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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是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说、散文、评论等。川端康成的小说创作初期就十分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特色,并逐步形成他的独特风格。在创作实践的全过程中,他的风格虽然还有发展,其作品的色调也有些许改变,或浓或淡,但并没有断层、没有根本变化,他创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独的主观感情色彩、忧郁的感伤抒情情调、人情与人道主义精神,以及虚无与颓废的思想等。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一节

  宫子有些发抖。这不是因为那贴近耳垂的唇部的温暖、柔软,而是因为在唇部的压力下细发触在面颊上那轻轻的移动。

  "从旁边来了。"

  宫子觉得男人的低语十分可笑,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

  当她被男人搂抱住后,宫子才想到房间里还睡着长女惠子,还有二女儿直子。

  "她们都朝那边呢。"男人说。

  "真的。"宫子答道。

  兴奋、喜悦使宫子忘却了一切,使她感觉不到任何羞耻。

  ——闹钟的铃声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在昏睡中,宫子的手摸索着枕旁。她的手指怎么也摸不到夜光表的小铃。表在她的手掌里就像一个活物似的叫个不停。

  宫子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蹦出了胸腔,正在剧烈地跳动,心里感到一种难言的令人不悦的苦涩(多么怪的梦啊)。

  从睡梦中惊醒的慌乱平静之后,宫子系上那条用惯了的"名古屋腰带",扣上日式布袜的纽绊,然后来到了厨房。

  拉开了窗帘,外面仍是一片昏暗。

  昨天傍晚时分,刮起了今年第一次初冬的寒风。今天早晨似乎还降了霜。宫子感到脚底下冷飕飕的。

  不过,早晨这忙碌的时间使宫子没有过分意识到梦见真山而产生的不安。对她来说,这也很值得庆幸。

  真山是宫子女儿们的朋友,也是老大惠子的恋人。去年夏天,他们在轻井泽相识以后,便一直保持来往。真山每星期都要到她们家里来一次。

  他现在已经十分熟悉这家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根据这家人的每个人的性格来选择每个人所喜欢的话题。

  宫子的女儿们正当青春妙龄。家里的客厅在她们看来就是咖啡馆的延续。所以,除了真山以外,还有一些青年来玩。不过,惠子、二女儿直子,甚至小女儿千加于这个高中生都喜欢真山。

  宫子也承认这是因为真山人品好。她也默默地盼望真山能够和惠子结婚。当然,这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从来没有想过真山和自己如何如何。对这点,她完全可以发誓。不过,记忆清晰的这个梦却使她感到恐惧。

  宫子有三个孩子,全是女孩。因为她结婚、生孩子都早,所以经常被人误认为是惠子的姐姐。在梦里梦到真山后,她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自己的错。

  千加子睡在宫子的旁边。刚才闹钟响时,千加子只是翻了个身。"该去喊她起来。"宫子正想着,千加子穿着海军服式的校服来到了厨房里。千加子眼睑、面颊透着寒气,看来是刚刚洗过脸。

  家里的人中,唯有千加子一个人早晨吃面包、喝咖啡。宫子在为孩子们装饭盒。千加子在旁边一会儿打开烤箱的开关,一会儿又看看食品柜,从里面取出果酱瓶子。

  "千加子,妈妈今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据说这种不好的梦如果讲给别人听了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宫子就对千加子这样讲。

  "什么梦?"

  "什么梦?做梦嘛,总是乱七八糟的,也讲不清楚。不过这梦和真山先生有关。"

  "是嘛。妈妈在梦里,是不是看到真山先生已经和惠子姐结婚了?"

  "没有。"

  "妈,你不觉得真山先生和惠子姐挺像的吗……"

  "脸像?"

  "对啊。"

  "两个人相像?"

  "你看他们那眼皮、下颚的样子,多像啊。我有时都觉得他们在前世就是兄妹的。"

  宫子嘭嘭地用刀切着东西,心里想:他们不是相像,而是天生的一对。所以才让千加子产生了这种感觉。这个当妹妹的是不是在羡慕自己的姐姐呢。

  夫妻在长期生活中,连脸都会变得相像起来的。可惠子和真山还没有结婚。

  "前世的兄妹。千加子,你还蛮懂的嘛。你去惠子姐,还有真山先生那儿说说去。"

  "前世的兄妹,在今世结婚,多幸福啊。"

  "嗯——前世未成姻缘的人在今世有缘相逢,那倒是蛮好的。可这前世的兄妹,怎么说也让人不舒服。"

  "不是挺好的嘛。"

  千加子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她只有姐姐、没有哥哥的原故。千加子也不曾得到过充分的父爱。而且,她这个小女儿至今仍然缠着母亲,睡在宫子的身边。

  宫子和丈夫已经分开睡三年了,但表面上却相安无事。

  "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什么。"

  "帮我梳梳头。"

  千加子笨手笨脚的,至今还不会自己梳头。可学校里又不允许剪成短发或者烫发。于是,她便将留到肩头的头发分成两部分编成辫子。

  宫子顺手把千加子蓬松的头发握在手掌中。

电话

  上午10点,宫子正在收拾起居室时,惠子走了进来。她头上缠卷着一条花头巾,就像印度人似的。

  宫子看到惠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刚刚做过的梦。

  "直子呢?"

  "早走了。"

  惠子明明知道与她同居一室的大妹妹已经出门了,但是还是习惯问问。

  竹岛一家的早餐每天都分三次。有时高秋一个人吃得特别晚,那就要四次。自然,作为一家主妇的宫子就要相应忙碌许多。

  惠子9点以前是不会起床的。据说这早晨的懒觉是美容之必需。

  惠子在上高中时,曾参加过摄影小组的活动。由于她天生丽质,所以常常被人当做模特。一次,有一位有名的摄影家以摄影指导的身份出席了一个摄影讲演会。惠子和她的摄影小组的朋友也参加了。在那次会上,惠子得到摄影家的青睐,被请去做了模特。从那以后,她的照片时时见诸于杂志的摄影插页中,同时也逐渐被设计师们采用。

  这样,一直到今天,做模特几乎成了她的另一半职业。但是,惠子没有加入模特俱乐部,总是以业余的形象出现。

  上高中以来,惠子攒下了一些做模特的报酬,夏天的零用钱、冬天滑雪的用具从未让宫子操过心。

  高秋作为父亲,认为女孩子的美瞬间即逝,所以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美也并非坏事。他似乎并不觉得惠子在男人们、女人们的注视下变得美得耀眼是一种危险。

  在三个女儿中,惠子在父亲面前最不拘束。而高秋呢,也多是让惠子为自己办事,却很少让宫子帮忙。

  高秋好像已经起床了。宫子让惠子给他端去茶盘。

  "给,您的茶。"说完,惠子坐在父亲的面前。

  "嗯。"

  "今天早晨够冷的。爸,您用'汤婆子'了吗?"

  "没用。"

  "爸,您昨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吧?"

  "对。"

  "打麻将?"

  "不是。"

  高秋打开早晨版的报纸。

  "您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嗯。"

  惠子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说下去,父亲肯定要不悦的。所以,她也不再做声了。宫子端上来一个长长的漆盘。惠子从盘中取下餐具,摆放在桌子上。她又在父亲前面的小盘里倒了些酱油。

  三个人凑齐刚刚拿起筷子,电话铃响了。

  "我接。"惠子向母亲示意,不让她接。然后,自己走了过去。

  听到惠子柔和的声调,宫子马上判断出对方是真山。

  "我做了个怪梦。"宫子开口道。

  趁着惠子去接电话,宫子想把做梦的事告诉丈夫,如果丈夫一笑了之,那自己也就安心了。

  "嗯。"

  "梦见真山了。"

  "嗯。"

  丈夫没有理会。宫子只好把这难以表述的梦埋在自己的心底。

  "这惠子在说什么呢。对方是女的,还是男的?电话真够长的。"

  高秋也像是有些担心。

  夫妇俩吃完了饭,可惠子的电话还没有完。

  惠子在电话中的应答很短,渐渐显露出不满、焦躁的样子。

  高秋起身去准备上班后,惠子才终于返回到饭桌旁。

  "谁来的?"

  "真山先生。"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那语气似乎在说跟您说也没用,我不说。

  惠子所干的是时装模特这种非同一般的职业妇女的工作。对此,真山的母亲颇为不满。今天下午就有个冬季流行服装展示会。惠子将穿着婚纱出场。而且电视还要转播。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说过:

  "我妈在家肯定要看电视的。她要是看到你穿着结婚礼眼和别的男人一起登场,肯定感情上更接受不了。而且,我也不愿意。"

  但是,惠子仍坚持出场。她觉得已经接受下来的事,就不能毁约。

  在刚才的电话里,真山还是希望惠子终止出场表演。

  "我没法跟我母亲解释。"最后,真山说了这么一句。

  "行啊。"

  "我可不去看。"

  "用不着抽上班的时间来嘛。"

  "公司里也有电视。可我不看。"

  "行啊。"

  真山的母亲不仅不喜欢惠子,而且还不喜欢惠子的父母。惠子早就知道这点。

  真山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惠子的父母。她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臆测猜想来决定自己的好恶的。惠子的家庭相当富有,但是没有雇女佣,而且还让女儿去工作。这些,也成为真山母亲责难的目标。另外,惠子和她的妹妹经常去真山家玩,有时还吃饭。于是,真山的母亲就说:

  "你母亲怎么一次也不来,是不是不擅交际啊?"

  这位母亲对英夫这个独生子非同寻常的爱,在惠子看来,简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真山的母亲也在为儿子寻找媳妇。然而,当惠子这个真正的候选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虽然没有表示强烈反对,但是却迟迟不表示赞成。

面对母亲

  真山英夫知道惠子穿婚纱出场的时间,所以在这之前便离开了公司来到附近的咖啡馆,准备在那儿看看电视转播。

  但是,当时装表演的转播开始后,真山却怎么也坐不住了。在惠子未登场之前,他离开了咖啡馆。

  想到女事务员们有可能也在看电视,真山没有径直返回公司,在街上转了一阵。他准备等转播结束后再回去。惠子曾经来过真山的公司。有些人看到电视,可能会马上认出惠子的。

  其实真山并不在乎人家认得出来与否,他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找个地方看看。可是,结果却是,真山有意识地避开了观看这个时间段的电视。想起来真不是滋味,自己为什么就不看呢?

  母亲认为时装模特绝非良家女子之所为。为了不刺激母亲,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讲过,希望她不要参加大型的表演。今天早晨,他打电话又求惠子,但是没有说通。这才使真山说出"不看"的话。

  不过,真山没有看并不是因为这点。他不是到咖啡馆去看了嘛。

  没有看到转播,真山的脑海之中反而不断地浮现出惠子穿着华艳的婚纱的形象。

  傍晚,走出公司,一阵寒风吹来,真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竖起大衣的领子,准备去惠子家看看。惠子还没回家就去拜访,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真山觉得这样心里倒轻松些。

  "跟她的母亲谈谈结婚的事儿,请她母亲到自己家里来见见自己的母亲。"真山想。

  来到涩谷的松涛住宅区,真山看到惠子家的门厅处关着灯,屋里安静得使人不敢贸然去按门铃。屋里的灯亮了,映照在门厅大门的玻璃上。

  "哟,是真山先生啊。妈,真山先生来了。"千加子热情地将真山让进门去。

  千加子点燃客厅的燃气炉,在真山的对面坐了下来。她弯曲着长腿,并拢斜放在一边。看到千加子一副陪客的样子,真山微笑一下,问道:

  "你直子姐姐呢?"

  "今天是星期三,她去学插花了,还没回来呢。"

  "你在做什么?"

  "学习啊。快期中考试了。"说完,千加子望望真山,问:

  "真山先生没去看惠子姐姐的表演吗?为什么呢?"

  "男人看那个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是,男人……不过,真山先生还是应该看看姐姐的表演的。"

  宫子端来了红茶。

  千加子喝完红茶,起身走了。她似乎舍不得浪费学习的时间。

  看到宫子似乎在回避自己的视线,真山想:她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来意。

  今天晚上的宫子显出从未有过的羞涩。难道等待对方向自己的女儿求婚,母亲本人也会像自己的女儿那样羞涩?

  "您看过电视了吗?"

  "噢。"宫子抬起头来。

  "我也是看不下去啊。自己的女儿在那儿嘛,而且还穿着什么结婚的礼服……"

  "我没有看。"

  真山平静了一下内心,准备表示自己要和惠子结婚的愿望。

黄玫瑰

  国铁电车快要到涩谷了。直子从车窗向外望去。傍晚广阔的天际似乎贴着一片黑纸。那就是富士山。

  这种景致并非鲜见。只要大气清澄,天气晴朗,在东京鳞次栉比的房屋的远处总可见到富士山的影子。直子望着富士山,想起即将逝去的一年,心里不禁升起漠然的伤感。

  (这两年就像梦一样过去了。)

  直子从学校毕业后打算只工作两年,绝不多工作一点儿时间。"这两年"就是这两年。

  直子在学校时成绩很好。她一开始就选择了就业,毕业之前工作就已定下来,在三友银行秘书科做事。

  姐姐惠子面部颇为引人注目,但穿上华艳的服装却不很协调。而文静的直子却恰恰相反,多么华艳的色彩,多么奇特的设计,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十分合体。

  走出涩谷车站,直子感到大衣下摆处有些往里灌风。天这么冷,要是回到家里,大概就不再想出来了。想到这里,直子径直向插花的师傅家走去。

  今天是12月份最后一个练习日,按计划今天要学新年用的"盛花"。

  住宅区里到处都停着私人的汽车。从后面传来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近了。那人走到直子的前面,停住脚步,回过头,向直子笑了笑,又继续赶路。

  "啊!"

  直子心里一惊,向对方微微点点头,脸上露出年轻姑娘的羞涩。

  原来来人是插花师傅的儿子光介。

  直子偶尔见过光介,但是同他从来没有交谈过。光介不主动与她攀谈,直子这个女孩子也就不好与他打招呼了。

  光介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的眼神甜美、温柔,富于女性的温情。来学插花的女学生们经常议论光介。对此,直子也有耳闻。

  ——听说他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

  ——听说他不是28就是29岁。

  ——听说他不是师傅的亲儿子。师傅的丈夫死后,师傅带着光介这个养子又再婚了。可这个新丈夫和光介不和。结果,师傅又离了婚。

  即使在师傅的家里,直子碰到光介,心里也总有些胆怯。像刚才这样让光介走到自己前面,直子更是不敢迈步了。

  当街门没关,大概是特意为直子留的。可是,屋门却紧闭着。外面的地上只有光介的一双鞋。

  插花操作都在客厅。与客厅相连的房间里,铺着一领花席,上面放着插花的材料,显得清冷清冷的。

  直子在这里选了长着苔藓的松树,又犹豫再三后挑了三枝黄玫瑰,然后回到客厅。

  师傅身穿蓝色的结城织染的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上罩棕色短外衣,正在往一只白色花瓶里插山茶花和小桑蔓。

  直子双手在膝前合拢, 向师傅郑重施礼。 师傅转过脸来,一边还礼一边说:"你来了。"

  "黄玫瑰……选得好。这样,能插得高雅。你就插在这水盘里吧。"

  师傅说着,从自己的身边取出一个呈荷叶形的浅蓝花器。

  "你把稍有些凹进去的部分当正面吧。"

  "行。请您指点。"直子低头致谢后把插花的材料拿在手里。

  她用小松树作为主轴,又用心地修剪了作为陪衬的玫瑰。

  鲜嫩的花本透着冷气,从指尖渗透到直子的全身。可是直子却觉得面颊热乎乎的。

  直子停下手时,师傅也定神看了看。

  "直子小姐总是那么坦诚。"

  如果说人的内在性格都能从插花作品中体现出来,那么插活一束花也绝不是一件易事。

  "你这摆法太乱啦。这么好的玫瑰,要糟蹋了的。要把玫瑰放得挺直些……"

  三枝玫瑰经过师傅几下拨弄,立时变得气质高雅,艳丽多彩。

  "要学到这种程度,自己还差得远呢。"

  直子颇为佩服地感叹道。

  "直子小姐,还练吗?我看你今天像是有些累了。"

  看来,刚才自己还是应该先回家休息一下再来就好了。那样的话,可能插得会多少好些。

  她平时总是竭力模仿师傅插花。所以,不论受到批评,还是得到表扬,她都同样觉得不好意思。

  "你再重插一遍。"

  直子一个一个地仔细观察着师傅插的形状,同时将它们从剑山上取下来,放在自己膝盖旁。

  她刚刚开始插,便不断打起喷嚏来。

  "新年放在壁龛的插花,我看用大王松好。我给你准备一下吧。"

  "行。不过,我一个人可不成。"直子说。

  "那我30号去你家看看。"

  "那就麻烦您了。"

  "听说,直子小姐家的大姐已经订婚了……"

  师傅伸了伸腿,放松了一下,微笑着问。

  直子吃了一惊,师傅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大概是上上周吧,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长得真是漂亮。她要是结了婚,就不做这方面的工作了吗?要是不做了,我觉得挺可惜的。"

  惠子说过,结了婚要是连自由、朋友都失去了,那她就不想结婚。

  英夫明确地表示了求婚,惠子的母亲也见了英夫的母亲,事情已经迅速地具体化。可在此时,惠子却比以前变得乖僻许多。有时英夫来到惠子的家,惠子也会因为另有约会满不在乎地就离开家。

  对直子、千加子,英夫仍如以往态度十分和蔼。和惠子的母亲官子,英夫也很谈得来。

  三姐妹中处事最为谨慎的直子觉得,自己的姐姐尽管平时相当自信、自爱,但到了关键的时刻却有些失去主见。

  看到姐姐的内心变化,真子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要面临这种时刻了。

  整个家里每个人都对英夫无可挑剔。可就是惠子这个当事人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尽管当初就她最为主动。

  "也许姐姐变得有些舍不得自己了?"直子这样想。

  师傅又亲切地微笑道:

  "真山和我是亲戚。所以,前几天,我听说英夫的亲事时,觉得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原来是这样。"

  直子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话了。

  正巧,师傅的女学生走进一两个来。直子便借机把插花材料包在纸里,站起身来。来到外面,道路已开始上冻了。直子沿着住宅的矮墙向前走着,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竹岛小姐。"

  直子在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光介手里拿着直子的奶油色的手套赶了上来。

  光介的眼神显露着他自身的美。直子却害怕与这双眼睛直接接触。

  "谢谢。"

  直子低着头,从光介手里接过手套。

  光介同样什么也没说,把手插在衣袋里,缩着脖子转身回家去了。

  手套是刚才挑插花材料时放在花席旁忘记了的。光介竟会知道这是直子的。这使直子很是高兴。

  "天这么冷,可自己却把手套忘了。真够怪的。"

眼睛

  直子回到家里时,发现客厅里似乎有人在。

  原来是千加子一个人坐在起居室的固定脚炉旁,显出一副十分无聊的样子。

  直子害怕一旦坐下来就会磨磨蹭蹭什么也干不成,便拿来花瓶,马上插起花来。

  "千加子,你把这个找个地方摆起来。可别放在客厅的壁龛里,还有门厅啊。"

  听到直子喊,千加子这才转过眼看到花。

  "那放在哪儿啊?放咱爸的屋里?"

  千加子去放花了。直子穿着长衫外罩,也没脱掉筒裤,便把脚放到了脚炉下面。她感到背上一阵一阵发凉。大概是感冒了吧。

  "来客人了?"看到千加子回来了,直子问道。

  "是和眼店的。给惠子姐送外出用的和服来的。可好看啦,你看看去。"

  直子不想动。

  "我肚子饿了,还有点儿冷。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做好吃的啦。"

  "咱姐呢?"

  "去买滑雪用品了。"

  "滑雪,是和真山先生一块儿去的吗?"

  "好像没请英夫先生去。"

  "真的。"

  "咱姐说啦,她这是去和青春告别。"

  "能这么说吗?"

  "咱姐前脚刚走,英夫先生就来电话了。"

  千加子一直想上短期大学的国文专业,因为她的两个姐姐都说学生时代是最快乐的时期。

  期末考试是判定有无升学资格的一种标准。现在,本学期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千加子正处在最快乐轻松的时候。

  "听说插花的师傅和真山先生是亲戚。"直子说道。

  "她突然提起了咱姐的事儿,真把我吓了一跳。"

  和服店的人好像已经走了。宫子手臂上搭放着那套美丽的和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进来后,宫子把和服展开搭放在红漆的衣架上。

  白底的和服下摆、袖子、肩上绘着梅树,显得十分华丽。

  "这是手绘的。有点儿新年穿的衣服的味儿吧。"

  宫子显得十分高兴。

  "就像妈妈要出嫁似的。"

  千加子声音清脆地说。

  "你别说,还真差不多。惠子有点像你爸爸,一点儿也不着急。我还以为她今年不去滑雪了呢……真让人替她着急。"宫子无精打采地走出房间。

  "嗳。"

  千加子温暖的手放在了直子的手上。

  "咱妈不是去过真山家里嘛。后来,咱姐的事儿就一下子办了起来。咱姐大概是为这事儿在闹别扭呢。咱姐整治英夫先生,你看是不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

  没想到转眼之间妹妹已经这么成熟了,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直子正在出神地想,千加子又说:

  "不过,英夫先生能当我姐夫,我还是挺高兴的。"

  宫子在厨房里喊直子过去。直子让千加子替自己去,自己坐在脚炉旁一点儿也不想动。

  身体暖和过来了,直子又开始感到了头痛。

  晚饭摆在了眼前,可直子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我像是感冒了。我吃点药去睡了。"直子说着,站起身来。

  直子和惠子两个人睡一间房间,平时从不用取暖用具。直子躺在床上,身上直发抖。

  惠子床上面的墙壁挂着一幅米歇尔·摩根的照片。望着他那双冷漠强悍的目光,直子有些被拒之千里的感觉。但惠子却十分喜爱他。

  直子突然想起那个叫戈拉·潘迪特的年轻的印度音乐家的眼睛。在电视里,他弹着钢琴,时时抬起头来显露出他那柔和的眼神。那眼神和光介的眼神真像。

  "从刚才,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想着光介的那双眼睛?……"直子想到这里,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

  这天晚上,直子病倒了。

  高烧、咽喉痛、声音沙哑,直子的这些病状正是今年冬天流感的典型症状。而她恰恰病在年末最忙乱的时候。

  姐姐惠子1月中旬下聘礼,4月末举行结婚典礼,基本的日程都已经定好了。可是,惠子还是决定去滑雪。想到姐姐将被晒黑的面容,直子真担心她能否化好新娘的妆。同时,直子还想到母亲的新年准备,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快些恢复健康,好去帮助母亲。

  据说真山家正在为英夫和惠子建筑新房。惠子家为了不使惠子嫁过去脸上无光也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母亲背后为筹措资金所付出的辛劳,直子要比惠子这个当事人清楚得多。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二节

  惠子学会滑雪是在高中三年级,以后每年都和伙伴去滑雪。

  虽然有些伙伴因为有了恋人或者结了婚不再来了,还有的是生病没法来,但是由于某种联系每次都有新的成员参加。所以,每次去滑雪总有五六个人,多的时候要有七八个人。

  平时大家并没什么联系,可一到了滑雪季节,伙伴就会打电话、写信互相联系,最后定下一同出行的时间。

  费用是由各人负担。携带的食品则要大家分头购买,谁买什么靠抽签来定。

  有时候,她们在东京过完圣诞节后就去,一直在山上呆到除夕夜。有时候,就在除夕夜走,在山上度过新年的头三天。

  滑雪的朋友们相聚是件幸福的事儿,即使在分别之时仍可给每个人留下欢欣。

  惠子今年的心情就是要去与青春告别。

  自从莫夫向惠子的母亲表示要和惠子结婚的意思以后,婚事便迅速地筹办起来。面对母亲们的企图,惠子感到的是陈腐、是小题大做。这使她感到心情很为沉重。

  她觉得自己不仅是投入到真山的怀抱中,而且是要"嫁到真山的家里"。

  她产生了一种犹豫与不安,就像是在准备跳越没有桥的河流。

  难道每个人都要有这种情感体验?

  时装模特不能再做了。结婚仪式要是穿洋装,那结婚宴席就要换上和服……

  真山的母亲提出了许多要求。宫子一项一项地都答应下来,转告给自己的女儿。

  惠子对工作并没有什么留恋。她也喜欢漂亮的和服。但是,这一切都是作为条件强加给自己的。这使她感受到真山母亲的压力。

  英夫对自己的母亲极为顺从。而宫子最近又突然开始特别照顾真山。这一切使惠子感到心烦意乱。

  英夫的爱是可信的。可自己为什么还要对这些小事过分计较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要更为任性……"惠子有时也曾这样想。

  平时不善言谈的父亲也玩笑地说:

  "惠子定了婚后,是不是有点儿歇斯底里啊。就像刚断了奶的孩子似的。"

  "这倒是。要离开家了嘛,就想好好闹闹。"惠子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反驳着父亲,可心里却伤心得很。

  父亲和母亲都是好人,家里也算个富裕家庭。可是他们却都显得十分孤寂。特别是母亲,她好像总是在压制着内心的不满。

  惠子一旦要结婚了,便立刻体验到女人的恐惧。

  今年是她被邀去滑雪中的最高兴的一次。在皑皑白雪中疾速滑行,那种心情该多么爽快啊。

  母亲也劝阻她,英夫也显得不悦。但是,惠子仍然固执己见:"就这最后一次。我一定得去。"

  火车仍像往年那样,坐新宿发车的最后一班车,而且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

  惠子要去涩谷的街上去买抽签分配给她的随身携带的食品,还有新鲜的黄油。在她看来,这要比在家里看刚刚染好的和服重要得多。

  和服上染的是梅。可是婚礼在樱花季节过后才举行。那时穿,就显得有些赶不上季节。

  "妈妈是不是准备让自己穿着它去真山家拜年呢?"

  藏蓝色的长裤,苏格兰格子呢的外套,毛线帽子,惠子一副可以马上登上火车成行的打扮。她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向坡下走去。

  在车站前的广场,当她随着人流按照信号灯的指示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后面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凭着那柔和的感觉,惠子知道来人是英夫。

  "刚才给你去电话,你妈说你去买滑雪用品了。所以,我就来送送你。"

  "我还有话要对你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用你送嘛。"

  "为什么?"

  "不好。送人走后你会觉得无聊的。而且我也会觉得心里沉重。"

  惠子没有再说什么。

  商店街里正在岁末大甩卖。他们两个人在人流中被拥挤着向前走去。

  惠子走进一家摆着舶来的化妆品、食品的小店,买了些杏干儿、巧克力、水果糖。然后,又拐进一条小胡同,在一家有些下町味道的点心铺买了糯米酥、年糕脆、甜纳豆,还有冰糖。

  看到惠子的购物袋里东西越来越多,英夫问道:

  "几个人去啊?"

  "今年去得多。七个人。"

  "全是女的?"

  "也有三个男的。"

  英夫的脸上露出责怪的神色。两个人又沉默不语了。

  "在这么拥挤的人群里走,怎么说话呀。"说着,英夫把惠子带进了一家挂着灯笼的小木屋式的店铺里。灯笼上用小字写着"俄国大菜"。

  店里十分暖和。两个人在角落的座位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莫夫要了饭菜之后,显得有些不悦地说:

  "真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你也太直了。事儿已经定了,可你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你也得多少为我想想啊。"

  "我想了。"

  "你要是为我想了,那就别去。这三四天,你和我不认识的人去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受不了。现在再说这个,我知道你要说我太任性了。可我否是。"

  莫夫话语中饱含着深情。

  惠子虽然觉得对方有些咄咄逼人,但心里仍然感到一些温馨。

  "对不起,我就去这一次。让我去吧。去的真的都是滑雪的朋友。这次从山上下来后,大家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见面的。"

  英夫一直默不作声,不停地摆弄着手上的火柴。

  "我要是说就不让你去呢……"

  "那怎么成。你没有理由不让我去。"

  "你不是个普通的小姐。你有许多东西。你又要服装表演,又要滑雪……"

  "最不想听到的、令人极为不悦的话竟然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惠子想。

  她难受极了,垂下了眼帘。

  30号,直子终于退了烧。但是,她仍然没有食欲。千加子为她端来了一碗打了一个鸡蛋的米粥。这简单的饭食似乎在告诉她家里是何等忙乱。

  直子想喝些果汁。她觉得这样会清爽一些。她连续喊了几句,但她的声音被宫子忙乱的脚步声淹没了。宫子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在屋里忙这忙那。

  去滑雪的惠子还没有回来。

  或许她今天晚上就会上车,明天就会到家,到家后,马上就要洗澡,洗头,去美容院,上街买东西,随心所欲地度过除夕日。

  惠子要是在家,家里的气氛就会轻松欢快。

  "太我行我素了。"

  家里的人谁都这样看惠子。但是,谁都很自然地宽容她。

  对这样的姐姐,直子从懂事起就有着微微的嫉妒和羡慕。直子不由得感叹道:虽说是姐妹,可性格秉性竟会如此不同。

  不过,她们仍是亲密无间的姐妹。

  恢复期的困乏使直子不知不觉之中又进入了梦乡。

  好像是在做梦。

  直子觉得自己在和母亲交谈,又觉得自己是在旁边听母亲和千加子谈话。

  "什么大年三十,什么元旦,其实和平时的今天、明天没什么两样。"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不过,慢慢地也就把这日子认定是大年三十、元旦了,就像是在迎接全新的、鲜活的、纯白的客人,也就想把屋里屋外、把身上穿的全部清扫干净了。"

  "纯白的客人?……"

  她重复着母亲的话,又道:

  "渐渐地,我们也要变成妈妈这样吗?能变成这样吗?会完全变成这样吗?"

  "每个人都不会一样的。都是女人嘛……"

  "……"

  直子觉得宫子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突然变得十分清晰了。

  "还在睡吗?睡得真好。感觉好些吗?"

  "我觉得刚才在和您说话来的。看来,我还是睡着了。"

  宫子站在那里,怀里抱着花瓶。花瓶里插着三朵郁金香。

  "听说插花的师傅也得流感了,在家休息呢。"

  直子以为花店送花来了。

  "明天我就能起来了,也就能插花了。"

  "花儿,你别急。人家给咱插好了,说是放在壁龛上的,可以放几天呢。"

  "谁帮助插的?"

  "你师傅的儿子来了……"

  "光介先生?"

  直子低声用力地说出了光介的名字,似乎是在证实自己内心的惊讶。

  直子感到十分意外。她没想到光介会对插花也有兴趣。

  能替师傅来插花,可见他的技术非同一般、颇为自信。这使直子更觉惊讶。

  "这儿得让惠子好好收拾收拾……"宫子说着叹了一口气,把花瓶放在满是灰尘的茶几上。

  "是穿的西装吗?"直子问。

  "什么?你是说那位先生穿的衣服啊。大概是穿的久留米碎花染的套装吧,我也说不准。当时我忙忙叨叨的,惠子又扭了脚脖子,让英夫给送了回来……"

  "真的?我姐和真山先生一块儿去的?"

  "说是你姐在车站用公用电话找到的英夫,让他去接的。刚才,他在客厅和光介一块喝茶,这才知道他们俩从小就认识。他们还说呢,没想到在这儿会见面。"

  "听说他们是亲戚?"

  "好像是。这郁金香就是他送给你的,表示一下慰问。"

  "……"

  "咱们还没去给你师傅送年末礼物呢。明天得送去,连着去道个谢。"

  "算了吧。我师傅也知道我病倒了……到拜年的时候再说吧。"

  宫子走出屋后,直子马上从床上悄悄下来。

  发热的时候,出了好几身汗。每出一次汗,直子都要换身衣服。现在她穿的是印染着菖蒲的大花图案的睡衣。她在睡衣上套上棉袍,又穿上彩色平绒的袜子,然后来到和式客厅。

  直子走起路来觉得脚步不稳。

  客厅里很有些新年的气氛。收拾得整齐干净的壁龛上挂着新年的字画,摆放着"镜饼"①,微微发光的暗色装饰架上放着角形的蓝色花盆,里面播放着松树,配置着水仙和寒菊。这盆插花显得干练严酷。

  ①大小两块叠在一起的圆形年糕,新年时摆用。

  不知为什么,直子不敢靠近它,便又轻轻地拉上了纸门。

  没有见到光介,这使刚刚病好的直子感到一阵心悸。

客厅

  由于雪光的映晒,惠子显得稍稍有些消瘦。不过,却增添了不同往日的魅力。

  已经定婚,婚事马上要办了,可惠子却仍然要像往年那样和英夫不熟悉的人们去滑雪。对惠子这一举动,英夫很为不满,也十分不安。可今天惠子却从车站打来了电话,英夫的不满与不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英夫开着奔驰,来到了新宿站,走进傍晚脏乱、浮躁的候车室。在候车室的角落里,英夫看到了无精打采坐在那里的惠子。

  "怎么样?痛吗?"

  惠子身上的连衣帽、围巾,还有与之相配的连指手套的那鲜艳的毛线颜色,在莫夫看来都显得天真可爱。

  "好不容易算挪到这儿了。坐出租车回去还得让人家扶着。我可不乐意。"

  下山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你一定扶着别人走的。难道到了东京,除了英夫别人就不成了吗?

  英夫觉得那些将脚部扭伤的惠子扔在车站上,自顾自回去的人们真有些冷酷薄情。或许是惠子把他们赶走的,坚持自己等英夫?

  莫夫搀扶着惠子,并为她提着旅行袋和滑雪用具。

  他们顺路来到柔道练习场,请专门看扭伤、跌伤的人帮助做了治疗。据说这伤用不着去拍X光片。

  在惠子的家里,英夫碰上了幼时的伙伴光介。这使他颇感意外。

  送走光介,宫子有意无意地向英夫问道:

  "是你表兄,还是什么亲戚?"

  "不是。我母亲和矢母小姨是表姐妹。"

  "那不还是表兄弟吗?"

  "不过,光介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英夫说道。他觉得自己的话语中有着不必要的冷漠。

  光介和英夫都是独子, 家里的宝贝。光介比英夫大3岁。小时候,母亲经常领着他们互相走动,一块儿嬉要。从那时起,顽皮的英夫就和沉默寡言、女孩子一般的光介玩不到一起。

  光介很受父母的宠爱,但他所受的教育也同样严格。光介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出色。

  "你也多少向光介学学……"家里总是提起光介,以此来激起英夫孩子般的竞争心。但同时,这也使莫夫渐渐疏远了光介。

  光介的父亲去世的时候,英夫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光介的母亲再婚的时候,他已经上了中学。

  到那时,他们就完全没有了来往。莫夫对家里人谈到的光介他们的消息也不太在意了。

  光介的母亲再婚后,一切并不顺利。后来,便和她第二任丈夫分手了。离婚后,她开始教授插花和茶道。不过,在英夫眼里,似乎从很久以前,姨妈就在过着这种生活。

  光介是要来的孩子,出生不明。当时,英夫在某种机会知道了这点。这是他小的时候不知道的事情。

  上大学以后,他们一度曾恢复了交往。但英夫从心眼里难以喜欢光介,光介仍是与他无缘的人。

  光介的结婚仪式是在麻布的教堂举行的。英夫也出席了。

  新娘是外国电影进口公司的打字员,虽说并不太漂亮,但看起来却很有青春活力,极富魅力。

  三个月刚过,光介的母亲便来到了英夫的家,数落起媳妇的不是。不到半年,光介的妻子就回了娘家,一去不归。

  自从那次结婚仪式以后,英夫就没有再见到过光介。这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了光介,英夫虽然也有某种思念之情,但是他还是不喜欢光介这个人。

  光介看起来十分柔顺,但内心却很严厉。他那不可思议的视线使同性甚至会感到可怖。

  "男孩子都这么温顺、这么有主见,插花师傅一定很幸福啦。"连宫子都对光介赞不绝口。也许正是这一切使莫夫又再生幼时的嫉妒心吧。

  英夫对宫子持有的好感超出了对自己恋人的母亲的感情。

  宫子离去之后,英夫在同惠子闲聊中,渐渐淡忘了光介。

  "天冷的时候,要是受了伤,那伤口的冷劲儿,真可以说是刺骨寒。"

  英夫真想用自己的肌肤温暖惠子的脚部,但嘴里却道:

  "谁让你去滑雪呢。这是老天的惩罚。"

  "你还这么说。我不是去了又回来了嘛。"

  "什么事情你都这样。你做完了,我就不能发发牢骚了?"

  "对啊。你赶不上嘛。"

  "那哪儿成啊。"

  "我把要结婚的事儿跟大家一说,大家都为我高兴。"

  "然后就撞在你身上,把你摔倒了,是不是?"

  "有人还说,让我别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太太。"

  "……"

  "我打算明年把你也拽到山上去。我给你当教练。"

  "我可不去啊。"

  "我一定得把你带去。"

  "这次去之前,你不是说了吗?这是最后一次。"

  英夫觉得惠子虽然又累又疼,但是仍然在逞强。他握住了惠子的手,那手冷得就像鱼。

  "我想去看看直子。可要是你带我去的话,她大概要生气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像我,是个特规矩的人。"

  惠子扶着英夫的肩头,闭着眼睛,在等待英夫的吻。

  元旦

  元旦这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在静寂的黑暗中,直子醒了。她不知现在是清晨还是白昼。

  直子轻轻地下了床,点燃火,然后开始化妆。这时,千加子也起身下了床。

  "已经11点了。得把挡雨窗打开了。要不然,太丢人了。"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没事。"千加子答道。

  "咱妈昨天晚上几点休息的?"

  "她还睡着呢。"

  "让她睡吧。"

  两个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梳妆打扮后,换上了挂放在衣架上的和服。

  千加子在一年当中,只有新年才穿和服。

  去年千加子十分苗条,内衬裙做得窄细。她穿上内衬裙,又套上粉红色的小花图案的和服。

  直子转到她的身后,帮她系上和服带子。可直子却没有宫子那么熟练。

  等到系自己的和服带子时,直子觉得更不好系,一会手臂就酸痛起来,连衣带的形状都整不好。

  当她们两个怎么也系不好和服带子,正在煞费苦心时,高秋已经正襟危坐在起居室的老位置上了。

  等一家人凑齐吃年饭时,已是下午1点左右了。

  "千加子多大了?"

  "18岁零两个月。"

  "直子有20岁了?"

  "去年,我就成人了。今年21。"

  "惠子呢?"

  "23周岁了。"

  "这么说来,虚岁就是25了。"高秋故意换了种说法。

  "真够快的啊。"

  去年的元旦,高秋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三个女儿想到这儿,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

  "惠子为什么不穿和服啊?"

  "脚上裹着绷带呢,没法穿袜子。"

  "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穿和服不穿袜子,那多难看啊。"

  "过去没有和服,要是脚跌伤了,那怎么办呢?"

  "尽讲歪理。"

  "得多长时间?"

  "说是过一个星期就能好。"

  "这么说,这段时间,就没法穿得漂亮了。"高秋用老人般的眼神看了看惠子衬衫的领口道。

  高秋开办了一家制作特殊计量器的小公司。这个公司,技术部门和事务部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二三个人。

  每年正月初三,高秋都要把公司的人请到家里来。而且,这几年都是由三个女儿穿着和服来接待客人。这已经成为竹岛家新年里的一项不可缺少的节目。

  如果当年有人因事或有病没有来,三个女儿就盼望着第二年能见到他们。这样,她们才能感到内心安定。

  今年的新年能够一个不缺,全来吗?

  "惠子,帮我把眼镜拿来。"

  高秋嘴里正在唠叨惠子脚上的伤,可却又让惠子帮他去做事。

  直子站起身来,替姐姐去拿眼镜。想到漂亮的姐姐今年大概是最后一次接待新年的客人,直子似乎也体会到了父亲仍然让姐姐帮忙做事的心情了。

  刚刚吃完饭,千加子就拿来了纸牌、扑克,二话不说就坐了下来。高秋和宫子也不得不陪着玩了起来。

  悠闲的新年第一天过去后, 从2号到正月初七,一家人过得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熬夜,睡懒觉,转眼间几天就过去了。

  8号,千加子也开始去学校了。家里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直子学插花是从9号开始。 这天,她上班前,决定下班后先回家歇歇再去插花师傅那儿。

紫水晶

  直子从丸之内坐都营电车来到千代田桥,在那里买了盒师傅喜欢的叫做"若紫"的日式点心。

  然后,她又坐汽车来到银座。

  无论是在都营电车里,还是在汽车里,到处都飘散着微微的樟脑气味,洋溢着正月新年的气氛。

  直子打算从银座走到新桥,然后再坐地铁去涩谷。

  可是,母亲给她的两千日元还剩下一半多,而且,就这盒点心似乎显得有些寒酸。

  她想再买点儿什么。可是,她又不知应该买些什么。

  直子从大街的电车道拐到林阴路的方向,一边看着商店的橱窗,一边向前移动着脚步。正走着,摆放着漂亮可爱的洋式小物件的橱窗陈列吸引住了直子。

  那里有紫色的镀金长柄布伞、黑色真皮手包、安哥拉山羊毛的披肩、做工精细的胸针……直子选中了一条男士用的全毛领带。

  淡蓝色的底,浅褐色的大格,还有细细的深红,显得既沉稳又华艳。

  "光介先生用起来最合适不过了。"

  直子请售货员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后面缝着伦敦公司的商标。一条一千二百日元,价钱也正合适。

  "就要这条吧。"说完,直子脸上微微泛起红潮。

  直子这是第一次买男式用品,也是第一次送男人东西。

  "送时就说是妈妈送的。"

  "您这是平时用吗?"

  "是送人做新年礼物……"

  直子说。那语气似乎在向人做着解释。

  售货员正在为她包装时,直子忽然感到耳边飘来一股自己很熟悉的甜甜的香水味。

  "直子。"原来是姐姐在叫她。

  惠子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几个设计师、报社记者模样的男女。

  "直子,你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完事。"

  直子点点头。

  惠子正在挑选钻石项链,还有手镯,一会儿戴上去一会儿又摘下来。这些首饰虽说是仿制品,但件件都闪闪发光,颇为诱人。

  看样子,惠子买了不是为自己戴,而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惠子又戴上了装饰着许多紫水晶的大项链、戒指,站在镜子前摆了个姿势。

  水晶的紫色配在惠子的身上,顿时显现出意想不到的美,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惠子试戴的时间似乎并不太长,但在直子看来,简直是漫长得难以忍受。不一会儿她就觉得疲惫不堪了。

  惠子终于告别了同伴,返回到直子的身边。

  "久等了。喝杯咖啡吧。真没想到在这地方碰到你。"惠子显得无忧无虑,十分开朗。

  来到惠子熟悉的一家西点铺,两人在白色的桌前坐了下来。惠子要了两杯咖啡,还有两份奶油派。

  "今天的事儿全完了。我们在产经大礼堂的那场节目,服饰品是由刚才那个店提供的。直子,咱们现在去看'八月十五茶馆'吧。"

  "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去学插花。"

  "歇了不就行了嘛。"惠子满不在乎地说。

  "不能歇。我还得给人家送新年礼品去呢。"

  "噢,原来如此。所以你就买了条领带?"

  姐姐的眼神仍如以往,但在现在的直子看来,却显得咄咄逼人。直子感到脸上有些发热。

  不过,惠子却并未过多理会妹妹的神色。

  "我今天加入MMG了。不再非法干了。"

  MMG是含羞草模特组织的略称, 在其他几个模特组织中,也算是一流水准的模特最为集中的组织。

  "现在建起了时装模特组合一类的组织,单个人干不下去了。去年年末,我参加的那场时装表演让人揪住了。最后让我选择,要不就一切表演都不参加,要不就参加模特组织。"

  "可是,姐姐,你……"直子紧张地望着惠子。

  "不是说不干了吗?"

  "我是想不干的。所以,我就去含羞草组织说一下嘛。结果,人家把我排在了A级。 而且有几位先生安排我参加这次在产经大礼堂的表演。其实,我要想不干,什么时候都能辞。"

  "真山先生家里的人同意吗?"直子不放心地问。可惠子却像没听到似的。

  "我想进这组织再干它一个月。以前,我是一个人干,在报酬上亏了不少。就和C、D级差不多。那时候,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想干的活儿,我就明确地说不想干……在结婚之前, 我想就加入到组织里,按A级干它一段时间。当然,还不知能干几场呢。"

  直子感到有些困惑:没有几天就要嫁到真山家去的姐姐对工作如此执着,如此贪求,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姐姐虽然是个业余模特,可是现在却得到了专家的青睐,被高抬到了A级。也许姐姐那颗年轻女人的心是为此而动?

  但是,惠子却眨动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道:

  "最近,我看到咱妈,心里就发酸、难受。为了我结婚,为了千加子上学,妈妈什么事都不敢对爸爸讲。譬如说,花了一万日元,她就瞒着爸爸说花了八千日元,背地里自己去东挪西借。虽说妈妈的性格就是如此,咱们没有办法,但是我还是感到心痛。"

  "……"

  "咱妈好像对英夫特别中意,又加上英夫家又在为我们建新房,又为他们的独生子的媳妇买了宝石,所以咱妈对英夫的母亲特别地感谢。所以,对人家的要求,尽管觉得有些难以应承,她也要去满足人家,也要让人家高兴满意。她认定了,只有这样做,往后我才不至于感到面上无光。"

  直子低着头。

  "咱妈这么东挪西借的,我是挺感谢的。可是,我更觉得对不住她,更觉得心里沉重。"

  "……"

  "我穿过不少和服,有的我很不中意,有的只要往肩上一技,我就感到心醉,满意得很。不过,这和为自己穿是两码事。所以,我对衣服着装并不在意。我觉得结婚仪式越简单越好。现在又是定婚的衣服,又是结婚的衣服,做的和服一辈子也就穿一次,太不值得了。我觉得还是咱爸的意见爽快干脆。"

  高秋说得十分痛快,真山家要是有这么多要求,索性给她一笔嫁妆费算了。

  "姐,你现在什么也用不着考虑。人家为你做什么,你就接受什么,就得了。要是我,就不管那么多。随它去吧,自己想自己的……"

  惠子脸上显出笑容。

  "随它去,自己想自己的……不错。不过,你在这点上大概还不如我。"

  "不到时候,谁也说不准。"

  "那倒是。不到时候,谁也说不好。人啊,到了时候,事儿多得很呢。"

  "嗯。"

  "阿直,我干专业模特的事儿,谁也别告诉啊。"

  "我不说。"

  "说是干A级的活儿,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场,穿五套到七套,给五千到七千日元……能挣一万日元的,都是特殊人物。我要有那么多钱,就想买几套自己穿的。"

  "你不攒点钱?"

  "不攒。"

  "……"

  "我要攒钱的话,说不定英夫会笑话我的。他只要想要,什么奔驰,什么美洲虎,说买就买的。"

  "怎么会呢。"

  直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结婚之前这么短的时间,惠子就是把做职业模特赚的钱全攒下来,又能在过门时带去多少呢。那点钱对真山家儿媳来说还不够"零花钱"呢。

  直子想:时装模特看起来蛮风光,没想到收入竟会这么少。

  "阿直,你要是非去插花,那我就给英夫去个电话。"

  惠子起身去打电话。公用电话就在柜台旁边。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三节

富士

  惠子打完电话回来,面露喜色地说:

  "英夫说他马上就到这儿来。"

  "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的饭。"

  直子刚要站起身来,惠子连忙说:

  "别着急。他呆会儿才出门呢。"说着,惠子打开化妆盒,对着镜子开始整起妆来。这使直子没有机会和姐姐开开玩笑。当直子将视线从姐姐那儿移向他处时,惠子低声自语道:

  "结婚生活光靠一个人的姿色是维持不下去的。"

  "你说什么?"

  直子反问道。惠子没有答话,只是专注地望着小镜子中的自己。

  姐姐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句话呢,直子真想问问。可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又不很好问。

  直子感到惠子所说的指的正是她自己。姐姐是个颇为自信的人,面对自己的亲妹妹,说自己很美也并没有什么可怪的。不过,姐姐的那声音、那语调又分明是在自言自语,在发表一般的议论。

  有时,那种表面说别人实际上讲自己的自语,其语言内所包含的情思更是发自讲话者的心底。

  一般来讲,姐姐的话语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意见。女人的美貌对维持结婚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对这点,直子听到也见到过几例事实。她十分清楚。拥有一个美貌的妻子,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其夫其妻似乎都令人羡慕。但是,当人们进入到这对夫妇的实际生活中时,就会感觉美貌并不足以维持家庭永久的平和。

  不过,那些在人们眼里是美的,同时自己也觉得是美的女孩子在进入结婚阶段时,她们还是幸福的。这似乎是无可争辩的。可是,姐姐结婚近在眼前,却开始把自己的美视做未来不安的种子。她的自言自语确实使直子心里一惊。

  姐姐处事为人从来都是任性自负、随心所欲,可现在却把自己内心的复杂情感隐存在自语之中透露出来。想到这里,直子感到心里十分沉重。既然姐姐是在表达自己的不安,那么作为妹妹,直子也就不能将这普通的话语当做普通的话语来听了。

  惠子的未婚夫莫夫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他和惠子所不同的是,他是独生子,而且莫夫的父母为他们建造了新居,他生活充裕,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自己所喜欢的汽车。而惠子的母亲为惠子的婚礼却东挪西借,费尽了心思。与竹岛家相比,他们确有天壤之别的差距。结婚之后,惠子他们在生活上大概不会有任何困难的。但是,惠子却要在结婚之前,去做莫夫、英夫的母亲所厌恶的时装模特,尽可能去赚些钱。这自然有赚钱帮助母亲,挣些自己的零花钱的单纯动机。但直子却怀疑,除此之外姐姐的所为大概还是出自对真山家族的复杂的反抗心理。

  刚刚决定了加入模特组织,惠子就把英夫叫到这里,这难道不是这种心理的表现吗?

  "你准备和英夫先生讲吗?"直子问。

  "不讲。"

  "他总要知道的。"

  "大概会的吧。"惠子不在意地说。

  "结婚以后就不干了吧。你明明知道干不了多久,还要和模特组织签约,这行吗?"

  "结婚辞职,这也是没办法的。对于女人来讲,这是一个绝对的理由,什么时候都讲得通。"

  "可是,你这是已经定好了的嘛。"

  惠子没有答话。

  "咱妈要是知道你到这时候又突然干起这个来,肯定更难受的。"

  "咱妈以前可不是这种性格,是吧?"

  惠子有意转移了话题。

  不过,惠子所讲的,也是母亲常对女儿们说的。

  "咱妈以前不是这样。和咱爸结婚以后,人才完全变了。"

  如今,宫子表面上看起来文静、温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可当年却是性格火爆、喜爱热闹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戏,参加节日活动,愿意到人群热闹的地方去。我还常去参加舞会呢。你爸他最讨厌这个。"

  女儿们长大后,母亲时常向她们提起这些。

  "就连吃饭,我喜欢的,你爸就不爱吃。我的舌头也就渐渐地变了,慢慢地也就随着你爸吃起来了。人真怪啊。可你爸爸他就不太注意这种事儿。就说早晨喝的酱汤里的配料吧,他一直以为是按我的喜好配的呢。"

  母亲在她那顺从适应的背后隐存着难以消失的不满。惠子、直子都能理解到这一点。

  "战争结束后,你爸的公司有一段时间很不好过。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筹集到了买配给米的钱。可是,书店的人来要钱,说你爸在他们那儿订了西文的书。你爸他就不知道他究竟有钱还是没钱。真让人感到奇怪。我让他拿出钱来,他就绷起脸,真让人害怕。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背着他筹措钱的毛病。你爸反而觉得我这个人生性懒散。其实,对你爸来讲,我这个人用起来多么方便啊。"

  竹岛家在人们眼里还是十分富有的。这都是宫子不用女佣,勤俭持家,不浪费一根柴一滴水的结果。同时,也是由于全家人穿戴高雅大方的缘故。

  三个女儿从来没有听到过父母之间发生的口角。尽管家里总是那么平和,但是惠子和直子却都不愿意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

  据说为了筹集惠子结婚的费用,还有千加子升学的费用,宫子借了一笔足以建座小房子的债。对这件事,高秋作为丈夫,惠子、直子作为女儿是不会感觉不到的。

  想到惠子在结婚前要尽量减轻母亲负担的心情,直子也就不好过分反对她去做模特了。

  趁英夫还没来,直子与姐姐道了别。然后,她坐上了地铁。列车在接近终点站涩谷时,爬上了地面。直子心情豁然开朗。她望着窗外,搜寻着远处的富士山,但却没有见到富士山的影子。

  直子感到有些失望。她仍然久久地望着天空。

猝死

  进入第三学期了。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像有些恋恋不舍似的踏进学校的大门。

  也许是女校的原因,同班同学都拿着好看的签名本互相写着临别的赠言。还有些多少有点反抗心理的孩子穿着校服去看电影逛街,制造些违反校规的小事件,以此来作为自己的一段高中的留念。

  那些准备考大学的人便请假在家里复习功课。这在学校里已达成了默契,得到了允许。

  千加子第一志愿报考的是私立大学,第二志愿是母校的短期大学。报母校的短大,一是容易考,二是母亲、姐姐们也大概会做出这种选择的。不过,千加子还是准备参加私立大学的考试的,而且参加了就想能够考上。

  "唉,就算考上了也不会让我上的……"

  千加子心里虽这么想,但这段时间每周仍然有三天留在家里准备大学考试。

  不过,家里的气氛使千加子也很难平心静气地学习。因为不断地有人送来结婚的贺礼。

  年初的时候, 只是将惠子的婚礼大致定在4月份。现在选择了"黄道吉日",明确地定在了3月24日这天。

  惠子交际广,朋友多。所以,给她送来的贺礼堆满了起居室。那间来了客人才用的和式房间也开始被惠子一件一件的新的日用品夺去了空间。

  那套准备在东京会馆婚礼后更换的和服也染制好了。

  看到这套衣服,惠子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马上问官子:

  "妈,这花了多少钱?"

  "新娘用不着知道衣裳的价钱。"母亲敷衍地说,没有正面回答惠子的问话。

  绫子的料制成的和服,从下摆到袖子,从胸到肩绘满了精心设计、用色讲究的各色花卉,恰似春天的花园。花卉之间还绣着飞舞的彩蝶。这和服的绚丽似乎在倾诉着光彩夺目的女人的内心哀怨。

  有千加子在家,宫子便可以放心地经常去为惠子做婚事的各种准备。

  可是,千加子这个年龄,让她在家里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她是受不了的。看电视,她担心一看就收不住。于是,索性就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复习日本文学史。对她来讲,家里没人在要比听收音机的声音更容易使她分散精力。过了一会儿,她又会取出朋友放在她这里的签字簿,在上面抄写着威廉·阿连德的诗句。一会儿,她又想起了自己珍藏的压花,把它夹在签字簿里面。不过,用不了多久,她又会感到十分的无聊。

  她心里会涌出强烈的莫名的没有对象的不满。

  突然,千加子想穿穿惠子的那套漂亮的和服。于是,她关上了收音机,扫视了一下没有任何人的四周。

  她站起身来,把和服披在了穿着毛衣、长裤的身上。她的内心意想不到地猛烈跳动起来。她合拢和服的前襟,走到镜子前面,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脸顿时红了。她不敢再穿下去,慌忙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和服。

  千加子想把和服再叠成原来的样子,但是,却怎么也叠不好。虽然和服仍留着原来折叠的痕迹,但照原样收拾起来仍然是十分困难。千加子不熟练的手开始有些发抖。她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

  母亲回来了。千加子满脸不悦地迎到门前。

  "妈妈回来了,你就不能打起精神、高兴点儿。妈妈在外面太累了。"宫子说。

  "妈,你太不理解考大学的学生了。所以让人烦你。让人家一个人守家,能安心学嘛?!一个人在家,根本就学不下去。"千加子毫不示弱,和妈妈顶撞起来。

  "要是考不上,我可是不管。"

  "你要是考不上,就在家帮妈妈干活。那我就可以轻松轻松了。"

  宫子认为小女儿千加子还是个小孩子。

  千加子凑到母亲身旁,躲到母亲的身后。

  "妈,和服怎么也叠不好了。"

  "和眼?惠子姐的那套?千加子,你穿着试来的?"

  母亲回过头,厉声道:

  "你真是瞎来!衣服是给你姐姐婚礼时穿的,你怎么能先穿呢?!"

  "我就稍微披了一下。"

  "稍微?!婚礼前,别人一下也不能去穿的。新娘要穿全新的。"

  宫子的语调里显出从未有过的严厉。

  "上面好像蹭脏了,多不吉利啊。"

  "根本就没脏。我就在这上面披了一下嘛。"

  母亲叠着和服。千加子噘着嘴站在母亲的后面。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幻觉,仿佛又看到了刚才穿着那件和服的自己。

  第二天,宫子又出门了。临走前,她向千加子嘱咐道:

  "别再动姐姐的东西了。"

  下午,正当千加子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个她不认识的姑娘来找直子。

  "直子小姐回来以后,请告诉她,矢田先生昨天突然去世了。"

  "行。"

  千加子神情紧张地应了一声,就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宫子比直子要回来得早。

  "真的?这是怎么搞的。前天直子还去学插花了。可她没说先生病了啊……"

  听到插花师傅猝死的消息,宫子惊呆了。

前妻

  晚上,插花师傅感到有些不适。不一会儿,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后来,她瘫倒在榻榻米上,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得的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师傅临终时,只有光介守在身边。死神来得太快了。光介能在家,这真是太凑巧了。

  光介似乎不愿意向来吊唁的人们反复讲述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因为死神来得太快,没有什么可以讲的。

  举行葬礼的那天,天上飘洒了一阵小雪后,天变得如水洗了一般湛蓝湛蓝的,还有微风吹拂着大地。

  狭小的房间挤满了来告别的人们,从设有祭坛的插花间到走廊,甚至到院子里的石路上,都站着来与死者告别的人们。

  光介作为遗属,穿着黑色衣装坐在祭坛旁边。

  死者是花道、茶道的师傅。所以告别者中年轻的女人居多,为死者献上的花儿也很多。唯有光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仿佛更加深了师傅孤独生涯之谜。端坐的光介那异样的美就仿佛是人死后的蓝色火焰。

  真山夫人和英夫也稍稍拉开距离坐在光介的近旁。

  "直子小姐,遗属那儿太孤单了,咱们一块儿去那儿陪一会儿吧。"刚才,真山夫人曾走到直子的旁边,在直子的耳边小声说道。

  "不,我……"

  直子不是矢田家的亲戚,也和矢田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真山夫人为什么要单单找她呢。也许是因为在众多年轻女弟子中,夫人只认得直子。也许是因为惠子要和英夫结婚了,从这种意义上讲,直子也算是矢田的远亲?

  直子挤在弟子们中间,听着和尚诵经。她所在的地方正是那间平时放花的内室。

  墙上垂挂着白色的和纸,挡住了后面的画。

  敬香之后,弟子们相互传递着盛满鲜花的圆盘。她们每人拿起一束花放在灵柩中,以表示最终的告别。

  "睡得多么安详啊!真美啊!"有人说。

  大家放完花后,光介把两朵卡特莱兰摆放在师傅的两颊旁。

  年轻的女孩们的抽泣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直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光介温柔的平缓的手势。

  光介谁也没有看,眼神呆滞,显得十分悲痛。

  在周围的抽泣声的影响下,直子的眼睛也模糊起来,看不清光介的样子了。她好像被带到了另一个静寂的世界中。

  光介第一个用石头把钉子钉进灵柩。后面的人稍微等了一小会儿。

  "抬灵。请各位帮忙……"

  直子不认识的男人们把手放到了灵柩的一边。光介稍微犹豫了一下。当他看到英夫把手放在灵柩的后方时,也急忙走到了那里。

  白色的灵柩像被吞进去了一般消失在灵柩车中。

  光介、英夫都不见了。

  树丛中飘来的紫丁香的气味好像把悲伤注进了直子的内心。

  "直子小姐,您再进来一下,等到他们把骨灰带回来。"

  英夫的母亲用身子推了推直子。看样子英夫也和光介一起去火葬场了。屋里,那些和师傅关系近的弟子们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

  "刚才你后面的那个人,就是光介以前的太太。"

  走进刚才那间屋子,真山夫人又把嘴凑到直子耳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

  直子不由得抬起头向那个方向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留着与丧服不相称的短发、个子高高的女人。望着猛然转过头来的直子,她显得有些慌乱,无力地微笑了一下。

  直子觉得自己做了件不该做的事。那个女人走到沿廊的顶端,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别的人也似乎不知应该怎样对待她,也就随她自己去了。

  屋里,已经点燃了脚炉,摆上了桔子。

  真山夫人又一次凑到直子身边,恶狠狠地说:

  "那个人还想回来呢。不过,那可不成。死去的师傅最讨厌她了。今天,我们要是不这样,她说不定要等到光介从火葬场回来呢。"

  直子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理由不让人家进这个家。可是真山夫人却用"我们"这个词。这真让直子有些不解。

  那个人离开了沿廊。但直子觉得她仍然在门前或者厨房迟疑着。这使直子心里很不平静。

  直子也像师傅的亲属、还有年事稍高的来宾那样坐在脚炉前暖着身子,可心里却在担心其他弟子的看法。

  "她们说不定要说什么闲话呢。看来,我不是去厨房帮忙,就是现在赶快离开这儿回家……"

  直子心里这样想,但身子却被真山夫人拉着不放,只好陪她说话。

  "蛛网膜下腔出血这种病,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听说很可怕的,也很少见。"

  "……"

  "她这么突然地死了,倒让我觉得还是有些先兆的。12月中旬,我来她这儿看了看。我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当时,我觉得她是那么开朗,就像是盛开的鲜花似的。要死的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我跟她讲了英夫和惠子的事儿,她特别地高兴,还告诉我你在她这儿学插花,还夸你是个好孩子呢。"

  真山夫人漫不经心地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她这个人,对光介那么好就是因光介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为了光介,她才下决心和第二个丈夫离了婚。对啦,那个人也来敬香了。"

  "谁呀?"

  "她第二个丈夫……也许是光介告诉他的?他们俩离婚都是为了光介。这光介也够怪的。"

  真山夫人年近中年,肤色白皙,已经开始发胖了。不过,她那双白胖的手倒显得十分年轻。

  她长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眼神显得十分柔和。也许在这双眼睛里面还有着一层充满强烈的好奇与郁闷的网膜。

  直子觉得她和自己善良的母亲截然不同,有着深不可测的一面。

  "惠子今天去哪儿了?"

  "在家里。"

  "这可是少见吧。"

  "嗯。"

  "像你们这样的小姐去外面工作,不是给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添乱嘛。惠子就喜欢干这种事。"

  "不,不是这样的。"

  "是吗?现在这世道,人家喜欢的,可能就不能说不好了。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像你师傅那样撒手死掉的。所以,我也得重新琢磨琢磨了。"

  直子愈发感到内心沉重起来,为刚才没走成而有些后悔。同时,她也想到自己的姐姐的将来,将有一个这样婆婆的姐姐的将来。

  今天,光介的前妻,光介母亲的前夫都来到了这座房子里。是死神把他们唤来的。但是,死去的人却不知道这一切。他们的来访会影响到活着的人们吗?直子心里又添了一层阴影。

女儿节

  3月3日是星期天。

  早饭吃得很晚。吃完饭后,三姐妹聚在偶人架子前面。偶人摆放在母亲和千加子的寝室里。

  2月28日晚上,惠子一个人把旧偶人和零零碎碎的用具摆在粉红色的毛毯上。

  "这些偶人凑在一起,在和姐姐告别呢。"千加子说。她也显得十分感伤。这些偶人大概寄托着马上就要嫁入他家的惠子的惜别之情吧。

  "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只是想起来了,摆摆玩嘛。"惠子轻松地说道。

  自从姐妹们长大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组装过偶人架,也没有把偶人从偶人箱里拿出来过。

  玻璃匣里倒是摆放着木刻的偶人。不过,那是一年到头都摆放在那里的。

  高秋来到放着偶人架子的房间,坐下身来说:

  "这个,我记得是昭和九年(1934年)的京都偶人。这样的偶人,现在可是买不到了。你看这脸、这衣服,多好啊。"

  "五乐人里这个唱歌的,和千加子小时候挺像的。千加子,记得吗?"

  "记得。"

  "偶人和人不一样,永远也长不大。"

  "也不会老的。只要保存好了,等我们成了老太婆,死了以后,这些偶人还仍然会像现在这么漂亮。"直子说。

  "那是。不是常有人说这偶人是我奶奶那辈传下来的,那偶人是我老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吗?还有一百五十年、二百年前的偶人呢。"

  "您要是这么说,还有一千年以前的佛像、神像,至今还很好看呢。中国六朝时代的偶人形象就挺好的,就像现在的男扮女装似的。有个设计师让我看过埃及、希腊的雕刻影集。那些雕刻全是几千年以前的。可今天看起来,感觉仍然很新。我们这些时装模特的寿命却只有五年、七年。琢磨起来,也真怪啊。"

  "不过,那种古代的雕刻全是人制作的。"高秋的回答并没有解答惠子的问题。

  "可是,比起雕刻来,譬如说像姐姐这样的人我觉得更不可思议。"千加子望着惠子说。

  "我哪儿不可思议?"

  "你的体型那么好,几万个人里才有一个。它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最不可思议了。"

  "真的?我请你吃什么,你说。"

  "我正想做些寿司放在蚌壳里献给这些偶人呢。"千加子显得十分兴奋。

  "是嘛。那好啊。你和直子两个人做好准备,我来调味。"

  "我现在得出去。"直子站起身来。

  "去哪儿?"

  "今天是忌日。"

  "插花师傅的忌日?已经过了一个月啦?!"

  惠子和千加子都为时间的迅速流逝感到十分惊讶。当然,直子也同样感到了这一点。

  关于偶人、雕刻的谈话,直子似乎也没有一听了之。她想起了惠子在电视里的面部神情。那是一个化妆品的广告。面露微笑的惠子刚刚露面,一会儿便消失了。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里显露着同一样的面容。电视上的惠子是美的,但是,消失得却太快了。看了几次,直子心头便留下了莫名的寂寥之感。

  惠子加入模特组织以后更忙了。最近,在报刊、杂志上也能见到惠子的形象。还有一张在雪坡上飞速滑行的滑雪时的照片。惠子的电话也变得多得烦人。像今天这样能轻松地在家里,也只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要带些祭品吗?"惠子问。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送点钱吧。可我又不知道送多少好。"

  "那位好看的先生,就剩他自己了……"千加子自语道。

  "你师傅是插花师傅。带花去,你看怎么样?"

  经惠子这么一说,直子猛然想起来似的说:

  "对啦,还忘了给偶人放花呢……"

  直子马上用桃花和水杨括起花来,一边插着,她一边说:

  "师傅去世之前, 1月快结束的时候,从那时起师傅选的花都特别的艳丽,尽是香雪兰、香豌豆、白色的黄色的玫瑰、兰花什么的。每次我见到师傅,都觉得在这些花的映衬下,师傅的神情显得格外明朗。"

  "是嘛。那大概是死的预兆吧。"惠子也放低了声音。

  直子穿着母亲的丧礼服,系着黑衣带。望着直子,惠子又说:

  "你这个人也挺不可思议的。看起来那么安静平和,不显山不显水的。可穿华艳的衣服,也挺合适的。你穿这身,就不显眼,显得平常了。这丧礼服,要是黑的,那什么人穿上去也显得庄重……"

  听惠子说不显眼,很平常,直子反倒心里松快了许多。出现在光介面前时,直子总想躲在什么东西后面。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四节

黑色浅口皮鞋

  通向师傅家的路,直子已经好久没走了。周围的景致,就连每家院前的石墙、栅栏都使直子感到分外的亲切。一家的石墙上露出了在风中枝叶摇摆的嫩竹,一棵粗大的裸树高高地站立在嫩竹旁。说是裸树,但直子抬头望去,却分明感到了它的枝干上已吐露出了嫩芽。

  走进光介家的门厅,直子发现整个屋子的门都敞开着,屋里静得出奇,只能感受到穿堂而过的微风。天气预报讲,白天的温度已达春天的程度,也许光介这是在引入阳光温暖室内,静候客人的到来。不过,即使如此,这一切似乎仍然隐藏着某种不祥。

  门厅里只放着一双黑色浅口皮鞋。

  第一间房间里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摆放着洗衣店送来的男式衬衣。望着它,直子也感到很是奇怪。

  "有人吗?"

  直子喊了两三声,但没有人应声。她又高声叫了一声。这时,光介从二楼走了下来。

  看到是直子,光介的脸顿时红了,显得很慌乱。不过,他以往那种悲苦的神色却似乎一扫而光了。

  "请,请进来。"

  "其他人呢?"直子显得有些犹豫。

  "看来,我还真该发一下通知。我这个人,对这些习俗什么的一点儿也不懂。我原来想,到了四十九天做法事的时候,再请大家来为她祈祷冥福。没想到,到了忌日,也有像您这样来敬香的。"

  "……"

  "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办不好,真对不起。请进吧。"

  "嗯。那就让我敬一炷香吧。"

  "请。骨灰盒在楼下的房间里,照片挂在二楼呢。"

  "是吗?!"

  "有人说了,这样放太不合适……"光介微笑的目光充满喜悦。对直子的到来,他显得十分高兴。

  "请到二楼坐坐吧。"

  二楼走廊里有阳光的地方摆着桌椅。烟灰缸里冒出缕缕青烟。

  "天暖和多了。看着那雪白的富士,也觉不出冷来了。从这儿,富士山看得真清楚。"

  直子抬头望去,空中显露着富士山的姿影。拉过椅子,坐下后,直子便看不到富士的模样了。

  "您挺孤单的吧?"

  话刚出口,直子马上意识到这句问话多么无聊,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我也不想在这儿再住下去了……"

  听光介的语气,就像一个死去了爱人的男人似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有些事我弄不懂。可她走了,却让我明白了许多。我这个人,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这个故去的人。"

  一位老妇人送来了"焙制茶"。望着走下楼的老妇人,光介说:

  "这是我请来的日工,帮忙料理家务的。到了这种年龄,人太可怜了。今天她有事,要早点儿回去。她一走,就剩我一个人了。"

  光介平静地说着。但直子却感到心绪不宁。她神情不定地端起了茶杯,似乎有些口渴。光介换了一根烟点上,似乎在等着直子喝茶。

  过去来插花时,直子都是在楼下。她是第一次上二楼。二楼有两间房子。光介的起居室拉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大桌子,还有垂挂在壁龛上的师傅的照片。照片前有一座小香炉,稍靠边上摆放着一只白磁壶,里边插着白色和浅红的玫瑰。

  直子突然想到似的说:

  "就在师傅去世前两天,那天,我来学插花,我选了香豌豆和叶兰,使用了三片叶兰。师傅看到后,甩开了一片,让另外两片形成拥抱状。叶子的深绿配上可爱的鲜花,让人觉得就像是'立偶人'似的。"

  "嗯。"

  直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经心说出了"拥抱"这个词,连忙又转了一个话题:

  "那天师傅挺精神的,可……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呢?"

  "她那个人有病从来就不说……听医生讲,她当时头一定很疼。"

  直子点点头,随后便把视线移向壁龛上的师傅的照片。光介望着直子的侧脸,说:

  "直子小姐,你从英夫那儿听说过我和母亲的事儿了吧?"

  "……"

  当直子将视线从师傅的照片移向光介时,她才发现隔壁的房间的拉门是紧闭着的。直子凭直觉感到里面有人在。

  "我1岁零8个月,还是个婴儿时,是母亲把我要来的。当时,我刚刚会走路。当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觉得我不是她亲生的,反而格外地爱护照料我。后来,母亲再婚了。当时,我内心的嫉妒简直近似病态。这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不是亲母子。当时,我动不动就发脾气,特别地粗野,性格完全扭曲了。那时的影响至今仍然残存在我的内心。"

  光介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望着直子。光介的眼睛里流露着苦思冥想般的神色。任何人,一旦接触他的眼神,便会久久难以忘怀。直子避开光介灼人的眼神,说:

  "隔扇的事儿,我听师傅说过。"

  "噢,是把隔扇砸坏了的事儿吧……当时,我觉得都是因为母亲不好。我怎么叫她,她就是不来。我想要是弄出声响她肯定会来的,所以就'咚'地给了隔扇一下。可是光听到母亲细声细语地说了句'就去',等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我一生气,就用力撞了隔扇一下,结果把隔扇给撞透了。当时我想反正也要挨说挨打,便什么也不管了,把那隔扇毁得不成样子。"

  "看到我学习成绩下降、性格变得扭曲,为了我,母亲和那个人离了婚,失去了一辈子的幸福。可是,幼小的我还觉得母亲就应该离婚。后来我结婚了,母亲嘴上说她这可就放心了,可事实上她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呆不住了。每天,她都显得焦躁不安的,对儿媳妇也总是恶声恶语的,我妻子总催我和母亲分开过,可我又不愿意让母亲一个人过。因为我十分悔恨,我觉得母亲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直子觉得光介不仅是在讲给自己听,似乎还在讲给另外一个人听。于是,她的肩头有些发抖。她仿佛感到旁边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此时正在悄悄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去。

  "她又是这么死去的,更让我后悔啊。"光介说到这儿时,直子突然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显出十分悲伤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这么说……"

  趁光介没有走过来,直子连忙站起身来,走进挂照片的房间里。抬头望着照片,直子用香炉的火点燃了香,双手合十,为师傅祈祷冥福。

  光介也来到直子的身旁坐了下来。直子觉得光介身上传出一种使她难以马上离开此处的力量。

  "我想从过去摆脱出来。"

  "什么?"

  光介这意外的话语使直子感到不解。

  "我想把母亲的死作为我今后生活的分界线。"

  直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光介又讲起了他的母亲。

  "我四五岁时的事儿,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妈妈还年轻,我也很幼小,那时,我觉得母亲很美。母亲经常抱着我,我总爱玩母亲的手掌。当时,母亲的手掌那么胖那么柔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就问她这是什么。母亲说是肉啊。这种答案让我还不满足,我又问这是什么,母亲说不是说了吗,肉。可是,我还不明白,就又问。就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母亲突然把我从她的膝盖上推了下去,说你这讨厌的孩子真瘆人。我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

  直子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感到光介很可怕。

  "当时,你父亲还健在吧?"

  "对。"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直子问道。她似乎在避开光介母亲的话题。

  "模模糊糊地还记得。"光介无精打采地说。

  "我记得母亲和以前那个父亲关系挺好的。以前那个父亲是个很善良和蔼的人。"

  "他要是活着,就幸福了。"

  "我说的是我母亲幸福。"

  直子没有说话。她觉得光介的说法有些奇怪。

  春风调皮地猛地吹了进来。光介站起身来,关上了走廊的玻璃,又拉上了屋子的拉门。

  楼下门厅传来了女人来访时的柔和的声音。直子立时感到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吉日已在日历上选好了。这一天是"先胜"①,所以仪式宜在上午举行。新娘惠子必须提前两个小时到达东京会馆,在那儿化妆,更换和服。由于母亲宫子要穿黑色礼服,直子也要穿着和服从家里走,所以就定好由穿西装、化妆简单的千加子陪惠子早些离家。

  ①宜于办急事、诉讼的吉日。

  虽然已经请好了帮忙的人,但宫子仍然摸黑就起了床,忙忙碌碌地准备起临行前的家宴来。她做了惠子所喜欢的白酱豆腐汤、盐烤绸鱼……

  "直子,去叫你爸爸去。已经8点了。"

  直子起身喊了父亲好几次。

  高秋看到饭菜以后,说了句:

  "噢,对啦。"便走到门厅,擦起黑皮鞋来。

  直子也来到门厅,说:

  "爸爸,鞋待会儿我擦。您还是快点儿坐下吧……"

  "嗯。不过,你刚洗干净的手又要弄脏的。"

  "爸爸。"千加子大声地喊道。

  "马上就行。一会儿就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家都很心急,但谁也没有动筷子。

  千加子又起身来叫高秋。高秋在卫生间正在仔细地洗着手。

  "你们都没吃呢。你们先开始不就行了……"

  "爸,姐姐要出嫁了。你是不是有点孤单啊?"

  "没有。"

  当高秋好不容易坐下来时,宫子脸上显出很扫兴的样子。

  "至少今天早晨,大家能利利索索凑在一起吃一顿早饭也好嘛……惠子不在了以后,咱们的早饭也要一块儿吃啊。"

  吃完饭,已经没有慢慢聊天的时间了。在千加子的催促下,惠子站起身来整了整尼龙长简袜,道:

  "那我就走了。"

  "不是'我就走了',今天早晨要说……"

  "要说再见?"

  宫子眼角顿时发红湿润起来。

  "也和你爸爸正正经经地告个别。"

  "怎么告别?都说什么啊?"

  "就说'这么长时间'……"

  "这么长时间……"惠子端正姿势跪坐下来,等着母亲下面的话。

  "少说那么多没味儿的话吧……"高秋说着,一个人先向门厅走去。

  "就说'我走了',不挺好吗?!"

  千加子大声喊道。

  "哟,爸爸,你把我们的鞋也全给擦了。"

  "真谢谢您。"惠子拿鞋的手指尖颤抖着。

  直子帮着把新娘的婚礼服等一些大的行李装进了车里。

  然后,宫子和直子对着梳妆镜,慌忙化起妆来。直子帮助母亲拔掉了两三根十分明显的白头发。

  "妈,你把这儿稍微染成褐色的多好……您要是和我姐一块去,让人家帮您穿和服就好了。要是那样,我也能请美容师穿了。"

  "我那套和服太旧了。"

  "……"

  "还得谢谢今天的天呢。风虽然冷些,但也用不着穿冬天的大衣出门了。天这么暖和不穿大衣也蛮像个样子的。我现在是要什么没什么。碰上这种事儿就算麻烦了。另外,那边的亲家又对咱们的衣服穿着挑得很。真让人费心啊。"

  宫子从来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发过这种牢骚。她用力跺着脚,使新袜子能更合脚些。在别人眼里,她似乎是在强压着内心的怨气。

  直子的和服也是借来的。

  高秋、直子和宫子坐上了接他们的车。高秋和宫子都默默地坐着。坐在父母之间的直子端详着垂落在膝上的长袖上的花纹。

  此时,直子稍稍有些明白了。正是母亲的不如意才使得她坚强起来。同时,这似乎也是父亲的不幸之所在。

  "刚才姐姐告别时,就说了一句'很长时间……',那后边该怎么说呢?"直子问道。

  "嗯,还真不好说呢。要是说'很长时间承蒙您的关照',又有点别扭。我看说句'谢谢您了',也就凑合了。"

  "'我走了'就挺好。"高秋冒出了一句。

  "不应该说'再见'吧。"

新娘盖头

  汽车沿着皇宫外的护城河行驶着。河水映射的阳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一排排柳树的枝头已经开始泛青吐出了嫩芽。

  河对面石壁上站立着四五只白天鹅。看到它们,直子忽然联想到白色的富士,那座恍如光介的富士。师傅在世的时候,直子在去师傅家时,也曾隔着电车的窗户看到过富士。

  直子在车里回首眺望。但是,她却并没有看到远处的富士。

  宫子也随着直子的视线向后望去,似乎在问"你在看什么"。

  "您看,就那么几只天鹅。"直子借机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

  到了东京会馆,直子比父母亲先行一步,直奔惠子的休息室。

  穿着白色和式结婚礼服的惠子正坐在椅子上。她坐得端端正正,丝毫不敢移动身子。直子马上意识到自己也不应该去和姐姐讲话,但是,她还是说了句:

  "咱爸、咱妈都来了。"

  惠子用眼睛示意她知道了。

  千加子拿着相机,从各个角度,不停地为姐姐拍照,照下姐姐新娘的盛装。

  直子觉得,那个穿结婚礼服作为模特出现在电视里的姐姐和真正穿上新娘嫁衣的姐姐简直判若两人。当然,电视里姐姐穿的是婚纱,现在穿的是和服。衣着全然不同,化妆也很不一样。不过,在某一点上两者存在着根本性的区别。

  惠子的美光彩夺目,充溢着整个雪白屋顶的房间。

  "看到英夫了吗?"惠子向直子问道。

  "啊。"直子心里一惊,忙问:

  "那我去给你看看吧?"

  "算了吧,没什么特殊事儿。"

  惠子头顶着新娘的盖头,温柔地说。

  "我还没去真山家的休息室看看呢。"直子说完,又开玩笑地讲:

  "要不,我去看看吧,没事儿吧?"

  直子向惠子膝盖旁移了一下身子,想在近处看看姐姐。

  "你和千加子要做一件让咱爸、咱妈大吃一惊的事儿啊。"惠子说。

  "……"

  看到直子没有听懂她说的意思,惠子笑了笑,又说:

  "今天早晨,离开家时,我觉得特别难受。"

  这时,她们的父母走了进来,话也到此中断了。

  看到惠子,高秋做出瞠目结舌的样子。

  "嗬,真漂亮。我有点舍不得交给人家了。"

  时间马上就到了。在服务人员的引导下,一家人来到了会场。东京会馆里既有祭坛,也有神官。

  在结婚贺宴上,直子、千加子的座席很自然被安排在远离主桌的地方。但是,直子没有想到光介的座席就在自己的旁边。看到光介在自己身边落座,直子脸上感到有些发热,泛起了红潮。

  "向您贺喜。"

  "谢谢。"直子谢道。

  光介又扭头向新郎新娘的方向望了望,说:

  "真漂亮啊。"

  说完这句话,光介许久没有回过头来。

  "嫁给英夫君,有点可惜了。不过,像他这种人在婚姻大事上总是蛮顺的。"

  "……"

  "您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直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这个人,要是受到邀请参加了喜宴,总要对新郎产生一点点嫉妒,对新娘要感到一些同情。更何况是你姐姐这么漂亮的人了……"

  宴会开始后,菜一道一道端了上来。先是开胃菜,继而是清炖肉汤和冷菜。在肉类菜肴尚未上席时,新娘在煤人的陪同下退场去更换新的和服。

  "您准备去哪儿旅行?"光介向直子问道。

  "准备去伊豆。我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最后还是决定去伊豆啦?伊豆现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光介压低声音又说:

  "我最近也准备去伊豆看看。"

  "听说我父亲在伊豆的山里从事新型林业。我一直想去他的山上小屋看看。"

  光介随口说出了"我的父亲"这几个字。"我的父亲"是指插花师傅第二次结婚后又离婚了的那个人吗?也许是指光介的亲生父亲?关于光介的亲生父亲,直子从来没有听插花师傅谈起过。关于第二个养父,直子也没听光介提到过。在插花师傅的忌日里,光介只谈到了他第一个养父。

  不过,仔细琢磨起来,直子与光介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可以倾吐自己身世的程度。忌日那天,光介之所以说起他的身世大概是因为他过于伤感的缘故吧。

  "直子小姐对伊更半岛熟悉吗?"光介又搭上话来。

  "不。我连热海也还没去过呢,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也是。我也没去过。到那儿去的人太多了,而且又离东京很近,总觉得什么时候都能去。"

  "嗯。"

  银行组织的旅行,直子没有参加过。也许是由于父亲高秋的性格关系,直子一家人也从来没有全家去温泉玩过。

  "父亲在伊豆的山上种了一些叫做尤加利的树。听说现在砍伐这些树都需要用轨道手推车。他住的山中小屋周围还能见到鹿,还有野猪呢。"

  "真的?我真想去看看。"千加子插嘴道。她不时瞥上几眼看看光介的美貌,似乎在观看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一般。

  "那我去的时候,也叫上你吧。"

  光介把他那甜美的温柔的视线转向了千加子。

  更换完艳丽的和服,新娘又返回了主宾席。

雨日

  也不知是谁定下的习俗,据说父母不能为新婚夫妇外出旅行送行。

  对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人们也常这么讲。也许这是为了要掩饰做父母的对孩子的爱怜。

  当英夫和惠子坐上车时,直子和千加子都有些不好靠近他们的身旁。惠子的朋友们站在车子的旁边,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到车门关上了,直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孤寂之情。"姐妹的缘分太浅太虚幻了。"直子心里想着,不由得紧紧地握住身旁千加子的手。

  送走新郎新娘以后,直子将视线移向了停靠车的地点后面的台阶,找寻着光介的身影。但是,再也找不见他了。直子有些怅惘,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见到他?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客人们都走了。宴会厅接待处附近,站着惠子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显得十分疲倦。直子和千加子乘电梯返回到父母身边。看到父母二人的样子,她们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英夫先生的父亲他们呢?"直子问。

  "已经回去了吧。我们道过别了……"宫子答道。

  "那咱们也走吧。"

  一家四口人上了侍者安排的车上。

  车行驶了一会儿后,高秋道:

  "下回该直子了。"说完,他按了几下打火机,想点着手里的香烟。

  "三个人都是女孩子,以后都要走光的。"

  "你这个人真讨厌。女儿大喜的日子,可你打火机油也不灌好。直子,带火柴了吗?"

  "嗳。"

  直子打开手包,取出火柴,给父亲点着了烟。这火柴是直子作为纪念从婚宴的桌子上拿来的。

  "我姐姐那样的,什么也吃不了。炸鸡排那么好吃,她也不吃。还有,冰淇淋她也没动。"

  "做新娘是不能吃东西的。不吃,人家看着才舒服。"高秋答道。

  "是吗?最近,有不少新娘都是吃东西的。而且,有的新娘还要做即席讲话,还要跳舞呢。"千加子道。

  "千加子,你要是做了新娘,也不吃吧?"

  "她要是不吃,那就是因为不习惯系和服带子,带子系得过紧啦。"宫子又加了一句。

  "惠子姐办得太没有她的风格了,真让人奇怪。我可不想像她那样按日本式的去办。"千加子满不在乎地对宫子道。

  "妈,您和我爸结婚的时候,也是什么也没吃吗?"

  "过去嘛。"

  宫子随便地说了一句。

  宫子今天一天似乎都在强忍着什么,表情显得十分生硬。上了车以后,她一直望着车外的街上的景象,不想讲话。

  高秋由于感伤、孤寂,反而显得过于兴奋,话比平日多了许多。

  父亲不再是平时的父亲,母亲也不再是平日的母亲。

  以往,直子曾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父母之间存在着隔阂。今天,她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在姐姐的大喜日子里,本来不该想到这些。可是,也许正因为是姐姐的喜日子,才使自己想到了这些。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有什么事总爱存在心里。虽说如此,直子也从未和别人家的父亲去做比较,去埋怨自己的父亲薄情。

  她有了什么不满、什么要求也总是找母亲诉说。母亲是她最贴心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给予她温馨的爱、细腻的情。虽然父亲满足不了她这一切,但是直子总觉得父亲本来就应该这样。

  但是,今天她发现母亲故意冷淡父亲时,却觉得母亲有些不同寻常。

  回到家里以后,一种不同往常的东西使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宫子和来帮忙的女人忙着收拾起借来的服装。直子觉得母亲这是在使性子闹别扭。

  "用不着这样嘛……我爸像是想和你聊聊的嘛……我们其实也想坐下来说说话的……"

  转眼之间就到了傍晚。

  婚宴结束时已经将近3点了。所以,家里的人谁都懒得去做晚饭。

  从门窗的缝隙吹进的风显得很冷,千加子很早就把挡雨窗关上了。当然,千加子也许只是由于无事可做才提早关上了挡雨窗。

  考虑到帮忙的女人过于劳累,宫子让直子去蒸鸡蛋羹。其他的,就准备吃些海鲜小菜还有咸菜了。

  高秋看完晚报以后,又自己一人看了一会儿电视的儿童节目。然后,他最先拿起了筷子。

  "您家的那两位大概已经到了旅馆了吧?"来帮忙的女人向宫子问道。

  "是啊。"宫子没答话。高秋看了看手表,应了一声。

  "天都黑了,该到了。现在天长了。"

  高秋现在满脑子都是女儿的事。

  "这灯泡是多少瓦的?"千加子问。

  "怎么这么暗?白天举行婚礼的地方多亮堂啊。"

  吃完饭,收拾停顿后,帮忙的女人离去了。但不久,从门厅处又传来了她的声音。

  "外面下雨了,您能不能借我一把伞使。这春秋天就是变得快,刚才天还那么晴呢。"

  直子拿着伞给她送到了门厅。雨下得很猛。

  上好门厅的门锁,直子回到了起居室。父亲和母亲在小饭桌的两旁面对面地坐着。电视已经关上了。

  直子想悄悄地回自己房间去。

  "直子,到这儿来。"父亲这时把她叫住了。

  "嗳。"

  直子坐下,等待着父亲发话。

  "惠子嫁出去了。我和你妈也为女儿办完了婚事。这以后,家里就少了一口人啦。"

  父亲费劲儿地说出了谁都明白的事情。

  "这以前,你妈太辛苦了。"

  直子点点头。

  "所以,我想咱家也可以请个女佣。可是,你妈说,都现在了,不愿意整天去看人家的脸色。这样的话,我看直子就辞掉工作,在家里一边学点儿做新娘的知识,一边也帮帮你妈。你看行吗?"

  听到父亲温和的话语,直子转脸看了看父亲的面容,答道:

  "嗯,行啊。"

  母亲也显得很高兴。不过,她却低着头,只能看到她那白白的额头。

  雨声愈来愈大了。外面又传来了雨水的流动声。

  "我从来就没打算让直子辞去工作。"母亲说。

  "惠子的婚事是办完了。可借的钱还是要还的。就算一个月还一万日元,也得用两年。直子要是没有工资、奖金,不能慢慢地为自己做些准备,到时,我们当父母的可是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可是没办法去凑钱了。"

  高秋愣了一下,说:

  "你既然说得这么可怜,干什么还要让千加子上什么短期大学呢。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有矛盾。既然知道惠子结婚费用不够,就应该让千加子去就业上班嘛。"

  "你啊,让孩子们上幼儿园时,你就不赞成。"

  "……"

  "现在了,你又拿千加子来埋怨我。"

  "埋怨?我哪能埋怨你啊,我是佩服你。"

  高秋扔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走出了起居室。

  直子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争吵,也没见过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现在遇到这种场面,她感到害怕、不安。

  宫子两手掩着脸,肩头颤抖着。她像是哭了。

  "妈,您太累了。洗个澡,早点休息吧。我姐太可怜了。"

  直子为什么会觉得惠子可怜呢?现在,惠子大概正在和英夫拥抱或者接吻呢。

  其实,直子是在想念已不是这家人的惠子,由此脱口而出的。

  "直子,和我一起睡啊。"

  宫子说话的语调就像个孩子。她放开了掩着脸的双手,显得格外年轻。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五节

女人的噩梦

  千加子从很早以前就盼着能在惠子的床上睡觉。

  现在,她洗完了澡,口里哼着法国流行歌曲,笑着对直子说:

  "从今天晚上起我就睡你旁边了。"

  说完,她就来到了惠子的床旁。

  不过,直子却把自己的寝具安排在不同寻常的宫子旁边。

  直子从小就和惠子睡在一个房间。母亲被千加子这个小闺女一直垄断着。

  "在榻榻米上睡,多新鲜啊,特别舒展,就像出门旅行似的。"

  宫子把被子拉到眼睛处,身子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直子从母亲的睡姿上也能感受到母亲的严厉。

  从很早以前,母亲似乎就有着深深的难以消除的内心苦痛。想起来,这也确实可能。母亲的不幸大概正是来自她的年轻。

  仔细想想,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他们分别都属于不同的家庭。女儿们从来没有通过母亲感受到父亲的爱,也从来没有通过父亲享受到母亲的情。自幼至今,女儿们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

  在别人眼里,父亲是平和的,母亲是温柔的。对此,女儿们也不曾怀疑过。

  可是,当直子想到父亲是如何看待姐姐和英夫的婚事时,她又确实琢磨不透。

  给美丽的惠子提亲并不是第一次。不过,这次的婚事在直子看来,似乎更多的是母亲看中了英夫,母亲极为希望英夫能与惠子结合。可以说,全家人都是按照母亲的愿望被动地行事。

  按说,今天晚上母亲应该是最高兴的,可是,她却和父亲争执起来。也许这是因为英夫家很有钱,使得母亲过度操心所致吧。

  "要是那样的话,一切都过去了,也就不会……"想到这儿,直子的心绪也稍许平定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宫子的被子里传来了轻轻的鼾声。除此之外,直子听到的只有静静的雨声。

  直子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又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她闭上眼时,眼前就会出现光介的目光。他的那双眼睛究竟看到了人生的什么,为什么会是那种神情呢?

  直子翻了个身,试图躲开光介的目光。

  宫子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不……不"

  宫子的声音显得十分痛苦。

  直子赶快打开了枕旁的灯,摇了摇母亲。

  "做梦呢。你在做梦呢。妈。"

  "啊,吓坏我了。"

  "您做噩梦了?"

  "最近太累了,一睡着就做噩梦。真讨厌。"

  宫子皱着眉头,显得十分可怜地说。

  "关上灯吧。"

  "什么梦,那么可怕?"

  母亲背过身去,没有回答。

  "我说了谁的名字没有?"

  "谁的名字?"

  母亲没有回答,静静地躺着。

  直子想,母亲大概睡着了。她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直子平静的呼吸散发着青春的芬芳,透露着深深的安宁。

  从梦中惊醒后,宫子久久难以入睡。中年女人的噩梦是难以向自己的女儿启齿的。现在,这丑恶的梦仍残留在宫子酸痛的肉体中。她害怕睡着后又会梦到那一切。但是,在她那清醒的脑海里,那一切却仍然执拗地浮现出来。

  "惠子是不是也放心地睡着了。惠子的睡眠已经和直子不同了。"

  宫子感到吃惊,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宫子刚才做的梦,使她不能不想到在新婚旅宿中的惠子。

  "惠子,原谅我吧。"

  宫子用手臂紧紧搂住自己的胸部,伏在床上。枕头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泪水从她的眼眶流淌出来。

  刚才宫子在梦中和英夫搂抱在了一起。而且,这个男人就是今天刚刚和女儿结婚的人。

  如果不是直子在身旁睡觉,宫子真想站起来放声大吼几声。

第二个思春期

  已经结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了,可宫子却仍然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当燃, 要说"不了解" ,这也许有些说得过头了。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解"还是"不了解",这个词本身就是很模糊的。当我们必须用语言来表达我们如何"了解"的状态时,我们就会发现任何词汇都是不充分、不确定的,我们愈试图用词汇表现它的实质,反而愈容易使听者"不了解"、陷入不安。长期相伴生活在一起的夫妇,也同样避免不了这一点。当他们交往越深,越互相了解时,他们反而越会强烈地感受到这种不安。那些表现人的性格、秉性的词汇往往是类型化的。

  宫子有时觉得,也许那种习惯适应了语言难以表达的亲密而产生的平凡状态就是人们所说的"了解"。她有时又会想,人们之所以要急切地努力去"了解",正是因为夫妻之间存在着心理上的不和、不平和反抗。这种人在婚姻生活中大概总是扮演着悲剧性的角色。

  不过,宫子至今仍不知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丈夫。而且,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不为丈夫所理解的哀怨。

  宫子是个独生女。但是,高秋却不是入赘女婿。在结婚之前,官子的母亲就因脑溢血病倒在床,从此半身不遂,需要宫子照料。无奈之下,只好请高秋来宫子家生活。所以,宫子虽然结婚了,但房子、家具等一切都是父母的。所谓的新婚用品也只有梳妆镜、寝具、饭碗,还有人家送的贺礼——钟表、坐垫一类的东西。

  宫子的母亲患病身体不方便以后,变得格外任性,而且还留下了个追求奢侈的毛病。在脾气古怪的丈夫和母亲之间,宫子受尽了气,操够了心。

  结婚不久,有一次高秋随口说了句:

  "丈夫的钱夹里没了钱,当妻子的要是能悄悄地放进钱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听到这句十分意外的话后,宫子一直难以忘却。

  宫子不可能去揣测高秋兜里有多少钱,丈夫从来没有把工资全部交给过她。

  家里有病人还有幼小的孩子,再加上老房子的维修费用,年轻的高秋那点工资根本不可能满足家需。宫子只好不断地取用父亲留下的存款。

  在第二个孩子直子出生前,宫子的母亲离开了人世。惠子上小学之前,战争开始了。那时,最小的千加子还不会走路。

  宫子收集了许多宝石、贵重的金属。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有这种嗜好。这种收集完全是为了满足母亲的嗜好。但是,这时她全部交给了政府。不断劝说她交给政府的正是她的丈夫。

  后来,一家人被疏散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这时,她卖掉了那所老房子。当宫子看到有关文件手续时,发现家产的所有者全写成了高秋。宫子感到有些害怕。在继承母亲的遗产时,继承人写做女儿的丈夫的名字也许并不罕见。但是,宫子却从未听丈夫提起,宫子本人也无疑是疏忽了。

  从另一方面看,既然是夫妻俩和孩子们共同生活的房子,按日本家庭的观念讲,所有者写成丈夫的名字也是无妨的。而且,丈夫又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卖的,所以是以高秋的名义还是以宫子的名义都是一样的。不过,从这件事,宫子似乎窥见到丈夫吝啬的秉性、狡诈的内心,以及事事都想压宫子一头的怯懦的小花招。她觉得这是自己的羞耻,也就视而不见,没有声张。

  在战争的惨剧中,宫子与丈夫分别生活在东京和轻井泽。他们在那日日夜夜里互相担心着对方的生活和生命。这是宫子最信任丈夫、最依赖丈夫的一段时间。当时,高秋的小工厂被征作军需之用,高秋无法离开危险的东京。

  二战结束一年后,宫子从轻井泽返回了东京,住进了现在这座房子。那时的贫穷、混乱反而激发了这对夫妻的爱情。宫子仿佛回到了新婚时代,品尝到结婚生活刚刚开始的那种甘美和幸福。这是他们婚姻生活中最为美满的一段时期。战争所压抑下的一切在顷刻间迸发、恢复,获得了解放。

  然而,宫子渐渐发现高秋对待自己的方式和以前有许多不同。她怀疑这种变化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热情,更多的则是因为他的某种经验。也就是说,他的变化来自于一个特定的女人。

  在那个战败、投降的前夜,自己把丈夫一个人留在了东京。所以即使丈夫高秋有了其他的女人,宫子觉得自己也不能去责备他。

  但是,这个女人不仅满足了自己的丈夫,而且改变了他的一切。这使宫子对这个女人感到十分的嫉妒与憎恶。然而,宫子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宫子厌恶丈夫的男性冲动,同样也厌恶自己的女性欲望。

  有一次,宫子拒绝了丈夫。拒绝之后,她发现拒绝本身并没有什么,它只是使高秋有些疑惑。

  "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是不是因为早晨起得太早了?"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

  丈夫并没有勉强宫子。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高秋没有再找宫子。

  接着,三四年里,宫子开始了更年期的波动。她有时头晕,有时眼花,有时一点小毛病也会使她的月经不调。

  更年期是女人的第二个思春期……宫子记得曾有一个医生这样说过。这个医生还说,度过了这第二个思春期,女人就会变得坚定了。

  第二个思春期也许只是即将燃尽的火焰的一时迸发、猛烈燃烧,也许只是花落之前鲜花怒放的华艳娇美。但是,第二之后加上的"思春期"这个词却并不是医生随便想出来的。宫子在这个阶段时时会产生少女思春时的那种内心躁动、羞涩不安。在少女时期,宫子对此并没有明显的感觉。而现在,她却有着强烈的自觉。

  也许,在女性担心衰老的伤感消失之后,还会迎来一个有着坚强意志的女人的生活。过去,除了少数具有特殊地位的妇女以外,多数女人都会成为老太婆的……

  不过,每逢产生类似于思春期的那种内心波动后不久,宫子又会感到极度的孤寂不安。它和第一次思春期的那种少女的孤寂不安全然不同。

旅途的来信

  宫子的第二个思春期要比她所预想的要长许多。

  对于宫子来讲,长女惠子的结婚给她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兴奋,就仿佛自己内心未能开放的花蕾在女儿身上盛开了一般。

  她有时会兴奋地产生错觉,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附着在惠子身上,就要离开这个家庭。

  尽管她无法与女婿真山家相比,但宫子为了惠子的结婚仍然硬撑着凑了不少钱。高秋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也曾说过:

  "差不多也就行了……"

  "什么叫差不多。到哪儿算差不多?正因为不能差不多,我才这样辛苦呢。"每逢此时,宫子总是用非同寻常的语调反驳高秋。

  这话语既可理解为对软弱无力的丈夫的责备,也可以理解为不愿被揭到自己的痛处的防御。所以,高秋听后也就默不作声了。

  不过,宫子最清楚,惠子的婚礼之后家里最觉得孤寂的就是高秋。在三个女儿里,老大惠子和父亲最投脾气。高秋也很喜欢惠子那华艳的美,自己身边的事也经常让惠子帮忙做。宫子发现,这个女儿走了以后,高秋在忍受着超出一般意义的孤寂的折磨。

  高秋想抚慰宫子也正是这种孤寂的表现。正是因为孤寂,高秋才说出让直子辞去工作在家帮助母亲的话。后来琢磨起来,当时宫子对此表示反对,显得逞强、别扭,实际上只是对丈夫的抚慰感到惊慌和疑惑。

  自从那次拒绝丈夫以后,很长时间丈夫没有再来找她。后来,也有由于某种机缘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但是,每次宫子都感受不到任何激情,从未达到二战结束后的那种状态。

  宫子晚上睡得很早。一开始她只是为了对付丈夫,渐渐地却形成了习惯。相反,她早晨越醒越早。一开始是6点,后来变成5点半,再后来成了5点。有时,她4点半就会睁开了眼睛。

  宫子有时想,黎明前的静寂对于女人来讲要比夜晚的静寂残酷得多。

  "光女儿就生了三个……"

  有时连这件事都成了宫子悲伤的原因。

  她觉得受到噩梦的惊扰,这是不幸女人的象征。

  在惠子婚礼的夜晚,还有第二天的晚上,宫子凭直觉感到丈夫似乎需要自己。

  不过,如果自己屈从了丈夫的欲望,那么自己就会产生失去了贞洁的处女一般的羞耻感和恐怖感。宫子似乎已经丧失了作为丈夫的妻子的自信。

  婚礼后的第三天,从伊豆寄来了惠子的信。

  爸爸,妈妈,你们一定很累吧?谢谢你们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

  这里已是满山嫩绿。樱花在这嫩绿之中已经绽开了它的花蕾。来到这里,我们已经吃了三四次草莓,十分香甜可口。这座旅店的浴室是新建的,在里面沐浴心情特别舒畅。我一直以为那水浴盆、小水桶都是扁柏的,结果,英夫告诉我说那是罗汉松做的。

  今天早晨的饭里有煮蕨菜。我分不清哪是山蕨菜哪是紫萁。还是英夫告诉我的,说那是蕨菜。我什么也不懂,不懂的太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英夫懂得很多,而且比一般人发现问题要快。这样,反而使我愈发不在乎了。这两天早晨,我醒得都很晚,都是英夫叫醒我的。连摘来土麻黄的叶鞘做烤煮菜,英夫他都懂。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多,真让人不可思议。

  我给直子、千加子都买了礼物。请放心。

  "请放心。"宫子低声重复着惠子来信末尾的这句话。她仿佛看到了惠子那张新婚之后开朗的笑脸,心里感到放心了许多。

  "姐姐原来不是这样的吧?"直子看着宫子,感到十分意外。

  "这封信写得挺好玩。姐姐比我还像个孩子。"千加子也说。

  "我还以为姐姐脾气挺犟,性格挺吓人的呢,没想到……"

  信的最后签着惠子和莫夫两个人的名字。英夫一句话也没写,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他肯定是读过惠子的这封信的。平时,不论惠子在做什么,英夫总忍不住要在后面观看。想到英夫的这种样子,宫子读出了这封信所传达的和睦气氛。

  宫子也很想把这种和睦的感受分给高秋一半。这天晚上,宫子一直等着高秋的归来,盼着能和丈夫聊聊女儿的来信。

  但是,高秋仍像每天一样回来得很晚。稀里糊涂地就过了12点,宫子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便去换上了睡衣。当她把茶准备好,放在起居室,然后回到寝室,刚刚坐在直子旁边的褥子上时,一辆汽车驶进了胡同里,停在了家门前。

  高秋轻轻地打开锁,悄悄地来到起居室里。

  "回来了,够忙的啊?"宫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

  宫子有点放心不下。可她没有出去。

  高秋也没有打开拉门向里面看看。外面传来往茶壶里倒水的声音。

  "惠子来信了,就放在那儿呢。"

  "嗯。看到了。"

  宫子一直以为直子已经睡着了,没想到直子一下子从床上起来,披上棉袍,就走进了父亲住的房间。

  "姐姐真幸福啊。"直子对父亲说。

  "直子,你羡慕她了?"

  "倒不是羡慕。我只是觉得姐姐还有这一面啊,挺高兴的。"

  "是吗?"

  "我给您把西装挂上吧。"

  "晚安。"

  "晚安。"

  听到高秋出门的声响,直子关灯的声音,宫子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直子回到宫子的身旁,不露声色地、直率地问母亲:

  "妈,您为什么不到二楼去睡呢?"

  宫子顿时感到全身十分紧张。

  "我永远站在妈的一边。不过,我爸也挺可怜的。姐姐出门了,他显得更可怜了。"

早晨的电车

  千加子开始上学了。

  她穿着短期大学的校服,外面是藏蓝色哔叽的套装,里面是小白领的女衫。

  这套校服穿起来,显得十分整洁。不过,它并不是为了穿者,而是为了观者。千加子对校服毫无变化的设计很是不满。可是,她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在没有硬性规定的发形和鞋上,做些女孩子们的小花样。

  上了大学以后,第一节上课的时间比高中时晚了四十分钟。所以,千加子每天都和直子一起起床, 一同离开家门。这样,宫子也就可以6点以后起床了。可是,由于长久养成的习惯,宫子仍然起得很早。当两姐妹开始起床时,一楼的挡雨窗已经全部打开,水壶也冒起了热气,起居室、走廊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屋里飘散着煮、烤食物的气味。

  当直子她们来到卫生间时,电动洗衣机正在拼命地运转。

  穿着白色围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宫子一会儿出现在洗脸间里,一会儿又跑到院子前面。当两姐妹坐在饭桌前时,宫子也走过来坐在她们身边。

  以前,竹岛一家的早饭要分三次,有时要分四次完成。现在,惠子走了,千加子上了大学,只需要两次就可以解决。

  "惠子姐在咱家不到9点不起床, 到了英夫姐夫家大概就不能那么睡了吧。我看,这是她最头疼的事儿。"早饭时,千加子说道。

  "妈,您最近还是5点起床?"直子问。

  "有时5点,有时醒得要更早。不过,我都是6点起床的。到了春天,早晨起床就好受多了。天也亮得早了。"

  "您怎么醒得那么早,真怪啦。我可不行,要是让我随便睡,不到10点我是醒不了的。"

  直子说道。她觉得,母亲之所以起得这么早似乎是在忍耐、承受着什么东西。

  "不过,我倒觉得早晨起得早对我的身体还是蛮有益处的。"宫子说。

  每天吃完早饭,宫子都要为千加子梳梳头,这似乎成了她的一种乐趣。以前,千加子的头发是要编成两条辫子的。最近,按照千加子的要求,宫子把她的头发拢成一股,再把头发束起来,卷上去后再用发夹固定住。

  "今天晚上回来,我再给你把头发的边扫扫。"

  "那我走了。"

  直子和千加子双双走出了家门,加入到每天早晨在同一时间向车站涌去的人流中。

  "学校怎么样?"直子随便问道。

  "怎么样?!原来我以为上了大学会轻松一些呢,没想到课程安排比上高中时还要紧。"

  "习惯了就会好的。"

  "我真不该选教育学这门课。短期大学,时间又少。有人说,上短大是为了女孩子出嫁前解解闷,也有人说上短大是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可我呢,却忙得一塌糊涂。"

  直子想起来她在千加子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曾想过要上大学。那时,她想做个想什么时候上课就什么时候去上课的大学生。

  直子要坐国铁到东京站,千加子要到饭田桥下车。所以,她们都要在新宿换乘电车。上班的时间,中央线的电车十分拥挤。在车上,她们两个人不是被挤得身子动不了,忍受着别人呼出的气息,就是被挤得东一个西一个的。这天早晨,千加子又找不到了直子。她以为姐姐大概是被人流挤到了另外的车厢。

  千加子连能抓住的吊环都没有,险些倒在旁边座位的人身上。

  "啊。"千加子惊讶了一声,定睛一看,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原来那个人是旅行社的导游,一个叫河野安治的青年。去年,千加子她们毕业旅行时,就是他陪她们到的九州。在千加子她们这些女孩子中,河野安治还是很受欢迎的。

  河野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了千加子。

  "恭喜毕业了。又升学了?"

  千加子不好意思地用眼睛应了一下。

  每到车站停车时,电车就晃动得厉害。站着的乘客都站不稳脚跟。此时河野的腿紧紧地贴在千加子的膝盖上。虽然河野不是故意的,但仍使千加子感到十分紧张。

  "大学怎么样?"

  河野也问了一个和直子相同的问题。

  千加子脑海里不断闪现出毕业旅行时的种种情景,想起和朋友们在一起的天真、稍嫌粗野的举止,想起河野这个性格开朗、无所不知的导游所带给她们的快乐。

  "你现在读什么专业?"

  "国文专业。"千加子简短地答道。

  到了饭田桥,千加子正要下车时,河野说:

  "以后见……"

  毕业旅行回来,在车站解散的时候,河野也是说了句"以后见",和大家道了别。自那以后直到今天,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所以,河野虽说还记得千加子的模样,但是他肯定已经忘掉了千加子的名字。走上车站的天桥,千加子碰见了几个曾在一起上过初中、高中的同学。

  "刚才我在电车上遇见河野先生了。"千加子告诉她的一个朋友说。

  "是三年级D班的河野?"

  高三D班里也有一个与河野安治同姓的人。 千加子心里有些不安了,难道说只有自己对那个青年感兴趣?

  "就是上回去九州的那个导游嘛。"千加子故意冷淡地说。

  "噢,你见到那个河野了?"

  朋友的眼睛也放射出兴奋的光。

  "那个人让人感觉挺舒服的。长得又漂亮,还挺会讲话的。他还在当导游?"

  "听说咱们大学毕业旅行要去北海道。要是还有那么个快乐的导游跟着就好了。"

  想到那个青年春秋季都要为女学生做导游,千加子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为什么会不舒服呢,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当了大学生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像过去那样参加朝会集合了。"

  千加子说着,把脚下的小石子踢得很远。

  这天,当千加子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忙碌着。明天是星期天,新婚夫妇要回娘家看看。为了这个,宫子从今天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按照老习惯,英夫的父母也要一起来。所以,饭菜就请外送店来送。下面的客厅和二层的客厅都要在明天使用。

  千加子和直子也要去美容院请人家给穿和服。

  高秋一边欣赏着壁龛上挂的字画,一边不断地更换着,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直子,直子,你来看看。"

  "我可看不懂。我就知道这是幅樱花满山的画……"

  "这不是签写着'吉野山春景'的字嘛。这是霭崖的。"

  "aiya?"

  "南画家嘛。这幅也不值得炫耀,而且这吉野山也太一般了吧。我这儿既没有春天的好画,也没有喜庆的画。"

  千加子负责甜点和饮料。直子只管插花。

  现在正是花店花的种类多的时节。直子买来了桔黄色的还有白色的罂粟、花洋槐、紫藤。

  这家花店是直子开始学插花后,师傅介绍给她的。虽说这是家师傅很熟的花店,但是现在店里的人谁也没有提起师傅。似箭如梭的时光流逝使直子感慨万千。

  在整个插花过程里,光介的形象总是在直子的眼前浮动。也不知这个出外旅行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六节

回家省亲

  说好了1点钟到。 可是,时间到了,英夫他们却还没有来。竹岛一家等得都有些觉得无聊了。

  千加子回到自己的屋里,读起了《堤中纳言物语》。不过,她却怎么也读不下去。忽然,她头脑里闪现一个念头:"这物语故事里的多数人,怎么都没有远离过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死掉了呢?"

  这也许是因为昨天在电车里遇到河野使她想起了毕业旅行时的事儿。在行驶在獭户内海航线上的汽船里,大家一块合唱的时候,河野也参加了。

  也许河野每天早晨也是坐千加子坐的那条线的电车去上班。要是那样的话,就怪了,为什么以前自己没碰见过他呢?不过,东京这么大,人又那么多,昨天能够遇到他也许倒更奇怪了。也许是因为昨天自己上学稍微晚了才偶然见到了他?

  不过,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他,还说不准呢。虽说想见到他,可自己决不会主动去看他。他也是一样吧。

  千加子正在那儿胡思乱想时,外面传来了汽车停车的声音。家里顿时忙乱了起来。

  惠子穿着黑色的和式礼服,束着织绣着多把扇子的宽幅和服衣带。看到姐姐这副庄重的扮束,千加子瞠目结舌,惊呆了。以前,惠子即使穿上和服,也总带有异国情调。可眼前的惠子却大不一样,显得温文尔雅。

  直子和千加子正在起居室坐着。这时,惠子也借机躲到这里来了。

  "咱家从里到外还是那样。"说着,惠子坐在了父亲的坐垫上。

  "今天这次回娘家,晚上能在家里住吗?"千加子问道。

  "按说是要过夜的。不过,我得回去……明天我还得上班呢。"惠子说得十分干脆,倒使千加子吓了一跳。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这种老式的和服有多好。不过,姐姐这么一穿,我觉得还真是漂亮。"

  "这全是我婆婆的欣赏趣味。英夫也是……他们都喜欢女人按老一套穿衣行事。"

  "英夫姐夫也喜欢老式的?不过,英夫姐夫还是挺温柔的吧?"

  "有时挺温柔,有时也挺别扭。总而言之,在我交往过的男人里,他是最任性、最传统的丈夫。他自己生活在新的时代,可又希望自己的妻子按老礼节办事。我觉得像我们,你要是不结婚就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男人。"

  听到惠子的这番议论,直子和千加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宫子从门外招呼着三姐妹。

  "惠子,还有直子、千加子,快点上二楼坐吧。"

  在二楼,一家人又和订婚那天一样,摆了一桌宴席。

  英夫的父亲要一和高秋喝着酒,显得微微有了些醉意。他们闲聊着战争期间的老话儿。

  英夫仍像以前那样,和千加子十分融洽地开着玩笑。

  不过,对连英夫的父母都一起来的这种煞有介事的省亲千加子很为不满。她原以为只有惠子和英夫回来,十分轻松愉快呢。

  "我觉得你越来越没意思了……"

  "为什么?"

  "在这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有了一个哥哥。可是呢……"

  "可是什么?"

  "可是,他成了我姐姐的了。我们不但没有哥哥,连姐姐也让人夺走了。"

  "你可够坏的。"英夫脸也红了。

  英夫的母亲看了看千加子,说:

  "直子小姐,千加子小姐,您这一家全是千金,也够你妈受的了。看着倒是挺乐呵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讽刺的味道。

  "目前,就是有了好事儿,也不能办啊。"宫子说。

  "是不是太孤单了?"

  "原因挺多的。"

  宫子笑了笑,没有多说。

  真山夫人又对直子讲:

  "直子小姐,听说没有?矢田家把房子卖了。"

  直子心里一惊,望着真山夫人的脸。

  "那房子别看旧,可地理位置好,光院子就有五十坪①。要是菊代夫人在世的时候,我就买了。让英夫他们住多好啊。"

  ①日本的面积单位,一坪相当于3.3平方米。

  "您说的是我师傅的那房子吧?"

  "对。这光介真是个怪人。听说他把卖房的钱全投资了,在伊豆搞林业呢。"

  "真的!"

  "菊代夫人死了以后,我们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也就管不着人家了。听说光介的亲生父母就在伊豆。"

  直子也没法搭讪,只好低着头不做声。她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微微地抖动起来。

  "那,死去的师傅就太可怜了。"直子的母亲说。

  "是啊。她为光介的成长真是操碎了心,可现在呢?对英夫这个独生子,我也是小心翼翼,费尽了心血……"

  "是啊,是啊……"宫子应着声,不由得看了看惠子的脸。

  看到母亲和英夫的母亲聊了起来,直子便乘机离开座席,下了楼。

  午后的日光照射在楼下的室内。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收音机的轻音乐声。

  直子轻轻地关上拉门,走进厨房收拾起茶具等用品来。

  光介到伊豆并不是做短期旅行。他连房子都卖掉了,大概是要长期在那儿住下去。这使直子感到极度的寂寞——一种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寂寞。

  她又一次意识到就在刚才,她一直在不知不觉地思念着光介、那个她在那所房子相识的光介、那个正在伊豆旅行的光介,她的寂寞正是从这里产生的。

母亲的眼泪

  一天晚上,宫子睡在直子的旁边。刚躺下不久,她便起床上了二楼高秋的房间,许久没有下来。

  对此,直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回到自己的寝室,睡到了自己的床上。不过,她旁边的床上睡的不再是惠子,而是千加子了。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直子才注意到父亲与母亲之间不同寻常的变化。

  她发现母亲在夜深之后还在伏案写信,又发现爱睡懒觉的父亲比女儿们起得还要早。这使直子大吃一惊。

  直子和千加子弄不懂的事情仿佛突然降临到她们的身边,打破了家庭的平和宁静。但是,对这一切,直子她们却又很难去寻问了解。

  一天,一家四口凑在一起吃早饭时,千加子开玩笑似的说:

  "人们都说春天像孩子的脸变得快。咱爸起得这么早,该不会刮风下雨吧?"

  可高秋听了,连笑也没笑。母亲消瘦了许多,变得有些神情恍惚。父亲的皮肤也失去了光泽。

  "这是拌树芽吧?这酱好吃。什么地方的酱?"有时父亲勉强找句话说说,但母亲也不答话。

  "竹笋快熟了吧?"直子说道。但那声音显得没有底气,很不自信。

  "听说英夫他们家特别想要个孩子。他们刚结婚就要,那我姐多可怜啊。"千加子有意挑起大家的兴头,但母亲仍然是安安静静的,默不作声。

  "这要是有了孙子,就真到终点了。"

  "什么终点?"千加子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

  直子发现母亲手里拿着碗,脸上淌着泪水。

  直子和千加子走出门后,忍不住问千加子:

  "看到了?"

  "妈妈流泪了。"

  千加子点点头。走了一会儿,千加子说道:

  "我以前一直有点为咱家担心害怕,倒不是担心生活……咱妈和咱爸,是不是有点不像夫妻,老是那么客客气气的。我看咱妈发顿脾气该多好啊。"

  "嗯。咱妈能发脾气吗?"直子心不在焉地答道。这时,她记起了久远的一段往事。

  那是直子要上小学还没上小学时候的事。具体情节直子记不太清楚了。但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新桥的咖啡馆里,父亲曾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起吃过西式点心。

  那个女人当时穿着西装,个子很高,不过脸型却是日本式的,和母亲有点相像。当然,她比母亲要年轻许多,大概有30岁左右吧。

  "你光喝咖啡,所以胃才不好嘛。还是吃点儿什么吧。"那个女人也不管父亲是否愿意,就为父亲要了一份点心。

  在直子的印象里,父亲是不愿意吃西点的,可是那天父亲竟然吃了两个。这在直子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还有,父亲一般是不爱听别人讲话的,可那天他听那女人说话时显得十分快乐。所以,当时直子几乎是以崇敬的心情观察着这个女人。当然,她与母亲的相像之处也是吸引着直子的重要原因。

  回到家里,天真无邪的直子便显出几分得意的样子把"见到了父亲死去的朋友的妻子、还吃了点心"的故事讲给姐姐、妹妹还有自己的母亲听。

  那时,父亲显得格外精神,深夜喝醉酒回来,有时竟会把熟睡的女儿一个一个叫起来。

  "西点"那事以后又过了一年。父亲得了感冒又转成了肺炎,在家里躺了将近一个月。一次,直子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有人把她叫住了。

  "竹岛先生家的小姐,好久没见了。把我忘了吧?"

  直子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和他们吃过西式点心的人。直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你爸爸也好吗?"

  直子告诉她爸爸得了感冒,正躺在家里休息,现在快好了,不用担心了。听到直子的话,那个女人放下心似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意。

  这件事对直子来讲,已是久远的事情了。可刚才看到母亲的泪水,她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个女人的印象。

  难道那个女人又再一次出现了?看到母亲的神情,直子只能做出这种解释。

  "为姐姐的婚事,咱妈费尽了心思。可这事刚完,咱爸和咱妈又……"说着说着,直子觉得自己的双腿十分乏力。

  "不管谁对谁错,他们都那么大年纪了,就是想改我看也改不了啦。"千加子一副年轻女孩子的腔调。

  "也是啊。"

  直子想,就算他们度过了这次危机,他们以后也未必就会过得轻松。

  "你还要上学呢,你先走吧……"直子对千加子说。

  "我回家看看。我有些不放心咱妈。"

  "让他们俩在一起多好啊。该炸的炸弹在关键时候爆炸了,那以后就没事儿了。我觉得咱妈这颗炸弹就该炸了。"

  "千加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才这么说?"

  "你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烦人。"千加子慌忙摇摇头。

  "连姐姐你都那么愁眉苦脸的,我当然也要心神不定了。没事儿的。咱妈流流泪也是正常的嘛。"

  听到千加子故意宽心的话,直子觉得千加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真让人烦心。这报纸杂志咱每天都看,就是想不到咱家会起这种风波。姐姐,你可要把它平息好啊。"

  千加子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疾步走去。直子也尾随千加子赶到了车站。不过,到了剪票口,她又停住了脚步。千加子在成群结伙向前涌动的人流中向直子挥了挥手,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说什么呢?"直子想。回到家里,要是无计可施,自己还得出门。干脆就说是忘了东西吧。

  直子慢慢地向站外走去。这时,她发现父亲正在小卖部买烟。

在咖啡馆

  如果不是直子喊他,高秋肯定会迈着无精打采、蹒跚的步履从直子面前走过的。

  "爸爸。"

  高秋抬起头。

  "噢,你才到这儿啊。"

  "爸,你今天出门也太早了。"

  "嗯。"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天上的云似乎移动了一下,明亮的春天的阳光一下照到了父女俩之间。高秋把视线从女儿的脸移走,回头望了望阳光照射的方向。

  "直子,稍微歇会儿,喝杯咖啡吧。"

  "哪有这么早就开门的店?"

  "到马路对面,那儿有好几家早餐服务的店。"

  "您总睡懒觉,可知道得还挺清楚。"

  两个人不时避开车站前广场上行驶的汽车,向马路对面走去。他们走进一家叫做"阿静"的咖啡馆,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

  父亲只要了一杯咖啡。直子真想对父亲说:

  "光喝咖啡,胃会变坏的。您还是吃点什么吧。"父亲听到这话,该会多么惊讶啊。也许父亲已经彻底忘掉了那幅场景。不过,直子在自己的这种内心冲动中感到了令人不悦的苦涩。

  高秋拿起报纸,久久不肯放下,使直子难以看到他的神色。

  "您在家没看报纸?"

  "嗯。"

  "我妈怎么了?真让人担心。"

  "你妈这么一哭,真让人受不了。都是爸爸不好。"

  "那您就跟我妈说说呗……"

  "说了也没用。"

  "最受不了的还是我妈吧。"

  "那倒是。还是等她冷静些以后再说吧。"

  "什么都得由着您。"

  "是这么回事儿……"

  "现在,您就由着我妈的意来吧……"直子只有用温和的语言来表达更多的意思。

  "嗯。"

  "您就这么办吧。"

  "嗯。你妈她说要出去旅行。"

  直子觉得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完全是两码事儿。难道最关键的事儿已经解决了?

  "她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跟她说,要是直子能请假陪你去,你就去。"

  "那您怎么办?"

  "我这段时间和千加子两个人过。"

  "您能做饭吗?"

  "总有办法的。"说到这儿,高秋才露出了笑容。

  "您晚上回来那么晚,千加子多可怜啊,太危险了。"

  "晚上我会早点儿回来的。 只要打算回来,我一般6点钟就能回来。这段时间天也长了,6点钟,天还挺亮呢。"

  "您以前要是能早些回来,该多好!"

  直子并不打算过分责备父亲,但她的话语仍使高秋脸上浮现出阴影。

  "您平时对家里的事总是不闻不问。所以,一旦有了事,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妈就特别难受。"

  "那倒是。"

  高秋点头称是。看到父亲这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不是,直子觉得自己有些言重了,也就不再说了。也许父亲认为女儿已经知道了"那事儿"是什么。如果是那样的话,直子完全可以明确地问问父亲是否与那个女人分手了,或者要求父亲与她分手。但是,面对面的,这话又不太好说出口。直子沉默不语,思索着父亲可能做出的回答。

  "你们这三姐妹,就你最像你妈妈。"高秋开口道。他似乎要改变一下此时的气氛。

  "是嘛。我觉得,我妈有的地方跟我姐很相似,也挺爱热闹,爱打扮的,只是她总是克制自己罢了……"直子慌忙说道。她这话一半是在肯定父亲的话,另一半却是在否定。在她听起来,父亲说出直子像母亲这话,似乎是在表达他希望与女儿、与母亲达成和解的愿望。从高秋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正在想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四天,不,还是一个星期。直子,你陪你妈到什么地方去玩玩。钱我来想办法。有三万日元差不多吧?"

  "对,还有钱的问题。"直子心里想着,但嘴上却说:

  "爸,你也一起去吧,那不更好嘛。"

  "别。你妈好像是想离开我、离开这个家呆一呆呢……"

  "我妈想去什么地方呢?"

  "你妈好像是要去很远的,到地球的尽头去。"

  "讨厌。您尽瞎说。"

  "是啊。"高秋站起身来。

  "你妈到地球的一边,你爸我到地球的另一边。在那儿,我们都好好想想我们这二十五年的夫妻生活,这不也挺好嘛。"

  "你们当父母的都去地球边上了,那我们这做女儿的该怎么办呢?"

  "你们都去结婚嘛……"

  说完,高秋又一本正经地问:

  "直子现在回家?"

  "嗯——我先去银行请假呢,还是回家跟我妈说,我见到我爸了,去旅行的事说定了呢。那就先回家吧。"

  "就靠你了。"

  推开咖啡馆的门向外走的时候,直子在父亲身后道:

  "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啦。"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我就是这么想。"

  "什么也别跟惠子讲。她刚结婚。"

  直子真想问问父亲,为了惠子的结婚,母亲那么辛苦,可在那最紧张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在三个女儿当中,最关心父亲,为父亲做的事情最多的要属惠子了。她要是知道了父亲的事儿,她又会作何感想呢?直子又想,也许正是嫁走惠子产生的内心波动,才使父亲改变了对家庭的想法。

  母亲的"地球尽头"最后选定在了信州。战争期间一家人被疏散到的轻井泽,后来他们也曾去避过暑的轻井泽就在这个信州。母亲的选择不过如此而已。这个季节,轻井泽的山上小屋还很冷,也不方便。所以,她们准备找一家旅馆住下。等旅馆定下来,她们再给家里来信。

  能够和父亲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千加子显得十分愉快。

  这十来天,母亲消瘦了许多。看到母亲的这个样子,千加子心里也很难受。但是,在母亲父亲身上,她并没有只感到阴沉的一面。

  虽然母亲的旅行是为了排遣郁闷,但千加子相信母亲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回来的。她用欢快的声音把母亲和姐姐送出了门。

快信

  母亲和直子出门旅行是星期四。第二天,星期五的早晨,当千加子被闹表唤起来的时候,高秋正穿着睡衣像宫子每天早晨那样在打开挡雨窗。

  "爸爸,您真早啊!您还真起来了。"

  "楼上楼下,一共有三十扇呢。"高秋大声地说,显现出从未有的青春活力。

  "谁都不在。二楼早晨就那么关着吧。"

  "行吗?"

  "要是开了,别人家的猫就可能进来的。"

  "对。千加子还真有聪明的地方嘛。"高秋爽朗地笑了。

  "不过,你妈很喜欢开挡雨窗吧。"

  "您是不是一边开着窗户,一边在想我妈干活儿的样子?"

  "……"

  "饭糊了!"

  千加子向厨房飞快地跑去。

  宫子在家,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就能把早晨该做的事儿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做完。可高秋他们两个人一件事儿就要花许多时间,而且还弄得鸡飞狗叫的。尽管如此,父女俩仍显得有几分得意。不知是什么时候,高秋穿的棉袍袖子被弄得湿漉漉的。

  看到父亲连厨房的活儿都能操办,千加子感到十分惊讶。同时,她又能独自享受父爱暗自高兴。

  "今天晚上,千加子你来做顿好饭。"能和小女儿两个人在一起,高秋也显得十分快乐。

  这个星期六正巧是个节日,连休两天。星期六早晨,两个人都一觉睡到了10点多。千加子觉是睡足了,可全身酸懒,手脚发胀。外面,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千加子走到门前,从邮箱里取出早刊报纸。报纸里夹着一张明信片。

  这张来自轻井泽的明信片是直子写的。直子说住到星野温泉旅馆后,宫子只要有时间就像小孩子似的香甜地睡上一觉。

  千加子立在门旁边正在读这张明信片,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送快信的。送信的人说两个小时以前,他曾来过,但门紧闭着,他喊了几声也没人答话。

  "对不起。今天我休息,睡了个懒觉。"千加子解释道。

  这封快信是给直子的。千加子翻过来一看,信封背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矢田光介。

  "真不巧,姐姐不在家。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千加子也没有多想。回到起居室,她把报纸和直子来的明信片递给了父亲,然后便走到走廊上,准备去把快信放到直子的桌子上。这时,她忽然想到光介那格外柔和的眼神。

  "啊。"千加子几乎叫出声音来。

  千加子并不想看这封快信。

  她想,如果跟直子解释说因为是快信,所以就想看看有什么事儿,于是就打开了,那直子一定会不在乎的。而且里面即使有一行字写着他们的内心秘密,"我保证绝不再往下看"。千加子真的闭上眼睛做出了发誓的样子,然后才开启了这封快信。

  嫩绿色的山在雨水的冲刷之下变得愈发鲜绿。每天我们都生活在连绵细雨之中。

  虽说我是带着从过去解放出来,从过去的自己摆脱出来的愿望踏上的旅途,但是一开始我并没有任何具体的目的,只是一时兴之所至而已。来到了这里,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随之,我也产生了对于未来、对于工作的希望。

  我的父亲几乎是一个人长年地在这座山里培育着尤加利树。因为他希望有一套轨道手推车来运送砍伐下来的木材,所以我决定卖掉涩谷的房子。虽然,这对不起刚刚死去的母亲。

  明天我去东京,一是为了房子的事,二是到农林省有些事要办。这些事一天就能办完。星期天我准备就回来。

  星期天下午1点, 你能不能到日活会馆地下的那家"山茶花"来一下,我很想跟你讲讲那些改变了我的生活的山和树。如果这次见不着你,我想以后我将会在山上呆很久很久的。

  明天就是星期天。

  千加子觉得应该通知直子一声。干是,她拨通了星野温泉的电话。旅馆的人马上来接了,但他们却说宫子她们从小诸去上田方向参观了。千加子只好请旅馆的人转告直子,让她回来后就来电话。

  直子打来电话时已经是傍晚了。

  千加子把光介来了快信,自己打开看了,明天星期天光介要见直子的事儿都一一转告了直子。她觉得自己讲得有条有理,十分清楚可不知是电话听不清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直子只是反复地说:

  "听不懂,听不懂,这有什么办法啊。"直子的声音显得很遥远,断断续续的,使千加子心里十分着急。

  "咱妈,精神好多了。她说啊,她还要在这儿……像疏散时那样种种田。"

  "咱妈说太难为你了,明天就回去。"

  "明天?明天,那大概来得及。光介的快信说是1点钟见面。"

  也不知直子听到没有。直子说:

  "我好不容易请下了假,我想在这儿把假期住完了。"

  最后这句话,千加子听得十分清楚。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天呢?明天的事儿就算了?"

  "嗯……"电话断了。

外出的服装

  千加子和父亲两个人一直把晚上的电视节目看完。一个台的节目结束了,他们就看另一个台的,一直到所有的台的节目都结束了。父亲打着哈欠,无可奈何地陪着千加子。这反而使千加子产生了一个愿望,要是电视台也像收音机那样办个深夜节目就好了。

  人们一般都说大姐惠子既像高秋也像宫子。直子很像母亲。而见到千加子的人都说她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可是,千加子却隐隐约约觉得,以前在家里越是小的越得不到父亲的爱护,直子比惠子得到的父爱少,千加子比直子得到的父爱就更少了。她从来没有像惠子那样在父亲面前十分地随便放松。和父亲这么长久地坐在一起,千加子都觉得有些心理负担。父亲是不是也这样呢?

  "千加子是国文专业的短大学生吧?"父亲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你是不是也需要国文专业方面的参考书?让你妈给你买了吗?"

  "那就多了。我最想要的是辞典。像《大言海》啦、《日本文学大辞典》什么的……"

  千加子听到后,真是喜出望外。她一个人睡在楼下有些害怕,于是就借势撒娇让爸爸也睡到楼下来。

  "我可不愿意睡直子的床。咱们睡客厅吧。"父亲很轻松地说。

  于是,千加子马上就上到二楼去搬父亲的卧具。高秋也跟了上来,自己抱起了被子。千加子惊讶地说:

  "爸,这多不好。我来拿。"

  "嗯。"

  "爸,您和我在一起,真能干啊。真让人吃惊。您和我妈新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千加子从来没有在父亲身边睡过觉。所以,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挺高兴的。

  "关灯吧。"高秋说完,就再也不讲话了。不久,父亲就打起了鼾。千加子感到真没有意思。

  千加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为了强迫自己入眠,她琢磨起她一直想买的风衣的样式。

  不过,光介的快信仍让她放心不下。去年年末直子患流感卧床不起的时候,就是光介代替同样患流感的插花师傅来家里为她们插好了庆贺新年的花。在姐姐的结婚宴席上,光介的美貌也给千加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切都让千加子难以忘怀。千加子也知道性情文静的姐姐直子一直在暗里思念着他。

  明天,这个光介就要从山里来东京,而且还要见姐姐。可姐姐能在那个时间返回来吗?电话的不畅通使千加子无法知道确切的结果。

  千加子觉得,假如光介没有等到直子怅然返回山里,那么他们俩也许就会失之交臂的。光介和英夫他们不一样,他的美里含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孤寂。这在今天快信的文字里也能够感受到。

  明天早晨,一定要早些起……千加子在心里盘算着。她要为父亲做好饭,要洗刷完餐具,然后就去买那件风衣。而且还要顺便去日活会馆的"山茶花"去告诉光介:直子正在外面施行。

  这也许挺可笑的。可并不是坏事,总比让人家千等着要强。

  千加子觉得自己的想法还是满有道理的。

  要是父亲没有那么快就睡着,假如他能冉和千加子聊上一会儿,千加子也许就会把光介来了快信的事儿告诉他。那样,她也许还会给住在星野温泉的直子再去电话的。

  千加子又翻了个身,面朝着父亲的方向。这时,她想起了为了表示对父亲的抗议,母亲曾和直子两个人在这间屋里睡过。

  千加子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晨,父亲摇了摇千加子的肩头,把千加子叫醒了。房间里已满是刺眼的阳光。

  "10点半了。再睡,眼睛就该化了。"

  "啊,糟了!"

  今天也和昨天一样,父女俩又是早饭和午饭两顿饭并在一起吃的。

  今天阳光强烈,温度也高。狂风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让人心烦的声响。

  "爸,您今天出门吗?"

  "你打算出去看看?"

  "对。我想去买风衣。"

  "买风衣,等你妈回来以后不也行嘛。"

  "是给我买风衣哟。"

  "那,你有钱吗?"

  "我有钱。我高中毕业、大学入学时,英夫姐夫、直子姐姐,还有三岸叔叔都给了我钱表示祝贺的。"

  三岸叔叔是高秋的弟弟。

  "不过,今天爸爸也得支援一些。我还得给家里买些东西呢。"

  "给家里买?买什么?"

  "要买晚上的饭,还有明天的早饭。另外,咱家的咖啡早就没有了。我有时候特想喝咖啡。"

  面对长大成人了的千加子,高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拿来钱包,把里面装着的三千日元全都抽出来,递给了千加子。

  "我可不买贵的东西。"千加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连谢也没道,便高兴地把钱放进了带拉链的手包里。

  千加子换上她的那件出门穿的、有着挺可爱的袖子的圆领印花毛外罩,然后又把饭桌上的东西全搬到了厨房里。一切收拾妥当后,千加子急匆匆地走出了门。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七节

替姐姐会客

  街上风很大,又赶上连休人多,尘土四处飞扬。千加子从涩谷坐上汽车时已经1点了。

  千加子在日比谷下了汽车。这时,她心里仍在担心光介是否还在等着。当她走进日活会馆时,发现光介正从地上的台阶往上走。

  光介比在惠子的婚礼时晒黑了,显得很健康。不过,他的那双眼睛仍如以前,放射着灼人的美丽的光。于加子停住脚步,心里怦怦直跳。

  光介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千加子,走到千加子眼前才发现了她。光介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

  "……我姐她今天来不了这里。"千加子说得很快。

  "嗯?"

  "我姐姐来不了,所以……"

  "你是来告诉我这个的?"

  "对。"

  光介望着千加子,显出不解的神情。

  "她病了?……"

  "不是。我姐和我母亲去旅行了。我打电话跟她说了您来了快信……"

  "那……"光介停顿了一下,说:

  "其实也用不着的。"

  光介眼神柔和且带羞涩,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顷刻之间又被那不苟言笑的神情所替代。

  看到光介美丽的神情在这瞬间的变化,千加子心里一阵发紧。她仿佛感到光介在怨恨她多管闲事。

  千加子跟在光介的后面,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日活会馆。走到有乐町,光介仍然是沉默不语。这使千加子有些无所适队。

  "那我就告辞了。"

  "是嘛。"光介只说了这么一句。

  狂风从千加子的后面吹来。千加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地贴在脸上、脖颈上。在风的推动下,千加子晃晃悠悠地远离光介而去。

  他为什么这样呢?

  千加子心情十分不悦。自己要是个男的,这时,自己肯定要亲切地对对方表示感谢,然后再请人家喝杯茶的。可他这个人却……

  他是美。但是,却太冷漠、太严肃。直子姐还是别再对他关心为好。

  千加子走进百货公司,来到四层的女服柜台,挑选起风衣来。此时,她的内心才算平静下来。风衣花去了她四千三百日元。

  千加子准备去地下的食品部看看,便来到了电梯旁。站了一会儿,看到电梯每次都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她只好从楼梯走了下去。地下商场更是人山人海,而且充溢着酸甜的食品的气味。千加子买了火腿,做沙拉的干净蔬菜,还有虾仁。同时又选了一罐速溶的雀巢咖啡。

  走出百货公司,千加子想,现在回去和父亲喝咖啡,还是应该买点西点才好。于是,她又向新桥方向走去。

  "竹岛。"

  在首饰店前,千加子听到有人叫她。随即,三个高中的朋友围到她的身边。

  她们有一个穿着和服,另两个穿着套装。但都同样是浓施粉黛,千加子好像遇到了新的朋友一般。她们毕业之后还没有见过面。不过,细想起来,她们也才刚刚毕业两个月。

  "5月末,川上就要结婚了。是我们当中的第一个。我们就是来给她买贺礼的。竹岛,你要不要也算一份儿?"有一个人问。

  "算我一份儿。你们准备买什么?"

  "想给她买一条漂亮的睡裙。"

  "听说不能买陶瓷器。"

  "那闹表、电饭锅呢?"

  "分量太重了。太实用,就没气氛了。小镜子呢……镜子也容易碎,也不行。"

  她们站在那儿说话的时候,不时被人流撞来拥去,有时险些跌倒。

  "还没定下来呢。我们正说要去那家叫'多久实'的卖工艺品的商店呢。你也去吧。"穿着深蓝色套装的田村三代子说,千加子和三代子并肩走着。

  三代子学习成绩很好。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和千加子的关系并不算特别好。

  "竹岛,你姐姐是不是在三友银行上班?"三代子问。

  "嗯。"

  "我说呢,我一直琢磨着她就是。可是,你们长得不太像,而且我们又不是一个科的,所以也就没有打过招呼。那是你姐?她生病了吗?"

  她问的和光介一样。千加子想。

  "她最近有些累,请了几天假。"

  姐姐陪母亲去旅行的事当然不能对她说。

  "三代子,你也在三友银行上班?我一点也不知道。"

  千加子将视线移向了她的三个朋友,仿佛要重新观察一下三个朋友的变化似的。

小雨

  早晨出门时没有带伞,下午回来时下起了小雨。千加子冒着濛濛细雨,小跑着返回到家中。已经4点多了。按说妈妈和直子已经回来了。

  "我妈呢?"刚进门,千加子就问道。

  母亲正坐在起居室里,喝着茶。妈妈好像刚刚洗完头发。蜷曲的头发使母亲显得十分年轻。

  "让你守家,辛苦了。你爸他怎么样?"母亲问。

  千加子微笑着看了看母亲。母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那是矶部温泉的薄饼吧?"

  "对。你最爱吃,是吧?这是从大车窗口买的。"

  千加子拿起一片盼望已久的矿泉薄饼,问:

  "我姐呢?"

  "刚才我们一块儿刚洗完澡。在她自己屋里吧。"母亲答道。

  千加子从门外喊了一声。

  "姐,你回来了。"

  可没有人回答。

  千加子正要开门,直子厉声问道:

  "你看了我的快信了?!"

  "快信嘛。"

  "不管是不是快信,你都不该打开别人的信。"

  "对不起。可这信是在你出门旅行时来的。"

  "我不在家,你就偷看我的信,这也太……"

  "偷看?"

  "不是偷看是什么?"

  "那可是光介先生的快信啊。"

  "光介先生的快信,你就该看?!"直子的脸上阴沉沉的。

  "那信上写着他要见你。我想要是打电话告诉了你,你说不定会回来的。"

  "……"

  "电话可又不太清楚。"

  "我可不愿意让你多心。你来的电话我也听不懂。你就不能说得再清楚些。"

  "我觉得我说得挺清楚的。"

  "看了别人的信,是不是害怕了。打了那么个没头没尾的电话。"

  这当姐姐的,心眼也太恶了。千加子心里想。可她又不能把刚才的事藏起来不说。

  "我觉得不能老让人家等,所以就去通知他,说你去旅行了。"

  "嗨,你这孩子真烦人。你去了?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直子洗完澡,刚刚开始化妆,还没有涂口红。望着她那刺人的目光,千加子心里有些害怕。

  "我觉得让人家老等着多可怜啊,所以才去的嘛。"

  "他又不是在等你。你也不好好想想。"

  "可是……我也是去银座顺便路过嘛。"

  直子正在系淡蓝色的尼龙女衫的扣子。她的手势显得很不灵活。

  一会儿,直子又缓和了一下口气问:

  "他都说了些什么?"千加子觉得直子语气的缓和是因为她想起了光介的面影。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多少也要说一句的吧。"

  "没说。"

  千加子想起光介当时的冷漠表情,又懊恼起来。

  "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告诉他你去旅行了。"

  "真的?"

  "不信,你写封信问问去嘛。"

  "又多管闲事。"

  "这是你说的。"

  "那封快信也没写地址啊。"

  "我要是问一下就好了。关键的事儿,我倒给忘了。"

  直子笑也没笑。千加子看到直子这个样子,就转开了光介的话题,说:

  "田村三代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她说她和你在一个地方工作。刚才我们在银座碰见了。"

  "是吗?"直子显得十分惊讶。

  "千加子,你没跟田村小姐说些多余的话吧?"

  "她问咱们是姐妹吗,我说是啊。就这些。"千加子也像个使性子的孩子一样,反问道:

  "这也不成?!"

  "听说田村这个人是我们科长的侄女。马上就该公司职员旅行了。要是我请假出去旅行的事儿被人知道,就糟了。"

  "我没多说,就说你累了请了几天假嘛。你这个人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真够烦人的。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的事儿,我是一概不管了。"千加子说着,走出了屋门。

  直子觉得口红没有涂好,又对着镜子呆呆地发起愣来。

  千加子打去的长途电话很不清楚。直子只听清了光介寄来了快信。这使她满心喜悦,和母亲从旅行地赶了回来。但是,看到被打开了的快信,直子一下子火冒三丈。当然,她知道千加子这样做并不是出自恶意或好奇心。

  不过,自己的重要秘密被人家看到了,这仍然使她产生了强烈的不悦和羞辱感。

  自己和光介之间曾有过所谓的"秘密"吗?直子并不清楚。但是,千加子打开了光介的快信,这一事件却似乎让她看到了存在于自己内心的这一秘密。

  而且,光介没有写他的住址这本身对直子来讲就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这反而对直子产生了一种诱惑。

  "他知道我要去,当然就不需要写地址了。肯定是这样的,他没写地址的原因就在这儿。不过,也许他觉得我要是不去,他也就不必再写地址了。"

修整院子

  这是个傍晚,一个狂暴雷雨袭来的傍晚。虽然还没有到雷雨季节,但这提前而至的雷雨却似乎明确地告示人们,新的季节就要来临。

  宫子从轻井泽带回来一棵龙胆草,种在院子里。狂暴的雷雨一来,这棵小草一时不见了踪影。但是,不知什么时候,龙胆草又伸展开它那毛茸茸的叶子,挺直起它的干茎,显得生气十足。

  附近的神社正值夏季节日。那里开办了一个盆栽市场。高秋下班归来、出门散步时,总会买来些开着花的芍药、还未开花的桂花树,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花草。等到星期天,他就蹲在院子里,专心地摆弄起这些花花草草。

  高秋一干就是一整天。这使宫子惊讶不已,没想到丈夫竟然还有这种性情。

  天色变暗时,宫子来到院里叫高秋吃饭。原以为丈夫只是为了排遣一下内心的郁闷,玩玩而已,没想到院子收拾得规规矩矩、井然有序。

  宫子又像往常一样,左手插在衣带里面,站立在旧貌换新颜的院子中。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对丈夫的变化一下子高兴不起来。

  "邮箱那儿也变样了吧?"高秋显得很高兴。

  "这棣棠也是你从那边移过来的?"

  "对。"

  邮箱前种着勾枝搭叶、枝叶繁茂的连翘和棣棠。每逢雨日,打着伞就没办法取出邮件。所以,衣服下摆总弄得湿淋淋的。这成了竹岛一家人长期头疼的一件事儿。每到下雨时,大家都说该把那树枝砍下去,却一直没人动手去做。

  类似的事在这家里还有好几件。宫子觉得这种事儿哪家也是会有的,因此也并不在意。而且,不下雨的时候,那些雨天碍手碍脚的树又为家里平添几分风情。

  可是今天,奋力改造院落的高秋却一下子把它给解决了。棣棠,分了几棵,被移栽到沿廊的落水管处。连翘被安排在邻家的厕所旁,遮挡住了这个不洁的地方。

  在改变院子的同时,高秋无疑也在竭力地改变着自己的感情生活。

  不过,宫子本身却难以从心底发生改变。她在历数丈夫性格的缺陷时,也发现了自己性格上的短处。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女儿的母亲,但却做不了高秋的妻子。可是,这"妻子"又是什么呢?

  也许还是早些老了为好。

  送走丈夫、女儿们,干完每天同样的家务,每天的10点或者11点便成了宫子倍感孤独的时间。她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于是,她就来到院子里,或者拔掉不断生长的杂草,或者为高秋没有看到的菊花分根移栽。一个人,她也懒得吃午饭。有时午饭要拖到两点多才吃。

  今天,她在给玫瑰清除蚜虫时,发现一只美丽得惊人的大蛾子一动不动地趴在玫瑰上。宫子十分害怕,便走到远处。

  "等他回来让他拿走。"宫子这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站在那里不由得笑了。

  门开了。宫子觉得那开门的声响十分熟悉、十分亲切。宫子转过脸去,原来是惠子。惠子穿着件淡蓝色的新衣服。宫子第一次见到惠子穿着自己不熟悉的衣服。

  "请花匠来了?"惠子问。

  "没有,是你爸干的。"

  "我爸?他这是怎么啦?"

  "你这个宝贝闺女不在了,心里太寂寞了吧。"宫子故意说是惠子的原因,可惠子却不理会。

  "大不一样了。真漂亮啊。"

  惠子站在阳光下,显得柔顺得有些憨直。望着惠子,宫子脸上浮现出微笑。

  "来,进屋吧。"

  宫子走进屋,洗着手。这时,她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惠子,你吃午饭了吗?"

  "我想吃寿司,最好是带青菜、鱼虾,别有腥味的。"

  "你打个电话。我也要你那种。"

  "毛豆还没熟吧。我特别想吃毛豆什么的。"

  惠子一边说着,一边给常去的一家寿司店拨着电话。宫子觉得女儿就像旅行刚刚回来似的。

  "真山他们一家子还那样?"宫子问。

  "嗯。是这么回事儿。我有点不舒服,英夫非让我去看看医生。可我想还是问问您再说。这不,就回来了。"惠子用她那黑黑的大眼睛久久地望着母亲。

  "噢。"宫子点点头,看了看惠子。按说是该有了,可她又觉得稍微早了些。

  "也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我老觉得不想吃饭,也浑身没劲儿。最烦准备做饭。"

  "……"

  "妈,你也有过这种时候?"

  "有过。"

  宫子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惠子。当时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宫子想起来自己身孕有些明显时还和高秋去看过电影。那场电影叫《残菊物语》。自己当时流了许多泪,出来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真山他们家该高兴了吧。"

  "我还没说呢。要是不是,多不好意思啊。"

  "这没问题,肯定是。也不告诉英夫?"

  "嗯——"惠子模棱两可地应道。

  "什么时候去看医生好呢?"

  "当然是越早越好。让大夫看看咱也就放心了。另外,听说现在有种针,对孕期反应挺好的。"

  "我可不愿意去医院……"

  "女人谁都这样的。"

  "看医生的事儿就说到这儿吧。另外……"

  "我现在累得是一点劲儿也没有。女人的生活就都这样儿?"

  "这是因为你现在过得不舒服。"

  "在人家家里过日子,真够受。我要是原来我的样子,谁都不喜欢我。可我就想让他们给我点儿'我'。"

  "你这个'我'到底是什么呀。要和别人过好日子,就不能光顾自己。这话也许有点陈旧。不过,现在就算我知道你心里不满,我也不能直接去帮你。我虽然不能帮你,不是还有英夫吗?"

  "他啊……总而言之,我太累了……"

  宫子皱起眉头。看到宫子的样子,惠子笑笑说:

  "咱们家的,连茶都香。"

  "……"

  "我得回去了。"

  "你这不是刚来吗?"

  "已经3点了吧。 每天现在这个时候,就要准备饭了。我觉得,这吃饭也真麻烦。买菜,洗菜,剥皮,切菜,一下子就要好几个小时。可吃起来,不过五分钟就完了。"

  宫子想起电视的"一百人日本人一百张脸"的节目。那些刚结婚的明星说的和惠子一模一样。

  "妈,你今天准备做什么,安排什么食谱?"

  "嗯——我们家简单。没有什么食谱。煮点紫箕,拌点菠菜,烤点竹荚鱼,也就成了。再来个汤什么的。"宫子笑笑。

  "这多好啊。可我们家就不成。您帮我想想适合我们家的。"

  "我哪知道什么适合你们家啊。"

  "不跟您说了。"惠子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她熟悉的化妆镜前,专心地整起妆来。

  惠子以前皮肤就白,现在那白皙的皮肤变得更富光泽,更加美丽了,连母亲都生出些许妒意。

华艳的衣带

  惠子被母亲送到院子里。站到院子里,她发现院角的水池里溪荪开放着黄色的和紫色的花。

  "这溪苏有些年头了吧。我最近做梦老梦到我爸和您。"

  "什么梦?"

  "乱糟糟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在梦里挺担心的。醒了之后,有时就睡不着了。"

  惠子在丈夫身边,老梦见娘家父母,这大概是因为女人的生理变化吧。惠子说的"担心"倒让宫子心里一震。女儿现在仍然把娘家叫做"我们家",把婆家一会儿叫做"我们家",一会儿称做"人家家"。

  宫子有些担心地叮嘱惠子:

  "这虽然不是病,不过,更要好好注意啊。看完医生,马上就给我来个信儿。"

  第二个星期天,惠子和英夫一起来了。当然,他们是来报喜的,医生查了查,说肯定是怀孕了。惠子夫妇两个人一起来了,这使宫子更为高兴。她连忙给丈夫去了电话,让他早些回来,大家一块儿吃晚饭。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英夫显得有些发胖。这也许是因为生活稳定的缘故。惠子的脸显得瘦了些,不过仍然很美,而且,那美里透出一种宁静的感觉。

  虽然宫子曾在那怪异的噩梦里流露出些许对英夫的特殊的情感,并为此而烦恼过,但是现在她已经完全能够以岳母的感情毫无顾忌地面对英未了。看到女儿在模仿自己,宫子心里感到不安——一种交织着喜悦与惊异的不安。这种不安竟然能使宫子对丈夫的内心深处的忧虑立即恢复到了正常,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惠子夫妇回去以后,家里仍然充溢着温馨、热闹的气氛。

  离睡觉的时间还早,高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宫子招呼道:

  "咱们到那边走走去。"

  宫子穿上结城单和服,系上一条华艳的衣带,又匆匆地化了一下妆,头发也像惠子那样从后面拢了上去。

  直子和千加子感到父母一同去散步十分新鲜,便将他们送到门前。

  高秋先走出大门,然后等宫子走过来。并肩向前面走去。

  "惠子结婚之后,反倒显得年轻了,可直子最近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极窝囊的。"

  "是嘛。一点小事儿,都会使女人的脸发生许多变化的。过了20,有一段时间是要显得慌悴些的。直子按虚岁算也有23了。"

  "我总觉得她才18岁。"高秋抬头望了望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阴沉的天空。

  "她想学插花,可她师傅又死了,也就学不成了。"宫子没有再说下去。

  "这段时间,我看她在织有花边的毛衣。可是,她好像怎么也织不下去。"

  "刚才她和惠子悄悄地嘀咕什么来的吧。"

  "是啊。"宫子应了一声。

  隔了许久才见到惠子,直子想也许惠子能知道光介的住处。

  直子每天早晚都要去邮箱那儿看看,看看有没有光介的来信。只要能知道他的住处,自己也就可以给他去信了。

  可是,惠子和英夫形影不离,直子根本没有机会和惠子说话。这使直子心里十分发急。惠子将要回去时,直子抓住惠子去整妆的机会,随便地向她问了问光介的情况。

  "他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大概是上个月的星期天。那天,英夫也在家的。听他说,那种叫尤加利的树,长得可快呢。"惠子说。

  "那座山在伊豆的哪个方向?"

  "听他讲,像是在天城山,伊豆里面。听说那儿还能见到鹿呢。"

  "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你想知道?"

  直子感到耳根有些发热。她注视着姐姐。

  "我看英夫也不会知道。他那个人挺怪的。从小,他就受到过不少一般人没有经历过的精神磨难。 虽然他只比英夫大3岁,可人看着显得大不少。他要躲在山里过一辈子,真是的……"

  光介很少自己主动要求什么。可这次他主动约直子时,直子却又和母亲出外旅行了。直子觉得这种不幸是难以挽回的。

  "直子,你喜欢他?"

  惠子看着镜子,向直子问道。

  "是啊,他挺漂亮。漂亮得令人惊异嘛。"

  "……"

  "不过,这种引人注目的美肯定不好。而且,他有些冷漠、固执。我觉得人普通些好。他太不一般了。英夫有好多朋友。英夫也说要给你介绍介绍呢。"

  "我不管。"

  "不是挺好的嘛。别再想光介这种人了……他就是那么一种人……他挺适合在山那边住的。直子,你有更温馨、更幸福的人在等着呢。"

  "你自己乱猜什么呢。我什么事儿也没有。"直子摇摇头说。

白色的旱伞

  一学期将要结束了,千加子的女子大学准备举办义卖会。

  每年梅雨季节前后,宫子都得为义卖会做些简单的手工艺品。千加子从小学、中学到高中都在这所女子大学的附属学校学习。

  最开始的义卖是为了重建遭受战火毁坏的校舍。如今,校舍已经颇具规模了。今年的义卖主要是为了捐助孤儿院,购买运动队的用品。

  "我在食堂当服务员。你们一定来啊。"千加子盛情邀请宫子和直子。

  "我要去了,你又得让我瞎买东西。咱家可没那富裕钱。"宫子说。

  "别买贵的,买点儿可爱的东西不就行了。"

  "一想到是学校的孩子们做的,在学校里哪个看着都可爱。可拿回到咱家,就觉得干嘛要买这些呢。"

  说是这么说,可今年这次,直子还是做了三四个编织的小物件。宫子又帮助千加子完成了她的任务,给卷毛娃娃做了衣服和帽子。所以,她们还是准备去看看。

  义卖在星期六、星期天两天。星期六直子只上半天班,所以,宫子对直子讲:

  "咱们约好见面的地方,一起去千加子的学校看看吧。"

  "我和朋友约好去看立体电影的,票早就买好了。不行。"

  直子冷淡地回绝了。

  "这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看直子的神情,这个问题还有些不大好问。

  最近,直子显得格外的不悦。有时,宫子忍不住了,便问:

  "直子,你怎么啦?"

  "身体没劲儿。梅雨季节让人心烦。我觉得身体里面都像是发霉了。到了夏天,就会好的。"

  宫子认为自己夫妇的不稳定的关系给直子这个女儿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所以总觉得欠了直子一笔债。而且,又是直子陪自己到的轻井泽的星野温泉。宫子在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在依靠着直子,可不知女儿又是怎么认为的。

  高秋中意惠子,宫子对直子满意。可现在,宫子却时时感到一种孤独。这种孤独感来自于惠子这个事事讲究排场、十分任性、无遮无掩的女儿的离去。

  星期天高秋在家,宫子不好出门。所以,最后宫子还是决定一个人星期六去义卖现场。

  "妈,您要是去千加子的学校,回来时,您到本乡的越物帮我买两卷浅蓝色的线。我织了一半,线就不够了。"直子向母亲央求道。

  "百货公司就没有?"

  "没有。您就帮个忙吧。"

  直子把一根二十厘米长的线放在宫子手里,让宫子买线时比照去买。

  直子从上中学起就喜欢编织。一有工夫,她就经常编织一些东西。她编织时的形象足以反映出她那讨人喜欢的性格。

  最近,直子经常用线编织手袋、旱伞一类的物品。她编织的无袖女衫,在宫子看来,可以说是件可爱的小艺术品。

  直子做事从来是既然干了就干到底的。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却没心思编织。看到直子又让自己买线,宫子心里踏实了许多。看来,直子神情变得开朗,并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是早晨。

  宫子送走了父女三人后,回到屋里慢慢地化起妆来。她穿上白底碎花和服,系上一条浅褐色配有浅蓝色鸭跖草图案的薄衣带。

  走到门外,日光要比想象的热许多。宫子返过身打开刚刚锁上的门厅的锁,取出一把旱伞来。

  这是一把在白色麻纱上用褐色的线抽绣而成的长柄旱伞。样式是当时十分流行的。

  这不是直子的作品,而是前几天高秋送给她的意外的礼物。这件礼物是宫子做梦也没想到过的。

  当时宫子感到十分不好意思,都没敢直接显露出自己内心的喜悦。

  宫子又锁上门,看了看没有一个人的家。这时,她握着旱伞的手感到有些发痒。

  这么多年,她与丈夫感情出现了裂痕,既没握过手也没接过吻。可现在晚上一下子就恢复了身体的接触。宫子猛然间想到了这件事,顿时觉得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缠绕全身。她急忙打开旱伞向前走去。

  宫子从涩谷上了国铁电车。这个时间,车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乘客。

  宫子想起今天早晨报纸家庭版面的一个报道,说是男人比女人寿命短七年。这是一个平均计算的数字。每个人未必都是如此。假若按这个数字来看的话,一对年龄相当的夫妻, 女的就要孤单单地过上七年。如果丈夫比妻子大7岁,那妻子就要过十四年未亡人的生活。

  宫子比高秋小3岁。

  最近,宫子一想到丈夫的死,有时就会吓得浑身颤抖。这和夫妻的关系如何无关。这种恐怖感甚至会使人的心脏停止跳动。

  报纸的这个栏目上还用表格的形式标示出夫妇年龄差方面的离婚统计数字。夫妻差3岁的离婚率最高, 接下来的就是妻子年龄大于丈夫的夫妇。年龄相同的夫妻离婚率最低。

  另外,报上关于离婚的时间是这样写的:结婚不到一年的离婚者最多。这使宫子颇感意外。难道现如今还在新婚阶段,就有许多人开始离婚了。

  最近,宫子见到人,人家就要对她说:"把女儿嫁出去了,您就放心了吧。"其实,哪儿放心得下啊。她觉得自己内心的不安是自己无法消除的,自己担心的又是自己无法解决的。

  女儿结了婚,反而使自己这对老夫妻无法再表示自己的不满不平。虽说惠子怀了小孩,但也并不能因此高枕无忧。为了孩子,女人就不得不忍耐着持续原有的婚姻。难道还有比这种不幸更惨痛的吗?

  宫子走出饭田桥车站。她想起了惠子。惠子最近经常不声不响地突然在中午时分回娘家坐坐。她想还是应该告诉惠子一声。

  宫子用公用电话接通了惠子的家。没想到是真山夫人接的电话。真山夫人先是来了一番季节问候,然后又谈了一通家庭的情况,没完没了,弄得宫子连回话的机会也没有。

  "8月13日是戍日,我们要举行五月带①的仪式。到时,请您务必赏光。"

  ①在日本,按旧风俗,妊娠五个月的"戍日",要举行孕妇系"岩田衣带"的仪式,以保安产。

  "好啊。谢谢。我一定去。"

  宫子终于有机会说了一句话,可是,她并不知道什么"戍日"是怎么回事。

  惠子住在另一栋房子,来接电话要花一些时间。所以,宫子又重新挂了一遍。惠子表示她也想去千加子的学校看看。宫子连忙劝阻她说:

  "你身子重,天气又热,别去了。"

  "也是。天气这么热,可您还是去了嘛。"

  "我打着旱伞呢。"

  "什么,旱伞?"惠子惊异地问。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八节

在义卖会上

  沿着长长的坡路走上去,宫子来到了学校门前。校门处站着一些穿校服的女孩子,她们劝宫子买五十日元一张的抽签券。

  "一等奖是往返东京大阪的飞机票。"

  "是嘛,这倒不错。那二等呢……"

  "二等奖就差多了,是几种罐头。三等奖又更差些,是几种药品的样品,一共十个人。其他就是空签了。"宫子觉得孩子的话挺有意思,便买了两张。这两张的号码是连着的,367和368。

  小学、中学、高中的三栋建筑构成"口"字形,中间是运动场。学校的教室今天都成了小卖店。

  宫子仔细地看了看第一室到第三室。这里展示的全是那些小学到大学的女孩子们的可爱的作品。

  其他的教室就像百货商场的特价专柜似的,摆满了夏天的西装料、和式浴衣、各类家庭用品等等。每个教室都是单向通行,所以宫子只好忍受着室内的憋闷,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着身体。走到下楼的地方,宫子沿着楼梯来到了运动场上。

  运动场上,一些小学低年级学生提着装着点心礼品袋的篮子正在叫卖。宫子也不好意思不理睬她们。

  运动场上还有钓金鱼的、钓奖品的,简直就像个庙会似的。

  宫子向小礼堂方向走去。那儿现在成了餐厅。她准备找到千加子吃点儿冰淇淋。就在这时,宫子听到后面有人喊她:

  "竹岛太太。是竹岛先生的太太吧。"

  宫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额头发帘已有明显白发、美丽温柔的妇女在向她微笑。

  宫子一下子没有想起这位妇女是谁。

  "噢,你是山内大太。"

  原来这位妇女是惠子中学、还有高中时期的一个朋友的母亲。

  山内太太的丈夫在二战前,是位世界有名的网球选手,前年冬天因车祸去世了。当时,报纸做了大量报道。惠子也去参加了追悼会。想到这些,宫子在这儿又表示了一下慰问。

  山内太太也有三个孩子。大孩子就是惠子同班的那个女儿,老二是个男孩子,在上大学。最小的在这所学校上高中。

  过去,在惠子的学校里,她们经常在家长会上见面。可在千加子的学校里,今天她们才第一次碰见。宫子和山内太太一边感叹事情的不可思议,一边向食堂走去。走进餐厅,两个人分别买了餐券,每人来了一份寿司,还有冰淇淋。

  山内太太知道惠子已经结了婚。

  "我现在总觉得,我丈夫在世的时候,要是为女儿成了家就好了。现在剩我一个人,找起来就难了……"

  "那不会的。"

  "会的。这儿子找工作,女儿谈对象,要是没了丈夫,真是受罪啊。这倒不是说泄气话,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

  说完,山内太太又笑着道:

  "竹岛太太,你可得照顾好你丈夫,让他多活些年。否则,你要吃亏的。我就是遭到飞来横祸,吃大亏了。这可真是立竿见影啊。"

  山内太太脸上看不到任何愁容,也看不出她生活的艰难拮据。

  "竹岛太太,下次请您去看歌舞伎,怎么样?您那儿和我也差不多吧,也不缺时间吧。"

  "哪里。我没用佣人,每天都忙得够呛。而且还得看家,哪有时间出门啊。"

  "我丈夫不在了,只剩下闲工夫了……"

  说着,她们互相在对方的记事本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宫子想找到千加子后就回去。可是,在那些穿着校服,校服上又套着餐厅服务员那种白色围裙,往返于桌子之间的女孩子里,宫子怎么也找不到千加子。

  "我也是带着儿子来的。可这儿全是女人,他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山内太太也用眼扫视着餐厅里面。

  她们旁边的桌子处,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四五个学生服务员围着一个年轻魁梧的男青年。宫子在那儿发现了千加子。

  千加子端着银色的托盘,正在仰头大笑。千加子高兴的时候,总爱连续眨两次眼睛。

  宫子以为那桌子旁的年轻人是这所学校的年轻教师。

  宫子站起身来,走到千加子的后面,轻轻拽了下她的白色蝴蝶结。

  "嗨,是您啊,真吓了我一大跳。"千加子那么央求母亲来,可母亲站到她身边了,她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把母亲介绍给大家。

  这时,那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宫子连忙郑重地施了一礼。女孩子们一下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千加子推着母亲的肩膀走到外面,气急败坏地对母亲说:

  "您也不分个人,见谁都施礼啊。"

  "那不是你们老师嘛。"

  "他是我们毕业旅行时的导游,旅行社的。"

  "那打个招呼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人家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听说他今年通过了外交官考试啦。人家不在旅行社干了。"

  千加子和宫子讲的不是一回事儿。宫子感到一种毫无缘由的孤寂。当母亲的,自己觉得自己还年轻,可在年轻女孩子的青春萌动面前,却又不能不甘拜下风了。

  "妈,你买东西了吗?"

  "人太多了,能看看就算不错了。这儿的寿司挺好吃,是你们做的?不会吧。"

  "那都是请外面师傅做的。你没买抽签券吗?"

  "就买了两张。"

  "谢谢。星期一就公布。要是我们中间有人中了飞机票,大家说好了,就送给河野先生。"

  这个河野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吧,宫子想。同时,她把抽签券递给了千加子。

  "妈,你马上就回去?"

  "直子让我给她买编织的线,我还得到本乡去转转。刚才,我见到山内太太了,就是惠子的朋友的母亲……听说她儿子就在这儿的高中上学。"

  千加子向山内夫人的桌子望去,并且向她微施一礼。

  "明天,惠子姐他们一家也不知来不来义卖会。"千加子说。

  "我儿子大概是先逃了,我也回去了。"山内夫人站起身来。

  千加子穿着白运动鞋,把母亲和山内太太送到了校门外。一路上,千加子觉得山内太太总在看着自己。

  "文男来了。"山内太太说。然后,她向一个脸晒得很黑的高个子大学生问:

  "你到哪儿去了?"

  "天太热,我去喝了杯冷饮。"

  "喝冷饮,学校里面就有嘛……你看,还有这么可爱的服务员呢。"山内太太笑着,把儿子介绍给宫子母女俩。

  "这是文男。这位是惠子小姐的妈妈,这位是妹妹。"

  "惠子最小的妹妹,千加子。"宫子补充道。

  走了几步后,宫子回过头看了看。千加子还站在那里,向她用力挥着手。文男见此也对千加子挥了一下手。千加子急忙放下了手,显出十分吃惊的样子。

  星期一将近中午时分,千加子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家。她准备去学校做义卖会的收尾工作。

  千加子出门不久,惠子就走了进来。

  "我……"惠子进门时,细声细语地说。

  妊娠反应过后,惠子显示出女性的丰盈之美。

  宫子用现有的材料很快做好了午饭,然后和惠子坐了下来。平时,宫子吃午饭都是一个人,所以,她也懒得吃。今天能和出嫁的女儿一起吃,宫子感到特别高兴。

  她告诉惠子自己在义卖会上见到了山内太太,又从这个话题,访到了山内太太的女儿、惠子的朋友。

  "山内太太老是看着咱们千加子。那眼神就是那种当妈的给自己儿子挑媳妇的眼神。我和她那儿子从学校门口一直走到上都营电车那孩子倒是个好青年。打网球晒得挺黑,看着挺入眼的。听说水平不如他爸爸。"

  "……"

  惠子一直在听母亲讲,没有说话。这时,她突然冒出来一句:

  "星期六是我最倒霉的一天。"

  "出什么事儿了?"

  "英夫说昨天发奖金,所以我就做了不少好吃的,等着他回来吃。可是,他却没回来。"

  "……"

  "都1点半了, 他才来了个电话。说他用车送一个喝醉了的朋友回家。到了人家家,人家不让走……他朋友家的人也在电话里说,真山先生太累了,他们就不让他走了,还向我道了歉。这让我连牢骚都不能发了。这才烦人呢。我只好说,麻烦您了,太对不起了。我要是说我去接他,人家肯定会想这女人可不好惹。这种时候,是不是不该去接呢?"

  "是啊。"

  "他能开车送朋友回家,那就能开车回自己家。在车里睡下、躺下都成嘛。累了就回家,这咱听说过。累了却住在别人家,这倒挺新鲜……"

  "他这是第一次住在外面?"

  "那是,我们才结婚三个月啊……他这个人,什么事儿都由着性子来。我太闷得慌了。昨天一晚上到早晨,我也没睡着。睡不着,我就生气,可还是睡不着。丈夫不回来就睡不着觉,女人都是这样吗?"

  "嗯,也许是吧。习惯了也说不定会好些。"

  "习惯了?您可别说这个。"惠子浑身颤抖地说:

  "英夫他妈嘛,说什么英夫没结婚的时候,在外面交往多,经常回来很晚。男人在外面一交往,当妻子的总是满脸不高兴,那男人就没法升迁了。看她那样子,英夫不回来,她倒挺幸灾乐祸的。烦死人了。"

  "惠子,你要当妈妈了。英夫他是不是也想做点儿稍微出格的事儿?男人啊,他们休息的方式和女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他们有时还有点调皮捣蛋的心理。住到朋友那儿,这也是男人的一种虚荣心。"

  "您说的也对。"惠子点点头。

  "他说,星期天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他起的名字全是男孩子的名字。什么穗高啦、峰男啦,还有高根,尽是些和山有关系的。我问他,要是生个女孩子怎么办,他说就叫深雪。我笑话他说,还蛮古韵的呢。可人家说惠子喜欢滑雪,所以才起深雪的。"

  惠子兴致勃勃地说着,跟刚才比像换了个人似的。

  英夫大概也觉得住在外面不好,所以回来的路上才考虑怎么给孩子起名字的。可惠子被英夫这么一说,情绪一下子就变好了。宫子心里踏实了许多,同时又觉得惠子很可爱。

  英夫很会甜言蜜语,惠子还真大意不得。宫子想。

  惠子又像往常一样,坐了四十分钟,就慌慌张张地准备回去。

  "可别说我经常这么来家里。"惠子临走时说。

  做姑娘时,惠子什么也不在乎,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可现在,她却渐渐地变了。这样,宫子也就不好让她带点儿什么东西回去。

  惠子回去以后,宫子在榻榻米上展开了白府绸布,比照着千加子的体操服的纸型裁剪起来。渐渐地,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白天天很长, 宫子一干就干到了5点半多。这时,千加子夹着纸袋,提着纸盒子走了进来。

  "妈,你的抽签券,中了个三等奖。这里面是护肤营养霜。人家说里面有珍珠呢……涂了这个,真的能变漂亮吗?"

  "没中个去大阪的飞机?"

  "听说一等奖让高中的一个人的父亲得了。那个高中生暑假要坐飞机去京都、大阪玩的。真让人羡慕。"

  "你不是还想送人的吗?"

  "中了一等奖,可不能送人。"千加子若无其事地说。

  宫子来到厨房,刚刚换上连衣裙的千加子正在那里洗手。虽然官子不让千加子帮忙,可千加子却总是主动来帮宫子做饭。自从她和父亲两个人留在家里以后,千加子更是如此了。直子喜欢做手工艺品,喜欢插花。而千加子最喜欢的就是做饭。

  惠子就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惠子小学五六年级就有过一个美好的愿望,想以后当个芭蕾舞演员。结果,她当了时装模特。这样的惠子却和普通人一样结了婚过着极普通的生活。也许生性沉稳、平和的直子反而在婚姻问题上不会一帆风顺。当然惠子这种性格,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成为致命的缺陷,妨碍她在真山这种家庭的生活。

  宫子一边想着,一边摘着豆角。

  "他还不错吧?"千加子问。

  "他是谁?"

  "就是在义卖会上,您给他施礼的人呗。"

  "就看了那么一眼,怎么说得好呢。"

  "我过生日那天,把他也叫来吧,那样,烤蛋糕,我也会增加点儿情绪。"千加子表情开朗地说。

  宫子心里一惊,看着千加子说:

  "行啊。不过,就他一个不太好。把山内太太家的文男也叫来吧……我觉得文男挺好的。"

  "好啊,三角关系。一开始就一边一个?"千加子大声喊道。

  这时,高秋走进了家门。直子这天比平时整整晚了一个小时才回来。

闪电

  到了涩谷车站,已经是晚上11点了。今天又要回家晚了。这10天的时间,加上今天晚上,直子已经是第三次回去晚了。这个犹如狂风一般卷进直子生活中的青年,打乱了直子的生活,使直子的生活失去了以往的稳定。

  "再见。"

  吃完饭,看完电影,又走进了咖啡馆。直子觉得自己必须赶快离开这个人。她很快喝完一杯红茶,便站起身来。

  "你真是坐不稳。"青年笑了笑,又用不容分说的语调说:

  "明天啊。明天,我到你家去拜访。"

  "不行。"

  "不,我要去。我觉得我该去。以前,你也没反对我去不是?"

  "可是,我还……"

  "你家里大概也知道你在和我约会。所以……"

  说着,他握住了直子的手。直子感到内心深处涌上一股热潮。她连忙挣脱开他的手,趁着信号变成绿色时,跑进人流当中,连头也没有回。

  ——梅雨季节过后。直子所在的科室人事发生了变动。直子的科长被任命为九州某市的分行经理。

  科长家住在北镰仓。去九州赴任时,他准备在大船车站坐夜车去。

  欢送会上,科长曾拒绝了大家的送行。

  "咱们就在这儿告别吧。我晚上走,又在大船。就免了吧。"

  科长虽然这么说,但是直子觉得自己在这所银行工作两年里一直在为科长做助手,所以她还是坚持要去大船车站送行。

  大船车站发车的列车是8点多一点的。 直子随便吃了些冷面,便离开了家门。她穿着一套淡蓝色的底、粉红色的竖条的薄和服,腰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绘有银色桔梗的单衣带。

  这身艳丽的装束虽然时时引得过往行人回头观望,但穿在直子身上却显得十分得体,浑成自然。

  到了大船,下了湘南电车。直子最先看到的是千加子的高中同学田村三代子的笑脸。她是科长的侄女,所以也来送行。三代子的旁边是身着明快的藏蓝色夏装的科长,穿着刺绣连衣裙的科长夫人,还有他们的穿着一身可爱的小花图案服装的幼小的女儿们。

  直子把带来的玩具,装着水果糖的铁盒递到这对年幼的小姐妹手里。

  看到直子穿着和服的样子,科长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让你来大船送行,真是有些对不住你。不过,临行之时能够看到你的这身打扮,还是印象颇深啊。等我再调回东京时,你大概已经结婚,当妈妈了。"

  然后,科长又把站在一旁脚边放着几个手提行李的年轻人介绍给直子。

  "这是竹岛直子小姐。这是我的外甥,叫基吉。"

  基吉从白色翻领衬衫的衣袋里取出月票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直子。

  列车进站了。基吉十分勤快地把行李搬进了车厢。

  短暂的告别结束了,站台只剩下了十来个与科长有关系的人。当列车消失不见了时,阴沉的天空上划过一道闪电。

  三代子向直子表示感谢后,又说:

  "整个夏天,我都住在北镰仓的叔叔家。从那儿去东京上班。你和千加子来玩吧。今天我就去镰仓。我得坐横须贺线的那条线。"说完,三代子便告辞走了。

  坐上与三代子相反方向的电车后,直子想起刚才慌慌张张地把科长介绍的那个青年人的名片塞到了衣带里。直子很不习惯系和服衣带,不过这次却无意地把名片夹在了衣带里。这个动作很有些女人味儿。直子想到这些,不禁脸上感到发热,同时从衣带里取出了名片。那个年轻人叫小林基吉,在同和物产供职。

  什么基吉、英夫的,在男人的名字里很多,也很普通。

  光介的名字看起来挺普通,也许还很少见呢。

  这种时候,直子心里也没有忘记光介。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吗?在直子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里,仍然浮现出光介那美丽神秘的目光。

  光介这个名字就好像是一道美丽刺目的光。以名取胜,不也是一种幸福嘛。

  直子手里拿着小林基吉的名片,心里琢磨着应该怎么处理。最后,她想,索性把它撕碎,扔到窗外算了。

  "您去东京吗?"

  有个人走到直子面前,向直子搭讪道。原来是小林基吉。

  "幸亏还没有把名片撕掉。"

  不过,这个基吉刚才肯定一直在注意着直子。想到自己在基吉眼前长时间地默默看着名片,直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您也在车上。"直子十分郑重地说道。

  基吉坐在了直子的对面。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不过,人显得很直爽、很有男子汉的样子。这是个和光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不知为什么,直子又想到了光介。

  基吉吸烟的时候,也向直子敬了一支。

  "我不抽烟。"

  "我舅舅提到过你有三次了。舅舅对你可是赞不绝口。他还劝我见见你。舅舅很喜欢你。"

  "在工作上,科长对我也很不错。"

  "刚才在大船,当您从电车上下来时,我凭直觉猜想您就是竹岛小姐。果然猜对了。"基吉笑着,显得十分愉快。

  列车员来查票了。直子把到大船的票递给列车员,请他改了一张大船到横滨的票。她打算在横滨换乘东横线的快车去涩谷。直子拿到新买的车票后,把票和基吉的名片放进了手袋里。

  "我也要一张……"基吉拿出零钱买了一张去横滨的车票。

  去涩谷,有几条线路可以选择,既可以在品川换乘山手线,也可以从新桥坐地铁去。直子倒并不是要躲避基吉,她只是觉得坐东横线在横滨就能和基吉分手。

  可是,到了横滨,基吉也换乘了和直子相同线路的电车。这样,两人又成了旅伴。东横线的快车很空,他们并排坐在了一起。基吉不停地和直子说着话。电车行走的声音很大,他时常把头靠近直子身旁。到了自由之丘附近,潮湿猛烈的夜风从车窗掠过,带进了许多雨点儿。基吉慌忙关上了窗户。

  到了涩谷站下车的时候,雨飞溅着白色的雨花倾盆而下。直子想,看来只好在这儿避雨了。基吉担心直子被雨淋湿,就让她站在井头线的台阶上,自己跑到雨里叫来了出租车,并让车停靠在台阶附近。

  车一会儿就开到了直子的家,但雨势却愈加猛烈起来。在车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道路旁边,雨水流淌着,就像一条小河。

  从大门走到屋门这点儿距离,直子身上的薄和服还有衣带就有可能被淋透打湿。想到这儿,直子犹豫着,没有马上迈出车门。这时,基吉冲进了雨中,按响了大门上的门铃。

  "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看到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贴在身上的基吉的衬衫,直子在车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门厅的灯亮了,宫子走了出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以后他们吃了三次饭,看了三次电影。现在,基吉又提出要见宫子。为了邀请直子,基吉的电话可以打到直子的公司、直子的家里。他没有丝毫的顾忌。

烈日当头

  宫子正在走着,忽然她闻到一股夏天的植物的味道。她撑开了旱伞。一种叫做泰山木的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整个街镇就像一所公园,每家住宅里都建有自己的车库。

  真山家的车库建在墙边一侧,上面搭着透明的屋顶,显得十分别致。

  以前,当宫子带着谢礼和丈夫第一次来到这个成城街时,她曾为女儿惠子能够住到如此漂亮的街镇感到高兴。她也深信惠子将会生活得十分幸福。

  "你的心理蛮年轻嘛,还有点少女情趣呢。"高秋笑着说。

  "你啊,一喜欢上这成城街,就觉得这儿全住的是幸福的夫妇……其实,我们住的涩谷的松涛,在东京的住宅区里也是算好的。要从方便的角度看,这儿可比不上我们那儿。"

  "女儿要嫁到这儿嘛,我还是觉得好。"

  "与其和父母住在这种房子里,我看惠子他们还是单独住在郊区的旧公寓里好。要是住在那种公寓里,周围的人都会夸惠子漂亮的。"

  今天,宫子到真山家表示了一下中元节的问候。现在,正要往家里走。真山家是个什么事都讲究传统的家庭。所以,为选择中元节的礼品,宫子可没少费心思。连惠子都被影响得帮助母亲挑这儿挑那儿的。

  惠子的身体状况后来一直挺好,只是神情总显得不够精神,和平时来娘家喘口气时判若两人。

  真山夫人的话语里时时蹦出一些刺伤宫子的词语。

  "我就一个儿子,所以,一直就想要个闺女。就连给自己买个戒指,我也琢磨着将来送给英夫未来的妻子。有了这种准备,所以这次惠子有了喜,我才能送给她一个猫眼石的好戒指。到底是年轻,手又漂亮,戴上那戒指,还真合适。等她当了妈妈,我想让她戴翡翠的。"

  "有您这么待她,惠子真是太幸福了。"宫子只好表示一下谢意。当然,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生了女孩,我想还是得让她早点学些日本舞蹈、茶道、花道一类的东西,使她像个女人。这方面,还得要请您赞成呢。惠子为了家里各类事情,还真费了不少心。英夫也是个细心的人。所以,对年轻人的事儿,我是一概不干预。"

  宫子微笑着点点头。但是,她觉得冷汗却从乳沟往下直淌。

  惠子的出嫁使宫子这个做母亲的感到了羞耻和悲惨,就好像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赤裸着身体一样。

  英夫表示爱惠子,惠子的妹妹也毫不遮掩自己喜欢英夫的感情,甚至连宫子本人都觉得英夫很可爱,甚至做了那种怪梦。现在考虑起来,宫子主张把女儿嫁给这个男人显得过于轻率,只看到事情的正面了。

  看来惠子难以适应真山的家庭。可是,这又是宫子爱莫能助的。因此,宫子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真山夫人说要用车送送她,但宫子拒绝了。惠子要送她到车站,宫子也拒绝了。她不愿意让真山夫人猜疑自己想听惠子的牢骚。

  宫子独自顶着烈日,低着头走着。泰山木的花香扑鼻而来,使她生出看望一下山内太太的想法。山内太太也住在成城镇里。宫子走到车站公用电话前,取出了笔记本。

  "真的?您在车站?那,那儿有个派出所吧。你到了派出所后向右走,有个医院,叫木下。到了那儿再往有……"

  山内太太站在低矮的栀子树墙边上,正在等着宫子的到来。山内太太穿着一身白色和式浴衣,显得十分清爽。

  在山内太太的引导下,宫子来到客厅。进了客厅,宫子心里不由一惊。

  四面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山内太太去世的丈夫,那个网球选手的照片,还有球拍,向外凸出的窗户台上,摆着他遗留下的奖杯和奖牌。

  看到这些,宫子却什么也没问。

  银色的装饰架上放着一个签了字的球。球上有一张年轻的姑娘和一位年轻外国人的合影。这个姑娘就是惠子上学时的朋友关子。宫子出神地望着这张照片。

  山内夫人端着一只雕花玻璃杯走了进来。杯里的冰轻轻地撞动着杯壁,发出微微的声响。

  "够热的吧?您这是去哪儿了?"山内太太坐在宫子前面的椅子上。

  "到惠子那儿去了。"

  "对了,她也在这块儿住的。是真山夫人家吧。关子还说要去看看她呢。"

  "请去吧。"宫子说。

  "那张照片是关子小姐吧?"

  "嗯,是的。后面站的那个美国人是她的未婚夫。"

  "什么?"

  宫子吃惊似的看着夫人。

  "他们一个星期前刚订的婚。上回在义卖会见到您时,我还跟您说光靠当妈的一个人,难找好姻缘吧。他们9月份在这儿举行结婚仪式,然后就去美国。"

  "——去那么远。也真有决心啊。"

  "这也是没办法啊。他们一个劲儿地说他们的爱情,哪儿还顾得上当母亲的孤独和担心啊。关子碰上这个美国人,我看就像遇上交通事故一样偶然。她爸爸经常到国外参加网球比赛,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总这么觉得。不过,爱情也是够伟大的。关子的英语说得本来不怎么样,可是,和这个人处了朋友后,水平提高得很快的。"

  "是嘛。"

  "这个人是个搞工艺的,来日本学习的。他爸爸在纽约,是个摄影师。当然,这和他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关系……我是觉得,这样也蛮好,用不着那些烦人的交往,挺爽快,也轻松。"山内太太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她又继续说起关子的未婚夫来。据说他们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在美国上完高中后再来日本留学。

  "关子和她的未婚夫都认定到时我还健在,这真让人高兴。"

  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门突然被推开了。

  "糟了。有客人啊。"文男探进穿着白色毛巾衫的上身,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抱歉的样子。身材高大的文男走进屋里,客厅立时显得小了许多。

  "在义卖会上不是见过了嘛。这是竹岛小姐的妈妈。"

  "对不起。"文男很爽快地向宫子施了一礼。然后,望着自己的母亲,小声地问:

  "我想刷刷暖瓶,声音挺大的,行吗?另外,我那双运动鞋找不着了……"

  看来,他是在准备去登山旅行。

  母亲和儿子……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文男的侧脸。文男的面颊、臂膀都被太阳晒得很黑,眼睛却因此而显得格外明澄。他那瘦长柔软的身体蕴含着强劲的弹力。文男清纯的活力紧紧地吸引着宫子。

  "对不起。"夫人和文男一起走了出去。

  宫子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莫夫时也曾是这样,心里一阵激烈的跳动。

向日葵

  宫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在那个雨夜,自己在送直子回家的年轻人身上也感到了同样的东西。

  宫子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女人的不满足。难道每见到一个年轻男人,这种不满足都会被引发出来?宫子只有几个女儿,难道因此她就会被别人家的年轻人所吸引住?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竭力要挽住青春的年龄所致?到了这个年龄,宫子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内心有着强烈的追求男性的欲望。

  "对不起。这孩子傍晚要去上山……"山内太太又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山内死了以后,这孩子总是靠我,用我的。"

  "真让人羡慕啊。"

  "是嘛。听说他们要去尾濑沼看水芭蕉去。"

  "去几天啊?"

  "好像是两三天。"

  "千加子的生日是8月7号,正是热的时候。她要自己做些三明治、点心,招待客人。她现在每天都在盼着这天呢。要是方便的话,就让文男带着妹妹一起来吧。"宫子邀请道。

  "千加子出生在最热的时候。她一看到向日葵,就跟人说'这是我的花'。"

  宫子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生完千加子之后,躺在床上曾在窗户上看了好几天的向日葵花。

  今年也同样,千加子的生日到了,向日葵也长出了大朵的花。在厨房里,早晨可以看到花的项颈,到了下午,花的脸就转向了宫子,似乎在向她问候似的。

  千加子在蛋糕上放上罐头水果,又用生奶油在上面绘制着图案装饰。宫子正在制作着冷菜拼盘。

  高秋的生日,还有宫子的生日总是过了之后才想起来、惠子和直子也从未庆祝过生日。

  可是,唯有千加子在幼儿园的时候曾举行过"生日聚会"。当天,她的小朋友们拿着折叠的小玩意儿、可爱的花来到家里一块儿玩。最后,宫子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有时,千加子也被邀请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到了小学,千加子总要在8月7日上画上圈,注明是她的生日。到时,她一定要请好朋友吃顿饭。因为这一天就在广岛原子弹爆炸的第二天,所以千加子又把这一天叫做"原子弹爆炸生日"。这样就更好记忆了。

  千加子在蛋糕的侧面也用餐刀涂上了奶油。她一边涂着一边不高兴地说:

  "今天的客人到底来多少,谁也说不准。"

  "我爸就'啊'了一声。可他那个'啊'又总是含含糊糊的。我妈自作主张邀请的山内太太家,是来一个还是来三个,也说不准。惠子姐想来,可英夫姐夫不知来不来。他们还是夫妻呢……直子姐的那位客人是不请自到。最准的就是我的三个客人。"

  千加子用奶油做了五朵玫瑰花,每朵花上都摆放上一颗樱桃。

  门厅的铃响了。

  "啊,糟了。我还没换衣服呢。"千加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仍高兴地走了出去。

  千加子一去就没回来,连饮料也不给客人拿。于是,宫子把冷菜拼盘放进冰箱里,解下围裙,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出了惠子的声音。

  千加子正在把一件麻纱的刺绣女衫放在胸前比试着。

  "这是英夫姐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包装纸、装饰带。

  "你来了。天热吧。千加子,去端杯桔汁来。"宫子把千加子打发走后,坐在了惠子的旁边。

  "今天晚上,英夫也来吧。"

  惠子摇了摇头。

  "千加子的衬衫是他自己去买的。他让我来家看看,真少见啊。我有些搞不懂。"

  "什么不懂?"

  "我什么都弄不懂。他这个人也不知是随心所欲呢,还是脾气古怪。星期天的中午,电视转播时装表演。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也上台了。好长时间不见了,我看得正高兴时,英夫突然用脚把线给拽了下来,一脸的不高兴。到了傍晚,又一个人开车去兜风。今天他也不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他是早些回家呢,还是因为我不在家要和他的朋友玩到很晚。真让人搞不清楚。"

  望着惠子闷闷不乐的侧脸,宫子心里浮起一片愁云,这么好看的孩子到底哪儿让英夫如此失望呢?

  惠子跟在宫子的后面来到厨房。她拿起一块三明治,又发现了向日葵。

  "那花能不能剪下一枝啊。英夫特别喜欢家里的花每天都更新。向日葵的花多少见啊。"

  "剪一枝没事儿的。那是千加子的向日葵,呆会儿让千加子来剪吧。"

  "呆会儿?我现在就得回去……"

  "给莫夫的公司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不就行了嘛。"

  "怎么可能呢。当然,他要是高兴了,也有这种热心肠的时候。"

  "向日葵的花没法用来插花吧。"宫子拿出修整花的剪子走到院里。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的花,宫子心底深处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九节

夏日的结束

  惠子的"五月带"的仪式也结束了。千加子过完生日以后,到朋友的那须别墅去了。直子夏天有一个星期的假日。前段时间,她和母亲去星野温泉用去了一半。剩下的三天。她从星期四开始休,和银行的朋友到御前崎做短期旅游。

  8月份马上就要过去了。

  虽然这四五天家里只剩下了夫妻两个人,但是宫子并没感到轻松。

  她要收拾冬天的被褥、坐垫,还要整理储藏室,为夏天低价买来的炭腾出地方来。家庭主妇的事儿永远也干不完。

  另外,宫子一个人要是什么也不干,又担心自己会迷迷糊糊地睡觉。所以,她忙这忙那也是在自己逼着自己干。

  她有时会为自己就这样年老起来,感到心惊胆颤般的孤寂。

  用不了多久,女儿们都要不在了……

  直子和千加子都寄来了明信片,报告她们旅行的消息。她们两个好像明天就要回来了。

  宫子觉得女儿的"回来"是那么的珍贵难得。这不会再继续几年了。

  另一张明信片是高秋公司的年轻职员的妻子来的。上面也写着高秋夫人收,所以宫子也就看了看。这是张表示感谢的明信片。因为高秋给他们的孩子送了件玩具。

  ……昨天宫廷百货公司给美保子送来了玩具。感谢您的好意。美保子整天抱着这个"人人"玩,一刻也不撒手。请向您的夫人问好。

  高秋从来不对宫子谈起公司的事儿。宫子也说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不过,看来像是高秋为公司职员的孩子买了什么礼物。宫子觉得这真是新鲜。

  丈夫最近一段时间每天回家都很早,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晚饭时,宫子不敢正眼看自己丈夫的脸。她不知为什么总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人人'是什么?"高秋问。

  "大概是'人形(娃娃)'吧。"

  "原来如此。"

  "不是你送的吗?"

  "嗯。你是说'人形'?"

  "人家大概是按着小孩子的话写的。"

  "肯定是的。"高秋点点头,又说:

  "今年不景气, 7月份发不出奖金了。所以,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时,就注意到了,给每个有孩子的职员家里寄了一个。"

  "寄玩具?"

  "给男孩子送的是玩具汽车。还有能吹肥皂泡的玩具象。"

  "原来是这样。用孩子的玩具代替奖金?"

  "这可不是代替奖金。谁能这么办呢?!"

  "说的也是。"宫子收回了刚才说的话。也许这只是高秋的一时兴起,好像也不能说这不是他温柔内心的表现。丈夫本来对外人就很好。不过,在这点儿小事上,也能感觉出丈夫变化的征兆。

  究竟是什么使丈夫发生了变化呢?是女人吗?还是惠子的出嫁呢?也许是包含着一切的岁月流逝?

  "9月初,我也去旅行。"高秋说道。

  "是公司的旅行吗?"

  "不,公司的那些人,你要让他们旅行,还不如把钱给他们当奖金呢。是别人请我。广告代办处请客。虽说我们也没搞什么像样的广告。"

  "去哪儿啊?"

  "九州。"

  "九州?"

  宫子原以为是去箱根、热海住上一两天呢。没想到却是九州,这使她感到有些意外。

  "往返都坐飞机。所以,只有四个晚上不在家。"

  "坐飞机多好啊。我想到羽田机场去送你。"

  "不用了。日航的汽车送我们去。也就是坐日航的国内航班嘛。"

  "那我也去。羽田机场我还没去过呢。"

  "……啊。"

  高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宫子也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去收拾餐具。很久以来,丈夫经常这样搅坏宫子的兴头。

  宫子没结婚以前,很喜欢旅行。父亲或母亲也常领着她到处去玩。可是,结婚以后,她就很少有机会离开东京了。信州也只是在战争期间被疏散到那儿才去的。直子去的御前崎,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直子出发之前,拿出地图,告诉她那是个有灯塔的海角。

  在海角上看看海,那该多痛快啊。宫子心里虽然很想去,但也不能跟着女儿去。

  在战争初期,高秋公司的产品都由军队收购。所以,为了扩大销路,了解情况,高秋曾做过长途旅行,还到过北京、青岛。

  二战之后,公司又恢复了正常经营。春秋两季,公司都要组织旅行,多是到附近县的温泉疗养地住住。可是,高秋从来没有带宫子去过这种一夜两天的旅行。当然,宫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能有这种事情。

  最小的千加子要是结了婚,家里就剩下他们老夫老妻了,恐怕他们两个也不会一块去旅行。宫子一边想着,一边在厨房洗刷餐具。这时,自来水哗哗的声音后面,传来了千加子的声音。

  "妈,给我弄点饭。"千加子二话不说,就要饭吃。

  正好还剩下够一个人吃的饭,宫子切了些火腿、柿子椒,为千加子做了一碗炒饭。然后,又做了个阳蕾清汤,给千加子端到了起居室。

  千加子大概在洗澡间刚刚擦过汗,身上只穿着尼龙的睡裙,正在和父亲说着话。高秋也显得十分愉快。起居室里又恢复了活跃的气氛。

  也许,这个小闺女说什么也不能嫁出去。宫子心想。

飞机场

  去羽田机场,要在国电品川站或蒲田站坐出租车或公共汽车,那是个往返十分不方便的地方,而且家里也没人看家。高秋举出好几个理由,不让宫子去送。

  "这是团体旅行,就我一个人有老婆送,多难看啊。"

  "嗯。"

  宫子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不过,把丈夫送出门后,她就急急忙忙地化了一下妆,换上了出门的衣服。把门关好后,宫子就离开了家。今天,千加子的课中午就能结束。宫子和千加子已经约好了,她从机场回来,在新桥等她,然后一起去看电影。

  宫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宽敞的机场。她觉得自己就像刚刚进城的乡下人,有些不知所措。在国际线前面的国内线入口处,宫子下了出租车。走进候机室,宫子向小卖店的服务员问道:

  "送去福冈的,在哪儿送啊?"

  离11点起飞,还有四五十分钟。候机室的椅子上只有五六个人坐着。宫子好奇地看了看周围,觉得一切都十分新鲜。

  公共汽车好像到了,一群乘客走进了候机大厅。高秋看到宫子,显得十分惊讶地走了过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我们这就要上飞机了。既然来了,我看你就到国际线去参观一下吧。到瞭望台上去吧。"

  高秋急匆匆地和宫子打了招呼,便走进了登机处。宫子按高秋说的,也上了瞭望台。风把宫子额前的头发吹得很乱。

  瞭望台上不光是来送行的人,还有些来参观的学生在上面走来走去。宫子向陈望台的左面走去。从那里,她看到了高秋他们正在登上日航的飞机。高秋登上舷梯,向瞭望台处望了望。看到宫子后,他向宫子笑了笑。等他们走进机舱再从圆窗向外张望时,宫子也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舷梯撤走后,飞机轰鸣起来。

  阳光十分强烈,宫子打开了旱伞。她想,这伞说不定能让高秋注意到呢。就在这时,日航飞机在宽阔的跑道上转了一个圈,向飞机场的深处驶去。机场的广播说,由于其他的飞机要着陆,所以飞往福冈的飞机将延长三十分钟起飞。宫子决定不等飞机起飞了。她从国际航班的候机大厅回头望去,看到成十字形伸出的瞭望台的右侧下面停放着国际航线的大型客机,乘客们正在登机。一对新婚夫妇模样的年轻人在飞机的入口处稍微停顿了一下,正在向送行的人挥手。

  宫子不禁想到,自己的三个女儿要是能有一个能像他们那样到海外幸福地旅行一下就好了。

  到了新桥的咖啡馆,千加子已经先到了,在那儿等着。

  "送人上飞机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那飞机场还是挺来劲儿的。有时间,你也看看去。"

  "上中学时,我去看过。我不用看,只是想坐坐。"

  "对。要是能坐着飞机来一次世界旅行,该多好啊。我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您别这么早就泄气啊。"

  "不,我是没希望了。"

  "我那时候想当空中小姐,最反对的不就是您嘛。"

  "有这种事儿吗?"宫子久久地望着女儿天真活泼的面容。

  "想起来,你爸爸今天也是头一次坐飞机。而且还是人家请的,去的只不过是福冈。"

  宫子母女俩到斯克拉剧场看完电影后, 时间才刚刚3点半。千加子一定要到银座转转。宫子只好和她一起去。千加子走过一家又一家卖妇女服装布料,还有专卖服饰的商店,显得十分高兴。可宫子从有冷气的电影院走出来后,外面的闷热天气使她浑身乏力,汗水不住地往外淌。

  "给直子打个电话,咱们三个人吃完饭再回去吧。偶然来一次嘛。"千加子提议道。

  "这也行。反正你爸也不在家。"

  宫子也想尝尝这种解放了的滋味。千加子一会儿就在香烟店找到了公用电话。

  不一会儿,千加子带着一副十分泄气的样子走了回来。

  "直子姐这段时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直子怎么说?"

  "直子姐说她和朋友约好了,要去吃饭。肯定是那个小林。"

  "就是那个小林先生吧。你姐他们科长调动工作走的那天,从大船冒雨把你姐送到家里的那个人吧。那个人什么也不在乎,还往家里打电话约你姐出去。"

  "我觉得小林先生比光介先生好接触,挺招人喜欢的。不像光介先生那样吞吞吐吐的。就是您去接电话,人家也说请叫一下直子小姐,从来不遮不掩的。我姐老忘不了光介先生。这更让小林先生觉得我姐有魅力。肯定是这样的。"

  "光介先生,就是那个眼的颜色挺深的,稍有点神秘色彩的漂亮小伙。直子让他给迷住了。"

  "那个人总让人觉得有些消极、厌世的色彩。所以,直子姐总认为自己要是不控制住他,他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小林先生可是硬插一杠子进来的。"

  千加子生日的那天,小林基吉和直子一起进的家。进来后,他就一直跟在直子身边,连那天晚上的主人千加子都难接近直子,让人觉得他真有些不懂礼节。而且,一个星期,他要把直子叫出去两三次。直子是个性格温和、不轻易表露自己感情的人。可是,最近却特别留意自己的化妆和服饰。

  "直子是不是喜欢上了小林先生?"

  "我不知道。也许是被缠上了吧。姐姐的事让姐姐自己去管吧。"

  宫子觉得直子是不会做出轻率的事情的。

  老大惠子结婚时,一开始惠子并不大积极。后来是宫子先看上了莫夫,甚至在梦里还梦到了英夫。在某种意义上,是宫子的内心波动影响到惠子,促成了惠子的婚姻大事。宫子后来也常常这样看。最近。一看到惠子不开心的神色,宫子作为母亲总感到阵阵悔意。

  "直子真喜欢他吗?"宫子又低声说了一句。想起女儿小时候,自己把她们抱在胸前、牵着她们的手时的情景,还有自己对孩子的小事小题大作的样子,宫子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千加子要吃鳗鱼,母女俩便走进一家鳗鱼菜馆。宫子心里放心不下直子,而且她从炎热的早晨就一直没有休息。所以,当她把烤鳗鱼刚刚送到嘴边时,便觉得一阵恶心。

  吃完了饭,千加子就像那些获得满足后的孩子一样,一言不发了。回到一个人也没有的家里,宫子把钥匙递给千加子后,就去邮箱取来报纸,还有其他邮件。走进起居室,宫子把邮件放在了小饭桌上。这时,她发现里面有个折叠起来的纸条。

  ——真让人丧气。剩下的无花果看着极好吃的。一切都让人丧气。别给我打电话。明天要是能来,我还来。

  这是张用描眉笔写在手纸上的留言条。字像小孩子写的一样歪歪扭扭的。

  "是惠子来的。真可怜……"

  千加子也看了看这张纸条,说:

  "写得真没劲儿。你看,连这字都像在生气呢。不要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宫子默不作声地脱下袜子,解开衣带。

  千加子打开了电视机。宫子嫌吵得慌,把正在唱歌的电视给关上了。

  "千加子,你去准备一下洗澡水。"

  直子回到家已经是将近11点了。她一进起居室,就向宫子道歉说:

  "对不起。"

  "千加子来电话前,我们刚好说定了。给,这是人家的礼物。"

  "不是你的礼物啊。"

  "我想喝点儿茶。"

  直子显得有些不平静,说完就去自己沏茶了。宫子打开了纸包,里面摆着撒着薄薄一层葛粉的栗子羹。

  新栗子已经熟了?

  千加子穿着睡袍走了进来,告诉宫子说:直子他们也在那个斯卡拉剧场看了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的"野玫瑰",只不过时间不同罢了。千加子没问直子是和谁一起去的。

  宫子等到只剩下直子时,向直子问道:

  "这小林先生和你处朋友,是不是打算和你结婚啊?"

  直子身上的和式浴衣在肩部稍稍敞开着。

  "是这么打算的。"

  "谁这么打算的?"

  "他可着急了。"

  "那你呢?"

  "现在,您先别问这个。"

  "……"

  "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自己。"

  "那可不好。"宫子加重语气说。她觉得直子和去年惠子与英夫定婚前后的状态很为相似。

天河

  每次接到的电话都很短。当直子拿起桌上的话筒时,她周围的人便开始交换起微笑的眼神。

  最近,几乎每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有人都要给直子打来电话。直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周围的人早就认定了这电话是直子的情人来的。

  直子每天都要被电话约出去,不是和基吉去吃饭看电影,就是去吃饭逛街。但是,分别时,直子却不愿意与基吉定好第二天的约会。

  基吉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她,直子也就顺势满足了他。但是,直子却尽量避免以明确的形式接受基吉的爱。

  直子明白,只要她的内心有所松动,他们无疑会马上结婚的。

  基吉很早就失去了父亲,现在他还要负担母亲和上大学的弟弟的生活。显然,他生活是很不充裕的。直子和姐姐惠子不同,显得十分朴实。尽管如此,由于母亲长期以来穷要面子的培养方式,使直子很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如果说直子有什么地方让直来直去的基吉害怕的话,那可能就在这点上。而且,即使结了婚,他们也很难和基吉的母亲、弟弟分开过。

  直子心里也有些犹豫,很不踏实。

  这和我心底盼望的那种女人的爱很不相同。也许那种无拘无束、一开始就能了解对方反而不是真挚的爱。

  直子从身边的母亲、姐姐的生活中已经感受到男女之间存在着难解的一面。不过,母亲是母亲,姐姐是姐姐,直子不认为同样的事情也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也许,她是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直子怀疑自己,明明不了解基吉,自己却觉得基吉很容易了解,这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想深入了解基吉呢。假若和基吉成为了夫妻,这就是恋爱结婚。但是,直子却总觉得自己是在走着相亲结婚的路程。

  不过,被基吉约出去见面,直子还是很愉快的。没有基吉电话的日子,直子不是常常忘事,就是没有心思和女朋友来往。

  秋深了,傍晚时分,身上感到有些寒意。直子拿出用阿富汗编织法织成的细毛线披肩,裹在肩头上。这时,她想也应该给基吉织一件毛背心。可是,要是每天都像现在这样去约会,大概是不会有编织的时间的。直子心里虽然也有女性的不安,但仍然向基吉等待的地方快步走去。

  "要是每天都这样,得花多少钱啊。"

  直子坐在餐厅里,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条,轻声轻语地问着这一赤裸裸的问题。

  "我现在根本就不考虑什么钱、什么时间的。"基吉答道。

  "我只是考虑今天见面后是干这个,还是做那个。其实,见面后,只要看到你,我就快乐得不行。"

  基吉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看着此时的基吉,直子想,应该给他织一件艳丽的天蓝色的背心。

  饭菜很香,直子感到十分满足。

  "今天晚上,我们再干些什么呢?"

  喝完咖啡,基吉熄灭了香烟,站起身来。

  走到外面,这个季节变换的夜晚,天上一下子多了许多星星。

  "那你送我到涩谷……"直子说。

  "然后就再见。你可真够冷酷的。"

  "倒下是冷酷。天马上就凉了,我想给你织一件东西。咱们一块去买毛线吧。"

  基吉微笑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手里拿着毛线的时候,在布料上刺绣的时候,凡是做这种编织刺绣的活儿的时候,自己所关注的只有编织、刺绣的质量,其他全会忘在脑后。不管是思念别人,还是被别人思念,自己只要干起这种活儿,就会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直子想,"像自己这样的女人,男人大概是无法理解的。"想到这儿,直子显得十分天真地向基吉道:

  "走,咱们到天文馆去看星星吧。"

  "秋天了,星空一定很漂亮。"

  东急会馆的七层有个天文馆,直子一直想去看看,可却从未去过,尽管她工作的地方离这儿很近。

  坐电梯来到了七层, 7点钟的星空投影刚刚开始。 10月的天文馆就像是一道"天河"。

  "在休息厅等候的客人请进演播大厅。"广播在招呼着观众。大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不多的客人。

  椅子自动地向后倒下。拱形的屋顶屏幕上浮现出东京的夜景,就像一张黑色的剪影画。在那里可以看到国会议事堂,还有电视塔。

  后面座席上的悄声低语传入了直子的耳朵。

  "那是东京湾吗?"

  "对,海上那个平平的小的东西就是炮台。"

  "炮台?干什么的?"

  年轻女人的声音显得娇滴滴的。直子觉得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熟。

  不久,大厅的门关上了,厅内变得更暗了。星空投影的解说声掩盖了周围的声响。

  直子认为是东京湾一带的地方原来是羽田,那灯火很多的平缓地带原来是机场。

  "原来如此,是机场啊。"后面的男人轻声道。听到这格外清晰的声音,直子心里一惊。原来是英夫的声音。

  姐姐的丈夫领着什么女人到这种地方来了呢?直子很想回头看看,但是她觉得脖子变得发硬,不敢扭转。她不愿意让英夫看到自己和基吉在一起。

长发

  "跟在蝎子后面上来的……"

  后面的解说词有些听不太清楚。

  "那个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把箭搭在马上正在瞄准蝎子。人马星座附近被称为天河的中心。这里聚集了许多星云、星座,银粒也愈发美丽浓密。现在,我们在夜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天河。在我们正上面是天鹅星座,白色的天鹅展开了它那雄伟的两翼。秋天,飞马星座的四边形、仙女星座变得愈发清晰。天顶上的琴座的琴和弦格外明快。"

  解说词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

  "据希腊神话讲,这把琴是属于著名歌手俄耳浦斯的。为了使死去的妻子再生,他在冥王哈得斯的面前拨动起琴弦。美妙的琴声打动了哈得斯的心,俄耳浦斯的妻子获得了重生。可是,俄耳浦斯忘记了与哈得斯的约定……这样,他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爱妻。俄耳浦斯从此一蹶不振,心死身亡。唯有这琴奏着美妙的音乐在天河之中流动不息。"

  星星很美,星星的故事也很动听。在映照在拱形天幕上的天空之下,直子感到从未有的心胸开阔。但是,由于一个小时里投影的星星数量过多,使人们渐渐对这解说感到有些生厌。

  基吉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睡着了,"直子想。

  "俄耳浦斯和哈得斯约定什么了?"直子后面座位上的女人问。

  "从地狱回到地上以前不能看他的妻子。可在最后的一刻,他回过头去了。"一个直子在家里的客厅里经常听到的、柔和而极富魅力的低音回答道。这是英夫的低音。

  "那倒是很可能要回头的。要是你呢?"

  女人的话听不清了。后面传来一阵窃窃的偷笑声,似乎他们在开着玩笑。

  直子觉得耳朵后面变得僵硬了。

  投影完了,但基吉还在睡着。直子没有急着站起身来。她目送着英夫的身影和长发女子的华艳的长裙。

  基吉的腿伸得很长,直子用手推了推它。

  "对不起,对不起。"基吉醒来,慌忙道歉。

  电梯前人还很多。直子拉着基吉的胳膊顺着台阶走了下去。从七楼到一楼,直子几乎没有开口。

  来到街上,他们站着喝了杯三十日元的咖啡。基吉坚持要送送直子。走出闹市,有一条住宅区内的静静的坡路。

  听说这段时间,夜空里可以看到几千颗星星。直子抬头仰望这夜空中的繁星。望着夜空,想到刚才在拱形天幕看到的那犹如镶嵌着金砂粒的小天空,直子感到难言的快乐。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

  "我从舅舅那儿听到你的情况后,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我将会和你结婚。我还有一种预感,觉得你就是为我来到的这个世界。我舅舅谈到你时,也是这种口吻。"

  "……"

  "我正想要见见你呢,结果就碰上了。就在大船车站。"

  基吉的回答是那样纯朴无华。

  "刚才,在天文馆里,我看到我姐夫带着个年轻女人也在那儿。"直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和我姐姐3月份刚结婚。 明年,我姐姐就要当妈妈了。可是他……我觉得男人真是可怕。"

  "这个男人太无情义了。应该珍视的东西,他却不懂得珍惜。"基吉很平常地说了一句。

  "也有比我美的,也有比我温柔的。要是我也像姐姐那样,就丢死人了,我就去死。"

  直子悲戚地说。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直子家的墙边。种在院子角落的树木把它的枝桠伸到了墙外,繁茂的枝叶几乎可以挡住人影。

  基吉突然搂住了直子。不知为什么,直子拼命躲开了他的嘴唇。

  "你这个不懂人情的。"她听到基吉在喊。两个人生气似的分开了。直子跑进门后,平静了一下呼吸。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觉得基吉的"你这个不懂人情的"话很可笑。

  他明天肯定还会来电话的。

  打开门厅的灯,直子发现地上放着双没见过的拖鞋。

  起居室传来了惠子的声音。父亲、母亲还有千加子都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直子进门。

  想到刚才在天文馆看到了英夫,现在姐姐又来到家里,直子觉得不太好意思直接走进起居室。

  "净瞎猜。我什么也不想瞒着。"惠子声音忧郁地说。

  "既然是玩,有什么可以瞒的嘛。"父亲说。

  "玩嘛,还是瞒着好。"

  "现在瞒着,以后上了当,可就苦了。女人怎么着也都是受苦的命。"母亲说道。

  "我回来了。"

  直子走进气氛沉闷的起居室。

  "回来了。"只有父亲向她搭了句话。父亲看了看挂钟,说:

  "已经10点啦。别再逞强了,我看还是先回去吧。你要是打算在这儿住,就早点打个电话。"

  "就是打电话,他也没回来。最近他总是一两点才回来。"

  "正因为有妻子等着,他才不管是一点还是两点都回家的嘛。"

  父亲说完,走出了房间。

  宫子也显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惠子,你要是回去,我去送你。"

  "妈,你帮我打个电话,就说我在家不舒服了,回不去,今天晚上在这儿住。我真想和他分开住。"

  宫子默默地站起身来,"啊、是"地又打起了光听对方讲的长电话。

  惠子的身子已经很显眼了。不过,直子却觉得姐姐比以前更美,更温柔。惠子又睡到了她那张床上。但是,睡在她旁边床上的直子却无法安慰她。

  "咳, 我还以为是电话响了呢……"惠子抬起头来。7月份的盂兰盆会时挂在屋檐下的青铜风铃,在猛烈的秋风推动下发出叮叮的响声。

  直子知道,姐姐是在盼着晚归的丈夫能来个电话问问。

出生

  8月末, 西洋红浓绿的绿叶下露出斑斑点点的红色,渐渐地又在长长的花茎上开放出火焰般红的花朵。 从9月到10月,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顽强地表现着自己的生命力。

  凉风吹起以后,高秋上班之前总要利用早晨的一段时间,摆弄一下院子里的植物。高秋比以前起得早,而且回来得也早,晚饭也总在家里吃。

  高秋正在清扫西洋红的落花。从后面看去,他的脑后又添了几许白发。他的脖子、肩部显得十分松弛,一副老人的模样。

  "西洋红不能浇水吧。"

  "嗯。惠子第二天就扔了。"宫子答道。他们都想起来,惠子住在家里的第二天早晨,曾拿走过西洋红的花。

  "像这种开得这么久的花还真不多见。"

  "都看厌了。"

  "花儿哪有看厌的。不过,同样是红颜色,这11月开的花就是漂亮。快开完了。"

  丈夫无心说出的话却使宫子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从夏天,宫子该来的东西就没再来,这使她感到意想不到的孤寂。惠子结婚以后,她一直心神劳累,操心不止。一开始,宫子以为是这种原因造成的,还会再来,结果还是没来。她打算跟丈夫说说,但是一直难以启齿。

  从早晨,宫子就感觉身体十分乏力,不想起床,勉强起床后,胳膊、腰部长久感到酸痛,就像囤积下许多疲劳似的。

  有些晚上,宫子曾为自己争强好胜嫁走惠子感到后悔,偷偷流下泪水。

  "惠子要是生个男孩子就好了。"今天早晨,宫子又对站在院子里的高秋说。

  "你一开始不是说女孩于多可爱嘛。"

  "女儿的丈夫什么时候也是外人……"

  宫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英夫那纯真的男性美,曾使宫子颇为心动。但是现在看起来,那也许只不过是对他人的关怀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宫子在梦中梦见英夫,那也只是认错人所造成的虚幻。

  高秋从院子里走进室内。宫子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说:

  "明年大概要为直子操办喜事了。"

  "明年?这次不会像惠子那样花那么多钱了吧。"

  "是这么说。可也要花钱啊。"宫子看到高秋一下就提出了钱的事,连忙转移话题说:

  "自己细心照料大的女儿,可一个一个都要给了别人。而且,还要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辛苦的。"

  "交给了别人?这话不能这么说。即使生出了辛苦,也要生出孩子的嘛。"

  "惠子要是生个男孩就好了。"宫子又说。

  送走高秋之后,宫子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地打扮了一下,穿上藏蓝色结城夹衣,系上一条黄中透绿的衣带。

  惠子有段时间没来了,大概是恢复了平静。宫子想去看望一下女儿,然后再去山内太太那儿坐坐,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山内太太是个未亡人,也许要好开口些……

  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年轻的文男的形象在吸引着宫子。惠子和英夫没结婚之前,宫子曾在梦中见到了英夫。惠子他们结婚后,反而使宫子失去了英夫。现在,宫子又觉得文男与千加子比较相配。她的这种想法里也许正潜存着宫子本身的理想。

  进入12月后,惠子连电话也不来了。宫子真希望这是因为惠子心境平和的缘故。有时宫子还是非常担心,便主动给惠子打去电话。但电话里惠子的声音显得无精打采,十分忧郁。宫子也不好深问,同时又怕时间长了,真山夫人又要接过电话说起来。

  惠子生产的日子应该是2月初。

  正月初七,宫子和惠子通话时,惠子还没有任何变化。可是,第二天下午,宫子却接到消息,说惠子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女孩。

  宫子到医院看望惠子时,病房里只有新做母亲的惠子和孩子。

  "真了不起。太好了。"宫子含着泪说。

  "到半截时,我都不想生了。"

  惠子柔和的笑脸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显得十分开朗。

  惠子的生产比预产日早了一个月,而且又是头胎。所以,生产时很费了些工夫,听说还用了产钳。不过,婴儿的头部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刚过二千克的小婴儿闭着双眼,合上的眼皮显得微微隆起。看起来既像她的父亲英夫,又像她的母亲惠子。

  "英夫来看过了?"

  "他刚刚回去。"

  "这男人啊,孩子要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他们是不会觉得可爱的。你爸就是这样。也就是女人才有这种感觉。"

  只有女人才会有孕育出新的生命后的纯真的惊讶,只有女人才会体验到这新鲜的喜悦。

  宫子本来是希望惠子生个男孩的。此时,她忘却了这一切,为生了个女孩感到了一种神秘的幸福。

  直子看到自己的小外甥女已是惠子准备出院的时候了。看到姐姐为孩子喂奶时的安详神情,直子也同样感受到了姐姐的满足与喜悦。她甚至都有些嫉妒惠子。

  "我不想结婚,只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我也这么想过。"惠子说。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婴儿。

  "直子也找到了对象了吧。今天,你们要是一起来,我还能见到他,该多好啊。我要是回了家,就难见面了。"

  "谁告诉你的,我的事。是千加子吧。千加子这孩子总是自己瞎猜。她那个年龄就那样。"

  "到了关键时刻,这决心就不好下了。"惠子将视线从婴儿转向直子。

  "你还没忘记光介先生吧。他现在就在东京。为了把山里的木头运回来,他想铺一条轨道,就像小型铁路一样。为了钱的事儿,到我们家来求援来了。能到我们家,那也是万般无奈了。他还到这儿看了看小孩呢。"

  "什么时候?"

  "到这儿是昨天。"

  "唉,又没见着。"直子说出了声,显得十分懊恼的样子。

  "他好像还要在东京住两三天。这是他送来的礼物。"

  这是一双深蓝色缎子面、镶着白色兔毛边的小鞋,还有一顶同样颜色的帽子。

  "这像是为男孩买的似的。他那个人像是喜欢这种颜色。"惠子望着直子又说:

  "青山三丁目的那条街上,有个大花店。花店旁边的胡同里有个旅馆叫'滨屋'。他就住在那儿。"

  直子走出医院,看到黑色的富士山清晰地印刻在蓝色的寒冷的天空上。那富士山上是雪,应该是白的。但是,看起来却是黑的。

  直子仅仅希望光介还在她将要去的那所旅馆里。她激动不安,但又宁静如水,她仿佛看到了清冽的湖底。

□ 作者:川端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