那酷寒,还有白地上的雪层,

  说,那天宇,也让我们醋意油生。

  

  夜晚的音乐

  

  夜晚的音乐自己为自己演奏,

  自己也把自己欣赏个够。

  敏感的听众在哪里?他在睡觉。他在入梦。

  他用双手寻找音乐,就像一位盲人。

  

  夜晚的音乐在尽情撒欢,像一条条稚虫

  在熠熠闪动的小溪,谁也看不清。

  夜晚的音乐,我们不需要!

  别飞到我们耳边,把我们全忘掉。

  

  我们插上门,同时关死了窗户。

  小心翼翼生活,不求幸福,不带情欲——

  啊,干吗不自律!你在哪,在汽车里?

  还是忙碌在别人家的厨房里?

  

  但那些听音乐的人,最好让他们听不见

  我知道,常常是:大家喝着咖啡谈天。

  用音乐钩织出的彩绸,

  对他们说来,无异于棉线网绳不值一瞅。

  

  只有那捕捉音响的人

  避开声响,把自己锁进深宅大门,

  幸福得喘不过气的人常常是满腹痛苦,

  因为是自己把野兽放入自个儿的屋。

  

  “爱情”一跃而入圈椅内

  于是“快活”飞身钻进床帏,

  “愤怒”蹭地跳上床头柜——一切苏生,回复,

  知觉复活,忘情纵乐,百感交集,心头重驻。

  

  多么冷的五月天

  

  多么冷的五月天!

  像冰块落在酒杯里边:

  喝吧,别急着咽下。

  我们是久久把它期盼!

  

  往后还相信谁的誓言?

  谁人的签署才算保险?

  任凭它绿得多么扎眼

  这里面藏有多少风险!

  

  稠李比谁都有勇气

  它散发着春的呼吸,

  多像我们向它发出

  春天里约会的模拟。

  

  白杨秃而又枯。

  阅历并不允许

  它披绒毛一身

  继而发出絮语。

  

  春天,天大的谎话!

  透过氤氲,穿过枝丫

  像裹于绵纸里的刀,

  将众生灵威胁恫吓。

  

  多么冷的五月天!

  什么样的荣高誉显

  才会赶去搭救那

  没有游客的客船?

  

  故而我干吗穿上的

  不是风衣,是这夹克,

  谁在五月里对我吩咐

  沿着彼得堡艰难彳亍?

  

  天空的蔚蓝

  与突发起可怖的寒战。

  永恒的春季

  突然会变成寒冷的天?

  

  你的人生会对人有所帮助

  

  你的人生会对人有所帮助。

  他在夜晚的一个角落

  唤你走出黑暗,走出迷途

  为这你要把示谢的话儿说出。

  

  即便是他向你求助,

  送上一句好话,哪怕目光一缕;

  倘若他走在你前头,

  你也不必为此嘶吼!

  (王立业: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100089)

瓦尔代湖

[俄罗斯]丽·西乔娃 著 方 菲 译

  那一天的开始对于我来说是很幸运的:我乘车来到瓦尔代时,刚刚落过一场雨。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泛着光泽的深色的人行道,还记得那一幢幢被雨水冲刷一新的小屋;一棵棵树木欣喜地舞动枝丫:似乎,它们也在久久地期待下雨,并且——终于等到了!两条腿自动地把我从车站带到了湖边,我幸福得差点儿喊了出来:天空是湛蓝色的,透明,高远;湖泊也同样是湛蓝湛蓝的,映着碧空,腾起淡淡的薄雾。岸边是茂密的森林,茂密的森林是暗绿色的,而在对面的小岛上,伊维尔修道院的一座座金色穹顶在闪闪发亮。这片风景中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和谐,不可或缺:码头边孤零零的几条小船,尖尖的苔草,湛蓝的透明湖水,弥漫着雨水和森林气息的空气,以及人所具有的那种能给自然添彩的信念,这样的自然仿佛是绝对无法超越、无法战胜、无法操控的。此刻,在我回忆那一天的时候,我感觉到,就是这样的一些瞬间构成了一个人的财富,构成了整个人类的“黄金储备”。对美的欣赏,可以治愈我们心中的慌乱,使我们摆脱衰老……但这只是我此刻的想法,而当时,我仅仅是坐在那散发着七月气息的、芳草萋萋的绿色湖岸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瓦尔代城、修道院、天空和那些忙忙碌碌地来回翻飞的海鸥……

  “我们很喜欢我们的湖。”一位已过中年的妇女对我说道,她刚刚和自己的女友分手(她们一起在湖边站了很久!),此刻正从湖边走向自家的木头房子。这妇人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衣裳,面色善良而又聪明,或许是位退休的女教师。在她脸上不难看出往日的美丽,就是现在她仍是美丽的,因为她诚实地度过了艰难的生活,战胜了各种不幸。她就像这湖泊一样让我感到高兴,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发被染黑了),晒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花楸果似的项链,显得高贵的五官像是细心描画出来的。我回答她说,说我也爱上了这湖泊,说这里的空气独一无二,说人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内心状态,就是这种内心状态,这种情绪,在改变着世界,我们甚至无法猜透,它对世界的改造程度有多大,世界,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模样……我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似乎对自己想说的话并无绝对的自信;或许,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

  女教师善解人意地摇摇脑袋,就走开了。我一个人留在了原地。我背着一个迷彩布做成的大背囊,它有一半是空的,我头戴一顶白色的棒球帽,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足球衫和一件绿色的短裤。此外,我胸中还揣着一团愁苦,从童年起,我记得,这愁苦就给我带来过无数的烦恼:我有时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突然感到心情沮丧;有时,比如说在看到一片绿色的山冈时,又会感到一阵淡淡的喜悦和忧愁;有的时候,我又会感到坐卧不宁,一种对幸福的不安期待憋在胸中,而幸福却始终没有出现……年轻的时候我做过蠢事,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愁苦,如何让它销声匿迹;不,也不能说是愁苦,它更像是一种欲去往何方的召唤;在任何地方,我几乎都无法找到一种能够使这一呼唤平和、安静下来的力量;有什么莫名的东西一直在折磨着我。而我身为母亲的生活也在照常进行着,——人们在购买汽车和别墅,已经在为孩子们将来的住房而张罗了,而我也在努力地模仿他们,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是谁?我为什么而生活?让我感到既羞愧又高兴的是,其他人却不为这些问题而伤脑筋,欢天喜地地过着日子,我却满世界地奔走,这究竟是为愁苦所驱动,还是为幸福所呼唤,我直到今天也不清楚。

  但是归根结底,问题并不在我身上。我毕竟已度过了青春的岁月,稍稍习惯了自己的奔波,像我自己觉得的那样,也学会了倾听他人的意见。湖很大,很静,很蓝,而且,天气越热,这湖就会变得越蓝,越亮。我在湖边徘徊,走在人们踩出的一条小径上。受够了柏油马路,我疯狂地爱上了乡间土路和小道小径:走在这样的小路上,脚步会变得轻盈,思绪也会变得轻松,这些小路总能把你领到你该去的地方。这条小径很长,而我又有足够的耐心;我已经走过了湖岸边这座绿阴如盖、寂静而又整洁的公园,而我的运动却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最终,我走到了游船码头。亮出护照,付了五十卢布,我租到一只铁皮平底船,我果断地把迷彩布背囊往小船上一扔,抄起桨来,信心十足地向修道院划去,并没有对自己的能力做出充分的估计。

  在你的身下是涌动的蓝色湖水,在你的上方是一轮太阳,突然拂过的侧风,在芦苇旁忙碌的渔夫,湖泊的远方,生活的远方,前方的生活之湖还有待我继续“荡桨”,还有那作为“旅途”之结果的教堂,还有这始终伴随着我、而我又总是试图克服的孤独……我用了四十多分钟,几乎是径直地划到了修道院,但是当我把小船拖上岸边的沙滩上时,我却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和神经兴奋而轻微摇晃了几下。这里有很多旅游者,他们是借助另一种方式——通过陆路上岛的,不远处停着几辆伊卡洛斯牌旅游大巴;旅游者们看着湖水,也看着小船和我,如今我也成了一处“名胜”。

  我在修道院的院落中走动,试图对此处的生活方式及其内涵有一个了解;我看到,几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孩(见习修女?)兴高采烈的,当她们的领导——一位同样身穿黑衣的男士给她们拿来了冰淇淋时,笑声,惊呼声,因为幸福而蹦跳起来……在这充满许多“禁忌”的修道院里,难道也可以感受到幸福吗,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当一个人饱经了生活的风霜,已看破尘世的虚空,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是在生活刚刚开始、生命刚刚绽放出花朵的时候……在这深墙高院里我感到很不安,就像我在面临那种我既无权利又无能力破解的秘密时总是会感到不安一样。

  归途中我差一点儿被淹死。起风了,在湖的中央,在那深不可测的地方,掀起了波浪,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浪,无论我怎样使劲地划桨,都寸步难行。而且,我这只轻飘飘的小船还在不断地侧倾。这就是你早晨所看到的安静的瓦尔代湖啊!我的两只手掌被磨得火辣辣的,两个肩膀咔咔作响,汗水蒙住了双眼。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深色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风也没有停息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在那风中捕捉到了越来越多危险的、不祥的寒意。

  芦苇旁的渔夫们发现了我的绝望处境。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们冲着我又是叫喊,又是摆手……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开始向右边一座长满苔草的小岛划去。这个选择是对的。我与激流抗争着,总算勉勉强强地划到了选定的救命之处,在岛边的背风处我歇息了很长时间,这时,风也终于小了一些。我通过迂回的方式,从一座小岛划到另一座小岛,又划了很长时间,绕过整个瓦尔代湖,再也不敢远离湖岸了,最后终于划到了游船码头,途中,我不时停下来休息,看几眼不平静的、汹涌的湖面。

  

  之后,我久久地躺在湖岸的草地上,浑身酸痛。这时,我突然忧伤起来,我在这里孤零零的,身边没有我的爱人。我想起了他的臂膀,他的怀抱,他的亲吻;我依偎着草地,就像是依偎着他,可这样一来,忧伤却更强烈了。我还回忆起了修道院中那些拿着冰淇淋的见习修女。我的生活中当然也有过许多罪孽,但也有过爱,那爱就像这青草一样鲜活,有的时候,却又像眼前这阴郁的湖泊一样充满致命的危险,但无论何时,我的爱都是情感高尚的,能赋予我生活、期望和寻求的力量。总而言之,我爱过,也被爱过,所有这一切都与身边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都被编织进了生活。创造世界的是情感,而不是科学,不是“进步”,甚至不是思想,更不是什么杜马的法律了,我感到幸福的是,我在瓦尔代湖畔的草地上想着自己的爱情,为我的爱情而感到喜悦,感到那爱情似乎就近在眼前,在鲜花盛开的夏天所展露出的缤纷色彩之中。

  

  直到傍晚,我才找到住处,在水文旅馆落下了脚。在此之前,我走遍了此地的所有旅馆,甚至到了城外的旅游基地,白跑一趟,没有床位。开局很好的这一天,却有可能以在火车站过夜而结束。我向路人打听哪儿能过夜,一位路人告诉我,应该去水文旅馆,这是水文气象研究所刚刚开办的一个小旅馆。借着湖上落日的余辉,又累又饿的我按照那个写在纸上的地址,寻找着门牌号码,终于走近了旅馆。

  这幢两层建筑建在湖边,离水面只有二十来步的距离。浴场被一排铸铁栏杆所包围,这栏杆像是苏维埃时代的产物。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台阶上坐着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其中一人戴着宽边眼镜,正在若有所思地抽烟,另一个蓄着哥萨克唇须,在安静地阅读一本厚厚的书。

  “瞧啊,命运真是神奇啊!”戴眼镜的男人像是冲着老朋友那样对我喊道。“是来找我们的吗?!”

  我走到他们跟前,说了声“你们好”,放下背囊,用手轻轻地驱赶烟雾,接着就咕咚一声瘫坐在台阶上。戴眼镜的人有教养地在色拉酱罐头盒里熄灭了烟头。小胡子则轻轻合上书本,说道:

  “喂,艾迪克,应该去找管理员吧?”

  “应该,尤里克,应该!”艾迪克高兴地说道,并告诉了自己的同伴该到什么地方去找管理员。我感到舒服极了。四肢和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此时能够在木头台阶上坐下来、理所当然地接受男士的关照,这是多么的惬意啊。

  “把东西都放下吧,也许,是上帝把您送过来的吧?”艾迪克看了看我的眼睛。

  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您会住下来的,”我的恩人断定。“您是来出差的,还是有其他的事情?”

  我又摇了摇头。傍晚的余辉越来越暗,荡漾开去……

  管理员来了,这是一个漂亮、单纯的女性(而且是单身,这是艾迪克后来告诉我的),名叫娜嘉,她不知为何非常害羞,她把我安置在二楼上一个非常干净、舒适的小房间里。

  “瞧,”她说道,“小伙子们如今不管遇到谁都说个不停,要不然,我这些奥廖尔人会憋坏的。”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脚步很拘谨,显得不自然,而我则兴奋地洗了一个澡,搽了搽脸,描了描睫毛和嘴唇,从背囊里掏出一身女性味十足的衣服,最后又照了照镜子,然后女王般地走下楼来,几乎就像是沿着楼梯向下降落。

  “奥丽娅,”艾迪克兴高采烈地问我,“您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吗?”

  我说我相信,随后却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然后,我就坐到一张用板皮钉成的大桌子旁,——面对着整整一支勘察设计队!——喝了一碗袋装速食汤,吃了一盘拌了罐头焖肉的荞麦饭,而第三道餐,自然是用铝杯盛着的一杯浓茶。六个男人都用手托着脑袋,高兴地看着我的吃相,艾迪克还要借机让我熟悉情况。

  “首先,”他对我说,“我们是奥廖尔人。请你记住:奥廖尔的小伙子。总的来说,你了解奥廖尔人吗?”

  “布宁和列斯科夫。”我从盘子上稍稍抬起脑袋来。

  “正确。”艾迪克夸奖了我。“其次,我们是林业工作者。这是一些从事高尚劳动的人,是人类的一门最古老的职业。第三,我们……”

  “出差在外。”一个皮肤黝黑、眼里充满笑意的男人讽刺性地插了一句。

  “棒极了,勃拉金,”艾迪克对他的意见表示坚决支持。“因此,在我们的小队里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晚上大家轮流做饭,奥丽娅,我们会让您心满意足的。早晨,是一顿简单的早饭,午饭您就别见怪了,和我们一起在林子里吃,晚上却有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样的伙食能让您满意吗,陛下?”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说道,大大咧咧地把粥盆拖到自己面前。“比你们这些从事崇高劳动、出差在外的奥廖尔小伙子们吃得还多,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尤里克,就是蓄着哥萨克小胡子的那一位,说道。“就应该这样。晚饭后,我们请您到瓦尔代湖去夜泳……”

  奥廖尔小伙子们一整天都是在森林中度过的,他们被派到此地的国家公园里来完成一项紧急任务。一大清早,他们就乘坐一辆拉弗牌面包车离开旅馆,在保护区里转悠,查看森林、大小湖泊、溪流和泉水,忍受马蝇的叮咬,在那些病树身上标出记号,规划出可供采伐的地点。他们通常在傍晚返回住地。结果成了这样,这些拓荒者们都很关心我,比如,尤里克会从森林里给我带来几只罕见的甲虫,勃拉金会送来几只蘑菇,尽管如此,艾迪克对我的关照还是最为出众的,他也因此被伙伴们扣上了一个“男舞伴”的绰号。他爱我,这使我感到高兴,他的爱是无私的,毫不苛求的,带有男人们常常具有的那种执迷不悟。我并不属于他,这他也明白,但他还是常常向我谈起他的生活,我如今已经淡忘了他的生活,可是他对我那种欢乐的、深深的爱,我却一直记着。他对我的爱,一如我对瓦尔代湖的爱,我爱瓦尔代湖清晨的湖面,湖面上漂浮着一层白色的水汽,仿佛,你是在一池温暖的牛奶中游泳,这牛奶中还散发着夏天的原野上百草的芬芳。

  

  傍晚,我们就坐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上,有时是三个人一起——我、艾迪克和尤里克。我还记得,尤里克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一家只生一个孩子。这只是为了证明,瞧,我们没有病,瞧见了吧,我们能生孩子!因为,你如果想要孩子,就不会只要一个。他们会自己跑来的……”

  而我则说,我很可惜这些森林、湖泊、湖水和空气,因为自然正在衰退,我感到活得很痛心。瓦尔代湖水很清,但是水中却几乎没有鱼了,森林中也不见了野兽,一个男人不要孩子,可能就因为他身边没有了鱼儿游弋的湖泊,没有了鸟兽出没的森林,如果他真的想要,女人只好服从他,女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我还说道,具有一半或全部的人造合成器官的克隆生物将毁灭人类,就是在森林中也同样无处藏身,你到处都会遭遇辐射。艾迪克说,这一切都是教育的罪过,更确切地说,是教育缺失的罪过。因为,人们甚至连树木的名称都不知道,所以,他们砍起树来就毫不心疼。如果他们知道树的名称,他们起先也许会考虑考虑的……湖岸上有一片荒芜了的公园,里面长着许多灌木和各种树,艾迪克一有机会就给我上课:“这是忍冬(随后还会说出它的拉丁文名称),这是荚果,这是山楂……”但是,在我不认识的那些草木中,我只牢牢地记住了一种植物——赤杨。

  当然,如此悠然自得地在瓦尔代过日子,我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每天夜里,我都会听到爱人唤我的声音,我会紧紧贴着白色的床单,就像是依偎着湖畔的绿草地,这些欲望的时刻是如此地难以承受,竟使得我甘愿承受所有的痛苦而一连生他十个孩子,去生吧,只要能够满足我爱人的愿望,在我爱人的身上,我感觉到了那种能够轻松飞越瓦尔代高地的力量。这是一种真正的爱情在呼唤我,这一爱情是惟一的,这样的爱情在生活中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像不会有第二个青春或第二个成年一样;夜间,我就畅游在这样的爱情中,它使我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忧愁,于是我明白,应该走了,应该马上回家了,因为,任何时候都不能用臆想出来的理由来妨碍对感情的体验。由于这些回忆和心事,我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而我的“男舞伴”艾迪克则变得越来越忧伤。我在瓦尔代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了,在此之后我才能带着一颗平静的良心离开这里。这件事情就是去凭吊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缅希科夫,他是一位俄国政论作家,1918年在此地当着自己孩子的面被枪毙了。我们公众生活中的一些问题,还有待我的理解。

  在乌鸦山上,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缅希科夫晚年居住的庄园,原来它就坐落在水文旅馆的旁边。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但已经破败不堪了,看样子,如今里面住有好几家人。结果得知的确如此,是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给了我明确的答案。这位叫萨什卡的男人在帮一位主人干活——割草,施肥,给牲口喂水……他自告奋勇要领我去墓地;天色已近傍晚,在这位“来自粗俗社会”的人(他身上的味道自然很浓,我竭力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以免吸入流浪汉生活的气味)的陪伴下,我轻快地向山下走去。

  途中,萨什卡介绍了自己很平常的生活经历:在孤儿院长大,妻子死了,女儿在读中专,他靠捡瓶子和给人家干活维持生活。萨什卡告诉我,瓶子一大清早最好捡:来捡瓶子的人比较少,能捡到更多的瓶子……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问题:湖水就在身边,又是夏天,天气很暖和,萨什卡为什么不常常洗一洗身子呢……我的向导大为光火:

  “我身上很干净!”他拍了拍因为太脏而变得硬邦邦的裤子,以及那件同样硬邦邦的、勉强能看出白颜色来的衬衫。

  半路上,他很老道地向我要了十个卢布去喝点“小酒”。

  “天气太热了,”我说。“会难受的。”

  “有点小酒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萨什卡口气很肯定地指出。

  在一家私人小店里买了点酒,坐在丁香丛里喝干这点私酿酒,做完这一切事情,萨什卡只花费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的下酒菜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个洋葱头。

  终于,我们来到了墓地。我们三人,也就是我、流浪汉萨什卡和守墓人尼古拉,站在这位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墓前。我读了刻在墓碑上的话:“对上帝的信仰就是对崇高幸福的信赖。丧失这一信仰,就是整个民族可能遭遇的种种不幸中最大的不幸。”读着这两句话,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在我的生活中,一切似乎都是躁动不安的——圣徒和流浪汉,奥廖尔人和瓦尔代人,对真理的寻求和无所事事……后来,在此地的方志博物馆里,我问一位相貌可爱、装扮很有都市味的女研究人员:

  “知不知道是谁开枪打死缅希科夫的?”

  她以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是从月球上飘落下来的:

  “是犹太人杀了他。因为信仰……”

  回到家里(水文旅馆已经成了我的家!),我对奥廖尔的小伙子们谈起了缅希科夫,我舞动两手,试图把他的文章给转述出来,可是我却感觉到,我做得很不成功,我没能表达出我想说的话来,于是,我满脸通红,几乎哭了出来。我的那些小伙子们只是不住地来回摇头。我跳进湖中,跳进瓦尔代湖中,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然后,坐在湖岸上,我看着金光闪闪的伊维尔修道院,看着我由于粗心大意差点儿淹死在其中的深不可测的湖水,听着湖水的拍岸声,不断地做着深呼吸……但是,如果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是会再次“躁动起来”,激动得大声说话。是啊,生与死,欢乐,忧伤,嫉妒,爱情,——所有这一切都密不可分地交织在我们身上。我坚信,可以让生活变得更美丽,超过它现在的样子,即便是在你活着的某一瞬间。美在我们身上的存在时间,也远比我们想像的更持久。美存在着,让我们在大地上驻足,把我们引向湖泊、森林和天空。

  ……奥廖尔的小伙子们全都来到门前的台阶上送我。我很高兴,我笑着,感谢这些拓荒者的殷勤和好客。我与他们一一握手。艾迪克唉声叹气,背着我的背囊送我到公共汽车站。

  还有一些时间。我坐在公共汽车站上,因为感到幸福而满面春光。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艾迪克神色阴郁地打探道。

  我耸了耸肩膀:回答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顺便说一句,每个男人都有权利获得一种幸福,一种能与他爱的每个女人在一起的幸福。”艾迪克打起点精神来了。

  我还是默默不语。

  “可惜,”他叹了一口气。“在林子里憋的慌,就想说说话。就是这么个工作,糟透了,我三十岁就得了风湿病,就这样还得在沼泽里爬来爬去。”

  “向布宁问好。”我说。

  “你会到奥廖尔来的,有空就来吧!”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去的。我已经离开了此地,今天我感到心口很痛,我再次诅咒起自己的随意和放纵,车窗外,傍晚的天空在飞驰,在飞驰,直到我在一阵慌乱而又幸福的预感中沉入梦乡。

白鹭

[俄罗斯]恩维尔 著 傅 燕 译

  他:夜里,悬崖上结了冰。在黑暗中,我摸索着岩石的缝隙,攀住每一块凸起的地方,向上爬着。指甲不时地折断,我就把断裂的部分扯掉,刺人的灌木扎入皮肤,但是我感觉不到痛。只有一个念头在敲击着太阳穴——应该爬上去,那儿才有救。而瓢泼大雨还在一个劲儿地下着。湿漉漉的衣裳被冻得裂开,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和血。但这些我都没有理会,我要爬上去。

  她: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敞开的窗前,阳光耀眼,金色的蜜蜂在阳光下萦绕。我挥舞着巨大的白色翅膀,飞得很高,很高。空气令人陶醉,鸟儿的歌声在荡漾。小小的蜂箱聚集在我们房子周围,而在森林后面,一条蜿蜒的小河在闪烁着光芒。我飞得越高,心里越感到快乐。宁静、安谧和无尽的爱充满了我的心灵。而天空是那么的蓝,好像把我带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他:雨,已经下了两周多。河水已经漫出了堤岸,冲毁了田野里的所有庄稼。再过几天就要下雪了,野兽们会跑得远远的,躲到山里,到时候我们一定会被饿死。我应该来得及,我——是最好的猎手,白鹭——就是我的猎物。泥流顺着山间的条条小路,直泻而下。我死死地抓住每一根树枝和每一个树根,向上攀爬着。锋利的石头划破了我的腿,但是我感觉不到痛,我要爬上去。

  她:当我还很小的时候,世界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温柔和安适,多么的真挚和美好,因此我相信,最不可思议的梦想也能够实现……但是一些自称富有生活经验的人们,开始对生活的真理饶舌。色彩开始消退,失去了往日的纯净,温柔开始变得粗鲁,而梦想——则被隐藏到了最秘密的角落……只有在那遥远的山里,那个云彩能触碰到你的双手的地方,在那里,对食物的特别需要只被看作是生活这个大拼板中色彩绚丽的一小块——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自我。

  他:雨越下越大了。水流向下俯冲,把树木冲垮。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抓住一块石头,但一棵大树砸到了我的胸口。知觉在一点点地丧失,我感到水流把我冲下了峡谷,冲向了黑色的泥沼。我早就失去生命了,感觉不到疼痛,不知道快乐。无尽的忧愁在我心中蔓延。也许,我是活累了,或是活惯了?那只白鹭,她的自由自在刺激了所有人……不过,我想见到她,弄明白她……杀死她。

  她:一阵飓风从山里席卷而来,在泥沼上空盘旋,草被吹得东倒西歪,灌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他:森林咆哮起来,山杨树在摇摆,被吹弯了腰。倒在地上的树吱嘎作响。百年的古松也开始晃动,发出呻吟,好像“喀嚓喀嚓”划火柴一样,然后被折断,死死地倒在烂泥里。

  她:一道闪电犹如白色的翅膀一般,划破了天空,轰隆隆的雷声震撼着大地。

  他:黑色的泥沼泛起了泡沫,翻滚起来。群山开始颤抖,石头被击成了碎片,四处飞溅。痛!刺穿着身体的是怎样的痛啊!我无法呼吸!瞬息之前,生命还在,它是那样的美好。啊,生命曾经是多么的美好啊!而一切,一切,一切都被打断了……多么的痛啊!我就要死去了。

  她:我站在他身上,他的身体令人怜悯,脏兮兮的,虚弱不堪。只有在那张开的双眼中,还倒映着流动的云彩和深邃的天空,还有一丝生命的希望火花。我能够做些什么,怎样才能帮助他呢?我缓缓地扇动着翅膀,为他送去一阵清风。伟大的自由感召唤着我,我又飞了起来。

  他:雨停了,它下了那么久。光明又把我的生命拉了回来,我强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每一个动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切都随着最后一批小溪流而退去,水流向了沙地。但在最后的一滴水里,还映射着风暴。水滴从树叶上挣脱,用一圈圈逝去的波纹,唤醒死水。

  (傅燕: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研究生,邮政编码:200083)

2005年俄罗斯文学奖扫描

张晓强

  在当今的俄罗斯,各种各样的文学奖项数不胜数,在2005年度,引起我们关注的文学大奖就有以下一些:

  公开的俄罗斯—布克文学奖:12月1日揭晓的俄罗斯布克奖是最后一次用“公开的俄罗斯”这个名字,接下来的赞助商将成为英国石油公司,该公司决定从2006年起连续5年资助俄罗斯这个最大、最有影响的文学奖。2005年的布克奖得主是杰·尼·古兹科,其获奖作品为长篇小说《无路可循》。古兹科1961年生于第比利斯,1987年迁居顿河河畔的罗斯托夫,毕业于罗斯托夫大学地质地理学系,在阿布哈兹和亚美尼亚战争热点地区服役过,曾在一个商业公司长期做保安工作,还曾做过收款员、经理等。2001—2003年古兹科连续3年参加青年作家论坛,曾获肖洛霍夫奖。2005年10月以长篇小说《讲俄语的人》获索科洛夫奖,苏联解体后他丧失了格鲁吉亚的国籍,但又长期没有获得俄罗斯国籍,他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是描写这类“无国籍”的主题的。这次的获奖作品《无路可循》,描述一个在第比利斯出生的小男孩后来成为苏联士兵,而今居住在罗斯托夫,他过去和今天的生活都不好,从前的事件与20世纪90年代的现实在书中交织、重叠在一起,主人公在经历过各种不幸之后意识到,他的生活中之所以充满背叛,就是因为自己背叛了祖国,而对祖国的背叛似乎又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

  俄罗斯国家文学艺术奖:2004年由俄罗斯总统创立的国家文学艺术奖获奖者名单,于2005年6月6日在克里姆林宫揭晓,其中的文学奖授给了著名女诗人贝拉·阿赫玛杜林娜。女诗人在获奖后说:“我感谢那些对我如此厚爱、如此高度评价我的创作的人们。这种褒奖对我来说是巨大的荣誉,我想这也给了从事创作的其他人以希望……我努力为俄罗斯文学服务,别无其他,我很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和创作。我不是那种为了获奖而可以专门做出某些事的人。”俄联邦总统下属的文化艺术委员会副主席皮奥特罗夫斯基介绍了文学和艺术国家奖获奖者,他把阿赫玛杜林娜称作“我们的伟大诗人”,他还说:“几代人在她的诗作中受到教育,陶冶情操……阿赫玛杜林娜写了很多优秀作品,她的书被译成多种其他语言,她也把其他国家的很多作品译成俄语……20世纪以阿赫玛托娃的名字作为开端, 而21世纪则以阿赫玛杜林娜的名字作为开端,这是同样重要的姓氏。”贝拉·阿赫玛杜林娜1937年生于莫斯科,1960年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1962年发表作品。她曾是著名诗人叶甫图申科的前妻,而后与著名作家纳吉宾结婚。她先后发表了《琴弦》(1962)、《寒颤》(1963)、《音乐课》(1969)、《暴风雨》(1977)、《蜡烛》(1977)、《秘密》(1983)、《花园》(1987)等四十多部诗集,还曾把一些国家诗人的作品译成俄语,她曾获1989年苏联国家奖,1984年被授予民族友谊勋章。

  俄罗斯国家畅销书奖:2005年俄罗斯国家畅销书奖的得主是著名小说家米哈伊尔·希什金,获奖作品为长篇小说《爱神草》。希什金在得知获奖后说:“我很高兴这部面向苛求读者的书能获得国家畅销书奖。评委会的这个决定是对俄罗斯作家信赖的标志,也是对俄罗斯读者相信的标志。”2005年国家畅销书奖评委会从6名入围者当中评选出了希什金的小说,而另外5部小说是奥·扎伊翁奇科夫斯基的《谢尔盖耶夫和小城》、扎·普里列平的《病理学》、德·贝科夫的《疏散者》、奥·罗勃斯基的《日常生活》和塔·莫斯科维娜的《死亡——这些男人们》。国家畅销书奖每年评选一次,本次已是第5次。此次的获奖者希什金于1961年1月18日生于莫斯科,1982年国立莫斯科师范学院日耳曼语系毕业。1982—1985年在《同龄人》杂志工作,1985—1995年在中学教外语。他从1993年在《旗》杂志上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书法课》之后,陆续写作并发表了大量作品,如长篇小说《众人面临的一夜》和《攻克伊兹梅尔》、中篇小说《盲音乐家》等,另写有《俄罗斯的瑞士:文学—历史指南》一书。自1995年起,作家一直居住在瑞士苏黎世。有评论家指出,他实际上是最有天才、最无法预见和最不安于现状的作家之一。作家则自称喜欢俄国文学中的一切,无论是纳博科夫还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俄国文学就像心爱的女人一样不可分割,你爱这个女人,就是爱她的各个部分,每个作家——这只不过是树上的一片树叶,通过树根、树干、树枝向树叶输送液汁,在19世纪末以前——这个树干滋养着整个树冠,后来树冠开始分叉,而他自己的分叉属于契诃夫、布宁、纳博科夫和索科洛夫这一脉络。

  俄罗斯民族诗人奖:由俄罗斯统一电网股份公司赞助设立的民族诗人奖于2005年首次开评,该奖的第一位得主是诗人亚·库什涅尔。5月25日在莫斯科举办了颁奖仪式。该奖每年颁发一次,评委会规定:“民族诗人奖只授予用俄语写作的健在的诗人,不论其民族和居住地。该奖一次只授予一人,不准在二人或更多的人之间分配,不许死后追授。”此次的评委会主席是评论家丘普里宁,评委会成员中有语文学家拉夫罗夫、鲍戈莫洛夫、文学评论家诺维科夫、俄罗斯国立人文大学教授巴克、《星》杂志编委阿利耶夫、戈尔金、文学评论家罗德良斯卡娅、克留奇可夫、涅姆泽尔等。据说,该奖项的首倡者就是统一电网股份公司的总经理丘拜斯,评委会主席丘普里宁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意味深长地说:“我感到极大震惊的是,丘拜斯竟然是当代诗歌的鉴赏家,我希望出席第一次颁奖典礼的人们能够坚信这一点。”库什涅尔生于1936年,1959年毕业于列宁格勒赫尔岑师范学院,第一部公开出版的诗集为《最初的印象》(1962),后来陆续出版的诗集有《夜巡》(1966)、《兆头》(1969)、《信》(1974)、《日记》(1986)、《灌木》(2002)等,他曾于1996年获得俄罗斯国家文学奖。库什涅尔的诗歌属于哲理抒情诗的范畴,他的诗中渗透着对邪恶、危险和动荡等的不由自主的恐惧,表现出对和谐、美好的追求。诗人认为生活的真谛“不在于它的体系,而在于它的心灵”,他的诗取材于周围世界的事件、室内场景、大自然、个人感受,手段异常朴素自然,近似散文。

  普希金奖:2005年,在俄罗斯重新恢复的普希金奖揭晓,文学理论家谢·鲍恰罗夫荣获该奖。新的奖项由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馆、普希金的故乡米哈伊洛夫斯基村的继承者以及亚·茹科夫基金共同建立。新的普希金奖没有评委会,只有一个主席——作家安·比托夫。2005年该奖只设一个奖项——为祖国文化所做出的创作贡献。新的普希金奖的首届得主谢·格·鲍恰罗夫1923年生于莫斯科,1952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哲学系,在世界文学研究所文学理论和艺术知识理论和方法论部工作,其主要作品有《普希金的诗学与特写》、《关于文学世界》、《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俄国文学的情节》和《普希金:生平和创作简要年表》(合著)等。

  别尔金中篇小说奖:此奖2005年的得主是弗·奥特洛申科,获奖作品为《关于工程师城市的案件》,其主题是作者喜爱的顿河情结,风格采用扑朔迷离的幻视手法。本届评委会主席是安·比托夫,评委有亚历山大罗夫、维什涅韦茨卡娅、基比罗夫、特鲁诺娃。在颁奖仪式上比托夫指出:由于担任评委工作,他重新阅读了大量作品,他确信当代中篇小说已经摆脱了苏联意识形态和风格体系的束缚,正在向好的方面迈进。

  布宁文学奖:2005年10月22日在莫斯科揭晓了不久前刚设立的新的文学奖——布宁文学奖,俄裔美籍诗人瓦季姆·麦夏茨凭借短篇小说集《沃克—沃克》获得了2万欧元的奖金。麦夏茨是在击败叶基莫夫、卡努索夫、马麦多夫以及索洛维耶夫等人后一举夺冠的。麦夏茨1993年开始在《文学报》专栏上发表诗作,而最初的作品获得了当时在美国的诗人布洛茨基的好评,报纸也发表了布洛茨基的赞扬信件。1993年离开俄罗斯之后,麦夏茨在美国与其他诗人编辑了《当代美国诗歌文集》,还与斯拉夫学家编辑过当代俄罗斯诗选,他曾入围俄语布克奖,此外还著有诗集《回忆着的日历》、《去大海》、《鸟儿着陆的时刻》,短篇小说集《当我们变得愉快和光明磊落时》,中篇小说《从糖果厂吹过来的风》。布宁文学奖是为纪念布宁而设立的,其宗旨是支持俄罗斯严肃文学,弘扬俄罗斯文学的优秀传统。艺术性,形象性,修辞技巧——这些实际上已经为许多当代作家所摒弃的特点,在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作家布宁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因此,用他的名字来命名这项文学奖,实际上也就是在倡导传统的文学范式。因此,该奖的侧重点也由这位伟大作家的创作性质来决定:再现或者重新审视20世纪文学中具有美学价值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系列、自传体长篇小说、政论作品或者诗集。奖项设立者认为:重新恢复过去的文化时代是不可能的,但是倾听过去时代的回声是必须的。

  帕斯捷尔纳克奖:帕斯捷尔纳克奖在2005年颁发了第5次奖项。该奖项由帕斯捷尔纳克基金会设立,主要奖励那些在俄罗斯当代诗歌创作和研究中取得重大成就的诗人和学者。本届的评委会成员有柳比莫夫、诗人库什涅尔、戏剧批评家季马舍娃、评论家丘普里宁,主席为诗人沃兹涅先斯基。此前的4届获奖者分别为普里戈夫、尼古拉耶娃、艾伊金、阿鲁久诺夫以及评论家伊万诺夫、弗列伊什曼等。今年的奖项颁给了卡尔罗·弗里特里涅尔的作品《皇家海军》,这是一部回忆录,写的是作者的父亲——首次在世界上出版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的意大利出版家。今年的奖金还同时奖给了诗人丘诺采夫和阿拉波夫,以表彰他们创作了12集的电视剧《日瓦戈医生》。

  高尔基文学奖:高尔基文学奖于2004年由俄罗斯文化基金会和文学学习出版之家联合设立。设立该奖的目的,是支持那些在继承俄罗斯经典文学传统基础上最充分的和最富有戏剧性质的作品,支持那些反映民族自我意识的道德精神和爱国主义的作品。该奖的名誉主席为尼·米哈尔科夫,《文学学习》杂志总编辑马柳金任主席,批评家库尔巴托夫、评论家巴辛斯基、作家别仁、作家瓦尔拉莫夫、诗人卡斯特洛夫担任评委。作家叶夫谢耶夫以作品《小浪漫史》获小说方面的“福玛·高尔杰耶夫奖”,历史学者贝科夫斯基以两卷集《西伯利亚的广阔地方》荣获历史随笔、地方志等方面的“俄罗斯游记奖”,普斯坦瓦娅论述当代小说的文章获得评论方面的“不合时宜的思想奖”,克拉斯尼科夫以组诗《在巴比伦很难成为名诗人》和《有预见的鸟》获得诗歌方面的“春天的旋律奖”,而关于小说处女作方面的“马卡尔·楚德拉奖”,2005年没有予以讨论。

  索尔仁尼琴奖:2005年度索尔仁尼琴奖在3月1日揭晓,既是评论家也是作家的佐洛图斯基获得2.5万美元的奖金,他在当代文学研究中取得了杰出成就。佐洛图斯基1930年生于莫斯科,父亲于1937年被捕并被关押19年,母亲也在1941年被抓进监狱关了15年,作家很早就被送到感化院,从小便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长大后曾在梁赞大学历史—哲学系教书,在远东地区的学校教过俄语和文学,在远东地区的报纸、电台当过记者。主要评论作品有《居住的岛屿》(1965)、《善的温暖》(1970)、《与记忆对质》(1983)、《心在颤动》(1986)、《沿着果戈理的足迹》(1984)等。他的最为主要的著作为传记《果戈理》。20世纪90年代之后他在创作上的投入较少,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上,还参加拍摄了关于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作家的影片。

  (张晓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副研究员,邮政编码:100732)

拥有最多读者的俄罗斯女作家:乌利茨卡娅

陈 方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解体前后的俄罗斯在政治、文化和生活等发面发生的剧变,为文学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冲击波,俄罗斯文坛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各种文学体裁和文学风格呈现在读者面前,不计其数的文本更是令读者目不暇接,而多元化的审美和批评标准以及多个文学阵营的并存,也让一部作品的接受和评判变得十分多元,甚至截然相反。在这样的文学语境下,很少有作家能够赢得多方的肯定和赞誉,而在他们中间,能够经得起时光磨砺和沉淀的更是少数。而俄罗斯女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在她步入俄罗斯文坛后的近十年期间,她一直持续地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爱戴。据2003年的一份统计数字表明,她是当今在俄罗斯拥有读者最多的作家。一个女作家荣获如此殊荣,这在俄罗斯的文学史上也是比较罕见的,而有评论家认为,她是当前俄罗斯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是当代俄罗斯文学,尤其是俄罗斯女性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她和另外两位女性作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托尔斯泰娅一起被并称为俄罗斯当代女性文学的“三套马车”。前不久,乌利茨卡娅的长篇小说《您忠实的舒里克》又获得了我国人民文学出版社颁发的“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并被翻译成中文,而在此前,她的主要作品《索涅奇卡》、《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和《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已经被译成了中文,她在中国也似乎成了一位最受欢迎的俄罗斯作家。

  比起其他在当今受到关注的作家,乌利茨卡娅可谓是一个大器晚成者,她在50岁的时候才得到文学界和读者的密切关注,然而对于作家而言,年龄是一种财富,是一种无形的资本,她早年的生活经历,她对生活成熟的观察,使得她能够为读者奉上一份份迟来的文字厚礼。乌利茨卡娅1943年出生于莫斯科一个“热衷于写作”的犹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曾祖母是一位诗人,爷爷出版过音乐方面的专著,而父母均为自然科学工作者,常年写作学术论文。童年时代,作家享有充分的读书自由,也正是良好的家庭影响和广泛而庞杂的阅读兴趣,培养起了作家最初的文学感觉,如作家自己所述,帕斯捷尔纳克、纳博科夫、普拉东诺夫等作家对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均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乌利茨卡娅在青年时代从事的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自然科学,她毕业于莫斯科大学生物系,后来又在莫斯科普通遗传学研究所获得遗传生物学副博士学位。70年代末,她的一些朋友被克格勃盯梢,她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开除了公职。从此,作家开始了一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她自己则戏称是“克格勃让她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从1979年到1982年期间,退出生物学圈子的乌利茨卡娅在犹太室内音乐剧院做文学编剧,在此之后,整个80年代她都在从事各种各样与文学相关的工作,她创作儿童剧本,童话故事,为广播电台写作,给木偶剧院写脚本等等。在这一时期,作家完成了两部童话作品集——《一百个纽扣》和《玩具的秘密》,但这些作品在当时并未给作家带来太高的知名度。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乌利茨卡娅的创作转向短篇小说,她最初的作品是在法国和德国发表的,法国的伽俐玛出版社出版了作家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在俄罗斯还未曾与读者谋面,而直接翻译并出版作家手稿的做法在伽俐玛的历史上更是前所未有的。在此之后,作家将这些小说陆续发表在俄罗斯境内的一些文学杂志上,其中,发表在1991年《星火》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燕麦穗》引起了评论家和读者对作家的最初关注。1995年,乌利茨卡娅在俄罗斯出版小说集《穷亲戚》,其中收入了她在90年代初发表在国内一些大型文学杂志上的短篇小说,如《幸福的人们》、《布哈拉的女儿》、《别人的孩子》、《漫长的生活》等。这些作品体现了其小说创作的主要风格,即对生活细节、人与人之间关系和家庭生活的关注。

  90年代中期,乌利茨卡娅开始涉足中长篇小说创作,这些作品为作家带来了很大的声望,1993年,她的中篇小说《索涅奇卡》获得了俄语布克奖的提名,后来,这部最终未能获得该奖的作品于1996年在法国折桂美狄奇外国文学作品奖,乌利茨卡娅也成为获此奖项的惟一一位俄罗斯作家。《索涅奇卡》是作家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之作,也是其作品中激起反响最大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犹太女子索涅奇卡的一生,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家庭和丈夫的事业,容忍了画家丈夫晚年的背叛,并为他能够在花甲之年重新找到创作灵感而感到欣慰。丈夫去世后,索涅奇卡为他的情人安排好生活,重新过起了很久以前属于她的那种日子——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她虽然已经老了,可是仍然保持着一种内心的平静与和谐。索涅奇卡的形象引起了读者深深的思考,虽然她相貌丑陋,但是她那种处乱不惊、与世无争的平和性格博得了很多人的喜爱,人们似乎在索涅奇卡的形象中看到了当代俄罗斯文学中久违了的传统女性形象。不久以后的1996年,乌利茨卡娅的另一部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出版,书中的女主人公堪与索涅奇卡相媲美,小说引起了读者更为广泛的阅读兴趣。美狄亚从16岁起开始替早逝的父母抚养弟妹,承担起维持家庭完整的重任,肩负着大家庭母亲的角色。结婚后,她对丈夫忠贞不渝,把他视为自己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虽然在丈夫死后,美狄亚发现了他过去的背叛,而且是和自己心爱的妹妹,但是她却竭力克制自己,力图保持内心的宁静以及对生活的乐观,她用俄罗斯女人身上那种平和地接纳一切的能力,化解了生活中的不幸和坎坷。她和《索涅奇卡》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始终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容他人侵犯的内心世界,保留着一份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而在小说中另外一些追求肉体欢乐、崇尚浮华,以及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灵与肉统一的女性形象,则从另一侧面突出了美狄亚心灵的高度和谐与宁静,以及从这样的心灵中生发出来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力量。《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散发着一种宁静和祥和的氛围,在20世纪末充满动荡的俄罗斯社会,作品以其历史感、永恒感,以其散发着温馨感觉的细节描写赢得了文学界的一致赞誉。1997年,小说入围俄语布克奖的最后角逐,并被评为当年最重要的文学事件之一。

  作家的两部小说都与当今俄罗斯最重要的文学奖项失之交臂,有人因此戏称“她在布克奖的门口等了太长的时间”。2001年,乌利茨卡娅的长篇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终于敲开了布克奖的大门,作者也因此成为迄今为止获得此奖的惟一一位女性作家。小说以一位事业有成的妇产科医生库科茨基为中心,记录了他的家庭成员——妻子叶莲娜、养女塔尼娅和朋友戈尔德伯格的生活。小说在20世纪将近100年的宏大历史背景下,描写了几个主要人物在这个时代的命运遭际:男主人公库科茨基和他的朋友戈尔德伯格作为俄国知识分子的代表所遭遇到的各种不公平待遇,女主人公叶莲娜、塔尼娅、瓦西丽萨等不同时代女性对待家庭、情感等问题的不同处理方式以及她们的命运变故,更为主要的,是医生及其妻子的并不完美的家庭生活。作家曾说过:“作为学生物的,我对人的身体生理感兴趣;作为一个作家,我研究人的一些较深层次问题——人的心理、人生经历和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在这部小说中,乌利茨卡娅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这两种特长,她以自己丰富的医学和生理学知识,在小说中增添了很多令人回味的细节描写,如人在母体中的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相遇,此外还有许多含蓄而又优美的性爱描写。此外,小说第二部分的非现实主义描写,也是作品中较为独特的地方,作者在这一部分主要描写的是叶莲娜病中的幻觉,然而却在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中表达了她对宗教、死亡、爱情等永恒问题的深入思索。俄国评论家称《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是一部“家庭史诗”,是一部“迟到了将近20年之久的、智慧得不可思议的小说”。迄今为止,它已被翻译成将近20种语言。这部作品不仅仅引起了俄罗斯和西方女性主义文学评论家的密切关注,成为俄罗斯女性文学研究的典范文本,同时,它也是当代俄罗斯文学风貌的微缩体现。

  作为一名得到广泛关注的作家,乌利茨卡娅每一部作品的问世都会激起不小的反响。2004年初,作家发表了她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您忠实的舒里克》,和以往略有不同的是,这部作品激发了热闹的争论,对它的赞誉和批评之声都是一样的响亮。有评论家认为小说展示了作家对小说形式的一种创新,还有人认为小说中的性描写以及男主人公用性取悦各种女人的行为方式是“廉价的情节剧格调”,然而,这种争议并未打消读者的阅读兴趣,在小说发表后的几个月内,它持续位居俄国图书销售榜的榜首,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作品的魅力。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在女人世界里长大的男孩舒里克的故事,他的外婆和妈妈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善于同情他人、尤其是女人的男人,他认为帮助所有需要他的女人是他义不容辞的事,于是,在小说中围绕着舒里克展开了一系列的俄罗斯女性形象,她们的年龄、职业、命运各不相同,然而都是舒里克在性方面给予“救济”的对象。但是舒里克并没有从这种怜悯中得到幸福,他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幸福,也错过了自己惟一的爱情。从表面上看,小说写的是舒里克的成长历程,以及他同一个又一个女性的交往,但实际上,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乌利茨卡娅在书中真正关心的却是女性问题——她们的命运安排,她们在生活中爱的缺乏以及对爱情的渴望,女性的孤独等等。在这样的语境下,周旋于形形色色女性中间的舒里克变成了一个男性符号,一个“泛指”意义上的男人,他已经不是作品中真正的主人公了。

  2005年末,乌利茨卡娅来中国出席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最佳外国小说”的颁奖仪式,作为《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的译者和她小说创作的研究者,在和她的文字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之后,笔者又有了一次和作家进行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乌利茨卡娅似乎也对这样的见面感到高兴,她在给笔者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和您的见面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您翻译了《病案》,而这自动地把您变成了几乎是我的亲人……”这是作家第一次来到中国,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去过不少东西方国家,谈到对中国的印象时,作家说,她惊叹于长城的雄伟和颐和园的美丽,北京从一个古老的都城变成了一个现代的城市,她想像中的自行车海洋原来已经变成了私家车的洪流,而低矮的四合院也被摩天大楼所替代。然而,作为一名创作“家庭生活史诗”的作家,她对中国人“屋檐”下的生活格外感兴趣,她说,她来北京看到的都是人们在户外——在正式场合、在大街上、在饭店里、在旅游胜地的活动,而她特别想结识中国的家庭,看看中国人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生活的。从这里也不难看出作家对百姓日常生活的兴趣,更可以从一个侧面解读出作家创作内容的源头。在短暂的相见中,我们的谈话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文学创作方面的话题,乌利茨卡娅谈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创作,她说,其实她更善于写作短篇小说,但是有一些题材无论如何也无法纳入短篇小说的框架。写作长篇小说的状态就像是得了一场慢性病,当她结束写作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类似于久病初愈的轻松和幸福。她说,《您忠实的舒里克》也许是她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了,因为写作每一部长篇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她更愿意做一名“短跑运动员”。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她对当前的文学研究热点——女性文学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不赞成把性别作为划分文学种类的尺度,虽然男作家和女作家确实在题材领域和描述方法上有差别,比如女作家比较擅长家庭生活、个人情感以及女性特有的体验等题材,而男作家则在战争、历史题材方面显示出他们的优势,但是文学从本质上说,只能以好坏作为衡量标准,而不是性别上的差异。然而作家又谈到,假如女性文学能够促进男女两性的互相理解和爱护,帮助男性更为了解女性的话,她则不反对这样的划分方式。我们的见面是短暂的,在即将告别的时候,乌利茨卡娅谈起了自己的两个愿望:在事业上,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聚集起自己各个语种的翻译者,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她想看到不同的译者所遇到的问题以及大家对其作品的不同解读;另一个愿望则是关于她的家庭的,她说,在《您忠实的舒里克》中,她的男主人公生活在女性的包围之中,而现实生活中的她则生活在男性的包围之中,他们的家族已经三代没有生女孩了,她希望有一天他们的家族里会出现一个女孩。

  作为一名在俄罗斯受到读者广泛喜爱的作家,乌利茨卡娅始终关注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她以其作品所传达出的宗教感、永恒感和充满温情的描写,为身处乱世的俄罗斯人带来了很多心灵上的慰藉,有评论家说,“在无论是人类还是历史都失去了未来的20世纪末,乌利茨卡娅创作出了一幅和谐的世界图景。”而在中国,伴随着作家主要作品的相继出版,我们也希望她能够为读者所接受和喜爱,希望读者在阅读她作品的时候,在了解俄罗斯当代生活和人物命运的同时,能够在她的文字中解读出那些让人感到平静和安慰的爱、宽容和同情等永恒的情感。

  (陈方:中国人民大学外语学院俄语系讲师,邮政编码:100872)

当代俄罗斯文坛女性作家三剑客

陈新宇

  20世纪末的俄罗斯文坛上,女性作家的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维·托卡列娃、塔·托尔斯泰娅、柳·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乌利茨卡娅、达里娅·东佐娃和亚·玛丽尼娜等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们开始在当代俄罗斯文坛声名鹊起,这与19世纪俄国文坛女性创作沉寂的现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文简要介绍一下俄罗斯文坛各领风骚的三位女性作家,以便大家领略当代俄罗斯女性作家的风采。这三位女作家是维·托卡列娃、塔·托尔斯泰娅、柳·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她们分别代表了温柔、冷峻、残酷三种各具特色的创作风格,可谓当代俄罗斯文坛上的女性作家三剑客。

  

  维·托卡列娃,是公认的当代俄罗斯文学巨匠。她的每一部书都非常畅销,根据她的剧本改编的电影《成功绅士》、《行走在钢琴上的狗》和其他影片被列为俄罗斯经典电影。1964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没有谎言的一天》时,托卡列娃还是全苏国立电影艺术学院编剧系的学生,自此她的作品就不断出现在俄罗斯重要的杂志上,如《青春》、《新世界》等。由莫斯科ACT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维·托卡列娃中短篇小说集,每一卷都有一个幽雅的名字和别致的封面,这种设计是非常符合托卡列娃的艺术风格的。作家尤里·纳吉宾对她的评价是:“维·托卡列娃没有不好的小说,只有很好、很出色的作品……”她的很多作品被译成意大利文、中文和日文等。

  维·托卡列娃被誉为最优秀、最细腻的女性情感的研究家。她作品中的爱是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而幸福,作家认为,哪怕是短暂的,是惟一值得为之活下去的情感。托卡列娃小说的结尾永远都是乐观的,即使在绝望中,也总能让你见到一线光明。她笔下诞生过各年龄层的女性:小学生、大学生、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中年和老年。多数是作为正面形象出现的知识女性,她们渴望独立,有着宽广的胸怀,无私的爱。在作家的作品中处处渗透出其对女人的爱怜和宽容,甚至有一种“爱女人吧”的呼唤。她用善意的目光审视女人的各种生活方式,她对女人的理解就像她替每个女人活了一遍。《淡紫色的衣服》中托卡列娃再现了三个女人的生存状态,对同性恋者和妓女给予了理解。作者在呼唤女性主义的同时,也尊重别人的选择。《一线希望》故事的结局告诉我们:等待,等待,等来的也许是一场梦,也许就是一种期许中的幸福,尤其是在别人都厌倦等待的时候。《幸福的结局》主人公面对死亡的婚姻,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别人,于是她选择了死亡。但是作家太爱女人了,她不忍心给这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一个悲惨的结局,于是安排了她与上帝的会面,在阴间,上帝实现了她死前的愿望——等到了她想接的电话。在她的小说《安东,穿上鞋吧》中脱下鞋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对生活不满),能够及时穿上鞋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小说名字本身就是对在恋爱婚姻中受挫的女性的一个很好的规劝——穿上鞋吧,赤足走在雪地里会冻出病来的,不要和生活怄气,善待自己,珍惜自己,继续走好今后的路。托卡列娃的作品里充满了生活的哲学。如短篇小说《这个美好的世界》, 通过一个法国青年在幻境中的遭遇,揭示既是人性的又是兽性的,既是幸福的又是痛苦的,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辩证生存法则。《替我活》中亿万富翁的残疾老人,曾是个莫扎特似的天才商人,他的财产够他的孙子用四辈子。但他的生活依然空虚、无聊,因为他患了硬化症,不能做他想做的事。于是他就雇人来实现他想做但又做不到的事。他强烈地渴望他的生命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得到延续,即有人替他活。《圣诞节的故事》从一个小学生的视角,告诉人们应该如何淡化仇恨和伤害,充满基督的爱。

  托卡列娃非常擅长抒写现代女性的内心感受。她虽身为女性 ,却有着比男人更为宽广的胸怀,在她的作品中流露出能消融一切痛苦和烦恼的宽容与慈爱。在她的作品中洋溢着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人生思考和人文关怀。她努力在作品中为女人寻找尊严,为女人找回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在她的作品里总是回荡着这样的声音“生活是美好的,尽管它匆匆易逝,尽管它有时乏味、残酷,尽管……”

  

  塔·托尔斯泰娅,1951年出生在列宁格勒的文学世家,系小托尔斯泰的孙女,是目前俄罗斯文坛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1986年前她住在莫斯科,1991年苏联解体后全家去了美国。托尔斯泰娅1983年开始创作,其早期作品主要发表在《青年近卫军》杂志上,如短篇小说《坐在金色的廊檐下》、《索尼娅》、《奥克尔维里河》和《儿子,你安静地睡吧》。后来,《十月》、《涅瓦》、《新世界》等杂志也成为她发表小说的重要阵地。《亲爱的舒拉》、《捕猎猛犸》、《彼得斯》等都是她比较重要的作品。此外,作家用十四年时间完成出版了她惟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克斯》,该小说在俄罗斯文坛和2003年春季她参加的德国莱比锡国际图书博览会上获得了不小的轰动。她的作品不断地被译成中文。在创作的同时,她还兼任报社记者和“文化”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主持人,并在文化频道主持脱口秀《恶语学校》。

  

  托尔斯泰娅短篇小说的创作特点是:一、语言绚丽,结构简单。她善于运用大量的隐喻营造童话王国,先让人们美梦做尽,暂时找到心理的平衡,然后再回到现实世界。难怪美国的两位评论家彼·瓦伊里和阿·吉尼斯将托尔斯泰娅的短篇故事与童话作比,得出一个结论:“托尔斯泰娅的隐喻就是将生活转移到童话里的魔棒,是摆脱现实生活旋涡的惟一的方式,不相信生活是真正的生活。”二、将游戏情节作为揭示人物形象的手段,将其贯穿在主题、布局、词汇、修辞和人物的心理上。托尔斯泰娅用这种游戏情节来揭示主人公幼稚可笑的世界观。游戏即现实生活的舞台。这种写法既有很强的讽刺性,同时也是一种作家不问政治的创作选择。三、人物形象耽于幻想。作家塑造了很多幻想家,包括成人和孩子。主人公的幻想通常是从海市蜃楼开始,却结束于实实在在的垃圾桶。人物性格比较单一。一般具有两大特征:孩子般放任不羁的幻想,对未来的浪漫遐想;深切感受到生活的不如意。如《火与尘》中的丽玛,《苦行僧》中的嘉丽娅,《轮回》中的瓦西里等。作家帮助他们编织了各种美丽的梦,然后美梦突然破灭,等待他们的是失望和伤害,生活原来和他们开了个非常残酷的玩笑。托尔斯泰娅笔下的女性通常是天真无知、耽于幻想,很容易被捉弄和欺骗。如索尼娅(《索尼娅》)、舒拉 (《亲爱的舒拉》)、卓娅 (《捕猎猛犸》)等。四、托尔斯泰娅从来不在作品中教训人,只是喜欢通过主人公的眼睛看世界。正如她所说,她天生就是个观察家。她一边观察,一边思考这个充满悖论、滑稽和愚昧的生活大舞台。

  托尔斯泰娅的每一部短篇都是对病态的幻想的颠覆。有人问:托尔斯泰娅为什么这样无情,不想为她作品中的人物带来幸福呢?作家认为,残酷的生活淹没了人们的幻想,她所写的先梦想后碰壁的主人公不过是正常的人罢了。她写的是完整的人,完整的生活。她不能给主人公任何出路和帮助,她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用X光透视人的存在。

  

  柳·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生于1938年。80年代中期作为散文家进入文坛。散文集《最后一个人的舞会》由作家本人选编而成,该集子收入了20世纪作家最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此外,柳·彼得鲁舍夫斯卡娅还是个剧作家,写了很多剧本,如《三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孩》、《20世纪之歌》、《音乐课》和《科伦宾娜的住所》等。她创作的人物类型、写作方式和创作观与俄罗斯传统创作大相径庭。她的作品在中国偶有译介。

  首先,在人物选择上,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笔下的人物多数是追逐软弱或无情的男人的女人、妓女、酒鬼和被抛弃的早熟的孩子。她的女主人公在生活中不能独立,一旦被丈夫抛弃后,就不断地猎取别的男人,不断地喝酒,自暴自弃,万念俱灰,因而仇恨家庭,仇恨父母和孩子,对生死全然麻木。如小说《孩子》、《葛利沙叔叔》、《自己的圈子》、《带小狗的女人》和《夜间》等。很多女人在心理上不健康,经常是因情绪低落或自杀未遂而住进精神病院。如《流感》和《阿里芭芭》。在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正面的女人形象,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就是男人的玩偶,没有自尊,没有自我。因此有人说作家编织了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中的“恶之花”。

  在表现手法上,她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残酷和无情。为了说出生活残酷的真理,她不加任何矫饰,不考虑使用委婉的表达方式,她不想给人们带来视觉和心理上的享受。读了她的作品后,读者怎么也不会忘记作品中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面:渴望得到丈夫的真爱并奉献了自己全部真爱的妻子死后变成一只无家的猫,又回到丈夫家(《不朽的爱》);夜里女儿发现父亲死了,竟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打电话急救,而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躺下睡觉去了,早上起来先去送孩子上学,然后才把父亲送到医院的太平间(《自己的圈子》);作品中常提到死亡的孩子和生病的孤儿,没有脸或眼睛的女人。作家把女人的生活写得那么颓废、那么龌龊、那么空虚,使人不禁想起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绘画。他把美女画得面目狰狞,五官不全,画成非人非鬼的怪物。女作家也是千方百计地将人物进行变形,从而展示女人不正常的、病态的生存状态。她简直就是将女人的污浊的生活用放大镜放大后给人看,真令人有些目不忍睹。

  从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对作品中人物的选择上和表现人物命运的方式上可以看出她的创作观也是反传统的。她从不讳言自己的创作态度:“我不想美化这一切。”是的,她摧毁了所有层面的乌托邦。在她的作品中,爱情就是导致处女膜破裂出血和毫无意义的宣言,家庭幸福就是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无休止的吵闹。以传统意义上的“人性”的理解,她的创作是无人道的,无人性的。她在努力建造废墟上的田园牧歌和地狱中的现代幸福生活的神话。据说,毕加索在画他所爱恋或敬重的人时,总是避免使用立体主义,比如他的妻子、母亲和他的几个好友在他的笔下都是自然形态的。如果我们把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残酷理解为是一种创新,那么是不是女作家内心某种激愤和仇恨的交织加快了她这种创新求异的步履呢?

  

  总体上看,三位女作家的创作手法是大相径庭的。托卡列娃代表了传统的创作方法,她的小说里充满了浪漫和理想的因素。难怪她的作品被誉为“上帝的短笛”。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而言,她的作品是最容易贴近读者的,尤其是在压力重重的当今社会,她的作品能给人带来身体和心理上的愉悦。她在呼唤“别了,苦难”!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和托尔斯泰娅尽管都被列入俄罗斯文学的“另类”创作,但创作风格却不尽相同。托尔斯泰娅是用童话的形式揭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最后她不得不唤醒她的主人公“告别幻想吧”; 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写作手法要残酷得多,她被称为“营造丑陋天堂的人”。她为了表现痛苦和失意的存在,不惜让她的人物变形、扭曲。此外,她在写作形式的创新上也走得更远些。媒体和批评界较之普通的读者更加喜爱和关注她。更重要的一点,我认为,这三位女性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维持了文学生态的平衡与和谐,这世界不是绝对一极的悲观或乐观,在她们各自创造的文学世界里,我们的读者对世界的感受总能在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之间得到些许的慰藉。

  (陈新宇: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讲师,邮政编码:310058)

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的交往与恩怨

李建刚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坛上,活跃着一大批新一代年轻作家,这些作家在日常的创作和交往中或疏或密,他们之间有友谊,也有对抗,有时甚至相互诋毁和谩骂。在众多的作家交往中,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两人的恩恩怨怨特别值得一提。

  

  安德列耶夫简介

  

  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安德列耶夫(1871—1919),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著名作家之一。其早期作品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继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人的传统;后期创作流露出某些现代主义倾向,具有表现主义、印象主义色彩。其代表作《红笑》以日俄战争为背景,表现了个人在战争血腥与残酷的涤荡中“疯狂与恐惧”的心理状态。安德列耶夫的作品带有强烈的悲观主义颓废色彩,他往往以挖掘人物内心的黑暗面、逃避现实等思想进行创作,多年来并不为我国读者所接受。他的绝笔之作《撒旦日记》堪称俄罗斯魔幻小说之首创,与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十月革命后,安德列耶夫流亡芬兰,1919年在穷困潦倒中客死他乡。

  安德列耶夫从小就表现出“强烈的性格不稳定”、“情绪变化无常”、“举止乖张”、“极度自信”等特点,其性格颇为内向,敏感而细腻。他曾在十来岁的时候为了跟同伴比试胆量,平躺在铁轨里,让火车从身体上面隆隆驶过,可见在他骨子里还颇有冒险精神。安德列耶夫从上学起就表现出浓厚的文学兴趣,他读了许多俄罗斯以及国外经典作家的作品,并且喜欢替同学写作文。对他一生的性格和人生观产生重大影响的是两位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和哈特曼,他们两人的悲观哲学很适合安德列耶夫的性格特点,促成了他悲剧性的世界感受,这也造就了作家一生的创作基调。1891年安德列耶夫考入彼得堡大学法律系。在安德列耶夫的大学生活里,“迷失自己的苦痛、精神抑郁、酗酒、恋爱的失败与绝望”等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曾两度试图自杀,沉重的精神分裂一直折磨着他以后的生活。后来,安德列耶夫转到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学习。大学毕业后从事助理律师工作,先是以法庭记者的身份给《信使报》投稿,后来就以专业记者的身份主持该报文艺专栏的工作,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重大决定——弃法律而从文,从此便开始了他经常性的文学创作活动。

  

  交往初期——从挚友到分歧

  

  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的交往前后经历了近二十年,根据他们交往关系的发展和变化来看,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即前期的亲密友人时期和后期的分歧敌对时期,这两个时期的大致分野时间在1907年前后。两人交往的开始应该追溯到1898年,那一年4月5日,《信使报》总第94期刊登了一篇署名为列·安德列耶夫的短篇小说《巴尔加莫特和加拉西卡》,描写了一位警察在复活节善待一个流浪汉的故事。这部短篇引起了高尔基的极大兴趣,同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即把这位素不相识的作家推荐给自己的好友、《大众杂志》的出版商维·米洛留波夫:“莫斯科的《信使报》在复活节特刊上刊登了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的短篇小说《巴尔加莫特和加拉西卡》,——这位列昂尼德正是您所期待的人物!他有一颗多么美好的心灵啊,简直是太棒了!可惜,我还不认识他,否则我也会向您推荐他的……”一年之后,高尔基主持编辑《尼日哥罗德之页》杂志,需要一些长期稳定的稿件,他想到了安德列耶夫,便立即写信给《信使报》的一位友人,索要安德列耶夫的通信地址。安德列耶夫很快就给高尔基写了回信,并按高尔基的要求给杂志寄去了稿件。不久,《尼日哥罗德之页》便刊发了安德列耶夫的短篇小说《纪念碑》。

  由此,两人开始了通信往来的“文交”,但一直没有机会谋面。1900年春,两位“相识”近两年的朋友才在莫斯科的库尔斯克火车站匆匆见了第一面。安德列耶夫给高尔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高尔基并没有从安德列耶夫的第一印象里觉察到他那深藏的忧郁和悲观性格。

  高尔基起先并不知道安德列耶夫早在1892年就开始了文学创作,当他发现安德列耶夫的才华之后便希望对其加以培养和指导,于是便大力扶持安德列耶夫的创作,帮他联系杂志发表作品。高尔基在1899年4月写给安德列耶夫的信中谦逊地向安德列耶夫提了一些建议:“您开始创作仅一年,我则有七年了,以我年长的资格,请允许我给您提一些建议……” 接下来,高尔基列了一系列建议:他认为安德列耶夫的“小说篇幅有些拖沓”,语言也“不够精致”;具体以《巴尔加莫特和加拉西卡》为例,他认为小说“开头过长”,中间“很精彩”,而结尾“走了调”;他还认为作家应该写他认为最好、最想写的东西;建议学习经典作家的各种优点——学习莎士比亚“表达感觉的手段”,屠格涅夫“感受并表现大自然的艺术”,还有契诃夫“构建小说的优雅能力”等。高尔基还就写作过程中经常碰到的问题谈了一些自己的心得。尽管与高尔基在创作上有不同的看法,安德列耶夫对高尔基的建议还是非常珍视。在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时,安德列耶夫特意加上了“献给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一句。

  在高尔基的帮助下,安德列耶夫加入了当时非常有影响力的两家民主派杂志——《大众杂志》和《生活》,并且成为《知识文库》集群中的一员,他很快在文学圈子里崭露头角。然而,两人的交往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辩论:两位作家在人生观、世界观、文学的根本任务、作家的使命等方面存在较大分歧。不过,即便如此,两人的交往并没有因此而受损,高尔基以他一贯的与人为善的性格试图帮助安德列耶夫摆脱自己性格的羁绊,回到他的身边;而安德列耶夫也十分敬重作为挚友的高尔基,并十分珍惜同高尔基的友谊,因此几乎每一次意见相左时都是他主动退让,听从高尔基的意见对作品进行修改。

  高尔基不仅仅在文学创作上对安德列耶夫施加影响,他甚至对安德列耶夫的人生观、处世方式等都试图施加有益的影响。集作家、政论家、社会活动家于一身的高尔基在20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坛、甚至是政治舞台上表现得极为活跃,安德列耶夫一开始也深受高尔基的影响,参加了社会民主党的一些活动。1905年2月9日,安德列耶夫把自己在莫斯科的寓所提供给社会民主党人开会,他因此也被逮捕入狱。

  应该说,1905年前后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的交往还是比较和谐的,两人在许多问题上最终能够取得相互理解与信任,这主要得益于安德列耶夫对高尔基的尊敬与服从上,他在许多问题上都对高尔基言听计从,使得他们两人的初期交往相对非常平稳,隐藏的矛盾也被表面的友谊所掩盖。然而,安德列耶夫思想的变化还是反映在他的创作中,他的创作逐渐开始带有更鲜明的颓废色彩,这也引起高尔基的极大不满,两位作家的争吵也日趋频繁。可以说,1905年是安德列耶夫思想发展中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之前,他基本上还可以说是靠近高尔基的;1905年以后,他逐渐摆脱高尔基的影响,开始了他在新文学创立道路上的独特探索。

  1905年有两件事对安德列耶夫触动很大,首先是革命的失败,其次是日俄战争中俄罗斯的溃败。1905年革命的失败浇灭了安德列耶夫本已脆弱的革命热情,俄罗斯在日俄战争中的溃败更加剧了安德列耶夫悲观思想的发展。从没到过战场的安德列耶夫仅仅凭借着自己的想像和内心感受创作了堪称其代表作的《红笑》。安德列耶夫在创作这部小说时采用了与以往不同的手法,他几乎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用一些片断和碎片拼凑了一个看似无序的整体,其间充斥着主人公梦魇般的心理活动及略带通感色彩的恐怖景象。《红笑》的象征意义十分丰富,这部小说比较贴切地表现了当时俄国知识分子恐慌、麻木的心态,血红色的意象中飘荡着骇人、凄厉的笑声。

  高尔基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基本上还是肯定的,称它是“一部非常重要,印象深刻而及时的作品”。但他还是给安德列耶夫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比如他建议作者删掉第十五个片断,因为它“拿混浊的水冲淡了血液,甚至游离了作品的主调,……给后来的批评家留下话柄”;另外他还建议去掉第七个片断,原因是它“一定会被用来反对日本人,把它作为日本人野兽行为的证据”。当然,高尔基还是表现出不很赞同安德列耶夫的这种小说写作的创新手法,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可是要想使其更深刻,必须对它进行健康的修改。在此,事实要比你对它的看法更具有说服力,也更有意义。”显然,在高尔基看来,现实主义创作的首要要素就是事实,他甚至建议安德列耶夫直接把第十五个片断替换为从报纸上裁下来的报道,认为那样会更使人信服。安德列耶夫在给高尔基的回信中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一次我完全,甚至彻头彻尾地不同意你的意见。”接下来,他一项项地反驳了高尔基对小说的看法,特别是提到了对文章进行“健康的修改”问题,认为那样一来就“破坏了小说的主旨”。至于其他的意见,他提出了一个总的原则:“我小说的主题是疯狂与恐惧。……我的看法,还有事实同样是很重要的。”

  安德列耶夫在对《红笑》的修改上同高尔基的分歧与抗争不是单纯的一次创作分歧,而是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之前的安德列耶夫对高尔基的建议每每言听计从,但这一次安德列耶夫不仅拒绝了高尔基的建议,而且表现得非常强硬和决绝,这次简单的抗争可以视为安德列耶夫对高尔基疏离的一次尝试,更是一次试图摆脱高尔基的影响而独立创作的斗争。看得出,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在创作上的分歧从此开始公开化了,《红笑》是安德列耶夫创作的分水岭,从此以后,安德列耶夫继续沿着他新开垦的道路前进。

  

  交往后期——从分歧走向分手

  

  1905年革命失败后,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都流亡到了国外,高尔基先去美国,计划依靠自己在世界文坛上的影响力为革命募集资金,结果未能如愿,后来,高尔基移居意大利的卡普里亚岛,并在那里生活了多年。安德列耶夫则去了芬兰,后来辗转到德国。导致安德列耶夫彻底陷入悲观主义泥潭不能自拔的事件是他个人生活方面的不幸。1906年12月,安德列耶夫的第一任妻子维利格尔斯卡娅·安德列耶娃在德国死于产后热,爱妻的不幸去世对安德列耶夫是个巨大的打击,以至于他很久都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当时高尔基正在意大利的卡普里亚岛疗养,他便建议安德列耶夫前去他那里散散心。安德列耶夫在他那里呆了近半年,并没有从朋友那里得到什么安慰。深陷丧妻之痛的安德列耶夫很需要来自好友的普通人的同情和精神慰藉,但是在表达情感方面一直很矜持的高尔基不善辞令,也不会开导安德列耶夫,只是一味地同他探讨文学方面的问题,完全忽略了安德列耶夫的感受,这令安德列耶夫很受伤害。他的苦闷愁绪得不到释放,那颗受伤的心灵也得不到安慰,半年之后,他失望地离开了卡普里亚岛。

  失望的安德列耶夫在卡普里亚岛并非一无所获,他在那里听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素材,后来以此创作了小说《黑暗》,这部小说后来被高尔基认定为两人关系破裂的导火索。客观地评价,安德列耶夫的《黑暗》延续的是他一贯的创作风格,是作家创作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假如还是要经过高尔基的审核并提出修改建议之后再发表,我们今天也许就没有机会看到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安德列耶夫了。

  1907年《黑暗》的发表仅仅是两人关系破裂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导致两人关系破裂的根本原因是他们两人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他们两人对文学的基本任务、文学的作用和在建立什么样的现实主义文学等方面都存在的巨大差异和分歧。其实,这种差异在他们交往的初期就存在着,只不过两人都被纯真的友谊和相互的敬佩之情蒙蔽了双眼,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分歧。高尔基作为当时文坛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对安德列耶夫的创作才华十分欣赏和佩服,他天真地认为安德列耶夫跟他自己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并对其大力提携和扶持;安德列耶夫在两人交往的初期对高尔基似乎有些个人崇拜,面对这样一位文坛巨擘对自己的青睐,安德列耶夫对高尔基的意见和建议每每言听计从、虚心接受。实事求是地讲,高尔基对安德列耶夫早期的创作施加了很大的影响,安德列耶夫几乎每篇小说完成后都要首先寄给高尔基征求修改意见,然后才决定发表。在当时的一幅漫画里,安德列耶夫就是被刻画成一个高尔基影子的形象出现的。不过,随着两人在文学创作中产生的分歧逐渐扩大,安德列耶夫试图摆脱高尔基的影响而独立创作。

  安德列耶夫离开《知识》文集转而投向《野蔷薇》这件事对进一步了解两人对创作和文学的任务等方面的分歧很有代表性。1907年初,高尔基与《知识》出版社的另一领导人皮亚特尼茨基决定把《知识》文集的主编工作交给安德列耶夫主持。安德列耶夫接到任命后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然而,他们两人在选取作家的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高尔基不同意把勃洛克、索洛古勃等吸收进来。安德列耶夫的计划无法实施,于是他推掉了《知识》文集的编辑工作,转而投奔了《野蔷薇》杂志,并很快在那里发表了他的《黑暗》、《七个绞刑犯》等一系列作品。

  投身到《野蔷薇》后的安德列耶夫同高尔基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书信交往。当年,高尔基对安德列耶夫离开《知识》出版社的行为表现得相当宽容,他在给博格留波夫的信中,曾有这样的评价:“列昂尼德去了《野蔷薇》?是的,这可以理解,毕竟他已经长大了,足以到了独立表演的时候了。就让他去闯闯吧,我只是担心,他会被人愚弄的……”不过,两人的通信日渐减少,慢慢就中断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也逐渐降温,走到了冰点。

  几年之后,安德列耶夫跟高尔基回顾了两人关系破裂的历史。他们书信往来,相互解释自己的理由,谁都不肯让一步。1911年8月,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安德列耶夫给高尔基写了一封长信,他首先肯定了自己对高尔基“一如既往的友情与敬重”,诉说了自己的苦恼,然后流露出了想和解的愿望,并且希望消除分歧,团结一致地干些事业。高尔基在给他的回信中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批评了安德列耶夫在《黑暗》和《我的札记》中所犯的错误。高尔基在信中没有对安德列耶夫流露出丝毫原谅的意思,这令安德列耶夫十分难过。此后两人断断续续的通信把事情再一次搞复杂了,尽管后来达成共识,需要面谈解决分歧,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如果说1911—1912年间两人的争吵仅限于通信中,那么从1913年开始他们的敌对状态彻底公开了。高尔基批评安德列耶夫的无政府主义和悲观主义颓废思想,安德列耶夫则指责高尔基作品中过多的政论性。1916年安德列耶夫谋得《俄罗斯意志》报文学戏剧专栏编辑的职务,把它作为阵地,同高尔基及其周围的民主派作家展开论战。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16年。在高尔基的《回忆安德列耶夫》一文的最后,曾提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他回顾了两人十几年的交往历史,其间也夹杂着高尔基对安德列耶夫总体的评价:

  “1916年,当列昂尼德给我送来他的小说集时,我们两个重新深深认识到,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又是多么难得的一对老同志啊。我们没有争论,可是只能谈一些过去的事,现实在我们中间竖起了一堵无法调和的矛盾高墙。

  “实事求是地讲,如果这堵墙对我来说是透明的话,那么透过它我会看到墙对面是一个高大的、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我十几年里非常亲近、在文学圈子里惟一的朋友。

  “意见分歧不应该影响我对他的好感:在同人交往的过程中,我从来没有把理论和思想看作是决定性的因素。

  “可列·尼·安德列耶夫的感觉却不同。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看作是他的错,毕竟他是一个想到就能做到的人,一个在追求真理过程中非常罕见的、具有绝顶才华和足够勇气的人。”

  十月革命后的安德列耶夫不能理解革命,于是流亡到国外。1919年9月12日安德列耶夫客死芬兰。消息传到俄罗斯国内,高尔基自然心痛不已,他决定亲自为这位曾经的挚友组织一次追思会,并召集许多同道好友为追思会准备材料。他这篇感人至深的《回忆安德列耶夫》即是在那次追思会上的发言。无论如何,高尔基对他们两人之间的那段友好交往都深怀诚挚之情,珍惜那份曾经的友谊,也为他们后来关系的破裂而唏嘘。

  

  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

  交往的客观评述

  

  纵观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近20年的交往,两人由最初的志同道合到后期的分道扬镳,这一过程的发展变化并不是偶然的。首先,他们两人从交往起始就不是真正意义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即便有这样的想法,恐怕也是高尔基个人的一厢情愿。他们两人对文学创作本质的理解从交往之初就表现得不尽相同,他们甚至从来就没有“志同”过,至于“道合”更是无从谈起,只不过高尔基在安德列耶夫走上文坛的初期曾给予他重大的帮助,可是安德列耶夫骨子里从来就不是高尔基所期望的类型。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交往从开始就注定了以后分手的结局。

  其次,高尔基一厢情愿式的培养模式并不适合安德列耶夫。应该说高尔基是十分珍惜人才的,当他最早发现安德列耶夫时,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块璞玉,便急切地想把它雕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因而便大力扶植安德列耶夫走向文坛顶峰。不过高尔基忽略了安德列耶夫的主观能动性,他竭力培养的未来新人并没有按照既定的道路和方向发展,相反在

  渐渐走向成熟之时,安德列耶夫开始慢慢摆脱高尔基的影响,进而走向独立。这块璞玉最终没有被雕成一件令高尔基可心的玉器,反而转变成为一块“顽劣之石”,表现出独特的个性和风貌。在一定意义上说,安德列耶夫最终没有同高尔基走到一起,恰恰说明了他在创作方面的天才,说明他不是一个平庸之辈,没有受高尔基过多的影响,而是坚持了自己的道路,拓展了自己的才华发展空间。我们如今看到的安德列耶夫是他本应成为的模样,我们完全为此而感到庆幸。

  再次,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的性格存在明显的差异。高尔基喜动,安德列耶夫喜静;高尔基的社会交往活动丰富,安德列耶夫却对这样的活动十分反感;高尔基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始终体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安德列耶夫从来没有从阴郁悲观的人生体验中解脱出来。两位作家不同的性格特征和人生观形成来自于他们不同的个人成长经历:高尔基从小就“在人间”这所“大学”里磨炼,他所经历的一切使得他的世界观更接近现实,丰富的阅历对高尔基来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安德列耶夫缺少高尔基那样丰富的阅历,过分敏感和内向的性格使得安德列耶夫的神经非常脆弱,任何生活的不幸和挫折对他都不啻为巨大的打击。两人迥异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决定了两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尽相同:高尔基总是关注乐观向上的一面,而安德列耶夫总是发现问题的阴暗面,用悲观的镜片去过滤一切。

  最后,也是最不容忽视的一个问题,两人的交往和分歧已经不是他们个人之间的问题,他们的交往或多或少地被时代赋予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社会层面的意义。透过现象看本质,两人的争论实质上折射了当时文坛上两个流派之间的分歧,关于这一点,安德列耶夫似乎有更深刻的认识,1912年春,他在给高尔基的信中曾这样写道:“……我们两人分别代表了两股知名的社会力量,我们的友谊或者说敌视关系已经超出了个人好恶的界限……”在这里,安德列耶夫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他和高尔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处在两个潮流或者说两个阵营矛盾漩涡的两位友人无法摆脱、也无法做到超然,尽管两人都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的个人友谊搀杂进更多的社会内容,然而,他们对这种发展变化无能为力,这也是两人交往的悲剧所在。

  其实,我们站在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他们两人的交往,并且尽可能回避一些敏感的社会意识形态等问题,仅仅从作家的交往和个人恩怨来看这场纷争,似乎更能得出真实的结论。我们很难说他们两人谁对谁错,两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理由,似乎都在这场争论中很受伤。其实,姑且不妨换个角度思考,回顾过去,他们两人应该都不会为曾经的友谊和恩怨而悔恨,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经历过了,至于结论不妨就此放过,就让它成为历史也未尝不可。但有一点不能否认,高尔基与安德列耶夫的这段交往丰富了20世纪初俄罗斯文学发展的内容,安德列耶夫跟高尔基一样,也会被列入20世纪俄罗斯经典作家的行列之中。这也许是我们如今所能得出的最客观的结论。

  (李建刚: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系讲师,邮政编码:250100)

作家巴别尔的趣事

孙 越

  选自Л.斯拉维纳、К.巴乌斯多夫斯基、И.爱伦堡、И.凯赫特、О.萨维奇、Г.蒙布里特、А.纽伦堡、К.廖文、Т.斯塔赫、В.施科罗夫斯基、В.贝尔科夫、С.格罗万尼夫斯基、Т.德斯、А.Н.比洛施科娃等人回忆巴别尔的文章。

  

  巴别尔醉酒

  

  有一次,巴别尔喝醉了。

  巴别尔不是酒鬼,但是,一般来说,想灌醉他也不容易。只有俄罗斯著名诗人叶赛宁在自己的婚礼上把巴别尔灌醉了。天色将明,巴别尔才起身回家。但是他随身没带护照,也没有其他证明(直到今天俄罗斯还有这样的法律,行人在路上必须随身携带护照备查)。关于叶赛宁的婚礼,他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有一件事情,他说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就是:当天晚上,叶赛宁是如何充满激情吟诵自己美妙绝伦的诗歌。于是,俄罗斯文坛开始流传这样一个段子:鬈发碧眼的叶赛宁+他美妙绝伦的诗歌+醇厚热烈的伏特加=惟一可以控制巴别尔的良方。

  

  巴别尔和莫泊桑

  

  巴别尔非常喜欢莫泊桑,用他自己的话说,“莫泊桑”这三个字是对人能力的肯定和最高的褒扬,这三个字无论对作家、演员还是鞋匠都一样。巴别尔的法语讲得非常好,他多次到过巴黎,在那里造访过莫泊桑最后的故居。他喜欢跟人说起那房子里留下的发蜡和咖啡的味道,他说,“那里的太阳暖洋洋的,就像带花边的玫瑰红的灯罩,就像高级交际花的内裤。”他在自己的一篇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我们敖德萨不会出自己的基普林格。我们是热爱和平和生活的人。但是我们会出自己的莫泊桑。因为,我们有辽阔的海洋,有太阳和美丽的女人以及可供思考的食物。我向您保证将会出莫泊桑……”

  

  巴别尔遭遇“以貌取人”

  

  巴别尔的外表完全不像作家,这经常引起陌生人的怀疑。他在随笔《开端》中讲道,他第一次到彼得堡的时候(那时他22岁),租了一个工程师的房子住。工程师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吩咐管家锁上从巴别尔房间通向厨房的门,并从客厅里拿走了皮大衣和靴子。20年以后,巴别尔租了巴黎居民区一位法国妇人的房子,房东整夜把他锁在房子里面——生怕他抢劫她。

  有一次,巴别尔去法国巴黎,高尔基请他交给著名的歌唱家沙里亚宾一封信,并且让他从沙里亚宾那里带回一只贵重的花瓶。谁知道,他们见面时,沙里亚宾根本不信任巴别尔。他把巴别尔带来的信和高尔基给他写的其他信件对照半天,想证实高尔基的笔迹。最终,沙里亚宾叹了一口气,捧着那件具有感染力的艺术品——花瓶,突然凝视了巴别尔几秒钟,问道:“听着,您该不会是敖德萨人吧?”“是敖德萨人呀,”巴别尔说。“哈哈!”沙里亚宾突然大笑一声说,“您觉得,我会相信您吗?”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瓶藏进柜橱,将巴别尔送出大门。

  

  巴别尔和预付稿酬

  

  由于各种原因,巴别尔在20世纪30年代写得很少,书出版得就更少。他总得做点什么来维持窘迫的生活,可他又没有别的职业。于是,他经常去出版社靠跟编辑们做书稿策划来挣钱,出版社也乐意给他预付一笔可观的稿酬,因为他那时已经是个很有名的作家了。但是,有一次,一家出版社突然反悔了,他们给巴别尔发了一封电报:“请退还拿走的预付稿酬。” 巴别尔则发了一封简洁的电报答复,电文如下:“来信收到,大笑半天,钱我没寄。”

  

  巴别尔和托尔斯泰

  

  一年秋天,一个作家代表团突然光临托尔斯泰的故居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巴别尔等人奉陪。一间古老房子里的几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食物。在客人的背后一些老人在轻轻地走动,他们当中就有当年曾经服侍过托尔斯泰的仆人。一位老人拿着伏特加酒,给巴别尔和文学批评家施科罗夫斯基频繁加酒。施科罗夫斯基用手捂住酒杯,问道:“为什么老给我们加?”“伯爵大人有令。”“哪个伯爵?”老人悄悄地说:“就是托尔斯泰伯爵。” 巴别尔问:“什么命令?”老人说:“伯爵的命令说,倒酒要听声,声音要均匀:什么地方没有人讲话就要去倒酒,什么地方有人讲话就等一等,这样才能听到均匀的声音。”

  

  巴别尔不看卢浮宫

  

  1927年的秋天,巴别尔在巴黎和一个朋友说好去参观卢浮宫。但是,朋友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卢浮宫乔孔德大厅的时候,没有等到巴别尔。第二天,巴别尔写了一封道歉信:“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不守约,对议会制无法克制的渴望让我突然间不能自控,我去了乔孔德大厅,直接进了议员馆。我并不后悔这么做。这些能说会道的法国人都是些什么人呀!我们见面的时候再细谈,问候夫人。您的伊·巴别尔。”第二次,他们约好在另外一个大厅见面。巴别尔还是没有去,事后他解释说,在去卢浮宫的路上,他在商店的橱窗里见到了新款的汽车。“论漂亮,”他说,“论色彩和形象设计它们都不比你们的乔孔德和维涅拉·米洛斯卡娅差。真是太美了!然后我又在橱窗里发现了钻石。橱窗里摆着一粒粒太阳碎片!一句话,在这些橱窗里比博物馆里有更多现代色彩的东西。”

  

  巴别尔编造“人妖”

  

  20年代中期,美国舞蹈家邓肯到敖德萨巡回演出。有天晚上,巴别尔和一些俄罗斯作家、画家在伦敦饭店为这个著名的舞蹈家举行了小范围的庆祝活动,一位朋友的妻子也想来参加这个活动,可是邓肯不想让女人参加这样的见面会,说服邓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巴别尔最终还是说服了她。邓肯极富韵律的舞蹈给朋友的妻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后,她特别想知道,巴别尔用什么理由说服邓肯让她参加见面会。巴别尔说,他告诉邓肯,这个朋友的妻子不是个普通姑娘,而是敖德萨著名的人妖,也是邓肯狂热的崇拜者。

  

  巴别尔惟一喜欢的照片

  

  巴别尔不喜欢照相,但是也有例外:德斯就曾经成功地说服了巴别尔摆姿势照相。巴别尔的这张照片非常引人注目:他微微眯起的眼睛注视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某一件东西,在丰满的嘴唇的两侧隐约流露出冷笑。整个面孔浮现出调皮的神情,其中却充满了智慧、幽默、嘲讽、不知疲倦的好奇和对生活的浓厚兴趣。据说,巴别尔见到照片后,沉思片刻,然后掏出笔来——是一支黑色的派克笔,在照片背面写道:“我的一生是在和这个人的斗争中度过的。”

  

  巴别尔在家

  

  比洛什科娃是巴别尔的第二任妻子,她一上班就把女儿留给巴别尔,她是莫斯科的一位地铁工程师,而巴别尔是不用上班的。她经常从办公室打电话到家里问:“情况怎么样?”巴别尔就说:“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孩子只吃了一次。”“怎么会这样呢?!”“是一次,是从早吃到晚……” 比洛什科娃问保姆舒拉在哪:“家里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舒拉在厨房里和女朋友在踢足球……她的乳房跳来跳去的。”

  

  巴别尔小说的影子

  

  很多人认为巴别尔的小说带有自传性,但往往没有绝对根据。比如,短篇小说《我的第一笔稿费》,巴别尔说,小说的情节取自彼得格勒一个叫斯塔利岑的记者的亲历。事情是这样的:斯塔利岑在妓女家脱衣服后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形象,就像“一只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的粉红色的猪”。他当时心里很矛盾,就迅速穿上衣服,对那女人说,他是个亚美尼亚人家的孩子,就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坐在有轨电车上,在车站上看见了那个妓女,她也认出了他,并高兴的朝他喊道:“你好,外甥!”

  

  巴别尔说中国人

  

  中国诗人艾米·曹是巴别尔家的常客。有一次,在用餐的时候,巴别尔问他:“请问,曹,中国男人怎么看女人?”曹回答说:“女人应该优雅和柔弱,就是弱不禁风。”1937年夏天,曹到黑海度假。秋天回来的时候,他把一位叫艾娃的胖女人领到巴别尔家,并介绍说那就是他妻子。她长着漂亮的脸蛋,蓝色的眼睛,剃得像男孩子一样的发型和肥胖的身体。他们走了之后,巴别尔若有所思地说:“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明亮的林中空地

刘文飞

  列夫·托尔斯泰的庄园“雅斯纳亚·波里亚纳”(Ясная Поляна),其俄文名称的直译即为“明亮的林中空地”。一个多么诗意、多么诱惑的名称:幽静的森林中一方洒满着阳光的去处。

  我多次拜访过这座庄园,在不同的年份,身份从十几年前的托尔斯泰文学爱好者到如今的俄罗斯文学职业研究者;在不同的季节,闻过入口右侧那片苹果林的花香,也曾听到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的清脆声响。但每一次,我的心情和感受却大体相同,都像是一个徘徊在文学圣殿里的朝觐者。

  其实,雅斯纳亚·波里亚纳早在托尔斯泰生前就已成为朝圣之地:早年,从庄园旁经过的那条通往基辅的大道,曾有无数的香客行走其上,他们在庄园旁歇脚时,常常会受到托尔斯泰的热情接待,香客们口口相传,很快就使雅斯纳亚·波里亚纳成为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一块福地;在托尔斯泰晚年,他思想的强大辐射力则使这座庄园成了真正的圣地,托尔斯泰被视为“俄国精神的主教”,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则被视为“俄国思想的麦加”,忠诚的托尔斯泰主义者和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文化界的名流和托尔斯泰的亲朋好友,纯朴的俄国农民和猎奇的外国记者,川流不息地拥向这里,或在庄园里小住,或在庄园附近安营扎寨,希望得到托尔斯泰的某种“祝福”。1900年5月,当时还很年轻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拜访过此地之后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山谷左首两座蓊然树冠掩映下的小圆塔标志着一个古老废园的入口。雅斯纳亚·波里亚纳的陋屋就藏匿其中。我们在这座大门前下了车,像朝圣者一样轻轻地沿着幽静的林中小径而上……”托尔斯泰去世之后,这座托尔斯泰诞生、成长、写作和长眠的庄园,更成了全世界文学爱好者的向往之地。

  从莫斯科乘火车南行4小时左右到达图拉城,再换乘汽车西行几十分钟,便可到达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庄园。庄园的门口有两个石砌圆柱,圆柱很粗,但是不高,被刷成了白色,上面还有一个草帽似的绿色铁皮顶,就像两位朴实、厚道的乡间守门人。

  走进这座巨大的庄园,不禁让人心生感慨: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自由、独立的空间才使托尔斯泰彻底脱离世俗的困扰,而能专注于内心的反省和思想的探索,潜心于文学创作;但是反过来,一个主张消灭私有制的人却一直拥有如此奢侈的住所,并占有着家奴和仆人的劳动成果,这又始终是托尔斯泰精神痛苦的主要原因。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对于托尔斯泰来说,就是俄罗斯的自然,因为地处俄罗斯腹地的这座庄园,有着茂密的橡树林和白桦林,有着蜿蜒流淌、水波不兴的溪流,有着微微倾斜的、平坦得像毯子一样的牧场,从每一个角度看去,都可以看到一片典型的俄罗斯景致,都可以看到一幅列维坦的风景画。对于托尔斯泰来说,雅斯纳亚·波里亚纳还是俄罗斯历史的微缩,这座庄园是由托尔斯泰母亲的祖先创建的,托尔斯泰的母亲出身显赫,其祖先是彼得大帝的近臣,是第一批被封为贵族的俄国高官,后来,托尔斯泰的外祖父、曾任俄国驻柏林大使的沃尔康斯基公爵继承了这份遗产,他在政治上失意之后专心经营这座庄园,如今庄园里的建筑设施大多是他留下来的。关于祖先们的神奇传说和故事似乎就散落在庄园的各个角落里,等待着托尔斯泰的捡拾,它们也分别以不同的面目步入了托尔斯泰的作品,比如,《战争与和平》中的老公爵鲍尔康斯基的形象,其原型就是托尔斯泰的外祖父沃尔康斯基,托尔斯泰似乎并不想掩饰这个形象的来源,只改动了他姓氏中的头一个字母。自然和历史的交融,家族和民族的相系,使得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庄园不啻是托尔斯泰心目中俄罗斯的化身。

  走进大门,路的两旁各有一个小池塘,左边的叫“大池塘”,托尔斯泰一家夏日里在此垂钓,冬天在此滑冰;右手是“下池塘”,一座水闸连接着两个水位有些落差的池塘,据说这水闸是托尔斯泰亲手修建的。走过水闸,是一条缓缓上行的林阴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条被托尔斯泰称为“大街”的林阴道,两边密密地排列着两行高大的树木,能给人一种既亲切又庄严的感觉。甬道结束在一幢两层白色楼房前,这里就是托尔斯泰的故居。

  沿着一道狭窄的木楼梯走上二楼,首先来到的是托尔斯泰家的客厅。不算太大的客厅里摆放着一架钢琴,想起曾经看到过的那幅托尔斯泰和女儿亚历山德拉一起弹奏钢琴的照片,便蓦然觉得这钢琴似乎还缠绕着几缕余音。客厅的墙壁上挂满了托尔斯泰的祖先和家庭成员的肖像画,画像下方是一张餐桌,让人怀疑的是,这张不大的餐桌如何能坐得下托尔斯泰那庞大的家庭,以及数不清的亲朋好友和慕名而来的客人。客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所谓的“严肃谈话之角”,它由一个小圆桌和几把椅子组成,在供待客、交际、就餐用的场所里辟出了一块思想交流和碰撞的角落,托尔斯泰大约是在有意用这个“思想之角”来替代俄国人家中常有的那种供奉圣像的“红角”。由客厅左转,来到向阳的三个房间,它们分别是托尔斯泰夫人的卧室、托尔斯泰的书房和托尔斯泰的卧室。托尔斯泰宽大却仍显拥挤的写字台上,一切都依原样放置,只加盖了一个大玻璃罩。托尔斯泰的床铺却又短又窄,甚至会让参观者担心,睡梦中的托尔斯泰一翻身就会掉下床来。卧室背后是托尔斯泰晚年的秘书布尔加科夫的办公间,相邻的房间是托尔斯泰的图书室,图书室中的十来个书柜里装满了世界各国的经典,其中就有汉语版的老庄著作。托尔斯泰对东方文化的兴趣众所皆知,但我们却不大清楚,托尔斯泰当年是通过何种方式阅读这些中国经典的。

  下到一层,走进几个光线显得很暗淡的房间,在托尔斯泰童年时期,他和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就生活在这些房间里,而其中那个被称为“拱顶房间”的屋子,就是托尔斯泰写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的地方,在写作最紧张的岁月里,托尔斯泰就躲在这间幽暗的小屋里勤奋写作,写好的手稿再被送到楼上,由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娅一遍又一遍地抄写。

  走出故居,打量着这幢十分简朴、简朴得与庞大的庄园很不协调的房子,不由得会重温起托尔斯泰的家庭生活。托尔斯泰的童年是不幸的,他很早就成了孤儿,在他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就病逝了,在他9岁的时候,父亲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图拉的大街上,他是在缺少父母之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对于母亲只有朦胧记忆的托尔斯泰,晚年时却在日记中一次又一次地写到母亲。他曾这样写道:“今天早晨走进花园,我像往常一样又回忆起了母亲,我对她的印象非常模糊,但她却一直是我的一个神圣的理想。”因此,我们可以想像,留有双亲生活遗迹的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对于早早成了孤儿的托尔斯泰来说,在一定程度上或许就扮演着父母的角色。然而,托尔斯泰的童年又是幸福的,他没有感受到一般孤儿那样的孤独和凄惨,这是因为,他的一个姑妈像母亲一样照看着他们5个孩子,而且,在家里年纪最小的托尔斯泰还得到了哥哥姐姐的关爱,他们年龄相差不大,成天在一起玩耍,十分和睦,他的大哥尼古拉对托尔斯泰更是关爱有加。在晚年写的一部回忆录中,托尔斯泰曾回忆,他们兄弟4人经常在一起玩“蚂蚁兄弟”的游戏,大家躲到桌椅底下或密林之中,紧紧地相互依偎,感受着兄弟间的温暖、亲情和集体的力量。因此,我们又可以说,雅斯纳亚·波里亚纳是托尔斯泰的摇篮,是他无忧、幸福的成长乐园。托尔斯泰13岁的时候,与哥哥姐姐们一起被姑妈领到喀山去上学,1847年,阔别故园6年之久的托尔斯泰自喀山大学退学,返回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并正式继承了这份遗产,成为庄园的主人。此后,除了跟随哥哥征战高加索等地、作为文坛新秀在彼得堡的逗留以及随后的游历欧洲、为使子女接受教育而迁居莫斯科的十几年,托尔斯泰一直生活在雅斯纳亚·波里亚纳,他82岁的一生中有近60个春秋是在这里度过的。

  托尔斯泰在阳台上的老照片

  离托尔斯泰故居约200米远的地方,坐落着庄园里的另一个主要建筑——“沃尔康斯基之屋”。这是一幢白色的欧式楼房,为托尔斯泰的外祖父所建,如今被辟为文学陈列馆,经常进行各种主题的托尔斯泰展览。我在这里遇到过一次题为“托尔斯泰与儿童”的专题展览,在展台上看到了托尔斯泰兄弟童年时的玩具和绘画习作,托尔斯泰为儿童编写的《识字课本》,托尔斯泰呼吁改革教育的论文,还幸运地听到了托尔斯泰的录音。一次,托尔斯泰邀请附近乡村小学的孩子们来庄园里做客,并对孩子们说了一番话:“孩子们,你们好!很高兴在这里和你们见面……”这由早期录音机录下的模糊、颤抖的声音,立即在我身上激起了一阵战栗,已闻其声,自然如见其人。我猜想,这段录音可能就是由爱迪生送给托尔斯泰的那台录音机录制的。据托尔斯泰的女儿亚历山德拉回忆,当年托尔斯泰在接到爱迪生从大洋彼岸邮寄来的这件礼物时十分激动,并试着利用录音机通过口授来进行写作,但面对录音机的托尔斯泰总是很紧张,无法连贯、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他说:“看来这机器是给美国人用的,我们俄国人不大习惯。”

  走出“沃尔康斯基之屋”,右转走上几百米,就能走到托尔斯泰的墓地。在走向墓地的过程中,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托尔斯泰的存在。眼前这片坡度很缓的耕地,托尔斯泰肯定在其间耕作过,因为根据地形判断,列宾那幅《托尔斯泰在耕地》的著名油画大约就取景于此;缓坡之下的远处,隐约可见一个村庄,它从前应该是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农奴们的居住地,这能让我们联想到从喀山归来的托尔斯泰所实施的改革,他试图在自己的王国中率先废除农奴制,将土地以极低的价格出让给农民,可是“狡猾的”农民却不认为天上能掉馅饼,托尔斯泰变革社会的实践因此流产,这段经历后来成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不成功改革的情节素材;路旁有一间马厩,这自然会让我们记起白发苍苍的托尔斯泰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的那张照片,以及托尔斯泰因为在骑马打猎时不幸摔伤而影响到《战争与和平》写作的典故;继续前行,小径两旁的树林越来越密,不知道究竟是在哪片密林里,托尔斯泰曾带着其追随者切尔特科夫、女儿亚历山德拉等“亲信”躲在其中,背着妻子索菲娅起草并签署了他的遗嘱;山坡另一边那条隐约可见的小河沃隆卡,就是托尔斯泰常去游泳的地方,也是索菲娅在与托尔斯泰激烈争吵后多次“投河”的去处……终于来到了托尔斯泰的墓地前,一个棱角分明的长方形土冢,没有墓碑,没有十字架,四周是几株高大的树木,旁边有一个深深的沟壑,托尔斯泰就长眠在这里。这个地方是托尔斯泰兄弟年少时常来玩耍的地方,他们相信有一根能给人带来永恒幸福的“绿棍”,并相信那根魔棍就埋藏在这里。托尔斯泰生前立下遗嘱,把这里选做自己的长眠之地。尽管有着人们络绎不绝的拜访,但这里仍显得十分静谧、安宁,抬头看看墓地上方的树冠,见有灿烂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墓地上,构成一片斑斓的图案,这让我想起了纳博科夫在评论托尔斯泰时所用过的那个比喻。有一段时间,纳博科夫曾在美国的大学里讲授俄罗斯文学课程,一次在课堂上,纳博科夫突然拉上教室的窗帘,还关掉了所有的电灯,然后,他站到电灯开关旁,打开左侧的一盏灯,对那些美国学生说:“在俄罗斯文学的苍穹上,这就是普希金。”接着,他打开中间那盏灯,说道:“这就是果戈理。”然后,他再打开右侧那盏灯,又说道:“这就是契诃夫。”最后,他大步冲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指着直射进窗内的一束束灿烂阳光,大声地对学生们喊道:“而这,就是托尔斯泰!”

  瞻仰了墓地,在托尔斯泰庄园的参观通常也就结束了,离开墓地,步履缓慢地向大门走去,一路上我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托尔斯泰的出走。1910年10月28日(新历11月10日)深夜3点,托尔斯泰叫醒自己的医生马科维茨基,和他一起在黑暗中走出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庄园,彻底告别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托尔斯泰先是奔他在沙莫尔津修道院当修女的姐姐而去的,想在那家修道院附近的奥普塔男修道院隐居下来,但这个计划泄露之后,托尔斯泰只好再次坐上火车。疲惫不堪的托尔斯泰在火车上受了凉,感染了肺炎,被迫在途中一个叫阿斯塔波沃的小站下了车,躺在站长的小木屋里,几天之后的11月7日(新历11月20日),托尔斯泰就在这个铁路小站上去世了。

  托尔斯泰的出走和去世,在当时的俄国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但大都将原因归结为“家庭悲剧”,将矛头指向“不理解”丈夫的索菲娅。在1881年托尔斯泰经受了思想上的危机之后,他与妻子索菲娅就的确长期处于不和甚至争吵之中,但公平地说,托尔斯泰的痛苦恐怕有着更深刻的原因,而并不仅仅是家庭的悲剧。他的痛苦是一个深刻的道德家的痛苦,一方面,他意识到了剥削制度的罪恶,主张放弃一切财产,另一方面,他却仍然难以摆脱自己是剥削阶级之一员的身份和处境;一方面,他呼吁过一种清心寡欲的教徒式生活,另一方面,他又一直生活在一个看似美满、幸福的大家庭里。自己的理想境界和自己的生活现实之间巨大的差异,造成了托尔斯泰精神上的痛苦。人们喜欢抱怨索菲娅不理解托尔斯泰,其实,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能够真正理解托尔斯泰的又有几人呢?索菲娅有她的难处,她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可是托尔斯泰却要宣布放弃一切财产;她认为托尔斯泰是个大天才,可托尔斯泰却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教那些乡村小孩子认字母;她其实是个贤妻良母,为托尔斯泰养育了一大群孩子(她与托尔斯泰先后有过13个孩子,其中有9个长大成人),还为他一遍又一遍地抄写过手稿;索菲娅并不是一个“财迷”,托尔斯泰曾建议把所有的家产都归到她的名下,却被她一口回绝了,她不愿托尔斯泰把“罪恶”都放到自己一个人的头上来。再说,索菲娅就是理解了托尔斯泰又能怎样呢?两人手挽手地“出走”吗?所以说,在托尔斯泰和妻子的相互关系中,是很难断定出谁是谁非来的,这是天才和常人之间的隔膜,以及由此导致的悲剧。关于托尔斯泰的出走,有人不解,有人惋惜,但是我觉得俄国作家库普林在托尔斯泰逝世时所说的话最好,他说:托尔斯泰就像一只即将死去的野兽,他知道如何死得安详,死得优美,于是,他就默默地离开了兽群,在森林中找一个偏僻的地方,静静地死去了。另一位俄国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则认为,对托尔斯泰的出走应该保持沉默,将其当成一个神话来谈论是不体面的,是一种亵渎,甚至是一种残忍,“他留给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的请求,同时也是留给我们大家的:别去寻找,别去抓捕,让他安静。”然而,梅列日科夫斯基也承认,像托尔斯泰出走这样的事情,在俄罗斯又绝不仅仅是托尔斯泰一家的“私事”,而是时代和社会的一件大事,因为托尔斯泰的家不仅仅是雅斯纳亚·波里亚纳,而是整个俄罗斯。

  这也就是说,无论是对于托尔斯泰还是对于后人而言,雅斯纳亚·波里亚纳都不仅仅是一座庄园,它象征着俄罗斯,象征着托尔斯泰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存环境,托尔斯泰与雅斯纳亚·波里亚纳的关系,因此对于我们就有了更为深刻的启示意义:对于这座优美、宁静、温馨的故园,托尔斯泰无疑是充满感情的,他生于斯,长于斯,写作于斯,思考于斯,最后又长眠于斯,从摇篮到坟墓,他在这里走完了自己完整的一生;但是,这里又是他的彷徨之地,罪恶之地,这给予他一切的地方,却同时在以给予他的一切而让他痛苦,并最终成为他决然挣脱的牢笼。摇篮,童年的乐园,父母的替身,世袭领地,宗法制王国,猎场,社会改革的试验田,教育实践的场所,俄罗斯自然和历史的化身,作家的避难所,文学的福地,灵感的源泉,思想的温床,精神的监狱,目睹许多亲人离去的感伤之处,夫妻的角力场,托尔斯泰主义的思想中心,最终的长眠之地……也许,这些各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的定义结合在一起,才能最准确地说明雅斯纳亚·波里亚纳在托尔斯泰的生活和创作中所起的作用。有人将托尔斯泰与雅斯纳亚·波里亚纳的关系定义为一种“复杂的罗曼史”,将庄园称为托尔斯泰的“第二自我”。“要是没有我的雅斯纳亚·波里亚纳,我就很难意识到俄罗斯,很难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态度。”在步出庄园大门时,对于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托尔斯泰晚年日记中的这句话,我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明亮的林中空地,托尔斯泰生活和写作过的地方,世界文学森林中闪耀着夺目光辉的一方圣地,我想,若是从太空俯瞰地球,也许能看到这片林中空地衍射出的神奇的光芒。

  (刘文飞: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邮政编码:100732)

世界文坛动态

  大奖

  

  品特荣获欧洲戏剧奖

  3月8日至12日,第10届欧洲戏剧奖的颁奖仪式及相关庆祝活动在都灵举行。诺贝尔文学奖最新得主哈罗德·品特捧得此奖。品特虽然身患癌症,但10日就抵达了都灵,11日接受一次采访,12日参加颁奖仪式。在这次活动中,进行了为期3天的品特研讨会,来自世界各国的品特研究专家齐聚一堂,交流他们研究品特的心得和体会。

  品特在发言中指出欧洲正在摆脱美国无孔不入的力量及影响,他说:“我想要让欧洲以拉美为榜样,抵制美国的军事和经济力量,要有一个把自己称作为欧洲的这样一股力量,来抵抗正在被美国所滥用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力量,不然的话,这个力量也许会把我们给毁掉。这是个严肃的责任。”

  本届欧洲戏剧奖充分显示出,戏剧比其他任何艺术形式更加密切地关注当代社会所面临的一些基本问题。像恐怖主义、战争、维护民主等话题已经不再是政治及社会场景的主角了,它们已经反映到戏剧场景之中,并由此而达到了一种其他任何媒介都没法表达的深度。这是戏剧活力再生的迹象,这种艺术能够使其最崇高、最古老的文明作用得以复兴并实现。

  欧洲戏剧奖是欧洲的一项非常重要的戏剧奖项,它表彰的是那些对戏剧作出杰出贡献的人士及剧团等,用官方的话来说,该奖项是“对促进民族间相互理解及知识交流的文化活动的实施作出贡献”的人和组织的嘉奖。

  欧洲戏剧奖诞生于1986年,最初是由欧洲委员会发起的,得到了欧洲议会的认可,被认为是个“具有欧洲文化兴趣的机构”。跟欧洲戏剧奖相关的组织及支持者有这些:欧洲戏剧联盟,欧洲戏剧大会,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地中海国际戏剧研究院。在为期5天的活动中,主办方为获奖者举办了一系列的活动:学术研讨会,聚会聚餐,戏剧预演,学术讲座,播放录像以及图书展出等。这一文化盛事汇聚了世界戏剧界的杰出人士,有艺术家、文化部门的有关人士、评论家、重要媒体的记者、学术研究者和戏剧导演等。

  (邓中良)

  

  首届俄语文学奖揭晓

  据俄罗斯文化广播电台2006年3月1日报道,首届独联体作家俄语文学奖颁奖典礼在莫斯科总统饭店隆重举行。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诗人、散文家苏泊哈特·阿夫拉图尼以《塔什干的罗曼史》荣膺大奖头名。除了获得3000美元的奖金外,他还获得了和基金委员会签署出版《塔什干的罗曼史》2000册的权利。获得二、三名的作家分别是来自哈萨克斯坦的伊万·格拉戈列夫(《阿拉木图的故事》)和尼古拉·韦列沃基金(《无名者》)。

  苏泊哈特·阿夫拉图尼,原名叶夫根尼·阿卜杜拉耶夫,1971年出生于纳曼干。从1978年至今住在塔什干,毕业于塔什干大学哲学系,分别在俄罗斯的《十月》、《旗帜》、《新消息》和《各民族友谊》等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和散文,是“小丝绸之路”丛刊的主要创办人之一。

  俄语文学奖在2005年的9月由非商业性组织俄罗斯欧亚研究院和高加索民主研究院设立,旨在通过表彰用俄语写作的独联体国家作家的杰出成绩来鼓励和促进作为跨文化交际手段的俄语在俄罗斯以外的前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的发展,促进俄语作为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化现象在独联体国家的保留并恢复外高加索、中亚、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联邦的人文科学的统一。大约有一百多部作品参加了这次评选。其中来自哈萨克斯坦的作品就有21部,其次是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的作品。

  本届评委会主席由钦吉兹·艾马诺夫担任,其余的评委是:作家德米特里·贝科夫,批评家亚力山大·阿尔汉格尔斯基、鲍里斯·库兹明斯基,诗人巴黑特·肯热耶夫,《各民族友谊》杂志主编亚力山大·埃巴诺伊泽以及其他出版公司的代表。

  (于正荣)

  

  俄罗斯设全国大书文学奖

  由支持祖国文学中心设立的全国大书文学奖参赛日期至今年3月31日截止,参赛作品可以是已发表作品也可以是手稿,但限于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及纪实作品。11月30日前宣布结果,一等奖为300万卢布,二等奖为150万卢布,三等奖为100万卢布。大赛评委会由百余人组成,主席为著名作家格拉宁。设立该奖的目的是帮助发现能给祖国文学带来声誉的文学新人,发现得到社会承认的、反映时代全景的作品。设立该奖的支持祖国文学中心由许多公司组成。

  (吉琛)

  

  叶赛宁文学奖开始运作

  由俄罗斯发展文化旅游基金会和俄罗斯作家协会设立的全俄叶赛宁文学奖从2005年起开始运作,第一批作品参选的截止日期至今年6月31日,每年10月叶赛宁生日周年时举行颁奖。

  该奖项规定诗歌作品、诗歌批评、音乐中的诗词可以参赛,目的是发现独特的、有才华的诗歌作品以及诗歌批评,表现和普及俄国诗歌固有的歌唱因素,吸引人们对诗歌的兴趣,提高俄罗斯文学的声誉,发挥其在社会发展和个性发展中的作用。

  (吉琛)

  

  俄罗斯儿童文学心愿奖

  俄罗斯全国儿童文学心愿奖从2005年9月15日起至2006年2月28日接受了千余部参赛稿件,心愿奖今后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并在5月底评出获奖作品,6月1日宣布。该奖共设90万卢布奖金,第一名为45万卢布,授予长篇小说或中短篇小说集,有6个奖授予短篇小说。

  该奖项是2005年8月底设立的,从2006年开始评奖,设立该奖的是心愿儿童慈善基金会,基金款为3000万卢布,基金及奖金的名称取自塔吉亚娜·巴卡罗娃的同名童话。目前书店里很少有新的儿童文学作品,书架上一半是西方的,一半是再版过去的,几乎没有本国当代的。基金会主席亚历山大·谢纳托罗夫在接受采访时说,现在孩子们读的是《哈利·波特》一类的书,找不到合适的与现实生活相关的儿童文学作品。设立该奖的目的是奖励最鲜明的、吸引人的、在伦理学和美学上有意义的儿童文学作品。

  (吉琛)

  

  多克托罗获笔会福克纳奖

  2月21日,笔会福克纳基金会宣布,多克托罗(E.L. Doctorow)因小说《进军》(The March)获得2006年笔会福克纳小说奖。这是屡获殊荣的多克托罗第二次荣获此奖,1990年,他的第一次获奖作品是《比利·巴思盖特》(Billy Bathgate)。而早在1975年,多克托罗就凭借小说《拉格泰姆音乐》(Ragtime)确立了他在文学和商业上的双重地位。

  《进军》是一部历史小说,它描写了联邦军将军威廉·提康普赛·谢尔曼于1864年至1865年间,从乔治亚州到卡罗来纳州的破坏性进军。“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作者最好的小说。”小说家兼诗人乔治·加勒特说,他是评委中的三位作家之一。

  笔会福克纳奖得名于国际笔会及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是少数由同行作家评选的文学奖项之一。

  (小林)

  

  露露布鲁克奖揭晓

  4月2日晚,由美国出版商发起的全球首届博客图书奖——露露布鲁克奖(Lulu Blooker Prize)揭晓。在备受瞩目的非虚构单元里,记录做菜和美食心得的《朱莉与朱莉娅:365天,524个菜谱与一间狭小的公寓厨房》打败了英国“木子美”的故事《白昼美人:一位伦敦应召女郎的私密冒险》获得大奖。

  《朱莉与朱莉娅》的作者是32岁的纽约人朱莉·鲍威尔。她的美食博客去年集结成书,至今销量已超过10万册。成为博客名人之前,朱莉·鲍威尔做着一份并不顺心的文员工作,热爱写作却始终没有发表机会。有一天朱莉突发奇想打算把1961年出版的著名菜谱《法国菜烹饪艺术》中524种法国菜一一尝试一遍,而朱莉的丈夫建议将做法国菜和美食的体验放到博客上与网友分享,朱莉一夜之间成为博客名人,出版商也主动找上门来要求以不菲的价格买下博客的出版权,博客让朱莉意外圆了写作梦。

   在虚构单元,充满幻想的哥特式小说《四个人和二十只黑鸟》让雪儿·普莱斯意外获奖,24岁的扎克·米勒则凭借《完全去骨:乔和驴子》获得漫画单元大奖。

  “布鲁克奖”由小红帽公司(Red Hat)创始人鲍勃·杨发起,并模仿著名文学奖“布克奖”的命名,以挖掘博客出名的露露自助发行社提供赞助。所有获奖作品均由博客在网上投票选出。据悉,首届露露布鲁克奖共吸引了89部博客作品参加角逐,三位最终获奖者均将获得1000至2000美元奖金。

  (左亚琴)

  

  佩特森获林德格伦文学奖

  第四届阿斯特丽德·林德格伦国际文学奖,于3月15日在瑞典女作家林德格伦的故乡维默比揭晓,美国儿童文学女作家凯瑟琳·佩特森获得了这一世界著名的奖项。林德格伦国际文学奖素有“诺贝尔儿童文学奖”之称,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儿童文学奖。

   今年的林德格伦国际文学奖是第四届,吸引了来自世界五十多个国家的137名儿童文学作家参评。经过评委会几个月的艰难筛选,佩特森因其作品对逆境中弱势青少年心理状态的真实描绘而获奖。

  传教士家庭出身的佩特森1932年出生在中国江苏省,中国经常是佩特森文学作品中采用的背景。她的小说常以在特殊环境中成长的青少年为主人公,描写他们在逆境中改变命运的努力。佩特森的成名作品有小说《通往特拉比西亚的桥》等,她还曾于1998年获得安徒生奖章。在接到瑞典纪念林德格伦文学奖评委会的祝贺电话时,佩特森表示非常吃惊,她已决定将本次奖金捐献给一个鼓励读书的社会组织。

  林德格伦国际文学奖是瑞典政府在2002年为纪念世界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林德格伦去世而设立的奖项,用以缅怀林德格伦为孩子们无私奉献的人文精神,鼓励全世界为儿童和青少年提供文学作品的儿童文学作家和插图画家。林德格伦一生发表了87部儿童文学作品,其中包括《长袜子皮皮》、《熊心兄弟》、《淘气包埃米尔》和《屋顶上的卡尔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她的作品被译为八十多种语言在世界上广为流传,不少作品还被改编成了电影和电视剧。中国近二十多年来也翻译出版了她的一些作品。

  据悉,每年瑞典政府提供的林德格伦国际文学奖奖金数额为500万瑞典克朗(约合64万美元)。

  (左亚琴)

  

  莫雷红获斯特鲁加金冠

  据古巴拉美之家出版社《窗口》杂志3月22日报道,古巴著名多产女诗人南茜·莫雷红获得马其顿国际诗歌节组织委员会授予的“2006年斯特鲁加金冠”。该奖设立于1961年,旨在奖励在诗歌方面取得杰出成就的、享有世界声誉的诗人。南茜·莫雷红是继南斯拉夫的德桑卡·马克西莫维奇之后获得这一殊荣的第二位女诗人。诗歌节组织委员会主席索兰·安切维斯基在宣布这一决定时说,他很高兴把这项荣誉授予一位来自一种遥远的、人们尚不熟悉的文化的诗人,他希望这项荣耀能够成为一座桥梁,以利于古巴和马其顿人民的诗歌和文化为世人所了解。

  南茜·莫雷红1944年8月7日生于哈瓦那,毕业于哈瓦那大学法国语言与文学系,上世纪60年代初登上文坛,其诗歌作品相当丰富,有《沉默》(1962)、《爱情,被归咎的城市》(1964)、《理查德带来他的笛子》(1967)、《不可少的十月》(1982)、《爱与死的诗》(1993)、《河》(1996)、《磨房庄园》(2000)等。曾获古巴评论奖和国家文学奖。其部分作品已译成法文、德文、英文等多种外国文字。

  (巴文)

  

  美洲之家文学奖揭晓

  据古巴《格朗玛报》2月15日报道,古巴著名美洲之家出版社举办的、享誉西班牙语世界的美洲之家文学奖2006年度的评选结果已经揭晓。参加该年度文学奖角逐的共有546部诗集、短篇小说集、文论、加勒比与巴西文学作品。其中诗集292部,短篇小说集144部,其他文体作品110部。

  经过评委会成员的认真审阅和评选,古巴作家安赫尔·桑铁斯特万以作品《幸福的哭泣者》获短篇小说奖,理由是“作品创造了一个既暴烈又人道的封闭世界,叙述方式客观,不作任何道德评价,展示了一个黑暗天地”。小说集包括三十余个短篇,描写了处于有限环境中的人物。另一位古巴作家阿维尔·西埃拉以《镜子的背面·古巴民族构建时期的性别》获社会历史文论奖,文论表现了此类著作的一个主要特点,即有力地展开了关于某些敏感问题的论争。科普作家阿图罗·科尔库埃拉以其作品《在方舟上》获诗歌奖,理由是“诗集富于想像,内容深刻,不乏幽默”。圭亚那作家马克·麦克华特以《停止审判》获加勒比文学奖,理由是“作品具有新奇而智慧的文学游戏”。

  本年度的荣誉奖有三项,均授予由著名作家撰写的杰出作品。葡萄牙作家博亚文杜拉·德·索莎·桑托斯以其著作《21世纪的大学·大学的民主与自由改革》获埃塞基埃尔·马尔蒂内斯·埃斯特拉达文论奖,智利作家劳尔·苏里塔以诗集《Inri》获何塞·莱萨马·利马诗歌奖,多米尼加作家马西奥·贝洛斯·马希奥洛以《讨厌的大兵》获何塞·马利亚·阿格达斯小说奖。

  (巴文)

  

  纪念

  

  纪念贝克特诞辰一百周年

  今年4月13日是荒诞派戏剧大师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百年诞辰,1969年他凭借荒诞剧杰作《等待戈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获奖评语是,“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使现代人从贫困境地中得到振奋。”

  今年贝克特百年诞辰庆祝活动特别多,而且规模很大。在作家的祖国爱尔兰及英美等西方国家,在百年诞辰日的前后,纪念活动精彩纷呈:有其代表作品的上演或重排,有其作品的学术研讨会,还有其作品朗诵会等。2月28日,爱尔兰政府在都柏林为他举办了纪念仪式,爱尔兰文化艺术部长约翰·奥当纳休代表政府出席了该活动。美国埃默里大学和亚特兰大市政府联手将2006年命名为“贝克特年”,在该年度内将举行一系列的纪念及学术活动。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 2月9日—11日举行了主题为“百年贝克特:新视角”的学术研讨会。3月30日—4月2日在英国雷丁大学举办“贝克特在雷丁”的学术研讨活动,贝克特的传记作者詹姆士·诺尔逊教授发表学术演讲。4月5日—9日,在贝克特的母校都柏林三一学院,进行了高规格的大型学术讨论会——“贝克特诞辰百年学术研讨会”,著名文艺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及上述贝克特传记作者都将到会作学术演讲。贝克特,这位“以自己对生活的敏锐感受力,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力,超群出众的艺术想像力和不同凡响的创新精神,将自己对生存的感受通过艺术形式传达给读者和观众”的伟大的小说家兼剧作家,也在其百年诞辰之际在我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4月举办了“贝克特戏剧节”,重新演绎其经典剧作。在全球纪念贝克特的系列活动当中,首次有了我们中国艺术家的声音——贝克特最负盛名的《等待戈多》的“中国版”搬上上海舞台,但这一次,它首次以实验京剧的姿态出现,这可谓是贝克特和中国戏剧“最亲密”的一次接触,除《等待戈多》外,贝克特不为中国读者熟知的“实验小说三部曲”也首度以戏剧的形式出现在上海舞台。来自贝克特故乡爱尔兰的艺术家也再度来沪演出。上海市话剧中心去年上演了引起不小反响的《终局》也会再度上演。该剧是贝克特最钟爱的作品,2005年值上海话剧中心成立十周年院庆之际,首次搬上中国舞台。

  (邓中良)

  

  纪念阿亚拉诞生一百周年

  

  今年3月16日是西班牙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佛朗西斯科·阿亚拉诞生一百周年的日子。为了向作家表示祝贺,西班牙文化界举办了多种多样的庆祝活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马德里国家图书馆举行的晚餐,国王卡洛斯一世及王后索菲亚驾临,出席者还有副首相玛利亚·特雷莎女士、文化部长卡门·卡尔沃女士、皇家学院院长加西亚·德拉·孔查、文化部副部长安东尼奥·伊达尔戈、国家文化纪念学会会长加西亚·贝拉斯科等重要人士。国王发表了讲话,称阿亚拉是“真正的语言工匠”,“他对西班牙文学的贡献、他的生活与著述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他的简短祝词引起了热烈的掌声。国王随后拥抱了老人阿亚拉,阿亚拉坦言,他“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激动心情”。出席晚餐会的还有庆祝阿亚拉诞生一百周年纪念委员会的成员,阿亚拉的夫人和亲朋好友等。

  佛朗西斯科·阿亚拉1906年生于格拉纳达,1921年移居马德里,在那里攻读哲学、文学和法律。1925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一个缺乏精神的人的悲喜剧》,次年出版第二部长篇《一个黎明的故事》,同年开始为《文学报》、《西方杂志》撰稿。1929年结束在马德里大学的法律专业学习,1933年任大学教授。此后去南美国家旅行,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回到祖国,和共和派一道战斗。佛朗哥军队攻占巴塞罗那前夕,阿亚拉流浪阿根廷、巴西、美国和波多黎各。在阿根廷时创办《现实》、《思想》杂志。同时进行文学创作,先后出版流亡小说《小羊头》(1949)、幽默小说《猕猴的故事》(1955)和大量关于法律、自由主义、电影、翻译、社会政治和新闻工作的著作。1983年被选为皇家学院院士。曾获国家文学奖(1983)、西班牙文学奖(1988)、塞万提斯文学奖(1991)、阿斯图里亚斯亲王文学奖(1998)、克里斯托瓦尔·加瓦隆文学奖(2004)。

  (西文)

  

  逝者

  

  诗人根纳季·艾基去世

  2月21日,俄罗斯诗人根纳季·艾基(Gennadiy Aigi)因病久治无效在医院去世。

  根纳季·艾基1934年8月21日出生于楚瓦什共和国的一个小村庄。1953年至1958年,他在莫斯科的高尔基文学院学习(后因“写了一本充满敌意的诗集,破坏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方法的基本原理”而被退学),与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结为好友。1961年至1971年,艾基在马雅可夫斯基博物馆工作。苏联时期,他的作品直到1987年才被允许出版。那时,他的诗已经被翻译成许多欧洲语言,并获得广泛的认同。

  艾基的诗歌成就为他赢得了众多荣誉:楚瓦什人民诗人,法国荣誉军官骑士勋章,安德烈·别雷奖,此外,他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小林)

  

  英国女作家贝德福德去世

  2月17日,20世纪英国文坛颇具传奇色彩的女作家西比尔·贝德福德在伦敦去世,享年94岁。西比尔原姓舒内贝克,1911年出生于柏林,父亲是德国贵族,母亲是意大利公主。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分居了,7岁时,父亲去世,她到罗马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接下来,她到了英国,原计划在那里读书,但最后放弃了。1935年,她嫁给了一位姓贝德福德的英国人,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时间。自身的经历使贝德福德对母女关系的体会格外深刻,对这一关系的探讨构成了她的3部自传体小说——《上帝宠儿》(1963)、《罗经差》(1968)、《钢丝锯》(1989)的主题。贝德福德并未受过正式教育。但是,她从母亲那里认识了生命的价值:美妙的计划和不可避免的失望,野心勃勃的目标和最终的回报。

  贝德福德喜欢交朋友、聊天,热爱文学、精美的菜肴以及旅行。她与托马斯·曼的女儿是好友。大作家赫胥黎也是贝德福德的挚友,1974年,贝德福德出版了赫胥黎的传记。在赫胥黎的鼓励下,贝德福德自16岁起开始了写作生涯。二战期间,贝德福德被迫到美国定居,战后又回到了伦敦。在她的游记作品中,值得一提的是1953年出版的《瞬间印象》,这本书实际上是作者的墨西哥旅行札记。1956年,她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遗产》,该书最初遭到了众多负面批评,但不久,它就一跃成为欧美的最畅销小说,并入围布克奖。1975年,该书讲述的故事被搬上电视屏幕。

  贝德福德1964年获得皇家文学学会会士称号,1981年获得了英帝国勋章。

  (左亚琴)

  

  简·雅各布斯辞世

  4月25日,加拿大著名城市规划评论家简·雅各布斯在多伦多去世,享年89岁。

  雅各布斯在城市规划和保护方面卓有建树。在其经典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文版由译林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中,她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卓越的见识,谆谆教诲人们城市安全从何而来,以及怎样使城市良性运转,从而唤起人们对城市复杂多样生活的热爱。这本书在二战后的美国城市规划实践乃至社会发展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今天,在全世界范围内,特别是对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大城市而言,在有关旧城更新或改造等诸多重大问题上,《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仍然有无可替代的启发作用。

  (姚邁)

  

  新著

  

  《蓬头散发的生活》热销

  据哥伦比亚《时代报》3月23日报道,目前哥伦比亚和不少拉美国家的书店和书摊上正在出售一本题为《蓬头散发的生活》的新书,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蜂拥争购。这本书由行星出版集团和塞达尔出版社联合推出。这本不到200页的书包括拉丁美洲10位杰出女作家的短篇小说和长篇片段。

  10位女作家写的10个故事:女人寻找自己的幸福的故事。其中的短篇是:阿根廷玛尔塔·诺斯的《扶手椅》、玛利亚·法斯塞的《猫》、哥伦比亚利娜·玛利亚·佩雷斯的《紧张的地带》、阿历桑德拉·桑佩尔的《多么坏的命运!》;长篇片段选自阿根廷安赫拉·普拉德利的《我的女友们》、哥伦比亚安赫拉·贝塞拉的《倒数第二个梦》、卡罗利娜·莎宁的《另一个地方的一切》、玛利亚·卡斯蒂利亚的《海》、尼加拉瓜希奥孔达·贝利的《居住的女人》等。这本故事集仿佛10位女作家发表的联合宣言,号召妇女们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鼓励她们要时时刻刻享受生活,努力寻找自己的幸福,想方设法过一种最自由、最开心、最完美的生活。从书中的故事还可以看到,10位女作家深入到既丰富又复杂的女性世界,在那里邀请她们的读者和她们笔下的女主人公们一道,踏上通往最真实的现实之路,亲自去感受世界,感受人生,实现自己的愿望。

  (哥文)

  

  希门内斯遗作出版

  据古巴《格朗玛报》2月19日报道,西班牙已故著名诗人胡安·拉蒙·希门内斯(1881—1958)于195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今年西班牙文化界举办了多种活动,纪念希门内斯获奖50周年。在这个日子来临之际,西班牙南方格拉纳达一家出版社还出版了诗人的遗作。遗作为11首诗,都是赞美大自然和表现日常生活的。

  胡安·拉蒙·希门内斯被认为是和安东尼奥·马查多及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齐名的西班牙大诗人。他自1900年发表现代主义诗集《白睡莲》和《紫罗兰的灵魂》后,继而创作了反映农村生活的诗集《诗韵》、《悲伤的小调》、《牧歌》、《远方的花园》,由于诗中经常出现花园、小路、月色和爱情而被称为颓废诗人。1914年他又写了诗体童话故事《小银驴和我》。后来出版的诗作还有《挽歌》、《春天的歌谣集》、《郁闷》、《迷宫》、《一个新婚诗人的日记》、《精神的十四行诗》、《石头与天空》、《永恒》、《冬季》、《空间》等。1956年,希门内斯“由于他那西班牙语抒情诗为高尚的情操和艺术的纯洁提供了一个范例”而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译林》2006年增刊·秋季卷预告

  9月下旬出版的《译林》2006年增刊·秋季卷将刊登美国海洋考古学家大卫·吉宾斯博士的处女作《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历史之初消失在碧波下的神秘岛屿。

  亚特兰蒂斯:考古史上最长久的秘密之一。

  亚特兰蒂斯:事实还是传说?从来没有人知道——直至现在……

  一天,在地中海的一次潜水作业时,海洋考古学家杰克·霍华德遇上幸运之神。他和他的小组揭开了通往神秘岛屿的关键信息。

  杰克眼看就要取得一次令人惊骇的突破,但是还有一个人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位置。杰克和他的小组成员们突然陷入一场生死抉择的游戏中,其结果将会夺去数千人的生命。野心勃勃的杰克到底发现了什么——它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惊悚小说、历史教程、冒险故事,《亚特兰蒂斯》是新一代的《达·芬奇密码》:只有这一次,它真的全部变成了事实……

21世纪中俄作家论坛在京举行

  5月22日,北京外国语大学迎来了俄罗斯文化年的又一盛事——21世纪中俄作家论坛在这里隆重举行。中俄著名作家和中国俄罗斯文学教学与研究界、出版界的代表共65人与会。论坛题旨为“中俄文学——两国人民间的精神桥梁:21世纪的任务”。

  俄罗斯作家协会主席加尼切夫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建功分别代表两国作家作大会主题发言。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多罗申科与中国作家张洁、乔良先后登台演讲。两国作家、文学家面对面切磋,零距离对话,围绕经典与时代、生态环境与社会发展、生存忧患等诸多重大文学命题展开了热烈探讨与争论,同时对中俄文学的昨天、今天与明天进行了坦诚而又广泛的交流,营造出了互动互应的谐和气氛与众语喧哗的生动局面。

  作家论坛自始至终受到了俄罗斯对外经济银行驻京分行的慷慨赞助。正是在对外经济银行的倡议赞助下,中俄作家论坛的内容得到了丰富与拓展:23日,俄罗斯作家协会和对外经济银行在俄罗斯驻中国使馆,向在俄罗斯作品研究和翻译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中国学者、翻译家、出版工作者颁发高尔基奖章与荣誉证书,以此感谢他们忘我工作,在中国和俄罗斯人民之间架起了精神桥梁,并推动了俄罗斯文学精品在中国的普及。

  

《译林书评》创刊十周年暨改刊座谈会在宁举行

  5月13日下午,由译林出版社主办的《译林书评》创刊10周年暨改刊座谈会在南京凤凰台饭店举行,国内知名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陈子善、余斌、王稼句、程爱民、李建波和姚君伟等数十人出席了座谈会。

  座谈会上,译林杂志社主编竺祖慈首先回顾了《译林书评》创办10年来所走过的风雨历程,随后各位专家学者陆续发言,他们在充分肯定《译林书评》所取得的成绩的同时,也对改刊后的书评的定位、风格、装帧设计等提出了宝贵意见。

  《译林书评》创刊于1996年,此前一直为四开小报,10年间,这张报纸为读者提供了大量外国文学方面的书评、信息及研究动态,著名作家、翻译家巴金、冰心、杨宪益、流沙河、卞之琳、于光远等都给《译林书评》写过文章。10年后的这次改版,《译林书评》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进行了根本性的创新,它将以前的四开小报改为一份32个页码的精美杂志,在立足译林版图书的同时,更把眼界放宽,涉猎整个外国文学、社科和人文翻译领域。

  现在,《译林书评》除随《译林》免费赠阅外,还在国内的新华书店、民营学术书店向读者免费赠送。

稿约

  一、 本刊欢迎下列稿件:

  

  1. 各种风格和题材的外国小说,要求作品新,情节紧凑,可读性强,反映当代国外社会现实,令人回味。长篇小说须国外近一两年最新出版,建议先提供梗概;中、短篇以近年内最新发表的为宜。

  2. 抒情味浓郁,语言、意境俱佳的诗歌、散文和游记。

  3. 介绍外国文坛概貌和大事、现象、流派、作家、作品的文章,要求材料新,信息量大,观点明确,富有个性,行文流畅易读。

  4. 外国文坛最新动态和畅销新作概况。

  5. 涉及国际热点和社会生活的纪实文学。

  

  二、 投稿注意事项:

  

  1. 凡向本刊投稿,除作者另有声明外,本刊拥有在

  《译林》及相关出版物上刊发的权利,并拥有除纸质方式外以其他方式出版之权利。投稿三个月后未得到本刊通知的,可另行他投。限于本刊人力和经费,来稿一律不退,请自留底稿。

  2. 来稿请写明详细通信地址、固定电话和手机等信息,文后注明工作单位及职称。欢迎直接通过电子信箱trans@yilin.com投稿,稿件务请放在附件。

  3. 译文一律附上原文(电子稿或另寄复印件),注明原文出处及首次发表或出版时间。除小语种外,不转译。

  4. 请勿一稿两投。如果发现一稿多投或抄袭,本刊将严肃处理。

  5. 请勿选译《读者文摘》上的文章。

  译林编辑部敬启

当代英语国家文学研究的文化视角学术研讨会在宁举行

  由南京大学《当代外国文学》编辑部主办的当代英语国家文学研究的文化视角学术研讨会于2006年6月2日至5日在南京大学举行。来自美国及国内50余所高等院校、科研机构和出版社的专家、学者130多人与会。

  

  本次研讨会在国内首次提出“英语国家文学”的概念。英语国家文学涵盖了除英美文学以外的其他英语国家的英语文学创作,如加拿大文学、澳大利亚文学、爱尔兰文学和南非文学等,它更加科学地概括了当前英语文学的发展态势。

  

  研讨会旨在研究当代英语文学的各个分支及其走向,考察其产生和发展过程,认识和把握当代英语文学创作从思想观念到表现形式上的变化轨迹和发展趋势。与会代表从文学与政治、宗教、哲学和社会等各种文化势力之间的交互关系与影响出发,深入探讨了当代英语国家文学的主导倾向和发展规律,对不同英语国家的文学如何在地域、族裔、社会、文化等各种层面移动与转化;如何再现民族历史与文化想像,包括移民甚至殖民经验进行了有效的切磋,深度审视了当代英语国家文学如何体现语言、族裔、典律的跨越问题以及翻译与文化生产问题。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陆建德研究员、华中师范大学《外国文学研究》主编聂珍钊教授、美国罗斯大学现代语言文学系顾明栋副教授在会上作了重要学术讲演。

交流社区

  过刊求购

  

  本人在《译林》2005年第5期刊登了求购信息,经多位书友帮助,除创刊号外,已全部补齐。在此鸣谢各位书友,感谢译林杂志社。现以100元求购1979年的创刊号1本。联系人:鲍克,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建国小经三路47号2—2—1402室,邮编:250021,电话:0531—87920766,E-mail:baok99@126.com。邮寄时请挂号,以免丢失。

  

  求购《译林》1982年第1期、1983第1期、1984第4期、1987第1期和第4期。E-mail:szdang@hotmail.com

编者的话

  今年是“俄罗斯年”,为了向中国读者集中展示俄罗斯文学的风貌及成就,本刊特在本期推出俄罗斯文学专号。

  长篇小说《巴黎惊魂》是一部反映社会现实的侦探力作。作者达里娅·东佐娃是俄罗斯当代文坛上十分活跃的几位女作家之一。读完东佐娃的这部侦探小说,您会为她那流畅的笔调和引人入胜的构思感慨良久。亲情与友情的交织,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无不在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当然,该书最有意思的还是情节的构思和充满悬念的故事,读来引人入胜,令人不忍释卷。该书在俄罗斯广受青睐,好评如潮。在读者的强烈要求下,该书一版再版,畅销惊人。

  虽然题材不一样,但就直面社会现实而言,中篇小说《过街通道里的艺术家》和《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来》毫不逊色于《巴黎惊魂》。《过街通道里的艺术家》所讲的大款们的无耻发家史、漂亮女人凭脸蛋嫁给有钱人过寄生生活的故事,《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来》所讲的网上聊天、网友见面的故事,都是最新现实的反映,而且和中国的情形非常相似。相信读者阅读时会有一定的亲切感。

  据统计,俄罗斯近年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项有160多种,更有说多达300余种的。文学奖项的评选和作家的获奖情况,是了解俄罗斯当代文学状况的一个窗口。《2005年俄罗斯文学奖扫描》一文选取了10个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学奖项,作了简要的介绍和剖析,让我们对俄罗斯当代文学生态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博客之风愈行愈盛,为提供一个更广阔便利的交流平台,译林杂志在新浪网上的博客也已开通,网址为http://blog.sina.com.cn/m/trans,欢迎诸位前来做客。

  

  下期要目预告

  

  风暴

  (法国长篇小说)

  《风暴》是法国当代小说家让居伊·苏密的新作,是一部充满浪漫情调的法国爱情小说,被誉为法国的《廊桥遗梦》。

  年轻美丽的美国律师格蕾丝与年长她二十岁的丈夫、大学教授克里斯托弗从纽约到法国旅游,不料在法国中央高原地区遭遇了罕见的飓风。汽车损坏,克里斯托弗身受重伤,与外界失去联系,他们陷入了绝境。无奈之下,格蕾丝留下受伤的丈夫,孤身踏上了求援之路。她在杳无人烟的山区饱受失望和各种惊吓的折磨,最后终于在一个小农庄里遇见了一位神秘的中年男子托马斯。在他的帮助下,格蕾丝救回了丈夫。三人一起在小农庄里渡过了等待救援队到来的四天。在这四天里,他们在饥饿寒冷、缺医少药、原始洪荒和与现代文明世界完全隔绝的困境中苦苦挣扎。自然界的飓风终于过去,而当救援队赶来带他们重返文明世界的时候,格蕾丝的内心却掀起了情感的飓风——在共同抵御风暴的过程中,她情不自禁地为托马斯外表冷漠、内心灼热的神秘魅力所吸引,为他完全不同于养尊处优的丈夫的那种野性和活力所征服,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激情的旋涡。

  一边是在文明世界的医院里等着和她重聚的丈夫,一边是唤醒她原始激情的托马斯。真爱难以割,文明社会的责任道德和现实生活却迫使她离开。在接她离开的直升飞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格蕾丝心意徘徊——旧爱新欢,情归何处,她又将做出怎样的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