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东欧,一四六二年
自从她的王子骑马出征后,伊丽莎白王妃每晚都被血腥恐怖的恶梦折磨。每一夜,王妃会尽可能保持清醒;然而等她再也撑不住而合眼睡去后,她很快便会发现自己徘徊在死尸遍野、处处断肢残臂的梦魇中。她又尽力不去看那些伤兵的脸--然而,又一次,她被迫看到其中一人。
永远是他那张伤痕累累的囚犯的脸,然后伊丽莎白便在尖叫声中醒来。
今夜,天将破晓之时,也是伊丽莎白最绝望的时刻,她在城堡最安全那一侧的顶楼房间里来回踱步。女仆们因为忙着伺候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主人,已经都累得睡着了。此时,伊丽莎白想着鲜红而浓稠的液体,从她丈夫的血管里源源流出;一滴接一滴紫红色的血,被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土耳其狱卒以残酷的工具压榨出来。无尽的这一夜,风无休无止地在城垛里打转,从敞向夜色的窗子灌入,发出死亡、幽灵般的呻吟声。她受不了也逃避下了王子受苦而死的幻象。虽然她不断告诉自己,她的恐惧是毫无根据的,她根本不确知她丈夫是否已成为土耳其人的囚犯,根本没有具体的证据证明他已被囚禁或杀害,或甚至只是受伤然而,一切却都是徒然的。
这个女子唯一确知的是,这世界上充满了死亡与惊恐,而身为一个战士之妻,她唯一的命运便是悲悼。
此刻,在恐惧又疲惫的状态下,伊丽莎白对她四周的情况只是半知半觉。她踱步到一个亮着火光的房间里。在这里,小壁炉余火尚存,加上房间中央桌上燃着一根蜡烛,将黎明前的黑暗逼到窗外。壁炉和蜡烛波动的幽光,照出墙上壁毡的色彩,也照亮她成为他新娘的那张床的绸纱床幔。
在那张床上,他曾将她紧紧搂在胸前,答应她一定会回来。在这儿,她那高贵的王子以那么深刻的爱与她结合所以她明白,如果他死了,她自己的生命之光,也会如一根小小的蜡烛般熄灭。
正当王妃站在那儿颤抖地深思时,一只箭如倦鸟般轻盈颤翅,飞过顶楼的窗子,拉出一道极高的弧线,显然是出自一张好弓和一个强壮的射手。黑发的伊丽莎白没认出这不过是一只信箭,她仿佛看到一个长了羽毛的飞行恶魔般向后退去,发出一个自知心灵迷失的绝望尖叫声。
倒钩箭头柔弱地咬进那根孤立的蜡烛,把蜡悯和金烛台击倒在坚固的木桌上,那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伊丽莎白依然惊恐而退缩,古典美的脸如雕像般冻结,黑眼睛凝视着她的厄运。壁炉裹的余烬加上西窗外渐沈的满月,使她看清那厄运的使者是以一只箭的外形而来的,上面有一张紧紧里着的白纸。
伊丽莎白立刻迎接那恶魔般的访客,她打开了那张小小的白纸,注视纸上的信息。少女时所学的拉丁文又回来了--然而在还没读那些带着谋杀意图的字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那是他的死讯--因此也是她的。
她在全然的疯狂与绝望中沈静地移动脚步,很快便再点燃了蜡烛,找到白纸,写下她必须写的话。
片刻之后,她狂乱地奔跑,在第一线曙光露出之前,跑到了城垛的最高点。渐显色彩的天幕下,清晨的风吹动她的黑发。远方,环绕着城堡的河流静静地躺在山丘上,依旧紧里在夜色里。
伊丽莎白王妃嘶喊着爱人的名字,迅速狂奔,渴望投入下方的黑暗去陪伴他。城垛的墙在她脚下飞逝之后,她的脚便踏到空中。
同一天,过了几个钟头,王子本人在成功地抵御了土耳其人的侵略之后,率领一部份的军队,朝着自己的城堡返回。
跟随着他的是一小群疲惫而饱尝艰辛的步兵。这一群人迈步前进,不怕路途苜多遥远,将过去几个月的战斗抛在脑后。他们的脚程飞快,因为在忍受了那么多的血腥与惊恐,在遭受了无数的伤亡之后,这些人终于要回家了。他们把恐惧、把双方的杀戮、把死尸满布的战场,统统留在后头。
这条路远离人迹,只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从东方蜿蜒延伸,负载着这一行人。现在他们瞇眼注视午后斜阳,朝着高耸的卡帕昔安山而上。正如每一个春天一般,这个国度,他们的家乡,苹果、李子、梨,和樱桃果花处处盛开.散放迷人气息。山路两侧是翠绿的山坡,满布着大大小小的森林。陡峭的山丘上,间或矗立着一丛丛的树及农舍。
这一群饱经战斗的士兵多半打着长矛,有的配着长剑或其它武器。只有几个人骑着马,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他们的统领。他,王子,与他的士兵们一样饱经战争,但是他的红色甲胄使他十分出众,一度明亮的新衣已因战斗而破旧脏污,马鞍后挂着一顶特殊的头盔,除了腰际的长剑外,他还带了一根标鎗。盾牌则挂在另一侧,上面有神龙骑士团的纹章。
这天下午,数月来的思念、疑虑和危险终于过去,因为他已经快到家了。他鼓励他的黑色战马,催促牠爬上一条崎岖难行的山路,朝向背衬天空遥遥在望的灰色城堡而行。
距城堡约四分之一哩路时,王子停驻了一下,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仿佛几个月来生命与希望首次胆敢展现出来。
“伊丽莎白,”他低喃了一声,犹如一个饥渴万分的人发出“水”这个字。王子再度催促疲累的座骑,越过那一小队蹒跚前行的步兵每个人的面容都洛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无比平和。然而在王子又走过剩余的一半路程时,他再度勒马停住。城堡的墙垣上飘着陌生的黑旗,随着日暮的微风,飘来了僧侣在送葬的祷念声。有好半晌,就如有时在战争中一样,王子觉得他的心跳蓦地停止了。
但是他又一次鼓动他的马--这回是十分蛮横的,他闪电般驰过外侧大门,穿越古老巨石筑成的阴暗隧道,在内侧中庭里停下马,随即跳下了马鞍。他的脸色已是苍白。
中庭里聚集了许多人:仆人、亲戚、邻居、老友、战友--只是刚刚返回的堡主现在无暇与他们寒喧。
在王子疾速驰返之前,他们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礼拜堂的黑暗入口,以及礼拜堂内的行动。
悲悼的念诵声便是由那阴暗的门口传出的。
王子高大、精瘦的身形立刻迈进那黑暗的入口。室内燃着上百根蜡烛,大半都放在小教堂尽头高高的祭坛周围,因此似乎更加深了另一头的黑暗。这里也和中庭内一样,挤了许多人。可是王子的眼睛只盯着一张脸、一个人。他的全付心神都集中在一个年轻女子轻盈、苍白、毫无生命的形体上。
她躺在小教堂尽头的阶梯下方,上方是巨大的龙形石拱,正对着祭坛,祭坛上挂着大型木十字架,燃放许多蜡烛。她的头发乌黑,脸庞犹如生前一般美丽。
王子发出一声如野兽般、恐惧而伤痛的吼声,跟跪地冲上前去,他在尸体面前停下,无助地伸出了双臂。
躺在他眼前那死去的女子,仍穿着生前的华服;奇怪的是,她的衣服竟被水浸湿了,因之层层绉折,紧紧贴着那没有生命的躯体。
但是渗透了衣物,染湿尸体所躺的梯阶和石板地的,并不仅仅是水而已。被衣服掩饰而看不出破裂、碎开的尸体,仍源源地冒出血来。
在那声可怕的吶喊之后所持续的静默中,穿着仪式长袍的僧侣长向前踏了一步。
他清清喉咙,恭敬却坚定地开口道:“德古拉王子--”
可是这个战士根本无暇旁顾。他跪下来,向前一倒,匍匐在那具女尸上,一边呻吟,一边亲吻并抚摸那尸体,徒然地希望它能再回复生命。
过了好半晌,王子的肩膀渐渐停止了啜泣的颤动,变得与死尸一样静止。
一片沈寂笼罩着小教堂;僧侣的诵念早在不知何时便已停止了。最后,王子痛苦地站起身来,锐利的蓝色眼眸扫过站在石阶下的那半圈人。
“她怎么死的?”他的声音低沈空洞。
依然是静默。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王子的脸色开始变化,哀恸中现出第一丝不很确定的猜疑,预示着可怖的忿怒。他注视先前开口的僧侣长。
“屈萨,她是怎么死的?”
穿着隆重礼袍的僧侣长,再次清清喉咙。
“她……摔下来,殿下。自城垛上摔到岩石上……又掉进河里。”
“摔下?摔下?那怎么可能?我的妻子怎么可能掉下来?”
又一次的静默。没有人想出任何解释--也许是没有人敢贸然开口。
最后,又是僧侣长婉转说出这不幸的事实。“孩子--你一出征,伊丽莎白王妃便日日为你的性命担忧。她知道土耳其人重金悬赏你的头颅。今天清晨只是几个小时之前--一只箭飞进了她的窗子,箭上紧了张纸条。现在我们知道那一定是土耳其人的诡计--信条上说你已经被杀了。我们无法阻止她……她的临终遗言……”屈萨神父似乎说不下去了。
“她的临终遗言。”德古拉矗立不动,发出可怕的低语声:“告诉我!”
“她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王子已经死了。没有了他,一切都已罔然。愿上帝让我们在天堂里重逢。’”
“上帝?上帝!”那是一声怒吼的挑战,抛向小教堂的天花板。那些围成半圈的人本已慢慢向王子靠近,这时立刻退缩,仿佛是怕突然会天降闪电将他击倒。
可是德吉拉好像一时又将上帝给忘了。他痛苦的目光再一次落向已死的伊丽莎白,注意到她怪异的外表。
“她为什么这样?全身湿淋淋的,都是血……为什么她的侍女们没有为她洗净更衣?”
礼拜堂又一次笼上可伯的沈寂,且有一种紧张的气氛。
屈萨无可避免地又担负起解释的重担。
“孩子,她的待女们很忠心,都希望快点让她安息,在这小教堂里。以前--”屈萨停住口,似乎是害怕,又像不知如何接续。“以前怎样?”
没有回答。屈萨脸色苍白。
“去你的,神父,快告欣我!”
屈萨神父十分勉强地接口道:“孩子,她是自杀而死的。自杀而死的人当然是不能埋在圣地的。侍女们希望能秘密进行丧礼,在我或教会的任何其它代表--”
“教会不准她下葬?”
“王子,那实在由不得我!”神父在惊恐中忽然结巴起来。“她的灵魂无法得救。她受到了诅咒。那是上帝的法则……”
德古拉王子又发出无意义的叫喊,致命的怒气混合着垂死野兽的吼声。他弯下健硕的身躯,抱住梯阶旁巨大的石圣水盆,猛力将它推翻。干净的圣水泉涌而出,淌过滴在地上的一小摊一小滩河水,被伊丽莎白的鲜血染红了,又继续流过地板,泼溅到那些急忙后退的僧侣们穿了凉鞋的脚上。
但是他们并不能平静地离开,因为愤怒的堡主并不放过他们。
“你说上帝的法则吗?这便是我护卫神圣教会的报酬吗?为了我屠杀了上万个祖的敌人?那就让上帝的法则下地狱去吧!”
旁观者发出了恐慌的呻吟声。屈萨神父步履不稳地向后退,在惊惧中发出不成语调的低哼声;与其说他怕的是眼前的王子,毋宁说他怕的是王子的亵渎言行。他以颤抖的手举起一个小型的木十字架,就像在对付撒旦一般。
王子伸手用力抓住那好似要以十字架威胁他的手腕。
“亵渎上帝!”屈萨尖叫道:“不要背弃上帝!不要--”他的话融化在痛苦的叫声中。因为他的胳臂快被扭断了。
德古拉的声音大而清楚:“我弃经上帝--还有你们这些靠祂吃饭的伪善者。如果我的爱人必须在地狱中焚烧--那么我也会的!”
在下一剎那,屈萨神父的一根臂骨在强力的扭曲下发出“啪”的断裂声,神父随即跪倒在地,发出苦痛的惨叫声,而他手中的小十字架也掉落在水渍满怖的地板上。
德古拉好似已将他遗忘,吼道:“既然上帝不肯教赎她为了报仇,我便将自己交给黑暗的力量!”他伸开双臂,声若宏钟:“让死亡成为我的生命!”
旁观的僧侣们又发出一声恐惧的呻吟。小教堂里陷入紧急的警戒状态,僧侣们争相夺门而出。
德古拉拔出剑,转身直冲向祭坛上方的大型木十字架。在忿怒中,他以全身的力量将剑刺进了十字架的正中央。十字架在这锐利的冲击下震动了;假若十字架上钉了任何人的话,这一剑所刺之处正好是在心脏附近。
先是一个声音,接着是另一个,然后又是一个,尖声叫着十字架的伤口渗出了血。
小教堂现在满是惊叫的人声。在众人竞相逃走的纷乱中,蜡烛和雕像一个接一个被撞倒了,有些人甚至在忙乱中踩到了死者的躯体,事后许多人说他们看到基督的血流到地板上与她的血混在一起了。
因悲痛与气愤而失去理智的王子,已冲过神殿,冲向放有圣体的大礼拜堂。他伸手抓起金圣杯,将杯中所盛的圣液随意泼弃。
然后,他又冲回伊丽莎白身边,弯身用圣杯在最深的一滩圣血水中舀出半杯血水,再将杯子高高举起。
“‘血就是生命!’”他引用圣经的句子后,又加了一句:“也就是我的!”
德古拉王子一饮而尽。喝下那液体后,他已奄奄一息。他的奄奄一息,却无止尽地持续,持续。
第一章
四百多年之后,另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离德古拉城堡一千多哩外,刚满二十岁的蜜娜.穆瑞刚刚抵达位于伦敦郊区的奚灵庄园,做一个长期的采访。此时离最后一个仆人帮她安顿下来后关上客房的门,不过才几个钟头而已。
五月的微风卷着馥郁的花香味,飘进蜜娜敞开的窗子,拂动她的黑发。她深思地坐在桌旁。她的房间相当宽敞,与这幢巨宅相衬,而且布置得相当活泼。原本的宁静在几分钟前被一部老打字机急促的声音给打破了,打字的人或许不是什么专业打字员,手指却精力充沛。
一八九七年五月九日。我今天抵达,将会和露西待在一起数周。助理女教师的生活颇为烦人,而且我早就想与我的朋友在一起了。我们可以促膝长谈,共筑空中城堡。蜜娜停下来思索了一下,又继续往下打:自我在魏赫太太的学校开始教导露西以来我们使彼此交换心中秘密。现在我们更梦想着同时结婚。当然,等强纳森和我结婚之后,我对他一定会有所帮助的,尤其是如果我的速记可以好到记下他想说的一切,再用打字机为他写出来,因此我也正勤于练习打字。
毫不犹豫地写下这两段后,蜜娜的手指暂停了下来。她光滑的前额微微一皱,干扰了她古典美的脸庞。
“可是,”她喃喃自语道:“应该更现实些更实际些--对,如果我要成为一个事务律师的好太太,我一定要更实际些*.如果我打的是别人说的话,而不是我自己的。”
她想了想,四下张望寻找合适的书写或印刷物,蹙眉咬着下唇。然后,她仓促且微有罪恶感地环顾一下房间,确定四下没有别人后,便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了一本书,那是皮面装订、李察.勃顿爵爷编的〈一千零一夜〉。
这本书之所以特殊,在于内含许多页不宜于公读传阅的插图;书本正好翻开的那一页图吸引住蜜娜的目光,使她暂时把练习打字的事搁在一旁。
她的黑眼睁大,又瞇了瞇。一分钟后,她手上仍拿着那本书,全神贯注地看着,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呼唤她的名字。
蜜娜受惊且困惑地回过头,本能地用裙子盖住了膝上的书。然后地放松了些。“露西,你吓了我一跳!”
露西.韦特那,红发、迷人、活泼,比她的朋友客人只小了几个月。她快步走进起居室,一看到打字机便假装惊恐地举起双手。
“蜜娜,真是的!是不是你那个野心勃勃的强纳森.哈克强迫你将一个美丽的春天浪费在那部滑稽的机器上,而不是……不是……”
她的想象力暂时衰退了一卜,但马上出现了顽皮的幽默:“……要是可能,也许他还会强迫你演出无可言喻的热情举动吧,在客厅的地板上。”
“露西!”蜜娜真的不太高兴,但只是一下而已。“你不该那样说我未婚夫的!”
“喔,不该吗?”
“不该!婚姻不仅只是肉欲享乐--而已。”蜜娜转身比划时,她藏在膝上的书滑落到地板上。
露西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跳上前去抢那本书。“说得好!精神价值!”
她们两人都大笑出声。不一会儿她们便友爱地一起坐在地板上,检视那本奇怪的书。
露西问道:“亲爱的,你是在哪里找到这本书的?”
“在书房里;你叫我在那里歇一会儿--这本书放在一个架子上的其它书后面。我觉得满有趣的。”
“毫无疑问是我逝去的父亲的,或者是我叔叔的。这两个坏蛋。嗯,怪不得你觉得有趣--看!”
露西指指另一页插图。这一张是蜜娜在私下合读时尚无机会发现的现在她感到震惊。
“露西!你想男人和女人--真的那样做吗?”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虽说语调是轻快的。露西摇了摇红色卷发。“我就那样做了--昨晚!”
“撒谎!你没有吧!”
“有的,我做了在我梦里。”
两个女孩又大笑,只是蜜娜的笑是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而且她的表情很快又变为深思。
她的同伴握住她的手,以半玩笑半乞求的口吻问:“强纳森--称得上是个男人吧?拜托,你可以告诉露西呀。”
蜜娜的眼眸如梦似幻。“我们亲吻过,仅此而已,强纳森和我。有时候我……压向他,他却突然变得害羞,向我道晚安。”
她对她那同情的听众微微一笑。“他觉得他还太穷,不能娶我。他想买一只贵重的戒指给我,我一直想告诉他那并不要紧。”
露西暂时忘了嘲弄,满怀真心的赞佩。“蜜娜,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女孩……任何人都会爱你的。”
蜜娜捏捏她友伴的手。“而你却让所有的男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但是却连一个求婚的人也没有。我已经快满二十了--老太婆一个!”
一个男性清喉咙的声音.职业化地谨慎,两个女孩都回过头去。蜜娜迅速将书合上,同时露西站起身来。“霍布,什么事?”
仆役长的脸冷静沉着,显然对年轻女孩可能偷看的被禁图片、或她们讨论的内容都不可能感到一丁点兴趣。他的一只手平稳地托着一个银托盘,盘上放了一张拜访名片。
霍布宣布道:“小姐,一位青年绅士,哈克先生,来探望穆瑞小姐。他在花园里等着。”
蜜娜既惊讶又高兴又关切。
“强纳森来了?”地低喃了几句,急忙步出房间。
从奚灵庄园西侧的庭院,有一大片草地向下直伸展到宽广的泰晤士河。今天平静的河面上点缀着几艘小游船的船帆。更近处,一对孔雀在修饰整齐的草地上庄严地高视阔步。阳台下有个由水松树丛围成的花园迷宫,约有一百多年历史,占地半亩。紧邻于迷宫的,是小而悦目的家庭墓园。一个只比蜜娜大几岁的年轻人,穿着仿佛是到城里洽商的入时衣服,不安地站在这宽阔的花园里,试图面带笑容抓一只停在他高礼帽上的蝴蝶,却没有成功。听到蜜娜急匆匆向他走来的脚步声,他期待地转过身,英俊的脸上也焕发出光彩。
尽管她奔进他等待的臂弯中,她仍惊讶地问道:“强纳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以适当的亲吻致意,她却不禁有些退缩。
“你喝酒了,大白天?”蜜娜知道这并非她未婚夫的习惯。
强纳森.哈克再度展开双臂,差点失去控制他的高帽子。
“喝了不少,亲爱的,但只是为了成功!你的话很适合一个未婚妻说的。你现在看到的是霍金与汤金律师事务的未来伙伴。”他在半空中一个想象的布告栏上假装地快笔写着:“霍金,汤金,与哈克事务所听起来不错,你觉得呢?”
“强纳森!联合事务所吗?”蜜娜的红唇大大地咧开了。“太好了!”
哈克稍微清醒了些。“我以前的上司和擢升的对手,蓝费先生,终于失去了他的贪婪之心--所以我就被提升上来替代他。”
蜜娜并未想到擢升所可能产生的可悲情况,只是想着擢升的事实,再度投向未婚夫的怀抱。
“喔,强纳森,我真为你高兴!这表示我们不必再等了。对吧?对吧?表们马上就可以结婚了--我一定要告欣露西--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什么时候?”
哈克戴上帽子,好使双手都得以自由而爱怜地搂住她的双臂和肩膀。“一等我回来。”
“回来?”蜜娜又错愕地问:“从哪里呢?”
“我今天就要离开,到异国情调的东欧去,处理蓝费先生因病而未能完结的事务。”
“告诉我一切吧。”
哈克让蜜娜挽着他的臂膀,开始和她在花园里漫步。他们的脚有点机械化地踩行在整洁的小径上,偶尔他会拍拍她那栖息在他前臂上的小手。孔雀在他们前方发出悚然的叫声。
哈克说:“有个住在川索威尼亚野地的贵族,在伦敦周围买了好几笔产业,我奉派去签订契约。钱不成问题,我们得到的法律费用将会很高,或者该说,很不寻常。你想象得到那种财富所握有的权力吗?想想看,蜜娜!”
“强,我在想我们的婚礼。”
“就如我说的,等一回来我们就结婚--现在我们可以举行一个盛大而昂贵的婚礼,足以让露西和她所有的贵族朋友都议论纷纷了。”
他们的漫步将他们带到那高大黄水松围成的迷宫入口。蜜娜停下脚步,注视那荫影浓密的道路。她说:“我真的不在乎他们--管他们怎么说,我只希望我们幸福快乐而已--你不明白吗?”
她的同伴爱恋地凝视她。“我们会很幸福的,我的小夜莺--我知道对我们两人什么是最好的。”
“当然。”似乎有一小朵云遮住了太阳。“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不是吗?”
虽然只是如此迂回的,谈到时间却使哈克放下蜜娜的手,从外套的口袋墓掏出了表,他的眉毛耸高。
“我不晓得……亲爱的,我必须快跑了。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忠实地写信给你--”
“强纳森,我爱你!”接着蜜娜热烈的吻出乎两人的意料。
第二章
这个吻,让哈克一周后回想起来仍爱念渴望不已。离开伦敦这七天以来,这个青年律师几乎毫不间断地由一列火车换乘另一列火车,因此到这时已走过了许多哩路,沿途吸进了不少煤烟。
他目前所搭乘的是著名的“东方快车”,从巴黎出发,向东经过布达佩斯,继续载着他朝日出的方向前进。这列车的最终点,是保加利亚境内的黑海港口,瓦那--虽说哈克并不打算坐到那么远。
到目前为止,哈克发现旅行很累人,但一点也不无聊。他所接触到的海关、语言和风景的转变,足以使他确信他已远离了西欧多少熟悉的人与地。
哈克很有先见之明地无自己准备了好几张地图,还有旅客指南和火车时刻表;他发现这些都很有朋。虽然他的地图几天来都一直折放在口袋里,但他早已全部仔细研读过,因此在脑海中,便可想见地图上他所要进入地区的满意细节。
他那神秘客户所居住的区域,是在川索威尼亚境内的极东地区。“川索威尼亚”之意为“森林以外之地”。哈克看过的一本旅游指南中提到,全世界各种已知的迷信,都聚集在喀尔巴阡山的马蹄形山脉中,仿佛那是某种想象漩涡的中心似的。哈克想着,这或许会使他的居留更形有趣,并打算问问德古拉伯爵当地一些更奇异的信仰。
在他的第七天旅程中,火车一整天似乎慢慢穿行在一个让哈克觉得充满各种美景的国度里。陡峭的山丘上有时出现小城,有时则是巍巍的城堡。有时候火车轨道又紧紧追随不同的河道,而这些两岸筑有石堤的河流又好似随时可泛滥成灾。在每一个车站,不论大小,都聚集了一群群的旅客,穿着各种不同的服饰。有些服装让哈克联想到法国或德国的农人,包括短外衣、圆帽、和自家制的长裤,还有一些他觉得十分灿烂夺目。他认为最怪异的应属斯洛伐克人,在英国访客看来,他们比其它民族粗野,戴着宽大的牛仔帽,穿土白色的宽松长裤,白色亚麻衬衫,配上几乎有一尺宽的大皮带,皮带上还钉满了铜钉。
最常离开哈克口袋,现在便握在他双手中的一样东西,便是一本干净的笔记本。哈克决定每天--有时甚至每小时--将他这趟有趣的旅程记录下来。他期待地渴望能够与蜜娜分享这一切。
他最近的一则记载写着:
这个将是我目的地的地区,位于三省--川索威尼亚、库达维亚、和布何维那的边界,就在喀尔巴阡山脉中--对一个像我这样的英国人而言,是全欧洲最蛮荒也最一无所知的地带。
火车只能将哈克戴到一个叫碧翠兹的城镇。该镇共有一万两千名居民。哈克在午后抵达,立刻下了火车。小镇四周尽是古城堡和要塞的遗迹,风景秀丽,使哈克极感适意。他也很高兴的发现,根据德古拉伯爵仔细的指示,金皇冠旅馆已为他预留了一个房间。
哈克在金皇冠旅馆登记时,侍者立刻奉上封出自他客户的信给他,信上是以清秀的英文字书写的:我的朋友--欢迎茫临喀尔巴阡山。我焦急地期盼你的到来。祝今晚好梦。明天三点,驿马车将启程前往有柯维那;我已在当地为作预留了一个地方。我的马车会在波哥关口等你,将你载到我这里来。我相倍你自伦敦出发后这一路必是很快乐的,而且你也会愉快地居留在我美丽的土地上。你的朋友博古拉
哈克躺在金皇冠旅馆的床上,时睡时醒,不过他晚餐吃得很饱。或许食物里的胡椒粉和辣椒粉加得比他平常习惯的多,但他乐于以探险的精神接受这一点以及其它的特异之处。
次日早餐,在玉米面粉与茄子熬成的粥里,他吃了更多的辣椒粉。吃过早餐后,他悠闲地记载着引起他兴趣的事物以消磨时光。
到了下午该上马车时,哈克有趣地发现他的旅伴包括一个沉默寡言的本地商人,和两个显然是一对母女的吉卜赛女人。哈克推测他们三人都不会说英语,或是任何他略为熟悉的其它语言。
当他们三人获知这个年轻的外国人是要到波哥关去时,都以奇怪的眼神瞪着他看,表情好似混合了怜悯和吃惊。这种态度令哈克感到有些不安--就如那丰满的吉卜赛少女,正好坐在他对面,在狭窄的马车内膝盖下时会与他的擦碰,一样令他觉得混乱。
马车开始行进后,虽然车速比哈克所预期的要快,但倒也平安无事。途中,他的旅伴偶尔会以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交谈,互相交换几句哈克相信是关于他的评述。
这四个人一起坐了几个小时的马车,在逐渐损毁的路上左摇右晃。哈克利用最后一抹残阳的光线,注视蜜娜一张装在小铁框里的相片时,那个已经观察了他好一阵的吉卜赛女郎,突然好像下定了决心。
她大着胆子倾身向前,要他安心似地笑笑,抓住哈克的右手。他忙用左手把蜜娜的相片塞人口袋里,正想向那吉卜赛人表达他并不想算命时,却意识到那女子竟塞了什么东西给他。
他莫名其妙地低头一看,注视那女孩塞进他手中的物品--是一个小型耶稣受难像,系在一条细致的银炼上。
那对母女比手画脚地,显然急于要让哈克明白她们要他把银炼戴上。哈克无助地望向那商人时!商人捻着胡子,皱皱眉,深思地点点头,似乎他也认为两个女人的建议是很好的主意。
哈克为了让他的旅伴们高兴,便摘下帽子,将银炼自头上圈下。那对母女立刻露出满意的笑容--是的,毫无疑问的,这正是她们要他做的。他又戴上帽子,靠背坐好。
因为向这个天主教且有点盲目崇拜的风俗屈服,哈克以为金属链子贴在皮肤上通常会有些微不适的感觉,想下到这次他却不觉得。反而是那银十字碰触着他,竟有种慰藉的作用。
他决定等他一有机会记笔记时,他一定要这样写下来。
“谢谢。”他相当正式地来回对那对母女点头。“谢谢你们。”
他心想,她们虽不懂英文,但他的微笑和姿态应该可以表达出他的意思的。正如他所想的,两个吉卜赛女人对他的行为似感到十分满意,但也正如哈克所预料的,她们并不要求他以任同方式付钱。
太阳已经西下,最后几线光芒将东方覆雪的山转搏为粉红。天一变暗,车夫便将马车暂停,点灯照亮黑暗的秋夜。然后他又爬上高高的座位,尽管路面坡度陡升而难行,鞭子仍再次挥过寒凉的空中,催促马儿继续前进。
根据哈克的客户事先给他的指示,下一站就是波哥关了。在黑暗中,乘客们已看不到路面,但马车的颠簸却显示道路必更艰僻难走。哈克觉得这阴沉的夜似永无止尽。马车外的灯笼只发出微弱的光。月亮不时被云层遮掩,偶尔现在时才照亮一点四周的山地:一部份有林木,一部份只是荒原。哈克看不出几哩之内有任何农舍的灯光。
然后,马车夫突然出乎意料地勒马停佳。由车窗往外看去,哈克略略看出他们抵达了一片空地,其实是像叉路前或休息区加宽的地面,虽说眼前也看不出有别条路可走。他还看到一个路边的小神龛,在黑暗中隐约如一个巨大的耶稣受难像。
哈克确信车夫至少可以说一点英文。他清清喉咙,对着窗外唤道:“这里--我说--这里就是了吗?我……”
哈克没得到任何答复,但显然这里便是伯爵将派人接他之处,或者至少车夫决定这里就是,因为他已爬到车顶上匆忙地卸下哈克的皮箱,粗鲁地丢到地上。
这使得皮箱的主人发出了愤怒的叫声:“嘿,你!你应该小心一点……”
只是抗议似乎完全无益。面容阴沈的车夫,好像在赶时间般,急忙打开门,挥手叫他下车。哈克一下车后便环顾四周,找寻将载他去找伯爵的车辆。每一秒钟他都期望有灯光穿过黑暗向他接近,可是没有。唯一的光线来自他刚才乘坐那辆马车摇晃的灯火。在那微光中,驾车的马激起滚滚的白色烟尘。哈克看得出那条沙尘滚滚的路迤逦向前,但是他看不到任何车辆。
下了车,至少使他得以伸伸双腿,把表举近一盏车灯看看时间。
“我们早到了!”哈克抗议道,对着指针凝视、眨眼、然后又把表拿到耳边听。如果他的表准确无误--而且这表仍滴答滴答走着--那么这辆马车便整整提早一个小时将他带到波哥关了。
他再一次向车夫抗议:“就算这地方是对的吧,我们早到了一个钟头,所以没有人在这儿等我。没有……”
没有用。商人和吉卜赛母女都同情地望着他--而巨如释重负,好像乐于摆脱他。马车门砰然关上,当哈克又朝车夫望去时,他已坐回了座位,重拾起鞭子。
过了一会儿,哈克便孤零零的站在早夜的喀尔巴阡山上。隆隆的车轮与马蹄声已渐行渐远,偶尔夹杂着挥鞭声。虽然他们比预定行程早上一个钟头,但显然车夫与乘客都无意在这地区多停留一分钟--
什么声音?哈克心想,突然侧头倾听。
那真是狼嗥声吗?在这种荒郊野外,远离伦敦郊区的世界里,他是会相信的。
远方模糊的号叫声又重复了一次,接下来的响应却是在咫尺近处。哈克不自觉地从被丢到地上的厚重行李向后退,朝那隐约可儿的神龛或十字架挨近,仿佛这样他便可依附着最接近文明迹象,一个人类在这个世界保有某些立足点的的象征。
哈克突然想到这十字架的柱子可能有实质上的助益--如果他果真是在错误的地点被放下车,而等天亮后必须自己找路回到文明世界的话。当然,在这一片漆黑中,任何字母或数字都是很难辨识的,更何况语言又是全然陌生的。
事实上,当哈克走近到足以看清时,他觉得这柱子实在很怪异。
他的第一印象显然是正确的。一个大型十字架,只是很奇怪的,刻在上面受刑、与真人一般大小的雕像,却不是人类不完全是。
他试探地伸手摸摸那双腿。那木头躯体确是人体,可是那颗头却是狼头。
哈克认为这木家最怪之处在于它的所在之处--竟然好像是很合宜的。哈克转离神龛--如果可以如此称呼的话--有好一阵子就在那几码路上走来走去,偶尔吹吹口哨或哼哼歌。他尽量不去想任何危险和困难,只在心中复习着他到这里来签定的这笔生意。这件事因涉及好几桩产业的买卖,所以相当复杂。
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听到了马匹和车轮暖暖滚近的声音,这回是从与他刚才已走过的路的同一方向而来。此时他的眼睛已相当适应黑暗,看得到一条并不明显的岔路。在那条岔路上出现了那辆马车的车灯,快速前行。
不久,车灯已靠得极近,因此哈克可以看得清楚了。全黑的骏马拉着一辆半开敞的双轮篷车,前方有高高的车夫座位。
坐在车座上的车夫穿着特殊的制服,包括黑色短斗篷和一顶看似一只肉食鸟的黑帽或头盔,帽子下还有高高的衣领。只有一部份苍白的脸庞露在外面。
车夫在哈克身旁将马车停下后,俯身以德语对他说道:“我家主人,伯爵,命我好好照顾你,先生!”
接着,哈克极惊愣地发现自己竟被抓住手与肩膀,举起来放到半开敞的马车里。他错愣地坐在那儿,看着那敏捷且显然力气很大的车夫将他厚重的行李搬到车上。
哈克舒适地坐在车上,车夫又迅速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袍子。一瓶闻起来似装有当地李子酒的酒瓶塞进了他的手中。然后,在一声挥鞭声中,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段旅程。
在前进的马车周围,继续自黑暗中传来野狼饥饿且悲怆的号叫声,好似狼群就跟在后面一般……哈克几乎没碰那瓶酒。
接下来两小时的旅程似乎比先前更快速--但这个车夫挥动马鞭的次数要少得多--最后哈克觉得好像连狼群也被远远抛在后头了。这条路比起碧翠兹上马车后所走的那条路更狭窄也更崎岖了,蜿蜒曲折,在山间穿梭,有时绕到悬崖边,有时则在松树林之间直冲而下。四周依然完全黑暗,没有任何农舍或古卜赛的一点星火。
然后,毫无预兆的,哈克一望即知必是他目的地的建筑物落入了眼帘,惊险地贴近山岬。这是一幢巨大而衰颓的城堡,高高的黑色窗子未透出一线灯光,残破的城垛成锯齿状地背衬着被月亮照亮的夜空。
片刻之后,马车穿行过一条岩石隧道,出了隧道便到达这古堡开敞的中庭。
哈克在进入中庭不久后,便和他的行李一起站在一道老旧的石阶下,阶梯上方是一扇巨大的门,门上的楣石刻成拱形的一条巨龙。
哈克的皮箱一放到铺石道上,马车便离开了;穿着神秘服装的车夫轻快地将鞭子挥向那两匹仍跃跃欲动的马匹背上。哈克发现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自离开巴黎后他便时常感到像这样的困惑。
在静默中过了好几分钟。被月光照得银亮的中庭看来相当广大,由此伸出几条黑暗的通道,门口上皆有拱型巨龙。哈克现在所面对的这扇门既无门铃也无门环,而巨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可能穿过这些阴沉沉的墙壁或早漆漆的窗子。
这位访客被迫等待的时间似乎无上无尽,使他心裹不免涌上种种疑虑和惧伯。他心想,他这次探险到底是哪一种?一个事务律师的职员照例要像这样被派出国去向一个外国人解释购买伦敦产业的契约吗?
哈克急亡纠正自己。怎么可以再说是事务律师的职员呢!他这样不自觉地转无以前卑微的职位,蜜娜可不会喜欢的。现在他已是一个律师了,而且很快就会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了--如果一切顺利,这桩业务也能成功办毕的话--
哈克的头转向四周,因为自古堡的某处废墟有一个像小石头滚落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紧接在这个响声之后,是窸窸窣窣的低微声响,使哈克认定那颗石头一定是被一只奔窜的老鼠弄松掉落的。
他可等够了。
他好不容易提起行李,挺起胸,踏上最下面一级梯阶时,先听到拉动铁链的哗啦声,接着是大门闩被拉掉的铿锵声,梯阶上方的门突然开了,露出一个人影--衬着里面微微的亮光,只是个黑暗的轮廓。
接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高举起右手古老的银油灯在没有灯罩的保护下,灯焰在吹过门口的微风中左右跳动。
那人已可看出自颈部至脚披了一件腥红色长袍。一头白色乱发向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张胡子刮得很干浮、却十分苍白的老脸。这人的脸和头都没有一丝色彩--只有那双眼眸,是冷漠的靛蓝色。
“欢迎光临敞宅!”那老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的英语十分流利,只是哈克觉得他的腔调有些奇怪。“自由地来,安全地走,留下一点你所带来的快乐!”
哈克松了口气,将沉重的皮箱又放下在梯阶上。“德古拉……伯爵吗?”这人苍白日满是皱纹的脸藏不住他的敏捷;他立刻步下石阶去迎接刚抵达的客人,庄严地对哈克鞠了个躬,同时很轻松地提起那只沉重的皮箱。
“我是德古拉,哈克先生,欢迎你到敞宅来。请进夜里空气很冰冷,而目你该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哈克拾级而上。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跨过门坎。
第三章
一进入德古拉屋里,哈克便试图再拿回他行李的监护权。
可是他那力气奇大的主人却不应允。“不行,先生!你是我的客人。现在已经很晚了,所以我的人手都不在。让我亲自安顿你吧。”
伯爵锁住并闩上城堡的前门之后,一手轻松地提着哈克的皮箱,另一手仍握着那盏古老的油灯,领着哈克爬上道弯曲的石梯。
哈克边抬级而上,边好奇且赏识地环顾四周。古堡的内部,至少是这一部份吧,看起来比废墟般的外表要坚固得多。德古拉伯爵手上那盏闪烁不定的灯光落在奇怪的雕像上,在墙上、天花板上、褪色的绣帷和古老的图画上,都投射出更加奇怪的黑影,而且也使中世纪的甲胄和锐利的武器反射着光影。哈克再次认为显然仆人真的都歇了,因此他应该肩负自己行李的重担才对,但是他主人的仪态却无声地使他气馁地打消了念头。德古拉伯爵年纪虽大,却以轻快且毫不疲累的脚步爬上一级又一级的石阶,让年轻的哈克落在他身后,努力气喘吁吁想赶上他。
此刻,这白发老翁一步也未停歇,回过头愉快地说:“来,告诉我你为我买到的伦敦产业吧!”
哈克暗自庆幸早先已有机会默想过一切,尽可能地边喘气边报告。
“呃,爵爷,我相信最大的一笔是卡非庄园。这名字无疑是法文‘四面’的衍化,因为这宅邸有四面,完任依圆规的四个点而建。”
他的主人回头注视,哈克则暂停下来喘息。然后他又继续说道:“这片产业约有二十英亩,四周围着一道坚固的石墙。地面上种植了不少树木,使它有些地方稍嫌阴郁,而且还有一个看起来又深又黑的池塘。”
“宅邸本身相当宽敞我敢说最古老的厢房是在中世纪时建的,因为有一处的石墙非常厚。已有许多年没经过修缮了。”
耐心等待着他的德古拉伯爵深思地点点头。他们再次向上爬,经过看似处于完美状态的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像。
“我很高兴这房子已很古老。”最后,伯爵开口道:“我来自一个古老的家族,要我住进一间新房子,我会死的。”
当哈克终于到达他的房问时,他松了一大口气。这房间灯火通明,桌上已准备好晚餐--单人份餐具,包括金盘和金杯,还有几盘加了盖的菜肴;哈克很快地估计,这些古董餐具必然值不少钱。在房间的大壁炉里,燃着刚刚才添过柴薪的旺火,火舌高窜,驱走了喀尔巴仟山区夜晚的寒意。这里也和哈克目前所看到的其它部份一样,墙上挂了一大片武器。
伯爵关上通往长廊的门;然后他走过房间,打开另一扇通向卧室的门。卧室也一片明亮温暖,因为另有一个燃着火的小壁炉。
伯爵把哈克的行李放到卧室内,然后便要离开,说道:“你旅行了这么久,一定需要梳洗一下的。等你准备好,就到另一个房间去你会在那里找到事先指你预备好的晚餐。”
这些房间的光亮和温暖,以及主人礼貌的欢迎,早已驱散了哈克的畏惧,他意识到自己已饿得半死了,很快便依照主人的建议行事。
他回到起居室后,发现伯爵靠立在壁懂的石壁上。德古拉优雅地一挥手指指餐桌。他对他的客人说:“请坐下,尽情地享用吧。我相信你会见谅我不与你共餐,因为我已经吃过晚餐了。”
伯爵一边说话,同时踏上前去,亲手掀开一盘菜肴上的盖子,露出一只可口的烤鸡。哈克很快便发现桌上还有奶酪、色拉,以及一瓶年份极久的托开葡萄酒。
哈克立刻食指大动。他边吃边喝--限制自己只能享用两杯酒--边和伯爵聊天,谈论他在旅途中所见的种种不寻常的事。德古拉仍然站在壁炉旁,看起来颇为自在。他兴趣盎然地听着哈克的陈述,有时并为哈克感到困惑不解的事件或风俗提出解释。
哈克一吃完晚餐,便起身接过他主人递上前来的一根雪茄,用壁炉内一小片木头点燃了。
窗外的一点声响使哈克转头望去,注意到天空已有一丝曙色。哈克觉得在这个时刻,万物似笼上种奇异的宁静;但当他倾听时,他又一次听到许多狼的号叫声,以乎是从城堡下方的山谷里传来的。
听到那声音,德古拉的目光亮了起来。他平静地说:“你听牠们--夜的儿女,多动听的乐章!”
哈克虽极力表示礼貌却觉得十分困倦,只是低喃了几句。
伯爵了解地对他微微一笑。“我们在川索威尼亚,而川索威尼亚可不是英国。我们的方式与你们的不同,所以你一定会看到许多奇怪的事。我的祖先在这块土地上曾与萨克逊人和土耳其人对抗了几世纪之久。这整个地域几乎没有一吋土地未曾浸染过爱国战士和侵略者的鲜血!”
他顿了一下,又以更沉着的声音说:“你可以去这个城堡的任河一处,只除了上锁的房问,那些地方你当然也不会想去的。”
“我相信是的,爵爷……”哈克顿了一下,好奇心大增,眨眨眼消除睡意。“德古拉伯爵,在你身后那张绣帷上的脸……是你的祖先吗?我觉得与你相当神似……?”
“哈,是的。”老爵爷转过头,满意地审视绣帷上的人形。“神龙骑士团,一个古老的组织,我的祖先发誓护卫教会抵御所有的敌人。”
他又转向哈克,露出白晰的牙齿。“唉……骑士团与教会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完全成功的……”
哈克对他眨眨眼,不确知他用“成功”二字和他那略为邪恶的笑容含意为何。“我相信骑士团的成员都是好教徒的,就算你们--”“我们是德古拉家族!”伯爵吼道,眼睛好似变红了。在下一剎那,他自墙上抓下了一样武器--一把土耳其弯刀。
他以右手挥了挥刀。“我们德古拉家族是有权自傲的!我们是统驭的一族!有什么恶魔会比阿提拉更伟大?而我们的血管中便流着阿提拉的血液!”
他以弯刀在空中左右挥舞,使哈克紧张地退缩,连雪茄都忘了。德古拉接着又以弯刀的刀尖一指,强调地指出绣帷上那个战士骄傲的脸。“他的荣耀便是我的荣耀!”
他那股突然暴发的强烈精力,又迅速消褪了。德古拉的肩膀松垮下来。他疲倦地伸手将弯刀挂回墙尚的刀勒中。
他注视远方,以温和了许多的声音说:“这个年头!血是太珍贵了。我们伟大家族的荣耀便成为传说了。”
他悲哀而衰弱地缓缓转身走向哈克,一点也不可伯了。他又加了一句:“我是最后一个了。”
哈克鞠了个躬因刚才的惊吓而有些僵硬。至少他已不必勉力保持清醒了。“伯爵,我的无知冒犯了你,请原谅。”
德古拉也鞠躬接受他的道歉。“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我的朋友。我已很久没有……客人了。多年来对死者的凭吊也令我疲弱。”
不过一股强烈的精力又慢慢地回到他的外貌,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你的雇主,霍金先生,在信中再三夸赞你的才能。来,再对我说些你为我买到的宅邸吧!”
半小时后,买主与代理人之间的会谈转移到另一个光亮的房问里。在这里,他们把包括转让证书和法律陈述的各种文件放在一张大桌子上。桌子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大张伦敦市及邻近地区的地图。哈克刚在这张地图上钉上好几张照片,这些都是德古拉透过律师刚刚买下的几幢宅邸,在地图上也以红色圆圈标出了十个地点。
德古拉用一只古老的鹅毛笔和一瓶墨水,刚刚签完了最后一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
他在签字之时说道:“我一直都想去你们伦敦市区走走,介身于人文的漩涡和潮流中,去分享它的生命,它的变化--它的死亡--”
说完“死亡”二字,他把已签完的契约书推给哈克,让哈克折好后加盖热腊印。“好了。伯爵,现在你是位于普弗里的卡非庄园的所有人了。”
哈克移向墙上地图,指着他刚钉上的其中一帧照片。这张照片上是一幢古老的石屋。
德古拉点点头。
哈克转圆桌子。桌上还有许多张未钉上的照片,与其它文件混在一起。
“我也带来了其它宅邸的一些照片--爵爷,请原谅我的好奇,不过身为你在伦敦的事务律师,我知道或许是有助益的--为什么要买下这十幢分布在伦敦周围的房子呢?这是某种投资策略,意图增加这些产业的市价呢?还是--?”
同时德吉拉已靠向桌子,目光自地图移到桌上,不知看到刺么,一时静止不动。
他的手痉挛地动了一下--显然是极度受惊的不自主反应--碰到了墨水瓶,使如凝向般红棕色的墨水倒了出来,流过了桌面。
伯爵那留有长指甲且手掌上竟长了毛的手,以此墨水更快的速度抢救起一张照片,将它拿高。
哈克凝视他的脸,再次感到震惊--百一剎那,他觉得好像正望着一具尸体。德古拉全神贯注于手上的那张照片。伯爵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低语,声音不尽相同。
“世上最幸运的人,便是找到了--真爱。”他终于抬起蓝色眼眸,望向哈克。
正为这一切感到困惑的哈克,不解地注视伯爵手上的照片,然后便迅速搜寻他的内袋。
“啊--我想你找到了--蜜娜。我以为她丢了,看来她的照片必然是和其它照片混在一起了--我一回英国,我们就要结婚了。”
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哈克突然转头望着敞开的房门,门外是阴暗的走廊。哈克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女人衣服发出的窸窣声和女人的笑声,虽说是十分低微的。
不过,那声响也许只是幻觉而已,风的恶作剧,或是老鼠在古老墙壁内奔跑和尖叫的声音。德古拉并未露出知道有其它人在场的迹象。他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放下蜜娜的照片。
哈克为了找话说,便问道:“爵爷,你结婚了吗?”
伯爵仍瞪着蜜娜的照片,很慢地才回答这个问题。
“我曾经结过婚……好像已经很久以前了。很不幸的,她死了。”
“真抱歉。”“不过或许她是幸运的。我的生活才是……悲惨的。”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拿起蜜娜的照片,交给哈克。“她无疑会是个尽心的妻子。”
哈克尴尬地低喃了一句,将相片收好在外衣的内侧口袋底部。
德古拉磨了磨双手,忽然又公事化起来。“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最好写几封信吧。你的朋友们无疑会乐于知道你安好无事,且渴盼回家与他们重聚。”
“爵爷?”
“不妨现在就写,至少写两封吧。一封给你未来的含伙人,霍金先生另一封给……任何一个你所爱的人。说你大概得在我这儿一个月。”
哈克十分惊讶,强压住他的失望。他怯怯地问:“希望我待这么久吗?”
“我希望。”那奇异的蓝眼变得艰冷。“不行,我不接受你的拒绝。我要你告诉我的可多着呢--关于伦敦。关于英国及英国的子民。”
他注意到哈克的勉强,又坚持道:“当你的主人,雇主--就称他霍金先生吧--答应派人代表他到这里来时,我们的默契是我的需求必须得到满足。我并不吝啬吧,是不是?”
那指甲尖锐的手把桌上的几张信纸和信封推向前哈克注意到那些纸张都很薄,不管他写些什么,就算是装进信封之后,仍可很容易地看出来。
然而他觉得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也别无他法,只好好点头接受。
德古拉露出笑容,又一次风度翩翩了。“不过你一定很累了吧。我这个当主人的太疏忽了,你的卧室已都准备妥当。明天你爱睡到多晚都行。我有事外出,下午才会回来;祝你好睡好梦!”
于是哈克退回房里,在笔记上写着他觉得自己“如置身幻境。我疑惑,我惧怕我想着一些连自己不敢承认的怪事。上帝帮助我,就算只是为了那些我亲爱的人!”
哈克的几小时睡眠极不安稳,虽说并举任何明显优骚他的原因。他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他起身,俯窗口外那荒弃无人,有如废墟般的中庭好一会儿。石板道上处处长了杂草,每个角落也都沙尘飘扬。雕刻成龙形的拱门,像个与狮身人面像一般的谜。
哈克门外的走廊静寂无声,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整栋城堡里有任何仆人,更未听到仆人的走动声或谈话声。
他梳洗更衣后,回到昨晚用餐的那个房间里。在这儿,他发现一份冰冷的早餐早已准备好,而咖啡则还在壁炉上的锅子热着。
餐桌上有一张卡片,上面有德古拉的字迹:我必须离开一下不要等我。德哈克觉得自己已见怪不怪了。他坐下来享受早餐。吃过早餐后,他找寻着唤人命,好让仆人知道他已用餐完毕可是他找不到。
他为自己添了咖啡,又多坐一会儿,检视着屋内简陋的设备,与伯爵的财富呈奇怪而又强烈的对比。他所用的餐具仍是金制的,且镶雕精美,必然十分值钱。他所住那两间房内的椅子和沙发的布面,周有床幔,都是最昂贵也最华美的布料制成的。只是非常古老了,哈克觉得好像曾在汉普顿故宫里见过。
可是还有不少奇怪的地方。例如,在他所见过的这些房间里,竟然连一面最简单的镜子也没有;看来他得从行李袋中拿出他那面小刮胡镜来,才有可能刮胡子或梳头了。
更奇怪的是,他还未见到一个仆人,也没听到任何人声或走动声。偶尔会有亳鸣和狼嗥,伴随着遶窗和城垛叹息下止的风声。
哈克喝完咖啡之后,便照他主人的要求写了信,讨进信封裹一如他所预料的,那些信的内容果然因纸质透明而可轻易看出。
完成这件工作后,他环顾四周,想找本书看--未经伯爵当面允许,他可不想擅自去探索这幢古堡。
他自己的房里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他走到门外的走廊上,试着开另一扇房门,很高兴地发现了一间相当大的书房,而且干净整齐。
更令哈克开心地是,书房里竟藏有许多英文书,满满的好几个架子,还有英文杂志与报纸的合订本。这房里有种经常被使用的伦悦感。中央那张桌子上随意放了一些英文书报,只是日期都不是最近的。
书的种类很多历史、地理、政治、生物、几何、法律--全部与英国及英国人的人情风俗有关。
在书房流连了约一个小时后,哈克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记述他最近的经历及印象,仍决心尽可能地忠实。五月十一日--我开始害怕在这本笔记上的记载愈来愈冗长了;不过我很高兴自己从一开始便记载详铀,因为这地方和造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使我不由得感到不安。我希望我可以安全离开,或是我根本就没来这里。或许是因前一夜的印象使我一时错乱吧--但愿加此就好!若是我可以找人谈谈,我也还能忍受可是堡裹一个人也没有。我的谈话对象只有伯爵,而他哈克写到这里就中止了,因篇他无法也不愿记下他那半成形的惧怕和念头。
他又一次徒然地搜寻镜子未果后,便从皮箱享取出他自己那面刮胡子用的小镜,挂到光线较佳的窗户旁。他意识到想找个仆人来是不可能的,便自己升了火,然后将一小盆水放到壁炉内加热。
他拿出刮胡刀,在短皮带上来回磨了几下,便开始刮胡子,一边低哼曲调。明亮的阳光,窗畔啁啾鸣唱的麻雀,和成功完成不寻常契约的成就感,一起驱走了他心中模糊的恐惧和忧虑。
他告诉自己,昨晚是因发生许多事情--奇异的旅程、野狼、他这位不比寻常的客户--才会对他的神经产生强烈的效果。可是今早他觉得好似已把这些幻梦丢到脑后了。
哈克心想,怪不得先前到这里来的蓝费会生病。哈克不确知蓝费是否曾在德古拉的城堡住过,或者甚至到过这里--他得问问德古拉才知道。不过任何心智最稳定的人,在受到如此的压力之下--
“早安。”
这两个字发自哈克身后,差不多是房间的中央,而在小镜子裹又没照到任何人影,使哈克在转身时必须强压住震惊。他手中的剃刀无可避免地在下巴上切出一个小伤。
德古拉伯爵站在他身后相距约一臂之远的地方,身上仍穿着昨晚的衣服,脸上挂了抹笑容。
哈克喃喃回应了一声,在惊异中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镜子。他的眼睛和头脑证实了镜子裹确实没有德古拉影像的事实,而房里的其它一切物品都清楚地呈现了。
他的主人显然明了他的困惑。但同样明显的是,他并不打算提出任何解释。
“小心!”德古拉突然生气地说:“小心别割伤你自己!在这里那可比你所想的还要危险!”
伯爵踏步向前,使哈克下自主地向后退。
“就是这可恶的东西使你割伤的!这是人类虚荣心下的废物。不准用!”事后,哈克回想在下一剎那究竟发生什么事时,却总是无法肯定。他并未看到德古拉碰那面小镜子,可是那面镜子却扭曲变形,随即破裂,喷出许多尖锐而明亮的碎片,落到地毯上。
哈克惊愣地站在那儿时,伯爵却镇定而从容地自哈克几已毫无感觉的手中拿下了剃刀。哈克看见他转过身去,举起双手捧住自己的脸--伯爵披了红袍的双臂及肩膀痉挛地颤动了一下。
他又一次转身面对哈克,静止了片刻,摆出如理发师--或刺杀一般的姿态,右手依然紧抓着剃刀。哈克一时屏住了呼吸,模糊地注意到剃刀上的血不知如何已被擦拭干挣了。
德古拉拭拭他的红唇。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要你写的信--你写好了吗?”
哈克张口结舌道:“写了,爵爷--就放在桌子上。”
“很好。”德古拉一下巴和手示意哈克不要动。然后,他左手轻轻伸到哈克下颚,将哈克刮了一半的脸微微抬高,浴在由敞开的窗子流泄进来的阳光中。
那尖利的剃刀靠向仍未刮好的那一侧脸颊,剃刀的刀刃迅速且细致切刮过皮肤--这是一个经过精巧控制的动作。
同时,哈克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他的身体知道绝不能移动半分,因此虽然一颗心因惧怕而朴朴急跳,身体却不敢发抖。
一把刺刀,在一个疯子或是一个恶魔的手中……
又一次精细的刮动,剃掉了剩余的胡渣子和肥皂泡。然后又是轻轻的一刮。伯爵好似金神贯注于刮胡子的工作中,以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单调口胞说话了。
“我亲爱的朋友,让我劝告你……不对,让我警告你,非常郑重的……如果你离开这几个房间,你在城堡的任何其它地方都不可能入睡的。这是个古老的城堡……有很多的回忆……那些愚蠢的人在睡觉时便会做恶梦……”
老人的声音消褪了。哈克看到德古拉灼烧的双眼盯住了他的喉咙,或者该说是喉咙的下方--也就是此刻因他的衣领为了刮脸而敞开,必然露出了那串吉卜赛人十字架项链的地方。
“我相信我了解。”哈克听见自己低语道:“我已经在这里看到很多--奇怪的事了。”
然而伯爵或许并未听到他的话,因为他已转过身去,连胡子也没刮完。那把未曾擦拭的剃刀突然放置在三封信已被拿走的桌上;接着厚重的房门“砰”一声关上,仿佛背负了完结的重担。
第四章
这一晚,奚灵庄园的大厅充满了活泼的谈话声和欢笑声。一个竖琴手调好了音,开始弹奏吉尔伯特与苏利文近作歌剧中的插曲。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驶上弯曲的车道,停下来放出服饰优雅的宾客,然后又驶开去等待离去的时刻。
在大厅中央,有个瘦削的灰发老妇,穿着高雅,站着向陆续抵达的宾客致意。她就是韦特那太太,露西孀居的母亲,也是庄园的拥有人。韦特那太太的健康一直都不太好,所以在客人抵达的空档时,她就躺在长椅上歇息,煽着扇子。
蜜娜穿戴整齐,走出了房间,却还未加入楼下的一小人群人。她站在楼梯上端踌躇不前,注视下方愉悦的景象,只觉得与自己的情绪很不相衬。自从强纳森离开后,蜜挪时常担心远在东欧的未婚夫,虽然她总是告诉自己,她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已经一个多星期了,除了一封盖着巴黎邮戳的短信外,强纳森并没有再来信,而且那封短信中并没有任河讯息。
穿着新礼服的露西正快速穿行楼上的长廊而来。“找到你了!蜜娜,下来吧。今晚总得有人帮我招待所有的客人吧。妈照例是喜欢宴会的,但是她已经招架不住了……”
蜜娜不置可否地说:“我一会儿就下来……”
“喔,得了!这对你有益的,可以让你暂时不去担心强纳森。”
露西看到墙上镜子里的自己,整了整她的红发。“我真高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想今晚至少会有三个人向我求婚。哦,蜜娜,真希望有好几个我可以分享!”
她的话足以使蜜娜分心了。“你总不能三个都嫁呀!”
“为什么不行?”露西转向她的好友。她的反问几乎是认真的;听起来亦像是求助。“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女孩不能嫁给三个男人,或好几个男人?”
蜜娜还来不及解释,露西的注意力又转向下面客厅里刚抵达的宾客。她兴奋地低语道:“我的一个求婚者来了!”
刚刚抵达宴会的这个男客确实很出众,他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蓄着黑色小胡子,戴一顶美国西部的高边帽,穿着牛仔长靴。他的全身打扮看来都很昂贵,但在伦敦却是十分特异的。在他大衣的左内侧,偶尔可看到挂在皮带上的长型皮刀鞘。
蜜娜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呀?”
露西骄傲地说:“那是个德州人,昆西.P.莫利,阿瑟的朋友,也是席渥医生的朋友。他们三人到世界各地探险过。”
“莫利先生向你求婚了吗?”
“呃--我想他随时都会提出的。蜜娜,这不是很棒吗?他又年轻又清新。我可以想象他像--像一匹野种马,在我的两腿之间。”
蜜娜胀红了脸,同时却又强笑道:“你说的可真露骨!”
“我知道--别担心,亲爱的,我是故意要让你脸红的;你脸红得真漂亮。”
“但愿那是你那样说话的唯一理由。莫利先生外套下那皮鞘里戴着什么呢?”
露西几乎忍不住笑。“亲爱的昆西不管到何处都带着很惊人的--工具!”
“露西!”
“可是真的呀,亲爱的--他真的带着。我让你看看!”露西说罢便跑下楼去,直到楼下才稍微放慢脚步,上前去迎接昆西。
蜜娜站在楼尚注视。露西挽起昆西的臂,与他贴近,使她母亲站在大厅的另一端不以为然地瞪视她。
一会儿后,露西真的把手探到那德州人的外套下,由皮鞘中抽出一把长猎刀,愉快地对着正要走下楼的蜜娜挥了挥。
蜜娜尽职地与宾客周旋了约半小时之久,然后她又开始心不在焉了。她暂时陷入沈思中,挣扎着要压制她对强纳森的关切时,露西又一次向她走来。
这一回这个红发姑娘十分陶醉。
“他们全都在这儿。我真的认为今晚他们三个都会向我求婚。我该怎么办?”
蜜娜不知对于她朋友的浪漫困境是该笑还是该哭。“那么那个德州人开口了?”
“是的!”
蜜娜找寻昆西.莫利先生,发现他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渴望地往露西这遑凝望。“我几乎害怕问了--他开口说什么了?”
“求婚呀!”露西完全沈醉于自己的感觉,对蜜娜打趣的发问竟毫无所觉。她似乎忧喜参半,说道:“我告诉他说还有另一个人……我没有说还有两个人,可是事实上他们都会在这儿的--看,那是杰可.席渥医生来了。”
在大厅另一侧,一个三十出头,表清严肃的男人,正要把帽子和手套交给一个仆人。
“他很出色。”露西又说:“还够年轻,不至于乏味,但已独自掌管一家大型的精神病院了。我本以为他配你正好,只可借你订婚了。”
“精神病院!我明白了。所以你自然就想到我了。”
露西的笑声中有一丝残酷,然后她的目光越过蜜娜的肩膀,她的表情也变了。
蜜娜转过头,看见一个她虽听说过却未曾谋面过的男人走进了大厅。这人必定是阿瑟.洪乌,未来的歌德泯爵爷。他紧跟在席渥医生之后抵达,不但英俊、尊贵,而且十分富有。他和医生不安地互看一眼。
蜜娜轻声问道:“第三号吗?”
她没有得到口头上的答复,但事实上也不需要。自露西的表情,还有她对那名刚抵达者反雁出来的喜悦,便可清楚地看到答案了。露西急步走过拥挤的大厅去迎接他。
第五章
同一个晚上,在遥远的喀尔巴阡山中,青年律师强纳森.哈克,走进了德古拉城堡的书房里。他看见伯爵躺在书房里的沙发上,正在看一本英国的铁路导游,书上包括铁路系统和其它运输方式的时刻表大要。
哈克一看到伯爵便停下了脚步。然而伯爵的神态却怡然而和悦,仿佛他们之间从未经历过任伺镜子与剃刀的过节。他坐起身来,颇为热烈地向他的客人致意。
“我很高兴你能找到这儿,因为我相信这里必然有很多会令你感兴趣的东西。这些--”德古拉停住口,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指一些书--“一直是我的好友,在过去这些年来带给我许多、许多欢愉的时刻。我透过它们得知你们伟大的英国,更进一步爱上了这个国家。只可惜,我对英语的认识也只是透过书本而已。我的朋友,看来你倒是听得懂我说的话呢。”“可是伯爵,”哈克保证道:“你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啊!”德古拉仍然坐在沙发椅上,严肃地点点头。“吸血你过度的夸赞,我的朋友,但是我只怕我要走的路还长得很呢。不错,我知道文法,也认识不少字,但是我还是说得不好。”
哈克坚持道:“你的英语真的说得很棒。”
“不尽然。”老人答道:“我很清楚我若是到伦敦去,你的同胞们没有一个会不认为我是外国人的。对我来说这样并不够。在这里我是个贵族;普通人认识我,我是主人。但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他就什么也不是了,没有人认识他,自然也就不会关切他了。”
“我当主人已久,希望继续当下去--或者至少没有其它人可以当我的主人。”
哈克认为这看法相当合理,只有表示赞同。他们的交谈持续了好一阵子;完全是两个有理性且有智识的人的谈话,且触及了许多主题。
一直到哈克提出是否可能离开城堡的问题时,他才被简明地逐退。
哈克的白天多半在沈睡中度过,夜晚则以阅读或漫步,或与伯爵闲谈而打发时间。对哈克而言,时间似乎停止了,以一种令人悚然的单调而存在着,直到他在记笔记时已不再确知日期。
最令他难以忍受的事,便是他对蜜娜的关切--她为他的成就所感到的骄傲,必然在许久以前便转为担心,然后是惧怕--不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而且更为了他的毫无只字词组,说下定表示他的爱已冷却,甚至表示他已变心了。
终于有一晚,哈克离开了他的房间,决心大胆在城堡里探索一番,而不再只是过去数周来那种下由自主的拘禁而已。
他已渐渐相信他在这里的情况只能以“监禁”二字形容。在他客居的时间被迫超过数周后,他那先是试探性且有娟律的探索,渐渐变为急切,且使他有了可怖的发现,到处都有门,门,门,可是几乎所有的门都是要塞的门,全部锁住上闩-除了那高高在上的窗子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出口。
这座古堡根本就是一座监狱,而他确确实实是个囚犯!
当哈克归纳出这个结论时,一种狂乱的感觉涌过他的士身,他冲上楼又冲下楼,试开每一扇门,并望向每一扇他能找到的窗子外。只是无助感很快便比任河其它感受都来得强烈。
在这一刻,他平静地坐下来--他这辈子从未这么平静过--开始思索。有一件事他立刻就确定了--对伯爵表达他的想法或惧怕是没有用的。如果他,哈克,只能是个囚犯,伯爵不但很清楚这个事实,而且还要对此负责。
这一晚,哈克认为他既已在楼下探测过每一条可能使他有机会逃脱的路径,便决定试试新的策略住楼上走。一道他以前未试过的上楼楼梯,将他带到一个有利地点;由此他可越过城堡俯望南方数哩内的乡野。在他的正下方是一处可怕的断崖,由古堡城墙直落下峭壁,然后大概在一千呎下方才成为一条河流。广陌的田野为他带来一种自由的感觉,虽说比起狭窄且黑暗的中庭--他的房问窗户所能看到的一切--那似乎是遥不可及的。
这短暂的自由感令哈克感到高兴。他俯望那浸浴在柔和月光中、使人产生如白昼之可见度幻觉的美丽山野。在轻柔的月色里,远方的山丘似乎融化了,就连山谷和峡谷里的阴影,竟也是如天鹅绒般柔软的黑色。
哈克虽愈来愈肯定他的确是个俘虏,然而在这儿,在每一吸气中,他找到了和平与安慰。但此刻,他自窗口探身向外看,他的目光被在他下一层、稍靠左边的城堡墙垣上移动的东西所吸引。他从各房间的排列,推测那里大概便是伯爵私人房间的窗户所在。
哈克所找到的这扇当做观测站的窗子既高且深。他立刻抽身退到窗旁的石壁边,谨慎地斜视窗外。
不一会儿,哈克看到伯爵的头自下层的窗口探出。他没看到脸,但是即使隔了些距离又非白天,他仍可自那颈项、和他背部与手臂的动作得知那是伯爵本人。哈克心想,那双手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认错的。
哈克的好奇心渐渐转变为嫌恶与恐惧,因为他看到伯爵整个人慢慢地冒出窗口,开始爬下那就在深渊上方的城堡石墙,脸朝下,斗篷披绕在身上犹如巨大的翅膀。
起初哈克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那必定是月光引起的幻觉,阴影的某种怪异效果。但是很快的,他便不得不承认,那不可能是幻象。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者该说,是什么像人的怪物呢?
哈克自窗边退开,觉得这可怖的地方使他疲软无力他很害怕--万分的惧怕--而又无路可逃……
哈克逐渐设法控制住自己的神经。至少他确定伯爵此刻已离开了城堡,因此便壮胆再进一步探索。
他迅速回房,取了一盏刚加过油的灯,便走下石阶,到他最初进入城堡的那个大厅去。他发现大门上的闩很轻易就可拉开,然后他又费了点力气拉掉了铁链;可是门仍是锁着的,而他又没有钥匙。他手边并无工具可以使他成功地攻击那坚固的障碍,而且,他照例听到狼嗥声从门外不远处传来。他怕一旦开了门,他大概就活不久了。
然而他绝不放弃。他从大厅开始,比以前更仔细的检视所有的阶梯和通道,并试开通道上的每一扇门。大厅近处有一两个小房间并未上锁,但房里除了些旧家具外无甚可观。
最后,他在最高那道阶梯将近梯顶的附近,找到了一扇他尚未试开过的门。这扇门虽然一开始时像是锁住的,但当哈克将全身重量都靠在门上时,门却在压力下而略微松动。
哈克以肩撞门再试一次。门更加松动了。
当哈克使出全身力气时,这层障碍物突然后退了--门并未锁住,只是顶住而已--使他整个人摔进了房中。
他缓缓地拍掉手和膝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他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从地上拿起油灯,慢慢地举高,由一个房间走过另一个房间。
在这里,在下方断崖保护下可以免于遭敌人攻击之任何危险的窗子,又高又宽,使月光流泄而入。哈克判断这一带必是城堡在几世纪前的妇女住所。这里的家具不少,却都有种舒适的感觉。自家具的安排和装饰上,哈克认克可以明显地看出是出自女性的构思。
大窗子完全没有任何布幔或窗帘,黄昏的月光透过菱形窗玻璃流泄进来,使人甚至连颜色都可看清……哈克再度举高油灯,只是在月光下似乎无甚助益。
他的眼角瞥见了轻盈而快速的动作--是一只长脚蜘蛛,爬过一部古老而美丽的梳妆台面;梳妆台的镜子被覆了一条丝巾。
在这古董梳妆台上,放了许多瓶瓶罐罐、梳子和扑面粉。哈克站在一侧,摸着这些东西。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是的,这里曾是妇女的居室……他几乎感觉她们依然在此徘徊不去。
有一个香水瓶在梦幻般的月光映照下,格外显得可爱精巧,使哈克忍不住再摸它一下,以确定它是真实的。他轻轻地将那瓶子自它歇息的尘埃中举起,不加思索地拉开瓶塞,立刻闻到了一股幽香。他虽分辨不出那香味,却觉得有些心荡神驰。有一剎那,他好像清楚地看到了一滴香水,但那香水立即便消失在空中。
连他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在跳动。他又放下了香水瓶。他好似在梦境中般,转离那梳妆台,面对着丝绸的床幔和堆高的枕头。乍看之下,他以为那是躺椅,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张大床,邀请似的展开在他身前。
哈克注意到他手上的油灯已熄灭了,也无暇细想,便将灯放到地板上。他的双腿突然感到很疲累,便在床缘坐了下来。他又一次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和先前一样的,甜美地环绕在他四周,甚至比刚才还要轻忽缭绕。
真的,他的四肢在受到长期惧怕的压力之后已感到十分倦怠。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似乎这些畏惧都可以遗忘。只要他能歇息……床的柔软和丝幔都在邀他躺下。它们似在波动,紧紧地、适切地包里着他。
哈克进入了如梦境般的状态,他毫不惊讶的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单独一人。住在这房里的美女们现在都和他在一起--而且他觉得好像已经很久了。
她们三个人都正值妙龄,由衣着和仪态看来都是名媛淑女,其中两人有吉卜赛人一般的黑发,黑眼明亮锐利,在淡黄月光的衬托下几近于红色--他更注意到其中一人的头发中有几条活生生的蛇,但只觉有趣,丝毫不感到惧怕。三个女子都有珠贝般的牙齿,丰厚性感的唇如红宝石般诱人。第三个女子,哈克认为是最年轻的,皮肤雪白,有一头波浪般起伏的金发,和淡蓝宝石般的眼眸。
哈克看着躺在她自己床上的这个女人--他知道这一定是她的床--觉得他以前就看过这张脸,与某种梦幻的惧怕有所关连,但此刻他却想不起是在何处又是如何见过她的。
目光虽自这三个女人的背后照进来,她们的身躯却未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黑影。现在哈克更看清了披泄在她们身上的并不比月光稍多,只有月光和最薄的薄纱而已……她们三人彼此低语了几句,然后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是也很凄厉,凄厉得不似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哈克觉得那很像一个人用手不停地敲打玻璃酒杯缘的音乐声,既甜美又刺耳。
那个金发白肤的女子直视哈克,娇媚地摇头摆臀,而另外两个女人似乎在鼓励着她。
其中一位黑发女子,年纪似比其它二人稍长,说话声与她们的甜蜜笑声有相同的本质。
“快去呀!”她催促那个金发女子:“你先,我们随后。”
另一个黑发女子也唆使道:“他年轻强壮,我们都能得到亲吻的。”
哈克觉得无法动弹--似乎连试一试都是徒然的。他弄清了这一点后,便满足地看着那金发女子在不自然的沉默中移动,向他走近,然后在长沙发旁跪了下来。她弯身俯向他,直到他似乎可闻到并尝到她呼气中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甜味,就像掺了什么东西的蜂蜜,鲜血的苦涩味。
突然间,尖厉的指甲划过他的胸膛,他的双臂和腿,如小虫般咬啮他的皮肤,像钢刀般划破他的衣服,将布撕裂。他无法可想,也不想抗拒。
金发女子颈子一弓,舔了舔唇。在月光中,哈克可以看到她的全身,最佳的一点绉纱也已褪去了,红唇和包覆着尖锐白牙的舌头湿润反光。
女孩弯身向下,一头金发披覆到哈克脸上,就像一团香雾。他现在意识到那锐利的牙由咬到了那系着银十字架的链子--他心想:让十字架脱落吧!十字架真的脱落了。现在,另外两个女子因等不及轮到她们,也上床加入他。她们的身体紧压着他,缠着蛇的照发散落到他裸露的肌肤上。他依然无法动弹。一动也不能动。同时,他甚至不敢呼吸或稍动一根手指,就怕她们会停止一切。现在他可以感觉到她们的红唇.三个人的唇,三条舌头。
然后是她们的牙齿,如此精巧尖锐。
如此甜蜜……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干扰。
就在附近,很近很近的地方,愤怒的风暴席卷而来……
哈克为了骤然的损失而呻吟,有种难以忍受的掠夺感。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张开,正好及时看到伯爵那只白手--手掌长了不像人的毛且异于常人的强壮--紧揪住那金发女子瘦削的颈项。
哈克看见那女子对德古拉怒目圆睁,但伯爵的手臂用力一甩,便将她摔过了房间。那样将她挥落,仿佛她只是个小孩,或是个洋娃娃。
“你竟敢碰他?”伯爵的声音低哑,但语气中的怒意和危险却似可压碎巨石。“我已禁止过了,你还敢?这个人是属于我的!”
那金发少女躺在被他摔落的地板上,姿势扭曲不自然,几乎有些像虫。她台起头,脸上是气愤的表情。“你的?你从未受过。你从没有爱!”
另外两个女子也已自哈克身上退开了。他看到她们又已穿上了衣服。他则维持原来的卧姿,没有移动,感到一种不自然的昏倦,心中猜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当哈克再度睁眼注视时,那三个女人都顺从地爬向德古拉。伯爵换了较沉稳的声音对她们说:“是的--我也能爱。你们自己从过去就知道--你们都是我的新娘--而且我会再爱的。”
他轻蔑地朝哈克的方向一指。“我答应你们,等我和他之间的事务处理完之后,你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亲吻他了。”
最年轻的那个新娘嘟着嘴不悦地说:“今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吗?”
她们的主人沉默地自斗篷下拉出一个袋子,扔到地板上。哈克听到一声惊喘和低声哀鸣,仿佛发自一个半窒息的孩童。一听到那声音,恐惧又向他袭来,然后他便一无所知了。
第六章
一直到现在,即使已隔数周,杰可.席渥医生的思绪,仍不时披露西.韦特那拒绝嫁给他的痛苦所占据。
虽然她也拒绝了民西.莫利--那个常与杰司结伴打猎的德州人--而且昆西也因遭拒而受了极大的打击,但杰可并不因此而觉得好受些。对他而言,那具有挑战性和知识性的工作,似乎是对他受创的自尊唯一有效且可敬的治疗。至少在精神病院里,医生该做的事可多着了。
年轻聪明的杰可.席渥医生所管理的这间精神病院,是位于伦敦郊区的一栋古老建筑,四周不但有浓密的树林,而且围着高墙,相当安全隐密,颇适宜它所服务的富有客户。这裹本来也和卡非庄园一样,一度曾是华厦巨宅。虽比不上卡非庄园的古老,精神病院却还是古旧的;最近,在杰可效率且人性化的医院的目标迈进,符合了十九世纪末期最新的医学水准。
此时,杰可仍在继续夜间的病房巡视。他四周那些加了铁栅的门后,照常传来精神病患恐怖且断续的哭叫声。杰可对这些声音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可以一耳进一耳出地不加理会。
露西,露西!这女孩不只可爱,生理上具有能威胁追求者心神健康的挑逗性,而且还是奚灵庄园的继承人;光是说她家境富裕还不够清楚地表达。
等露西的母亲一死--由于这老太太心脏欠佳,这可能是不久的将来便会发生的事--露西便可继承一切……
但是空想够了。事实是,露西.韦特那拒绝了他,一个英俊、有前途,正迅速爬向他这一行顶峰的医生。她虽以出于无奈的理由婉转回拒,但仍是够确切的。而且,当她有机会嫁给一个未来的伯爵.阿瑟.洪乌时,又有谁能怪她呢?
杰可.席渥在过去数周来意识到他最惋惜的并不是露西.韦特那的财富或是她那令人渴想的身躯。最难过的是,他似乎真心爱着这个女孩……
另一间病房的门开了,是一个看护开了锁。杰可的职业兴趣加深了,暂时将露西逐出了思绪。他一直想来探视这个病人。这是个非常特殊的病例。
这是一间石制的小病房,只有﹂扇窗,和医院里多数的窗子一样,加装了铁栅以防病人逃走--或有人闯入。不过这扇窗是开着的,也好透透空气,或听听过往的鸟雀。这些长了翅膀的小生物经常飞人造访,可由地板上干硬的鸟粪得到证实。在病房的角落里,原是为滋养病人的许多食物,竟任其碎裂、腐烂,只为了吸引一大堆苍蝇。
今晚陪席渥医生巡房的两名看护--两人都高大强壮--在病房外停下来等候。杰可.席渥一个人踏进门内,强忍住因臭味引起的一阵嗯心。或许就这个病例而言,他那容忍病人奇言异行的政策毕竟是个错误吧。
他开口道:“蓝费先生,晚安。”
病房里唯一的占用者擭起头来。他是个健壮而微秃的中年人,穿着男病人一律要穿的粗布上衣和长裤。比起他的病房,人倒算是整齐干净的。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此刻脸上的表情相当愉快。他转向席渥大夫,显露出他右手握着的那一盘昆虫、蛆虫和蜘蛛。杰可觉得那些虫好像都还活着,却又无法动弹。
“席渥大夫,来点开胃菜吧?”他的声音很有教养,态度也很沉着。“不要了,谢谢,蓝费先生。你今晚觉得如何呢?”“比你好多了,我的害了相思病的大夫。”这疯子说着,轻松地转过身背对医生。
蓝费小心翼翼地放下盘子和珍贵的盘中物,蹲到一个角落去,熟练地捕捉被他那些撒了糖的腐烂食物制成的饵所吸引过来的苍蝇。那指节厚实强壮的手,在执行这个任务时既迅速又准确。他谨慎地将成群的活苍蝇收集到拳头中,苍蝇的嗡嗡鸣声好似在抗议般。
相思病。嗯,想必看护和仆人们一定常常当着病人的面闲聊吧。到目前为止,杰可在这次探视中尽可能保持科学的中立反应。
他问道:“你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吗?”
“我对所有的生活都感兴趣。”蓝费在回答时,仍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然后,他以干杯的姿势,将一大把苍蝇送向嘴巴。他把苍蝇塞人嘴里时,只有一、两只得以逃脱。他津津有味地咀嚼,吞咽。
杰可觉得今晚他很难维持科学的态度。“蓝费先生,你的饮食习惯实在很恶心。”
这个曾是事务律师的病人藏在眼镜后的双眼眨了眨,仿佛是接受赞美一般。“非常有营养。我所吃下的每一个生命都为我带回生命,补充我的生命力。”他又抓起一只蓝黑色的大苍蝇,捏在姆指和食指之间好一会儿。然后那苍蝇也加入了先前的一大把同伴。
杰可挣扎着保持一点客观性。“苍蝇可以给你生命吗?”
正如他所希望的,今晚这病人很乐意、甚至于渴望讨论他的理论。“苍蝇的宝蓝色翅膀是心灵要素典型的空中力量。因此古人比喻一个人的心灵犹如蝴蝶,实在是高见!”
“这是你最近到东欧去采访时,所得到的哲学理论吗?”
没有回答。
杰可叹道:“我想,我得为你发明一种新的疯狂分类呢。”
“真的吗?或许你可以改进你们的老先进,豪辛教授所发明的类别zoophagous arachnophile一-嗜食蜘蛛的肉食者。当然这并不能真正的、确实的描述我的病例。”
蓝费弯向他先前放下的盘子,敏捷地抓起一只蜘蛛,略为检视了一下,便将牠吃了。
“是的,那蜘蛛该怎么说呢?”杰可.席渥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蓝费或那两个依然等在门边的强壮看护说话。“你的理论对蜘蛛又有何解释呢?我想是牠们会吃苍蝇吧……”
“噢,是的,蜘蛛吃苍蝇。”蓝费的态度突然变成像一个老师在哄骗一个提出问题的聪明学生。他对杰可鼓励地点点头。
医生又进一步问道:“那么麻雀呢?”
“是的,麻雀!”现在病人愈来愈兴奋了。
“我猜想,因为牠们吃蜘蛛吧。”
“对,对了!”
杰可点点头。“那么,由这个逻辑的推论,我们可以……推到一种……更大的动物吧?某种可以吞食麻雀的动物?”
蓝费简直已到狂热的状态,扑通跪到地上。
他迫不及待地恳求道:“一只小猫!一只淘气的、柔软的小猫,我可以教牠、喂牠的小猫。没有人可以拒绝一只小猫的--我求你--”
杰可瞇了盼眼睛,向后退一步,以避开病人乱抓的双手。他听到等在门外的看护已在不耐烦地移动位置,必要时准备要打岔了。
医生倾向蓝费,非常小心地说道:“一只猫不是更好吗?”狂喜!“是的!是的,一只猫!”尖叫!“一只大猫!我的解救全靠牠了!”
“你的解救?”
蓝费的表情和整个态度都变了。沉着又回复了。
他站起身,直视医生的眼眸。“生命。”他简明地说:“那是最后的结论。我需要为主人得到生命。”
医生眨眨眼。这倒是前所未闻的。“什么‘主人’呢?你指的是凡赫辛教授吗?”
那疯子极端轻蔑地说:“才不是!主人!他会来的。”
“这儿?到这个精神病院来?”
“是的!”
“到你的病房来?”
“是的!”
“为什么?”
“他答应过我要让我永生不死的!”
“用什么方法呢?”
第七章
在喀尔巴阡山中,又是新的一天了。在春天的灰色晨光里,雨斜斜地打在已成哈克牢房的那间套房的窗子上。窗下,依然是德古拉城堡荒弃无人的中庭。
哈克在他的房间,他的床上,醒了过来。在他张开眼睑之前,曾有一会儿,他说服了自己相信,他与那三个女人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只有短短的一剎那--然后,尽管那一切是那么不可能,又如恶梦般的恐怖,他很快就确定,她们的拥抱,就像他有过的任何其它经历一样真实。
他破碎的衣服证实了这奇异梦魇的真实性,还有身上那些虽然不痛也看似无害的可怕痕迹--显然是锐利的牙齿造成的--至少有三处。连他那玩意儿,都没被放过。
在正常的情况下,一个订了婚的男人竟被一个女人--或几个女人--诱惑,已经够糟了。尤其是任何蜜娜所爱的男人。可是这个……!
在羞愧和无助的歉疚之下,哈克在床缘坐了好半晌,将脸深埋在双手之中。他不只是与他的罪恶感挣扎,也在抗拒着那欢乐的回忆。
最后,他强自振作,决心面对困难,无论有多艰苦,也要将这些困难克服。从现在起,他必须也会维持他的自尊,以不辜负天真的蜜娜对他的深爱。
他又判断,一定是伯爵本人抱他回到这个房间的床上,而且为他更衣的。不只是撕裂的衣服和伤痕而已,还有许多小细节,也都证明了哈克昨晚所经历的非此寻常,例如,他口袋里的表未上发条,而他一向习惯在就寝前为它上发条的。不过他装在衣袋内的东西,尤其是笔记本,好像都未受到翻动--为此他暗自庆幸。他确信伯爵若发现这本子,一定会偷了或毁了它的。或许昨晚伯爵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必须匆忙打理一切吧。
哈克慢条斯理地洗了澡。失去镜子后,他便不再尝试刮胡子了。然后他换上刚自皮箱内取出的完整衣物。不必看他也知道,隔壁房间的桌上必定又如常地摆好早餐了;放在金或银盘上的食物,甚至还有在壁炉上热着的咖啡。很显然的,他还有用处--教伯爵英语,并指导伯爵英国的方式。
只是今天他并不饿。
穿好衣服后,他一直坐在起居室的书桌前记着笔记。哈克认为这份记录是他决心保持理智的必要部份。他甚至尽可能客观且清楚地记下了他与那三个女入的经验,尽管日后蜜娜或许有可能读到他的记载。
然后,窗外中庭传来的意外声响--喧闹的人声和隆隆的马车声--惊动了他。他立刻把小册子放进上衣的内袋裹,接着走到窗畔,朝外望去。
哈克惊讶地看到中庭竟已不再是荒弃无人了。他看见一群吉卜赛人--哈克得知在此地他们被称之为斯嘎尼人--正在卖力工作,忙着把几副棺材大小般的木箱--显然是很沉重的装到坚固的载垃圾货车上去。好几辆篷车套在一起,连成车队,每一辆由四到六匹马拉着。一共有三个木箱,四个,一个接一个。很快的由篷车的数目,哈克竟识到这些木箱有好几十个,全是同样大小和形状,且都刻有德古拉的家族纹章,由城堡内部一个接一个被抬到中庭。哈克的窗子的位置所在,使他正好看不到这些木箱是从哪里来的。
斯嘎尼人愉快地边聊天边装货。哈克在发现他们到来不久后,便整个人探到窗口,平静地尝试对下面的人打信号。他是希望能请其中一个人寄一封真心话的信到英国去,一个可以使他的雇主警觉到他被拘禁在此地之事实的信息。只可惜仅有几个工人注意到这个站在窗口的人,而且这些人只是嘲笑他,甚至到他因想引起他们兴趣而举高的硬币置之不理。
这使他又怕又气地忍不住颤抖,又靠向窗畔,继续观望中庭里不寻常的行动,而且尽量不使自己受到观察。
那些木箱数量极多;一辆篷车一装满后便立刻驶出,由另一辆空车拉上前取代它的位置。有一个木箱正要被搬上车时滑了下来,在撞到石板路的强力冲击下便撞开了。哈克看见发绿发霉且好似发臭的泥土流泄了出来,且马上变成烂泥,不停地滴落。
这个意外事件到搬运工人有种清醒的效果。他们快活的歌声与笑声淬然停止,频频转头回顾城堡上方的窗户。他们显然是怕雇主发怒。哈克觉得不只是他们而已,就连那些马匹也好像为这次泼泄而惊惧。工人们急忙修补损害,不知从何处找来新的木板重造那木箱,并尽可能地将箱内的东西封好,然后再继续搬运的工作。
不多久,哈克便退离了窗口。德古拉城堡运送这么多发霉的泥土固然令人迷惑,但是他还得面对许多更切身的难题。
那些忠心为堡主工作的吉卜赛入,显然是不可能帮他的。因此,他有两个选择。第一,他可以在房间里等待,或者再到书房去,或者去做一些无益的事,直到这阴雨天转为黑夜。
等夜晚降临后,那三个女人就会来找他--哈克对于这一点十分确定,仿佛她们曾给予他种种承诺。她们既已与他建立了关系,便一定会再来,在门外欢笑低语,承诺再一次的欢乐,使出种种方法诱惑他,直到他屈服,开门迎向她们……而他也知道自己终会屈服的。
可是,一想到在昨晚当他陷于无助的恍惚状态时,这些女人也许真的曾向他允诺,或向他警告,他的血都冰冷了。
那混合了恐怖、痛苦与欢愉的回忆,使哈克不自禁地颤抖。可是,她们并不是真的女人--蜜娜才是女人。那三个分明就是魔鬼!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他便会再看到伯爵丢到她们跟前的那个袋子,也可以再听到从袋中发出的窒闷哭声。他可以看见那留了长指甲且苍白的手,从袋子里拉出了一个赤裸的婴儿--不管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想象。
但是现在,在大白天里,他这个囚犯却还有时间做另一个抉择。他可以鼓起勇气,取道那条他看过伯爵自己也曾走过的唯一通路,尝试逃亡。
哈克可以用爬下城墙的方式逃走。
在冷静清晰的思考下,哈克可以接受这个选择,虽然极端危险,事实上几乎是自杀。但他宁可死在悬崖下,也不愿接受伯爵和那三个迷人却恐怖的女人可能留给他的任何命运。
如果他要尝试爬下城墙,显然得在白天才行。而且他绝不能走德古拉那些忠实的吉卜赛工人能够看到他的那一面。
因此,他得到另一面去,也就是直接接到悬崖的那一面。他必须现在就离开房间去进行--立刻,马上--在恐惧和在今晚等待他的致命吸引力瓦解他的决心之前。
不用说,他什么东西也带不走,唯有可以装进口袋内的物品他的笔记本,一点钱,和其它极少的一点东西。
哈克就在一股冲动下走出了房间,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豫的机会,又一次爬上了通往城堡南侧的楼梯,爬到可以俯瞰那陡峭断崖的窗子。从这儿,他也可以看到下方婉蜒流动的河水;只是那河流实在是太下面了,因此河水虽然湍急,他却听不到任何流水声。
迷蒙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他就站在那扇他曾躲着注视伯爵爬下城墙的窗子旁。
现在哈克紧紧抓住窗棂旁被雨水打湿的石头,双臂颤抖,往下看去,看向最远的下方。
他所看到的地势,毕竟不像他所忧虑的那么惊险。
事实上,他下方的城墙表面虽垂直落下,但并非完全平坦光滑得会使他的尝试真成为自杀之举。由底部到顶有微向内的平滑斜坡,加上粗糙突兀的石头,和许多裂开的陈缝及碎落的边缘,为他带来一线希望;似乎以普通人的手指和脚趾,亦可找到落地处攀缘而下。他觉得最初的四十到五十呎将会是最难的--再下面石头更形突出,希望也就更浓。
他咬咬牙,低声自语道:“如果我在途中碰到他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他。如果我失败的话,蜜娜,再见了。再见了,一切!”
他喃喃祷告了一句,仍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迟疑,跨过窗台,鼓起勇气和决心,靠坚定的手指向下爬。
然而他的手指--他仅有的真正资产--很快就失去了效用。哈克在这条可怖的路径上才爬下数呎而已,他的手指便抓下住那古老的岩石了。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
他以几乎是完全垂直的角度直向下滑落,染血的双手迫切要阻止自己落下。他撞向由城堡侧翼筑出的巨大承溜口,跌进积在里面的烂泥浆里,猝然停止。
他吐出念在喉间的脏泥水,将脸浮出了水面。含糊地意识到,这个浴盆大小的容器,以前可能是收集雨水之储水系统的一切。
一想到差点没摔死,哈克不禁打了个冷颤,环顾这个虽暂时安全,实则危险的地方。左右两侧都无机会,只有侧边垂直的石头向下延伸几码。下方,绝望的城墙笔直落向一块同样绝望的岩石,最后便是那条无比遥远的河流。
不过,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由哈克栖身的这个石盆,伸出一道宽仅可容一人身躯的排水管,通进城堡内部。这道排水管内积留了破石块和泥巴,但他可以把这些障碍物挖开。他拼命挖掘时,刚才救了他一命的泥水也咕噜咕噜地流走了。
他没有别的选择。哈克又默祷了一声,头朝前爬进了排水管。
经过许多阻塞和急弯,这条通道带他不断地下降。穿过破裂欲场的石缝,穿过黑暗和臭气,在无数的回旋与转弯之间,他往下落。蜘蛛网拂过了他的脸,老鼠和其它的生物纷纷自他身边逃窜。坚硬又粗糙的石头刮破了他的膝盖和手肘,划破了他已湿的上衣和长裤。
下,一直向下。
终于,哈克觉得他已向下落了这么长的距离,现在应该已到和中庭相等的地面了。他想到如果他出现在那些嘲笑的吉卜赛人面前,可能就别想活命了,因为那些人显然对他那要命的仇敌万分忠心。
现在慢慢走吧!不要出声!
哈克十分谨慎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向前爬行。
最后,上帝或幸运之神或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似乎在对他微笑。哈克设法避免与那些吉卜赛人碰面,从厚厚石墙的大缝中爬出了城墙。然而,他并未置身在中庭里,却是在一间很大的房间内,这房间在间接的日照下并不大暗,因此为哈克带来了希望,他想着户外与得到自由的可能性必然近在咫尺。
但是,小心!哈克站直身子,抚了抚流血的双膝和肘部。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吉卜赛人工作的歌声。只是他们的声音够远,不会对他造成立即的危险。
哈克舒展了一下在向下爬行时被压缩的四肢,谨慎地环顾四周,很快便看出了命运带他来的这个微暗的房间必然曾是一间礼拜堂。他觉得这地方看起来十分陈旧,大约是十五世纪或甚至是更早以前的遗迹。
墙壁有许多部份是蜂巢状的哈克很快便意识到这些必是藏骨所,地上的墓穴。在一扇玻璃仍完好如初的高大窗子前,有一个简单的祭坛撑着一个巨大的木十字,祭坛正面刻了“德古拉”字样。
这个大十字架上仍沾着干掉的血。哈克凝视这被弃的十字架时,两眼禁不住热泪盈眶,同时他也摸摸自己已失去银制小十字架的脖子。
这房间的地板有几个部位在许久之前便已破裂,因此可看到下方那黑暗且几乎无生命力的泥土。有人在最近曾挖掘这些露出的泥土--因为地上还有新型的铲子,和一把锄头。
而且在整片地板上,更排放了许多那些如棺材般的怪异木箱,显然等着被装上篷车。其中一个木箱虽和其它的木箱一样加了盖,但却尚未被钉紧,独自放在离别的木箱稍远的地方。
现在,在离他不过几码外之处,哈克又可以听到吉卜赛人一边上钉、举箱装上车时一边彼此呼喊的声音了。他听到货车车轮辗过碎石路的声音,还有挥鞭声。
哈克四下张望,寻找完成脱逃的最佳机会时,视线被反射日光下的一抹奇异微光所吸引。就在地板破裂露出泥土之处,有一个黄色的东西。哈克谨慎无声地移近,弯身栋起了第一个不知出自什么铸币厂的金币,然后杲第二个。他想到这些金币在他逃亡时或许会派上用场,便很快地自地上拣了一小把。
当他意识到吉卜赛人的谈话声突然变大时,差点就太迟了。他急忙跳起身,躲到一个壁凹处。不一会儿,好几个吉卜赛人由小教堂的大门走了进来,边低声咕哝着,合力抬起一个木箱,扛了出去。
他们一走出门,哈克硬从藏身处冒了出来。目前,他的好奇心胜过了逃亡的冲动。
哈克走到那个未上钉的棺材,用力掀开了盖子。他瞪着棺材内的东西,震惊得无法动弹。
德古拉穿着一件镶金穿银的华丽衣袍,正回瞪着他。
哈克在恐怖的半晌之后,才意识到棺材里那人的眼珠子虽朝向他的方向,对他却是视而不见的。
不过,毫无疑问的,这个躺在棺材内黑土上的,确是德古拉伯爵本人,就如一个普通人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一样。
哈克非常缓慢的,逐渐自这发现所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意会到伯爵若非死了,便是睡着了--他也不确知是何者,因为伯爵睁开的双眼既无生命力,也无死亡的呆滞。那张脸虽然苍白,却似乎还保有生命的温热,双唇是鲜红的,好像还占了鲜血,由两个嘴角滴落下来。就连那双灼热的眼睛,四周的肌肉也是栩栩如生的……但是伯爵对他掀开棺盖的举动,却没有任何反应,连动也没动一下。
哈克在畏惧和憎恨交织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万身向下,强迫自己更仔细地检视他的发现物。不错,哈克觉得这可怕的恶魔好似全身充血--就像一只脏水蛭,在吸饱了血后精疲力盍。
哈克鼓起全身勇气,更加靠近躺在棺材里黑土上的这个人--或人形,想要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却徒劳无功。他放在德古拉胸口上的手并未找到脉搏、呼吸、或心跳。
接着,哈克更勇敢地在那华丽的袍子上摸索,找寻口袋,希望能找到钥匙--却没有成功。他仔细看那双死眼睛,注意到那双眼睛虽无视于他的存在,却流露出无比深刻的恨意,使得哈克本能地向后退。
就在他后退之际,他的恐惧已逐渐转变为忿怒。
他,哈克,正在帮助这个人--这个怪物--转移到伦敦去,让这个怪物在未来的几十个世纪内,处于百万人之中,满足嗜血的欲望,创造出一个愈来愈扩大的半魔鬼的圈子,去打击无助的人……
到伦敦去那天真无邪,易于信任他人的蜜娜所住的地方……
哈克自打开的棺材边向后退,因突然高涨的怒意和害怕而低声啜泣、呻吟,他抓起身旁的一把铲子,想用尽全力以锐利的边缘敲向那张苍白的死脸。
但就在这时,那双眼睛却猝然投向哈克的脸伯爵的凝视落在威胁者的身上,使后者的力气似乎完全消失了。
铲子自哈克的手中掉落到地面上,发出铿铛一响。哈克步履不稳地的向后退,撞到那面全是个人藏骨所的半塌的墙。他立刻被什么东西--不对,好几个东西--抓住,--掐捏这些如树根般的东西连在墙上,从墙上向外长出……它们抓住了哈克的衣服,一根接一根……
哈克莫名其妙地低头注视,只见几根小而白的手指抓紧了他的腿。
在惊恐中,他意识到他已再度落入那三个吸血女鬼诱人的掌握中。
现在他听得到也辨认出她们困倦的喃喃低语声。她们那六只白首的臂膀由墓穴伸出来拥抱他。他们的小手指和尖厉的指甲慵懒地捉握着他的衣服,他的躯体。
哈克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年纪最轻的新娘子甜蜜的语调,自藏骨所里诱惑地低喃:“不要离开我们你今晚要我们的”
三个新娘的笑声如银铃般响。
他知道他的信心只要稍一动摇,他在那张柔软的床上所曾经历过的邪恶欢乐将会再次属于他……
哈克继续地呻吟,用力挣脱了那些缠人的手。然后他几乎是盲目地奔跑,避开吉卜赛人工作的大门,在微光中搜寻着另一个方向,一面塌陷的墙。
他挤过那狭窄的缺口,没命地奔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
现在,他终于跑到一个再也没有石墙的地方。他可以感觉到干净的雨水打在他脸上。这里,他所听到的笑声是属于人类的。疯狂的笑声,但确是人类没错。
那笑声不断地持续,直到他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地才听不到。
第八章
数周之后,八月初闷热的一天,曾在霍金与汤金律师事务所任过律师的蓝费先生,在他位于普弗里精神病院的病房内,愈来愈不安稳了。这一天,甚至于他对许多生物的养殖,他的宠物,他平时十分着迷的飞虫、蜘蛛和小岛等,也都无法再令他感兴趣。
整个下午,蓝费一直盯着病房加了栅栏的窗子,凝望天空,对探视他的医生或看护以及病友们偶尔的叫吼声,一点也没有反应。
此刻普弗里地区炙闷而宁静;但是蓝费却可以感觉即将有暴风雨自英吉利海峡袭扫而来--至于他为何能感觉到这一类事物,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的心灵可以感知遮住阳光的团团灰云低低的压在海面上。海浪隆隆打在浅滩和沙地上,暗藏海中的怒吼,浓雾也慢慢飘向内陆。海平面早已消失在迷雾中,形成广漠的一片,云朵如巨石般层层高耸;而海上的低吼声就像在预告着厄运。难以辨识的黑色形体,有时半隐在雾中,在海滩上前行。
比即将有风暴来袭这件事更奇怪的是,这一阵大风雨竟是受到控制的。在蓝费的感知中,似乎大自然本身受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操纵。这只手属谁所有,蓝费是绝对辨认得出的,那便是他迫切等待了许多的主人。
很自然的,欲来的风暴驱使船只向前顺风疾驶。这本是可以预期的,但是--
其中有一艘船,一艘外国船,清晰地浮现在蓝费的脑海中。这艘船非常特殊;它所载的东西,是的,便是它的特色--这些货物可以创造出奇迹……
不过现在他甚至不敢再多想了。今天沈闷的空气拥着光荣的秘密,目前还不能泄露漏半分的秘密……
几周前那个看护为了解救席渥大夫而痛打他的双臂,到现在仍使他的骨头隐隐作痛。可怜的席渥大夫他实在不算是蓝费的敌人。
不错,掐死席渥大夫对他来说并无好处。
暴风雨已经登陆。愈来愈近了。
蓝费终于移动僵硬的四肢,离开了窗口。他觉得该是他审视他在病房四角所培养的小生命的时刻了。小是小,但只要累积足够的数量,牠们仍是重要的。
他蹲在地板上,对他的苍蝇和蜘蛛喃喃低语:“快聚在一起吧,我的宠物所有生命的主人很快就要来了。”
汤玛士.毕德是伦敦动物园的资深管理员,他跟他太太就住在毗邻摄政王公园的动物园里,大象馆后面的一栋小木屋中。他对于自己负责园内所有的野狼、土狼和狐狼很感到自豪。
毕德先生最喜欢的动物是一只巨大的灰狼,名叫“狂徒”与其是说为了牠所展示的暴力,还不如说是为了牠的庞大身躯和外型而得到的称呼。在平静无事的日子里,毕德在喂食过“狂徒”后,有时会壮胆援搔大灰狼的耳朵。这头野兽是四年前在挪威抓到的,然后被送到伦敦有名的动物交易商--简拉克公司那儿,再由那里被送到动物园来。
今天毕德自木屋的一扇窗口朝外望去,注意到闷热的气压和即将来临的风暴。他也听到虽遥远却刺耳的嗥叫声和吠叫声,显示他的动物们都很惊慌。有时候游客们会做些折磨牠们的事。他对他太太咕哝了两句,决定要出去巡视大约四百码外的兽槛,看看野兽们的状况。
一到达野狼区,毕德先生便观察到有好几只狼,特别是狂徒,都为了气压的变化--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而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因为风雨欲来,园内并没有几个游客,而且也似乎没人在骚扰动物。
这天下午,狂徒正巧独自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几乎是毫不间歇地引吭号叫或低信。毕德对牠安慰低语,想使牠镇静下来--事后他作证说,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绝不会想到要伸手探进笼内的。但是狂徒并不受安抚,而毕德因为还得去照管别的动物,也很快就放弃了他的努力。
在毕德刚离去不久后,雨便倾盆而下,使他加速往家的方向退回。
雨才不过下了几秒,第一道打在动物园附近的闪电便直通过笼子的铁栅和大门。
幸好人和动物皆未受伤,只是所有限制住“狂徒”自由的围搬,都立即猛烈地震动起来每根铁栏杆都扭曲、融化,因而开敞。不一会儿,灰狼便跳出了笼子,消失在雨雾迷茫的公园中。
尽管两下得又大又急,闪电击中时,毕德却又转了回来,因此也赶在别人之前看到那破损的笼子。他费了几分钟去找那只逃走的动物;然而他的努力又一次是完全徒然的。
在灰狼于伦敦中心逃脱之时,暴风雨却还要过几分钟才会到达奚灵庄园。这一天下午,蜜娜.穆瑞和露西.韦特那一起坐在大花园正下方的一张石凳上,旁边便是宁静且熟悉的家族墓园。
这是慵懒而沈静的一天,偶尔有孔雀的叫声。清早时阳光普照,但过了正午后,天色却愈来愈阴暗,直到现在,东方的天际已乌云满布。只是此刻她们两人对天气都不加注意。
露西深吸一口气,望着熟悉的景色,对她的同伴说:“喔,全世界我最喜欢这儿了--”
蜜娜觉得在她愉快的评述中有一丝虚假。“可是你有心事吧?”
“没有呀。”露西的目光变得遥远。“只是最近我又开始梦游了--你知道,我小时候也会的。蜜娜,我还做很奇怪的梦!”
“是不是和一个高大的黑发陌生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露西微微一笑。“多甜美的建议--只可惜不是。事实是我爱他!我爱他!嗯,说出来我觉得舒服多了。我爱他,而且我答雁了他的求婚!”
“喔,露西,终于!”蜜娜虽为她朋友高兴,却不免有一丝嫉妒。“那么,你已经做了选择了。是那个身配长刀的德州人吗?”
就在蜜娜发问之时,远远的东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露西摇摇红色卷发。“不是的。只怕昆西大概很失望了,还有杰可。我选择的是阿瑟。喔,蜜娜,总有一天阿瑟和我会成为哥德泯爵爷和夫人。明年夏天你就可以到我们法国的别墅来玩了。我是说,你和强纳森。而且你一定要当我的女嫔相--快答应我吧!”
“我当然会的,露亚……不过我还以为你爱的是那个德州佬呢。”
露西惊讶地环顾一下四周。“可是我真的爱他呀--而且我会继续爱他的。”
“还有席渥大夫吧,我猜。”
“是的,才气纵横的杰可大夫,曾向我求过婚的--为何不呢?不要那样瞪着我看,蜜娜。如果在我婚后,我正好有机会与他们两人中的一个独处的话……真的,你对这些事真是太无知了!真不文明。自从强纳森出国以后,你真是乏味极了--喔,对不起,亲爱的!原谅我吧?”
蜜娜突然哭了。
露西暂时忘了自己的情史,满怀同情和关切。“可是你很担心强纳森,一定的!”
“……只是……只是这么久以来我才接过他两封信。一封自巴黎奇的,另一封自--他所住的地方。而且他的第二封信又是那么不自然,那么冷漠,一点也不像强纳森。”
东方划过一道叉形闪电,雷声再度扬喔响起,且更大声了。在过去几分钟里,河上的天色已变得十分阴暗,一股冷风也自同一方向吹来。
“蜜娜--你确定你了解他吗?”天空又是闪电和雷声。“每一个男人都可能那样的,你知道,变心--”
露西的最后两个字被雷声掩盖了。她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开始朝房子走去。
“--强纳森不会的--”蜜娜摇摇黑色发发。
“强纳森也一样,相信我,亲爱的。”露西明智地点点头。“不过,如果他真变了心,那就是你爱错人了--”
雨已倾盆而下,很快地把拔腿奔跑这两个女子的衣服打湿了。狂风暴雨使她们落荒而逃。
英吉利海峡中,登记为俄国船的“狄米特号”赶在暴风前杨帆疾驶已有好几小时了。岸上的人看到这艘船驶近,都感到十分惊讶。这显然是船长与船员的轻率决定,稍后却有更恐怖的解释。
船被狂风吹入泰晤士河口后,终于在格林威治附近着陆。调查人员上船后,发现除了舵手之外,所有的人员都失踪了。而事后证实亦身兼船长的舵手,已神秘死亡,双手却被绑在舵轮上。
在死者的口袋内有一个塞了瓶塞的空酒瓶,瓶中塞了一小团只。事后经俄国使馆的一名职员粗译之后,得知这团只是船上日志的补遗部份,而这名职员也将他们找到的另一部份日志译成了英文。这几段译文在伦敦几家大报上印行刊登时,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
报纸很快又刊出狄米特号这耸人听闻的事件中,还有一个插曲这是由陆地上的好几名证人供述的。这些人都同意说,船一靠码头,便有一头大狗从下舱房里跑出来,自船首跳上岸去。警方虽立刻发布搜寻这只动物,却一无所获。
至于舵轮上的死者,只是双手被交叉捆绑在轮幅上。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与舵轮之间有一个耶稣受难家,系着十字架的链子却绑住了两只手腕和轮辐,且再加上绳索牢系。
外科医师,J.M.卡汾大夫在检查之后,宣称此人已死了整整两天了,一名海岸警卫队员也宣布说死者很可能是自绑双手,用牙齿咬紧绳结的。不用说,这死去的舵手很快就被移开了那根据报纸记载:“他忠于职守,至死方休”的舵轮处,放在停尸问里等待验尸。
船长的验尸宣判自然是公开的。没有人知道,船长自己可不可能在疯狂的状态下,把所有的船员都杀了。但大多数人都认为狄光特号的船长是个英雄,因此便为他举行了公开的葬礼仪式。
狄米特号所载的货物,是五十个内装泥土的大木箱。木箱的收件人为伦敦的一名律师,M.F.毕顿先生,他在船靠岸的次日便上船正式接收了货品。毕顿的委托人是以邮件方式与他洽谈商务的,且在事先已付他一大笔钱,为了隐秘性与高效率,指示他应把木箱运到何处去。报纸虽一直没有查出地点,但据悉大部份的木箱显然是要被送往一处叫卡非的荒弃庄园去。
关于那只在船靠码头时跑上岸去的狗,连国外都有人关切,“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有不少会员都想收留那只狗。不过,令人失望的是,这只狗渺无踪影。
在狂风暴雨中,差不多是狄米特号靠岸的同时,席渥的精神病院内有许多病人都变得极度烦躁,因此看护们只好用高压水管来压制那些反抗力最强的病人。蓝费竟然不是其中之一--他对其他病人的呼吼声相应不理,依然满足而安静地培养他那一大群小生命。
到了午夜时分,奚灵庄园的雨差不多完全停了,但阵阵呼啸的强风仍卷着鸟云扫过天空,且使庭园里的树木都疯狂乱舞,窗子也砰砰作响。
这时,蜜娜被阵阵风声--或另一种微妙莫名的声音所唤醒,本能地感到不安,便下床走进隔壁露西的卧室。
她不安地低语道:“露西--你还好吗--?”
在黑暗中,蜜娜几乎看不到就在她前方的那张床。
她又试一次,稍微大声了些:“露西--?”仍然没有回答。
蜜娜移步向前,在零乱的被褥和枕头问摸索。床上没有人,被褥都是凉的,露西显然已下床好一阵子了。
突然间,通往露台的八角形落地窗被风吹开了,窗幔也不停地飞舞。蜜娜急忙上前去关窗,却愕然地在一抹余留的闪电中看到露西瘦小的身影,穿着她显目的红睡袍,走离宅邸,且已有相当的距离,正爬下通往家族墓园的宽广梯阶。
又在梦游了!
蜜娜很快地回到自己房间,匆忙披上几件衣服,然后又为露西拿了一领厚重的披肩,便跑出去救援。
风又冷又湿,从河面上卷来了团团浓雾。飞掠的云间歇地挡住了月亮。蜜娜忧心忡忡,找了没多久,在短暂的月光中,她看到了露西,她就在那张常坐的的石桡上,只是这回不是坐着,而是姿态撩人地躺在那儿。
眼前的景象让蜜娜震惊得停住了脚步。
在露西的身躯上,就在她张开的双腿之间,蹲伏着一个高大男人的黑影而蜜娜在苍愣与害怕中,并不确定她所看见的真是个男人还是一只野兽。时断时续的风飘来了一种号叫声,是由长桡上发出的。是一个女人在无助而轻微的痈苦中发出的低吟;蜜娜惊恐地想着,可能是痛苦,但也可能是--
她摆脱了一时使她却步不前的恍惚,勇敢地迈步前进。“露西!露西……”
那黑影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惧伯地挺起身,转头注视蜜娜。至少蜜娜觉得那东西是在直视她又红又闪闪发亮的眼睛,使她一时间不禁想着,刚才她怎么竟会以为那是一个人。
这时,一抹乌云又遮住了月亮。在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沈又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直接对蜜娜说话。那声音似在哀求--不,命令她,以蜜娜从未听过的外国话说的,可是她却听得懂。
那男人叫唤着一个名字--伊丽莎白。
伊莉莎由,别看我。是命令,也被服从了--因为蜜娜刚才所见的,本来就是她不想看到的……
……瞬间之后,重现的目光照出露西仍躺在长桡上,但只有她单独一人。(蜜娜心想:我发疯了吗?我怎么会觉得一分钟前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呢?然而现在并没有人和她在一起呀!)
幸好没有别人。因为露西身上仅有的睡衣零乱不堪,罗衫轻褪。她的呼吸长而沉重。
蜜娜怜悯地低喃着,匆匆冲向她的朋友,先帮露西整理好衣服以免她受寒,然后再为她披上披肩,用安全别针在地朋友的颈前别住。
蜜娜又脱下自己的鞋子,穿到她朋友的赤脚上。接着她扶起仍在呻吟且在半昏迷状态中的露西,自长椅上站起身,带她朝房子走去。
在半路上,躺在蜜娜臂膀中的露西颠了一下,慢慢地清醒过来。
露西好似依然惊骇,喃喃说道:“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不要紧了。”蜜娜试着安慰她的朋友,同时仍扶着她向前走。“亲爱的,你刚才在做梦。你只是又在梦游罢了。”
露西虚弱地呻吟道:“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求你。妈会气死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们已走上平台,踩着被风雨推折,躺在石板地面上的枝叶。在她们前方,熟悉的宅邸奇异地浮现在雾夜中。
“露西--伊丽莎白是谁?我有一种感觉……”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的感觉,仿佛她,蜜娜,最近曾听过某个人--她似乎非常熟悉的人--以那名字呼唤她。
“蜜娜?”露西十分迷惑,显然对蜜娜的问题毫无概念。
“算了。”蜜娜扶着她快步前行。“算了。我们得送你上床去。”
伊丽莎白……
这次并非命令,因此也没人听到。那只是一声惊叹,由隐身在黑暗的雨中墓园,看着这一切的的这个长途旅行者发出的。
“秋米特号”航海日志捕录:瓦那至伦敦
七月十三日
经过希腊南端的马塔班角。船员们(五个水手、大副、二副、和厨子)似乎对什么感到不对劲。似乎很害怕,又不肯说出来。
七月十四日
我担心船员们。他们都是稳健的人,以前也都曾随我出航过。大副查不出有什么不对劲;船员们只告诉他是“某种东西”,并在胸前划十字;大副对其中一人发脾气还殴打他。本来怕会有猛烈的争吵,但一切都很平静。
七月十六日
大副在早上报告说一名船员,彼特洛夫斯基,失踪了。说不出原因。他昨晚曾守夜八击(四小时),然后由埃布尔拉莫夫接替,但并未上床。大家前所未有地消沈。所有的人都预期有事发生,但除了说船上有“某种东西”外,便不肯多说。大副对他们极不耐烦。恐伯前头会有麻烦。
七月十七日
水手欧迦伦到我房间来,以充满敬畏的语气,私下向我透露说船上有个奇怪的人。他说他在守夜时,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由船舱楼梯走上甲板,然后消失无踪。当天稍后,我将所有船员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说,既然他们都认为船上有别人,我们应该由船首至船尾仔细搜寻。我让大副掌舵,其它人开始彻底搜索,每个人都带着灯。因为货舱里有那么多木箱子,根本没有让人躲藏的空隙。等搜索完毕后,大家都松了口气,愉快地吹愎工作。
七月二十二日过去三天以来天气很糟,所有人手都忙着张帆收帆。没有时间害怕。船员似已忘了他们的惶恐。大副又恢复了好心情,大家都和平相处。经过直布罗陀朝海峡而行。一切平安。 七月二十四日 这艘船似有厄运笼罩。已少了一个人手,而现在将要在暴风中驶入比斯开湾时,又少了一个人--失踪。就如第一个人一样,他在守夜换人之后便不见踪影了。船员都很惊度,要求两人一班守夜,因为他们害怕独处。大副十分激动。恐怕会有麻烦,他或其它人可能会有暴烈的举动。
七月二十八日
这四天如在地狱中,风雨交加。没有一个人合过眼。大家都累坏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守夜,因为没有人还能撑得下去。二副自愿掌舵看守,让其它人睡几个小时。风渐减弱,海浪仍汹涌。
七月二十九日
又一个悲剧。因为船员太累,无法二人轮班,所以今晚又由一人单独守夜。早上时甲板上除了舵手外已找不到任何人。在惊喊声中,所有人都上了甲板。彻底搜索,但没找到任何人。现在没有了二副,船员部十分惊慌。大副和我同意此后都要配戴武器,以防任何状况。
七月三十日
为接近英格兰而高兴。天气转佳,船帆都拉上了。在疲累中歇息,睡得很熟。大副唤醒我,告诉我说守夜的二个人和舵手都失踪了。现在只有我和大副二人可以操纵本船。
八月一日
两天的雾,未见半艘船只。原本希望进入英吉利海峡后,可以发信号求救或找到停泊处的。没力气收帆,只好顺风行驶。不敢收帆,怕无法再张帆。大副土气低沈。船员现在已超越了恐惧,耐心而面无表情地工作,决心面对最恶劣的情况。
八月二日
午夜。睡着几分钟后被给房外的叫声惊醒。冲到甲板上,在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撞到了大副。他告诉我也是听到叫声才跑上来的,却未见守夜者的人影。又失去一人。我们可能在多佛海峡或北海中。只有上帝可以在这团似乎与我们一起移动的浓雾中引导我们;而上帝却好像已遗弃了我们。
八月三日
午夜时我去换班掌舵,但是当我到达舵输处却未见到任何人。我不敢离开,因此大声呼喊大副。过了几秒钟后,他冲上了甲板。我很怕他已丧失理智。他跑到我身旁,哑声低语道:“它在这儿!我昨晚守夜时看到它了,像个男人,高、瘦、骇人的苍白。我蹑手蹑脚走到它身后,举刀刺它,可是刀却穿过它的身子,像刺到空气般空洞。但是它在这儿,而且我会找到它的。也许在货舱里,在一个木箱内。我要将那些木箱一个一个拆开。你掌舵吧。”他给我警告的眼色,伸出食指按在唇上,便到下面去了。
风速渐增,我无法离开舵轮。看见大副又走上了甲板,拿着工具箱和一盏油灯,然后便跑下了舱口。他显然是疯了,我想阻止也没用。反正他也伤害不了那些箱子,收据上说里面装了泥土,所以他怎样敲箱子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于是我留在原处掌舵,并记下这些事。我只能信赖上帝,等到浓雾散开……一切差不多都结束了。正当我开始希望大副会平静下来,走出舱口时,由舱口传来了一声尖叫,然后他便如一颗子弹般冲上了甲板。
“救我!救我!”他喊着,并在浓雾中四下张望。他的惊恐变成了绝望;他以较镇定的声音说:“船长,你最好也来,不然就太迟了。他在那儿,但是海可以救我脱离他的魔掌!”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跑到船舷上,一跃入海。我想现在我知道秘密了。是这个疯子将船员们一个一个干掉的,然后他也追随他们而去了。上帝帮助我!
八月四日
还是雾,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我不敢到下面去,我不敢离开舵轮。所以我一整晚都待在这儿,而就在微明的夜色中,我看到它--他!上帝见谅,但大副跳海是对的。最好像个人而死,像一个水手而死在蓝色海水中,没人可以反对。但是我是船长,绝不能离开我的船。我要把双手绑在舵轮上,而且绑上他--它!--不敢碰触的东西。如果我们触礁了,希望人们能找到这个瓶子,或许他们就会了解……
第九章
在露西梦游事件的次日,蜜哪吩咐了一辆四轮马车--火车虽便利,但是她的阔朋友坚持在这类事上慷慨花费--进城去。在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市区里,蜜娜得以暂忘她对强纳森的忧虑及对露西更深一层的关切。她也藉此机会买了几样必要的物品。
在皮卡德里和斯特萨德街上,报僮高呼报纸号外“史上最剧烈最突然的暴风雨登陆英格兰--自动物园逃脱的狼依然逍遥笼外--”但是他们的叫声并不能引起蜜娜的兴趣。
对伦敦而言,这天的雾气相当薄不过就算天气清朗,蜜娜也不见得会去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因此,她一点也不知道有人在跟踪她,而且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在航程中及上岸后不虞匮透的粮食使他恢复了年轻的外貌--一如他所预计的。今天他要有股想要看起来年轻的强烈希望;因为在经过四百多年的分离之后,只要命运之神仁慈相待,今天他终于将再一次与伊丽莎白面对面而立了……
这名伦敦访客在不为蜜娜察觉的情况下跟踪着她。他穿着最时髦的衣饰,包括一顶优雅的高礼帽;不过他很快就希望他选的是一顶帽绿更宽的帽子,好配他那副流行的墨镜。因为尽管此地偏北又多雾,但在日光下,他仍需要相当的保护。
他就这样,对偶尔的直接日照皱眉,穿行在这个大都市不熟悉的街道--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经验,但今天他对自己的探险并不怎么留意。他最迫切的欲望,便是能在白天公然接近这个年轻女子,而且表现出无懈可击的翩翩风度--即便根据本地社交风俗并非全然正确的。
他心里有千万个狂想和希望。他的希望源自于在照片上看过一次的那个女子的脸,然后是最近又一次见到了真实面目--虽然是在夜里,十分短暂的,出于奇迹般的机运--话说回来,就男女之间的姻缘而言,真有所谓的机运这回事吗?
她往前走了,穿过斯特蓝德街……而紧追在后的猎人也以累积数世纪的经验,毫无困难地挨近他的猎物。
最后,他敏捷地在人群中占据了一个地可以清楚看到他的位置,以几乎令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喃道:“我的爱……现在,看我吧。”
于是,蜜娜.穆瑞虽心有旁骛,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忧虑与购物之间,却不知怎的清晰地接受到这个信息。
她的目光触到跟踪者那陌生的凝视--他就在那一剎那摘下了墨镜。一如当时当地任何有教养的女子般,她立刻移开了视线。
但是蜜娜似乎被迫再次望向那个衣着高尚的年轻人,他的一头发亮的棕发技在肩上。
她深觉不安地别开头,心想再也不去看那个人了,便走进一家药店去。
德古拉迫不及待地过了马路,以普通人无可比拟的速度和动作,躲过其它行人和障碍物,透过橱窗望进店内。
人行道上的路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古拉的快动作,更没有人看到橱窗上并未反映出这年轻人的影像,只是隐约照出了他所拿的那份头版新闻为风暴与狼的报纸。
在药店里,蜜娜此时正专心地选购一瓶鸦片酊--这种鸦片加酒精的止痛药也许可以帮助露西对抗梦游症,而蜜娜自己也常因为担心强纳森而夜不成眠。
蜜娜走出药店时,那个贪婪地瞪祝她,甚至透过厚厚的橱窗也可听到她说话声的跟踪者,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突然又立即的现身吓了她一大跳,害她把药瓶掉了。
他敏捷又优雅地在空中接住那脆弱的药品,彬彬有礼地递上前去。
“致上我最谦卑的道歉。”他以现在更无外国腔调的英语低声说道:“我最近刚从国外来这儿,所以不熟悉你们的城市。一个美丽的淑女是否可以为一个迷失的灵魂指出方向呢?”
蜜娜伸出手,就在她要接过药瓶时,却又迟疑了一下。她的目光探索眼前这个身影,为那一丝熟悉感而困惑……但是他给她的第一个命令:“不要看我!”是那么强烈,使她几乎无法违抗。
她对这个陌生人的第一个反应相当冷漠。“对迷失的灵魂,我建议到我们的任一所教堂去。我也相信六辨士就可以买到一张街路图了--再见。”
蜜娜说罢便转过身走去,却意识到她的药瓶还在那陌生人戴了白手套的手中。她又转了回来。
他再一次递上那黑色药水。“是鸦片酊吧。”虽说他并未看过包装。“帮助遗忘的药。无疑是为了一个生病的朋友吧?”
“不干你的事。”
那陌生人表现出既自信又后悔的样子。“我冒犯你了。不过我只是在找放映电影的地方。听说那是文明世界的一项奇景。”
“你想找文明的话,就去博物馆吧。伦敦的博物馆非常多。请见谅吧?”
他礼貌地鞠了躬,用手碰了碰帽绿,很有风度地让她通过。
但是蜜娜才走了几步路,便走进了一团浓雾,又一次碰到他。他怎可能在拥挤的人行道上这么快就超到她前头去呢?
他又碰碰他的帽子。“一个这么可爱的淑女不该独自走在伦敦街头。我怕这是不大安全的。”
蜜娜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她为自己的举步艰难感到惊愕。
他伸出手臂要让她挽着,却遭到了断然的回拒。他毫不气馁地走在她身旁。
蜜娜气愤地停下了。
“我并不允许自己……”然而当她接触到这陌生人的目光时,她的怒意却莫名其妙地消褪了,因此她无力地归结道:“……让任何未经正式介绍的男士陪伴。”
他真是个陌生人吗?这个人散发出一股极大的吸引力。
他对她展颜一笑。“这么泼辣。我实在不习惯。有意思!在我的故乡,这种特质可会要你的命的。”
“那么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去那里。”
德古拉开怀大笑,欣赏着她的神气。
“先生,我认识你吗?”蜜娜的态度愈来愈迫切了。“你认识我丈夫吗?是不是要我叫警察?”
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有加深陌生人的笑意,然后那抹笑消失了,使他看起来既严肃又坚毅。
他说:“请原谅我的鲁莽。我不过是个在陌生国度内的陌生人--你千万别怕我。”最后六个字虽轻柔却强调。
“先生……我……或许我才太无礼了。”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吧。我相信我可以表现出令你满意的仪态。我是斯喀里的夫劳第勒士王子。”
“真……不寻常的名字。”
“真无意义的头衔。我相信在你们伦敦市里必定到处是王子、公爵、教主、伯爵吧。事实上,我只是你谦卑的仆人。”德古拉摘下帽子,夸张地一鞠躬。
蜜娜几乎是茫然地屈膝回礼,“我是蜜娜.穆瑞……”陌生人柔和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肘,让她不必还礼。
他摇摇头说:“我的荣幸,蜜娜夫人。”
“夫人……?”
“你刚刚提到有丈夫了。”
“我说了吗?……”
她的手--伊丽莎白的手--倚在他的臂上,两人慢步走离伦敦的雾。
国会大厦塔上的大钟铛铛作响,刺痛他的耳膜。他周围是大都市、大世界的浮华喧嚣。在这喜悦的一天,任何事都似乎是可能的,甚至于,也许,与生命本身的最终妥协……
露西病了;不管生的是什么病,都是杰可.席渥诊断下出的。这病看来相当严重,尤其是因为来得太突然了。
忧心冲冲的的阿瑟.洪乌仓促写了一张纸条,将席渥医生从疯病人那儿召来,席渥医生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他所探视的这个女子最近拒绝了他的求婚,而目即将嫁作他人妇。
虽然露西无可否认是病了,此刻她却显得很快乐--有种虚幻的兴奋甚至很有活力。她在一面大镜子前转身,炫耀她的衣服。
“杰可--了不起的杰可大夫--你喜欢吗?”
“十分高雅。”
事实上,露西的访客根本没在看那件衣服,反而注意到女裁缝忧虑的脸色。才不过几天而已,露西瘦了好多。她的肤色更是苍白,只有双唇和塌陷的脸颊有几抹鲜红。她微笑时,杰可注意到她的齿龈也微微发红。
她又转了个圈。“杰可大夫,告诉我--是阿瑟叫你来看我的吗?还是你想趁我结婚之前看我单独躺在床上呢?”
杰可清清喉咙。“露西,阿瑟非常担心你。他要我来看看你--以医生的身份。我知道这对我们两人或许会很尴尬,因为过去我们之间的私事。但那是不许可的……既然我是你的医生,我就必须得到你完全的信任。”
露西正在摇头否认什么--不见得是医生刚才说的诰。她突然昏眩虚弱,挥手示意女裁缝离开,在附近的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指摸着颈部的黑天鹅绒高领子。
“露西,怎么了?”
“杰可--请你帮帮我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夜里我睡不奢觉。我做恶梦……我听到我不该听的话--”
这引起了杰可职业性的兴趣。“什么话呢?”
“非常愚蠢的。”病人强笑一下。
“还是告诉我吧。”
“我可以听到仆人们在房子另一头的低语声。我听到在阁楼上的老鼠--我母亲可怜的心跳声,在另一个房间。我还可以看到黑暗中的东西,杰可,就像白天一样清楚。”
“露西……”
“而且--我很饿--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受不了--求你,帮助我吧。”
露面喘息着,弯身向前,朝杰可伸出手。他慌忙走到她身恻。
一小时后,病人被送到她自己的床上歇息了,杰可更以身体微恙的说词,欺瞒并安慰了露西病弱忧虑的母亲。现在杰可完成对露西的初步检查后,走到大厅去和阿瑟.洪乌商谈。
露西的未婚夫是在几分钟前与昆西.莫利相偕抵达的,两人都兴致勃勃的,穿着猎装。他们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阿瑟自然更是对最近的发展感到沮丧。
等他在短暂的探视后走出露西房问时,焦虑更有增无减。“杰可,你说是什么病呢?我觉得很可伯。”
杰可叹道:“没有什么功能上的毛病或我看得出的任何病症。然而,我又觉得她的样子很不对劲。”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所以我自有主张,发电报给亚伯拉罕.凡.豪辛了。”
阿瑟对他的宣怖略感动容,却又有些迟疑。“杰可,你说的是你常提及的老师吗?那个荷兰籍的形而上学哲学家?”
“是的。而且他也是个医生,他对种种疑难晦症,比世上任何其它人都知道更多。”
“那就去吧,朋友,把他找来。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蜜娜很晚才从市区回到奚灵庄园。她很反常地答应--她拒绝的能力仿佛变得迟钝了--与那个在街上向她搭话的男人一起去找电影院。仿佛他们的相遇,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伦敦的日落,照例充满了氤氲而奇幻的美澄澈的光线,多彩的阴影,还有镶在云朵上种种奇妙的色晕和水中倒影。夕阳西沈后,先前五光十色的美景也消褪为春天的迟暮了。蜜娜挽着那个新护花使者的臂膀,几乎是盲目又无助地,跟着他走进一家早期原始的电影院里。
出现在银幕上那无声的黑白影像既不清晰又会跳动,描述一匹大灰狼,不断地在笼子裹跳跃。牠显然受到某个站在摄影机外之人的鼓励或折磨;偶尔这个人的手或臂膀会出现在银幕上,正好要结束其种残酷暴行。少数的几名观众,包括有钱人、低下阶层者,就如在街道上一样,大家或坐或站在椅子上,看得入迷。
德古拉与蜜娜在戏院内的一侧站了一会儿,专心地注视银幕上的影像,仿佛只要他一眨眼,那只大灰狼便会被车辗过似的。
蜜娜的同伴动容地评述道:“真惊人。科学真是无可限量。”
“这是科学吗?我认为这不能和居里夫人的工作相提并论。”银幕上的影像只吸引住蜜娜几秒而已。她愈来愈觉得不安。“我不该到这儿来的。我必须走了……”
“还不到时候。”
“可是我--”
他以食指放到她唇上,命她安静。然后,他以坚定的手拉住她的臂膀,引她走向小戏院后侧,穿过厚厚的布幔,走过一条简陋的走廊,到了几乎就在银幕正后方的黑暗区域。一路上,蜜娜不断地抗议,向后退。
“不行,我不能--”她震惊地发现她无法拉高嗓门,只能低声抗议道:“求求你,停上吧--你是谁呢?”
当蜜娜想要惊喊出声时,伯爵戴了手套的手已经轻轻覆到她的嘴上。
他的声音令人无法抗拒,几乎有催眠作用。“你和我在一起再安全不过了。”
投射到银幕另一面的黑白影像,落到他们身上。维多利亚女王出场了,由小而大,坐在皇家马车上,是庆祝她即位六十周年的无声游行的一部份。
坐在银幕前方的观众们都为女王鼓掌。
德古拉谨慎地放开他的同伴。她闭上眼睛,双唇微动,几乎是无声的。他意识到她在祷告。
他低声说:“你就是她,我一生所爱。我曾失去你,但我又找到你了。”
就连在说这些话时,他也感到一股尝血的欲望,一股饥饿感,升起,他长着利牙的下颚伸向前--但不能对伊丽莎白下手!不能!
因为这突然对自己本能的反叛,使他惶恐又愕然地别开了头。他拼命鼓动自己的意志。等他又回头面对他的所爱时,他的脸、嘴巴,已又是个人类了。
虽然他肯定她并未见到那短暂的变形,蜜娜却已怕得发抖。“天啊--你是谁呢?”
他也激动地颤抖。“对你来说,我只是好的。”
她在惊恐迷惑中,只能不解瞪视他。一点也无法明暸。
就在这时,她越过这男人的肩膀望去,却发现自己正盯视着一双属于真正的野狼所有的蓝色眼珠。
在狼的后方,有一扇半开的木门。蜜娜在半迷惑中,意识到这必定是自动物园逃出的那匹狼,牠穿过市区的大街小巷,不知怎么的,跳过某扇开着的窗子或门,跑到这电影院的后台来了。
她的同伴也察觉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动物。他放开蜜娜,转身注视野狼。
这时,惊慌失措的蜜娜在失去他的手和凝视之后,转身想要跑开。
那匹惊吓多于残暴的狼,也随她之后跳上前。
德古拉以一种蜜挪从未听过的语言,发出短暂的斥喝声,便制上了那匹正要跃起的狼。
狼畏怯地后退,发出低哼声,仿佛牠不但听得懂,而且非要服从不可。
这当儿,背景的巨大影像仍持续无声地出现在另一面的银幕上,时明时暗的影子落在那头野兽和两个人身上。
德古拉镇静又理所当然地蹲下来,温柔地对狼招招手。那匹狼垂着头,服从地走向他。
他用戴了白手套的双手搂住“狂徒”的头,搓揉牠的耳朵,抚摸牠的背。
然后他抬头望向他的同伴。“过来,蜜娜。我告诉你不用怕。”
蜜娜先是抗拒,猛力地摇头。
德古拉站起身,无声地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又无比稳定地将她拉向那只狼,在她刚靠近时,狼的耳朵如一头大猫般竖起,但牠随即便放松了。
蜜娜摸着那只狼,十分安全的。她的手指在厚厚的狼毛中碰触到她同伴的手她觉得自己沈醉了,着迷了,满怀信赖。
两个钟头后,一辆受雇的马车在奚灵庄园的前廊处,将虚弱且改变了的蜜娜放了出来。
在车上的最后几分钟里,他们没有交谈只字词组。她的同伴--她的新恋人--一扶她下了车,蜜娜便不允许有任何说话的时间,转身朝大门跑去,丢下她背后的人与车。
快跑到门回时,无可抗拒的冲动使她停下来,她转身再投以渴望而痛苦的一眼。但是她刚刚才搭过的马车和那个与她共乘的人,却已消逝无踪了。
第十章
奚灵庄园的灯光又一次燃到寂寂深夜。楼上的一个房间内,席渥大夫仍守在露西的床畔。
他再次量量病人的脉膊,愁苦地摇摇头,然后静静走出病房.到大厅去舒展一下四肢,让自己保持清醒,也试着思考。
在那当儿,一辆出租马车驶到奚灵庄园的人口处停了下来。车上下来的是个中年男士,体态适中,颇有威严。提着一只大大的药箱--他匆匆离开阿姆斯特丹,渡过海峡而来,把大部份的行李,都留在伦敦市中心的柏克莱饭店了。
付过车费后,亚伯拉罕.凡.豪辛伫立半晌.眨眨眼打量着眼前这幢华厦,仿佛楼上那几扇透出灯光的窗子可能向他透露有关病人的事。
希渥大夫离开病房后,露西暂时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
但只是一下子而已。当她渐渐察觉到徘徊在落地告外阳台上的一个安静、可怖的黑影时,她突然醒了。才不过几分钟前杰可.席渥在她沈睡的脸上所看到的虚脱消失了;现在露西显得精神奕奕,甚至是快活的。
她的眼眸明亮。淫荡地对着窗玻璃外那隐约可见的东西微笑,挑逗地拉开了被子。
一个睡眼惺忪的的仆人宣布豪辛抵达后,杰可急忙下楼来,发现他的老师正在前厅脱下帽子、手套和外套。
他如释重负,几乎是跑着迎向前去,伸出两手致意。“教授,劳烦你来!”
“我是应朋友的召唤而来的!”老教授紧握着手下放,细心审视杰可。不一会儿,豪辛的表情由变得严肃了;他轻易看出,社交的寒喧问候和叙旧最好延后再说。
他刻不容缓地要求道:“杰可,把这个病例详细告诉我吧。”
杰可以疲弱的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简明地叙述了露西的种种症状,以及他已进行过的试验。
他归结道:“她有所有一般贫血症的征象。她的血液分析正常--然而,又不十分正常。她显示了持续的失血--可是我找不出原因。”
豪辛尚未想出下一个问题,便已听到楼上传来高潮的号叫声。
两个男人惊讶地互望一眼后,便一语不发地跑上楼去。杰可在前,豪辛则提着药箱,喘着气跟在后面。即使当他们砰砰跑上楼之际,露西淫荡的呻吟声也并未停止,好一会儿后,在某种最高潮中戛然而止。
又过了一会儿,杰可和豪辛一前一后地冲进了她的房间。
豪辛在进入时猛然停住,“老天爷!”
八角型落地窗完全敞开,窗幔在冷风中飞舞。几乎是全裸的露西横躺在床上,枕边有一小摊半干的血,胸部上下抽动挣扎着要呼吸。
豪幸立刻移步到床畔,检查病人是否有流血的伤口。他特别注意颈项部位--平时掩饰的黑色高领已经取下。老教授拉起被单将病人裸露的身躯盖住。
然后他转身面对杰司;后者刚关上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并确定已经闩紧,又把窗慢拉拢了,才回头走向床畔。
豪辛坚决地对他的学生说:“时间紧迫。”杰可从未看过他如此坚定。他又说:“我们必须立刻为病人输血。”
杰可点燃了床边的一根蜡烛后,惊讶地抬起头。“输血?这程序你很熟练吗?”
“熟练?”豪辛摇摇头。“没有人熟练的。我不过是用蓝氏的方法做过实验而已。虽然要冒很大的危险,我们却别无选择。如果我们袖手旁观,这个女孩今晚就会死的。”
外头大厅传来了骚动声。仆人们都很慌张有两个女仆更拿着灯,将头探进卧室。
杰可迅即对仆人发令,将他们打发了,并警告他们不得惊醒露西的母亲。同时,豪辛自医药箱中取出了进行这个大手术所需的工具--几根橡皮管,管璧薄得近乎透明两根大针,还有一些附属配件,包括一个小型的手操作唧筒。
杰可忙着排好桌椅,并在床铺四周围放了许多盏灯,仍然惊异地观察着种种配备。
“教授,看来你早已准备好要输血了吗?”
他的老师面色注重地点点头。“是的。由你电文中所说的,我就怀疑到了--现在的确是必要的。”
新的脚步声,较为沉重且几乎是奔跑的,在大厅里响起。过了一会儿,阿瑟.洪鸟已出现在露西的房门口,连帽子和外套都来不及脱下。
杰可意识到阿瑟必然刚刚离开他病危的老父--哥德泯爵爷。他看到卧室里的一幕时,既震愣又惊异,毫不了解地瞪视房里那两个男人。然后他又注意到床上那苍白瘦削的身形,以及已经沾了血的被单和枕头。这一切使阿瑟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见鬼了?”阿瑟踏步向前,怒喝道:“你想对露西干什么?”
杰可急忙阻挠。“阿瑟,这位是专家,豪幸。他正在设法救她,老友。”他很快地较正式的介绍两人。
全神贯注于即将展开之医疗工作的豪辛并没有伸手相握,只是抬头看看,点头致意。他的脸色沉重而坚毅。
“啊,未婚夫。”他低声哼道:“你来得正好。这位姑娘病得不轻。她需要血,且非有不可。把外套脱掉吧。”阿瑟几乎毫不迟疑,但豪辛觉得连半秒钟的迟延都嫌太久。他又吼了一句:“把外套脱掉!”
外套和帽子立刻脱落。阿瑟现在歉然而畏怯。“原谅我,大夫。我的生命便是她的。我愿意用尽身上的血救她。”
豪辛露齿表示某种笑意。“我并不要求那么多--还不到时候。不过来吧!你是个男子汉,也正是我们所要的。”他一挥手,指着床畔的椅子。
“本来杰可是要捐血的”--这对杰可来说还是新闻,因此他猛地抬起头来这名年轻的医生根本还没想到选择捐血人的程序--“因为他比我年轻有力。但是现在你来了,你是个更好的人选。我们的神经不及你的沉着,我们的血也没有你的清明!”
杰可赞赏地观察到,老教授显然因为这夜半的挑战而精神抖擞,甚至相当亢奋,虽然才刚经过渡海的疲累旅程。他仍继续准备工作,拿起两根又粗又大的空针管,一手一根,在后面连上橡皮管和唧筒。
他的低笑声好似有些疟待狂的倾向。
这当儿杰可已脱掉阿瑟的外衣,撕掉他的衬衫袖子,让他坐到床畔的椅子上,绑紧他的臂膀,摸摸一根突起血管。
现在,豪辛迅速接部就班地进行手术。
他把大针插进露西臂上时,她因短暂的痛而颤抖了一下,但依然不省人事。阿瑟看了不觉皱眉,接着他自己的臂膀也挨针了。然后他便平静地靠椅背而坐,遵照教授的指示以另一手握好针筒和橡皮管。阿瑟焦急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露西的脸庞。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挨过,橡皮管自载着暖暖的血液,两位医生偶尔会就输血过程交换几句短暂的术语,露西的脸颊上也渐渐恢复了一点生气。最初,情况的改进是微妙而难以察觉的,但旋即便看得出她转乌红润的气色。
蒙辛仔细地观察这个结果,直到事实再也不容质疑时,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此刻,老医师把手术的监护交托给杰可后,又在他的医药箱里搜寻,这回拿出了杰可认为甚至比输血器具更难以想象的东西:一大把白色花朵。
杰可和阿瑟瞪大眼睛望着他把这些花插到露西床畔的花瓶内,却把原先插在瓶里绚丽的鲜花随意丢了。接着,他又从皮箱内拿出更多同样的白花已编成一圈的,如项链般挂到病人脖子般。豪辛对这些话并未加以解释。
杰可避开阿瑟询问的目光。他嗅嗅白花散发出来的气味,努力不露出他自己的迷惑不解。
大蒜?
若非他熟识老医生已有许久,他大概会以为豪辛发疯了。
豪辛显然对房内的布置感到满意了,便看了看表,又把表放回口袋裹,接着他检查过病人和捐血者的状况后,又一次看看表。在静默的房间里,三个男人都可听到表的嘀喀声。
最后老教授自阿瑟和露西的臂膀上移开了橡皮管,并简单地为他们包扎了伤臂。
几分钟之后,脸色虽还有些苍白的阿瑟已再度站起身,穿上外套。这时,露西瘦削的身子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这尖叫声十分骇人,因此三个男人一时都不由自主地退开了床边。
露西又尖叫了一声。“这就是我不能呼吸的原因吗?”在一股似乎并不自然的精力中,她在床上坐起身,拿起桌上那瓶白花,用力一丢,使花瓶掉到较远些的地板上,应声而碎。
豪辛不知为何对这反应竟不感到太讶异。他几乎是沉着地对病人说:“这些花是有疗效的--好让你睡得安稳--做些好梦--”
露西发出狂笑声,猛力扯落了颈上的花圈。“这些花是普通的大蒜!”说罢她便倒在床上,突发的精力完全耗尽。
豪辛和杰可陪阿瑟走出卧房后,又返回检查已经沈睡的露西。杰可心想,至少她看起来比豪辛刚抵达时好多了。
老教授又对杰可指出露西颈部两点圈了白边的红色小孔。
“你想这些是什么呢?”他问他的学生,并精明地瞅着杰可看。
杰可微一耸肩。“蜜娜她是露西的朋友,穆瑞小姐她告诉我说这些伤口是露西梦游时不小心用别针造成的意外。不过,它们的确愈合得很慢。”
由教授的眼神,杰可知道他的答案是错的。
杰司和豪辛加入了等在大厅的阿瑟。露西的一名女仆因十分担心她的女主人,已受命去房间看顾她了。
阿瑟在捐血之后,脸色自然有些苍白,而目也因失血而有些头昏。豪辛说话则不着边际,好似他的思绪并不在此处,劝告捐血人要多吃些东西,也要充分休息。
然后,走到玄关处时,老教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低喃道:“我们打赢了第一场仗--可是我仍然为她害怕。”说着,他回过头皱眉注视露西的房间。
阿瑟跟在两个医生后面。“我的血--没有治好她吗?”
正走到楼梯口,刚要抬级而下的豪辛连头也不回地苦笑了几声,倒像是对他自己。
阿瑟无声地向杰可请求解释,但是他所得到的眼神,却显示了几乎与他同样深刻的无助。
三个男人继澧走出大宅,走进了大花园,才不过四个月前,强纳森.哈克曾在那段显然比较愉快的日子裹,在这儿等着见他的未婚妻。
现在是温暖又舒爽的九月夜晚,而且没下雨,使人忍不住想深呼吸,凝视群星。露台上有一盏瓦斯灯,吸引了不少飞蛾,也在围篱和砖墙上投下了明亮的光芒,更照出九月底仍在盛开的花朵和一小处喷泉。
阿瑟走到户外之前曾先到餐室去绕了一圈,现在手里拿了一瓶白兰地,不时喝上一小口。
豪辛已半晌没有开口了。他刚点上根雪茄,丢掉火柴,转身向他的后进挑战:“怎么样?现在你可以告欣我,这位姑娘为什么会缺血了吗?--”
杰可找不到答案。
“运用你的逻辑,”豪辛催促道:“小伙子,想呀!”
杰可注视通往露西卧房外露台的宽广阶梯露西房里仍留了一盏灯。他沈思道:“她的颈部有那两处伤口,或许并不是别针意外造成的,如蜜娜所想的--她的大量失血会是从那儿吗?”
豪辛深思地咕噜了一声,好似表示赞同。他的态度似乎表明他的学生摸到端倪了,但还不够深入。
他说:“杰可,你以前就是个很细心的学生了。现在,你是老师了--或者应该是。杰可,血流到哪里去了呢?想想--”
杰可叹了回气,无可奈何地摇榣头。“我真笨!不可能是从那些伤口或任何外伤流出的,不然床单早就全是血了。”他顿了一下。
“是吗?所以呢?”
“除非……”杰可再度犹豫。某种可怖的解释恍如鬼火般在他眼前的空中回荡,但在他可以捕捉之前便又飘走了。
老教授犹如戏剧中诱惑者的角色股走近杰可身旁,对着他的耳朵低语。
“除非?除非?怎样--怎样?”
同时,阿瑟却只能在可悲的困惑中旁观、倾听,一点也帮不上忙。
杰可伸出双手,仿佛这样可以摸出真相,一种依然难以触摸到的真相。
豪辛咬着雪茄,毫不留情地迫近他。“哈--想想看,杰可,你还有脑袋哩。把你的脑子打开吧,让我看看你现在在想什么!”
杰可在挫折感和气愤的交织下,终于转向老教授,狂乱地比了比。“我所能想到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使她的生命流失!该不会是有什么东西跑上楼去,吸她的血,然后就飞走了吧?”
“对了。”这是个简短却毫不妥协的挑衅。“对,为什么不是呢?”
“够了。”阿瑟坚定地插了一句,随即打了个嗝。他已吞掉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白兰地,而在他刚输过血的衰弱状态下,造成了麻醉的效果。他摇摇晃晃地在一张石长椅上坐了下来,任酒瓶掉到身旁的地上。
另外两人对他暂时不加理会。豪辛仍在紧迫盯人地逼他的学生。
“听我说!杰可,你是个科学家。你不认为在这宇宙间有些你无法了解的事--而却是千真万确的吗?”他用手比了一下星光闪闪的夜字。
“你知道我并不认为。”杰可皱眉答道。
“哦?”他的老师亳不放松。“那么催眠术呢?电子--磁场呢?”
杰可不得不让步。“你和查寇证明了催眠术是可能的。”
“灵体呢?鬼魂现形?”
“我不知道--”
“啊哈!对了……你现在承认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我告诉你吧--”豪辛顿了一下,确定另两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听我说!是一个东西在吸她的血,正如你刚才说的。而亲爱的露西--天可怜见--又吸下了这东西本身病态的血液,结果便是,她会变成和这东西一样的……恶魔……野兽。”
英格兰又是早晨了。当蜜娜自仆人议论纷纷的口中,听说了夜里的骚动和疾病时,她深感不安。她在奇异地邂逅了王子而极晚到家后,便回到与露西相邻的房里休息,很快便陷入沈睡中,什么也没听到。
今早,当蜜娜看到露西在她自己的房间内安睡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她焦虑地搜寻她朋友是否有任何改善的迹象后,不得不承认枕头上的那张脸虽依旧苍白,但比昨天她离去之前所看到的要好一点。
昨天……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她,蜜娜,虽说技术上而言仍和从前一样贞洁,现在竟另有一个不该有的情人了。真奇怪,真令人难以理解。
而且她知道--虽然无助,却绝对肯定--她会再去见她的王子,愈快愈好。
第十一章
今天,蜜娜为避免引人注意,特地搭乘火车到市区去。她是应王子的要求,要到卢尔咖啡馆去和他碰面的。这家咖啡馆是西区一家很受欢迎的小店;早些年,名诗人奥斯卡·王尔德便常与迷人的仕女和英俊优雅的男士在这里出入。
虽然卢尔咖啡馆常有王公贵族之流出入,但蜜娜的护花使者不但风度非凡,而且出手大方,很快便为他们得到一间私人餐室。
食物和酒已摆上桌,背景处又传来小提琴的乐声--时而轻快时而忧伤的音乐;蜜娜觉得好像是吉卜赛人的乐曲。透过小房间的毛玻璃墙,隐约可见对对跳舞的人影。王子正对她说:“我的祖先所留下的土地,每一吋都和你们英国一样富庶,无论是文化、寓言或传说。”
“是的……”蜜娜想家着异国风情的画面。“我愿意相信,一定是如此。”
在摘除墨镜之后,她同伴的眼眸是纯粹的蓝,此时闪动着略带笑意的光芒。“我认为,我的家乡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
“川索威尼亚。”蜜娜的声音和心情都空空洞洞的,如在幻梦之中。她正在啜饮一杯奶绿色的苦艾酒;这是此时伦敦咖啡馆中最受欢迎的药剂,而蜜娜是在与今天下午这疯狂行为吻合的一时冲动下点的--还是她的伴侣建议她喝苦艾酒的呢?此刻她也记不得了。但有时当她稍微清醒些,她会想到她目前的状态部份原因是因为这杯酒。
川索威尼亚……她模糊地想到数个月前,强纳森的声音说过同一个地名……一个贵族,住在川索威尼亚的荒野之地……是的,没错。强纳森出公差就是到这个地方,或这个地方的附近去的。他的上一封信,那么久以前写的,便是来自川索威尼亚的某个区域,来自德古拉城堡……
只是她未婚夫的影象却迅即褪逝。
她心想:“我知道这名字意味着什么……越过一片广阔森林的地方,四周环绕着巍峨高山,还有青翠的葡萄园。还有花,我几乎可以看到这些花,嗅到它们的香味;在上帝的绿色地球上,再没有别处找得到这么脆弱又这么美的花了……”
王子倾身向前。他好年轻--她想着,注视他平滑的脸映照的烛光--好英俊。和其它男人很不相同,高高在他们之上。
他悄声说:“你对我故乡的描述,好像你曾亲眼目睹一般。”
蜜娜让自己的眼睛闭上--只是一下子。只要闭那么一下便让她感到很平静。她闭着眼睛说:“也许,是你的声音吧。那么……熟悉……就像从不知哪个梦里传来的声音。在我孤单一人时……可以给我安慰。”
她又睁开了眼睛;轻松,却又困倦。蜜娜接触到她同伴的目光,含糊地想着这接触实在是太长太长了。然后,她也不确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只是他突然便坐在她的身畔了。他的右手放在她的颈部,手指轻柔又坚定地摸索,爱抚。极具占有性的,彷佛这是世果上最自然的事……。
她的唇忽然爆出一声昏眩的笑,蓦地站起身,解脱这肉体的接触,似乎她知道这是她能够这么做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接着一个问题又不知怎的由她唇间飘出:
“王妃怎么样了呢?”他的蓝眼睛因此眨了眨。“王妃?”蜜娜望向咖啡馆的大厅。“我总觉得应该有个王妃的。有飘逸的长发,发色是……是……还有如猫般令人迷醉的眼睛。长袍,式样--很古老。她的脸庞……”
蜜娜慢慢陷入幻觉般的状态。这不只是丰富的想象力而已。她知道她仍在这儿,在伦敦的卢尔咖啡馆里,然而……另一种现实也同时存在。
“……一条河。”蜜娜清晰地说:“王妃在一条河里,不,她就是一条河,充满了哀伤和心碎的泪水……”
说到这里,魔咒--或无论是什么--消失了。也许不是全然消失,但已减弱到足以让蜜娜看清她的话对王子有多大的效果。
她举起双手蒙住脸说:“我在胡说八道什么。那杯苦艾酒……我不该喝的。你觉得我很荒谬吧。”
“绝对不会的,伊丽莎白。绝对不会。你瞧,曾经是有一位王妃的。”
“你一定要说她的事给我听。”
“我会的。”说着,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邀她共舞。小提琴的乐声飘扬;蜜娜起身时只觉满脑子苦艾酒的昏眩,然后她便被转进优雅的华尔兹中,置身于好似有千万只的烛光中……
如梦似幻的狂欢心情,一直持续到次日清晨。蜜娜一个人坐在奚灵庄园花园里,她最喜爱的长朴上,数着每一分每一秒,等待再与王子会晤的时刻。她抬起头时,看到霍布急步走过来。这个老仆役长手中,托了一个银托盘,上面盛放了一封信。每一个仆人都知道小姐的客人一直在等待某人的信息。
蜜娜颤抖检视信封;不是强纳森的笔迹,但是,来自布达佩斯,必定是他的消息……蜜娜以抖动的手指撕开了信。写信的是圣约翰圣玛丽医院的文嘉莎修女。
亲爱的女士--
强纳森.哈克先生说我写信给你。哈克先生的病情虽己日趋姅转,伍尚无法自己执笔,感谢上帝和圣约翰、圣玛丽。他因罹患急性脑膜炎,在我们的照顾下已将近六周。他希望我传达他的爱……
强纳森还活着。他还活着!蜜娜跳起身来,对低声为这好消息向她恭贺的霍布不加理会,在喜出望外的心情中举步要跑过花园,急于分享她的快乐……只是她才跑了几步,却又猝然放慢了脚步。
她怎么会一下子把过去这几天来,成为她生活中心的人给忘了呢?
“我甜蜜的王子,”她自言自语道,“强纳森绝不可以知道我们的事。”
不一会儿,她又开始奔向屋子,只是步伐已不比先前轻快。毫无疑问的,她必须立刻去找强纳森。
蜜娜快步走上阶梯,朝露西的房问前进。在露台上,她碰到了杰可.席渥大夫,后者正与一个相貌堂堂的老绅士说话。老先生转过身,以一双锐利的蓝色眼眸打量她,随即颇军事化地点了一下头,简明地自我介绍。
“亚伯拉罕.凡.豪辛。”
蜜娜本就猜测此人必是露西新请的医生,也是杰可.席渥时常提及的。老教授又说:“你必定是蜜娜.穆瑞小姐吧,我们露西的好友。”
“大夫,她好吗?”
“还很虚弱。她谈到你所爱的强纳森.哈克,以及你对他的担忧……不过今天你大概有好消息吧?”
“是的,很好的消息……一封信……”她仍拿在手上的信。
“太好了。我也为天下有情人担心呢。”出乎蜜娜的意料,老教授突然开口唱歌,而且在她还会意会到发生什么事时,他的胳臂已优雅地绕到她背后,如一个风度翩翩的舞伴,开始领她在露台上跳华尔兹,使旁观的杰可深觉有趣。
这支舞猝然结束。豪辛直视蜜娜的眼眸,如催眠般地轻声说道:“人生有黑暗面,也有光明面。你便是其中光明的一面,亲爱的蜜娜。现在,快去看你的朋友吧。”
一会儿之后,蜜娜在露西的床边坐了下来,握住她朋友可怜的瘦手。她有好消息要说;在她看来,这是个重要到可以唤醒这个病人的好消息。
不知何处,一个粗率的仆人“砰”一声关上门,屋外弯曲而宽阔的车道上,传来了马蹄声。露西受到了惊动,双眼慢慢地睁开了,然后好不容易地才集中焦距。
她的声音低沈而试探。“蜜娜,亲爱的……你到哪儿去了?”
“露西,你都冻僵了。”蜜娜暂时因露西可悲的情况而撇开她的好消息,温柔地摩掌她所握住的那只手,看能不能鼓舞病人的生命力。
露西稍稍撑起身,想使自己显得活泼些。
“你却这么暖。亲爱的,你可知道杰可.席渥在扮演我的医生吗?”
“我知道。”
“你见到他了吗?我跟他说了好多你的事。”
“是的,露西,我见过席渥大夫了。在宴会上,那是好几个星期以前了,记得吗?”蜜娜伸手拿过床头几上一托盘未动过的食物。“他是个精神病医师,而你却不是个疯子,你所需要的便是适当的照顾。现在,小女孩,快把粥吃了吧。”
露西虚弱地别开头,彷佛汤匙内的东西很恶心似的,拒绝了蜜娜的喂食。她低声说:“我太胖了。阿瑟讨厌我胖。”
她的话对照着那已瘦得如皮包骨的身形,使蜜娜感到一阵寒意。她像对待一个婴儿般,既温柔又坚定地舀了一汤匙燕麦粥送进露西嘴里。
露西虽面露难色,还是把粥咽下了。然后她询问地对她好友瞇瞇眼睛。
“怎么了,蜜娜?你已好久没有这么快乐的神色了。”
蜜娜微微胀红了脸。
露西强挤出微笑。“是强纳森写信来了,对不对?”
蜜娜点点头,如潮涌般说出她的好消息。“其实并不真的是他写的,不过是的,他平安无事。他在布达佩斯的一家医院里已住了六个礼拜--现在应该更久了。刚刚来了一封信,是一个照顾她的善心修女写来的。信上说他极需要我,所以我必须立刻去找他--只是我很不愿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你--”
露西更用力地撑坐起身,以无力的臂膀拥住蜜娜。她轻声在蜜娜耳畔低语道:“蜜娜--去找他。爱他、然后当场立刻嫁给他。不要再浪费人生珍贵的时刻了。”
露西精疲力尽地躺回枕头上。两个女孩在静默中相视了好半晌,好似在无声中交换重要的信心。
然后露西褪下她的订婚戎子。镶钻的金戒轻易便由她枯瘦的手指滑落了。她把戒指递给她的好友。“拿着这个吧,好姐妹……就当这是我送你和强纳森的结婚礼物吧。收下……”
蜜娜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住地摇头,想要拒绝。
“如果你拒绝就会有厄运。”露西的声音愈来愈低了。她显然已无力了。
她又简短地嘲弄道:“为我带给强纳森……深刻无比的爱……千千万万个吻……”
在蜜娜告别德古拉的那一晚,德古拉一个人不耐烦地坐在卢尔咖啡馆的私人餐室里,敏锐的听觉接收着餐厅门每一次的开启,最后等到的是侍者送来的一张短笺。
这个衣饰高雅的年轻人在接过短笺时,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一点也没想到他所爱的女人(而且他知道她也爱他,尽管她先前因有未婚夫而不断地拒绝他)竟会拖拖拉拉、闪烁其词,而不马上来赴他的约。不过或许真有什么难以避免的紧急状况吧--
他给了侍者一个铜板的小费后,便拆开信封,发现那果然如他所料,是蜜娜写来的。信中内容带给他全然的震惊。最亲爱的王子,请原谅我,可是我现在或任何时候都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接获未婚夫在布达佩斯的消息,已启程去找他了。我们将会结婚。
永远是你的爱,蜜乡
王子的手在痉挛中将短笺揉碎,所有爱与温柔的思绪,都已在忿怒和受伤的红墙冲撞之下,一剎那间被完全抹除逝去。
他可以听见自己如一头受伤的动物般哼叫,而在私人餐室外的人也都听得到。
那张短笺是在过了午夜后才送达的,那时蜜娜已坐了将近一天的火车前往布达佩斯。她所走的路线也就是数个月前强纳森曾经走过的;自伦敦启程、经多佛,到巴黎,再由巴黎继续东行。
她再次摊开那封来自布达佩斯的信,不知是第几次重读,特别专注于后半段。
……P.S--我的病人现在睡着,我再度摊开信纸,好让你多知道一些事。他对我说了--我们大夫这么说--而在他发烧时,呓语都很骇人,关于狼、毒药、鲜血,还有鬼魂与恶魔,我连说都不敢多说。你一走要谨慎照枓他,在未未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以这一类的事刺激他,像他这样的病根并不容易完全消除。我们早该写信给你了,只是我们以前对他的朋友们一无所知。他是由克劳森堡的火车送来的,那儿的站长告诉警卫说他冲进站裹,大声喊着要一张回家的票。他们由他激动的外型看出他是个英国人,便给了他一张该火车终点站的票。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他真的已渐渐好转,我一点也不怀疑再过几周他就可以复原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务必小心照料他。我祈求上帝、圣约翰与圣玛莉带给你们许多许多幸福的日子。
蜜娜.穆瑞继续东行的同时,在奚灵庄园的艰辛奋斗仍持续着,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有时下午时露西似已逐渐康复,而在早晨时,她又时而像是徘徊在死亡边缘。一天,韦特那太太趁医生不在时,拖着蹒跚的步伐去看女儿,却对整房间的大蒜感到不悦,便派人把豪辛每天辛苦插好的大蒜花全拿去丢了;当教授发现这个损失时,简直是目瞪口呆。
在第一次输血三天之后,又必须进行另一次输血;这回捐血者是杰可.席渥。他坐到露西床畔的椅子上,想着一个人除非亲身经历,否则很难体会自己的生命之血被抽走,送入他所爱的女人的血管内,是一种什么滋味。
又过了三天,病人又出现恶化状况,而需要第三次输血,这回是出自豪辛的血管。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九月十八日,阿瑟.洪鸟守在他父亲的临终床旁时,输血手术又重复一次;昆西.莫利成为第四个捐血给露西的人。
输血之夜的次晨,昆西.莫利虽有些苍白,却宣称他已恢复足够的体力,可以参与任何行动了。他怀抱一枝温切斯特连发枪,和杰可.席渥一起下楼,走进奚灵庄园的大厅。
昆西对他的老猎友说:“杰可,你知道我和你一样爱那个女孩。”
“老友,我一点也不怀疑。”
“那个荷兰老头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我们已经给了他多少血了?这些血都到哪儿去了呢?”
杰可无力地摇摇头。“我在许多年前便得知,我没有足够的才智可以去质问豪辛的方法……坦白说,昆西,我是技穷了。”
昆西摸摸仍隐隐作痛的臂膀。“嗯,我觉得连巫医都会被他吓坏哩。你知道这使我想到什么吗?我在彭巴斯草原曾有一匹很好的雌马,有一晚,一只人们称为‘吸血鬼’的大蝙蝠咬中了牠。在蝙蝠吸食过后,血管的伤口又过大而未凝血,以至于第二天一早牠已因失血过多而站不起来了。我只好枪杀了牠。一匹好畜牲!”
豪辛穿上外套准备离开,在前门处加入他们两人。如果他听到了昆西的话,他倒是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说:“杰可,快点,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是我自己今晚必须得知的重要事情。”他将目光移向另一人。“莫利先生,好好守护她!”
“我当然会。”昆西的口吻和态度,都表明了他对这老先生并不很服气。
豪辛笑笑,全然不理会这德州人对他的想法。尽管有不少挫折和挣扎,老教授仍为这场战争感到兴奋,为他的发现而欣喜。“如果我们失败了,你宝贵的露西就会变成魔鬼的娼妓了。我劝你,与其宝贝你的枪,还不如倚赖大蒜和十字架吧。”
昆西只差没揍那老头一拳而已。他踏步向前。“你这个病态的老秃鹰--”豪辛正色说道:“我相信你们两个都是明理的人。如果是的话,就听我说完!我一再试着告诉你们了,事实是露西邀那野兽进她卧室的!她吸了那野兽病态的血,所以那血使她改变,变成和它一样!”
德州人为老教授在发表这可怖声明时的真诚深切而吃惊,却又感到无助,只能望向杰可,却得不到任何暗示。
豪辛又大笑,笑声中含着相当程度的歇斯底里,而两个年轻人只能像是瘫痪般地瞪视着他。
“上车吧,杰可。”老教授的情绪突发过后,便下令道:“我们必须谈谈。然后我得到我可以学习的地方去。到目前为止,我们为露西小姐所做的事还是不够。”
“教授,你要去哪里呢?--哪里是你可以学习的地方呢?”
“我得到一个老朋友的回答。在大英博物馆里,他允许我到一个房间去探求某些秘密,只要我知道该找什么地方。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现在就走吧!”
阿瑟.洪鸟的父亲在另一栋宅邸的另一张床上,仍然苟延残喘。同时,阿瑟今晚却守在露西的床畔。他虽不了解,却深知豪辛的警告,因此在守夜时不忘在桌上放一把已装满子弹的手枪,就放在老教授插的那瓶大蒜花旁。
但是对阿瑟而言,对抗他不知道是什么的漫长且徒然的挣扎,以及他父亲与他所爱的女子都徘徊在死亡边缘所带来的伤痛,都令他难以忍受。他很难保持清醒。
此刻,就在阿瑟打盹时,露西突然醒了。她的眼睛倏然睁开,而且她体验到一股欢欣和魔鬼般的精力。对床畔打着盹的未婚夫,她连看也没看一眼。可是她仍静静地躺着--因为她知道--在深切且邪恶的快乐中,她知道她根本不必动。
她的吸血鬼爱人渐渐靠近了,而他必然会找到她的,一如以前的许多次。普通人不管定什么钟表、设什么障碍、策划什么阴谋,都不能阻止他入内。昆西,莫利终于被说服,试着接受老教授重复提及一吸血野兽的说法是真实的。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这德州佬才会自愿地单独在花园里守夜。昆西--常在杰可与阿瑟相伴下--曾猎获许多大型的食肉类动物,从苏门答腊到西伯利亚,因此他深知狩猎之道。
至少他如此认为。这是个宁静的夜晚,虽然此刻开始起风了--庭园内没有任何入侵者的迹象。当然是绝不会有的。然而,无论有多严密的防卫,敌人--如果真有一个嗜血的敌人,而豪辛并不是一个疯子--不知怎的总是可以穿过。
昆西虽不断地想着这似乎是无迹可循的难题,却因猎人的直觉而仍保持敏锐的听觉。他转过身,及时瞥见一个不像人类的黑影往前冲去。在下一剎那,他已举起猎枪,对那黑影开枪--他本能地知道这一枪打得很准,可是却没有任何作用。
紧接着,某种超人的力量冲过他身旁,朝屋子的方向飞去时,竟将他撞昏了过去。
一头大野狼纵身跃过露西紧闭的落地窗,将窗玻璃撞得粉碎。这撞击和玻璃的破碎声立刻惊醒了在床畔打着盹的阿瑟;只是他醒得太迟了,再说他也没有充裕的准备可以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不一会儿,他便被那股将昆西击倒的同样力量撞到一边,倒在房间的角落里,失去了知觉。
在下一秒钟,那壮硕的灰色巨兽,流着口水,跳到床上;而露西则欢笑、低吟,热烈地张臂欢迎。
她双手抓住那巨头的短毛,饥渴地将那狼牙拉向她自己的躯体……
大约在同一个时刻,一辆马车在伦敦中心的罗素街上停下来。不一会儿,两个乘客下了马车,站在此刻几乎是全黑的大英博物馆前。
前一夜里,阅览室内无数的书籍照常对普通访客关闭。但现在,凌晨时分,博物馆的一位资深管理委员即将引导两个急切的人,穿行在博物馆中追寻知识:其中一人是管理委员的老友,亚伯拉罕.凡.豪辛,另一人则是忧虑的杰可.席渥大夫。
这三个人所找寻的目的地,是一间非常隐密的小阅览室;必须由管理委员用一把私人钥匙开了门锁后,才得以入内。
小房间的门开时,铰炼发出生锈的吱嘎声。豪辛喃喃咕哝着什么,立刻迫切地投入一迭迭灰尘满布的书堆和书架之间,嗅着旧纸张和古木头的味道,同时管理委员低声说明书目,而杰可则高举着两盏油灯。
老教授很快便为找到了他所要找的书而兴奋。
那是一本厚重的老书,用绊扣锁着,得让管理委员又掏出另一把钥匙开锁。
第十二章
在露西遭受最后一次恶魔袭击之后的早晨,旭日再度照到奚灵庄园。宅里,除了仍被蒙在鼓里的韦特那太太之外,人人都已知道,数周来为露西生命所做的种种漫长又痛苦的奋斗,终于得到了残酷的结论。丑陋的事实似乎悬者在空中,虽然并没有人公开讨论,而且也几乎无人了解其真正的本质。
在为拯救这女孩而战的人之中,只有豪辛一个人真正明了她所曾面临的恐怖胁迫。而他也很难就他所知的采取任何行动,尤其是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对别人说清楚。他如何能说服这启蒙的十九世纪末年疑心很重的现代人,而不被当成疯子关起来呢?是的,有时候老教授想到他永不可能传达真相,便感到十分的气馁。那神秘的攻击并未使昆西.莫利受到重伤。当他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除了瘀血外未受到其它伤害,便马上相信豪辛的宣告:某种可怕的巨兽必须为露西的状况负责--而且这巨兽怪异得不怕猎枪的威力。这是昆西亲眼目睹的。
毫无意外的,阿瑟.洪乌之父,哥德泯爵爷,前一夜里于老家中过世。一大清早,阿瑟便已由特别信差接获了这个消息。此刻,父亲的死虽在意料之中,却仍给予阿瑟很大的打击--阿瑟在对抗这死讯之际,于露西卧室附近的一个房间内,试着躺在长沙发椅上补充一点睡眠。
早晨将近六点时,豪辛走进房里接替他的学生,并弯身为病人做更详细的检查。
老教授一仔细看过露西的面容后,杰可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
“把窗帘拉开。”老教授命令道:“我要光线!”
杰可急忙从命。
豪辛移开大蒜花,还有露西戴在颈项的一条丝手绢。
“魔鬼的娼妓!”他绝望地低喃了一句。杰可忙上前查视,一看之下便不禁打了个冷颤。
颈部的伤痕已完全消失了。
豪辛面容无比严肃地站在那儿盯着病人,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然后他转向杰可,沉着地说:“她快死了,现在不会拖太久了。快去叫醒那可怜的孩子,叫他来看最后一面。他信任我们,我们也答应过他的。”
杰可遵从地走到阿瑟所在的房间里,将他唤醒,告诉他露西仍在熟睡,然后又尽可能委婉地,对他说出两个医生都认为结尾将至。
两人回到露西房里时,杰可注意到豪辛已着手整理一切,尽可能让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愉悦。他甚至为露西梳过头发,使她的红色卷发自然地散在枕上。
当阿瑟走进来时,她张开眼睛,一看到她的未婚夫,便轻柔地低语道:“阿瑟!喔,吾爱,我真高兴你来了!”
他弯身想亲吻她时,豪辛却示意要他后退。“不,还不行。握她的手,那更会安慰她的。”
因此,阿瑟虽疑惑地望了老教授一眼,还是服从地握住露西的手,在她床边跪下。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完美,柔和的线条配和着天使般的眼神。然后她缓缓闭上眼睛,沈入了睡梦中。她的胸脯轻轻地上下浮动,她的呼吸如一个疲累的孩童般微弱。
紧接着,却是杰可先前已注意过的奇异变化。先是难以察觉的,她的呼吸慢慢的发出了鼾声,嘴张开了,白色牙龈向后退缩,使牙齿看来更长也更锐利。
在梦游般的无意识状态中,露西睁开了双眼;杰可觉得她的眼神既迟钝又漠然。她以诱人的低声又重复道:“阿瑟!喔,吾爱,我真高兴你来了!来吻我吧!”
这一回阿瑟渴切地弯身想亲吻他所爱的这个女子;但就在这一剎那,与杰可一样为露西变化的声调而震惊的豪辛突然扑上前去,两手握住阿瑟的脖子,拼命将他拉向后,使尽全身力气将他几乎丢向房间的另一端。
“绝对不可以!”他说:“为了你的命也为了她!”他站在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如一头奋不顾身的猛狮。
阿瑟因为过度吃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什么,在任何暴力的冲动攫获他之前,他意识到此时此地的状况,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露西先是对插手干涉的豪辛狂吠一声--杰可想不出比“吠”更贴切的形容--但一分钟后,她的外表和态度又渐渐柔和了之后,她向他祝福,也感谢他。“我真正的朋友!”她低声说着,以枯瘦的手指紧握豪辛的手。“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保护他,也给我安宁吧。”
豪辛在她床畔单膝跪下。“我发誓!”
然后露西的呼吸又一次变得浊重,接着便突然停止了。
日出后不久,阿瑟.洪鸟虽仍麻木的守候,杰可.席渥大夫却宣告病人已经死了,并在一个钟头内签署了她的死亡证明书。
到了正午,外表纯洁可爱的露西,安宁地躺在大厅内玻璃棺材的白缎布上,四周放满了百合与玫瑰花。
杰可望着玻璃下的尸体,暗自想着,每一小时的消逝都似乎更加深了露西的可爱。他觉得困惑又恐怖,因此当阿瑟颤抖着终于被怀疑动摇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阿瑟终于倾向他,低声问道:“杰可,她真的死了吗?”
杰可不得不向他朋友保证露西确实死了。
这当儿,露西生病的母亲在获知噩耗后已完全崩溃了--他们无法再对她隐瞒这可悲的事实了。韦特那太太躺在房间里,受到女仆及其私人医师的照顾。杰可猜想,任何时刻都可能得到她已追随女儿而去的消息。
过了正午后,阿瑟和昆西.莫利两人泫然欲泣又睡不着觉,都守在露西灵柩的头部附近。同样悲痛的豪辛和杰可两人,站在稍远之处讨论。此时,在豪辛的一个眼色示意下,杰可与他一起转身走进无人会听到他们谈话的温室内。
老教授开口道:“我知道你很爱她。昨晚我的发现已来不及救她一命。”他顿了一下。“但是我们还有更需要害怕的。”
杰可可以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抽动,他只能憔悴地瞪视他的老师。“更需要害怕!教授,看在老天份上,还有什么比我们刚忍受过的更可怕的呢?”
“杰可,你信任我吗?”
“做什么事呢?”
就算豪辛对杰可的缺乏信心不以为然吧,他并未置一词。他的目光变得遥远,心里忙着盘算计划。
当他开口时、声音是平静的:“我要你,在今天或明天,为我带一组验尸刀来。”杰可以近乎绝望的声音说:“那么我们必须要解剖尸体了?”
“是的,但也不尽然。我是要开刀,但不是你所想的。让我告诉你吧,只是你不可以向别人提半个字。”老教授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要割掉她的头,并取出她的心脏。”
杰可惊抽了一口气。
“啊,你是个外科医生,还会这么吃惊。不过我也不能忘了--我亲爱的杰可--你很爱她。”
“是的。”
“但是,你一定要帮助我……我很想今晚动手,但为了阿瑟,我不能这么做;明天他父亲的葬礼过后,他就没事了,而他会想在他的爱人入葬前再见她一面。然而,等她入敛后,不管是不是在藏骨所了,某一夜等大家都熟睡后,你要和我一起去。我们要扭开棺盖,动手开刀,再把一切放好,以免除了我们之外让任何人知道。”
杰可已不再那么吃惊了,但依然沮丧而困惑。“可是,教授,为什么要开刀呢?这可怜的女孩已经死了--为什么要将她分尸?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对她,对我们,对科学,对人类的知识--?”
豪辛的态度转变为父亲般的慈祥。“杰可吾友,我同情你滴血的心。有此事你并不知道,但你会明白的--虽说不是什么好事。”
“当我不让阿瑟亲吻他的爱人--虽然她已快死了--且用力将他拉开时,你不感到惊讶、甚至骇然吗?”
“坦白说,我是这么想。”
“对了!可是你不是也看见她感谢我,睁着那双垂死的明眸,亲吻我粗糙的老手祝福我吗?”豪辛举起露西亲过的手;杰可看到那只手微微地颤抖。
“是的,我是看见了。”
老教授又往下说:“你不是也听到我发誓答应她,好让她死而瞑目吗?”
“是的,我看到也听到了一切。”
“那么,我现在所要做的种种也有很好的理由。相信我,杰可。有最好的理由?”
一如所料的,韦特那太大承受不了独生女之死的恶耗,才不过几小时后便合眼而逝了。杰可在他的笔记中写着,在双人葬礼中,老太太被放在女儿露西身边安息,“在她亲族的墓穴中,一座堂堂的死屋中……远离嚣攘的伦敦。在这里空气清新,阳光自杭斯岱山中升起,野花自在地开遍山谷。”
黎明刚在杭斯岱山区露脸时,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才不过七、八岁大,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用残木和检来的灰届升起的小火堆旁,烘着他龟裂的手和未穿鞋的脚。
这孩子一时忘了他的饥饿和不适,专注地望着一个自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朝他走来的红发美女。这女人在这时刻竟是单独一人,穿着表缀了花边的细致白衣,使得这单纯的孩子不禁猜想她是不是一个新娘。她优雅地对张嘴瞪视她的男孩笑笑。
男孩目送那女子以轻盈而迅速的步伐,朝奚灵庄园的方向走去,走出他的视线,不禁喃喃自语道:“哇……好美的女人,她是……”
但一会儿之后,男孩回顾那幽灵出现的方向,却看到一双不比他自己的大多少的双脚,由树丛里伸出来,一动也不动。
现实比较重要。他走近那显然已无生命的受害者,开始脱下那双小脚上的鞋,想着自己迫切需要鞋子。就在他动手时,鞋子的主人竟然动了动,坐起身,发出微弱的哭喊声--那也是个男孩,可能比流浪儿要小一点点。他的皮肤已失去了血色,而且他茫然无措。
在他的颈部,有两个小小的伤口,新的伤口,每一个都凝有一滴血。
当天稍后,豪辛在看到报上报导这奇异的事件后感到十分震惊,以德文骂了几声,杰可听到他低哺:“这么快!这么快!”
杰可取过报纸,念道:西敏斯特前锋报,九月二十五日杭斯岱山的神秘案件最近的消息指出,昨夜又失踪的一名孩童,今早在抗斯岱山的苏特丘上,于金雀花丛下被人发现。该男童颈部亦有与其它案件受害者相同的小伤口。他非常虚弱,且浑身乏力。当他神情稍微清楚些时,他的说法也和其它失踪孩童相同,就是被一个“美丽的女士”骗走的。
不到一小时后,老教授在杰可席渥的陪同下,到达北林医院的慈善病房。这两位医生在对负责的医师说明过身份后,便被带到一个最近才入院的小病童床畔。
豪辛先拿出一块糖果来。然后他敏捷地揭开绷带,注视这孩童颈部的伤口,又让杰可也看清楚。
接着老教授又把绷带包好,坐回椅好。“现在,孩子--我需要你的帮忙。文森大夫告诉我说,他认为是某种动物咬了你。是老鼠吗?还是蝙蝠?”
男孩摇摇头。“是一个美丽的女士。”
“你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吗?”
点头。
“很好,那么,这个女人的头发是--灰色的吗?还是黑色的?”
小小的头左右摇了摇。贪婪的小嘴已把糖果咽下了,在杰可的催促下,豪辛又给了男孩一个糖。
小男孩口里含着糖,坚定地说:“不是的,先生,长官。她的头发是红色的。火红色,像个天使。可是她咬我,真的。”
几分钟之后,杰可和豪辛走出了医院。
“老天爷!”老教授又一次自言自语:“这么快!这么快!”
杰可清清喉咙,说出了在这整个事件中他唯一肯定的一点,“他颈部的小洞与可怜的露西一模一样。我猜其它失踪儿童的案件必定也是相同的。”
老教授的眼睛自浓眉下斜望着他。“当然是相同的。你有何高见呢?”
“只是原因必然也相同吧--小孩们喉部的小洞是由伤害露西的同一种东西造成的。”
“那你就错了,喔,真是那样就好了,偏偏却不然!而且更糟,糟糕多了。”
杰可惊讶地停下脚步,面对他的同伴。“老天爷,豪辛教授,你在说什么呢?”
老教授摆了个绝望的姿势。“那些伤口是露西小姐造成的!”
就在那同一天,强纳森和蜜娜回到了英国;他们已在布达佩斯那所教会医院内完婚了。长期的休养,加上爱妻的出现和照顾,已使哈克复原--至少外表上已差不多是完全正常的健康状态。有点苍白,有点跛,必须藉拐杖扶持,是他受苦后仅余的征象。
他们两人自法国搭联运列车到达多佛港,再换搭另一班火车回伦敦。
在多佛港,他们接到了豪辛的电报,带给他们悲伤却并不意外的两个死讯:露西和她母亲。
老教授更要求哈克夫妇一抵达伦敦后,便尽速与他下榻的柏克莱旅馆达系。
一到伦敦,哈克夫妻便在维多利亚车站下了火车。因为强纳森仍在留职留薪的病假中,他们决定不如也下榻于柏克莱旅馆。
当他们两人带着随身行李坐上一辆马车时,蜜娜对新婚夫婿低语道:“我真不敢相信露西走了……永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了。她本来是那样充满了生命力--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才不过几过月前,她的生活是那么的不同于我的。我们的种种希望--我们的梦想--”
哈克对露西并不熟识,只能尽量安慰他的妻子;同时他也贪婪地望着车窗外,吞咽伦敦愉快而奋发的生活,为自己重返家乡景色、听到大都会的声响而欣喜;在这几个月来,他曾一度绝望得以为再也看不到这些了。在喧嚣吵嚷中,在熟悉的街景和多变的景象中,至少他开始真的放松了。然而,几分钟后,当马车暂时因拥挤的交通而停住时,他却受到了可怕的惊吓。
他看到了德古拉;虽然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又穿上现代的服饰,但毫无疑问地,他便是喀尔巴阡山中的伯爵。德古拉正站在一盏街灯下,傲慢地回瞪车内的哈克,神色中并未透出一点惊异。
他态然自若地递给他以前的囚犯一个了解的眼色、然后便故意转过身去,走进一家酒馆中。
哈克想要跳起来,但他脆弱的神经并不合作,他的双膝也似纠在一起。
蜜娜注意到了,试图抱着他、安抚他,惊慌地瞪视他丈夫那充满恐惧和迷惑的眼眸。
“强纳森?怎么了?”
哈克慌乱地指着窗外,结结巴巴地答道:“是他……他本人。伯爵。我看……看到他了;他变年轻了!”
蜜娜的脊柱窜过一阵寒意。她望向依然停住不动的车窗外,可是不管令她丈夫激动的是什么人,都已失去了踪影。
哈克突然又充满活力,眼睛和声音都清楚有神。
“卡非庄园!”他弹了一下手指,喊道:“那混蛋一定在那儿。”
“卡非--你卖给他的产业。”
哈克点点头。“是的,其中之一。”他迅速在旅行袋中搜寻,找出薄薄的一本本子,递给蜜娜看。这是哈克被囚禁在德古拉城堡时所写下的杂记;他在逃亡时设法随身带了出来。
哈克热切地把笔记本塞到蜜娜手中。
他央求地注视她。“我亲爱的,到现在为止,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所发生的事件,我对你说的不过是个概括而已……现在我要你仔细读每一个字。你就会了解……我祈求你会……”
蜜娜双手合抱那本子。“强纳森,你要做什么呢?”
“做我必须做的!”在下一瞬间,强纳森已跳下马车,往着拐杖尽快朝德古拉消失的方向移动。
他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推推挤挤的,很快便走进那家酒馆,站在门口处迫切地看过店里的一片乌烟瘴气。
交通已渐渐通畅了。蜜娜吩咐马车夫把车拉靠到路旁等待;马车夫似乎不太情愿,蜜娜给了他几个铜板。在酒馆内,哈克及时看到他所要找的人,德古拉正打开另一扇门,即将离开这个烟气弥漫的房间。哈克再次推挤着人群,对他们的抗议置之不理,跟上前去。
又到了屋外了,现在在一条浓雾中的巷子里,他又看到正要撤退的伯爵,那身影转过来,面带笑容,好似在对追他的人招手。
哈克又跟了上去--在这时刻,怒气和义愤克服了恐惧和常识。
突然间,笼罩在哈克四周的雾被,一阵强烈的旋风吹得团团转。一只如人般巨大的黑色蝙蝠自浓雾中冲出,将哈克扑向后。
哈克目瞪口呆地摔倒在碎石路和墙壁上。
第十三章
九月的深夜里,寒凉的雾气中,四个男人手拿工具、武器和灯笼,蹑手蹑脚地进入奚灵庄园的墓园。
鼓动并组织这次探险的人,自然是豪辛;他仍负责领队,而嘴巴抿得紧紧的杰可.席渥则充当他的助手。老教授选择这黑暗的时刻,是希望能避开仆人,免得闲言闲语会惹来麻烦。
昆西.莫利对敌人的本质仍然捉摸不透,却决心支持他的朋友,与几乎同时痛失父亲与爱人的阿瑟.洪鸟相偕而行。阿瑟在他父亲死后,已继承了哥德泯爵爷的头衔。
关于此次侵入的目的,昆西和阿瑟甚至比杰可更加茫然无知,因此两人前来多少是有些勉强的。对于豪辛宣称,今晚必须在韦特那家族墓穴中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们两人都感到又可怖又神秘。这四个人自侧门出了宅邸后,便紧紧相随而行,进入了韦特那家族墓园的领域。他们一进入墓园,经过远房表亲和家臣、仆人们的幕碑后,豪辛便引领他们径直走向地面上古老的家族墓穴入口。
根据露西的遗嘱,阿瑟.洪鸟继承了她的所有产业,包括曾是她母亲拥有的;因此阿瑟身上带着庄园所有的钥匙。在老教授威严的示意下,再加上杰可加以确认地点头,阿瑟很不情愿地打开了墓穴的铁门。几世纪来,直系家属的尸体都被埋在这里。锁倒是很容易开,因为才不过几天前,举行双人丧礼时刚上过油。
手持灯笼的豪辛,一语不发地带领他的跟从者进入,然后往下走。
跟着老教授走下发出回声的石阶时,杰可痛苦而清晰地记得,露西母女葬礼上墓穴的白昼情景。即使是白天,即使放满了花圈,陵墓内部仍显得阴森森的。现在,在他们所持的灯笼光线中,那些花已开始萎谢,白色转为黄锈,绿色变成棕色。蜘蛛与甲虫又恢复了平常的优势,而因时光消逝而变色了的石头、积满了砂尘的灰泥、生锈的铁,黯然的铜器和银器,都照映出微弱的一点烛光。杰可觉得这情景真是无可想象地悲惨、肮脏。
到达圆顶的地下墓穴后,豪辛很有条理地展开工作。他把灯笼交给别人,点上一根蜡烛,藉烛光审视棺材名牌。他藉此认出了露西的棺材,这棺材被放在一种石棺内,因此他指示年轻的随从们把沉重的石顶搬开。
阿瑟清清喉咙,在冰冷的寂静中听起来颇吓人。他猝然开口道:“我们一定要冒渎露西的坟墓吗?她死得已经够惨了--”
豪辛满意地安排过灯光后,举起一只手。他像教授在演讲般,有点教训意味地说:“如果露西小姐死了,我们今晚不会错待她。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没死--”
他这话使阿瑟差点没崩溃。“老天爷,你在说什么--她被活埋了吗?”
老教授沉着地望着他。“我并没有说她没死。”
豪辛指示着,杰可和昆西听令相继拿起了螺丝起子,开始扭开棺材的外壳。
阿瑟在旁看着,情绪变得很激动。“没死?那是什么意思?杰可?昆西?”
昆西.莫利仅只摇摇头;他决心至少要探究到底。
阿瑟仍继续抗议:“这太疯狂了!可怜的露西做了什么!让我允许这样的亵渎?她死得够惨了--”
豪辛不为所动地扭开最后一根螺丝钉,将外棺盖掀起,露出下面内椁密不透气的铅盖。阿瑟看到这儿几乎难以忍受了。
豪辛将螺丝起子按在薄铅片上,迅速向下一戮,刺出一个可以放下小线锯尖顶的小洞。他的随从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医学经验丰富的杰可本以为会有腐尸的臭气自这一个小洞中冲出,没想到根本没有。老教授更是片刻也没有停止工作。
他沿着铅棺的一侧锯出大约两呎长的缝,然后转而横锯、再向下切割。接着他握住已锯出的松脱凸绿,将铅片向后弯到棺材底部,后退一步,再示意其它人上前观看。
他们一个接一个,阿瑟殿后,靠向前去注视棺内。棺材里空空如也。
阿瑟脸色苍白,向后退开。“她人呢?”他的声音近似尖叫:“蒙辛,你把她怎么了?”
老教授的话犹如铁锤般敲落。“她是个吸血鬼。在东欧,他们称之为‘浓非拉图’(Nosteratu)。她没死,而是活在上帝的恩宠之外,在黑暗中徘徊流浪他们受到另一个‘农非拉图’的感染,变成几乎是不死的。”
昆西丢下他手上的工具,发出断续的呻吟声,混合着忿怒和讥讽,彷佛他仍不肯相信此刻亲身经历的事实。
阿瑟却一把揪住豪辛。“这是无稽之谈!我的输血已使露西成为我的新娘了。”没有人曾对这个未婚夫提起过其它三次输血,现在他们当然更不会说。“我要保护她免于这种冒渎!”老教授用力拍打空空的棺内。卷起的铅片发出空洞的响声。“你看到的,她并不在这儿。这些吸血鬼必须靠吸食活人的血维生,一代接一代.直到永远。”
“谎话!你无法证明。老头子!老疯子!你把她怎么了?”
紧接着,阿瑟竟从腰带中拔出了一枝左轮手枪,冲动地指向豪辛。
好半晌,墓穴笼罩在震惊的的沉默中。昆西目瞪口呆,阿瑟在伤痛与困惑中接近半狂疯状态,沉重的手枪在他手里摇晃。杰可一边算计着该如何制止阿瑟,一边也试图维持自己职业性的镇定。豪辛则好像只是木然而认命地等着,不管下十秒钟将有什么命运。
然后豪辛斜倾着头,聆听;他举起一手,威严地命令大家保持沈静。
然后,一个轻柔的女人歌声,低唱着某种催眠曲,自墓穴外不远处传到这几个男人的耳中。
三个年轻的男人都惊奇地面面相觎。
豪辛又比了个手势,命令他们继续保持安静。他迅速带领同伴,持灯躲进两个古老石棺之间的缝隙,避开了阶梯的视线。一躲好,他便把每个人所带的蜡烛吹熄,连灯笼的火也一并熄掉。
这四个人在黑暗中等着,倾听,屏息以待。只有一点月光从通往上层骨灰所的人口,照进这地下墓穴中。杰可想起他们并未关上上方的铁门。
此时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等什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只见一个白色身形慢慢走下楼梯,两手抱着一个较小的身影,低哼着摇篮曲,逐渐在阶梯上惨白的月光中现形。
这人形暂停了一下,发出熟悉的咯咯笑声,然后又开始哼歌,继续走下楼来。
杰可感到毛骨悚然,豪辛的手简直如铁钳般地紧握住他胳臂。他认出这幽灵的声音是露西的--他亲手签发过她的死亡证明书,也亲眼目睹她入叙的--只是那低唱的声音却像喝醉了酒,几乎是断续不成调的。
豪辛一声令下,四个人一起走出了隐身处。豪辛又点上灯笼,放出一线火光,集中照向那阶梯上的人形。
那女人的脸和红发无疑都是露西的,而籍着落到她脸上的这一抹强光,四个男人都可以看到她的唇上被鲜血染红,血又向下流过下颚,滴红了那纯洁的白衣--这本是她的新娘礼服,现在却在胸口处淫荡地撕开了。露西如恶魔般,清率而毫不怜惜地将本来紧抱在胸前的那个孩子用力扔到地上。向面对着她的四个男人龇牙咧嘴,露出非人类的利齿,一边向后跨下最后几级梯阶,想要回到她的棺木里。
杰可立刻冲向前,抱起那个尖声啼哭的孩子,凭着医生的直觉,他注意到这小孩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
昆西面对这幽灵,一脸骇然。他本能地抽出弯刀,摆出备战的姿势。
阿瑟根本就未料想到这一切,只觉得双膝发软。
现在,站在棺材旁的露西,似乎才刚刚注意到她的未婚夫也在这墓穴中。彷佛有魔法作用般,她的淫荡和邪恶立刻消褪了。
她朝他走近,看起来一如生前般纯洁美丽。
她说:“来吧,阿瑟。离开那些人,到我这儿来吧。我渴望拥抱你。来,我们可以一起安歇。我的丈夫,到我这儿来,亦--”
杰可在惊吓的眩惑中,仍能听出在露西甜美的腔调中有一股邪气,有点像玻璃杯撞击的脆裂声……阿瑟在恍惚之中开始走向她,张开了双臂回应她的请求。
他哽咽地叫唤:“露西……”
像上回一样,豪辛立刻跳到两人之间,这回更挥舞着一个十字架。
露西发出嘶嘶声,做着鬼脸,向后退缩,避开那向她伸来的十字架。杰可从未看过这么狰狞可怖的脸,好像看到这张脸便会当场死去似的。
豪辛高举着十字架,目光片刻不离那吸血鬼,向阿瑟问道:“我的朋友,现在回答我吧!我该继续进行我的工作吗?”
阿瑟呻吟着,双膝落地,将脸埋在双手中。“豪辛,你动手吧。”他的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
十字架似可散出某种隐形的力量般,老教授便用它迫使那龇牙咧嘴的女人后退。她突然纵身一跃,以一种非人的可怕姿态跳过半空,退回到棺木内,在消失前的那一刻,对豪辛吐出了鲜血。
自强纳森.哈克在伦敦街头丢下他的新婚妻子,到现在已过了好几分钟了。起初蜜娜非常担心丈夫的安全,现在她虽然还是很担心,但已不再那么绝望。他不在的前几分钟里,她便翻阅他的笔记--他在川索威尼亚之旅行所记下的--尤其集中在后来的记载,包括强纳森在德古拉城堡所度过的最后几日。她难以分辨在这本子中所记下的恐怖事件,到底会是事实,抑或只是丈夫在失神之下的幻想。
蜜娜镇定地想着这问题时,突然记起了她丈夫在跳下马车前对她说的话。这句话不断地回到蜜娜的记忆里。每一次都更鲜明、更可怖,也更有暗示性,是她到目前为止拒绝面对的。强纳森说:“是他本人。伯爵。我看到他了,他变年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强纳森始终没回来,蜜娜对他的忧虑也持续增加。她不时从那本恐怖的笔记中台起头来,望向窗外在伦敦雾中移动的人潮。每回她望向外面找寻丈夫的踪影时,她便想着是不是该跟随他而去;只是她若离开马车,万一强纳森回来找不到她……
她听到有人在马车另一侧的门边,立刻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强纳森?”
可是门向外侧打开,面对着她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神秘的情人,王子。
蜜娜本能地往后退缩,他恳求道:“不--我求你。我必须见你。没有你我快发狂了--”蜜娜说不出话来。
他半爬入车内,对她伸出双手。
她虚弱地想要挣脱。“求求你--你没有权利--我丈夫--”
“蜜娜”--她好像听到他又低哺了另一个名字--“我翻山过海,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你。你可以想象我对你的感受吗?那是恒久的追寻,绝望的,无止无尽的。直到奇迹发生。”
就同在一刻,韦特那家族的墓穴中,蒙辛正谨慎地将一组解剖刀和各种仪器放在大理石石板上。他的器具包括一根两呎长的尖削木桩,尖端在火上烤得焦硬;还有一根很重的铁锤,通常是用来敲开大块的煤炭。
棺材里的女人现在两眼紧闭,已失去知觉,或陷入昏迷状态了。她尖锐的牙齿和沾血的嘴,使在场的四个男人都觉得她不过是露西梦魇的形象而已。
就连阿瑟在望着她看时,脸色也不似先前那么温和了。他以含有一种新力量的声音问豪辛:“这真是露西的身体吗?还是魔鬼幻化成她的外貌呢?”
老教授咕哝道:“是她的身体--可是又不尽然。你只要等一下,就可以看到她的原来面貌了。”
所有的器具都安排妥当后,老教授又开口道:“动手之前,让我先说清楚。死者的这种种变化,附带了不死的诅咒。寻常的方式不能杀死他们,但他们若想活下去,就必须不断的害人。而这些被害死的人,本身也会变成这种不死的怪物。因此这邪恶的圈子就这样持续,愈来愈扩大.就像丢一颗石子到水里后所荡起的涟漪。”
“这位悲哀的可爱女子变成吸血鬼后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被她吸过血的那些孩童,情况还不至于太糟”--说到这儿,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望向杰可抱在手上那个失去知觉的孩子--“可是如果她继续不死地活下去,那么她对他们的控制力就会愈来愈强。”
“不过,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孩子们喉部的小洞便会消失,他们也会忘记所发生过的一切,回复旧日的生活。”
老教授的声音愈来愈激动。“不过最庆幸的是,等这个不死的恶魔被真正杀死之后,那么我们所爱的这个不幸女孩的灵魂,才能重获自由,她才能和其它的天使们在一起。所以能够出击中的一只手。”
豪辛停住口,注视他的同伴们。“告诉我,我们之间是否有这么一只手?”
每一只眼睛都转向阿瑟。
阿瑟意识到自己面临了掠夺的惊恐--虽说他仍一知半解--但也被说服了。
他对豪辛说:“我从破碎的心底感谢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豪辛的指示简明而专业化。“将这根木桩握在左手,尖端对准心脏,右手拿铁锤。等我们开始为死者祷告时,便用力敲下去--以上帝之名!”
阿瑟虽茫然而昏眩,却接过了教授递给他的工具--左手拿木桩,右手拿铁锤。
“只要一鼓作气!”老教授向他保证道:“一下子就没事了!”
德古拉一脚仍站在梯阶上,半个身体仍在马车内。这当儿,蜜娜已放弃对抗自己情感的无谓挣扎。
她的王子对她说道:“我曾失去你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你了。”
蜜娜试着想强纳森,却一点用也没有。她低语道:“我无法再对抗自己的情感了……”
……阿瑟将长木桩的尖端刘准了露西裸露的白晰胸部,举起了钟表。
用力槌下。
--在伦敦,同一剎那,蜜娜惊恐地看见她的情人瞪大了眼睛。她的王子脚步颠踬地退到车外,一手紧抓胸部,仿佛刚受到致命的一击。他发出嘶哑的尖叫声:“他们否决我们!”
--墓穴中,露西的双眼因真正死亡的冲击而倏地睁开了,同时张嘴尖叫。
--在伦敦,蜜娜只能慌乱地瞪眼注视这个步履不稳的疯子自她身边退开,消失在人群中,同时无助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豪辛不负其外科医师的盛名,用一把具有剃刀利刃的大解剖刀,在露西能发出任何声音之前,一举将露西的头割了下来。而让她自由的那只手,将会会受到她的祝福--这是她自己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也会选德古拉已消失在伦敦的人潮中。
蜜娜在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惊骇中,倾身探向马车的车窗外。“强纳森!”她尖声叫着:“强纳森!”
突然间,马车的另一侧的车门又一次被拉开了。这回出现的是哈克,头发散乱,全身瘀伤,帽子也不见了。他冲进车内,搂住他的妻子。
墓穴里的四个人,都已是身心俱疲,无声地靠拢在依然开着的棺木旁。
棺材内,露西平静地躺着。豪辛已将她的头缝回自然的位置;而且已经从工具袋中,拿出一把锯子,锯掉了由她心脏部位突到外面的木桩,木桩的尖端,则被故意留在露西的心脏内。
四个男人一起羞愧又惊异地注视露西那张显得无比甜美又纯洁的脸。在他们最理想化的回忆中,这才是他们所记得的露西生前的模样。
在彷佛是永恒的半晌静默之后,疲累不堪的豪辛对阿瑟说了几个字:“你现在可以亲她了。”
第十四章
自从阿瑟·洪乌以强壮的右手握着煤炭铁锤,将尖锐的木桩钉入露西.韦特那的心脏,接着豪辛又用手术刀割下露西的头之后,已经过了两天了。
今天老教授拿的是另一把不同的刀子,虽然大小大致相若。他正在他在伦敦下塌的柏克莱旅馆的私人餐室内,以熟练的手法切割一块烤牛肉,款待他的两个新朋友。
豪辛在这次晚餐所宴请的,便是新婚的哈克夫妇,强纳森和蜜娜。在此之前,豪辛已找机会看过强纳森.哈克在东欧之旅时的记载,以及蜜娜在同一段时间写的日记。事实上,此时这两本本子都放在铺了桌布的餐桌上,老教授已就笔记内容问过两位作者许多问题,而他还有许多想问的。
此时,豪辛边享用盛宴,边谈论他在这两本笔记中所获知的事。“哈克先生,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在咀嚼吞咽中暂停。“但是虽然可怕,我却一点也不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可以以性命担保。来,吃吧!吃。再来一个马铃薯吧?庆祝你的发现。”
老教授边嚼着食物,转头望向蜜娜,眼里因美食和发现而闪动光芒。
“还有你,亲爱的蜜娜,坚持让我也读你的日记!啊,她让我感到希望;这世上还有能使人生快乐的好女人。亲爱的蜜娜,你有一个聪明的男人该有的脑袋,还有女人的心。”
蜜娜拨弄着盘中的食物,心里狂烈的冲突使她不敢开口说话。她为教授的赞美而强挤出一个微笑。
豪辛呵呵笑着,又停下来有意无意地舔舐手指上红色的牛肉汁,然后突然想起该用餐巾。
他明亮的眼睛探视着强纳森。“我以医生的身份,必须问你一个问题。”
“那就问吧。”
“在你和那三个魔女的亲热中,你有没有尝过她们的血呢?”
哈克愕然垂下双眼,却毫不犹豫地用力摇了一下头。“没有。”豪辛显然如释重负。“那么你的血并没有被摧毁露西的病所感染。”
他的话似乎也令哈克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在一剎那间他好像换了个人。他拿过手杖,准备起身,却又坐下来,倾身向前以进行真挚的讨论。
“大夫,你确定吗?”
豪辛强调地点点头。“不然我不会这么说的。”
哈克用力一拍桌,震动了餐具。“谢天谢地!我一直怀疑每一件事物,包括我自己--尤其我自己,我都快怕昏了。你把我医好了。”
老教授低喃了几句安慰之语,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那双浓眉下的眼睛又一次转向蜜娜。
“还有你,我亲爱的蜜娜,你的病也好了吗?”
她试图隐藏这问题中令她极不舒服的事实。“什么病,大夫?”
豪辛的声音低沈平稳,未透出任何指控的口吻。“不管你日记中细心撕掉的那几页里发生了什么。”
蜜娜旁若无人地瞪着老教授;她那仍为自己的状况欢欣的丈夫,好像并未听到她的问题,也没意会到医生的暗示。蜜娜保持沉默。有一忽儿,豪辛似已将这问题置于一旁。然后,他像一个魔术师般,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古老的金币,将它扔到蜜娜眼前的白色桌布上。
当蜜娜自那枚金币抬起头来瞪视他时,老教授沉着地告诉她:“这是你丈夫给我的。他找到的,还有好多个--在那儿。”
这枚躺在白桌布上油渍和面包屑中的金币,正面朝上。蜜娜似乎无法自正面那个年轻统治者的凶猛侧面肖像移开目光。事实上,她惊恐又难以置信地发现她认得这个人。
豪辛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后,说道:“这便是古代的德古拉王子本人。他死于四百年前--可是从没有人找到过他的尸体。”
蜜娜再次盯着铜板细瞧时,豪辛却在她盘上放下一片肉,使她吃了一惊;这片肉还很生,中心部份还是血淋淋的。
老教授的目光与她的相触,显而易见是想发现什么。他催促她道:“你吃得跟小鸟一样。快吃。好好大吃一顿!为了前头黑暗的日子,你会需要力气的。”
蜜娜注视她的丈夫。强纳森已津津有味地嚼着肉;自他们在布达佩斯重达以来,从未看过他这么有精神,显然是教授的好消息令他复苏了。他迎向妻子的目光,微微一笑,对她伸出手。在几乎令人虽以察觉的片刻迟疑后,蜜娜握住了他的手。
她仍握着强纳森的手,转头问豪辛:“大夫,告诉我,露西是怎么死的?我是说--我想知道在她的死亡证书已签过多日之后,在墓穴里发生的事。我现在知道可怕的事实了--席渥大夫对我说了一些--可是没谈到细节。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却没人对我详述。她死得痛苦吗?”
豪辛故意不留情地答道:“是的,起初确实是很痛苦。但是在我们割下她的头,又在她心脏钉上一根木桩后,她就得到安宁了。”
蜜娜惊喘了一口气。
这是强纳森.哈克第一次听到有关露西解脱的可怖详情。他又一次半起身,以颤抖的声音打岔道:“够了,大夫。”
老教授怜悯地望着他,面部表情柔和了许多。“也许,目前是够了。你们两人都必须了解,何以我们必须要找到这个黑暗王子,而且对他施以同样的手段不可。也许你们也明白,何以时间会这么紧迫。”
强纳森又重重地坐了下来,脸和声音都变得冷硬。“幸好我知道这畜生会睡在什么地方。就在我帮他购下的伦敦产业之一--很可能是卡非庄园。”
“对,这也是我在你的笔记中发现的。如果在卡非庄园,这黑魔便是杰可.席渥的邻居了!”
豪辛冲动地将杯、盘、酒瓶通通推到一旁,伸手越过桌面,执起另外二人的手,形成了三人的联合。
他说:“我们必须找到那个不死的伯爵,切掉他的头,在他的心脏钉上木桩,这样才可以拯救全世界。”
蜜娜脸色变白,却一语不发。豪辛注意到她的反应;反而她的丈夫并未发现。
握手礼完成后,哈克精神百倍地拿出了一些文件。
他说:“我们都知道从狄米特号卸下的箱子正好是五十个,而且我已追查出这些装着泥土的木箱,有些被送到德古拉伯爵在伦敦其它区域的另外九处产业去了。我们--或是某个人--必须到那些房子去,确实把放在那里的箱子都给毁了。”
老教授边摸着口袋找寻雪茄盒,边点头道:“亲爱的昆西.杰可和阿瑟仍然站在我们这边。这没问题。”“可是这些木箱大多数--三十个以上--都被送到卡非庄园去了。我猜它们仍在那儿。”
豪辛又点点头。“所以我们必须去那里。愈快愈好……对了,今晚的晚报有一则有趣的报导。”
宝马前锋报,十月三日逃脱的狼--采访记者的鸾险奇遇访动物园管理员记绖过多次询问和几乎同样多次的拒绝后,我设法找到了野狼区的管理员。汤码士.毕德,住在园内大东区后的一栋木屋内,我找到他时,他正坐下来喝茶。
……等茶具收干净后,他点上烟斗,说道:“先生,现在你可以问我你想问的问题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是为了那只逃脱的狼。”
“没错,我要你谈谈你的观感。你认为原因是什么,以及这整件事将会如何收结尾。现在,毕德先生,你能不能对这只野狼的逃跑发表任何看法呢?”“好吧,先生,我想我可以谈一谈;指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理论是不是会感到满意。”“当然会。像你这么了解动物的人,不可能胡乱猜测的,对不对?” “那么,先生,我就这样说吧:我认为那只狼之所以逃走--只是因为牠想出去。”由汤玛士与他太太的笑声中,我看得出以前曾有人相信过他这个笑话…………我正要把先前双方同意过的半镑金币交给他时,不知什么东西轻轻敲着窗子。毕德先生的除困惊讶而拉长了两倍。“天可怜见!”他说:“那可不是老狂徒自己跑回来了吗!”
他走过去开了门,我认为那是很不必要的。我一向觉得观看野生动物时,最好是有什么牢固的障碍物挡着比较好。然而,习惯还是胜过一切,因为毕德和他太太对那只狼的看法,无异于我对一只狗的看法。这整场戏简直是难以言喻的悲喜剧。那头在伦敦漫游多日,将全市的孩童都吓得发抖的野狼,好似忏悔般地坐在那儿,而且就像浪子回头般,受到热烈的接待和拍抚。
老举德以最温柔又热切的态度仔细检视过那只狼后,说道:“看吧,我就知道这可怜的老家伙会惹上麻烦。我不是一直这么说的吗?牠的头割伤处处,而且有许多碎玻璃。他一定跳过上面插有玻璃的墙或什么的。人们竟可以在墙上插碎玻璃,实在可悲。这就是结果。走吧,狂徙。”
在哈克夫妇与豪辛共进晚餐的同一天,天黑不久后,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杰可.席渥隐蔽的精神病院会合。在灯笼的微光下,头上是光秃秃的树枝,脚下则是扎扎有声的枯叶;夏天的脚步似已走远。
由蓝费病房的窗子,可以看到这六人聚集之处同样也在石墙之内;这堵墙虽高,却不难攀爬,它分隔了精神病院与相邻的卡非庄园。由他们所站立之处,在夜里是看不到卡非庄园那没有灯光也已倾塌的宅邸的,但他们每一个人却都在想着这幢巨宅。
为了今晚的任务而舍弃手杖不用的哈克握着蜜娜的手,豪辛则忙着检查其它人所携带的设备。男人们都穿上了工作服,带了斧头和铲子,还有刀子、左轮枪、猎枪、火把、和暗色灯笼--也就是附带百叶形灯罩的油灯,好让他们很快地暗灯或亮灯。豪辛自己带了两个使用沉重电池发电的新式手提电灯。
除此之外,豪辛还给了每个成员一串大蒜项链,和一个那稣受难家的十字架。
阿瑟更带来了三头好斗的猎犬。这些狗满怀期待地低鸣,渴切地拉着绳子。他们的主人面无表情地说,他怕在卡非这种老房子里,可能会有很多大老鼠。
豪辛在检视过这一行人所带的每一样东西之后,终于点头称可。
然后,他以粗哑的声音对这些人说出了最后的指令。
“他可以呼风唤雨,制造雾、暴风、闪电。他也可以命令卑贱的动物--蝙蝠、啮齿类、狼。他必须在来自故乡的神圣泥土中歇息,才能回复邪恶的力量--我们便是要找到这泥土而毁灭他。但是别忘了,如果我们此行失败,那不只是生死问题而已。而是我们将会变成和他一样,凌辱我们至爱者的躯体和灵魂。”
刚刚将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上好了子弹的昆西.莫利,将这沉重的武器一关,发出“卡喀”的金属响声。
豪辛望向他。“莫利先生,你的子弹是伤不了他的。他必须被分肢才行。我建议你用你的大刀。”
昆西擭起头来。“狗屁,我可不打算离他那么近,大夫。”豪辛瞪着他。在半晌的紧张压力后,他放声大笑,而且愈笑愈大声,几乎变成吼的,甚至于笑出了眼泪。
其它人没有一个与他同笑,而且瞪眼的人轮到了昆西。他并不以为他说了什么笑话。
几码外,蓝费紧抓着他窗口的铁栏杆,以疯子的狂热专心倾听、注视;他锐厉的耳朵可以听到大部份的谈话,足以抓住其重要意义。这一群人都没注意到他,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望上一眼。
强纳森,哈克将他心爱的蜜娜拉到一旁,与她话别。
蜜娜也对他低诉她的爱,以及对他忠实的决心。
强纳森本该为她何以在此时此地提到忠贞的问题感到奇怪才对--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仔细听。他咬牙切齿地说:“是我帮助那恶魔到这儿来的,所以现在我一定要把他送回地狱去。”
他的话使蜜娜觉得很不快乐。几天前她对王子身分的怀疑已经得到确认。“我几乎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都感到同情;这个伯爵受到如此的追捕。”
她的丈夫摇摇头。“你怎能同情这样一只怪物呢?--是我带他到这儿来的,所以我现在必须送他回地狱。等这任务完毕后,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
然后强纳森爱怜地亲吻他的妻子,脸部表情柔和多了。他又温柔地将她暂时托付给杰可.席渥大夫。
在接过所托之后,杰可简短地祝他的同伴们好运,并提醒他们,一日工作压力减轻之后,他会马上加入他们。接着,不像平时巡病房时有两名强壮看护陪伴,他独自一个人带着蜜娜走回医院内。杰可自己就住在医院楼上,而他的管家也已为蜜娜备妥了一问卧室和起居室。
强纳森.哈克再握一次妻子的手后,便转过身去加入豪辛、昆西.莫利与阿瑟.洪鸟,开始了自己选择的艰巨任务。
蓝费很兴奋地看到蜜娜即将进入医院,急匆匆地由病房的窗口移到门口,将脸压向铁栏杆想尽快再见到她。要是她正好往这道走廊来的话--
蓝费的希望实现了。不到一分钟,蜜娜和杰可在两名看护随行之下,沿着走廊而来,进入了蓝费病房的视线之内。
蓝费一看到他们,便近乎快活地叫唤:“主人--我闻到他了!他吃这个漂亮的小姐。”
听到这清晰有条理却又全然陌生的说话声,蜜娜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迷惑地盯着说话的人。
蓝费因得到她的注意而更加兴奋,更急切地将自已紧压向门口栏杆。
他喊道:“你就是我主人想要的新娘!”
杰可不想用武力,只能催促蜜娜尽快前行。可是她抗拒着,因此他只好停下来。
“席渥大夫,这个人是谁?”
杰可叹道:“这当然是我的一个病人--蓝费先生。豪辛教授怀疑他与伯爵有某种关系。”
“蓝费?”蜜娜惊讶地问:“强纳森以前的同事吗?”
“是的。”
“那么你一定要让我见他。”
她不理会医生的抗议,继续凝视那渴迫的疯子,朝病房移近几步。
杰可在放弃尝试说服蜜娜不要去看蓝费后,只好保护性地跟着她。“蓝费,你要乖乖的。这位是哈克太太。”蜜娜仔细看过栏杆后那人,更觉得安心。他看起来很镇定也很清醒至少目前是的。事实上,当他向她道晚安时,还很正式地向她行了个礼。
“晚安,蓝费先生。”蜜娜答道。她对病房的气味和外观故意实之不理。
现在,蓝费直视这名访客的眼眸,渐渐变得害怕。他的声音压低了,又重复道:“你是我主人想要的新娘!”
蜜娜的脸红了。“你弄错了,我已经有丈夫了。我是哈克太太。”
关在病房里的男人轻轻地摇摇头,似乎拒绝相信这个女人会有一个普通的丈夫。他又说:“我主人跟我说过你。”
“他对你说什么呢?”
一直想要打岔的杰可就站在一旁。蓝费不理会医生,对蜜娜低语道:“他要来了……他要来找你了。”
接着,在更激烈的兴奋中,他示意蜜娜靠近些。“可是别待在这儿--离开所有的这些人!我乞求上帝,让我再也不会见到你甜美的脸。”他是那么沉着地自栏杆间伸出手,因之蜜娜允许他握住她的手。蓝费将她的手轻轻拉到唇边亲了一下。“愿上帝保佑你。”
蜜娜想不出该说什么,但显而易见的,她深感不安和迷惑。
然后蓝费突然爆发了;双手紧抓栏杆,头用力猛撞。
他尖叫:“主人!主人!你答应过给我永生的,可是你却给了这个女人!”
蜜娜见状赶紧后退,随即上楼到已为她备妥的房间去。然而那疯子的高声叫喊却紧随着她不放。“杰可大夫!我不是疯子!我是一个为自己的灵魂奋战的人!”
蜜娜一走进二楼起居室和卧室的套房内,便立刻走到最近的一扇窗子旁;由这儿向外望去,可约略见到夜色中的卡非庄园。越过那道被树枝挡住了一大半的分隔石墙,可以看到与她丈夫同行的那一行人所提的灯散发出的间接亮光。
此时,她远远地也听到了斧头重复的敲打声,在强壮的手臂挥击下,敲击着厚重的木头。
这些人是认真的;蜜娜对于他们所要猎捕的是什么,再也没有一丝怀疑。她丈夫的死敌正是她的王子,也是她的情人。血腥的冲突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强纳森可能遇害--被他所杀。也有可能死的是他,被强纳森杀害。蜜娜却不知道也无法决定,到底哪一种结果是更可怕的。
第十五章
卡非庄园厚重的古门换装了新锁,门后又用新的圆木撑住,以防有人侵入。这重门可说固若金汤。但是哈克与三个勇敢的同伴,以斧头和铁杆很快便破门而入,进入那栋由外面看似荒废无人的古屋内。哈克一行人通过碎木满地的第一层障碍,走进卡非庄园的大厅,借着电灯和灯笼的亮光,看见到处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角落是层层的蜘蛛网,网上亦布满尘埃,蜘蛛网因不胜负重而拉破,看起来就像撕烂的破布般。老教授暂停下来,打量眼前的情况。然后他回头对哈克说话,声音异乎寻常地低微,像不想吵醒其它人睡觉一般。“强纳森,这个地方,你比我们其它人都要清楚。你曾拍过照片,又描绘过这里的平面图。”哈克两手紧握着斧头而立,说道:“我真懊悔和这里有过任何牵连!”
“是的。哪一条路通往礼拜堂呢?”
哈克无言地执着一盏笨重的电火炬,示意其它人跟着他。
尽管他事前研读过平面图,这栋大宅的隔间依然令人困惑,因此他们转错了两个一好过了一分钟后,仍然在哈克的领导下,他们停在一扇镶有铁肋的拱形橡木门前。
这扇门也和大门一样,上了锁加了闩,不过哈克双手中不耐烦的斧头,又一次成为最有效的钥匙。
大橡木门后是一个宽广的房间,天花板高挑成哥德式圆拱形。由于久未使用又无人室内的空气又问又臭。哈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泥土味,还有干掉的沼气。但此刻也没有人去注意这些细节了。这些调查者挥动着手中的火光,照出一排排棺材状的木箱,他们很快地数过后,发现一共有二十九个。
他们面面相觎。谁也不必要大声说出一个事实:除非他们在这儿找到伯爵,同时也将他摧毁,否则他们得再到别处去找--明天,或不管要花多少天--直到找到五十个为止。哈克双手放在其中一副棺材箱盖上,以激动的声音说:“我在伯爵的城堡里就看过这些箱子。他那时……躺在其中一个箱子里。”
老教授哼了一声。然后他用劲全身力气举起铁杆敲击,毫不留情地将另一个木箱上钉住的箱盖给撬破。一会儿后,豪辛站在一旁注视箱内发霉的泥土。
豪辛用手挖出一把土,又丢到一旁去,宣布道:“这是他故乡的圣土,他必须在这土裹面休息。将每一个箱子摧毁。将里面的泥土弄掉,让他无家可归。开始驱魔吧!”
哈克再次挥动斧头,领先众人劈开了棺材,边劈边发出怒喝声。他愈劈愈气也愈用力。
豪辛的颈项上吊了一小瓶圣水。每个木箱被撬开后,他便在暴露的泥土上洒圣水,一边念诵着:“喔!上帝,交到你的手中。”
这当儿,昆西和阿瑟戴上了手套。每当哈克劈开木箱,他们便弯身用力将箱内发霉的泥土倒掉。
哈克暂时停下来喘气,并擦掉从额头上涔涔流下的汗水。令他失望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所劈开的木箱里,都没有那吸血鬼的躯体,难道那恶魔竟料到了他们这一举吗?
不可能!哈克在另一个木箱前站稳,再度择举起斧头……
“上帝,交到神的手中……”豪辛继续念颂,不停地洒着圣水,并把领过圣礼的饼局投进堆高的川索威尼亚泥土中。
在精神病院里,蓝费痛苦的哭叫一声接一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似的。几乎就在他正上方的蜜娜紧捣着耳朵,无声地祈求这受苦的可怜人可以得到某种安宁。
然后,她的祈祷好似应验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低泣。
可是她并不知道蓝费突然停止的原因。那是因为德古拉倏然出现在他病房的窗子外。
蓝费发现自己终于直接面对这个他崇拜已久的“人”时,好半晌似乎完全楞住了。接着,他紧攀住窗上的栏杆,卑屈地对窗外这披着黑袍的人形低语。
“主人,主人……是的,主人……我恭谨地遵从命令。”
蓝费蓦地停下,无声地动了动双唇。他觉得窗外的人形似乎在不发一语的情况下,对他传达着希望;蓝费一意会到这一点,便急忙许可这愿望,邀吸血鬼入内;因为必须有邀约,吸血鬼才有力量进入这住所。
蓝费忙低喃:“进来吧,我的主人!”外面的人影点了一下头,便化为一团雾气,飘过栏杆之间进入屋里,然后才又恢复为人形。
一进入蓝费的病房内,王子又化为原来的模样。他站在小房间的中央,冷漠地注视他的仆人,半晌才对他开口。
“蓝费--你背叛我。”
蓝费紧张而疯狂地咯咯发笑。“我想警告她,可是她不听。”
德古拉只是瞪着他。
蓝费现在虽然好似无法直视他等待已久的主人,两眼却发出危险的光芒。“你一定要放过她;你不能拥有她--”
德古拉根本懒得回答,轻蔑地转身背对他,打算通过装了栏杆的房门,离开这间病房。
就在这一剎那,蓝费却发了疯,奋不顾身地扑向那吸血鬼。
杰可将蜜娜安顿在她的临时居所,确定她安全无虞后,便立刻下楼去。他在楼下听取一名助理的报告,庆幸今晚病人没有任何需要他亲自照料的问题。
然后,杰可准备好手套,取来另一个灯笼。最后又对主要助手做过吩咐后,便由后门离开医院大楼,他快步走过庭院,踩得落叶扎扎作响。他打算翻过墙到卡非庄园去,和他的同伴们一起面对他们可能面对的任何危险,也分享任何可能达到的成功,执行早已计划好的毁灭任务。
杰可找到一扇被捣毁的门,又循着破棺的声响和灯光,毫不困难地找到了他的四个朋友。他刚在礼拜堂内加入他们,一伙人便看到昆西突然从他正在检视的一个角落慌张后退。
紧接着,他们看到在那角落里渐渐涌出,如哈克事后在笔记中所描述的:“一大团的磷光,如星星般闪闪发光。”那明亮的点点是小小的眼睛,反映着灯笼的火光。
所有的人都本能地后退。这整个地方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大老鼠!
老教授暂停酒圣水的工作,喊道:“这是他弄的!阿瑟,你的狗!叫牠们!”
阿瑟立刻吹响他套在颈上的银哨。他的三头猎犬,本来在老屋的其它房间里好奇地探索,一听到哨声便立刻奔进荒弃的礼拜堂里,发出迫切要对抗老鼠的吠叫声。
阿瑟又毫无必要的吹了一声哨子。他的狗都很习惯这游戏,也习惯于同样的杀戮技巧,既迅速又确实:由颈部或背部抓住老鼠,不论大小,并将牠举高,用力一咬,再加上蛮横的摇动以确定脊椎骨断裂,然后才把那已死的受害者甩到一旁,立刻再换另一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这些杀老鼠的狗本身极少被牠们的敌人咬到。
礼拜堂那灰尘满布的地板上,很快便到处都堆积了死老鼠的尸体。然而那些奔窜的啮齿类动物却仍继续峰涌而至,可怖的小眼睛映照着火光,再加上蠕动的黑色身体,使这整个地方看起来像一大块黑泥地上停满了萤火虫。
猎犬虽已咬死了数十只敌人,但愈来愈多的老鼠却蜂拥而至。杰可到达时,他的朋友们正准备将以德古拉棺木碎片堆成的一堆木柴燃烧,现在这计划势必得暂时延后了,因为他们忙着对抗这显然是故意计划的攻击。那些牙齿尖厉的老鼠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由泥土里、甚至由黑夜的本身涌现,想要将这些人淹没。
入侵者咀咒这些身上满是跳蚤又带着疾病的动物,恶心地白衣袖和裤腿上将牠们扯下,以连发枪和手枪射杀牠们,又左右挥着剑、铲子和斧头将牠们杀戮。
豪辛用圣水泼湿这些蜂涌而来的老鼠,接着又用他带来准备加强火势的煤油,发现还满有效的。
在确定人与狗都有退路之后,他们在成堆的木柴上纵了火,同时将他们最有价值的工具和武器收集起来,用手遮脸挡住突起的熊熊烈火,极有顺序地撤退出来。
在精神病院里,德古拉轻而易举地压制了那个壮硕结实的疯子。他忿怒地将蓝费自地上举起,摔向房门的栏杆上,一连数次。
在暂停一下以观察结果之后、德古拉继续前进--穿过房门,通行无阻地进入医院大楼的内部。
蓝费虽受了致命伤,却仍在呼吸。他躺在被扔下之处,因撞击栏杆而瘫倒在地。痛楚,麻木,瘫痪,遍布在他身体的不同部位,使他意识到自己了很重的伤。在半昏迷状态中,他可以看到并听到好几个看护奔跑的脚步,急忙赶到他病房来调查这不寻常的骚扰。
蓝费低喃道:“他的毁灭……才能使她得救。我自由了……”
说完这两句话,他自知死期已近。这垂死阶段感觉上彷佛无比漫长,永无尽期地延续。
第十六章
蜜娜对发生在楼下蓝费病房里的事浑然不知,而且同样无助的,对卡非庄园里可能的状况也完全不晓得。强纳森和他的同伴一进入那栋古屋,就连他们那间楼的灯光,也全然失去了踪影。
但每当她闭上眼睛,她丰富的想象力便会让她看到十分恐怖的画面。即使是此刻,她的王子正遭到和露西相同的悲惨下场--斩头和钉木桩。或者她的丈夫遭到同样可怖的待遇,已在片刻之间老去,浑身颤抖且满头白发。
如果豪辛和其它人是对的,王子果真在那儿……只是蜜娜无法得知他在哪儿。当德古拉没入伦敦街头的人潮时,他便从她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
如果她能知道就好了……但是她不能。
蜜娜想到这儿,站起身来,离开她套房起居室窗畔的观测地点。她疲倦地踱步进入卧房,和衣倒到床上,心想只要休息几分钟,她就会再回窗口去守夜。
蜜娜.哈克睡着才不过几分钟,邻近的窗子上便映现出卡非庄园的第一抹红色火光。
她睡得很不安稳,被奇怪的梦所骚扰。
其中最奇怪的一个梦是王子--蜜娜的秘密情人,其命运与她自己的自亘古以来便相互纠缠的男人--王子本人不知怎的竟与她在一起,就在精神病院楼上,这陌生房间内的这一张床上。
在蜜娜的梦中,他--她真心所爱的男人--出现在这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躺在她的身旁,开始拥抱她,好似她真正也合法的丈夫便是他,而不是强纳森。
在睡梦中,蜜娜无助地低喃:
“喔,吾爱--是的--你找到我了。”
当他回答时,他的声音虽未变,却比她记忆中的还要温柔。“蜜娜……我最宝贵的生命--”
在这一刻,在自由无拘的梦境中,她可以摆脱种种冲突,无比的快乐。
她轻声回应:“我一直在想望这一切。我现在知道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接着在震惊中,蜜娜蓦然清醒。这并不是梦。或者该说,是梦境成真。蜜娜惊喘着坐起身。
王子,她的情人,就在这黑暗的卧室里。他就像自他们相遇后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里一样的真实。
他躺在她的身侧,低声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离开你。但是任何凡夫俗子都别想插身于我们之间。你会命令我走吗?”
“不。不,我应该,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怕再也不能感觉到你的触摸--我怕你死了--”蜜娜惊惧地暂停了一下。“不过你--不可能是人。”
她所爱的王子在听到她的话后,坐起身来,握住她的手。他温柔地将她的手、心按到她胸口上。
他说:“你的心,在这儿跳动--”接着他又将她的手移到他裸露的胸膛上:“但是这里--”她为自己所摸到的感到恐惧;或者该说,她所没有摸到的。没有心跳。
他严肃地对她说:“在这个躯体内并没有生命。”
蜜娜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些。“可是你活着。你是什么呢?我必须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能忍受事实吗?”
“我一定要知道。我不能忍受无知。”
“好吧。别人说我没有生命,也没有灵魂。人们恨我,也怕我,我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犯下不可尽数的行为--只为能活下去,直到能找到你。”
“不!”
“是的。”他的声音毫不留情地逼迫她。“我是活人们想要杀害的恶魔。我是德古拉。”
在半晌的静默中,蜜娜仍坐在床上,却好似冻着了般用被单遮盖到她的肩膀。最后她开口道:“那么老教授是对的。那正是我所怕的。拘禁强纳森的人就是你。使亲爱的露西--变成那样的人也是你。”
德古拉缓缓地点头。“我承认那些邪恶的行为,而且不只如此。”
“不--”
“是的!我告诉你,没有了你--没有了生命,没有你给我的爱--我已失去了人性。没有你,我不过是一只靠人血维生的野兽!”
他的话使蜜娜崩溃了,在气愤中徒然地对她的情人挥舞双拳,德古拉只避开了脸。
但在下一瞬间,她却抓住他,绝望地攀附着他,似一个溺水的女人。“上帝原谅我!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她轻柔地拥住她的情人,抚摸他黑色的长发。而德古拉再度转向她的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永恒不渝的爱。
在这当儿,楼下蓝费的病房里,一名看护正带领杰可和豪辛,走进这加了栏杆的小房间。那受了重伤的病人,全身骨头碎裂,躺在地上他自己的一小滩血泊中。
两位医生的身上都沾满了灰尘和泥土,衣服更有老鼠和烟雾的陈旧腐烂气味。他们两人都因刚才在卡非庄园结束的一番挣扎而疲累不堪,然而他们都没有机会休息。杰可一进入病房便立刻吩咐多加一些灯光,随即跪下来,用纯熟的双手检查那倒在地上的病人。
在医生的碰触下,蓝费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脊柱很可能断了。”杰可皱着眉报告,一会儿之后:“头盖骨也裂开了。我不明白他自己怎么可能造成这种伤害。其中之一倒有可能;但不可能两处都受伤。”
豪辛也单膝跪在近处,对杰可的病人同情地直皱眉,并加入了检查。
“可怜的家伙!”豪辛咕哝道:“我们必须尝试初开头骨--以减轻头骨内的压力。快点!唯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与他交谈。”
医生们所要求的灯光很快就送来了,沉默的看护持在手中。杰可又派另一名助手去拿必要的手术用具。
过了一会儿,蓝费沉重的身体已被撞到他平时栖身的窄床上。等杰可装了医疗用具的袋子送到后,他自袋内选了一把相当大的双柄钻孔器,这是一种切开头骨用的圆锯,有些像木匠的曲柄钻子。杰可让一名看护持着灯,由豪辛教授扶住蓝费的头,用一把小刀很快在蓝费的头上切割出一块开口。然后他拿起钻孔器,开始在昏迷不醒的病人后脑头壳上,钻出一个直径约一吋大的洞。
钻孔器在穿过骨头时发出磨擦的响声。大量的血自篮费头骨上的开口处流了出来,将豪辛的衣服都染红了。老教授仍紧紧抓着这麻木的病人,以防任何可能立刻致命的痉挛动作。
在几秒钟之内,杰可的努力便得到了报偿,一小块圆形头骨松脱了,在灯光下骇人的惨白。随着另一股涌出的血,内部的压力减轻了。
病人的身体抽动了一下;有一忽儿,杰可以为他已死了。然而蓝费的眼睛却睁开了,两位医生立即倾身向前去听他可能说的话。
最初几句话是:“大夫,我会安静的。叫他们帮我脱掉东身外套吧。我做了个恶梦,所以才会这么虚弱,无法动弹……我的脸怎么了?好像都肿起来了……”
豪辛以既平静又严肃的声音说:“蓝费先生,告诉我们你梦见什么了。”
“豪辛大夫--真高兴你在这儿……我的眼镜呢?……他答应过我的--永生不死。”
“谁?”杰可问。
蓝费好像没听到。“可是……一想到他正在取走她的生命,我就生气。所以今晚他来到我的窗口时,我已成竹在胸……直到我看到他的眼睛。”病人的声音变得低微了,呼吸也变得急促。“那双眼睛好像要把我烧了,我全身的力气都没了……”
蓝费的眼睛又闭上了;他似乎已生命垂危。豪辛急忙吩咐一名看护去拿白兰地酒来。
杰可已渐渐无法再控制自己的神经了,便放下已完成任务的钻孔器,用力摇动那无助的身体。
“你说的‘她’是指谁?快告诉我!你说的是哪个女人?”
蓝费最后一次张开双眼。他的力气显然已快散尽,因此他只能说出几句话。
“豪辛……你和你那些愚蠢的理论。我警告过杰可大夫的……主人来了,而且他靠美女维生。她是他的新娘……他的毁灭才能使她得救。……我……我自由了!”
说罢,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死了。
同时,在楼上的客房里,蜜娜和德古拉躺在床上,温柔而安静地做爱。
蜜娜拉开束缚的衣物,减除了障碍,柔声对他低语:“没有一个人可以介于我们两人之间。我要成为和你一样,看你所看的,爱你所爱--”“蜜娜--如果你想与我同行,就必须牺牲你呼吸的生命,而重生如我的生命。”
“是的,我会的。是的……”她不加思索地同意,并不真正了解他的话中含意。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做。
德古拉抚摸她的头发,她柔滑的背,和她的香肩。他低喃道:“你是我的爱,也是我的生命。永远。”
他轻轻转过她的身躯,使她的颈项露出后,亲吻她的喉间。
蜜娜发出呻吟,而在他进入她的血管之际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疼痛更加剧烈,同时也转变为欢乐,渐渐成为恍惚入迷的狂欢。
德古拉松开蜜娜的脖子,使她发出失落又失望的呻吟声。他在床上坐起身,用又长又利的姆指指甲拨开他自己心脏上方的一条血管?
蜜娜隐约听到她的爱人对她低语:“……我们的肉体合一……你是我的肉中之肉……我的血中之血……”
接着,他发出热情的低吟,将她柔顺的头拉到他的胸前。“喝下,与我共享永生!”
她喝下他的血,当她爱人的生命进入她时,她几乎晕厥过去。
然后,出乎意料的惊愕。在激情的最高峰,王子却迟疑了,将蜜娜推开。“怎么了?”她带着浓浓的喉音问道。他答道:“我不能!”
蜜娜喊道:“求你--我不管--将我变成你的吧--帮我离开这死亡的一切!”
然而她的王子却突然变得冷漠而遥远。他说:“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永生的礼物是远超过我能力所及的。事实是,你将受到诅咒,和我一样,必须永远在死亡的黑暗中出入。我太爱你!不能害你!”
“我也爱你--”蜜娜再一次将双唇印到她爱人的胸膛上。
在这一剎那,卧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了,站在门口的是豪辛,和那三个都已自卡非庄园返回的猎人。老教授因用力撞击,一进门便摔倒在地板上,四肢撑着又爬起来。
这些闯入者的手中高举着灯,加上他们身后走廊上照人的火光,照亮了在床上相拥的两个人。站在门口的四人都楞住了,而豪辛仍单膝跪在地上。他们所看到的蜜娜是赤裸的,嘴上还留有德古拉的血,头正好伏在德古拉胸口,仍在吮着他的血管。在半晌惊呆的沉默后,率先出声的是哈克,在全然的恐慌与绝望中,他尖声叫唤他妻子的名字。
她瑟缩了,拉过床单本能地要隐藏她的羞愧。
同一时间,她的爱人已经历了突发而痉挛性的变形;他的形体变得极可怖,介于人和大蝙蝠之间。德古拉发出一声怒吼,飞向高高的天花板,然后再向下俯冲,攻击那些迫害他的人。
由窗口透入了燃烧的卡非庄园的强光,使这房间被映照得十分明亮。哈克一行人以各种锐利的武器对他发动猛烈的攻击。
德古拉以超人的快速移动,自一名攻击者手中夺下一把军刀。他兽爪般的手紧抓住这武器,边屏挡边退却,以超人的力量、技巧、和速度,对抗他的敌人。
在这短暂却又好似永恒的接触战中、德古拉曾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死一名对手--先是杰可.席渥,次为昆西.莫利--但这两次机会,都因蜜娜的尖叫声而瞬间失去。
接着,豪辛丢掉一般的武器,挥动十字架,朝德古拉逼近。老教授勇敢地向敌人挑衅,说道:“你对抗上帝的战争已经完了。你必须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的敌人轻蔑地丢下军刀。自他畸形的喉咙间发出嘶嘶作响却清晰可闻的声音:“不懂事的傻子!你以为用那十字架就可以毁了我吗?在你出世前几世纪,我就服侍过它了。”
吸血鬼伸起可怖而尖厉的食指,指向蜜娜。他那发出红光的眼睛轮番向每个男人挑战。“她,你们的所爱,现在已是我的肉,我的血,我的同类、我的新娘!我警告你们,我会为她而战。我的军队会为她而战,我的部下会听我的命令--”
“将她留给上帝!”老教授命令道;“你的军队已全军覆没;我们也已见过你的畜生,并不怕牠们。现在你必须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
德古拉又发出嘶嘶声,用力一跺脚,十字架立刻化为火焰。豪辛急忙丢掉,同时另一手举起圣水瓶对吸血鬼泼洒。圣水一落到德古拉的恶魔肌肤上,便似强酸般冒烟、灼烧。德古拉尖叫出声,向后退缩。就连他撤退时,他仍不忘挺直背脊,渴望地再看蜜娜最后一眼。
当男人们再度手持武器朝他冲去时,他便在他们眼前幻化成与人同高的一堆老鼠。这些老鼠同时发出非人的吱吱叫声,崩溃为毛茸茸的一群,向四方奔窜扩散,跑过黑漆漆的地毯,转瞬间便经由各种可能的出口,自房间消逝无踪。
一片静默。敌人已经离去,自追猎者的手中逃脱了。男人们的武器都无用地挂在他们手里。他们因最终的挫败而恐惧地面面相观。
蜜娜仍坐拥被单,试图以那些沾了血的被褥遮盖自己。
“不洁,”她绝望地啜泣,终于近乎崩溃。“不洁。”
第十七章
到了日出时分,蜜娜的歇斯底里停止了,让那些一直站着准备为她冒死抗战的男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昨晚的恐怖事件所留下的痕迹,在数分钟内便已被有效地清除了。习惯于任何时刻紧急病故的一群仆人们,迅速便换好了干净的床单和被褥。蜜娜甚至睡了一会儿,因此到黎明之际似已慢慢复原--至少她那可怖经验的短暂效果已多少消失了。不断进行专业性讨论的杰可和豪辛两位医生,都同意这一点。
蜜娜和陪伴着她的这些男人,都还没有讨论过她与吸血鬼亲密接触可能造成的长期后果。所有的男人都以为他们所目睹的亲密行为,完全是由于德古拉单方的胁迫而造成的;而这不幸的女子也没有说出任何驳斥这想法的话。这次经验所带给哈克的震惊,并不下于他的妻子;在杰可看来,哈克的复苏程度比他的妻子更难判断。自哈克发现他妻子在吸血鬼的怀抱中以来,这几个钟头,他都维持着一种冷静而克己的态度。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合眼过。他对任何人--包括他妻子在内--都没有话说,且眼神显得遥远而退缩;他的鼻翼不时翕动,嘴巴却紧紧抿着。
这个年轻的律师外表看来突然不那么年轻了。在几个小时之内,哈克的脸上出现了皱纹,脸颊也下陷了;杰可更愿意发誓说他连发根也变得灰白了。他没有提出任何解释或对任何人评述他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将手上的手杖换成一把大弯刀--一种东印度猎人出击大型猎物时所用的武器。他现在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这把刀,且不时会挥挥刀试试刀刃。
到目前为止,哈克夫妇仍继续占用精神病院楼上的客房。楼上另有足够的房间容纳其它的人,且为了方便与团结之故,哥德泯爵爷(他的朋友仍叫他阿瑟.洪鸟)、豪辛、和昆西.莫利都已搬进,或计划在当日迁入。
除了哈克之外,其它人都设法睡了几个镜头。因为情况紧迫,没有人奢望多睡一会儿。
豪辛担负起组织探险队的任务,转赴德古拉在伦敦其它地区的产业。
其中一栋宅邸,老教授认为特别有战略上的重要性。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教授在杰可的办公室里,指着墙上一张仓促画就的临时地图,对他的同伴说道:“当前情况的关键是在皮卡第里的那楝房子。伯爵应有买卖契约书、钥匙、和其它的东西。也有用来书写的纸张、衣物、支票簿。他应该有很多东西,藏在某处,何不放在这个地处中心、安静、他可以在任何时间来去自如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呢?”
“那我们就立刻出发吧!”哈克喊道:“我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啊。”
教授没有移动。“我们要怎样进入皮卡第里的房子里呢?”
“任何方式都可以!必要的话就破门而入!”
“你们的警察,他们会在那里,又会说什么呢?”
杰可的想法较实际,提议等到白天商店开门后,再找一个可靠的锁匠。
哈克挥着他刚换手的大刀,催促道:“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立刻行动吧,因为我们已失去不少时间了。伯爵或许会比我们所想的更快到达皮卡第里的。”
“不会的!”豪辛说着,举起一只手。
“为什么?”“你忘了吗?”他面带笑容说:“昨晚他已饱餐一顿,必会睡得很晚吗?”
走进房里来听众人计划的蜜娜,极力要保持勇敢镇定的面容;只是她毕竟忍不住痛楚,以双手蒙住脸,打了个寒颤。
观察到这一切的杰可,并不认为豪辛是故意要让她想到那可怖经历的。他只是在努力地计划中,忘了她的参与,也没有看到她。
当教授想到自己的话时,他为自已有欠考虑的失言而惊恐,便试着安慰她。
“喔,蜜娜小姐!亲爱的蜜娜小姐,唉!我是最尊敬你的,竟然说出这么健忘的话。都是我这张愚蠢的老嘴和这个笨脑袋,但是你会忘了我的话的,会不会?”
她握住他的手,透过泪光注视他,以嘶哑的声音说:“不,我不会忘记的,因为我还是记住的好。现在,你们得赶快走了。”蜜娜在聚集了剩余的力气后,显然已控制住自己和当前情况--至少目前如此。“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大家都要吃,才能保持体力。”
十点左右,杰可、昆西、阿瑟、哈克和豪辛五个人,都出现在伦敦市区。
在进城的火车上,阿瑟曾对同伴们说:“昆西和我去找锁匠。”他望向哈克,又补充道:“你最好别跟我们来,以免有任何困难;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闯入一间空屋并不会有什么坏处.可是你是个律师,只怕法律协会可能会说你该知道得更清楚的。”
身披一件斗篷以隐藏腰间弯刀的哈克,抗议说他要分担所有的危险和困难。
阿瑟摇摇头。“再说,人太多的话会惹人注目。因为我的头衔,锁匠和警察都不会有什么疑问。你最好和杰可及教授到格林公园去等着,同时监视着宅邸。”
豪辛说:“好主意!”于是就这样安排妥当。
在阿灵顿街和皮卡第里的转角处,豪辛、哈克和杰可下了马车,走进格林公园去。这一天天气阴暗,但却干燥而温暖。
哈克对同伴指出了此刻他们希望所系之宅邸。皮卡第里三四七号,这栋房子因无人居住,夹杂在人烟众多又修饰整齐的邻舍中,显得既落寞又冷清。他们三人在一张可以看清这房子的长桡上坐下后,便点上了雪茄。
每一分钟都似以无比沉重的脚步消逝。
最后,他们看到一辆四轮马车驶到屋前。阿瑟和昆西状似轻松地下了车,接着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工人,带着一篮子开锁的工具。昆西付了车资,车夫便举帽为礼,把车开走。同时,阿瑟已在对锁匠指示应该怎么做?
锁匠悠闲地脱下外套,挂在入口栏杆的长钉上,对一个刚刚漫步走近的警察说了几句话。警察会意地点点头,锁匠便跪了下来,将工具袋放在身旁。他在袋中搜寻了一番,掏出了几样工具。
然后他站起身,望进钥匙孔,对着孔里吹一吹气,又转头对他的两位雇主说了几句话。
阿瑟微微一笑。那人又举起了一大串钥匙,自其中选了一把,开始探锁。摸索了片刻后,他又换了第一至,然后是第三把。突然间门便在他的轻推下开了,他和另外两人随即走进屋里。
在公园观望的三人静坐不动。哈克拼命吸着雪茄烟,豪辛的烟却早就熄了。他们耐心等着,看锁匠将门微开,甩两膝夹住,又在锁孔内插入一根钥匙试试。最后他把这根钥匙交给阿瑟,阿瑟则掏出钱包付钱给他。锁匠碰碰帽子,拿起工具,穿上外套便离开了。除了公园裹的三个人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因此完成的非法入侵。
锁匠一走,哈克、杰可和豪辛便过马路去敲门。昆西立刻开门让他们入内。昆西也在抽雪茄;他解释原因:“这地方实在太臭了。”
为了预防突击,他们一行五人一起行动,探索屋内,在紧临着大厅后方的餐厅里,找到了八个装土的木箱。他们用带来的工具将这些箱子撬开后,以先前同样的方式处理了箱内的泥土,使伯爵无法再将它们当做避难处。
在大餐桌上,放了一小堆大大小小的钥匙--他们立刻猜测,这些钥匙必可开启德古拉其它伦敦各宅邸的门。
阿瑟和昆西自哈克的记录中,抄下在东区和南区的几个地址后,便拿了钥匙出发,去摧毁所有他们可以在那儿找到的木箱子。
其它三人留下来,沉着气等待他们返回--或是伯爵的来临。他们在无人居住的房间裹来日踱步,或是焦躁不安地在灰尘满布的椅子上坐下来。
等待的时间似乎无比漫长。一直在观察着哈克的杰可.席渥,再度为前者的改变感到心惊。昨晚,蜜娜的新郎是个胸怀坦荡且看起来很快乐的男人,有一张强壮而年轻的脸,充满了活力……今天他却是个精疲力竭、面容枯瘦的老人,双眼凹陷灼热,脸上满布哀痛的线条,连头发在某种光线下都像是全白了。不过他倒还是很有活力的,事实上,杰可觉得他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将近两点时,阿瑟和昆西回到皮卡第里的房子,报告他们在东区和其它地方的圆满任务。总而言之,德古拉的五十口棺材中,已有四十九日被毁了。
现在该做什么呢?
昆西发表意见:“我们只能等在这儿。不过,到五点时他如果还不出现,我们就得离开了。因为日落之后,我们不能让哈克太太一个人独处。”
豪辛正想开口说必须要有个一致攻击的计划时,却突然停住,举起一手示警。
所有的人都可以听到一把钥匙被轻轻插入大门锁内的声音。昆西迅速环顾一下室内,使定出了攻击计划,一语不发地以手示意,让每个人都守住一个岗位。豪辛、哈克和杰可被分派到门后,阿瑟和昆西则等在窗口前,以防他们的敌人企图由此路径逃走。
他们在悬疑中等着,使得短短的数秒如恶梦般缓慢地消逝。
一会儿之后,缓慢而谨慎的脚步声由大厅传来。伯爵显然已预料到出乎意料之事--至少,他担心。
他蓦地一个弹跳便跳进餐厅内;在他的任一个敌人可以举手制止他之前便越过了他们。这个动作犹如黑豹般矫捷,如此非人,使他们全都更加警醒。
伯爵一看到他们,脸上便露出狰狞可怖的表情,露出长而尖锐的大齿;但那邪恶的笑容立刻就变成如狮子般轻蔑而冷漠的凝视。
哈克显然想试试他的致命武器是否有一点效用;因为他已抽出弯刀,突然用力挥击。这一击强而有力,但伯爵以魔鬼的快速后跳,保住了自己的身躯。
杰可在保护性的冲动下,本能地移步向前,高举十字架和圣饼,臂膀用劲一甩,便看到那恶魔向后退缩。
在下一剎那,在哈克的再一次挥击落下之前,德古拉便自他手臂下穿过,冲过房间,扑向窗户。在破碎、闪亮而落下的玻璃中,他跳到下方的石板路上。
哈克等人忙跑到窗畔,只见德古拉毫发未伤地从地上弹跳而起,跑过院子,推开了马厩门,他在门前转身对他们说话。“你们想阻碍我,你们这一排脸色苍白的混蛋,简直就像待宰的羔羊--你们会后悔的!我的复仇才刚开始。我捱过好几个世纪了,时间对我有利。哈!”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后,便快速推门而入,接着他的敌人听到他扣紧了生锈的门闩。
阿瑟和昆西早已冲进院子里,哈克却效法伯爵跳窗而出;可是等他们用力推开闩紧的马卢门时,伯爵早已失去了纵影。
豪辛意识到要跟踪他们的敌人是很困难的,便与杰可朝大厅走回。率先开口的是教授:“我们刚学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尽管他说大话,他很怕我们,他怕时间,也怕补给不足。”
现在已是午后,离日落不会太远了。当教授说:“我们回去蜜娜小姐那儿--可怜的、亲爱的蜜娜小姐。我们不必绝望,现在只剩一个木箱而已,等我们找到之后便克竟全功了。”其它人心情虽沉重,却只好同意。
杰克看得出教授是故作轻松,以免哈克难过。
一回到精神病院,这一行人都受到蜜娜的欢迎。一看到他们的脸色,她自己的也变为死白。有一忽儿,她彷佛在秘密祷告般,闭上了眼睛。然后她愉悦地说:“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感激。喔,我可怜的宝贝!”说着,她双手拥抱她丈夫渐转灰白的头,轻轻印上双唇。
天空渐转为鱼肚白,透出第一线曙光的讯息时,蜜娜唤醒了丈夫。她的声音和态度既沉着又坚决。“强纳森,你去叫教授吧。我要立刻见他。”“为什么?”
“我有个主意。我想,只有现在,在天将明之际,我才能坦然地谈他。”
哈克急忙遵照他妻子的请求行事。
不到两分钟,豪辛披着晨搂来到他们房里,而昆西、阿瑟与杰可也赶到门口焦急地询问。当教授见到蜜娜时,他脸上的焦虑倏然被肯定的微笑所驱逐。他摩孳双手,说道:“喔,强纳森吾友,我们和以前一样亲爱的蜜娜小姐,今天回到我们身边了!”他转向她,快活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因为你在这个时刻找我来,一定有要紧的事。”
蜜娜踌躇了一下,才以近乎寻常的声音回答豪辛的问题:“实在很难形容。可是他……对我说话,甚至于不用故意这么做。”
蜜娜继续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我也知道我渐渐变得像他了。当我发现自己有一点伤害任何我所爱之人的征象时,我就死。”
教授耸高两道浓眉。“你不会自杀吧?”
她坚定地点点头。“我会的,如果没有一个爱我的朋友可以救我脱离这样的痛苦,而我又迫切寻死的话!”
豪辛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不行!我告诉你,绝对不可以那样做!你绝不可以死于任何人之手,更别说是你自己的。在弄乱了你甜蜜生活的另一个人真正死去之前,你绝不能死,因为如果他继续以不死之躯活下去,你的死更会随你和他一样。不行,你必须活着!”
蜜娜的目光轮番落在站在她四周的几个男人身上,这几个人都有相同的决心,要为她奋战到底。她似乎是站在吸血鬼受害者的可悲立场,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们。先是豪辛教授,接着是她丈夫--迎视强纳森的目光尤其需要很大的努力--然后是杰可,阿瑟,最后是昆西.莫利。
她对他们全体说道:“我明白你们必须战斗。但不是怀着憎恨的心。我们之间最可悲的,是那造成这一切不幸的可怜而迷失的灵魂。你们也得同情他--就如你们同情我。他既已远离了我们,我们又何必苦苦追着他不放呢?”
“因为,我亲爱亲爱的蜜娜小姐,即使得跟随他到地狱的人口,我们也无论如何非找到他不可!”
“为什么?”
“因为,”豪辛严肃地答道:“他可以继续活几百年,而你却是血肉之躯。现在时间是很可怕的--因为他已在你颈部印上了那个记号!”
哈克纵身上前跳到他妻子身旁,因为有一剎那她看来好似要晕倒了。然而她以意志力撑住了。“我要你将我催眠!”她焦急地宣布,对豪辛说道:“在黎明之前,因为那样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说话。快点,时间很急迫了。”
豪辛二话不说,示意他的病人在床上坐下来。他把蜡烛放到床头几上,定睛注视她,开始在她面前做出催眠的姿势,两手轮流,由她的头上往下移。
蜜娜凝神注视他。杰可感到某种将临的危机、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十分猛烈。
几分钟后,蜜娜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她静坐不动,只有胸部的微微起伏使人看出她还活着。
教授说了几句口令后,便停住手;他的额头上满布旧汗珠。
蜜娜现在再度张开眼睛,但眼神却显得极为遥远,似乎已换了个人。
到这时候原本站在走廊上的人都已进入房内,围在床脚四周。教授举手强调他们要保持安静,以平淡的腔调低声对蜜娜说:“他的毁灭才能使你得到解救,蜜娜小姐。帮我找到他吧。”
“他走了。”她突然回答,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他现在已离开这个国家了。”
“是的。”教授同意道:“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狩猎者昨天忙了一天。我们相信已毁掉后所有的木箱,只有一个例外。”接着他又平静地问:“可是,孩子,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走了呢?”
“是的,走了。”她又低语道:“而且我必须去找他。我别无选择。他叫唤我。”
老教授望向旁观者,无声地示意他们保持静默。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对蜜娜的入迷状态已感到满意。
他终于又轻声问蜜娜:“你要到哪里去呢?”
过了好半晌后,她才低声答道:“我寝不安枕--我在飘流,浮动。”
“哪里?”
“回家……家。”
教授皱着眉头,拉着下唇,仔细思索。“你听到什么呢?”他试探地问。
另一段沈静。“海洋之母。”蜜娜终于又说:“我听到拍击的海浪声,像在一艘木船上……冲激的水。吱轧响的桅杆……”
教授在无声的兴奋中转向他的同伴。他嘶声说:“那么我们真的已将他赶出英格兰了!”
其它的人也都展露出无声的惊叹,并不约而同地朝豪辛与他的病人更挨近些。 豪辛再看蜜挪一眼,注意到她已渐渐脱离催眠的恍惚之境了,便一手握拳,以较正常的声音说道:“感谢上帝我们又有线索了!伯爵眼看他只剩一个木箱,还有一群人像狗追狐狸一样紧追着他不放,这个伦敦实在不是他能待的地方。这表示他已带着最后一个木箱登上一艘船,离开这里了。正如我们的朋友阿瑟所说的:帅呆了!我们的老狐狸很狡猾,但是我也很狡猾;所以有时我可以捉摸到他的想法。”
到这时蜜娜的眼睛又一次完全张开了。她在倾听,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杰可隔着一点距离观看,注意到这个吸血鬼最近的受害者,面容已变得憔悴苍白,牙龈也退却了。他认为变形的程序已在悄然进行。
第十八章
哈克夫妇迫切地需要休息,那一小群决心要保护这对夫妇且为他们复仇的男人亦然。但是在他们任何人能安心合眼之前,他们必须尽可能地去证实蜜娜在催眠状态下所给的报告。因此,天一亮,强纳森除外的四个男人便到伦敦船坞去走了一趟。
当晚,回到精神病院里,豪辛向哈克夫妇报告这次远征的结果。
“我就知道他--德古拉王子--想要回川索威尼亚去;我肯定他会经过多瑙河口,或是黑海某处,因为那是他来这儿时的路线。”
“因此,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开始查昨晚有什么船离港前往黑海。由于蜜娜小姐提到桅柱和帆,可见他搭的是帆船……所以,在阿瑟的建议下,我们去了罗意德保险公会;那裹记载了所有出海的帆船。”
“在那里,我们查出了唯一一艘顺潮流前往黑海的船,凯瑟琳女皇号,这艘船自杜立德码头出发前往瓦那,再到其它地区,上溯多瑙河。更有些人记得看到那个棺材状的沉重木箱被运到船上,还有监视木箱被装上船的那个瘦高、苍白、目光如焚的男人。”
“因此,亲爱的蜜娜小姐,亲爱的强纳森,我们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因为我们的敌人已经在海上了。”
哈克夫妇交换一眼,点了点头;这消息并不意外。
豪辛继续说道:“搭乘帆船很费时,因为帆船走得慢、我们走陆路比较快,到那里去会他。我们最大的希望是在日出和日落之间,逮到他躺在木箱里,因为那样他就不能挣扎,我们也可以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对付他。”
这么多天以来,哈克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总算可以睡得安稳些了;因此在他们确定德古拉已离去后的次日,便是在休息和恢复体力中度过。
接下来便是如火如荼地展开下一阶段战役的准备工作。指示一切都无法令人满意。在十月五日那天,豪辛对杰可说:“杰可吾友,有什么事你和我必须单独谈谈--至少刚开始就我们两人。以后,我们或许也得向其它人透露。”
虽然杰可很怕他也已知道了,却仍问道:“什么事呢,教授?”
“蜜娜小姐,我们亲爱的、可怜的蜜娜小姐正在改变。”
最深的惧怕得到了印证,令杰可感到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豪辛又说:“因为前有露西小姐的可悲经验,这回我们必须在事情发展太快之前提高警觉。我已逐渐在她脸上看到吸血鬼的特征了,不过还是非常轻微。她的牙齿已经变得较尖锐了,还有她的眼神有时很冷漠。”
杰可觉得“非常轻微”的形容,可能是太过乐观的看法;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争论。
教授又往下说:“现在我忧虑的是这个。如果在我们催眠的恍惚下,她可以告诉我们伯爵所看到和听到的,那么先对她催眠、又饮过她的血、又让她饮他自己的血的伯爵,难道不能迫使她的心智对他揭露她所知道的一切吗?”
杰可很不情愿地点头赞同。“是的,包括我们猎取他的计划。”
“那么我们该做的是,不要让她知道我们的意图,这样她便不能说她所不知的。这是个痛苦的任务,但却非如此做不可。令我们会面时,我必须告诉她,为了某些不可说出的理由,她绝不能再参与我们的会议,但她会受到我们的护卫。”教授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想到他很可能会带给那已受尽折磨的可怜灵魂更多的痛苦,他便不禁直冒冷汗。
然而,当天在杰可书房的战略会议时间一到时,哈克太太却请她丈夫带了口信下来,给德古拉的其它敌人们。
强纳森一走进众人等待他的房间里,便报告道:“蜜娜告诉我说,她相信目前她还是不参与我们的会议比较好。她说,那样我们可以自由讨论一切行动,而不会因她在场而困窘。”
豪辛和杰可交换了一眼;两位医生都感到如释重负。
这问题既已解决,会议便立刻讨论战役计划。豪辛将事实摆在众人眼前:
“凯瑟琳皇后号在昨天早上离开了泰晤士河。这艘船如果以最快的速度行驶,要在至少三周后才会到达黑海的瓦那港;接下来它得渡过大西洋和整个地中海。但是我们走陆路到同一个地方,最快只需要三天。”
“现在,就算我们少算两天航程吧,鉴于我们知道伯爵可以召唤的天气影响力;然后我再多算我们自己可能有的一天一夜的延误,那样我们至少有将近两周的时间。因此,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最迟得在十月十七日离开这里。那样我们必会在船抵达的前一日到达瓦那;当然我们应该要全副武装才行--对抗那邪恶的东西,不只需要实质的武器,还要精神的武器。”
十月六日早上,蜜娜早早就唤醒她的丈夫,要他把豪辛大夫找来。哈克以为这会是另一次的催眠,便立刻去找教授。
到达豪辛的房问时,哈克发现教授已穿戴整齐,房间微开,仿佛已预料到他的来访。他立刻随哈克回房,问蜜娜是否也该把其它人叫来。,
“不要。”她简明地说,“没有必要。你再告诉他们就得了。我必须和你们一起去。”
豪辛和哈克同样吃惊。在片刻的沉默后,教授问道:“为什么呢?”“你们一定要带我一起去。我和你们在一起比较安全,你们也会比较安全。”
“可是亲爱的蜜娜小姐,为什么呢?”
“此时正值日出之际,我可以告诉你;以后或许再也不能够了。我知道当伯爵控制我的意志力时,我一定要去找他。你们若把我留在英格兰,那么当他叫我秘密地去找他时,我就一定会--用各种方法欺瞒蒙骗--甚至对强纳森。”
当她提到强纳森时,她以满怀勇敢与爱的表情望向她的丈夫。哈克泪眼盈眶,只能紧握住她的手。
“蜜娜小姐,你一向都有先见之明。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完成任务。”
教授洞察的目光徘徊不去,蜜娜则镇静地迎视。她刚才所说的不过是一部份事实而已;全部的事实还包括她热切地渴望与她的吸血鬼爱人重逢。有时候她发现自己毫不羞愧地准备抛弃她的丈夫,甚至于她的生命,只为了能和德古拉在一起。
十月十二日早上,德古拉的六个追逐者终于离开伦敦,搭乘联运列车,当晚到达巴黎,再转乘东方快车号。
离开巴黎三天之后,他们全都坐上一列私人车厢,慢慢地东行横越保加利亚,朝黑海的瓦那港前进。蜜娜现在在白天的时刻多半都无精打采的,有时甚至陷入昏睡状态。在日出及日落时分,当她最易于被豪辛催眠之际,她会发出低喃呓语,仍然指出伯爵以水路持续朝他的故乡接近。
今天,她在早上十点多醒来,发现火车已经停了。她心想,这是与计划相符的;他们现在将在瓦那附近的侧线上,等待关于伯爵动向的最新消息。此时,蜜娜和强纳森两人单独在他们共享的小隔间内。强纳森望向窗外,手里拿着弯刀,不断地用磨刀石磨着,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
蜜娜默然地注视她的丈夫,半晌也没出声。她眼前的强纳森和曾与她订下婚约的那个青年律师是那么的不同--似乎隔了一辈子之远。她觉得他的头发,在发根还有两鬓处,一天白似一天。这过程始于他发现她躺在吸血鬼臂弯的那一刻。
蜜娜突然情绪激动地喊道:“我可怜的强纳森,我对你做了些什么?”
强纳森吃惊地自窗口转身,放下刀和磨刀石,充满柔情和关切,试图安慰他的妻子。
“不……不……没有……是我害了我们两人。”即使当他说话时,他的想象力仍继续折磨着他,让他看到那三个淫荡又可怖的女人,同时在诱惑他也在羞辱他。
他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什么都行,就是别想那回事。
他问道:“现在他在哪儿了?”
蜜娜闭上双眼,声音既无助又绝望:“他在海中--某处。每当教授将我催眠,我仍可听到海浪拍打他的船。风很大。”她顿了一下,又阴郁地说:“他向我叫唤。”
想到这个,她丈夫咽了口口水,然后对他太太发下重誓:“蜜娜,如果你死了,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进入未知的世界的。”
在同一列车厢的另一个隔间里--这是中央较大的房间,包括一个小客厅--杰可就坐在这儿,不安地凝望窗外,注视这保加利亚乡间、瓦那市郊灰暗的秋色。同时,穿着冬季西部服装--包括一件羊皮夹克--的昆西.莫利,忙着为狩猎的最后阶段做各项准备。
此刻,昆西正用军刀削尖数根与他手腕齐粗的木桩。这个隔间与同一列车的其它隔间相同,都是由角落的一座木造火炉散发热气,并以金属烟囱将烟气排到车外,烟囱外用铁线绷紧以免倾斜。昆西在火炉内升了烈火,好将木桩的尖端烧黑到足够的硬度。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堆放了四枝温切斯特连发枪;昆西早已将这些枪擦拭过又上过油,并备好了子弹。
房间中央,在天花板的吊灯下方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放了一张地图以及火车时刻表、笔记、几封电文,和一只准确的袋表。开门了;阿瑟走了进来,挥着刚来的一封电文,这是由伐那附近的英国大使馆,派特别信差刚刚送到火车来的。阿瑟说:“我们已赶在凯瑟琳女皇号和船上所载的恶魔货物之前到达瓦那!”
原本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杰可,闻言立刻夺下电报,仔细阅读电文。他注意到发电者为伦敦罗意德保险公会的鲁夫.史密,而收信者则为由伐那的大使转哥德泯爵爷。
如常握着弯刀的哈克此时也走进了这间房里。当其它人台头听他可能带来什么消息时,他却黯然地报告:“蜜娜每况愈下了。”
这些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低喃着他们所能想到的同情之语。
哈克似乎充耳不闻。“即使如此,”他望着窗外说:“我已不再怕这个恶魔了。我会亲手用这把刀杀了他。”
他在昆西旁边坐下,靠近窗口,掏出磨刀石,又开始磨刀。
才不过几分钟后,另一名信差在停住的火车旁勒住了马。很快的,阿瑟又拆开另一封来自罗意德公司的电报;这一封电报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阿瑟以不悦的声音对同伴们念出了电文。电报中说德古拉竟瞒骗过他的追逐者,设法使载着他的船在夜里驶过瓦那,前往同在黑海边却更偏东北的戈拉次港去。
这一行人--除了今天尚未加入他们的蜜娜之外--很快又聚集在放有地图和计划书的大桌子旁。
哈克以食指不断指出德古拉现在可能的位置,靠近戈拉次,还有他们自己的位置--就在瓦那市外。这两点相隔至少有两百英哩。
阿瑟吩咐后来这个信差在一旁等着,急忙写一封必要的信,以便使他们这列私人车厢继续尽快朝戈拉次前进。这次行程将会带他们经过首都,布加勒斯特。
这当儿,更显得无比憔悴,且杰可注意到他的头发也莫愈来愈白的哈克,热烈地对其他人说道:“我们一到戈拉次,就骑马跟踪那个混蛋溯河而上--截住他。绝不可以让他到达城堡!”
找来一辆火车头接上他们的车厢后,下一段旅程于焉开始,一行人非常仔细地布署计划着,打算等他们真的无法再搭乘火车时,杰可和昆西便骑马继续追赶,哈克和阿瑟则租用一艘汽艇沿河而上;阿瑟对驾驶汽艇极有经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必须走对路。他们也考虑到四个人在会合之前可能发生的各种偶发事件。不用说,他们的最后决定,端视德古拉--或载着他的船只--会取什么路线而定。
在他们制定这些讦划之时,蜜娜加入了他们,照常得到众人虽礼貌却不尽热烈的欢迎。
豪辛因此向其它人保证道:“不必怕蜜娜小姐;我会照顾她的。我的腿已跑得不快,我也不习惯骑那么久的马去追赶,或拿致命的武器去打架。可是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奋战,而且必要的话,我也可以一死,和年轻人一样。”
“我会带着蜜娜小姐直闯敌人故乡的中心点、趁着那老狐狸被绑在他的木箱里,漂流在湍急的河流中而无法登陆--因为他不敢打开棺材箱盖,以免灭亡。我们会走强纳森以前走过的路,从碧翠兹到波哥关,再找到去德古拉城堡的路。那里可有许多事该做的,才能将那个毒蛇窝给清除。”
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展露情绪的哈克愕然问道:“教授,你是说,你要带着身染魔鬼恶疾、既可悲又可怜的蜜娜,将她送进他的死亡陷阱吗?”
豪辛好似接受挑战般复起下颚。“噢,我的朋友,我之所以去便是要救蜜娜脱离那可怖的地方。记住,正如她自己曾警告过我们的,如果留下她一个人,他可能会向她召唤的。”“如果伯爵这次又自我们手中脱逃--他不但有很大的力量又非常狡猾--他也许会选择睡上一个世纪,到时我们亲爱的蜜娜”--豪辛说到这儿,握住正绝望地凝视他的蜜娜的手--“就会被召去陪伴他,变成和部些,强纳森,你所见过的女魔一样。”
“原谅我使你这么痛苦,只是这是必须的。我的朋友,为此,必要的话,我是不是该冒死以赴呢?不要为蜜娜小姐担心。她会保护我的。”
在绝望的困惑中,好半晌强纳森只能注视着老教授。然后这个受苦的丈夫无奈地耸耸肩。
“照你说的做吧。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愿上帝将他交到我的手中,好让我将他的灵魂送进燃烧的地狱里!”
第十九章
这场追逐毫不放松地持续--
阿瑟运用其头衔的最高影响力--对大使馆并籍着电报--得以在短短几小时内,使他们的私人车厢接上另一列火车。这一行探险者比预期中更快的速度启程前往戈拉次。他们焦虑地研读地图,计划着从瓦那出发,经由铁路到达该市。虽然火车中途必须在布加勒斯特停上一阵子,不过这条路线看起来最近--只是他们根本没想到,在首都附近大清早的时刻,竟会有一些铁路运作上的麻烦,因此造成了财势都无法解决的延搁。
次日早晨,他们终于到达戈拉次,他们意外发现这竟是个相当现代化的都市。码头有些区域已设实电灯,而且有许多条街道都经过铺设。他们一到戈拉次后,由哈克夫妇负责请人搬运行李,并为一行人在旅馆租下几个房间;其它人则赶快展开行动。看起来,想在这儿逮到德古拉是没什么希望了,然而他们又不敢排除这个可能性。
阿瑟和豪辛很快便说动了伦敦海古公司代理商,麦瑟.梅肯暨史丹公司,允准他们登上泊放在河口的凯瑟琳女皇号。
凯瑟琳女皇号的杜那笙船长是苏格兰人,他并不反对招待这几位访客。他好似急于对人陈述奇迹般,告诉他们从伦敦出发后,一路上的天气状况简直是好得惊人。
是的,船长自然记得这些话客们所感到兴趣的货物:一个很像棺材的大箱子。这个货物确实被装上船了,不过数小时前便已卸下,交托给在戈拉次的某个叫伊曼纽,奚德珊的人。当他们在奚德珊的办公室找到此人时,他说他先前曾接到伦敦一位得佛(译注:de Ville--谐音devil,即魔鬼)先生的信,请他去接那个箱子,再以河船运给住在这个黑海港口的一位与斯洛伐克人交易的商人,名叫彼特洛.史金斯基。
奚德珊的伦敦客户以一张英国银行的本票支付他的酬劳,这张票已在多瑙河国际银行兑成了金币。
狩猎者又去找史金斯基,却找不到他。他的一个邻人说他在两天前便已离开,而史金斯基的房东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他们回到奚德珊的办公室讨论之时,有一个当地人跑进来,说史金斯基的尸体已在附近一所教堂的墓园里寻获,且死者的喉部已被撕裂,好像是某种野兽的利齿造成的。
来自伦敦的这一行人立刻就离开了,以免他们被扯进这桩杀人案而耽误时间。
他们心情沉重地在戈拉次下榻的旅馆与哈克夫妇会合。
所有的证据,包括蜜娜在催眠状态中持续的通讯,以及在戈拉次所收集到的消息,都指出了同样的结论:他们的敌人此时仍在河船上,继续他的旅程;可是他究竟走哪一条路线却仍不清楚。
当男人们不得不歇息半个钟头之际,蜜娜检视地图上当地河流的不同路径后,断定可能的路线,不是普鲁河即是赛勒支河。
她很快便以书写及口头两种方式提出报告:“赛勒支河在芳德市与碧翠兹河会流,上溯可达波哥湾。如果走水路,这条路线显然是最靠近德古拉城堡的。”
在接下来的战略会议上,他们最后阶段的追逐计划很快就拟定,并且立刻付诸行动。
次日,哈克在天黑后,借着租来汽船锅炉门所透出的亮光,在他的笔记上又加了一段。根据计划,他和阿瑟朝赛勒支河而上,并如蜜娜所建议的,寻找碧翠兹河河口。
哈克写道:“我们对于在黑夜里快速溯河而上并不惧怕;河水很深,不怕会碰触河底,旦河面又宽,使得汽船即使在夜里亦能畅行无碍。”
“哥德泯爵爷”--不久前仍只是一名事务律师职员的哈克,对于不正式地称呼社会阶层比他高的人仍感到很不习惯--“叫我睡一会儿,因为一个人守夜就够了。可是我睡不着--在我的挚爱遭逢可怕的危险,又亲赴那可怖的地方时,我怎么睡得着……我唯一的慰藉便是,我们都在上帝手中。”
他的记载又继续着:十月三十一日仍然飞速前行。天亮了,哥德泯爵爷去睡了。今晨寒气逼人,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经过几艘船,但这些船上都没有任何像我们所要找的那么大的箱子。每次我们点上电灯照向船夫时,他们便怕得半死,屈膝跪下来祈祷。
十一月一日一天都没有消息。我们还没有找到像我们所要找的东西。现在我们已进入碧翠兹河。如果我们猜错了敌人的计划,我们以水路赶上他的机会便荡然无存了。我们已赶道了大大小小的每一度船。今天清晨,一个船员误以为我们是政府的船,便以此对待我们。我们发现这样可以减省很多麻烦,便在碧翠兹河与赛勒支河会流的芳德市买到一面罗马尼亚国旗。现在我们便顶着这国旗航行,自从挂上旗子后,使得到各方尊崇,我们所问或所做的任何事,都未遭到任何回绝。有些斯洛伐克人告诉我们,有一艘大船越过他们,其速度比一般船只快了一倍有余……
虽然(我永远也忘不了这该死之地的详细地里这条河直接流过城堡下方,在那一点却必然过于湍急,且再下游数哩亦然,使任何船只都无法停靠。伯爵在最后几哩旅程必须走陆路;因此我仍希望我们能照计划与莫利先生和席渥大夫会合,而且他们也会带着必要的额外马匹。
十一月的最初几天为喀尔巴阡山麓带来了雪与严寒。该月的第七日,一辆运货马车载着一个大小如棺材般的木箱子,由吉卜赛人驾驶护送,奔驰在山路上,现在离德古拉城堡只剩下几哩路了。木箱内有一个男人的躯体,躺在一堆泥土上。仿佛是为了某个重要仪式般,穿了一件华丽的衣袍;在日光下,德古拉近乎昏睡,毫无动静,可能亦因最近缺乏饮食之故。他的长发已经变白、满布皱纹的老脸和双手也差不多是同一个颜色。
在同一时刻,波哥关口附近的一条路上,豪辛正驶着另一辆马车,只载了蜜娜一名乘客。当他们离开戈拉次时,两匹马便足够了;但稍后,在客栈和休息站换过一次马后,如蜜娜所形容的,“以肆马之力”速度快多了。
教授里着皮裘以抵挡寒风。他已十分疲累,手执缰绳,勉力维持清醒。
蜜娜坐在教授身旁,靠在他身上,继续在白天睡觉的新习惯。她也穿了皮裘,而且在膝上加盖了一件厚毛毯。
突然间,在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下,蜜娜清醒了过来。她的态度活泼,充满了几乎是孩童般的兴奋。
教授对这猝然清醒的事实不予置评,但不一会儿、他看到了猜想中必然是使蜜娜清醒的原因:一幢高耸的岩石建筑--想必就是德古拉的城堡--映入眼帘,矗立在前方高耸的峭壁上。蜜娜环顾四周每一个方向,兴奋地低语道:“我知道这个地方。”
路边神翕的古老十字架俯视这条路的弯处。十字架上的人形已因时光久远,又经风吹雨打而斑驳古旧,使那渎神的狼头难以看清。
事实上,就连豪辛也没注意到这个奇怪的雕像。
他评论道:“世界的末端。”这里,尤其是眼前那更高耸的区域,的确十分阴郁、荒凉、冰寒。
“我们一定要再走下去!”蜜娜催促他。她仍然情绪高昂。
教授对这激动的反应感到困扰,审视着眼前这年轻女子。
过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说:“天已经晚了,孩子。我最好生个火,我们就在这儿歇息吧。”
“不,我一定要去!求求你,让我去吧!”蜜娜的坚决,似乎只有施加蛮力才能制止。老教授既不愿使用任何蛮力,只有万分勉强地继续前进。 最后,他在城堡下方大约两百码外的一小块空地上勒马停住。既然已经驶到这么近的地方,蜜娜也愿意休息等待了。她的护卫者眼看夜色已渐笼罩,就在这儿很快地扎了营。此处枯木不少,他也迅速生起了熊熊的火。在营火四周,豪辛以圣饼和圣水在覆了薄雪的地上洒了一圈。
然后,豪辛虽疲累,却为有机会在寒冷中继续移动而高兴,便准备了一些食物。幸好他们在旅途中得以在好几个地方买到新鲜的东西。
这当儿,蜜娜显得更加清醒了,显然是黑夜赋与她活力之故。她蹲在地上,以满怀期待的神色望着豪辛;而豪辛很不喜欢她这个姿势,觉得既不淑女又有些邪恶。长期的受苦和旅途的艰辛在她脸上所留下的痕迹,好似已消逝无踪了。
当放在火边煮的一锅前天剩余的肉汤已经热了后,豪辛舀了些在碗里,端给蜜娜。
“孩子,你一定要吃点东西。”
“你为什么开始叫我‘孩子’呢?”
他没有回答。
她接近豪辛手里的碗,却又把碗放下到火边,引起了他的关切。她以清醒却又十分遥远的声音说:“我不饿。”老教授对她的反应感到不悦,却一点也不讶异。他一语不发地回到营火另一侧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走在他以圣水圣饼画出的圈子里。他坐在一段木头上,比坐在雪中要温暖一些,吃着他自己煮的汤,并不安地注视蜜娜。
在这时候,自火光圈外不远的某处,传来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彷如有人以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背脊。他所听到的是女性轻柔如丝般的银铃笑声,甜蜜得几乎叫人受不了……
老教授害怕张望四周。看到蜜娜的表情更令他心寒。她的神色愉快,一点也不畏惧。当她的目光越过豪辛的肩膀,落在不知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上时,她的眼神满含兴趣:她显然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雪夜黑暗中的一切。
就在他的肩膀后方,在雪中,在黑夜里,三个女人的笑声停止了。她们开始说话,用的是豪辛虽已多年未听过,却能听懂的一种语言。
“你,火边的姊妹--你先享用他--但留点甜头给我们吧--”
“他很老,却很结实。我们也要亲吻他--”
“--我们都可以在主人来前饱餐一顿--”教授确定蜜娜平常虽不懂这古老的语言,在当前的状态中却必定听得懂这些女人--这些称她为姊妹的吸血鬼--所对她说的话。然而她看起来似乎并不理睬她们,好似她根本就听不到她们说话,或是更可怕的--假装她听不到。
蜜娜以愉悦却又怜悯的目光直视豪辛。
他想说话,嘴巴却很干,而且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此时,蜜娜蓦然一跳--如此像动物的动作,实在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换了一下坐姿。随着这个动作,她的皮裘似乎意外地敞开了,而她穿在里面的上衣也一样敞开,突然露出半边胸脯,可是蜜娜却好像毫无所觉--或是毫不在乎。
她的红唇绽出一个微笑,强烈地暗示她并不是毫无感觉的,在下一瞬间,她倏地站起身,优雅地绕过营火走到豪辛身旁。“什么?”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
“是关于露西。”蜜娜的黑眼满含笑意。
“她对你怀有秘密的欲望。她对我说过的。你自己一定也有什么秘密的想法或希望吧……我也知道男人想要什么。”
起初蜜娜碰触豪辛的肩、臂、头发时,几乎是母性的,她轻柔地将他的头拉到他可以靠着她休息的姿势。他多需要休息呀!可是--刚才他又为什么不明了这一定会发生呢?--她裸露的乳房,乳头尖挺,正压向他的脸颊,在他的双唇间……
或许只因为背后那三个魔女的嘲笑声才使他破除迷幻的。豪辛发出嘶哑的一吼,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蜜娜的拥抱。他以颤抖的双手在大衣内袋里摸索,掏出一个锡盒,再从盒裹取出一块圣饼。
他现在可以说话了,将话语抛向夜空。“上帝耶稣,保佑这个孩子吧!让她脱离邪恶--”
豪辛本是为祝福而将圣饼压向蜜娜的额头,但造成的后果却使他本能地退缩。她的皮肤一碰到圣饼便被烧烫,仿佛圣礼是一块烧红的铁。
蜜娜的前额留下一块腥红的印记,尖叫着向后退。
“我是他的!”她叫道。一会儿之后她扑倒在冰冷的地上,低声啜泣。
豪辛出自本能地行动,忙着在他先前已划出的圈子上再多洒些圣礼。
等圣饼都掏光了后,他也崩溃了,对蜜娜低喃道:“我已失去了露西。我不会失去你。”
德古拉的三个女人,挫败地在圈外徘徊,对他嘶声尖叫:“她并不比我们安全。她现在是我们的姊妹了!”
教授擭起头挺起胸,以足够的力气诅咒她们。“魔鬼的泼妇!撒旦的娼妓!离开我们,这里是圣地!”
三个吸血魔女被他自卫的方式激怒了,便冲向马匹。马儿嘶嘶鸣叫且向后退却,如人一般发出痛苦又惊恐的声音--只是牠们却逃不掉。豪辛眼睁睁看着牠们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同时那些女人却高声大笑……她们玩这游戏玩了很久,使这四匹马受尽了折磨,而他只能无助地旁观,直到他晕了过去。
第二十章
教授在日出不久后醒了过来,即使穿了好几层皮裘仍冷得发抖。好半晌,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然后他才记起自己梦魇般的处境。
看到蜜娜里着皮裘,温暖又合宜地睡在一旁,仍在保护圈内,他感到如释重负。老教授僵硬又缓慢地站起身,拂掉沾在衣服上的雪。他非常谨慎地走近蜜娜,弯身注视沈睡的她,伸手为她把头巾拉好,并拂开额前的黑发。
是的,正如他所害怕的。
在他昨夜以圣饼碰触之处,烧灼出魔鬼的记号,如罪恶本身般的血红。
教授认为她既已被吸血鬼的血所污染,便不可能自己越过这个圣圈,一如那三个女人不能越进。此刻他已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三个了。她们已如他所预料的,在日出时分就退走了。自哈克对他在古堡经验的陈述中,豪辛知道她们必然回到哪里去了。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做什么--他此行该做的事。
昨晚的危机,最后在疟待狂的屠杀马匹中达到顶点,反而使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豪辛缓慢地移动着冻僵的四肢,再次把将熄掉的火升起。一想到食物他便觉得恶心,但是他知道他非得有力气不可。
老教授避免看到那些惨不忍睹的马尸,走到篷车去,从里好的装备中取出了面包、干肉、和一瓶白兰地。
蜜娜依然沈睡,卷在温暖的罩袍中。就教授看来,那是一种自然的睡眠--要不然,呃,他也无法再为她多做些什么了。
豪辛强迫自己吃了一些东西,又喝了点白籣地提神后,便提起了他那只装有各种必要特殊工具的袋子。然后,在颤抖的期待中,他压抑着惊恐,开始爬上通往城堡禁地的斜坡。
爬没多久,他回顾过一次。他不在时蜜娜会平安无事的;一定要如此不可。他除了将她留在那儿大约一、两个钟头外,实在别无选择。豪辛想着,最了不得的便是她会受到狼群的攻击--真正的野狼。只是对于这一点,她也只好碰运气了。虽然说她的身体可能有危险,她的灵魂却是安全的!他所要对抗之物更要可怕得多了。
一个钟头后,天已大亮,豪辛出现在荒凉的城堡大门口。他累得脚步蹒跚,几乎无法再动了。他紧紧里着沾满了马血的皮裘,因为他带了那些被女吸血鬼割掉的马头。他发出嘶哑的吼声,把那几个马头一个接一个扔到附近的断崖下,让它们落入下方远远的河里。
将近日落之时,豪辛已睡过也吃过,体力多少已复原。蜜娜已快醒过来了。豪辛注意到她看起来相当正常,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她困惑地注视他大衣上的血,豪辛只好低喃了几句,解释那是几匹死马的血。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蜜娜醒后不久,教授又劝她喝了些热茶,然后两人便很有默契地,将已烧了一天一夜的营火移到附近的一处山胛上,由此可以更清楚地俯视最近的路面。如果他们对路线和时间的计算精确,德古拉和他的追逐者必会顺着这条路而来。
当然,如果他们的计算是错误的……那么豪辛所指望的那些一人说不定已经死了,而吸血鬼王子终究得到了胜利。
蜜娜那样瞪视着远方的路面似乎已有好几个钟头了。现在她突然宣布道,“他来了!”
豪辛瞇眼往同一方向看去,但起初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拿起望远镜,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什么,使他叫喊出声。
“他们在日落中赛跑--他们说不定会太迟--上帝帮助我们!”
号叫的狼群自附近山丘暮色中的森林里出现了。远处,在望远镜下已可明显地看到,一辆由吉卜赛人护送的运货马车正以高速逐渐驶近。同时,更令教授心跳加速的是,四个骑马的男人正在马车后方紧追不舍。一分钟后,在蜜娜与豪辛等待的山胛上,已可清晰地听到昆西.莫利反叛性的吼叫声。
隐约的枪响声后现出的一小团烟,宣告温切斯特枪已加入了行动。
蜜娜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也有可能是她听到了呼唤,虽说豪辛什么也没听到。不管是什么原因,她蓦然转身背对那已显明可见的追逐,精力充沛地开始爬向那背衬暗灰色天际的城堡。教授瞪视着,叫道:“蜜娜小姐,等等!”
只是她却充耳不闻。豪辛在忧虑下只好尽快跟在她后面攀爬。
必须走大路的马车比起徒步攀爬的人自然要绕远一点。然而,它的速度仍比蜜娜和豪辛在那崎岖不平的地面向上爬还要快。这辆马车在隆隆声中经过了仍在往上爬的一男一女。他们两人都可以看到已在前头的车子,车夫拼命鞭打已精疲力竭的马匹,还有一小群吉卜赛人骑马护送。
狩猎者在他们后方策马直追。
当四个追赶的骑士终于赶上马车,且奋力迫车停住时,马车已差不多驶到城堡了。三个英国人和一个美国人以枪火、军刀和大刀,和德古拉狂热的护卫们奋战。
哈克自马鞍上纵身一跃跳上了车,车夫立即对他挥鞭;幸好昆西一枪把他射倒了。
马车在剩余的护卫与追逐者的奋战中飞速驶过了隧道,进入了城堡的中庭。
蜜娜和豪辛迈步追赶。豪辛赶不上她,又气喘吁吁地无法叫唤她。
狼群仍在他们四周啤叫。他们跟跪地跑进中庭时,正好及时看到混战的结尾。
杰可.席渥以军刀刺进一个吉卜赛人,以保护蜜娜和豪辛。
昆西也自背后挥刀杀了另一个吉卜赛人。
阿瑟开了一枪,了结了昆西的袭击者、也是德古拉的最后一个盟友。
强纳森、哈克对四周仍持续的战斗不加理会,以疯子般的坚定全力集中于他自己不可动摇的目的。他已开始割着将德古拉的木箱绑到马车上的绳索。这时,箱盖在一声爆炸声中突然向上飞开,箱内那脸色苍白的白发人形发出一声怒吼,用力揪住了哈克的颈项。这两个人在挣扎中双双跌到地上。
在蜜娜惊恐的尖叫声中,她的丈夫挥动弯刀,用力割裂了敌人的脖子。德古拉的血喷溅而出。
在这一刻,昆西用最后仅存的力气大吼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前一扑,手中的猎刀便插入了德古拉的心脏。
吸血鬼的生命迅速消褪,然而他还有足够的力气将昆西一把掉到雪地上。接着,依旧傲然挺立的德古拉怒目瞪视只有他看得见的远方,血从心脏及咽喉两处大量涌出,拖着跟怆的步伐转离他的敌人,朝礼拜堂的门口撤退。蜜娜迅速抓起了昆西的温切斯特枪,随即冲上前去挡在那死去的恶魔,和她胜利的朋友之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她竟举枪对准了她自己的丈夫。
数小时以来--或许是数日以来吧--哈克睑上杀戮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柔和了。
“蜜娜!”
脸已恐怖地变形,成为死亡化身般的德古拉,也转过身来望着她。
“蜜娜?”他的口吻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她痛苦地凝视那将死的恶魔好一会儿。然后,当德古拉移开目光,再度朝礼拜堂退去时,蜜娜也慢慢地跟随着他。她仍坚定地举枪对着那一群男人。
她以一种紧张的声调问那四个站在雪地中的男人:“等我的时间到了,你们也会那样对我吗?‘会吗’?”
阿瑟本想冲向她,试着夺下她的武器,可是已深切明了的哈克却伸出臂膀制止了他。
“不,让他们去吧。让她去。”豪辛了解地点点头。
蜜娜缓步后退,跟着德古拉进入黑暗的礼拜堂。她抵挡这些人的决心并未丝毫动摇,直到一切终结之前。
她从里面当着他们的脸用力关上那厚重的门。
门外,豪辛任他刚拣起的武器又落到地上。他面对礼拜堂,因疲惫而步履不稳,低下头专心默祷。
哈克突然喊道:“那里面有什么?”
豪辛再度抬起头。“那是礼拜堂。”
没有人问他他怎么知道的,也没有人问他他皮裘上的干血来自何处;哈克只是静默地接受了他的答案。
老教授又一次低头祷告:“让他安息……让他在安宁中沈睡。我们全都成为上帝的疯子了。”
同时,杰可.席渥搂着已经垂死的昆西;任何医生都已帮不了他了。
当蜜娜再度睁开眼睛时,在她身下那男人的脸是死寂的。那是一张年轻、安详、又英俊的人脸。
蜜娜缓缓站起身,朝紧闭的礼拜堂大门走去。就在这同时,再也等不下去的强纳森用力推开了门,冲到里面去,拥住了他的妻子。自她丈夫欣喜的表情,蜜娜知道她的额头与白雪一般无瑕。吸血鬼的红色诅咒已经消失了,王子战士已经安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