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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1

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我独自一人骑马上山,去捕杀狼群。

这是记忆中最惨淡的冬天,狼群不单潜入农家偷鸡,夜晚时刻,更在村里奔窜横行。

那是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最後数十年,地点则在父亲的领地,法国的阿芙根郡。

我的父亲是侯爵,我排行第七,是侥幸长大叁个男孩当中最小的一个。身为老麽,根本无权继世袭父亲的采邑和头衔,所以未来前途一片茫然。纵然在富有的贵族家庭,年轻男孩如我之窘况者也并不稀奇;更何况我们家的财富老早已消耗殆尽。纵使大哥?格斯丁贵为父亲的真正继承人,在初初结婚时,拮 的他便花起太太的小小嫁妆了。

父亲的古堡--他的产业,附近的小村庄乃是我全部的天地。我生性好动--一个喜欢做梦,容易生气,爱发议论的人;从来坐不住火炉边,听老战争或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轶事,历史对我毫无意义可言。

在此种黯淡无光的老式世界里,我之会变成一个猎人,倒也其来有自。我猎取野鸡、鹿或是山溪里的鳟鱼,反正是有什麽捉什麽,只要能养活家活口就行。在此情况下,狩猎乃成为我生活的全部;个中甘苦从来没人跟我分享。其实我能干这种活儿,对家人还真是好事;否则,在那些困难岁月里,全家很可能饥饿之死呢!

当然,在祖先的领地上狩猎,倒不失为贵族行径,因为只有我们 有权在自己的土地射杀野兽;至於其他有钱的资产阶级,就不能在我们的森林里开枪了;话说回来,他即有钱又何须开枪猎食呢?

曾经有两度,我试图离家出走,逃脱这种枯燥的生活,但两次都被家人找回而惨遭修理。详细过程,後面会慢慢谈到的。

此刻,我全神贯注的乃是满山积雪,以及引起村民恐慌的偷羊狼群。我突然想起古老法国的传言:一旦你住在阿芙根郡,休想从巴黎得到什麽协助!唉!看来我只能自力更生了!

身为领主之一,又是唯一骑马开枪的领主,村里屡遭狼群骚扰,村人找我求救盼我捕猎乃理所当然;毕竟,保护村民,领主责无旁贷呀!

我倒不害怕什麽野狼,穷我一生也没听过或见过狼攻击人的事。当然,我不妨毒杀它们,只是,肉类是这麽珍贵,用毒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所以,元月里一个酷寒的早晨,我携带武器,准备逐一杀死野狼。我的身上有叁把手枪,一把性能极佳的来福枪,还带着父亲的剑於步枪;离开古堡前,我又在以上武械外,信手加进一两种以前从未使用过的古代武器。

古堡里多的是古代武器。我祖先自十字军东征以来,打过不少贵族战争;战利品除了一堆废物外,尚包括不错的长矛、战斧、连枷和铲矛,这些武器挂满在墙的四周,从来也没人动过。

那天早晨我信手拿取的是一支挺大的铲矛,一支尺寸正合用的连枷--铁球连着锁链,攻击之际,用力甩掷恐怕挺好用的。

记住,这是十八世纪,正是巴黎人戴着白色假发,踮着高跟缎制拖鞋,携着鼻烟壶,鼻子老用绣花手绢轻拂的浮华年头。

而我呢?却脚穿生皮靴,身着羊皮衣,马鞍绑着古代武器,身边跟着两条环着钉状领圈的庞然大狗,正要出门去打猎。

这就是我的生活,跟中世纪差堪比疑。想到驿道上衣饰浮夸的来往旅客,心里难免刺痛而闷闷不乐。巴黎的王孙贵族,每讥讽乡下领主为『抓野兔之辈』;反之我们则视他们为国王王后的狗腿子,而嗤之以鼻。毕竟我们的古堡耸立已千年之久,即使伟大红衣主教理查的战争,也未能摧毁我们的尖塔於分毫。不过前面已经说过,谈到历史我可一知半解。

骑往山上途中,我抑郁寡欢,杀心大起。

我盼望能和野狼痛快打斗一场。村民说这群狼约有五头;我有枪;两条狗又口牙尖利,它们瞬间扑向狼,咬断狼脖子算得了什麽?

在山坡大约骑了一个钟头,我抵达了浓雪覆盖之下,仍被我一眼认出的熟悉小村庄,穿越旷野正要进入荒瘠森林之际,我开始听到了狼嗥。

紧接着狼嗥此起彼落之後,猛然而来的齐声嗥叫,令我搞不清楚狼只究竟真有多少,我只知自己行踪已现,狼正呼朋引伴而来,这倒是如我之愿!

我并不觉得自己心存惧念,然而某些莫名的感觉,却使我浑身毛发直竖。在寂静无声的旷野,我扣紧枪膛,下令狗止住吠声紧跟在我身边。隐约间,倒也察觉躲开空旷,避入树林, 是上上之策。

正当此时,狗吠声大作,猛一回头,只见狼已仅在百码外的身後,正踩着雪直直对我而来;叁头大狼并排而行,来势汹汹。

我往树林的方向疾驰。

看起来我来得及在叁匹狼追上之前,闪进树林里;不料狼是极鬼精灵的动物,正当疾驰时,我又看到其馀的狼群,五头庞然大狼正在我的左前方环伺。这是标准的前後夹击,形式已不容我及时驰入森林里;而狼不是村民所说的五头,而是八头之多。

及时情势危急,我也尚无惊恐之思,并未想到这些狼一定早已饿极而凶性大发,否则它们绝不敢贸然现迹村庄;此际,它们以往对人有所保留的天性,早已荡然无存。

我全力备战,连枷紧扎腰带上,来福枪对靶瞄准。当我的狗和狼群缠斗之间,我抽身远离好几码外,以便能随时连换枪弹。

由於系着钉状领圈,狼一下咬不住狗的脖子,这场小争斗伊始,狗先狠狠咬住一头狼,紧接着我开枪射了第二头。

狼群紧紧围住了狗,我开了一枪又一枪,换弹之馀,也避免枪弹打到自己的狗;但是较小的一只前腿受伤倒地,鲜血喷 雪地四处;第二只狗趁狼抢食受伤伴侣,有意逃脱,然而狼群在两分锺内又一拥而上,再次把我的狗杀掉了。

这两只大狗并非等闲之辈。多年来我自己饲养自己训练,每只体重皆逾两百磅,狩猎时更於我长相为伴;此际我称它们是狗,其实平常总直呼其名一如好友。如今看到它们在我面前死去,我即感悲愤,也开始察觉危险正迫在眉睫。

然而这一切的发生都太快了。

四只狼死了,一只已不能动弹;狼尚剩下叁只,其中一只停止吞噬狗 ,双眼睁大紧瞪着我。

好像听从命令似的,另外的两只丢下血肉淋漓的狗。我急拉 绳,任由马跑向林里寻求庇护。

背後传来狼嗥於猛咬声,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狼牙咬进我的足指。我再次举起步枪往左边开火,恍惚之间狼前腿跪倒,只不过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根本看不清楚情况;此时,马又扬腿,使我差一点摔下马来。

我们几乎已逼近森林里,在马倒下之前我跃身而下。我还有一把上膛的枪,双手紧紧抓枪,瞄准那只扑向我的狼,狼的脑袋开了花。

如今只剩下两只狼了。摔倒下来的马,发出凄厉惊惶的尖嘶声,这是我所听过动物最惨烈的叫声,两只狼逮到它了。

雪地急奔之际,但觉石头在脚底下扎刺着,我急欲闪入树林里,深知只要来得及再装上子弹,就能立即射狼解除危机。可是附近却没有任何一棵树,树的粗枝低到可以让我伸手抓到,好攀身树上。

我跃起身想抓住树干,不料,脚从结冰的树皮滑落,身子跌倒在地。此时,狼已欺近,我已无暇装弹,手边只剩下连枷和剑,铲矛早已丢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想到自己已离死不远;饶是如此,却也无意束手就擒。我如野似狂,发出兽般咆哮,双目炯炯,瞪着近在身边的两匹大野狼。

我低低站稳身子,左手抓连枷,右手剑已出鞘。狼停住不动,有一匹狼在目瞪我後,低头推开几步站立,另一匹则似在等候某些指示。第一匹狼用它那种从容诡异的姿势,望我一眼之後,奔窜而来。

我挥舞连枷,带刺的铁球转成圈圈,膝盖半蹲,准备随时迎击;当狼扑过来时,我喘气连连双眼冒火,以连枷奋力击向它的鄂部。

攻击的狼跃开身子,另外一只则绕着我的身子跑。它们忽而靠近我,让我可甩出连枷或击剑以刺,忽而却飞身远远跑开。

我不知道这种对弈将持续多久,然而我已猜透它们的伎俩,这两匹狼将采推延战术,来消耗我的体力,这对它们已成为一种游戏了。

我随着连枷转身,时而出击时而退後,偶尔差点摔跤。整个过程或许不超过半个钟头,谁知道呢?此时此刻又何以计分算秒?

我的腿已无法支 ,只能决心拼命作最後一博。我站立不动,两手抓稳武器。它们这回可玩真的了,正好,我也希望战局赶快结束。

连枷终於甩出去,这回铁球撞裂狼的骨头,受伤的它,头扭向右边;在此同

时,我另一只手举剑用力一砍,狼的脖子应声裂开大口。

另一只狼正在我的旁边,它的牙齿咬进我的裤管,那一瞬间,我的腿差一点被咬断;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剑砍上它的脸,刺穿它的眼,紧接着连枷的铁球往下击落,狼跃开又扑过身来,这回我得以从容挥剑,剑亦直直刺穿狼的前胸。

人兽之间搏斗结束。

狼全死了,我还活着。

在白雪笼罩下空荡岑寂的村落,只听见我沈重的呼吸,和垂危母马的惨厉叫声。

我不敢说我已恢复理性,也不能确定心中所起伏的只不过思维而已;我渴望躺在雪地里,却不由自主提起脚步离开狼群 体走向马的身边。

走近马时,它伸长脖子,急欲抬起前腿,却再次发出痛苦难忍的悲鸣声。惨烈之声在山间回旋後似直冲云霄。我站着凝眸看它,看它受到重创的黑色身躯,对映着雪的皑白;看它已不能动的後腿和犹在挣扎的前腿;看它鼻子朝天,耳朵下垂;惨叫时无辜的双眼,恍若深深陷进头颅里。它像是一只被踩在地下血肉模糊的昆虫,然而它毕竟不是昆虫,它是我挣扎受苦的母马,它一再用力想站起身来。

从马鞍边取出来福枪,装上子弹;当它犹徒然挣扎恻恻哀鸣的当儿,我开了枪,子弹射进它的心脏。

它看上去很平静,安祥的躺着,鲜血 满全身。村落一片寂静,我浑身发抖,听到自己发出窒息的闷嚎,看到雪地里满是自己的呕吐而毫不自觉。狼的味道,血的腥臭淹没了我。我提起踉跄脚步,全身却摇摇欲坠。

打起精神来,我慢慢走向遍地狼 ,找到那只差一点杀死我的最後一匹狼,把它扛在肩上,往回家的路前进。

大概走了将近两个钟头吧!

反正我已尽失时间概念了。在步履维艰之中,於狼搏斗的所感所学,一次次在脑海显现,每一回蹒跚将跌时,心里某处便坚韧了起来;路似越走越辛苦,心似越来越强悍。

当我走到古堡大门,我想我已不复是黎斯特,而是撤撤底底另外一个人。摇摇晃晃进入大厅,狼扛在肩上, 体的馀温早已消失;一阵突来的火光猛然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已筋疲力尽,频临崩溃边缘。

我看到两个哥哥从桌边站起,母亲似乎轻拍着眼盲的父亲--他急於了解我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我开了口,不知自己在说什麽,只知道声音平板单调,对所有的经验述说十分简单。

大约是那种『接着……然後』的不过尔尔。

大哥?格斯丁却使我从迷惘中苏醒了。他走到我面前,火光从他背後映照,他以明快的口气,打破我单调低沈的话语说:

『你这个小杂种,你一个人怎麽可能杀死八头狼!』他的声调冷冽,脸上浮现丑陋的憎厌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正当他说完以上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酿了大错。

也许是我脸上的神情,也许是母亲粗鲁的嘟囔,也许是另一个哥哥的一语不发;主要大概为了我的脸色吧,反正不管是为了什麽,在那瞬间,尴尬古怪之色呈现在大哥脸庞。

他开始嗫嗫嚅嚅地说了一些诸如:『多了不起』、『你一定差一点被咬死』、『 人还不快去端些热汤来呀』等等的门面话。可是没用,那瞬间发生的不愉快小插曲,再也无法挽回。紧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是自己已单独躺在房间里。往日在冬夜,狗陪我挤睡在一床的温暖,如今已不复可得。房里没有点火,我更是浑身是血;然而,赃兮兮的我,卷入被窝里沈睡了。

一连多日,我把自己关在房里。

我晓得村人已上山发现狼 ,把它们全扛回古堡里。?格斯丁进来对我说明一切,我则一言不发。

大约一星期过去了。一则对死去的狗怀念稍减,一则认为自己已能忍受新狗为伴,我走到狗屋,另外带回两只已长大的小狗,它们慰我孤寂,夜里跟我睡在一起。

人进进出出,没人敢打扰我。

终於有一天,母亲静悄悄地走进我的房间里。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2

那是夜晚时分,我趴在床上。一只狗趴在我身边,另一只趴在我的膝下。火炉声轰隆作响。

母亲进来了,正如我所预料。

阴暗中,我认出她那种独特的行走方式,换是别人进来,我早大吼『滚开』了。不过,我仍然沈默不作一声。

我对母亲的爱深挚从未动摇,这是家里任何人比不上的。最喜爱她的愿因之一是,她从不叨念无谓的琐碎废话。

『关上门』、『喝你的汤』、『坐好』等等的话,她从来不说。她总是手不离书,事实上是我们家唯一受教育的人;一旦她开口则一定言之有理,所以她的出现,丝毫没用惹起我的憎恶。

相反的,她引起我的好奇,她会说什麽呢?她的话对我会产生不同变化吗?我并不希望她来,甚至没想过她;但是,我凝视着她,视线并未别转。

我们彼此有深刻的了解。每次我离家出走被送回来时,是母亲教导我如何驱除随之而来的创痛。她在我身上创了奇迹,虽然家人无人注意也无人知晓。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为我做了调停。教区有一位老教士曾经教我念诗,也教我朗诵一两篇拉丁文赞美歌,认为我可堪造就,有意送我去附近修道院的学校就读。

父亲坚决反对,认为在家里的学习已绰绰有馀。母亲却挺身而出,跟父亲理直气壮大声争辩,腔调只要我愿意就应该去上学。最後她卖了首饰为我付交服装於学费;这些首饰都来自她意大利祖母的遗赠,每一件各有故事也别具意义。卖首饰对她乃是一项痛苦的决定,但是她毫不犹豫。

母亲的独断独行,使父亲大怒,觉得他因失明,所以一家之主的权威遭受挑战。哥哥们向他保证,小弟弟绝不会久留学校,一旦学校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就会逃之夭夭回到家里。

不料,我没逃回家里,相反的,我喜欢修道院和学校。

我喜欢小礼拜和圣歌;喜欢图书馆里成千上万的古老经典;喜欢每天不同时段的钟声,乃至重复的仪式。我喜欢那里的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到处维修完善;我更喜欢学校花园,里里外外从没间断的各项工作。

偶尔接受行为矫正时,我萌发强烈的幸福感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坐好行好的教诲,教导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

修道院里的人都喜欢我,在那里,我从来不会惹人生气或惹人厌恶,对我,这是何等不寻常!

一个月後,我宣布愿意接受神召,担任神职。我希望终身生活在纯洁无暇的修道院,在图书馆写着羊皮纸,并学习阅读古代经书。我希望於这些相信心即是圣贤的人,一生长相左右。

修道院院长立刻写信寻求父亲的正式准许。老实说,我认为父亲一定高兴能这麽打发我呢!

万万没想到,叁天後,哥哥上门领我回家,我哭着祈求留下来,然而院长却无能为力。

回到古堡,哥哥夺走我的书并把我琐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麽他们会这麽火冒叁丈。像个傻瓜似的,我不停呜咽,满屋里翻来滚去,对着屋内的门於物拳打脚踢。

後来大哥?格斯丁进房来训话。他先是拐弯抹角,最後 明白指出,任何法国的伟大家庭,绝不容许家人担任贫穷传道士。大哥斥责说,为什麽你会有如此可怕的错误认知?你只不过被送去学学读於写罢了,怎麽能陷溺至此,行为又活脱脱像一个野蛮的怪物?

至於想在教堂充当终身职的教士,大哥更是嗤之以鼻说,你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是吗?你应该想到对甥侄们所尽的责任呀!

所说种种无非对我明示:我们没钱供你进入传道的丰功伟绩,你根本没机会晋升主教或红衣主教,不可能为家族谋取福利。既然如此,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过日子,当个文盲兼乞丐吧,偶尔陪陪老爸在大厅里下棋倒是无妨!

终於真正明白了一切时,我在餐桌情不自禁号啕大哭;嘴里念念叨叨,说些没人听得懂有关我们家『大混乱』的话,於是被送回房间关禁闭。

母亲出现了。

她说:『你根本不懂「大混乱」这样的字眼,为什麽胡乱使用?』

『我懂呀!』我答道,开始对她描述家里到处可见的污秽和腐败,告诉她修道院里的整洁於井然有序;让她明白在那种地方,只要一个人肯用心,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她没有反驳,年稚如我,也看得出她对我所描述的一切,心怀响往之情。

第二天,她带我一起出门。

我们走了大半天,来到邻近一个地主的豪华大城堡。她和城堡主人带我到狗屋,让我挑选我一向喜爱的大驯犬刚生不久的小狗。

我从没看过这样温柔可爱的小狗。大驯犬站在一旁,有如打盹的狮子,注视着我们,看上去威武极了。

我欣喜若狂,兴奋得不知如何选择,最後听从地主的话,选了母狗公狗各一只。回家路上,它们一路蜷缩在我腿上的篮子里。

不到一个月内,母亲又送我两样礼物;我的第一把步枪,我的第一匹漂亮骏马。

对所付出的一切,母亲未置一词,使我完全了解她的挚爱於抚慰心意。我亲自饲养小狗,训练它们,并为它们找到一个大狗屋。

带着这两只狗,我逐渐成为一个猎人。十六岁起,我等於生活在野地之中。

在家里,我一无是处,人见人嫌;有时忍不住建议应该好好整理葡萄园,主张荒废的野地重新耕种,强调必须防范佃户偷取我们的东西等等,意见虽佳,却无人理会。

我孤掌难鸣,无计可施。日子的无声消逝,生活的一成不变,在在令我感到自己有如行 走肉。

每逢宗教节日,我如常往教堂去,只不过为了破除单调打发时间。村落每有市集时,我更一定徘徊留连,贪婪地搜寻任何足以消磨枯燥的景观。

他们不外是老魔术师、哑剧丑角或江湖艺人,表演节目大同小异;然而有什麽关系呢?好歹比季节时令变化来得有趣,好歹也诉说某些天宝遗事!

但是那年,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意大利剧团抵达了。他们用大卡车布置出一个我所见过最精致的舞台;他们推出一部意大利老剧,其中有老丑角,年轻恋人雷利欧和伊莎贝拉,还加上老医生和各种插科打浑,演出热闹极了。

看剧时我如痴如醉,情难自己;我从未见过如此巧妙机敏,活波明快,生气勃勃的表演;甚至有时台词念得太快,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改我衷心的喜爱。

剧团演完之後向观众讨取赏金。我随着团员到他们住宿的小客栈,提供他们我根本付不起酒钱的酒,依依不舍,只盼望能多於他们谈谈。

我对这些男男女女滋生难以言宣的爱慕。他们告诉我每一个演员担任的角色,告诉我他们常不必记诵台词,却自行视舞台需要信口说出对白。总之,你知道你是谁,演的是谁,你掌握角色的性格,说出你认为这个角色该说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才。

他们说,这叫做『即兴喜剧』!

我被迷住了,更爱上饰演伊莎贝拉的那个年轻女孩。我跟随演员们走进卡车,浏览所有的服饰和布景。当他们回到小客栈继续喝酒时,他们让我试演伊莎贝拉的爱人雷利欧,并一致鼓掌指称我拥有表演天分,能表演他们所演的任何戏码。

起初,我认为这只是奉承的话,但是,斯情斯境,奉承或不是奉承又有什麽关系呢?

翌日清晨,剧团货车驶出了村落,我藏身在车子後面。随身带着我储存的少许钱币,衣服绑在一条毯子里,我跟着剧团,往着演员之路,出发而去。

在这部意大利老喜剧里,雷利欧的角色乃潇 英俊的情人,他不戴面具,仪容举止越是高贵高雅,演出越是容易讨好。

剧团认为我正是最佳雷利欧人选。为了下一档的演出,他们急忙地训练起我来。表演头一天,我到了小镇--比之我们村落显然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跟其他人一起为开演而做了各种广告。

我恍如置身天堂。然而,相较於整个行程,演出准备以及於剧团团员间友谊的美妙,最後站上小小木头舞台那一刻,我 真正尝到回肠荡气飘飘欲仙的滋味。

我假戏真做痴痴追求伊莎贝拉,机智调皮如诗的词语,从我舌尖自然流出。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石头墙上回响,听得到观众哄然大笑;演得太兴奋入迷了,弄得团员勉强 把我拉下舞台。人人都知道,这次演出空前成功。

当天晚上,饰演我情人的女演员,赐给我难得的亲密殊荣,让我酣睡在她甜蜜的怀抱中。恍惚中,只记得她最後说,当巴黎圣哲曼市集演完之後,我们要双双离开剧团,留在巴黎;双双漫步在杜登波大道,然後一起进军法国剧院,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皇后面前表演真正好戏。

翌日醒来时,她和团员已踪影不见,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两个兄长。

我始终不清楚究竟是团员出卖了我呢?还是他们只不过吓得落荒而逃?後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无论如何,我又被带回家里了。

家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十二岁稚龄想成为修道士倒还值得原谅;剧院则根本就是邪恶的化身;就连了不起的演员莫莱尔,死後也不得行以基督教葬礼;何况,我不但跟褴褛的意大利流浪人逃跑,甚至粉墨登台,公然充当戏子。对贵族之家而言,何止是大逆不道?

我被痛殴了;加以我口出粗话,咒骂连连,又好好地被狠打了一顿。

最严重的刑法倒不是挨打,而是母亲脸上的表情。我不但没向她禀告去处,而去还重重伤了她的心--这是以前我没犯过的大错。

母亲却一句话没说。

当她来看我时,她聆听我的啜泣,她的眼里泛着泪光。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她来说,这样表示已胜过任何言语。

对那些日子的一切经过,我从无一语涉及,但我猜她已了如指掌;对我,某些神妙已彻底离我而去。她再一次违抗父亲,让谴责、殴打和禁闭宣告终止。

吃饭时,她让我坐在她身边,她听我说话,专注参与我俩之间完全不自然的聊天里。她更尽量消除化解家人对我怨恨和愤怒。

然後,一如往常,她卖了自己的珠宝,替我添购了好的猎枪--也就是那枝我用来杀狼的来福枪。

这是昂贵而精良的武器,尽管我痛不欲生,对这样的枪械仍爱不释手。此外,母亲还买了一匹极漂亮的栗色母马给我,这匹马矫健善跑,我的雀跃自不在话下。然而比之母亲所给我的心灵慰藉,有形的礼物又算得了什麽?

但是,内心的凄苦怨恨却总也不能平息。

扮演雷利欧的美好记忆永生难忘!只是经此沧桑,我变得有些冷漠冷酷;村镇上的市集更是从此绝迹;我似觉悟到命运已定,逃脱无门。奇怪的是,我越感到绝望,越能发挥潜力和功能。

十八岁那年,我向仆 於佃户灌输对上帝的戒惧理念,更为家人提供了食物。在某种程度上,这带给我许多满足,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当我坐在餐桌,想到桌上诸人的食物乃由我提供,内心便感到无比快乐。

往事不堪回味,只让我更眷恋母亲,更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亲爱於挚情,无与伦比。

此刻,她再次露面,而除她之外,怨怒交加的我是绝对不要有人为伴的。

眼睛注视火光,对母亲走过来坐在床垫,只随意瞟了一眼。

四周一片沈默,只有火的劈啪声,睡在身边狗的呼吸声,划破静寂。

视线抛向她时,我吃了一惊。

整个冬天她因咳嗽而受苦,如今更显得病容惨淡;对我一向意义重大的妍姿花貌,看上去俨然随时会凋萎而去。

母亲的脸棱角分明,两颊丰润而又细致,嘴的线条坚毅而不失女性妩媚。深蓝的眼眸里,浓密的睫毛长长翘起,一头浓密金发,最是引人。

要说母亲的姿容有什麽缺憾的话,大概只能说她五官失之纤细,如猫的轻俏,也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小女孩。她生气时眼睛会变得更小,她的嘴型甜蜜,有如一朵小小粉红色玫瑰绽放在脸上,只是她的嘴总是禁闭,不免显得无情,而去当她严肃时,嘴角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流露了刻薄之色。

此刻的她双颊微陷,窄小的脸益见消瘦,对我却美丽一如往昔。是的,母亲仍然是美丽的,我喜欢痴痴地看她。

事实上,外表我颇为像母亲,只不过我的脸庞较宽大而粗狂,嘴巴表情丰富,必要时,则相当刻薄。此外,我开朗幽默,不管多麽闷闷不乐,仍经常流露顽皮神情,更常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母亲却极少笑,她冷如冰霜,若非拥有小女孩似的甜蜜,便绝对不可亲近了。

我默默注视坐在身边的母亲,不,是瞪着她。母亲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进入话题:

『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很难想像山顶上发生了什麽事。』

对这样的话,我感到一种冷静的愉悦。我沈默地回应,母亲却完全了解我的心意。

她接着说:『这跟我首次生孩子有些相似。我足足受了十二个钟头的罪,有如陷身痛苦的罗网,唯一脱逃之道是婴儿顺利出生,或是我难产致死;痛苦终於过去,我抱你大哥在怀里,却不要任何人靠近我。并非我责怪谁,而是我所承受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苦楚,似下地狱又再一次复苏的煎熬,没有身历其境的人哪能体会?我内心极安祥,就在生育的最普通境遇下,我 真正了解绝对孤寂的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有点吃惊地答道。

她没有回话。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在说完此行想说的话後,她是不会再任意多说废话的。她只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於她,这倒是罕见的举止;发现我身上犹穿着血迹斑斑的猎装时,她显然极为悲痛难忍。

母亲沈默了好一会。

我呆坐着,眼光掠过她朝向火炉,内心有一大堆的话想说,更想告诉她,我有多麽爱她。

但是我忐忑犹豫。以往每当我跟她说话时,她总是叁言两语明快截断,绝不容我有细诉的机会;所以尽管我深切爱她,怨尤之情也相对加浓。

在成长岁月当中,我只看到母亲一迳读着意大利书,跟她成长之地那不勒斯的亲友涂鸦写信,却从来不耐烦教我和哥哥认识起码的字母;从修道院回家後,事态也没有改变。我已经二十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简单的祷词;我怎能不恨她的书,不恨她只知沈湎於书里,而忽略我们的存在呢?

再进一步说,似乎也只有当我身心受到重创时,她 肯多少付出母性的温情於兴趣,对此事实的模糊认知,尤让我愤愤不平。

然而除她之外,我别无救世主,我已倦於孤独,也许年轻人总是如此吧! 如今,她就在眼前,她从自囿的图书室走出来,对我极表关注。

我终於确定她不会站起来走开,话语喋喋不休。我低低说道:

『母亲,事情犹不止如此,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心怀恶念--』她脸上表情不变。我继续说:『好几次我甚至梦见我杀了全家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梦里我杀了哥哥和父亲,我一屋子一屋子捕杀他们有如杀狼一般。我感到谋杀的欲念隐埋在心底……』

『我也一样,儿子,我也一样。』她说着,脸上浮起奇特的微笑。

我弯身向着她,仔细大量她,又降低声量说:

『梦中杀人时,我大声尖叫。我几乎看得见自己面貌狰狞,听得见自己咆哮怒吼,嘴巴张成完整的O字型。』

她谅解地点头,眼里闪着亮光。

『在山上,当我於狼搏斗时,情境有些仿佛……』

『只是有一些?』她问道

我点点头。

『杀狼之後,大觉自己判若两人。我甚至不知道,此刻跟你在一起的,究竟是你的儿子黎斯特,还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杀人凶手。』

她静默了一段长时间。

『不,你不是凶手,你只杀死了狼。你是猎人,是武士。你比家里的任何人强壮坚毅,这是你的悲剧根源。』

我摇了邀头。母亲的话固然不错,此际却无关紧要,再说,强壮坚毅也者,并非这回不快乐的主因,只是,我懒得解释而已。

她的视线转到别处又回到我身上。

『人的角色不止一种--』她说道:『你就扮演不同的角色,你即是杀手更是男人。不过,别只为了憎恨他们而使自己沦为杀手,也别一位只有谋杀或是疯狂,你 得以解脱, 得以拥有自由。你一定还有路可走。』

她最後的话重重撞击了我。她的确一言中的,话里的暗示也让我大吃一惊。

长久以来,我总认为自己不可能即跟家人搏斗,又能兼当好人;要做好人就是表示我已认输,除非我能找到更有趣的『好人』界定。

我们静静相对数刻,这是我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她看着火,手在头後的园疤上轻搔。

『你猜我曾想过什麽?』她的视线再次转向我:『谋杀其实还不如背弃他们, 是真正彻底的轻蔑。恨极了时,我想像自己喝得烂醉,脱光衣服,在山间小溪赤裸裸的沐浴。』

我差一点忍俊不禁。这是母亲庄严的玩笑吗?我端详着她,一时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听对。不过她确实说了以上的话,而话还没完哩!她接着说:

『然後我想像自己到了村子里的客栈,跟着任何遇见的男人上床--粗俗的,强壮的,老的,少的,我躺在床上,男人一个换过一个;斯时也,我感到一种过瘾的胜利感;一种不管你父亲,或是你们死活的绝对解脱感。在那瞬间,我纯然是我,我完全属於自己而非他人。』

母亲的话令我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对於这种说词,父亲哥哥,乃至村子里傲慢自大的商店老板,会有什麽发应呢?天呀……这简直太滑稽了!

我犹忍住不笑,可能因为想像到母亲的裸露,而不得不板脸。但是我实在憋不住而抿了抿嘴;只见她微笑点点头,又扬起眉毛,好像在表示我们互有默契一般。

我终於捧腹大笑了。我以拳捶膝,头更撞到床边的木头。母亲似乎也笑了,以她独特安静的方式在笑着。

这是古怪的刹那。我发觉某种人类残存的兽性,犹然存在母亲身上,我们的确互相了解,此时,所有对她的怨尤似也无关紧要了。

她解下发夹,头发披在肩上。

我们默默相对了一个钟头左右,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在壁炉的火光下,享受无声胜有声的亲密。

她转头面对着火,她的侧影,细致的鼻子和嘴 ,美得令我百看不厌。沈思间,她猛然回头望我,坚定冷静无动於衷的说:

『我绝不可能离开这里,我已来日不多。』

我整个人呆住,前面的惊吓比起来算得了什麽?

『我可以活过这个春天。』她紧接着说:『也许加上夏天,但我绝对活不过冬天。我很清楚的,肺部的疼痛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呻吟起来,身子倾前叫着:『母亲!』

『别多说什麽话!』她答道。

我想她不喜欢被叫『母亲』,但我忍不住了。

『我非得跟一个人大声说出来不可,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母亲说着。

我很想抓着她的手,却知道母亲绝不允许,她讨厌被别人碰触,她从来没有用手揽抱过谁。所以我们只能一凝眸相对代替拥抱。我泪流满面。

她轻拍我的手。

『别多想。』她说:『我自己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是当时候来到,你纵然失去我,也得设法好好活下去。唉!对你恐怕还真不容易!』

我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离开了,一如来时无声无息。

尽管她没提及我的衣服、胡子和不忍卒睹的外表;她派了 人送来乾净衣服,刮胡刀和热水,在沈默中,我享受着 人的伺候於服务。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3

我的身体渐渐康复,杀狼事件的记忆尽量屏除脑海,母亲说的话却铭刻心底。

我思索她所说:『完全被吓坏了』的话,我不全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只觉得她的话正好说出事实。如果我是垂死之人,感觉大概没什麽两样;比起来,在山上屠狼恐怕还好过一些。

不仅如此,她一迳默默承受在家里的不快乐;虽然她跟我一样的憎恶古堡里郁闷无望的生活。如今,在生了八个孩子,死了五个仅仅存活了叁个後,她却命在旦夕,一生即将宣告结束。

我决心振作起来,好让母亲开心一些,偏偏就是办不到。想到她时日无多,我简直无法忍受;只能躲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关在房里吃送来的饭,却一直提不起劲儿去面对她。

那个月底,古堡突来的访客却把我拉出房间之外。

母亲进来说,村里的商家为了感谢我的杀狼壮举,特别前来拜望,我必须亲自接待。

『哎,去他妈的!』我口出粗话。

『你非下来不可。他们是来送礼,你必须一尽领主之责。』

我讨厌这一切。

勉为其难来到大厅时,发现所有来客我全认识,村里最有钱的店老板也赫然在座,所有人都盛装而来。

其中只有一个打扮浮夸的年轻人,我没有马上认识出来。

他大约和我的年纪相仿,个儿相当高,我们目光相对时,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尼古拉斯,布商的长子,曾经到巴黎去念书。

他还真不一样了。

身穿玫瑰红镶金的华丽织锦外套,脚趿金跟便鞋,衣领加上一曾意大利蕾丝花边。只有头发跟从前一样,乌黑卷曲,只不过系着一个丝结在背後,看上去挺孩子气的。

这正是巴黎的流行款式。而流行的快速递嬗,一如驿站车来车往。

站在他面前的我,却穿着破旧的毛衣,磨损的皮靴,污黄的蕾丝更不知修补过多少次。

由於他看上去乃镇上的代言人,我们彼此鞠躬如仪。他打开黑斜纹棉布包裹,取出一件镶毛里的腥红天鹅绒披风,多麽艳丽的衣服呀!当他注视我时,眼睛炯炯发光,让人忍不住觉得他是来觐见君王!

他诚挚地说:『爵爷,微薄之礼请您消纳。披风的毛里乃选自你所杀的最好狼皮,以後寒冬出门狩猎,穿上去即挡寒又正适合您的身分。』

他的父亲,随着送上一双黑色带毛里小羊皮长靴说:『这双也是,爵爷,打猎穿的,爵爷--』

他们的诚意深深打动了我。这些店老板的财富,我只能在梦中 得以想见,他们竟对我这麽慷慨有礼,这麽客气尊敬。

我收下披风於皮靴,同时也以从未有过的礼貌,向他们深切致谢。

我的背後传来大哥?格斯丁的语声:

『这下好了,他更要胆大妄为啦!』

我满脸通红,在这些来客的面前恶言相向,简直太过分了。视线瞥向尼古拉斯时,他的脸上却只见款款深情。

在离去前的轻吻时,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爵爷,我也曾经胆大妄为!改

天,请容许我再次拜访。届时,您肯告诉我如何以一挡八的经过吗?只有胆大妄为的人, 能做出胆大妄为的大事呀!』

从来没有商人跟我如此说话,那瞬间,我们恍若回到少年时期,我旁若无人的大笑;他的父亲有些失措;我的两个哥哥停止窃窃私语;只有尼古拉斯,一直保持着巴黎人的从容微笑。

访客离开後,我拿着腥红天鹅绒披风和羊皮靴走进母亲房间。

她一边懒懒地轻梳头发,一边仍在看书,从窗子透进的微弱光线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头上长出的白发。我告诉她尼古拉斯所说的话。

『为什麽他自称胆大妄为?』我问道:『他的话好像别有含意。』

母亲笑了。

她说:『他当然别有含意。他曾经玷辱家门过呀!』她放下书本直直瞅我:『你知道他自小受到教育,刻意模仿贵族行为於生活。在巴黎学法律的第一学期,却疯狂爱上了小提琴。好像他听过一个意大利名师演奏,这个名师天才横溢,以致传说中,他乃出卖灵魂给魔鬼以换取才气的。尼古拉斯骤听之下,竟放弃一切跟从莫扎特学习音乐去了。他卖光所有的书,天天练琴,弄得考试也不及格。他希望成为音乐家,你能想像得到吗?』

『他的父亲一定抓狂了!』

『当然。他甚至砸碎了乐器!你是知道的,一件昂贵的货品,对布商如他意义何等重大。』

我微笑起来。

『尼古拉斯现在没小提琴了吧?』

『他还有一把,他卖了手表,迅速跑到克莱蒙郡买了另一把。他的确是胆大妄为。最糟的是他的琴还真拉得蛮好!』

『你听过?』

她对音乐懂得不少,在那不勒斯时,是跟着音乐一块长大的。不像我只听过教堂合唱,还有市集的演出。

她说:『在星期天做弥撒时曾经听过。他在布店的楼上房间演奏,谁都听得见的。他的父亲还恐吓要打断他的手呢!』

布商残酷的说法使我抽了一口冷气。我已为尼古拉斯着迷,他的执着行径,令我倾慕不已。

『可惜他绝不可能成为名家啦。』母亲接着说。

『为什麽?』

『他的年龄已过。一旦过了二十岁,你就很难再学好小提琴。不过,我又真懂得多少?他拉的琴已够神妙,何况他也许能出卖灵魂给魔鬼呢!』

我有些不自在地笑着。这听来太神奇了!

『你为什麽不到城里去,跟他做做朋友呢?』她问道。

『我干什麽要去?』我反驳着。

『黎斯特,你真是的!你哥哥会恨得半死,而老商人会欣喜若狂,他的儿子竟能和侯爵之子在一起。』

『这不成理由呀!』

『他曾去过巴黎呀!』她说着,瞅了我好一阵子,然後视线又回到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起头发。

我注视着她的阅读,心里至感懊恼。我好想问她身体怎麽了,咳嗽是不是还那麽糟?可是却不敢提起这个敏感话题。

『去找他聊天,黎斯特。』她望也不望我的说。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4

整整过了一星期,我 下决心去探望尼古拉斯。

我穿上腥红天鹅绒披风和羊皮靴,走往通向村里客栈的蜿蜒道路。

尼古拉斯父亲拥有的布店,就在小客栈正对面。我没有看到尼古拉斯,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我的钱只够喝一杯酒,正不知怎麽办时,客栈主人出来,对我鞠躬後,端了一瓶最好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

当然,这些村民对领主之子总以礼相待。如今因为杀狼的关系,情势却有了微妙改变。奇怪的是,这更让我感到孤单於不自在。

倒了第一杯酒不久,尼古拉斯露面了;一阵亮光恍若跟着他在门边闪现。

他不像上回那麽打扮光鲜亮丽,感谢老天!不过他身上仍披挂着丝、天鹅绒和新式皮饰,在在显示了家庭的富裕。

他好像跑步过来的,一脸通红,头发因风吹而零乱,眼神充满兴奋之色。他鞠了一躬,等候我邀他入座,旋即急急问道:

『於狼搏斗之情境像什麽呢?爵爷!』他双手交叠在桌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我。

『你为什麽不告诉我,在巴黎之境况又像什麽?先生。』话 出口,马上察觉我不无揶揄无利之意,连忙又说:『很抱歉,只是我真的好想知道。你真念了大学?真的和莫扎特学过琴?巴黎的人都做些什麽?他们都说些什麽?想的又是什麽?』

对着连珠炮似的问题,他莞尔不已,我也忍俊不住。我要了一个玻璃杯,又把酒瓶推到他面前。

『告诉我,你去过巴黎的剧院吗?你看过法国剧院的喜剧吗?』我问道。

『很多次。』他的回答似乎有点轻率。『听着,驿车马上就到,这里会十分嘈杂。容我请您到楼上的套房用晚餐,您的允许将是我的荣幸--』

我还来不及绅士般惺惺作态一番,他已点了酒菜,我们被带到楼上一个 素而舒适的小房间。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木头小房间,然而一眼就爱上了。桌子安排妥当准备好上酒菜,火把房间烧得温暖如春,不像古堡的火炉,只听到或声呼噜作响。厚厚的玻璃窗擦得晶亮,刻意看到澄蓝的寒冬天空,於白雪覆盖的山顶。

『来吧,现在我刻意告诉您有关巴黎的种种了。』他愉快的说着,并先让我坐下。『不错,我是进过大学。』他的语气有些嘲弄,俨然那是可耻的事一般。『我的确拜莫扎特为师过,如果不是急於想收弟子,他恐怕早就斥我是无望之徒,滚远些啦!好吧!你还要我先说些什麽?巴黎的臭味?城里可憎的嘈杂?饥饿的人群四处包围你?还是每条小巷内等着割你喉咙的盗匪?』

我挥手表示对这些全无兴趣,他的微笑和他的语气截然不同,他的态度坦诚而迷人。

『一个巴黎真正大型的剧院……』我说道:『为我描述一切,它像是什麽?』

我们在房间足足四个钟头之久。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

他用湿指头,在桌上画出了剧院的细部图形。描述看过的剧目,有名的演员,大街上的小屋;他描绘了巴黎的一切,也渐渐抛却原有的愤世嫉俗意味。当他谈到西提岛、拉丁区、巴黎第四大学和罗浮宫时,我的好奇心更引发了他的狂热。

我们继续谈到有关抽象於观念的话题。诸如报纸新闻报导,他於室友聚集在咖啡厅高谈阔论;他告诉我当地人普遍浮动不安,於对君主制度的不满;他们渴望政治上的大变革,甚至从坐而谈,到了起而行的阶段;他也提到有关哲学家,狄德洛特、伏尔泰诸人。

我并不了解他所谈的全部,不过在急促时而嘲弄的口吻下,他已为我勾勒出一辐外面世界的奇妙图像。

当然,他所说诸如知识份子不相信上帝,他们对科学探讨 更具兴趣;贵族引人反感,教会也不得人心等等,我倒毫不引以为异;尽管後者无关迷信破解,只是时代演变的结果。他越滔滔不绝,我越了解得多。

之後,他约略提起百科全书,那是在狄德洛特督导下最伟大的知识编辑。话题旋即转到他常去的沙龙,友朋喝酒的较量,他於演员共度的夜晚;他叙述在皇宫举行的公众舞会,在那里玛丽安东尼皇后会现身於民同乐。

他做出结论说:『我在这里跟你说的一切,听起来可比真实好太多!』

『我不相信。』我温和说道,不希望他的话叫停,希望他继续不断地谈下去。

『这是个非宗教的世纪!』酒杯注满了新换酒瓶的酒,他说:『很危险呀!』

『为什麽会危险?』我低语道:『一个迷信的终结?这有什麽不好?』

『你说话像个真正十八世纪的人,爵爷。』他的微笑中略显忧郁:『可是再也没人把道德价值当做一回事了。流行就是一切,连无神论也是一种流行!』

我的心灵一向是非宗教的,倒非为了什麽哲学理由。我们家中无人相信上帝的存在,表面上似乎相信,也做弥撒;但这只是尽职罢了。真正的宗教虔诚,老早已在我们家消逝,这种现象甚至还包括上千的贵族家庭。纵使在修道院,我也不信上帝,我只信身边虔诚的修道士。

我试着用简单而不冒犯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看法,毕竟对他们家来说,这真是迥然有别呀!

就算他那视钱如命的可怜父亲,对宗教也无比的虔诚。

『没有信仰我们真能活下去吗?』尼古拉斯几乎悲哀地问道:『孩子没有信仰,如何面对世界呢?』

我开始了解他为什麽愤世嫉俗语带嘲讽了,他正面对古老忠诚的沦丧,而为此苦恼不已。

尽管他的嘲讽挖苦,使他颓废阴郁,然而一种抑压不住的热情於精力,仍从他身上源源益出,令我情不自禁喜爱他,想和他亲近。再多喝两杯酒下肚,我恐怕什麽仰慕的荒谬话语,都会倾囊而出啦!

『你知道我一向过着无信仰的生活。』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答道:『你还记得女巫的事吗?那一次你在烧死女巫的广场,号啕大哭的事?』

『为女巫大哭?』我茫然地瞪着他。渐渐地,某些痛苦和羞辱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我还真有不少心境类似的回忆,为女巫大哭的往事?我说:『我记不起来了。』

『我们都还是小男孩,修士教导我们要如何祈祷,带我们去看从前烧死女巫的地点,那些古老的火刑柱,还有烧得焦黑的土地。』他提醒说。

『哦,那个地方!』我发抖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你又哭又叫,他们只好找人去通报侯爵夫人,因为你的保姆安抚不了你。』

『我是个讨人嫌的孩子!』我说道,试着想一笑置之。我确实已想起往事--我一路上尖叫着被带回家里,夜里还做了大火燃烧的恶梦。後来有人在我的额头擦汗说:『黎斯特,醒醒--』

好多年没再去想那恐怖景象了。每次走近那个地方--看到粗粗的火刑柱,脑海就不由自主浮现男男女女,乃至小孩活活被火烧死的惨景。

尼古拉斯细细打量着我说:『你的母亲来带你时,她说这简直太愚昧太残忍

了,对修士讲这种老故事给小孩听的举措,她极不以为然而大为生气。』

我点点头。

最恐怖的真相是:这些村里早已遗忘的无辜可怜虫,他们乃死得莫名其妙。『纯然迷信的受害者!』记得母亲说道:『根本就没有什麽女不女巫的存在。』难怪我会尖叫不已。

『我母亲的故事倒截然不同。』尼古拉斯说:『女巫们是魔鬼的同盟,她们招致农作物病害,还假装野狼,杀害羊群和小孩。』

『所以,一旦没有人假借上帝之名烧死活人,世界岂非好得多?』我问道:『如果人们对上帝不再虔诚,因而人不会彼此伤害,那麽非宗教的世界,又有什麽危险?起码像活活烧死人的悲惨事件不会再发生!』

他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又以恶作剧的神情,倾身向前。

『狼群在山上没伤害到你吧,是不是?』他戏谑地说道:『你没有变成狼人,对吧?爵爷,我们有没有蒙在鼓里呢?』他轻拍着仍在我肩上的天鹅绒披风。『神父曾经说过的,他们那时可烧死许多狼人哪,他们经常这样恐吓呢!』

我大笑不已。

『如果我真变成浪人--』我答道:『我刻意这麽告诉你,我绝不会留在附近杀害小孩,我会跑离这个不幸污秽小镇,这个仍然以烧死女巫来吓唬小孩的地方;我会出发前往巴黎,不见巴黎城墙誓不罢休。』

『然则,你将发现巴黎也是可悲的污秽之地。』他说道:『那里,他们在沙岸区的民众之前,公然以刑车砍断盗贼的骨头。』

『不--』我说:『我将看到一个光辉的城市,在那里,了不起的观念,孕育在一般平民脑海里,这些概念的实现,得以照亮世界最黑暗的角落。』

『唉,你是天生的梦想家呀!』他说着,神情极为愉悦,当他微笑时,他真不止是普通的俊帅呢!

『我将认识一堆如你的人--』我继续说:『他们也有你的敏捷思维和锐利辞锋。我们一起在咖啡屋喝酒,一起 枪舌战热烈争论,我们将在馀生之年,快乐地高谈阔论着。』

他用手环绕我的脖子轻轻亲我。我们是如此熏染陶醉,连桌子都快受不了我们啦!

『我的领主--狼煞星!』他低语着。

当第叁瓶酒送来时,我开始谈起我的生活,做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我每天骑马上山,骑往远离绝对看不见古堡尖塔的山岭;驰向远离耕地以外的丛林僻野,在那里似乎鬼魂出没,阴影幢幢!

我跟他一样地侃侃而谈。我们谈到心里深处的千百种感受,彼此不同的秘密於孤寂。我们的交谈,在本质上,和我於母亲难得的交谈内容相似,我们叙述到自己的渴慕於不满足,我们屡屡相互热烈的契合作答,如:『对,对』、『绝对正确』、『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和『是呀,所以你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忍受了』等等,等等。

又叫了一瓶酒,又添了新炉火。我恳求尼古拉斯为我拉小提琴。他立刻冲回家去取琴来。

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窗子,火烧得很旺,我们熏然欲醉,却什麽晚餐也还没点。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躺在小床草垫上,以手支头,我看着他取出了乐器。

他把小提琴摆在肩上,一边调整弦轴一边开始拔弹。

然後他举起琴弓用力触弦,拉出第一个音符来。

我跃起身,背靠着墙紧盯住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听见的声音。

他很快融进音乐里,小提琴的琴声音色,在他手里显得悸动而透明。他双目紧闭,下 扭向一边,使得嘴看起来有些变形。最让我震撼的是,他的整个身躯似已陷进乐曲之中,他的灵魂也恍如挤进乐器里面。

我从来不知道音乐刻意如此。旋律那麽纯 自然,然而强烈有力、热情洋溢的明亮音色,却从他用力锯拉的丝弦流泻而出。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作品,那种轻快,飞跃,於纯然可爱的音符,也正是莫扎特创作下的音乐特色。

音乐演完时,我依然呆呆盯着他,双手抓紧我的头。

『爵爷,怎麽回事啦?』他几乎手足并措地说着。我站起来,手臂环绕着他;先亲他的面颊,又亲起小提琴来。

『别再称我爵爷。』我说道:『叫我名字!』扑向床,脸埋进双手里哭了起来。而一旦哭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坐在我身边,拥抱我并问我为什麽哭?虽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却刻意感受到他的不胜欣喜,因为他的演奏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影响。他的冷嘲热讽於怨恨苦涩,完全消逝无踪了。

那天晚上是他带我回家的。

翌日清晨,我站在他父亲商店那条蜿蜒石头路上,往他的窗子丢小石头。

当他伸出头时,我说:『要不要下来继续我们的聊天?』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5

从此,当我不去狩猎,我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 混於聊天。

春天姗姗来临,丛山层层叠翠,苹果园枝头抽芽冒绿。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

我们在岩石斜坡上散步,携带面包於酒,坐在阳光下的草地,偶尔往南边的老修道院废墟漫游。有时我们躲在我的房间或爬上古堡城里;有时也回到小客栈温暖小房间。尤其是我们喝得太多,聊得太大声,怕吵到别人的时候。

一星期过了又一星期,我们披肝沥胆无所不谈。尼古拉斯谈到他在学校的生活,早期的失望,还有他认识於爱恋的人。

我则谈起痛苦的往事,最後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如往常的畅饮。每回饮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我们称之为『黄金时刻』。我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不能再这麽聊下去了,我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

在那个晚上,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我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纵然我们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我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

『你和巴黎的剧院--』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麽,你最後总不免扯到剧院於演员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即使酒意已浓,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也一迳整洁光鲜。

『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我说道:『在舞台上,他们虚构,他们杜撰,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汗水淋漓的样子。』他答道。

『哎,你又来了。』我反驳着:『你--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放弃过一切呢!』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有点奇怪,似乎他已厌倦於自我挣扎。

『不错,事实是如此。』他承认着。

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当你拉琴时,你缔造属於你的生命!』我说道:『你从无创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对我而言,这太有福气了。』

『我於亲缔造出音乐,而这让我感到快乐,如此而已。』他回答:『这有什麽美好於福气可言?』

当他语带嘲讽时,我总一笑置之。

『这些年来,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即无任何创造,也从不思改变。』我说:『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我视他们为圣人。』

『圣人?』他望着我:『福气?美好?黎斯特,你这些用词让我好生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了解我的意思。我在谈的是人类特质,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我在谈的是,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我的意思是指那些人,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他们工作,他们牺牲,他们真正在做事……』

我的话使他有些感动,我惊讶於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

『这就是我所谓的福气。』我说:『这也就是神圣,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

他看来面容 苦,受伤之色犹在。在那瞬间,我思索的却不是他。

我想的是母亲於我的谈话,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於父命,去追求我所响往的美好。如果我真相信自己刚 所说的话……

仿佛他洞识了我的心念,他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也许相信,也许不信--』我愣愣回答,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

於是,我说出於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我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於这件事带给我的欢乐幸福。这段往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

『瞧,这怎麽不是美好呢?』我问道:『自己即付出,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我们表演之际,为小镇带来生气於生机;它是魔术,我告诉你,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

他摇头没说话。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为了对我的尊敬,却保持沈默。

『你不了解的,对吧?』我怅然问道。

『黎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他严肃地说:『你不明白吗?你想教会

为什麽总是谴责演员?这都源自戴?尼斯,那个酒神;因为他, 有剧院;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由於戴?尼斯 驱使人荒淫放荡。你觉得美好所以你 会沈溺--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是酒神於葡萄酒的作祟--你竟为此违抗你父亲--』

『不对,尼古拉斯,不,绝绝对对不正确。』

『黎斯特,我们双双是罪恶之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我们一迳是坏胚子,我们胡作非为,又声名狼藉,所以我们 会变成死党呀!』

这下轮到我悲苦於感到受伤了。黄金时刻已逝,再也不可能有缓刑--除非形势有所逆转。

『来吧,去拿你的琴,我们去树林里,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我们且来瞧瞧,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我猛然做出提议。

『你是个疯子!』他说着,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迅速走出门外。

我紧跟在他身後。

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开心说道:

『让我们去女巫广场。瞧,半月当空,月色犹亮,我们就去於鬼为舞,於女巫之幽灵奏乐吧!』

我大笑。我一定是醉了 敢这麽满不在乎。『我们将以音乐的纯净於美好,使那个地方重新神圣起来。』我坚持自己的论点说道。

有多少年我没置身在女巫广场了。

月色明亮一如他所预料,可以看到烧黑的火刑柱竖立着,看到焚烧过後已百年,仍然寸早不生的一片荒地。远处新栽的树苗依稀可见,风吹过荒野,沿着岩石斜坡而建的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

一阵轻微寒?在心底泛起,那依然是当年相同的痛苦感受,一个孩子在想到有人『活活烧死』时,难以驱除的恐怖梦魔印象。

尼古拉斯的白色蕾丝鞋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他一边拉着琴弦,一边绕着舞步,吉普赛的歌曲旋律,旋即在月色里流窜。

我坐在烧过的树干上喝酒。乐声一起,一种心碎的凄美感觉随之而来。除了在这可怕的地方 混外,我们何罪之有?很快的,我忘记罪不罪恶之念,默默无声地饮泣了起来。

虽然音乐似乎一直没停,尼古拉斯却恍若在身边安慰我。我们并肩而坐,他说这世界充满不公平,他和我在法国这个可憎的角落如囚坐牢,然而总有一天我们会破牢而出。想起古堡里的母亲,他何尝不也是在坐监待死呢?想及此,我悲伤难仰痛不欲生。尼古拉斯又演奏了,他邀我於琴声共舞,忘却一切。

是的,这就是我要让你知道的,这是罪恶吗?这是邪恶吗?我走向他旋转之

处,音乐之美恍如自提琴飞跃而出,它们璀璨如黄金,亮丽得我几乎可以看见金色火花飞舞。我跟他一起旋舞,他演奏的乐曲更加迷人了,我敞开毛皮披风,抬头举目对月。音乐如烟似雾拥抱着我,女巫广场随乐声而消失,只有澄明的天空,高悬在山丛之间。

那晚之後,我们更是如胶似漆。

几天之後,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天色已晚,我们坐在小客栈里。在房内跺步的尼古拉斯,戏剧性地比着手势,表明出长久以来,我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意念。

那就是说我们应该去巴黎,即使我们身无分文,也好过坐困此地;即使我们在巴黎沿街乞讨,也好过画地为牢。

此种想法我们已念兹在兹。

『当乞丐恐难避免呢!尼克。』我昵称着说:『我宁愿该死地置身地狱之中,也不愿感乡巴佬穷亲戚登豪门求助的事哩!』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此?』他责问道:『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家出走,黎斯特,唾弃每一个人,绝对不理他们!』

我甘心日复一日游手好闲下去吗?让我们的父亲诅咒我们?毕竟我们的生命在此一无意义。

当然,我们都了解这回出走的严重性,将千百倍於从前的硗家。我们不再是少不更事,我们已长大成人。对着父亲的诅咒,我们是否真能一笑置之?

何况我们已大到了解贫困的严重性。

『到了巴黎之後饿了怎麽办?杀老鼠来吃吗?』我惶惑问道。

『必要的话,我会在杜登波大道拉琴,等着过路人赏钱,你也可以去剧院讨生活!』他的话大有挑战意味。他似在表示,现在看你啦,黎斯特?『以你的容貌外表,杜登波大道上的剧院大门,会为你随时而开呢!』

我喜欢我们之间聊天话题的改变,更喜欢在他脸上,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神情。虽然十句话当中,他往往会丢出一句:『管他的!』但是往昔的愤世嫉俗已不见。此际,好像只要我们下决心,凡事无不可能呀!

我们在这里虚掷生命,人生毫无意义的年头,开始在我们内心闷烧。

我重拾音乐於表演乃美好的话题,强调它们能赶走混乱,而混乱正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了无意义。如果我们现在面对死亡,生命除了无意义外,还留下什麽?事实上,想及母亲的将死於虚度一生,我忍不住向尼克提及母亲的话:『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

设若我们相处之际真有黄金时刻的话,如今它已随风而逝,不同的感受却随之来临。

对此何妨称之为黑暗时刻呢?只是室内仍然溢着奇怪的光芒,我们说话的音量也仍然高亢。我们语调急促,对了无意义的生活大声咒骂。尼古拉斯坐下来,头埋在手掌里,我痛饮着酒不醉人自醉的甘醇,在屋内一边跺方步、一边狂舞手势,一如尼克刚 的举措。

我恍若听到自己在大声说话;当我们死了,也找不到为什麽要活的答案;即使自称无神论者,在死亡之前也想获得某些答案吧?我的意思是上帝究竟存在呢?还是根本没有上帝?

『偏偏悲哀的是--』我说:『弥留之际我们依然大惑不解,我们呼吸停止,生命从有而无,对人生仍一无所知。』我宛如看到宇宙运转,日出日落,银河星星闪耀,黑夜周而复始。我歇斯底里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纵然世界末日宇宙消失,我们仍然愚昧无知。』我对尼古拉斯大吼,他坐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点头。『我们将一无所知地死去。一无所知!而了无意义的人生依旧存在不变,我们意识不到,也无能为力再赋予任何意义,我们就只是死去,死去,死去,面对死亡,不知就里。』

我停止大笑,站立不动;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麽?

无最後审判之日,无终结辩解;没有过错得获矫正,惊恐得获救赎的光明那一刻。

烧死在火刑柱的女巫,不能平反报复。

没有人告诉我们事情为何如此发生。

不,那瞬间我其实根本不明白,我只是『看到』而已。我只能发出简短的音节:『哦!』我一再说着:『哦!』越来越大声的叫出『哦』这个字。酒瓶掉在地上,手放在头上,我仍然『哦』个不停,我看得到自己的嘴张开成大圆形,好像跟母亲描述的一般。『哦!哦!哦!』之声不断从我口中喃喃发出。

我像打嗝停不了似的,『哦』个没完没了。尼古拉斯抓住我,摇晃我说:

『黎斯特,够了,停止吧!』

我停止不了。跑向窗前,我打开厚厚的玻璃,紧紧瞪着星星。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忍受不了这样纯然的虚空於阒寂,以及绝无答案的茫然惶惑。当我忍不住吼叫咆哮时,尼古拉斯把我从窗边拉回来,他关紧了窗子。

『你就会好的--』他不停地说。屋外有人在用力敲门,是客栈主人来责问为什麽弄成这样吵闹。

『等到早上你就会舒服了--』尼古拉斯坚定地表示:『你只要睡一觉就行。』

我们把大家全吵到了。我安静不了,我一直大声聒噪。我跑出小客栈,尼古拉斯跟在我後面,我跑出村子的街道,跑向古堡,尼古拉斯紧跟不舍,我们跑回古堡大门,跑进我的房间。

『睡吧,你得好好睡一觉。』他手足无措地表示。我身体靠墙,双手捂着耳朵,却赶不走『哦哦哦』的声响。

『等到早上,一切就会好了。』他说道。

到了早晨,事情没有好转。

夜幕低垂,我不但没有好转,随着黑暗的降临,我更糟了。

我走着,说着,姿态表情一如满足的常人。然而我是遭受天谴了,我发抖着,牙齿哆嗦打颤,我控制不了;惊恐地望着四周,黑暗对我恐吓,大厅古老的盔甲对我恐吓;瞪着铲矛和杀狼用的连枷;瞪着哥哥的脸;瞪着每一样东西;任何色彩於光影背後,我只看到相同的东西:死亡。只是那并非我从前所想像的死亡,而是我现在看到的真正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不能逆转的断然空无。

在这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之下,我开始做出从未做过的怪事,对着身边出现的每个人,我冷酷无情地质问。

『你相信上帝吗?』我问大哥说:『你如果不信怎麽能活下去?』

『你确实对一切都相信吗?』我诘问失明的父亲:『倘若你知道瞬间即将面对死亡,你期待看到上帝还是无止境的黑暗,告诉我!』

『你疯了,你一向都是疯子!』父亲大叫:『滚离这个房子,滚得远远的!免得把我们也弄疯!』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失明於行动不便的他,这还真不容易呢!他以酒杯丢我,酒杯落空了。

我不敢注视母亲,不敢靠近她。我不忍心以偏执的问题来让她更加痛苦。我走去小客栈,不敢想女巫广场,也不想无谓地走到村子的尽头。我紧捂耳朵紧闭双眼,思及我们将一无所知,一无所悉地迎向死亡时,我忍不住大叫:『滚开!』

又过了一天,情况未见好转。

一个星期之後,我依旧恍惚失神。

我吃、喝、睡,然而每走一步路都带来纯然的惊恐和痛苦。我去找村里的修士,追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基督之肉身确实呈现在圣礼的祭坛?听到他结结巴巴的答案,看到他眼神里的疑惧,我更加沮丧的离开了他。

『当你体认所有的一切全无合理解释,你如何能活下去,呼吸照旧,行动做事也照旧呢?』我终於发狂了。尼古拉斯表示或许音乐会让我感觉好一些,他愿意为我演奏小提琴。

尽管对音乐的张力感到害怕,我仍和他来到果园里。在明亮阳光下,尼古拉斯为我拉着每支熟悉的乐曲。我交叠双臂伸直双腿坐着,天气虽热,我的牙齿却打着寒颤。晶亮的提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尼古拉斯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刹那间沈湎在音乐中。质 纯洁的乐音,如魔术般溢满整个果园於山谷。然後尼古拉斯伸手揽住我,我们沈默地坐着。最後,他温柔地说:

『黎斯特,相信我,这一切会过去的。』

『再拉琴吧!音乐是纯洁无罪的。』我说。

尼古拉斯微笑点头,一种对疯子的纵容。

我知道这不会过去。在那刻,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忘却悲苦於惊恐。只有对音乐,我觉得心怀难以言宣的感激,在如此恐怖惶惑之中,至少还存在这麽美妙之物,我岂能不心怀感恩?

你什麽也不了解,什麽也不能改变,但你却能拥有美好的音乐。当我看到村里的小孩跳舞,我也由衷礼赞。看到他们举手弯膝,他们的身躯随着所唱之歌摆动,我泫然而泣。

我走进教堂,倚墙而跪。注视那些古老的神像,神像精雕细琢的手指、鼻子、耳朵!神像脸上的表情於服装上的深褶。令我忍不住泫然落泪。

至少,我们还拥有这麽美丽,这麽美好的事物。

然而自然界对我却不再美好,荒野中一棵傲然独立的大树,让我发抖而想大叫。

让果园充满音乐吧,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一切绝不会过去,真的!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6

是什麽原因造成我的失神?是最後那次饮酒谈天吗?是母亲告诉我她乃垂死的人吗?是为了那些被杀的狼吗?还是女巫广场的想像,对我下了咒语?

我不明白。或许我受了某种感应,首先只依稀是个年头,然後却变成真实。我猜可能是魔由心生,只是魔鬼真会不请自来吗?

当然,苦恼折磨渐趋缓和。对我而言,天却不再如从前那麽碧蓝;我的意思是说世界从此不一样了,在微妙的欢乐背後,是阴影幢幢,是软弱绝望的无力感。

也许它只是一种预感,不过我不认为如此,它更富有实质性,何况老实说,我根本也不相信什麽预感。

话题且转回故事本身吧!

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我远离了母亲。我无意跟她说及有关死亡於混乱的怪诞意念。但是她从别人处得知我理性丧失之情况。

在受难节第一个星期天晚上,母亲又出现在我的房里。

我独处室内。家人已全往村子里去参加日落後的大营火庆典。这是每年此日的重要习俗於仪式。

我一向讨厌这种庆典。它似乎总含有鬼魅之气--火焰喧闹,载歌载舞,农人高举火把,嘴里哼念奇异而单调的诗歌,在果园绕行巡走。

庆典源自早期一位修士的规划。这位被视做异教徒的修士,早已为村民赶走,但是农人却保留了这个古老习俗。仪典之举行,乃为祈求风调雨顺五毂丰收等等。在这种场合,我觉得其中有更多的男女,他们就像当年烧死的女巫的人群。

以我此刻的心境,它正意味着恐怖。我坐在室内火炉边,极力不去张望窗外的熊熊火光;然而,想看念头头之强烈,却令我惊疑不已。

母亲进来了。她关上门,告诉我她需要於我好好谈话。她的神情十分温柔。

『是因为我的垂死,造成你的失神吗?』她问道:『告诉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

她轻吻我。头发披散,穿着褪色长袍的她,看上去十分虚弱。我不忍看到她的白发,她却渴望知道详情。

我倾诉了一切--包括不明白的部分,告诉她客栈里发生的种种。只是,我尽量不多传达那种恐怖感,那种诡异的逻辑性,我尽量让说词不那麽绝对极端。

听完之後她说:『你是这麽一个斗士,孩子,你从来不肯听从天命。纵然这是所有人类的命运,你仍不甘顺从接受吧?』

『不甘心。』我愁苦地回答。

『我就爱你这一点。』她说道:『当你在小客栈的小房间里喝酒时,难免会对人生疑虑困惑;然後你就会大怒,正如你大怒而反抗其他事物一般。』

明知母亲不是谴责,我却不自禁号啕大哭。母亲掏出手绢,从中拿出一些金币来。

『你会恢复的。』她说:『目下,死亡之惧暂时弄糟你的生活,如此而已。然而生比死 更是重要,不久你就会体认此点。现在听我说,医生和村里相当懂得医术的老妇,他们都同意我已时日不多--』

『别说了,母亲。』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话却已收不回来。『这一次不许再有什麽礼物,把钱收回去吧!』

『坐下。』她指着火炉边的凳子说,我勉强坐了下去,她坐到我的身边。

『我晓得你和尼古拉斯商量过出走的事。』她开口说道。

『我不会走的,母亲--』

『什麽,非等我死不可?』

我没有回话。内心怆痛阴郁,张惶失措,又不知如何传达真确的感受。在我眼前的女人,脸宛如蒙上一层面纱,此刻随一息犹存,不久却将香消玉殒,不仅身体腐败烂掉,一缕芳魂更将在地狱盘旋失落。可叹她一生的受苦乃至生命终结,只不过是一场无谓的虚空。

远离的村庄,依稀传来村人的吟咏喃喃。

『我要你去巴黎,黎斯特。』她说道:『我要你拿这些钱--这是来自我自己家的全部仅馀。当我的时刻来到,我希望知道你身在巴黎,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我大吃一惊。多年前我从意大利剧团被带回时,她备受打击的表情在记忆中闪现。我审视她好一会儿。她劝诱的语调像是在生气一样。

『死亡的来临已够让我吓坏了。』她说道,声音几近乾涩:『如果垂死之际,我不确知你人已在巴黎,你已寻得自由,我警告你,我会急疯的。』

我以眼神质疑又祈求着说:你真的这麽想吗?母亲?

『我强留在你身边,跟你父亲一样居心不良。』她回答:『不是为了家族自尊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我要稍做补偿。我要看到你的离去,我不在乎你到巴黎後做什麽;你唱歌,尼古拉斯拉琴也罢;你在圣哲曼市集表演翻跟头也罢;去吧,去做你想做也将全力以赴的事!』

我的手臂抱着她,起初,她僵立着;然後她软弱而融化似地紧靠着我。在她感情一无保留的刹那,我多少了解她一向仰制的缘故。她哭泣了,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凄苦之中,我深深喜爱这一刻,又为自己的喜爱而惭愧。但是我不让她离开,紧紧抱住她,无视以往的禁忌一再的亲吻着她。那一刻里,我们如一体两面地相拥相亲着。

渐渐的,她冷静下来。她觉得话已说分明,所以缓慢却坚定的推开了我。

她仍然留下来说了许多话,说了一些我从来不详知的事。譬如她总是目视着我出门打猎,内心感到不可思议的欢欣;当我怒诘父亲於哥哥,为什麽我们的生活非得一成不变时,她更感到类似的愉悦。她以近乎诡异的方式,谈及她俨然视我为她解剖中秘密的一部分,甚至视我为她的器官组织,这是一般女人少有的感觉。

『你是我向往的须眉之身。』她说:『所以我把你留下来,唯恐生活当中失去你的存在。如今把你送走,是我老早就该做的事。』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有此感受,而去会明确地说了出来。

『尼古拉斯的父亲知道你们出走的构想。』她又说:『客栈主人听到你们在讨论。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们要马上离开,趁着黎明之前搭驿车走吧,一到巴黎立刻给我写信。在圣哲曼市场附近的圣婴公墓,有人可以专门帮忙写信。找一个会写意大利信的人,那麽你的信,除我以外就没有别人看懂了。』

她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几乎不相信刚 发生的事。我呆呆站立许久,瞪着眼前的床和草垫;瞪着两件外套和红色披风,还有炉边的那双皮鞋;瞪着窗子小缝隙外,我熟知的大片黝黑山丛。在那珍贵的一刻,我内心的黑暗和阴悒已一扫而空。

我冲向楼梯,冲下山到村里去。我要找到尼古拉斯,告诉他我们要去巴黎。我们将出发,这回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尼古拉斯和家人一起在观看营火。一看到我,他立刻过来用手环抱我的脖子。我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开,远离人群和大火,我们走向草原的尽头。

春天里,空气闻起来翠绿而新鲜,甚至村民的咏歌听起来也不那麽吓人了。我开始跳舞。

『去拿提琴去!』我说:『演奏进军巴黎的进行曲吧!我们清晨就出发。』

『我们在巴黎如何养活自己呢?』他双手佯装拉琴,嘴里轻轻哼唱。『你将射杀老鼠来做晚餐吗?』

『别问我到那里以後要做什麽!』我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先抵达那里。』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7

不到两星期後的一个中午,我站在圣婴公墓的人群当中。古老的拱形屋顶,发生异味的开放墓园,这是我见过最奇特引人的市场。

站在人声嘈杂於臭味熏人的市场中,对着帮人写信的一位意大利代书,我俯身叙述给母亲第一封信的内容。

是的,经过日夜不休的旅程,我们已安然抵达巴黎。我们在西提岛找到房间,双双感到无法形容的兴奋於快乐。巴黎即温暖又美丽,其炫耀、迷人远远超过任何的想像。

我多麽渴望能亲自提笔写信给她。

我渴望能告诉她我的所见,高高耸起的大厦,古老的蜿蜒街道,街上乞丐、小贩於贵族熙熙攘攘;四五层楼高的房屋屹立在拥挤的大路上。

我渴望向她描述各式各样的车辆,玻璃於镀金混合制成的车厢,一路轰隆,气派十足地驶向新桥,圣母院大桥;川流不息地经过罗浮宫於皇宫。

我渴望对她描绘诸等人色,绅士们脚着足指绣花长袜,穿着彩绘便鞋,跌跌绊绊地走过路上泥泞。女士们头套镶珠假发,身穿以鲸鱼骨框 起的蓬松丝绵长裙,在街上行走。还有我第一眼看到玛丽安东尼皇后,她满不在乎地漫步在杜勒利花园。

早在我出生之前,母亲已见过市面好多年了,她跟外祖父曾住在那不勒斯、伦敦於罗马等城市。可是如能亲自告诉她:我在圣母院聆听圣诗大合唱;在拥挤的咖啡屋,和尼古拉斯及他的老室友,一边饮着英国咖啡一边谈天说地;打扮一如尼古拉斯的华丽--遵嘱穿着他的衣服--并肩坐在法国剧院,仰慕地注视舞台上的演员。我若能亲自写信,让她知道她的付出终有代价,该多麽好!

也许信里最佳的通报,应该是我们所住西提岛的阁楼地址,以及下面的消息:

『我已受雇於真正的戏院,正跟随一个演员学习演技,很快就能上台表演。』

信上没提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诸如我们住的阁楼在六楼,每天要爬上爬下;邻居男女屡在窗下弄道相对吼骂;由於我坚持观赏每场歌剧、芭蕾和戏码,我们的钱早已挥霍殆尽。至於我乃工作在大道一家简陋小剧场,比之市集野台略胜一筹而已。做的事是帮忙整理戏服,卖票,清扫,赶走惹事生非的混混,这些事更不宜入信了。

然而,我和尼古拉斯仍感置身天堂!他的情况没比我好多少,城里正经的交响乐团无意聘请他,他只得在我做事的野台小乐队,当起小小的独奏者来。当我们实在囊空如洗,他就真的在大马路即兴拉琴,我站在他的旁边,举着帽子向路人讨赏。我们坦荡毫无愧色!

每晚,我们带着便宜的酒,和甜美的巴黎面包,一曾楼一曾楼地跑上我们的住处。比起在阿芙跟古堡吃的无聊食物,我认为阁楼的面包和酒不啻神赐美食。在烛影摇曳之下,阁楼更是我所住过最美妙的地方!

前面我已说过,除了小客栈外,我极少住过木头小屋;如今我们住在阁楼,天花板和墙壁俱是灰泥;这是真正的巴黎,地板是发亮的木头,小小的壁炉附带有新的烟囱,烟囱还真能通风哩!

所以睡在凹凸不平的草垫,恶邻天天吵架扰眠又有什麽关系?我们走在巴黎街道一连几个钟头,手拉手穿越大街小巷,纵浏览商店橱窗中各色珠宝,精致碟盘、壁毯和雕像,此间富裕之况乃我前所未见。甚至冒气带臭的肉市场,看上去也别有风味。城市的喧闹嘈杂,成千上万的工人、店员、艺匠於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眠不休地进行各种交易,又何尝不引人入胜!

若非我在赃兮兮的小巷看到弃 ,或是在沙岸区看见枭首示众的死刑,我已能逐渐忘怀小客栈於阴暗惨淡的幻象。

可惜的是,在沙岸区的枭首示众,经常会碰到的。

每次碰到,我总情不自禁呻吟出声,全身抖索,忍不住胡言妄语起来。虽然还不至於着魔狂乱,却也几近心神涣散边缘。尼古拉斯只得采取断然措施。

『黎斯特,不准再谈什麽永恒、不灭於一无所知!』他恐吓说,只要我敢嘟囔一句,他不是狠打我一顿,就是要死命摇散我的骨头。

薄暮幽暗之际,是一日当中我最讨厌的时刻;不管看到或没看到死刑,不管那是开心还是焦虑的一天,我总不自禁要发起抖来;只有一样事 能解救我,那就是灯火通明的剧院,於其温暖和兴奋的氛围。所以,每当黄昏来临,我总要确定自己安然置身剧院之间。

在当年的巴黎,大道上的许多剧场即非正统也不合法,只有法国剧院、意大利剧院 是官府认可的表演场所。在这两个剧院, 演出系列的正统戏码,包括悲剧和喜剧,包括拉辛、柯尼里的伟大伏尔泰的有名剧作。

不过意大利的老式喜剧 是我的最爱。装疯卖傻的老头,身穿五颜六色的丑角,虚张声势的无赖;他们和走钢索、翻跟头、玩杂耍、演傀儡戏的艺人混在一堂,在圣哲曼和圣劳伦市集的野台,插科打浑,无所不演。

大道剧院的缘起,正是这些市集野台戏的更上层楼。在我们的年代,正当十八世纪最後几十年,沿着杜登波大道,永久性的花稍小剧场,盖了一家又一家。观众多是付不起昂贵票价的贫穷小市民;却也吸引了不少真爱看戏的戏迷;包括许多贵族和富裕的小资产阶级,坐在包厢里看『街头大戏』。小剧场活泼有趣、栩栩如生的表演,比之艰涩僵硬的拉辛或伏尔泰戏剧,观众恐怕还看得更津津有味!

意大利老喜剧正像我以前知道的一样,充满即兴韵味,演出虽是陈年老戏,却每天充满了新鲜於变化的逸趣。这些街头大戏除歌唱之外,尚包含五花八门的胡闹逗乐;不单是为迎合观众口味,也因为乃情势使然;否则将因正经演出,被指控有意打破正统剧院的独占事业。

这类街头剧场都是破坏的木头建 ,座位不逾叁百;小舞台於所用道具则不失其高雅;舞台帷幕是华丽蓝色天鹅绒;私人包厢也有 幕隔开;最重要的--或至少对我来说--男女演员的演技,妙趣横生而去才华横溢。

纵使非为逃避黑暗的惊恐,或远离如尼古拉斯坚称的『致命性疫 』;穿过舞台之门的那种狂欢兴奋,还有什麽能比得过?

每晚一连五、六个钟头,我和喊叫的、大笑的、吵闹的男男女女,挤在小天地里,有时争这个,有时吵那个。舞台两侧的我们不算是朋友,却是有志一同的夥伴;我们恍若大海里同舟共济的一群,彼此都不能从中逃脱。这是何等神妙!

尼古拉斯不像我这麽狂热,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每当他那些有钱的同学朋友,上门来找他聊天。他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他们认为他如此过活无疑是疯子;至於我,一个贵族子弟,为女演员整理服装,以及倾倒污水桶等,他们倒一句话不说。

这些年轻的资产阶级,其实最渴望晋身成为贵族,他们竞买爵位头衔,不计代价於贵族家庭联姻。历史上的一个笑话指称,资产阶级於大革命颇有关联,他们无意中帮忙铲除了贵族阶层,其实却恨不得自己加入贵族社会。

我对能否再见到尼古拉斯的朋友,一点也不在乎。演员们对我的家庭身世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我乃是黎斯特狄维洛斯,真正的姓狄赖坷特我已放弃了。

我努力涉及有关舞台的任何知识。我记忆,我模仿,没完没了地问各种问题。只有尼古拉斯独奏提琴的当儿,我 会停止学习课程。斯时也,尼古拉斯小乐团的座椅站起来,舞台灯单独照耀他一人,小小奏鸣曲从他手中绽开。在甜美而简短的那一刻,小剧场徒然鸦雀无声。

当然,我也不免编织自己的美梦。我随时讨教、研习、模仿的师傅,我伺候一如小跟班的老演员,总有一天会说道:『好吧,黎斯特,今晚我们需要你扮演雷利欧,你懂得该怎麽做吧?』

八月下旬,我的美梦终於成真!

那是巴黎最热的季节,唯有夜晚差堪忍受。满屋子坐立不安的观众,以手绢和传单轻轻煽风。我浓妆厚抹下的脸汗水淋漓。

穿着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鹅绒外套,佩着一把纸板制的长剑。走出舞台之前,我发抖地想着,这不等於死囚临上刑场的惊惶时刻吗?

当我站上舞台,转身直视客满的厅堂,奇怪的是焦虑已不翼而飞。

对着观众微微一笑後,我慢慢地鞠了一躬。盯着可爱的弗雷妮亚,好像乍然惊艳一见锺情,非得赢得她的芳心不可。嬉戏於焉展开。

舞台已完全属於我了,好多年前遥远偏僻的小镇光景依稀再现。我们一块儿在台上疯狂纵跃,吵嘴,拥抱,小丑似地挤眉弄眼。屋子爆开了笑声。

我感受到观众的热切瞩目一如拥抱。每一个姿势每一句台词,都引来台下的哄堂大笑。如果不是别的演员急於上舞台轧上一角,把我们赶到後台两翼,我们俩再逗乐个把钟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群众站立热烈鼓掌。这可不是小镇看野台戏的下巴佬,这是老巴黎客,在为雷利欧和弗雷妮亚欢呼呀!

在舞台旁边的阴影下,我昏昏陶陶几乎要昏倒。那瞬间,除了记得观众的专注眼神,似乎比舞台灯光更炫耀以外,我什麽也看不到。我一心一意想再回到台前,我紧抓并亲吻弗雷妮亚,她也以热烈的吻回报。

年老的经理瑞诺把她推开了。

『好了,黎斯特--』他好像想到什麽似地说:『好啦,你的确乾出了一次漂亮活儿,从今以後,你可以正式参加演出了。』

在我正乐得要大叫大跳之前,一半以上的团员突然围上来,女演员之一的露琪娜大声说:『不,你不能仅仅让他正式参加演出。他是杜登波大道上最最英俊的演员,你要正正经经雇用他,合合理理地付他钱,而去他也不该再碰扫把抹布,做杂物啦!』

我吓坏了,我的演艺生涯 刚开始,无非就要画下句号?出乎意料的,老瑞诺同意了她所说的一切条件。

被认为英俊我当然受宠若惊。早些年前我也已经了解,要饰演浪漫情人雷利欧,演员势必要具有相当的气质於风度;一个於生俱来的纨?子弟,自然是如假包换的最佳雷利欧人选喽!

倘若我企盼巴黎的观众进一步注意我,倘若我企盼他们在法国剧院对我品头论足;我便不能以出身侯爵之家,舞台上腰身一变成金发天使为满足。我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伟大演员,而这也正是我下定决心要付诸实现的事。

那天晚上,尼古拉斯和我以巨量的酒来做庆祝,我们把整团人也找来阁楼上。我尚攀爬滑流的屋顶,张开双手拥抱巴黎;然後尼古拉斯在窗前拉琴,直到邻居全被我们吵醒为止。

音乐眩惑迷人,被吵醒的人却在小巷里大声咆哮,用力敲打锅锅盆盆;我们置之不理,只是载歌载舞好像身在女巫广场。得意忘形之馀,我几乎摔落窗沿之外。

翌日,手携酒瓶,在阳光明亮而臭气满溢的圣婴公墓,找到意大利代书,将前晚的故事全盘托出,看代书写好信并随即将信寄去给母亲。我渴望拥抱街上每个行人。我是雷利欧,我是个演员。

九月,我的名字已出现在传单上,我把传单也寄一份给母亲。

我们演的戏已非老意大利喜剧了。我们的新戏是一部名剧作家的诙谐剧,由於作家集体罢工,这部戏因而不能在法国剧院公演。

我们不能明说作品何人所写,但戏迷都直到他是谁。每晚,老瑞诺的里斯本剧场,观众有一半以上是宫廷中人。

我每一饰演难主角,演的是个年轻的恋人,类似雷利欧的角色。他的戏其实比主角更容易讨好;以至於当我出场亮相,总是格外抢戏。尼古拉斯教我台词,经常严责我每一下工夫苦念苦记。演出第四天,剧作家还特别为我加重了戏的份量。

尼克也有属他的个人间奏曲时段。他演奏了莫扎特轻盈的小奏鸣曲,在他演奏时,剧场观众都屏息聆赏。甚至他的同学朋友也恢复了交往。我们更开始受邀於私人舞会。每隔数日,我总会有信寄给母亲;有一天,我寄了一份英文《观察报》的剪报给她,剪报中对我们的小剧相当赞赏,还特别指出戏中的金发浪子,在第叁第四幕戏里,不知偷了多少少女观众的芳心。当然,我看不懂剪报,然而给我剪报的绅士指这是赞美的话,尼古拉斯也作了相同的保证。

秋凉时分,我穿着腥红色毛皮披风上舞台。如此惹眼服饰,纵使坐在最後一排的半盲观众,也会眼睛一亮。我的化妆技术进步了,懂得利用阴影来加强脸上的轮廓;我的眼睛画有黑圈,嘴 也红了一点,看上去显得即温文却又佻达。我开始接到女士写来的情书。

每天早晨,尼古拉斯跟一位意大利名家学音乐。我们仍有足够的钱,享受美酒美食和燃料暖气的花费。母亲一星期寄两次信来,她表示身体情况在好转之中,咳嗽也每一去年冬天那麽严重,痛苦减轻了很多。只是两家的父亲,都正式宣告脱离父子关系,连我们的名字也都绝口不提。

我们太兴奋了,对此类小事根本不予理会。然而我的黑暗惊恐--那个『致命性病疫』,在寒冷天气里,侵袭作祟的次数日见频繁。

巴黎的寒冷特别难过,荒山僻野在峭寒时拥有的乾爽洁净,一点儿也见不到。穷人一脸饥色,在门口发抖徘徊,未铺设好的弯曲街道到处污秽泥浆。眼前满是赤脚受冻的小孩,更多的弃 令人触目惊心。对能拥有皮毛披风,我更加感激而快乐。当我们出外时,我总以披风紧裹我们两人,碰到下雨下雪时,更是紧紧相拥而行。

冷也罢不冷也罢,这段时日的幸福已无庸夸张,生活正如我希望的美好。我知道自己已非瑞诺小剧场的池中之物,每一个人也都这麽说的。我梦想自己站上大舞台,参加伦敦,意大利甚至美国的名剧团巡回公演。我一点也不急,我的福杯已经满溢!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8

十月中,巴黎已开始结冰了。我逐渐注意到,观众之间有一张奇特的脸经常出现;见到这张脸时,我不禁分心,有时甚至忘记自己的表演。当我想仔细看个分明时,脸却消失不见,好像一切不过只是我的想像罢了。一连两个星期以来,相同的情况屡现,最後我终於跟尼克提起。

谈这件事时,我觉得自己即笨,口齿也不伶俐。

『那边老是有人在注视我。』我开了口。

『每个人都盯着你瞧--』尼克说:『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

那天晚上,他一直闷闷不乐,口吻不免也尖锐了些。

稍早升火时,他提及他的小提琴琴艺再也无法更上层楼,尽管他的听觉於技巧不差,音乐之中仍有太多他不能掌握的东西。他表示我则将能成为伟大演员,这是确切无疑的。我指出他胡说八道,内心深处却不免浮上阴影。我记起母亲所说,他年纪太大已学不好提琴的话。

尼克强调并非妒嫉,只不过难免感到有些不快乐罢了。

我决定丢开神秘之脸的事,设法找话来鼓励他。我提醒他,他的琴声能引起观众的激情,当他拉琴之际,连後台的演员,也群起聆赏玩味不已。他无疑具有不可否认的才华。

『但是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呀!』他说:『偏偏我的梦想恐怕永难实现。在家里时倒还好,至少我能欺骗自己,总有一天我会美梦成真。』

『你不能现在半途而废!』我说道。

『黎斯特,我们敞开来谈吧!』他说:『对你,情势的发展很顺利,你剑及履及而心想事成。我明了你在家里受了许多的苦,纵使如此,当你把心一横,不达目的你绝不干休。记得吗,你下决心那天,我们随即离家前往巴黎而来。』

『到巴黎来你不後悔的,对不对?』我问道。

『当然不後悔。我的意思是说,当事情不可能时,你仍坚认凡事皆可能。这不是每一个人都办得到的。就以屠杀狼群一事……』

当他说至此时,一阵寒栗自心底升起。莫名其妙的,我又想起观众当中那张神秘的脸,那张眈眈盯视的脸。那张脸仿佛於狼有关,於尼克刚 的话也有关:不,太不合理了,我试着不去想它。

『如果你决心拉小提琴,你现在恐怕已经在宫廷做特别演奏了。』他说。

『尼克,这种话太刻毒。』我屏住气说:『你只能尽力而为却未必凡事可成的。每当我们进行某事,一开始情势总是对我们不利;然而,只要尽力而为……除了……』

『我知道。』他微笑着:『除了死亡和人生虚掷例外。』

『不错。』我答道:『你只能尽力努力,使生活饶富意义,充满美好--』

『哎,别再提什麽美好了!』他说:『你跟你的致命性病疫,致命性美好论少提啦!』他的视线从火炉转而对我,眼里还故意带有嘲弄之色:『我们只不过是一对演员和逗乐之人,我们将来连埋在神圣的墓地都没资格,我们是被遗弃的浪人!』

『老天,你真的相信那种浑话?』我说:『我们为什麽不是美好?让别人忘却悲伤,让别人遗忘某些……』

『某些什麽?他们的死亡吗?』他故意邪里邪气地笑着:

『黎斯特,我还以为一旦到了巴黎,你这些谬论就会改变呢!』

『你好傻,尼克--』我回答着,他惹火我了。『在杜登波大道上,我倒认为自己美好,我觉得--』

我的话煞住了。因为我恍若又看见那张神秘之脸,阴暗的感觉侵袭下来,某种不祥预兆油然而生。奇怪的是,那张令我吃惊的脸,一迳是微笑的,好古怪呀。它是微笑的,愉悦的……

『黎斯特,我爱你。』尼克庄重地说。『这一生我真正喜爱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仍然要指出,你是傻瓜 会有那种艺术乃美好的谬论。』

我大笑了。

『尼古拉斯,没有上帝我能活下去;悟出生命没有来世的观念,我也能活下去;但是,假设我不相信美好的可能性,我不认为我还能活下去。就这麽一次好了,别嘲笑我,告诉我你究竟相信什麽,好吗?』

『我是这麽想的。』他回答:『人有强也有弱,艺术有好有坏;这就是我的信念。此刻,我们所从事的乃坏的艺术,那里攸关什麽美好?』

我认为尼克之说,乃是一种资产阶级的虚矫浮夸;不过一旦我真说出想法,难免引发一场激烈的论战。内心深处,我确信在『瑞诺』的表演,比之大剧院只有更好而绝不逊色;或许,仅仅结构较不伟大罢了。这些小资产阶级为什麽不能忘记结构呢?他们如何 能在表面以外,看透某些真正的本质呢?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

『如果美好真的存在--』他说:『那麽我就是相反的一面,我是邪恶的,我也纵情其中。我蔑视美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之所以拉小提琴,绝非为了拿些瑞诺剧场的白痴,更非为了让他们开心。我只为自己,为尼古拉斯而演奏的。』

我不想再徒费 舌,是上床的时候了。然而他的谈话已伤害了我,尼克感觉到了。我正脱下皮靴,他从椅子站起来,坐在我的身边。

『我十分抱歉。』他的语调凄苦。跟刚 我察觉的姿态完全不一样;此刻他看来如此年轻稚嫩,如此失魂落魄,我忍不住抱着他,告诉他别再胡思乱想。

『你身上闪着光辉,黎斯特。』他说:『因此,把每个人都吸引住了,即使你生气或是沮丧,光辉也丝毫不减--』

『诗人念诗了--』我答道:『我们都累啦!』

『不,我是说真的。你自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光亮,而我,却只有阴暗。有时我难免觉得那天晚上在客栈,是我的饮暗影响了你,使你啜泣颤抖。你那时那麽无助,那麽毫无设防。我一直努力试图不让阴暗吞没了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光亮,非常非常的需要,而你绝不需要阴暗呀。』

『你 是疯子。』我说:『如果你能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的音乐--当然是你为自己而拉的音乐--你就绝对见不到阴暗;尼克,你将只看到自己浑身光辉灿烂。 悒,不错,然而光辉於美丽,也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笼罩在你的全身。』

翌日晚上,表演更是无比出色!观众的亢奋,引发出我们更多的表演花样;我跳了一些新舞步,过去排演试跳效果平平,今晚随兴一舞,却赢得满堂喝采。尼克演奏了他自作的乐曲,表现尤其出色。

谢幕之前,我又见到那张神秘的脸,我的震惊更甚往常。不但唱歌走调,在台上时,头更是昏眩了好一阵。

和尼克单独一起时,我忍不住谈起这件意外。这件在舞台上昏眩失神,有如做梦的诡异难受。

我们坐在火炉边,酒杯放在一个小木桶上。在火光下,尼克仍如昨晚一样,消沈而又落寞。

我不想打扰他,却又丢不开对那张脸的迷惑。

『你说,他长什麽样子?』尼克问道,他的手在烤火,掠过他的肩膀,见到窗外某处雪覆的屋顶,我似乎浑身发冷。我不喜欢像这样的谈话。

『更糟糕的是,我只看到他的脸--』我说:『他一定穿得一身黑,大披风加上兜冒什麽的,脸好像戴上面具,白皙又十分明亮,我的意思是说他脸上的轮廓极深,好像用黑色油漆刻上去似地。一眼看去,俨然灼灼发光,再想细瞧,却又倏忽不见。我的形容挺夸张,其实情形很微妙,他的模样嘛--嗯--』

这样的描述对我和尼克都形成困扰,他没有多细问,只不过脸上表情温柔了一些,好像他已忘怀自己的 悒。

『我不想让你失望。』他说着,口气慈蔼而诚挚:『不过,你看见的可能真是面具,也许是法国剧院里的谁,来观摩你的演出吧!』

我摇头说:『我也这麽希望,不过没有人会戴那样的面具--再说,我还有别的话想告诉你--』

他等待我再开口。看来我的 虑已波及到他,他拿起酒瓶往嘴里就灌,又在我的酒杯添加了一点点。

『无论他是谁,他知道杀狼的事。』我说道。

『什麽?』

『他知道关於狼的事。』我的口气迟疑,恍若在回想一个早已遗忘的恶梦。『他知道我在家里杀死了狼,他知道我穿的那件披风毛皮里,毛皮乃剥自那些狼的身上。』

『你在说什麽,你是指你跟他谈过话吗?』

『没有呀。』正因为这样,我 感到惶惑不安,糊涂迷惘,昏眩的感觉倏然又起。我说:『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从来没和他谈话,从来没靠近他,但是,他知道一切。』

『哎,黎斯特--』他说着,坐回椅子上,用最亲切的笑容对我说:『再下来你就要说遇见鬼啦,你的想像力之丰富,我认识的人无一能及。』

『鬼是不存在的。』我轻轻回答。对着火炉皱皱眉,我丢进一些煤块。

尼古拉斯的幽默全没有了。

『该死的,他怎麽可能知道狼的事?你又怎麽能……』

『我已经说过,我根本不明白。』我说。我坐着冥想,没有开口。真恶心,这一切简直太荒谬无理性了。

我们沈默相对。室内只有火光闪动於细微煤燃之声。猛然间,『狼煞星』的称呼极清楚地响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对我说话似地。

可是没人开口呀!

我瞅着尼克,苦恼地发觉他根本连 也没动一下。血色自我的脸上尽褪,内心波涛起伏,那不是许多夜晚担心无知而死的六神无主,而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激情:真正的恐惧。

我仍然呆呆精坐,信心尽失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尼克吻着我轻柔地说:

『让我们上床去吧!』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

这应该是清晨叁点钟。我在睡梦中听到教堂的钟声。

跟老巴黎头脑清楚的人一样,临睡之前,门窗一定仔细关好琐好;在密闭的室内烧煤当然不妥,幸好我们的窗子可以直通屋顶。总之,我们是琐好门窗 上床的。

我梦见拿些狼。我在山上,狼群围绕环伺。我用力甩着古老的连枷,然後狼死了,梦也没那麽可怕了;只是我犹在雪路上跟跄挣扎,马的尖嘶也在雪地响起。接着,小母马变成讨人厌的昆虫,血肉模糊地踩进石头地板里。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响:『狼煞星!』声音低沈而悠长。仿佛有人又似传唤,

又似致敬的呢喃悄语。

我睁开双眼--或者我以为睁开双眼了,屋里有一个人站着,一个高瘦而弯着腰的人影站在火炉前。火炉馀烬犹然,火光在上微闪,清楚地映着他的身子;在火光将暗未暗之际,又映现出他的肩膀和头颅;我察觉到自己正定定凝视着一张脸,剧场观众当中那张白森森的脸。心里清澈澄明,确切知道房里是琐着的,尼克睡在我身边,而这个人却不声不响潜入屋里。

我听到尼克的呼吸匀息,我审视这张在眼前的白脸。

『狼煞星!』声音再度响起,他的 连动也没动一下。身影靠近了,我看见那张脸并未戴面具,漆黑的眼珠,灵活而精明算计的黑眼珠,绝对白皙的肌肤。他的身上传来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是潮湿房间腐烂衣服的霉味。

我想我起身而立,也或许我是被举了起来,反正双脚落地的刹那,睡眠已如衣服滑落而去。我倚墙站立。

那个家夥手里拿着我的腥红披风。危急之间,我想起自己的剑於枪,然而他们却摆在床底下。红披风下似有尖锐的东西指向我,透过毛皮天鹅绒,我更感到有一双手正抓住自己的衣领。

我的身子往前移动,双脚似被拉拽离地而行。我对尼克大声吼叫:『尼克,尼克!』我看到半开的窗子,突然间,玻璃撞裂成千万碎片,木头窗框随而整个破碎。就在六楼高的天空,我飞越过了小巷道。

我拼命尖叫,手脚乱踢,红披风裹住了我,我用力扭动,企图松开身子挣得自由。

然而,我们已飞过屋顶,正往高耸的砖墙攀爬,我的身子在那个怪物的胳膊里摇摇荡荡。猛然地,我被抛掷在高楼的顶层。

躺在那里,我看到巴黎在眼前延伸--白色的雪,直的烟囱管,尖的教堂钟楼,低垂的天空,构成一个大圆圈。站起身来,挣出裹紧的皮毛披风,我拔腿就跑,跑到屋顶边沿往下瞧,只见一片几百尺的高墙;跑向另一边,情况一无二至,我差一点摔了下去。

我绝望地回转身子,气喘不已。我们身在不知何处的高耸方形搭顶,面积宽直不迂五十尺。四周没有更高的建 了。那个家夥站在一边盯着我,一阵刺耳笑声正如先前呢喃悄语一般,在我的耳际响起。

『狼煞星!』所说依然相同。

『该死的人!』我大叫道:『你见鬼的是什麽人?』愤怒之下,我挥拳击出。

他动也不动,我的拳如打在砖墙上。我跃起身子却跌在雪堆上,奋身爬起又再次出击。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蓄意的嘲弄里,还隐含着强烈的得意,那种猖狂比之嘲弄更令我愤怒。我跑向塔顶边沿,转过身又再次面对着怪物。

『你找我做什麽?』我大声质问:『你是谁?』除了张狂的笑声外,仍没有任何回复。这回我的手伸向他的脸和脖子,手如爪子般扯下他的兜冒。我看见怪物的黑发,一颗像人的头颅和柔软的肌肤;他依然冷漠无动於衷地站着。

然後他後退了一点,举起胳膊逗弄我,像大人推小孩似地,将我前後推拉。动作迅速得我什麽也看不见,只觉他的脸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正当我极力想抵抗他时,他的一切动作也似有却无;俨然我的用力,只不过拂到白色柔软的肌肤,偶尔一两次,轻轻扫过他美好的乌发。如此而已。

『勇敢的小狼煞星!』此刻,他以浑厚深沈的声音说着话。

我直直站立,汗淋气喘。两眼瞪着那张脸的细部,在剧场,我只瞄到深沈的轮廓,如今,他的嘴却拉扯成小丑似的笑容来。

『哦,上帝保佑,保佑我--』我一边说一边往後退。太不可思议了,这麽一张脸竟会动,竟会呈现表情,竟会以恋慕的眼光看着我。『上帝!』

『什麽上帝?狼煞星!』他问道。

我转过身,忍不住惊恐大叫。但觉伸近我肩膀的手其坚似铁,我死命挣扎,他猛一挥拳,我一转头,面对的是双眼园睁漆黑似墨,双 紧闭隐带笑意。然後他弯下身子,我只觉他坚硬的牙齿,戳刺进我的颈子。

儿童时听到的故事,古老的神话,在那瞬间浮上脑海。一个名称随之闪现,好像东西掉进漆黑的水面,闪起一阵亮光一般。

『吸血鬼!』我发出最後一声凄厉惨叫,倾全身之力推撞了怪物。

四周一片静默,无边的死寂。

我知道我们仍在屋顶,我知道他的手臂仍抓住我。然而感觉上却恍如我们双双往上浮升,十分轻灵地在黑暗里浮升遨游。

『是的,是的!』我渴望说道:『太棒了!』

一阵强烈的声音,环绕着我回响共鸣,声音像是深沈的锣,在缓慢用力的敲槌下,发出完美的节奏;声音似洗濯着我,使我的四肢洋溢着奇特的慵懒於无上的愉悦。

我的嘴 轻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又有什麽关系?所有我想讲的话已清晰浮在脑际,此刻说或不说出来有什麽要紧?往後多的是时光,甜蜜的时光;那时,我能说任何想说的话,做任何想做的事。现在急什麽呢?

魂销魄荡!我好像说出这句话,说得很清楚;虽然我不可能开口,也不可能真正移动嘴 。我察觉到自己已不在呼吸,有什麽东西却让我气息犹存,他为我呼吸,他的气息伴随着锣声的节奏吞吐起伏。锣声跟我的身体无关,然而我喜爱他,他的节奏旋律恍若绵延不绝;从而我不必再呼吸再说话,不必再有任何认知。

母亲对我微笑。我对她说:『我爱你……』她也说:『是呀,永远的爱,永远的爱……』然後我坐在修道院的图书室,我只有十二岁,修士对我说:『一个伟大学者。』我翻开每一本书,我可以阅读每一本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全难不倒我。这种启发智慧的文字,充满难以言宣的高妙美好。猛一回头我看见瑞诺剧场观众,他们全都起来欢呼,有一个女人移开脸上绘着图饰的扇子,她是玛丽安东尼皇后。她说:『狼煞星!』然後尼古拉斯对我跑过来,喊叫着要我回去。他的脸充满焦虑,头发披散,眼眶带血,他试图抓住我。我说:『尼克,离开我!』声音焦虑又痛苦。此际,锣声渐弱渐远渐逝。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我恳求着,不要停止,拜托,拜托;我不想要……我不要……拜托你……

『雷利欧,狼煞星!』有声音这麽说,他抓紧我的手臂。咒语魅力解除,我哭了。

『不要,不要!』

我的身躯恢复重量,肉体还原为我,却伴随着苦楚、伤痛於窒息难过的叫声。我又被举抬被抛掷,身子垂挂在怪物肩上,他的手抓住我的膝盖。

我渴望说上帝保佑我,我渴望竭尽所能来求上帝保佑,却无法说出来。小巷道又在下面,远在几百尺的脚底下,整个巴黎以一种惊人的角度倾斜摇摆。雪在飘,风在刮!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2

我清醒了,觉得口乾舌燥。

我渴望能有一堆清冽的白酒可喝--冷冽一如从秋天的地窖里刚取出者;我渴望有新鲜而甘甜的东西可吃,一个甜熟的苹果倒不错。

我突然觉察自己已失去理性,为什麽呢?我并不明白。

睁开眼睛,我晓得此刻刚步入黄昏。光线有些像清晨,但时间经过许久了,应该是黄昏没错。

透过一扇宽阔,围着栏杆的石头窗子,我看得见远处山丛於树林全掩盖着白雪;无数细小的屋顶和尖塔隐约在望,告诉我离城已远。自从那天搭乘驿车以来,我已没见过这种景色,闭上眼,幻象历历犹在眼前,恍若我从来没睁开眼睛似的。

这可不是幻象,这是真实的。虽然有窗户,室内却很暖和,室内应该有火,我闻都闻得出来,火却已经熄了。

我想恢复理性,却没办法仰制对冷冽白酒於苹果的渴望。我似乎看到苹果,觉得自己滑落在苹果树枝底下,我还闻到身边新割的青草味道。

阳光闪耀在青翠大地上,闪耀在尼古拉斯棕色发丝,更闪耀在小提琴深色的亮漆上。曼妙的乐声飞翔至柔软飘浮的云端。在那里,我看见父亲古堡上的高耸城垛。

城垛。

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躺在离开巴黎好几哩外,一座塔楼里的小房间。

在我面前,一张粗糙小木桌上,正摆着一瓶冷冽白酒,一如我梦里所见。

好长一段时间,我定定地望着酒;酒瓶上满布结霜了的小水滴。我能够拿到酒而喝了他吗?难以置信!

我从未尝过如此口渴的痛苦滋味,不仅口渴,全身都在渴,偏偏四肢软弱无力,浑身又感到寒冷。

当我移动时,房间似也跟着转动。天空在窗外闪着微光。

我终於拿到酒瓶,拉开软木塞,一阵美妙、辛辣的酒香扑鼻。我拿起酒就往嘴里灌,一口气没停,未加思索也不在乎;我人在哪里?为什麽会有酒?喝了酒又会发生什麽事?

我的头向前摇摆,酒瓶几乎已空,遥远的巴黎城,在黑色天空里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小小的灯海忽明忽灭。

我把手放在头上。

我睡的床只是石头上铺着草罢了,我可能被关在牢房里。

可是酒从哪里来?对监牢而言,这个酒未免太好了,谁会供应美酒给囚犯?除非是对死刑囚 有此有待吧!

又有另外味道飘送过来。浓郁强烈而芳香可口,引得我垂涎呻吟不已。

我四周张望,或者应该说我尽力张望,因为身子太软弱而动不了。不过香味的来源近在眼前,仔细一瞧,果然有一大碗牛肉汤在那里。汤浓又有肉,碗上热气腾腾,汤还挺热呢!

不管叁七二十一,双手端了碗就往嘴里送,我贪婪地喝汤如刚 喝酒一样。

我狼吞虎咽,好像这辈子从没尝过如此美食。碗光见底,我躺回草堆;吃太饱了,胃感到微微不适。

黑暗里似有东西走动靠近我,我依稀听到玻璃叮当声,却不能确定。

『还要酒吗?』有声音对我说,我认得这个声音。

慢慢的,我记起每件事。攀墙而上,上方屋顶,那张微笑的白脸。

那瞬间,我思潮起伏。不,不可能的,那一定只是一场恶梦。摇摇头,不是恶梦,这一切全是真实。我突然又记起那种魂销魄荡的感觉,还有锣的响声;我的头开始晕眩,我清醒的意识又要失去了吗?

意识不可以失去,不准昏眩;心里想着,然而恐惧却再度侵袭,我不甘稍动一下。

『还要酒吗?』声音又起。

一转头,我看见一瓶新的酒,瓶口紧塞,但就放在那里,瓶身对着窗子发出诱人的光辉。

我又口渴了,因为刚刚喝了咸的肉汤,这回尤其口渴难当。擦擦嘴 ,抓起酒瓶,我又大喝特喝起来。

我倚石墙而坐,用力猛张眼睛,企盼在黝暗里能看得清楚些,可是又害怕看不到不想看见的景象。

我酒意恐怕太浓了。

我看见窗子,窗外的城;我看到小桌子,当视线慢慢转向室内幽暗的角落,我看到他就在那里。

他没穿黑色加着兜冒的披风,他的姿势也迥异一般男人。

他好像只斜斜歪着身子,一只腿膝盖微弯,靠着窗子的厚实石头框,另一只细长的腿,懒散地伸在另一边。手臂恍如垂挂在身体两旁。

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慵懒无力,脸上的表情却生气勃勃;眼睛大而漆黑,白皙的眼角,爬满深深的皱纹;鼻子长而窄,嘴巴呈现独特的小丑笑容,尖尖的獠牙碰到无血色的 ;一头黑色闪着银光的头发,覆在白皙的额上,也披散到肩膀於胳膊上。

我猜他在笑。

我惊恐得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酒瓶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地板上;我想移动身子,想让自己恢复理性,不再酒意恍惚而反应迟钝;这时,他瘦长的四肢立刻活跳起来。

他迎前而来。

我没叫,只发出惊恐愤怒的低低咆哮声,翻身下床,撞上小桌子,尽快跑离他。

他用冰冷强有力的白手指,一把就拽住了我。

『放开我,你该死,该死,该死!』我结结巴巴着,理性高耸我应该哀求;我改口说:『我只想离开,请求你,让我出去吧,你总得放开我呀!』

他瘦削的脸阴森森逼近,他的嘴咧得好大好大,不断发出疯狂的笑声,笑声似是无休无止。我挣扎着,徒劳地推着他,一边哀求一边结巴说着抱歉的废话。猛然间我忍不住大叫:『上帝保佑我!』他巨大的怪手蒙住我的嘴巴。

『在我面前别说这个话,狼煞星,否则我会把你丢进狼穴里去喂狼。』他微微冷笑着:『嗯哼。回我话呀,哼--?』

我点头,他松了手。

他的声音具有令人镇静的作用,他好像能够理性沟通,他甚至好像饱经世故富有教养。

他伸手轻拍我的头,我不自禁往後退缩。

『头发闪耀阳光,』他轻轻低语:『双瞳永远映照蔚蓝天空。』他细细审视着我,脸上若有所思。他的呼吸和身体并没有怪味,那种腐败怪味乃来自他的衣服。

尽管他并没有拉着我,我不敢乱动,眼睛却紧瞪着他的衣服。

褴褛的丝衬衫有宽松的袖子,和打褶的领子;脏旧的绑腿袜子,套穿着破烂的宽松及膝马裤。

总之,他的穿着乃几世纪前的款式,在我们家的壁毯上,在母亲房里悬挂着的卡罗基和拉杜尔的油画上,就有相同的服饰。

『你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我的狼煞星!』他说道,嘴巴大张,我又看到他嘴里仅馀的白色獠牙。

我发抖着,身子瘫软在地板。

但是,他若无其事以单臂举起我,又轻轻把我放在床上。

我的心底努力祷告着,上帝保佑我,圣母玛丽亚保佑我,一边默祷一边偷偷瞅他。

我看见什麽呢?那天晚上之前我又看见什麽?古老世纪的一个面具。这个露齿而笑的面具,精雕细刻着时光的痕迹;却冷酷无情,坚硬一如他的似钢双手。他不仅是活蹦乱跳的东西,他是一个妖怪,一个吸血鬼,一个墓木已拱,却潜逃出来吸血的精明妖魅。

他似柔弱的四肢,为什麽如此让我惊恐?他看上去绝对像人,行动之迅速飘忽却绝不像人。不管他是走是爬,是弯腰还是跪着,样子总令我嫌恶。但是他也令我着迷,这点我非得承认不可。我被他魅惑,我知道,这种魅惑的感觉,简直太危险了。

他深沈的笑着。膝盖大张,身子有如一个大弧形,包围住我,他冰冷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哎呀--可爱的小东西。我的长相不忍卒睹吧?』他的声音极低而又轻轻喘息着。『化身成吸血鬼时我年纪已太老。你却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我的年轻碧眼儿,没有舞台灯光的照明,你看上去更加漂亮呀!』

白皙的长手抚弄我的头发,一缕缕撩起後又轻轻放下,赞叹不已。

『别哭,狼煞星。』他说:『你是千中之选,当今晚终了,你在瑞诺剧场的小小胜利,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他又狂放地低笑了。

至少在此刻,我内心深信不疑,他乃来自魔鬼,而上帝於魔鬼确实是存在的;不久前我 体会到的孤立之外,的确存在着另一个黑暗恐怖的王国,我却莫名其妙被吞噬进去。

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我是遭受天遣了;然而这岂非十分荒谬?世界上如我无神论的人成千上万,为什麽我该下地狱呢?一种残酷的可能性更在心里具体显现,那就是这个世界根本了无意义,人生也了无意义,这又是另一种惶恐……

『奉上帝之名,滚开吧!』我大叫,我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非相信不可,这绝对是唯一的救赎,我在胸前画起十字来。

他瞪我好一刻,眼神愤怒不已,却迅即恢复从容。

他注视我以手画十字,他聆听我一次又一次向上帝祈祷。

他微笑着,他的脸又变成舞台观众席的那张面具。

我小孩般痉攀嚎哭着:『魔鬼统治天堂,天堂变成地狱--』我说:『哦!上帝,请勿离弃我……』我向每一个曾经信仰而敬爱的圣者求救。

他在我的脸上重重挥拳,我摔向一边几乎跌出床外。房间似绕转不停,酒的酸味溢满一嘴。

『反击呀!狼煞星!』他说:『别未反击就乖乖下地狱!挖苦上帝没用呀!』

『我 不挖苦!』我驳斥。

再一次,他把我拉近身边。

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拼命迎击抵抗,跟狼缠斗时也没这麽奋不顾身。我打他,踢他,抓他的头发;他是那麽强悍有力,我能斗什麽呢?只不过是对教堂的怪兽饰像挥拳吧!

他一迳微笑着。

然後,恍若时光顿然停止,他的脸上尽无表情;双颊深陷,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下 缩扭,於是我看到尖长的獠牙!

『该死的你,该死的你,该死的你!』我咆哮怒吼!但是他的身子越逼越近,獠牙戳入我的肌肤。

这回绝不行,我怒气冲天,这回绝不行;我绝不喂他血,我决定背水一战誓死抵抗。

但是同样的事再度发生了。

甜蜜和温柔覆盖着我,世界远离而去;甚至他於他的丑陋,也俨然并不存在,好像玻璃窗外的虫,再怎麽张牙舞爪也碰不到我们,骚扰不到我们。只是那锣声又起,那不可抗拒的愉悦随之而来;我完全迷失了,我无体无形,愉悦也无体无形;出来狂喜之外,我已毫无知觉,我渐渐滑入一张光灿如梦的大网里。

我看到陵墓,一个令人不快的地方;一个白色的吸血鬼在浅浅的墓茔上醒来,这个吸血鬼被铁链琐住,绑架我的妖怪就伏身在他旁边,我知道妖怪名叫梅格能。在梦里他仍是凡人,一个伟大,强有力的炼金术士。在薄暮之前最後一刻,他挖掘并捉住了这个昏睡的吸血鬼。

天色已暗,梅格能从无助的不死幽灵囚犯身啜饮被诅咒却具有魔力的血,这种血能让梅格能拥有不死之躯。不死幽灵的窃盗,这简直太乖谬,太旁门左道了;好像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去偷取光明之火一般;黑暗里传来笑声,笑声在陵墓回响,似乎回响了好几世纪;紧接着,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绝对深不可测於不可抗拒的愉悦,画下了休止符。

我哭泣着,躺在草铺上喃喃自语:

『请求你,不要停止--』

梅格能已松开我,我又自己呼吸了,梦境融化了。夜晚的星空,好像一张缀饰珠宝的深紫色面纱,上升滑行;我的身子却往下堕落、堕落。『了不起,我还以为天空是真实的……』

寒冷的冬天冷风在屋里轻微流窜,我感到自己的脸上有泪,全身因口渴而发热。

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梅格能细细端详我。双手在他瘦细的腿边摆荡!

我试图移动,我口乾舌燥,不,整个四肢身躯都又乾又渴,我渴望……

『你要死了,狼煞星!』他说道:『你眼眸里的光辉已失,如同夏日已尽一般。』

『不,请你……』乾渴太难忍了,我的嘴张开,喘息不已,我的背疼痛。终於,最後的惊恐--死神他自己来临了。

『祈求呀,孩子!』他开口了。他的脸不再是露牙的面具,却一改为悲怜之神色,他看上去几乎像是凡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祈求了你当获蒙许。』他说道。

我恍如看见孩童时期的山泉,奔腾流下。『请帮助我吧!』

『我将给你所有的水中之水。』他在我耳边轻语。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白皙,他只是个老头,坐在我的身边,他的面孔极富人性,甚至还露出感伤的表情。

当我注视他的微笑,注视他古怪扬起的灰白眉毛,我知道自己错了。他不是人类,他还是那个古老的妖怪,只不过,他 饱饮了一顿我的鲜血。

『我当赐你酒中之酒。』他喘息着:『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然後他的手臂环绕住我,把我拉向他,我感到一阵温暖的浪潮自他身上涌出,他的体内似乎不是流着我的血,而是流着对我的爱。

『祈求呀!狼煞星,然後你就能永生不灭。』他说道。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毫无精神,他的凝视里,也隐约流露出落寞於凄凉。

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尽管躯体已然滞重湿透非我能控制。但我绝不祈求,我宁死也不求;我所 惧的庞大失落感,所 惧的死亡空无感横梗在前;然而我仍然说『不』在纯然的惊骇下,我说『不』;面对混浊迷失恐怖,我仍不肯俯首屈膝,我仍拒绝投降。

『生命当永垂不朽!』他轻语诱惑。

我只把头垂向他的肩膀。

『多麽倔强的狼煞星!』他以 碰我,温暖而无味道的气息在我的颈上吸吐。

『不是倔强--』我低语,我的声音是这麽微弱,不知道他听得见听不见。『是勇敢而不是倔强!』只是,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呢?妄自尊大有何意义呢?如今什麽事是有意义呢?倔强也罢,勇敢也罢,多麽琐屑无谓之争?多麽残酷……

他抬高我的脸,以右手托住,同时举起左手,以尖锐指甲猛力刺破他的喉咙。

我的身体因惊恐憎恶不禁下弯,但他把我的脸压向他的伤口说:『喝!』 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在耳边回响,他伤口流出的血滴在我焦乾龟裂的嘴 上。

乾裂的 啧啧作响,我伸舌舔血,一阵鞭打似的刺激快感攫获了我。张开嘴锁住伤口,我用力寻找得以止渴的甘泉,我享到从未有过的止渴满足感。

血,血,血。不单是口 的乾渴消融解除,我曾经有过的一切热望、欲念、苦恼和饥饿,也随着吮血化为乌有。

我的嘴张得更大,更用力地挤压他。我觉得血涌流进我整个喉咙里,觉得他的头靠紧我,他的胳膊抱紧我。

我紧贴住他,以致可以感触到他的肌肉,他的骨头,他手掌的每根线条,我摸清了他的身体底细。渐渐的,一种麻痹感觉在四肢爬行,紧接而来的确实蚀骨销魂的刺激;刺激穿透了麻痹之後,渗透力更加增强,终而变成满溢的、强烈的力量,使心荡神驰的感觉,俨然看得到摸得到。

我啜饮又啜饮,甜蜜甘醇的血源源注入,令我飘飘欲仙。

言语有时而穷,感觉无穷无尽;不,这不止是实质而非止感受;好像光穿透了我,红色的光芒,灿烂得令我目为之夺,心为之眩;所有过去生命中的强烈欲望,刹那间消失於无形。

他的身躯,我紧抓不放的鹰架,越来越 不住了,他的呼吸已变成微弱喘息,然而,他依旧没制止我,松开我。

我爱你,梅格能,我想说;我非尘世的主人,纵然你是鬼魅妖怪,我仍然爱你,爱你;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想要而从来得不到的,你却将他给了我。

我想我快死了,如果我一直喝下去;我一直喝下去,但我并没有死。

突然间,我感到他温柔爱抚的双手轻摸我的肩膀;以他难以估计的巨大力量,把我往後推。

我惆怅大叫,感到失魂落魄;他推开我的身子,手臂却仍揽住我。

他把我带到窗前。我双手伸出窗外;血在血管里猛烈跃动,使我全身哆嗦,额头顶住铁栏杆,我站稳往外张望。

远处是一片黝黑山丘,在温柔的星光闪耀下,树影依稀可见。

再极目远眺,城里绵延浩瀚的小灯,闪烁明灭,沈入轻柔紫色的薄雾里。四周的融雪,发出幽冷的光;屋顶,高塔,围墙上,恍如布满深紫,浅紫,粉红的结晶薄片,看上去暖暖生辉。

这是杂乱蔓延的一座大城市。

眯起眼时,我清楚看见百万的窗户射出灯光;不仅如此,远远不知何处,我甚至看见人在走动,小小的人影站在小小的街道,他们的头於手陷入阴影;一个孤伶伶的人,像个小小黑点,攀登在风里飘摇的小钟楼。不错,上百万的幽灵镶嵌出一幅夜晚的图饰;此外空气中还传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间声音,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唱歌;我听到歌曲片段,更听到锺响的震动弱音。

我情不自禁呻吟起来,风轻拂我的头发,我听到自己的呻吟,那是我的声音吗?怎麽自己从未听过?

收回视线,城慢慢不见,百万人群也消失在庞大的紫丁香色阴影下,於黯淡的灯光里。

『哦,瞧你做了什麽?你究竟带给我什麽?』我低语着。

好像我的话语一直喋喋不休,叨叨唠唠杂在一起,变成巨大的吼叫於支离破碎的嗓音,即强调了我的惊恐,却也充分显现了我的狂喜。

假如上帝是存在的,现在也无关宏旨了;他只是某个枯燥乏味的国王,神秘早被劫掠,光明早已熄灭。我存在的这里 是生命脉搏震荡的中心,所有的错综复杂纠缠一起,所有的玄妙?秘魅惑无比……

在我的背後,怪物的脚在石头上刮擦着。

当我转身,我看到失血太多苍白的他,只剩下一具空壳子。眼里沾满似血的泪,他伸手向我,好像痛苦已难以支 了。

我将他拥在怀里,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浓挚爱意。

『哎,你不明白吗?』在鬼魅的音调之後,随之而来的乃长而无几断句的低语:『你是我所精挑细选的继承者,我赠於你幽冥禀赋,此後,你将具备比十个凡人更多的勇气於更佳的资质。你将是一位多麽卓越的幽冥之子呀!』

我吻着他的眼皮,将他柔软的乌发拢在手里。对我,他已不复是鬼魅,只是奇特於白皙而已。他深沈的教诲,有如飕飕的风声,於灯光闪烁的城市,在好几哩外,对我殷殷呼唤~他深陷的脸颊,长长的喉咙,细瘦的双腿,这些都是他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不,我的小雏儿--』他叹惜说:『把你的亲吻保留给世界吧,我的时日已不多,现在,听我的吩咐,跟我来吧!』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3

他拉着我走下一道弯折的楼梯。周遭的一切令我凝神专注。粗割的石头似乎在前面莹莹发光,连黑暗里四周乱跑的老鼠,也自有一种奇特的美妙!

他打开一扇嵌饰铁钉的木头厚门,把重重的钥匙交给我,让我走进一个大而粗 的房间。

『如我所说,如今你已成为我的继承者,你可以拥有这幢房子及我所有的宝藏。不过你得先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他说。

栏栅的窗子使得云破月出的夜色,幻化成一片幽缈无限的景象;我看见远处闪烁柔光的城市,伸开双臂似乎在呼唤着我。

『等一下你尽可以开怀畅饮。』他说着,让我转身,面对站在地板中间一堆木头前的他。

『仔细想清楚--』他说道:『因为我就快离开你了。』他随便地对着木头做了手势。『有许多事你必须要知道。你如今已是不死幽灵,奇妙的天性很快会引导你找到第一个受害凡人;要迅速而没有悲怜之心,一旦受害人心跳即停之前,不管他的血是多麽鲜美,也要马上停止血的飨宴!』

『岁移时转,你将日益强壮,将能真正体会到神妙於伟大。目下,你只能暂时等候,不能急,否则骄傲会使你付出巨大代价。』

『你为什麽要离开我?』我焦急地问道,我仅仅黏附着他。受害人,慈悲心,血的飨宴……这些字眼撞击着我,仿佛我的躯体遭受鞭打一般。

他轻易地拉开我,使得我的手因他的举动而受伤。我紧盯着手瞧,惊讶於那种痛的感受,那可不像是凡人一般的痛呢!

他停下来,指着对面墙壁一块石头。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被移来安置在墙壁之前。

『搬那块石头,把它拉离墙壁。』

『不行呀,它的重量--』我说道。

『把它拉开!』他以瘦嶙嶙的长手指指着我,又做了个怪脸,我只好勉力一试。

出乎我意料的,我竟轻易推动了石头,石头後面有一个洞口,正好大到一个人可以匍匐爬进去。

他咯咯笑着并点点头。

『我儿,这里就是通往我宝库的弄道洞口。』他说道:『这里的宝藏以及我在世界上的财产,你全可以任意花用。现在,我需要完成自己的誓言。』

又一次令我大为惊讶,他从木头堆里抓出两根细木棒用力摩擦,不久,木棒引燃起小小的火花。

木棒丢向木头堆,火立刻焚烧起来,火光照耀屋顶及屋内四壁。

我屏息且身子往後退,金黄的火花令我即眩惑也害怕。我感到屋内热度升高,心里却无往常的紧张;我不认为自己会被火烧到,相反的,火的温暖让我首次察觉自己有多麽寒冷,我身上有如冰冻一般,如今火把冷融化掉,以至於我舒服得差一点呻吟起来。

他又笑了,那种空荡的笑,令我屏息不安;他在火光前跳舞,瘦细的腿使得他的舞有如骷髅之舞。他的双臂抱头,躯干於膝弯曲,在火光前一圈又一圈环舞着。

『我的上帝!』我低语着,只觉头昏眼花,惴惴不安。如果是一个小时前,看到他这麽舞跳一定会吓坏我了;如今在闪烁的火光下,他曼妙的身躯,不由得吸引我注视他的每一动作。火飞跃在他的破衣服上,及膝马裤上,肮脏的衬衫上。

『你不可以离弃我!』我哀求着,努力使自己的思维清晰,努力了解他刚 所说话的意思。耳边响起自己怪异的声音,我试图说得低沈些,柔和些:『你要去哪里?』

他抛出高亢的笑声,手拍击大腿,跳得更快也离得我更远;他伸出手去,好像在拥抱火一般。

粗的木块如今也引燃了火,小小的室内如一座大的火炉,弥漫的烟雾往窗外飘散。

『你不能往火里跳!』我纵身向後一跃,身体撞上墙壁:『你不能往火里跳!』

恐惧淹没了我,眼所见耳所听打垮了我,我再也不能仰制自己的张惶失措。我一边呜咽一边尖叫。

『我就是要跳!』他大笑:『我就是能跳!』他转回头,笑声变成长嗥。『正因为你我 跳,我羽毛已丰的小鸟!』他站在我前面,手伸直着:『回应我,以你凡人的荣誉立誓,我勇敢的狼煞星。否则我的身心虽然劈开成两半,我仍会把你丢进火里,自己再另外找一个人来继承,答应我,发誓!』

我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

在闪耀的火光里,我看到自己的手变白,感到自己的下 被戳痛,害我几乎叫出声来。

我的犬齿已变成獠牙,我感觉到了。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他却藐视着,好像津津有味地在品尝我的惊恐。

『现在发誓。等我烧死之後--』他抓住我的手腕说:『等火熄了,你必须把我的骨灰全撒光,听清楚,小家夥,撒光我的骨灰。免得我又附身回来,那时会变成什麽怪模样,我可不敢想。记住我的话,如果你敢让我还魂,让我比现在更恐怖可怕,我一定猎杀你烧死你,让你不能容身於天地之间,听到了没?』

我仍然答不出话来。这不止是害怕,这是地狱的煎熬。我感到牙齿在尖长,浑身在刺痛,狂乱着,我再度点头。

『哎,答应了!』他微笑地点点头。火舌跃向天花板,火舌也跃向他的脸上。『现在我只能祈求慈悲了。我将往地狱而去,如果有地狱的话;或许我能寻求甜蜜的赦免,但我实在不配呀;设想若有幽冥王子的话,我终於要跟他面对面了,我会在他的脸上吐口水呢!』

『撒光所有烧了的灰,一如我的命令。当执行完後,穿过刚 的入口到我的墓穴去,进入之後要确定石头已搬回原来位置;你会看到我的棺木在那里;白天时,记住把你自己密闭在棺木里,否则阳光将把你烧成灰烬。在地球上,除了阳光跟刚 你看到的火焰,再没东西能毁灭你了;即使是火,如果不是我说的撒尽一切骨灰,你还是毁不了。』

我转过头,不愿看见他和熊熊烈火。倘若不是我的手捂住了嘴,我一定又大声哭出来!

他拉着我离开火边,我们站在刚 推开的石头前,他的手又指着洞口。

『请留下来跟我一起。请留下来。』我恳求着:『再多留一会儿,只一个晚上也好,求你!』我的声音再次吓坏了我,这一点也不像我的声音。我以手抱他,紧紧地抱他。他憔悴苍白的脸看上去美丽之至,他黑色的眼睛注满了奇特的眼神。

火光在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闪耀,他又咧嘴小丑似地笑了。

『哎,贪心的孩子--』他说:『成为不死幽灵能拥有全世界的飨宴,难道对你还不够吗?永别啦,小家夥。照我说的话去做,记住,灰要撒光。洞里的小室,藏着你兴旺成功的一切所需。』

我挣扎着要紧紧抓住他,他在我耳边低笑,似乎惊讶於我的力气。『一流,绝对一流!』他赞赏过後又轻语:『别了,永远活下去,我漂亮的狼煞星,带着你的禀赋於我加添给你的一切--活到永恒!』

他把我用力推倒,如飞似地跃向火焰的最中心点。

我看到他掉在火里,火舌舔向他的衣服。

他的头好像变成火焰,猛然间,他的双眼大张;他的嘴在明亮的火焰里,变成一个黑色的窟窿;他的笑声是如此尖锐刺耳,我不自禁捂起耳朵来。

他好像在火里四肢一致跃上跳下,我突然察觉自己的哭叫声已掩盖他的大笑声。

瘦长焦黑的手臂和腿抬高落下,抬高落下,陡然之间好像枯萎凋谢了。火光四窜咆哮,在火的最当中,我什麽也看不到了,只有火焰,无情的火焰兀自燃着。

我哭叫着,跪了下来,我双手蒙住眼睛,然而从闭紧的眼皮旁边,依然能看见巨大的火光一簇又一簇并发。我只得把前额禁压在石头上。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4

好像已过了好几年,我仍躺在地板上,注视着火将木柴烧成焦炭。

房间已经凉下来,峭寒的空气吹越打开的窗子。我一再啜泣着,哭声在耳边反射回响,使我已无法忍受。尽管知道周遭的改变对我意义深长,心里不但不觉安慰,反而觉得愁云惨雾吞噬了我。

偶尔,我会祷告,也恳求原谅;但该原谅神妙?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向圣母玛丽亚祷告,向所有的圣者祷告;我喃喃不断地说着:『圣哉、圣哉』,直到喃念变成毫无意义的单调声音。

我的眼泪是血,当我用手擦拭时,我的脸上留下血的痕印。

然後我平躺在石头上,不再祷告,嘴里却咕哝着语无伦次地恳求;对所有神圣的、有威力的,存在或不存在的伟大人物名字恳求。又喃喃说着:不要留下我孤独一个,不要抛弃我!哦!我在女巫广场,这是女巫广场,不要让我跌落得更远,今晚我已经够惨了。不要让这一切发生……『黎斯特,醒过来。』

梅格能的话一次又一次在耳边说着:『找到地狱,如果有地狱的话……设若有幽冥王子的话……』

最後,我抬起手和膝盖,觉得自己的头恍惚混乱而又晕眩。注视着火烬,我想也许可以重新升起火来,自己再跃进火焰里。

然而,纵使我努力想像纵身火里的痛苦於解脱,我知道自己决无此打算。

毕竟,为什麽我要自焚?我做了什麽恶事,必须承受如女巫活活烧死的命运?我也绝不想下地狱,分秒片刻也不干呢!再说,我更无意去向幽冥王子吐口水,不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相反的,倘使我真该手诅咒,就让那个狗娘养的来找我吧,让他亲口告诉我,为什麽我要受苦受难,我还真的很想知道呢!

至於说到赦免,这个嘛,我们可以稍安勿躁,我们可以好好再多想一想……至少现在。

一种古怪的平静缓缓爬升上来,我很阴沈,身上充满了怨恨,却也充满了新增的魅惑魔力。

我不再是普通凡人了。

当我蹲伏在那里思索衡量,注视着馀烬灭绝,但觉体内巨大的力量源源而生;孩子气的饮泣渐渐停止。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白皙肌肤,锐利邪恶的两支尖牙,审视在黑暗中兀自发光的指甲,好像它们涂上漆一样。

所有曾经熟悉的痛楚感已离我远去,木柴馀烬传来的热,让我浑身不舒服,好像有某种东西在轻覆着或轻裹着我似的。

时光似流逝又似未流逝。

空气中任何细微变化,此刻都恍如带来抚慰。远处城里的温暖灯光下,传来教堂模糊交叠的报时钟声;钟声似乎不在提醒凡人时光飞逝,它只是一种最纯净的音乐旋律;我惊栗的躺着聆听,嘴巴大张,眼睛盯着窗外的片片浮云。

我的胸口开始感到一种新的刺痛,滚烫的,似水银般快速滚动着。

痛楚在血管里流泄沸腾,揪紧我的头,又纠结在肠子和肚子里。眼睛半闭,头歪向一边,我察觉自己并未因痛而担心;相反的,我品味欣赏着这突来的痛楚感觉。

我找到痛的原因了。体内的排泄为我带来一大滩污浊,然而我控制不了;当我注视身上的污浊时,丝毫也不觉恶心反胃。

老鼠爬进房里,无声无息地靠近污秽,我也不觉厌恶。

纵然老鼠横行,在我身上乱爬,我又怕什麽呢?

事实上,对黑暗中的一切我丝毫不在乎,即使坟墓里蠕蠕爬行的昆虫,也不致让我恶心;让它们爬到我的手上脸上吧,管它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哪里会对黑暗宵小退避叁舍?莞尔之际,我进一步察觉,自己实乃黑暗族类的老大,同类碰到我只会避之为恐不及;想到此,我忍不住开怀大笑了。

不过,我的悲伤并未尽褪,它留连不去已变成一种潜在意识,而这个意识绝非虚妄而是事实。

我死了,我是一个吸血鬼;为了我的存在,有生物非死不可;我将吮吸他们的血,让自己活下去。我将永远看不到尼古拉斯、母亲和任何我认识於所爱的人,当然也看不到任何家人!我将吸血,我将永生不灭,这将是确切的事实。这个事实只是开始,它 诞生,而分娩过程中的阵痛不是痛,乃是我从来不知悉,未承受过的蚀骨狂饮。

我站起来,觉得自己轻快又强健有力;带着奇特的漠然表情,我走过烧焦的木头,往熄灭的火烬走去。

我没看到任何骨头,魔鬼似乎已经完全烧毁溶化了。我用手搜取所有的骨灰抛向窗外,当风吹走了骨灰,我喝梅格能轻声告别,他听见我的告别吗?我不知道。

最後,只剩下焦黑的木头了,我用手扫着地上的炭灰,再把炭灰却丢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如今,是该探视里面的房间啦!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5

移动大石头一点也不费工夫,石头的里边还有一个拉环,当我进入地道里,可以轻易地把石头又拉回原来的位置。

要穿过黑暗的走道,必须身子贴地匍匐爬行,我趴下身望里看,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我丝毫也不喜欢。

如果我现在仍是凡人,绝对没有任何力量,能诱使我爬进如此的小走道。

只是老吸血鬼说得够清楚了,太阳正和火一样,可以完全毁灭我;我别无选择,必须找到棺材。然而,恐惧却再次泛滥而来。

我伏身地上,像蜥蜴般爬进走道,因为害怕,我头也不敢抬,而地道又窄,根本不能转身去拉石头上的扣环,因此只能用脚去钩扣环,把石头推回原处。

一片完全的黑暗!手肘之外只有几寸的挪动空间。

我喘息不已,恐惧激增,脑子里狂乱地想着,我已不能抬头了;在恐惧中我的头真撞到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哭能够解决问题吗?我必须找到棺木呀!

警告自己不准再窝囊无用,我开始往前爬,越爬越快,膝盖摩擦在石头上,手寻找缝隙好构着使得上力,头不敢乱动只僵僵地微抬,以至於脖子即酸且痛。

最後,我徒然感到前面已达地道尽头,我用力推撞,似乎有地方移动了,微弱的光透了过来。

我终於爬出走道,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

屋顶低而拱曲,高处的窗子狭窄,围着厚重的铁栏杆,甜美紫色的光透过窗子映照进来,我看到另一面墙有一个大壁炉,炉边备好木头可以升火,窗子下面,是一具古老精美的石棺。

我那件腥红毛皮披风就放在石棺上面;在一张粗拙的凳子上,摆着有一套漂亮的红色饰金天鹅绒衣服,衣服上有意大利蕾丝;此外,还有红色的丝质及膝马裤,白色的丝织长袜,和一双红跟便鞋。确实设想周到,样样俱全。

把脸上的头发拂回背後,把额头上 上的汗擦掉,汗是血红的,当我看到手上的血色汗痕,心里洋溢着怪异的兴奋感觉。

哎,我到底是什麽?未来又将会如何?我沈思着。有好一刻,我呆呆望着血迹,舔着自己的指头,一种美妙飕飕作响的欢愉渗透全身。欢欣之馀,我打起精神走近火炉。

我如老吸血鬼一般找出两支引火小柴,用力而快速的摩擦,火舌跃了出来,这不是什麽魔力,只是技巧而已。火温暖了我,脱下赃衣服,以衬衫擦拭身子上最後一丝凡人的排泄残存,把赃衣服丢进火炉里面。於是,我穿起新的衣服来。

红!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即使尼古拉斯,也没穿过这样华丽的服装。这是出入凡尔赛宫 穿得上的服饰。衣服上的织锈还缀饰珍珠和小小红宝石,衬衫上的蕾丝花边,是法国最高级制品,这种花边我只在母亲的结婚礼服上看见过。

我把毛皮披风挂在肩上,寒冷虽已自四肢离去,自己却觉得不啻是冰雕的生物。我闲闲的审视并品味着服饰,微笑之际,感到嘴角僵硬动作迟缓。我真的在笑吗?

在火光下,我端详石棺,厚重的盖子上,雕刻着一个老人於他的面像,我马上认出来这个像就是梅格能。

他似乎安祥地躺着,小丑似的嘴紧闭,眼睛温和地望着屋顶,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整齐的大卷。

这具石棺有叁百年了吧?穿着长袍的他,双手交叠胸前,石头雕成的剑,不知被谁削断了柄和一部分的鞘。

我呆呆地瞪视良久,发现削掉的部位,不但仔细,而且还花了不少工夫。

这个人有心铲掉十字状的部分吗?我以手指触摸,什麽事也没有发生,正如我不久前的喃喃祷告一般。蹲在棺旁,我在灰尘上故意描出了一个十字架来。

四周寂静毫无动静。

在灰描的十字架上,我又加了几笔,当作是基督的身体,他的屈膝和低垂的头;最後我又写下:『主耶稣基督』几个字,这是除了姓名以外,我唯一会写的几个字。仍然无事发生。

十分不自在的,我一边扫视 写的字和十字架,一边试图举起石棺的盖子。

虽然我新增的力气不小,举起棺盖仍相当费事,换是普通凡人,绝对举不起来。

掀开棺盖的困难令我颇为错愕,看来,我绝比不上老鬼的力大无穷;大概我所拥有的,乃是叁或四个人加起来的力量。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呢!

那一瞬间,我对自己不由刮目相看了。

仔细打量石棺里面,只见空间狭窄,充满阴影,躺进去会是什麽感觉呢?我很难想像。棺壁的四周,刻满了拉丁文,可恨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不识字真是一种折磨,字在说什麽呢?愚昧无用令我灰心气馁,令我即怀念梅格能,又恨他离我而去。思绪粉至沓来的当儿,强烈的嘲讽随之而来;在他跃入火里之前我多麽爱他呀,当我看到红色服饰时,我多麽爱他呀! 一转身,我竟然由爱转恨?

魔鬼真会彼此相爱吗?他们会手牵手在地狱散步吗?『嗨,你是我的朋友,我多麽爱你呀!』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会说吗?既然我不相信地狱,问这样的问题岂非太缺乏慧根?然而这些问题正於邪恶魔鬼的观念攸关,在观念中,地狱里的生物岂非只有恨没有爱?他们不但恨人,也彼此互相仇恨,不是吗?

至少过去的一生当中,这是我的认知。孩童时,这种认知极令我害怕;万一我进天堂母亲下地狱,我应该恨她吗?不,我不可能恨她。万一我们一起下地狱呢?又怎麽办呢?

视线转向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有一部分被石棺挡住,所以我一时没注意。木箱没上琐,打开时,腐朽盖子的链扣松了,盖子差一点掉下去。

老家夥说过留给我全部珍藏,听时如耳边风,亲眼看到 令我大吃一惊。箱子里塞满了各式金银财宝,数之不仅的宝石戒指、钻石项链,还有一串串的珍珠、银盘、银币等;形形色色,缤纷灿烂。

忍不住将手伸向成堆的珠宝,随便挑起一把,宝石的红艳,翡翠的碧绿,令我眼花缭乱;我看到从未梦见的五光十色,在眼底耀耀生辉;看到从未想像的千万财富,在眼底闪闪发光。这是加勒比海海盗船上的宝库,更是谚语中所指,国王的惊人巨额赎金!

如今这一切全是我的!

我更仔细地检查着,散布其中的还有不少个人的琐碎小物品,碎烂的缎织面具,丝手绢,一小块别着别针胸饰的碎布,有着金铃铛的皮带,穿进戒指的蕾丝,一堆鼻烟盒,天鹅绒缎带系着的项链小金盒。

我拿起一把包镶珠宝的剑,剑很重,根本不宜佩带;还有一双破鞋,恐怕因为扣环上有莱茵宝石, 保留下来吧!

这些都是梅格能杀人之後的劫掠品吗?

看来梅格能是尽量在搜刮一切;然而他自己却穿得破破烂烂,是另外一个世纪的古董服装;他住在这里,也过着几世纪前的隐士生活,为什麽呢?我可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宝藏里竟还有灿烂宝石串成的念珠,念珠上还缀着十字架;我摸着这小小神圣的标记,不由摇头又轻咬嘴 ;多吓人呀,他连这种东西也敢偷!另一方面却不免觉得有趣,这不是上帝并非万能又一次证明吗?

不过想到此,我仍坚绝地认为,这仅仅是偶发例外罢了。

从木箱里,我取出一面珍珠把手精致的镜子。

下意识的,我看了镜子一眼,镜子里照映出一个普通男人的模样,只不过肌肤非常白皙,就像老恶魔一样;平常泛蓝的眼睛变成深蓝带紫,闪耀着彩虹光芒;我的头发本来就金光闪闪,此刻摸上去,更感觉到一种新而奇妙的活力从发丝透出来。

事实上,镜子里照出来的一点也不像是黎斯特,他似是以其他物质塑造而床的复制品。二十年岁月所带给我的脸上细纹似已消失,或者可以说是线条变得单纯而更深了些。

我凝视着镜里的反射,看到自己的影像,令我觉得惶惑迷乱;我揉揉脸,又擦擦镜子,终於,闭紧嘴 以免自己大声叫出来。

我闭上眼睛又猛力张开,对着镜里的家夥温柔地微笑,镜里的他也笑了;不错,这真是黎斯特!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麽恶意;不是很有恶意,只是以往的顽黠於冲动犹在;其实,这个怪物很可以变成天使;只不过,当他流泪时,眼泪是红的,给人的整个印象也多少是红色,因为他一身打扮腥红。当他邪恶的小尖牙从下 戳穿出来时,他看上去就绝对的恐怖吓人!一张再美好的脸,只要搭上任何小小的恐怖配件,美好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我徒然想起一件事,我正在注视自己的反射影像;过去不是有太多的传说吗?妖怪鬼魂是没有影像的,他们不是早已把灵魂出卖给地狱了吗?

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麽大的转变!渴望知道我到底如何跟凡人走在一起!我希望走在巴黎街头,用崭新的眼光,重温我曾体会过的一切神奇;我要好好看人们的脸;好好看花开,看蝶舞;看尼克,听他的演奏--哦,不!

断然放弃!我发誓。然而音乐的形式多着呢,不是吗?闭上眼睛,我几乎能听到歌剧的交响乐演奏,咏叹调在耳边响起,这麽高亢!这麽清晰!

只是再也没有事情是平凡了。喜悦痛苦,或仅仅是最简单的记忆,所有这些都将缠附着不寻常的光泽,即使为某些事引起的悲伤感觉,也永远失去了。

放下镜子,从木箱里取出一条古老泛黄的蕾丝手绢,我擦拭了眼泪。转身慢慢坐在火炉前,品享着脸上手上的温暖滋味。

我又闭上眼睛,一阵困倦欲眠的甜蜜感袭来,我突然沈入梅格能偷血的奇妙梦境里。蛊惑的感觉又起,那种令我陶醉的愉悦--梅格能抱着我,於我连成一体,我的血注入他的身体。我听到铁链擦过陵寝地板的声音,看到毫无抵抗力的吸血鬼,躺在梅格能怀里。此外,还有其他的事,更重要的事,一个重要的旨意;关於窃盗,背叛;关於绝不可投降,上帝也好,魔鬼也好,任何人也好,绝不可投降的旨意。

我在左思右想,半醒半梦间,最疯狂的念头突起:我将会和尼克谈起所有的经过,一旦我回到家里,我会叙述一切,有关梦境,象徵的意义等等,我们将畅谈--

惊骇之下,我张开眼睛。内心深处隐藏的『凡人』,无助地望着小室低泣起来;新生的『妖魔』还太年轻,犹掌握不了全局,所以哭声抽噎有如打呃,我只好以手蒙住自己的嘴巴。

梅格能,你为什麽离开我,我应该怎麽办?我如何活下去?

我蜷起腿,把头埋在膝上,渐渐的,我的头脑清楚了些。

哎,假装自己是吸血鬼不是挺有趣吗?身穿着这麽红艳的衣服,手抚弄这麽光闪的财富!但是你能真的当起鬼吗?你能仰赖别人的鲜血和性命苟活下去吗?即使你是个怪物,你的内心良知为泯,这是天性……上帝於魔鬼,善於恶,你不可能不相信这些而活下去--你不可能忍受这种行为--明天你将……你将……你将怎麽样?

你将找血啜钦,不是吗?

在木箱里,黄金和宝石好像燃煤一般,发出淡淡光亮;从窗子栏杆望去,远远的城市,在灰色的天空底下,泛着紫色氤氲。凡人的血,热腾腾的鲜血,不是怪物的血,味道如何呢?我的舌头下意识伸到嘴里的上颚,伸到我的獠牙上。

想一想吧!狼煞星!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听从意至而不是身体的指挥,这可容易多了。我拿出从外面房间带来的钥匙串,宝藏即已在握,如今,我该去巡视属於我的整座城堡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6

一间间空的房间,一扇扇围着栏杆的窗户,城垛之上无边无际的夜色,这是我在上面的全部发现。

在塔楼底层,就在地牢楼梯的门外,有一支松脂火把放在烛台上,一个取火盒就摆在旁边的壁龛里,四处布满灰尘;当我最後找对钥匙时,上过油的门琐很容易就打开来了。

我点起火把,往狭窄而旋转的楼梯走下去,从底下远处传上来的臭味,令我感到有些不适。

我知道这是什麽味道,在巴黎的墓园附近,这是极寻常的味道;在圣婴公墓,其浓如有毒的瓦斯味,你却得和附近的店铺一起忍受;找人写信时更非闻不可;这是那种 体腐烂的臭味。

尽管感到不适,使我忍不住退後几步;毕竟味道还不那麽浓,点燃的松脂香

味,也使得臭变淡了些。

我继续往下走,纵使下面有死人在,我也不能逃开呀!

到了地底一层,却没有看到 体,只看到一个巨大阴凉的埋 间,生锈的铁门开向楼梯,里面有叁具大石棺。这里很像是梅格能上面的小室,相同的低圆拱形屋顶,张开的壁炉,相同的一室简陋;只不过比上面的面积大了许多。

除了尚有其他吸血鬼曾经睡在此地外,想不出这里如斯布置的理由,谁会在地下墓室摆上火炉呢?至少我不知道。何况这里还有石头长几,石棺也和上面一样,棺盖上雕着人像。

各处的灰尘於蜘蛛网在在表示,此地已无吸血鬼留宿;挺奇怪的,睡在石棺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像梅格能一样烧毁了呢?还是他们仍存在某个地方?

我一个一个打开石棺,除了灰尘什麽也没有;没有痕迹证明曾有吸血鬼睡在这里,或者曾有吸血鬼的存在。

我继续往楼梯走下去,腐 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难以忍受。

味道来自下面的一扇门後,逼得自己继续前进倒也不易;如果我还是凡人,这种味道早让我掩鼻,此刻倒也不觉什麽特别的厌恶;我的新生躯体想逃开,然而,在停下脚步後,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向门边,决心要瞧瞧妖怪在那里乾了些什麽事。

哎!比起眼睛所见之况,鼻子所闻之味根本小巫见大巫!

在一个深坑里,堆了许多 体, 体溃烂腐败程度容或不同。残躯却爬满了蠕动虫蛆,看到火把,老鼠四处窜逃,甚至还碰到我的腿。我的喉咙哽塞,臭味已让我无法喘气。

然而我不能不瞪着这些 体,这儿有极重的讯息是我必须理解的。首先我发觉受害 体全是男人--他们的长靴和破烂衣服证明了身份--每一个都头发金黄像我一样。有几具体形犹在的,看得出他们年轻而身材高瘦;最新的一具,湿淋淋臭味洋溢,手臂伸向栏杆,更是跟我像得有如是亲兄弟一般。

在晕眩中,我走向前,靴尖碰到他的头,放低火把探头一看,我的嘴巴大张几乎尖叫;那双布满小虫蠕动的眼睛,赫然是湛蓝的!

身子踉跄後退。一阵惊骇恐怖的想像攫获了我,我觉得他还没真正死去,还会伸手抓住我的脚趾。老天!这可能吗?紧往墙边贴靠时,脚撞到了一般腐败的食物和一个水瓶,水瓶滚地打破,瓶里的牛奶流出来,更好像是他的呕吐。老天!他去世不久,他……

痛苦在四肢窜流,血涌上来,一如液体的火涌向喉咙,我的嘴巴不禁张开,一口血吐在我前面的地板。我走到门口,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一阵反胃之中,我盯住了血,我盯住火把照明下的闪耀腥红色,看着血色变黑,流进石头间的灰泥;血是新鲜的,味道甜美甚至盖过 体的臭味;饥渴的感觉赶走了反胃,我的背部痛了起来,我的身体越弯越低,血的味道令我欣喜若狂。

在此当儿,我的思潮依然起伏;这个年轻人进入此地窖时,犹是活着的,地上摆着的食物和牛奶,不是为了喂他,就是为了折磨他。他是活活死在地窖的,他被迫困在 体中,完全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 体中的一员。

老天!这是何等折磨!何等煎熬!所有这些金头发的年轻人,他们之间有哪几个曾经命运相同,也是活活困死呢?

我弯身跪下来,左手举着火把,头倾低,靠近地上的血,我伸出舌头一如蜥蜴,用力舔着地板上的血。唉!多麽过瘾,多麽甜美可口!

我真的在舔血吗?真的在舔地板的血,而非两寸以外的 体吗?我的心是为舔血的美味而叹息呢?还是为两寸之外被梅格能抓来--如抓我一般--的死人在唏嘘?或者是为这个梅格能所虐死,没有化身不死幽灵的男孩而喟叹?

舔血时,污秽的地窖一明一灭,有如火焰在闪动;死人的头发碰到我的额头,他的眼睛如破碎的水晶,紧紧盯住我。

为什麽我没有被关琐在此地窖里?我通过了什麽样的试练?终使我不致在次摇撼栏杆痛苦尖叫?终使我逃过在小客栈预见的死亡惊恐?

舔血带来的战栗快感,穿越我的四肢;在此同时听到的曼妙声音,如血的腥红,如 死男孩的湛蓝眼睛,如闪动的昆虫翅膀,如蠕动的白色虫蛆,如火把的火舌闪耀,令我即惊慑又着迷;那是什麽声音?那有什麽声音?只不过是我惨不忍听到的嗥叫吧!

丢掉火把,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脚又踩到锡盘和水瓶。我转身跑向楼梯,用力关了地牢的门;只听见自己的尖叫声,一路从下面传到塔楼最高处。

尖叫声在石头墙壁回响,折射到我的耳边,我依然尖叫不止,我的嘴巴再怎麽用力也阖不上。

穿过栏杆围住的走道,穿过十来扇窄小窗户之上,我看见黎明曙光微现。我的叫声骤然停止;石头渐渐闪光,光渗透进来,如蒸气般包围了我,灼热了我的眼皮。

我并不想睡,腿却本能地向上猛冲,跑往最里面的小室而去。

穿过地道,小室充满了黯淡的紫光,宝石在木箱里闪烁,有如它们在滚动一般;当我举起石棺的盖子,我的眼睛差一点因宝石的光亮而失明。

迅速地,棺盖阖下来,脸上和手上的痛苦消失,我是安静的安全的,恐惧於悲伤,一起融入寒栗深沈无限的黑暗里。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7

口渴唤醒了我。

顷刻之间,我知道自己是什麽,在那里。

没有凡人的甜蜜美梦,没有梦见冷冽白酒,没有梦见苹果树下的青翠草地。

在狭窄阴暗的石棺里,我的手指伸向獠牙,发现它们即长又锐利,有如刀刃一般。

有一个凡人在塔楼里,虽然他尚未抵达室外门口,我却已窥觉他的思维。

当他发现楼梯的门未琐时,我察觉了他的惊愕。这是从前未有过的敏锐。他看到地上的焦炭时,我察觉他的惶恐。他叫着说:『主人!』我知道他是仆人,一个有些奸诈的仆人。

洞识他的心意,很让我兴致勃勃,更让我心跳如捣的是他的气味。

我举起石棺盖子爬出来,凡人的味道若隐若现,几乎令我难以抗拒。那是我第一次发泄热情时,妓女身上传来的诱人麝香;那是寒冬日後一日饥饿之际,首闻烧烤鹿肉的芳馥,那是新酿的美酒,鲜美的苹果;那是在炎炎夏日,水自山岩湍流以手汲取的甘甜。

不,那种味道比这一切都更香浓诱惑,使我越来越馋涎欲滴!

我像动物潜游黑暗似的,穿越秘密走道,推开小室外的石头,站起身来。

那个凡人站在那里,双眼瞪着我,脸色因惊骇而苍白。

他是个年老力衰的人,从他混杂的思维里,我察知他是马厩主人兼车夫,但是感觉却遭干扰而显得模糊。

猛然之间,他对我的恶意如炉火袭来,这回感觉可一点不错,他的眼睛在我的脸庞和身体上下扫瞄,仇恨在升温在沸腾。我身上所穿的华服是他取来的,在地牢的死囚是他去喂养的。为什麽他如此咬牙切齿呢?因为我不是拿些可怜虫之一?

正如你所想像,这使得我更加兴奋。我赤手空拳就能致他於死地,太棒了!

『主人呢?』他惶惑地说:『主人呢?他在哪里?』

他对主人的想像是什麽?一个魔法师之王,这就是他的意见。如今我拥有相同的威力,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尽此一点,我已占了上风。

一方面窃喜於自己的优势,一方面仍在透视他的心意;相对於他的抗拒,我对他脸上手上的血管,感到兴味盎然,他的血气味道尤让我陶醉不已。

我可以感到他心脏的微弱跃动,甚至可以感到他鲜血的滋味,一如我想像的可口;骤然间,我全身激荡,有如他浓郁滚热的血已注入我的体内。

『主人的在火里焚烧後走了!』我嘟囔着,声音奇特而单调。我慢慢走向他。

他俯视烧黑的地板,仰望烧黑的屋顶。『不,你撒谎!』他愤怒不堪的说着,他的恼怒如光在我眼前闪动,我意识到他的怨恨,他的绝望彷徨。

哎,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竟是如此美妙!我食指大动,胃口大开,而心中毫无愧悚之意。

他察觉了,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第六感。狠狠给我愤怒仇视的一瞥後,他跑向楼梯。

我一个箭步就逮住了他,充分享受掠获的快感;多容易呀,前一分锺 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下一分锺,他已在我的掌握。双手举起他的身子,他的双脚离地,乱踢一气。

我轻而易举地抓紧他,一如大人抓一个小孩,他的思绪杂乱无章,他根本不知如何 能解自己之危!

这些微弱的思绪传达,被我所见到的景象完全淹没了。

他的眼睛不再是灵魂之窗,胶状的眼珠发出的颜色挑逗着我,此刻,他的身体只不过是扭动的血肉美食,我如不吃便只有自己死去。

然而,想到眼前的食粮正在活蹦乱跳,美味的鲜血正在手臂挣扎流窜,总让我有些惊惶;逐渐的,一切理所当然了;他即生而为他,我又生而为我,他是我的飨宴,我原该享受呀!

我把他拉到 边,戳裂他脖子上凸出的动脉,血喷到我的上鄂。当我压在他身上时,我忍不住激动轻叫起来;这不是梅格能给我的那种灼热液体;不是我在地牢所舔乾涸的血迹,不,这是液体的光芒;吮吸时,心脏兀自生猛跃动,血滚烫得几乎热气腾腾,其味之鲜美更逾我所知的千万倍!

肩膀耸起,指甲深深刺进他的肌肤,我忍不住愉悦轻哼着歌声。可惜所见只是一个气息喘喘的灵魂,他的躯体则早已昏厥,这场精彩好戏变成独脚戏了。

在最後一瞬间,我奋力克制自己推开了他;内心多麽渴望感受到他脉搏变缓心脏停止,完全被我征服的滋味。

然而我不敢。

他笨重的身体滑下我的臂膀,四肢软瘫在地上,半闭的眼皮露出死白的眼珠。

我注视他性命的终结,冥思且近乎着迷。任何细节我都无意放过,我聆听他的呼吸衰竭,看到他的躯体毫不挣扎地坠入死亡。

血温暖了我,血在我的血脉里跃动;脸颊摸起来滚烫,视觉更加锐利,我感到自己强壮难以比拟。

我提着死 ,拖往曲折回旋的楼梯,拖入臭气熏人的地牢;把 体丢在那里,让它和别的腐烂 体共眠共息。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8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也到了试探我力量的时候了。

荷包装满尽可能装的钱,佩上一把不太老式的宝石剑,把铁门琐上後,走了下去。

很明显的,塔楼是整幢倾圮城堡的幸留建 ;我闻到风里传来马的味道--强烈令人愉快的问道,循着味道,默默找到後面的临时备用马厩。

在那里有一辆华丽马车,还有四匹黑色骏马,马对我毫无怯意,这太好了!我吻着它们光滑的侧腹和柔软的长鼻子,如果不是心里另有别的事,我还真会为了太喜爱它们,跟它们耳鬓 磨一番呢!

马厩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我进入时已闻到他的味道;他正在熟睡之中,唤醒他时,我发现他是一个傻小子,对我不具任何敌意。

『我是你的主人啦!』说着我给了他一个金币。『为我找一副马鞍。今晚我不再需要你了。』

他完全了解我的话,只是告诉我,马厩里根本没有马鞍。

好吧!我从马车上割下一条长 ,放在最漂亮的一匹马上,然後,我骑上马背。

我实在无法描述当下的感觉。骏马在奔驰,寒风在吹拂,夜晚的穹苍高悬;我於马融为一体,驰过雪地之际,我时而欢乐时而吟唱;唱歌时,先是音调抑扬高亢,後来又转为浑厚低沈。有时我忍不住兴高采烈的叫起来,我非兴高采烈不可,然而,一个妖怪真的能兴高采烈吗?

当然,我渴望长驱直入巴黎;但是我知道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特别是关於自己能力的高下强弱,我尚未完全掌握,所以我把马骑往相反方向,来到一个小村镇的郊外。

走近小教堂,我未见人的踪影;一种属於凡人的愤怒於冲动,驱走我原有奇异半透明的幸福感觉。

迅速翻身下马,走到圣器收藏室门外,门琐松开着,我穿过正厅来到圣餐桌外栏杆前。

在那瞬间我呆呆站立一无感觉,恍若期待有什麽意外会发生;然而杀机顿现之际,想像中的闪电并未大作;我凝视圣檀上所点燃蜡烛的小小红花,仰望未透光着色玻璃下,一尊尊冰冷的圣像。

不顾一切的,我走到圣餐桌边,把手放在神龛上,打开神龛的小门,取出圣盘圣杯和圣饼。不,在这里我找不到圣灵的力量,以我妖魔诡异的敏锐,我感受不到任何回应於敌意,这里只有圣饼、金盘、蜡烛和光亮。

我对着圣檀鞠躬,看起来还真像子夜弥撒中的教士。将圣盘圣饼放回远处,又仔细关上神龛的门,我所犯的渎神行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了。

然後,我走到教堂的另一边。颜色亮丽的彩绘和雕像吸引了我。我发现自己不仅看到展现神迹的成品,还察觉到画师於雕刻家的创作过程,我看到漆彩如何捕捉光线,看到透视上的小失误,乃至意外出现的虚饰。

这些大师在我眼里是什麽呢?我思索着。我瞪视灰泥墙上简单的设计图样,接着又跪下身子,观察大理石上的图案。最後 发觉自己竟五体投地,眼睛圆睁,呆呆注视鼻子地下的地板。

真是的,我傻里傻气在做什麽?站起身来,微微抖索,轻轻饮泣了一阵,然後我望望四周点燃的蜡烛,闪动的烛光,看上去像是活着一般;猝然之间,我感到浑身 扭不自在。

该离开教堂,进入村里去吧!

在村镇逗留大约两个钟头,大部分的时间里,我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翻过花园的墙,从街道纵身跃上屋顶,对我简直是举足之劳而已。我可以轻易跃上叁楼高的房屋,可以连手带脚抓住石头间的灰泥,轻松攀爬建 的高墙。

透过窗子,我看到小夫妻在蓬乱的床上安眠,婴儿在摇篮里酣睡,老太太在微弱的灯光下缝补衣服。

对我来说,这些房子无异是洋娃娃的家;里面有各式玩具,有小小木头桌椅,擦亮的壁炉架,修饰清洁的窗 ,还有洗刷乾净的地板。

我以未曾享受过的眼光来注视着一切,十分恋慕地盯着每个平凡的细节;一条浆得白挺的围裙挂在钩子上,一双破旧的靴子放在壁炉边,一个水罐摆在床旁,这一切都引起我甜蜜的联想。

屋里的人,哦,屋里的人多麽奇妙!

我闻到他们的味道,然而我心旷神怡,一点也不觉自己可怜;相反的,我近乎宠爱地痴望着:他们粉红的肌肤,细致的四肢,他们举止活动的严谨;以及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同我从未享有如此生活一般。甚至他们的手也有五个指头,对我都是稀奇的发现。望着他们打呵欠,哭泣於沈入睡梦,在在令我陶醉不已。

他们开口时,最厚的墙也挡不住我听到的说话声。

在探险之中,最有趣的发现莫过於我的敏锐,我可以察觉这些人的思维,正如我能察觉所杀的仆人心思是邪恶一样。不幸,悲哀於期待,这些心情都经由空气传递给我;讯息有的弱,有的很强;有些则只是小火花,一闪即熄,无际可寻。

不过严格说来,我并不能真正洞识心灵,看透一切。

大多琐碎的思想於我是有隔的,当我沈湎在自己思考中时,即使最强烈的热情也不会打扰到我。简而言之,当我全神贯注时,别人的思维 能传达给我,我真想探寻的我 会接收到;当然,我也会碰上某些人,他们於我毫不相通,纵使发出最愤怒的热量,也感染不到我。

这些发现,正如同触目可见的美丽,平凡之中的?妙,即带给我冲击也让我感到受挫。只是我已透彻的了解,在混浊未知之间,某个深渊已环伺在侧,我随时可能无助地掉了进去。

无论如何,我已非这些复杂无知、温暖脉动的妙人儿,相反的,他们乃是我的猎祭品。

该离开村镇了,在这儿我已学到不少。不过离开之前,我还得来一次最後的大胆演出;我蠢蠢欲动,非试一试绝不甘心。

拉高了红披风,我走进小酒馆,在远离火的角落,找一个地方坐下,并叫了一瓶酒。室内的每一人都注视着我,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有超自然之物来到中间,只不过好奇打量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而已。为了进一步试探,我足足停留了二十分锺;没有人,甚至服侍我的人,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我当然不敢碰酒,只要一小口,我的身体便无法忍受。重要的是,我已知道自己可以瞒过凡人,可以在他们之间行动自如!

我心花怒放离开小酒馆,走入森林里,忍不住喜极而跑,跑得轻灵快速,蓝天和树木变得一片模糊,我根本如飞一般呀!

停下脚步,我又跳又舞;信手捡起石头随意一扔,石头却远飞不知落在何处。我看到一段树干,即粗又充满树汁,拾起来往膝盖轻轻一碰,树干碎裂有如小小树枝。老天,我当真力大无穷!

我大叫,我纵声高歌,倒在草地上开怀畅笑!

然後,我站起来,脱下披风解下剑,开始转动起车轮来,我像在瑞诺剧场耍把戏的人一样转着车轮;玩过之後,我又翻起筋斗来,一个翻过一个,前滚後翻;一口气连翻两个再连翻叁个筋斗;然後,我拔地一跃,身子高及十无尺空中,再轻轻跳下稳稳站住。虽然有一点气喘,确实玩兴大发,童心为泯!

然而,早晨即将来临!

天色仅仅微妙稍有改变,我知道地狱的钟声响了,地狱的钟声在呼唤吸血鬼回去栖息。哎!多麽可爱的天空,多麽可爱的黯淡钟楼!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往後在地狱里,火光或将亮丽一如阳光;然而,这将是我生平最後一次见到太阳啦!

我究竟惹了什麽来着?为什麽会落到如此下场?我从没有投降,纵然梅格能告诉我命在旦夕,我仍在於他搏斗不休,此刻,地狱的钟声却响将起来。

去他的,地狱的钟声又算老几?

当我抵达教堂庭院,准备骑马回去之际,突然有东西引起我的注意。

抓住 绳,视线朝向小墓园,我却什麽也看不见。然而它的确在那里,我感觉得到;我确知有不明异类在教堂庭院附近逗留。

静静站着,我可以听到自己的血管在跳动。

它不是人类。这个异物;它没有味道,也没有人类的思维自它身上传出。它是遮掩的,防卫的;它晓得我在这里,它在注视着我。

这一切是我的想像吗?

我静静倾听,张望;灰色的墓碑屹立在雪中;远远那边,有一排古老的墓穴林立,墓比较大而且有装饰,但是倾圮破落。

那个似幽魂的东西,在墓穴附近徘徊不去,它正移向靠近的树丛,我的感觉更鲜明了。

『你是谁?』我质问着。声音锐利如刀。『回答我!』我大声的喊话。

空气中传来骚动,无疑是这个幽魂造成的,它已迅速跑了。

我冲出教堂庭院跟向它,我感到它在撤退,但是在荒瘠的树林里,我仍什麽也看不见,只知道我比它强壮,它在怕我!

唉,多好玩!竟然怕我!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有形之体?是如我一样的吸血鬼呢?还是没有身躯的怪物?

『反正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挑 说:『你是个胆小鬼!』

空气中有了震动,森林也似乎呼吸了一下。

酝酿已久的清醒意识掠获了我。我没什麽好害怕,不怕教堂於黑暗;不怕地牢 体爬满蠕动的虫;当然也不会怕退避森林,又似出现附近的怪异力量;人嘛,就更不怕了!

我是个特别的怪物。倘使我坐在地狱的阶梯,以肘顶住膝盖,魔鬼对我说:『黎斯特,来吧,选择任何你想要的妖怪形状,到地上作祟去吧!』还有什麽选择会比现在的我更好?猝然间,我明白恐惧痛苦也者,每每只系于一念之间,就让我丢开那一念吧!

每次思及第一个『鬼夜』,特别是诡异张惶的刹那,我总是忍俊不住!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9

翌日晚上,我带了尽所能带的金子,往巴黎而去。当我睁开双眼,太阳刚刚沈入地平线;骑马往巴黎的途中,天空仍然散发清凉碧蓝的光辉。

我饿火中烧。

运气还真不错,在抵达城墙以前,一个凶悍抢匪向我袭击了。他凶猛地窜出树林,一言不法,开枪就射;我跳下马纵身扑向他时,清楚看到子弹从我身边飞过去。

这个抢匪力气还不小,他的咒骂和挣扎,令我格外感到过瘾於兴奋。昨天晚上的恶仆太老了,这却是个坚实年轻的躯体,即使他脸没刮好,胡子拉渣,也十分带劲;我喜欢他打我时手上的力道。可惜这绝非公平竞技,一旦我的尖牙刺进他的动脉,他整个吓呆了;他溢出的血充满情欲的挑逗,亢奋刺激之馀,我完全忘了他心跳停止前应丢开的规矩。

我们一起趴倒在雪地上,经由这场痛殴,他的生命於鲜血一起注进我的体内。我身体久久没有动弹,哼!反正已经打破戒律了,我会就此死去吗?看起来,好像我并无濒死徵兆!最多是一阵狂言呓语的翻滚吧!

可怜的死家夥犹在我的怀里,如果情势逆转,他一定会开枪猛射,让我的脑袋开花哩!

瞪着阴暗的天空,瞪着远处巴黎的闪耀灯火。我只感到全身暖和,活力充沛。

载至目前一切顺利。站起身,擦擦嘴 ,我把 体用力仍到远处雪地里。又一次察觉了自己的力量,非比寻常。

我静静伫立一会儿,贪念於杀机犹在心底搅动,恨不得再一次杀人,让狂喜的滋味能永远长留。只是我已饱得吸不动血了,慢慢地我也冷静下来,心情更有了转变;一种寂寞孤独的感觉袭来,好像那个土匪乃是我的朋友或亲人,他却谴弃我而去。我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起,也许血的吮吸是一种亲密行为,何况他的体味仍遗留在我身上,馀香尚在呢!遗憾的是,他粉身碎骨,躺在几码以外的雪地,在新升月亮的照耀下,手於脸一片惨淡灰色。

遗憾?什麽话?

该死的!这狗娘养的刚 要杀我呢?不是吗?

一个小时之後,我找到一个能干的律师,名叫白罗杰,住在马拉斯。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贪婪的,精明的,但也谨慎的,完全合乎我的需要。当他谈话时我不但洞识他的思维,他也相信我告诉他的全部故事。

身为律师,他急欲为顾客奉献心力;何况,我是圣多明哥家族女继承人的丈夫,家财万贯的身份非比等闲。当然,我的眼睛即受於热带地区的热病,他绝对吹熄所有的蜡烛以免伤害我;关於我的财产是宝石,没问题,他跟最有名的珠宝商交易频繁;至於银行帐户的开设,以及我於阿芙跟郡家书来往等事宜;好呀!马上办!

当有钱老爷比表演雷利欧容易多了。

只不过交谈时,集中力对我而言还真不易!他家的一切,总是转移我的注意力:铜烛台上的蜡烛和火焰;中国壁纸的金箔圆饰固然吸引我,就连律师本人有趣的小脸,藏在八角镜片下的闪亮眼睛,让我想起风琴琴键的细白牙齿,也无一不让我分心。

家内的普通小玩意看起来像在跳舞,一个带铜环扣的箱子在瞪着我,楼上炉灶咕噜烧煮,炉边女人低沈又嘹亮的哼着歌,即像秘密的情话绵绵,又似频频轻唤:『来呀!来我身边!』

这种情势未来将永远不变,所以我必须心理上早有准备。分心归分心,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

诸如必须立刻派人送钱给父亲於哥哥!必须立刻告知瑞诺剧场的音乐家尼古拉斯,他的朋友黎斯特决心资助,希望他尽快搬到圣路易斯,或其他好区的理想公寓里;找屋搬家等事概由律师全权处理,所以尼古拉斯得心无旁骛练习小提琴;另外,律师还必须为尼克买一把最好的提琴:一把史特瓦拉的名琴。

最後是一封以意大利文写的信,特别写给母亲--赖可特侯爵夫人,信之外尚附有钱包在内。建议她准备一趟意大利南方--她出生处--之旅。在那里,他的肺炎也许得获痊愈。

想到母亲得以自有解脱,很令我晕晕陶陶,她会有什麽想法呢?我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罗杰的话置若罔闻。我想像着她一度享受侯爵夫人的荣光,她的华丽穿着,她乘着六匹马驰骋的专用马车,自古堡大门奔飞而出的气派。然後我又记起她憔悴的脸庞,她的剧烈咳嗽。想着,想着,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似的。

『今晚就送信和钱给她--』我说道:『我不在乎花多少钱。这件事,必须马上要办!』我留下足够的黄金,让母亲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哎,她能再享受一辈子吗?

『好啦--』我说:『你认识做家具、绘画於壁毯买卖的商家吗?我希望今晚就可以看到好的货色。』

『没问题,先生。请让我去拿外套,我们马上出发。』

几分锺内,我们就前往圣丹宁的郊区。

之後的几个钟头里,我和凡人仆 ,在商品琳琅满目的乐园闲逛,指名我想要的每一样东西。长沙发、椅子、瓷器和银盘、雕像和衣饰等等,这部份是我马上要搬走的;另外的一部份货物,则在打包後要立即运往阿芙跟郡。选东西时,一幅古堡转化的华丽完美图像,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浮现。此外,我送了小侄女小外甥许多玩具,这全是他们不敢梦想的玩具,如带着帆的小船,雕工精美难以置信的玩具屋等。

我边买边学习,有时,当东西的质地和色泽太璀璨太迷人,我忍不住在心底喜极而泣。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不幸小意外,购买当中所有的时间於过程,我扮演人类角色的戏,还真的如假包换哩!

在大批发商店漫游时,一只老鼠肆无忌惮地跑近我们,我瞪着它直瞧,这本来也不稀奇;然而,在灰泥、木头和织锦布料之间,老鼠看起来不免惹眼又奇怪。店里的人错会我的意思,开始不断地道歉,脚用力踩踢,想把老鼠赶走。

这些混杂的声音,对我而言像极了锅里的烧煮沸腾;我猛然想到老鼠的小脚,想到我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老鼠,或其他活生生的小动物。我走过去轻易举抓起老鼠,细看它的脚,细瞧它的小趾甲,又细细打量趾於趾间的肉,凝神之间,把旁边的人全忘了。

突来的一阵静寂无声唤醒了我,旁边的人全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我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孩子气似地对他们微笑,放掉老鼠,继续用心在购买上。

他们未作任何表示,但是我倒学了一课,我势必谨言慎行,不能再折磨吓坏人啦!

那天晚上稍晚,我交给律师一个最後任务,他必须送出一百钱币当做礼物,交给瑞诺剧场的老板瑞诺,并附上我诚挚致谢的字条。

『设法了解这家小剧场的财务状况--』我说:『打听看看有没有什麽债务对

剧场不利。』

当然,我绝不会走近剧场,他们绝不能猜出真正发生何事,剧场不可以因我声名受损。如今,我对所爱的人已有所付出,不是吗?

当该办的事办完,当白屋顶教堂钟声敲了叁声,我四处闻寻鲜血,口乾舌燥心绪不宁;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空荡荡的杜登波大道上。

由於车轮的辗转,雪地已变成一片烂泥;我看到瑞诺的小剧场,剧场污秽的墙,墙上张贴的破旧演员名单;名单上,红色的黎斯特大字,依然闪烁着。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0

紧接而来是一连串疯狂暴乱之夜。我在巴黎大肆掠杀,好像它乃是一座血之城。黄昏时,我突袭最坏最乱的区城,那里多的是盗匪於杀手;我先让他们反抗,戏弄他们一顿,然後 咆哮怒吼而上,给予致命一抱,老饕似地欢宴一顿。

我品尝各种不同的杀戮对象:体形笨重的,瘦而强壮的,毛发蓬乱的,皮肤黝黑的;那些年轻的恶棍,为一毛钱就可以杀人的,则是我最心爱的猎获物。

我喜欢他们喃骂於诅咒,有时一手捉住他们横加嘲笑,直到他们暴跳如雷;我把他们的刀丢到屋顶,把枪在墙上撞坏。他们萌生恐惧时最让我厌恶,被害人一旦真的魂飞魄散,斗志全失,我常常为之兴趣索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学着延缓杀戮,我在一个人身上吮吸一些,另一个再多吮几口;第叁或四个人时 真正斗殴致死。在追逐於挣扎之间,我的享受得以激增。有时一夜之间,我穷凶极恶,啜饮六个吸血鬼对足以解渴的血,然後 把注意力转到巴黎另一面,享受以前未曾享受的灿烂夜生活。

只有到罗杰那里,等待母亲和尼古拉斯消息的那一晚,我 算鬼性稍泯,人性复萌。

母亲的信充满了快乐,她为我的好运而高兴。她答应我只要身体许可,春天一定到意大利去。目前她需要巴黎送去的书报和琴谱,好让她练习我送给她的大键琴。她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快乐,想知道我是否已实现梦想?只是对突如其来的财富,她不免有些怀疑。我在瑞诺剧场不是很开心吗?我必须跟她吐露一切详情。

听完她的信,我的心情十分沈重;我已经变成说谎专家,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但为了母亲,又能怎麽办?

至於尼克就更麻烦了,我原该知道,他不会满足於礼物,更不会对一个含混的故事感到满意;他一定会再叁追问,并且会再叁要求见我一面。罗杰被他弄得有些紧张和惶恐。

不过,尼克的坚持发生不了作用,除了我的说词以外,罗杰对尼克也无可奉告;我唯恐见到尼克,连他新搬家的地址都不敢问。只是坚持一点,尼克一定要和意大利名师学琴,除此之外,他尽可以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律师也告诉我,尼古拉斯并未离开剧场,无视於我的意愿,他仍然留在瑞诺剧场演奏提琴。

这让我极为冒火。真该死!他为什麽非违背我的心愿不可呢?

当然了,他爱那里正如我一样,这就是原因。这还需要有人告诉我吗?我们在那个破烂的剧场里,亲密一如家人。哦!老天!我怎麽能想帷幕缓缓上升的一刹那?怎麽能想观众的喝采於掌声……

不,我不能想。就送整箱的香槟和酒到剧场去罢!送花给珍妮和卢琪娜,她们是我最最喜欢的女孩!再送更多的礼物给瑞诺老板,帮他还清债务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礼物一一派人送往。瑞诺开始感到 扭不安,十四天之後,罗杰告诉我,瑞诺提出他的建议於要求。

瑞诺希望我买下剧场,他则留下来当经理。他建议另外投资改建大型舞台,增添更多更好的布景和设备。他认为我的钱加上他的才能,我们将使剧场变成巴黎人的谈话焦点。

我一开始的反应是『不』,并且用力关上门走了。过了一阵 恍然大悟,自己为什麽不可以拥有剧场呢?这跟我拥有木箱里的宝石,身上穿的衣服,或者送给侄女的玩具屋,有什麽不同?

我回心转意,重返罗杰的家门。

『好吧,就买剧场。』我说:『给他一万银币,他爱做什麽就做什麽。』一诺千金,非比寻常,为什麽贸然就做决定,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想,痛苦总该过去,也非过去不可。我必须学会主宰自己的心智,我的心灵毫无枷锁,不为任何事物所役使。

无论如何,我现在得以奢华挥霍,在巴黎最豪华的剧场,不论是芭蕾、歌剧,或是莫里哀和拉辛的戏剧,我都保留最好的位置。当舞台灯闪耀在伟大男女演员之前,我已坐在剧院里。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整套行头,手上戴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最时髦的假发,脚上穿着钻石扣环於金跟的鞋子。

我拥有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可陶醉於诗歌的咏诵;陶醉於美丽歌声於曼妙舞姿;陶醉於圣母院大厅的宏亮管风琴演奏;陶醉於为我计时的回荡和谐钟声;陶醉於安静的杜勒利花园,於雪花的飘落无声。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过去,在凡人群里,我越来越不紧张,越来越自在了。

不到一个月,我已鼓足勇气,走进皇宫的拥挤大厅。在杀戮之後的温暖於红润下,立刻加入跳舞行列。我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和骚动,反倒是许多女士被我吸引住了;我喜爱她们温暖小手的碰触,她们柔软胳膊於胸脯的紧贴。

那天之後,我大胆走在黄昏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匆匆穿过瑞诺剧场,我挤进另外一家小剧场,去看傀儡戏,看模仿表演,看杂耍特技;不再避讳街头路灯,我走进咖啡屋买咖啡喝,顺便温暖我的手指头,只要看顺眼,我也会找人闲聊。

我跟人争论君主制度,狂热於打撞球於玩扑克牌;看起来我就是走进瑞诺剧场也没问题;只要我愿意,何妨买一张票,溜到楼座,看剧场的当即表演,看尼古拉斯去!

唉!我不能进去。我怎麽敢做梦走近尼克的身边?瞒过不认识我的陌生男女是一回事,蒙蔽尼古拉斯怎麽行?只要他注视我的双眼,注视我的皮肤,他会看到什麽呢?何况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哩!我自言自语。

对於自己的癖性於能力,我越来越了解了。

譬如说吧,我的金黄头发比从前颜色淡了一些,也更浓密些,但不会再变长了;同样的,指甲和趾甲也不会变长,只不过,如果我把它们剪短,第二天它们会恢复老样子,也就是说,长短正如我『死去』那一天一模一样。虽然一般人不可能察觉这类小秘密,但他们能另外看出端倪;像眼睛不寻常的闪闪生辉,反射出太多的颜色;像皮肤的微微发光等等,都难免引人注意。

当我饥渴时,皮肤的发光现象更加显着,那正表示啜饮时刻的来临。

我也了解到,当我的眼睛注视人太热切时,那个人情不自禁就中魔了;说话时我需要仔细控制音量,太低了凡人听不见,太高了或笑太大声,难免震坏别人耳膜!甚至也可能伤了自己的耳朵。

我的动作也是麻烦所在。我可以走跑跳笑动作一如常人,但是在惊讶、恐慌或悲伤时,身体却会不自然弯曲歪扭,就像一个玩特技的人一样。

甚至我的表情举止,也会失之狂乱夸大。有一次,走在杜登波大道上,想到尼古拉斯而浑然忘我;我坐在一棵树下,双膝合抱,双手放在头一边,像是童话故事里悲哀的小精灵。一个穿着织绵外衣、白色丝袜的十八世纪绅士,绝不可能出现此种举措,特别是当街公然如此。

另外有一天,在变幻莫测的灯光照耀下沈思,猛然间我跃上马车顶,双肘抵住膝盖,双腿交叉盘坐。

这些行为会让人们紧张而害怕。好在平常倒也没事,即使他们吃惊於我过分白皙的肌肤,他们只是转移视线,他们会欺骗自己。我很快就了解到,十八世纪的人由於理性主义使然,他们认为凡事都有合理的解释。

毕竟一百年来已没有攸关巫术的案子发生,我所知道的最後一位是拉莫辛,一个看相算命的人,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被活活烧死。

何况这里是巴黎,倘使举杯时不小心揉碎了玻璃,关门时太用力撞坏了墙壁,旁边的人也不过误以为我喝醉酒而已!

偶尔,别人问我问题之前,我会先一步作答;偶尔,注视蜡烛或树枝之际,我会发呆失神半天不动,别人不免以为我生病了。

不过最大的困惑乃在於不自禁大笑。我常常会情难自仰的爆笑,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任何事都可能引我大笑,仅仅自己的纯然兴奋,也会导致我狂笑不止。

偏偏这种情况极易发生。没有失落,没有痛苦,对於自己境遇的改变也没有深入探讨;因此,只要碰到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就大笑特笑难以收拾。

这一点使得其他的吸血鬼对我极为愤怒。不过,这话是扯远了。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我根本还没提起过其他吸血鬼,事实是我还没发现任何一个同类。

偌大的巴黎,我尚未找到一个超自然的生物存在。

我的左边是凡人,右边也是凡人;偶尔,正当我确定附近绝无怪力乱神时,却又会感觉到某种含糊的、捉摸不定的幽魂存在。

正如那晚在村镇教堂墓地一样,感觉大同小异,现象仍然不够具体,而且每回也总发生在巴黎公墓的附近。

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停下来,转身,试图把它引出来。但是每次都徒劳无功,在我尚未确定之前,异物就消失了。我自己根本找不到,而市区的公墓,味道又太令人作呕,我不能也不愿进去里面搜寻。

这已不仅只是挑剔,或是地牢的记忆太糟糕;对死亡味道於景象的反感,已经是我天性的一部份!

尽管时势变迁,但从阿芙跟郡来的那个男孩,一看到死刑就发抖的情况迄无改变;看到 体我总双手蒙脸。我想死亡令我愤怒,除非我是主事者;啜饮时,一旦被害人一死,我一定立刻离开现场。

再回到刚 幽魂乍隐乍现的话题吧!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有其他种类的鬼魂,他们无法於我作心灵沟通;从另方面说,我也有强烈的印象,觉得幽魂是在注视我,甚至故意对我暴露它的存在。

不管情况如何,我在巴黎未见到其他的吸血鬼。我也开始怀疑,在特定时间内,是否只能有一个吸血鬼存留?也许梅格能已经摧毁所有被他偷血的同类;也许一旦他传授了法力,他就必须消失;也许有朝一日,我制造了另一个吸血鬼,我也非死不可。

不,这一点并不合逻辑,放血给我之後,梅格能仍拥有强大力量;在他盗取力量後,那个受害的吸血鬼,依然被铁链锁住没死。

这真是巨大的玄秘,探秘之念令我十分苦恼。不过在此刻,无知其实倒蒙受祝福。不必梅格能帮忙,我自己迭有发现,或许这正是梅格能意图;或许几世纪之前,他也如此这般依样画葫芦。

我回忆起他所说的话,在塔楼的秘密小室,我当找到走向成功的一切所需。

时间就在我四处漫游中流逝,只有自己密闭在塔楼时,我 蓄意离开人群。

然而我也开始省思自问:『既然你能跟他们跳舞,跟他们打撞球,聊天;为什麽不能就跟他们居住一起,好像往昔的日子一样?为什麽不能视自己为他们其中之一员,再一次进入正常生活的网络,在那里……?怎麽?说出来呀!』

春天的脚步近了,夜晚逐渐暖和了,瑞诺剧场排出新的剧目,新的杂技表演掺杂在幕於幕之间。树上花朵在此绽放,在清醒的每个时刻,我朝思暮想就是尼克一个人。

叁月里一个晚上,罗杰为我念着母亲的来信;我猝然省识,我能跟他一样念信了,我已从千百种不同来源,学会阅读而不自知;於是我带信回去了。

小室已不再寒冷,第一次,我坐在窗边,私下里自己看母亲的信。她说话的声音恍如就在耳边响起:

『尼古拉斯来信说你已买了瑞诺剧场,所以,你已拥有那个曾经令你如此快乐的地方。但是你仍拥有幸福快乐吗?你何时 肯回答我的问题?』

我叠好信把信放在口袋。血红的泪 流出。为什麽她了解这麽多,却又这麽少呢?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1

风不再刺骨,城里又洋溢着各种不同味道,市场充斥了形形色色的鲜花。漫不经心的,我闯进罗杰的家,要他告诉我尼古拉斯住在哪里。

我只想看他一眼,确定他生活富裕,确定他住的房子够好够理想。

他住在圣路易岛,房子正如我希望的那麽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沿着河边的窗子全关得紧紧的。

我呆望了好久好久。车一辆又一辆穿过靠近的桥,我知道自己必须见见尼克。

我可是攀爬墙壁一如在村镇一般。我一层又一层往上爬,比起从前爬的已高出许多,但是,对我仍然轻松之至。我迅速爬到屋顶,又来到下面的庭院,往尼克的那层公寓望进去。

探望许多打开的窗户之後,终於找到我想找的窗户。然後,我看到尼古拉斯了。在明亮的餐桌旁,珍妮和卢琪娜陪他一起,他们正在吃消夜;如同从前一样,在剧场关门以後,我们总是一块儿享受用深夜晚餐。

看了他一眼,我身子猛往後退,眼睛紧紧闭上;如果我的手抓得不够快,身子很可能摔了下去。视线只在室内扫瞄一下,每一个细节已摄入心底。

他穿着那件旧的绿色天鹅绒华服,除了这件在老家小心穿着的旧衣服外,室内其馀地方都显示了我送给他的财富。书架上摆满皮面的书,精工镶嵌的书桌,墙上悬挂的椭圆形油画。一座新钢琴上面,一支意大利提琴闪闪发光。

他的手上戴着我送去的戒指,他的棕色头发,用一个黑丝结绑在背後,他以肘靠桌若有所思,放在面前昂贵瓷盘里的食物,动也没动一下。

非常小心的,我又张开眼睛注视他。在闪烁的灯光下,他的模样一点没变。细致而强壮的四肢,大而沈静的棕色眼眸,那随时会嘲弄揶揄的嘴,却又孩子气十足,俨然准备随时接受亲吻。

在他身上似含又某种软弱成份,这是我过去未曾发觉的;不过他看上去绝顶聪明,我亲爱的尼克。在他听着珍妮飞快的谈话时,充满了纠缠毫不妥协的思维。

『黎斯特结婚了--』她说着,卢琪娜在一旁点头:『太太家世好,很有钱,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演员。就这麽简单!』

『我说就让他安静过日子吧,他挽救剧场免於关闭,他又送给我们这麽多的礼物……』卢琪娜说。

『我不相信。』尼古拉斯语调凄苦:『他绝不会因为我们感到羞愧的--』他的口气隐藏着愤怒於悲伤。『为什麽他那麽突兀地离开?窗子竟撞成碎片?我听到他在叫我,我告诉你们,那时我半睡半醒,我听到他的声音……』

不自在的寂静笼罩了她们,她们根本不相信尼克所说,我如何从阁楼突然不见的经过。再多的描述,只会让他更孤立更怨恨罢了。从他们的思想里,我已感受到一切。

『你们并不真了解黎斯特。』他说着,口气坚定,却尽量维持着一般凡人聊天的形态:『任何人不齿我们,他都会在那个人脸上吐口水的!如今他送我一堆钱,我该怎麽办 好?他在跟我们玩花样呢!』

另外两个都没有回答。对神秘的捐助人不予置评,倒是现实稳当的作风。太妙了,事情进行得太理想了。

在长久的沈默里,我感受到尼克内心深沈的苦恼,我知道他的感觉,就像我偷偷潜进他脑袋里一样。这简直太过份了!

潜进他的灵魂深处而他浑然不觉,的确令我很难忍受,然而我不能杜绝自己的探测。了解他内心巨大的秘密领域,可能比我所想像的还更加残酷。我察觉他内心的阴暗面,在客栈我曾意识到,而他试图掩饰的另一面。

我几乎能透视他的内心领域。事实上,这个领域已远超越他的思维之外,此刻,他的思维似只不过是混沌之门,正在为内心领域接受各方的讯息。

这太可怕了。我不想看见,我不要洞识他的感觉。

可是我能为他做什麽呢?这是最重要的。我如何能彻底终结他的苦恼於折磨?

而我多麽想触摸他--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脸。我渴望以自己非凡人的新手指,去感觉他的筋肉。我发觉自己轻轻低语:『活着!活着!』是的,他是活着的,意思正是说他也会死去。当我注视着他时,他似乎全无实质,只是微细活动和模糊颜色的合成;他好像没有躯体,只不过是光於热的集合。他是光的化身,而此刻,我又是什麽呢?

尽管我得以永生不灭,在火焰中,我却会蜷缩烧成灰烬。

屋内的气氛改变了。卢琪娜和珍妮正在礼貌的道别。尼克却置之不理,转身看着窗外,他站起身来,有如被某种神秘的声音所叫唤。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揣测。

他知道我就在那里!

顷刻之间,我从滑溜的墙壁往屋顶爬行。

然而我依旧听到他在下面的声音,我低头俯视,看到他光裸的手置在窗沿。虽然四周一片静默,我感到他的惊惶,他察觉我就在那里!让我提醒你,我的存在给他的感觉,正如墓地某种存在予我的感觉相似;只是,他跟自己在内心交战,黎斯特真的在这里吗?

我太震惊而动也不能动,只紧紧抓住屋檐的水笕;我听到另外两人的离去,意识到他如今独自一人。我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妈的,他怎麽能感觉我的存在呢?

我的意思是我不再是黎斯特了。我是妖魔,我是凶猛贪婪的吸血鬼;我的现身却让他有所感,那是黎斯特,他所熟悉的年轻人!

这於凡人看见我的脸,迷乱中不假思索叫出我的名字,乃截然不同。他所察觉到的是我这个怪物身上,某些他喜爱的熟稔的本质。

我停止聆听他的声响,我只静静躺在屋顶上。

我知道他在底下走动,我知道他从钢琴上面拿起小提琴,知道他又站在窗子旁边。

我用手捂住耳朵。

只是,声音根本拦不住。琴声从乐器钻出来,依附在夜晚之中,像是空气於光线之外,另一种闪亮元素,得以徐徐攀升至云际星空。

他以弓用力拉弦,我几乎看到他在我眼睫之前,前後摇摆;他的头低倾向琴身,恍如他要跃身进入音乐里一般;紧接着,他的所有意识全消逝不见,只剩下琴声在空气中萦回环绕。

悠扬明亮的音符,琴弦迅速滑动的颤音;小提琴俨然以自己的舌头唱出心声,相形之下其他形式的语言相顾失色,甚至显得虚情假意。当琴声逐渐低沈,彷徨绝望之请徒然浮起,好像乐句音符的美丽也者,只不过是可怕的巧合,是完全虚假的荒谬於怪诞。

难道这就是他的信念?当我以往一而再跟他谈到有关艺术的美好,他的信念就是如此?他在以小提琴诉说心声吗?他故意创造了这种悠长纯净的流音,来表示美丽根本一无意义,因为他的内心只有绝望痛苦;而绝望丝毫也不美丽;美丽不仅只是哀愁,甚至是可怕的嘲弄!

我不知道答案。然而琴声的抑扬,已超越他的思维,一如即往。琴声已超过绝望,毫不费力地落入缓慢的曲调旋律,好像水自己找到山径潺潺流出。琴声变得更丰润更幽邈,隐约中又含有某些不可解的精炼於素 ,某些令人心碎於浩瀚的音质。我躺在屋顶上,眼睛仰望着星空。

我看到凡人看不见的细微亮光,看到云层的幽灵变幻。然後,琴声在细致的琴弦绷紧於粗暴尖锐之中,戛然而止。

我动也不动。

小提琴诉说的言语,带给我不少静默的了解。哦,尼克,如果我们能再次一起聊天;如果我们的无所不谈不能够再继续下去……

美丽并非他所想像的背叛於善变,相反的它更像是一块未标经纬的地狱,在那里,人尽可以犯上千百种致命谬误;它更像是一个荒芜而中性的天堂,在那里,没有竖立善於恶的路标。

尽管文明的精致鼓舞并缔造了艺术,譬如令人痴迷的完美弦乐四重奏,佛瑞格纳(法国洛可可时代名画家)的精美画作;然而美丽是野性不驯的!它是危险的、无法无天的,正如恒古洪荒时代的地球,那时人类尚无连贯的思想体系,更无什麽戒律的镌刻。美丽乃是野性不驯的乐园。

所以,美丽的音乐之充满痛苦绝望,为什麽会令他如此受创?为什麽会伤害他,使他愤世嫉俗、悲哀而又怀疑不信任呢?

善於恶,归根究柢乃人类自己造成的观念,难道人类真的比野性乐园更好吗?

或许所有事物的和谐,乃是尼克内心追求的梦想,这也是长久以来我认为绝不可能的。尼克追求的梦想不是美好,而是公正!

然而,我们再也不可能彼此讨论这些事情,小客栈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原谅我,尼克!善於恶是存在的,而且永远存在;只是我们之间的无所不谈,是永远失去了。

当我离开屋顶,也悄悄地离开了圣路易岛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我虽然不承认,但是心里已有数。

翌日晚上,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已经相当晚了。瑞诺剧场的戏,第一幕业已上演。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2

我的穿着打扮好像是要上宫廷觐拜。银色的浮花织锦上,披着淡紫色天鹅绒的及膝外套;佩带着一把精雕细琢的银柄新剑;鞋子上扣环装饰华丽,至於蕾丝衬衫,手套於叁角帽,则一如往常。我乘着租来的马车到达剧场。

付过车资後,我走到剧场的後面巷子,打开舞台的门就像从前一样。

古老熟悉的气氛,随即笼罩下来,浓厚的油漆味道,廉价服饰上,汗臭香水於灰尘共存;我看得出舞台支柱透出来的亮光;听得见大厅传来的哄笑;一组特技演员等候着要在幕间出场;一群小丑穿着红色紧身衣、戴着小尖帽,领子上缀饰小小的金铃,也准备随时上台。

我感到昏眩,也有一点害怕;这个地方对我太亲密太具危险性;但是能再次置身其中实在太美妙了。一阵悲伤在心里鼓胀着,不,不是悲伤,是恐慌!

卢琪娜先看到我,她尖叫起来;於是化妆间的门全打开了,瑞诺冲向我,使劲握住我的手。几分锺前,这里只有木头於帷幕;此刻却充满兴奋的人,脸上五彩缤纷,热气蒸腾!对着一盏冒烟的大烛台,我一边身子後退,一边连忙说:『我的眼睛……把烛台熄灭!』

『把火熄灭,它们灼伤了他的眼睛,你们没看到吗?』珍妮敏锐地吩咐,我感到她湿润张开的嘴 对着我的脸。所有的人层层包围了我,不认识的特技演员,曾经教导我许多东西的油漆匠和木匠,全聚拢在一起。卢琪娜说:『快找尼克来。』

『不!』我的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掌声使小房屋为之震动,两边的幕全拉起来;顷刻之间,老演员也到齐了,瑞诺频频叫着要送香槟来。

我以手紧紧蒙住眼睛,就好像我是传说中的蛇妖,眼睛一瞪,对方即会死去。我感到泪水盈眶,知道在被人发现泪是血之前,我得尽快把泪水擦掉;可是人人靠折磨近,我没法子取出手帕;双脚一发软,我似乎揽住珍妮和卢琪娜,脸压着她们的脸。她们像小娘,骨骼像灌满空气,心脏像鼓动的翅膀;那瞬间,我吸血鬼的耳朵,不由倾听起她们体内血的湍流;不过这太猥亵了,不理睬她们的心跳;我吻着、抱着、微笑着,再次感到她们的 压在脸颊上。

『你不晓得我们多麽担心你!』瑞诺大声说:『後来听说你碰到好运!大家注意,大家!』他拍着手:『这是狄维洛斯先,这家伟大剧场的老板……』他说了一大堆夸张又有趣的话,拉着新来的男女演员来吻我的手,活着说是吻我的脚。我紧紧揽住两个女孩,好像她们一走我就会炸成碎片。然後,我听到尼克的声音,知道他就在几尺外瞪着我;有他在,我还怕什麽伤害呢?

我并未张开眼睛,却觉得他的手在我脸上,又紧紧拉着我的脖子;别人一定会让路了,他走近抱住我的身子。我感到一阵恐慌的痉挛,好在此地光线极暗,来之前又先吸饱了血,使我看上去温暖而像个凡人。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蒙骗得以顺利。就在这时,身边只有尼古拉斯一个人,而我也豁出去了。

我抬头注视他的脸庞。

如何描述人类的长相呢!当我头一天在尼克家的屋顶,对於音乐於美丽,曾试作了小小的描述於解析。在我们的眼光里,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究竟是什麽,凡人是很难想像的。这麽说吧,一个活蹦乱跳的生物,最引起我们凝神贯注的,是上亿的色致,和微细的活动分子结构;焕发的光彩混杂着肉欲的美味;假使不算那些街上所看不到老的、生病的,以及被蹂躏的可怜虫;人类对我们而言乃是美丽的,他们像永远盛开的花蕊,像初初破茧而出的蝴蝶。

当我看到尼克,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切。我闻到他鲜血的跃动。在那醉人的瞬间,我的心里充满爱,也只有爱, 能涤除变形以来我所有的惊慑回忆。邪恶的狂喜,新力量所带来的满足,在那瞬间似全成为不真实。在此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别具意味的喜悦,因为我仍然可以有爱;也许我曾经怀疑过,至少,这种悲剧性的胜利已证明人性难泯。

老友的情谊慰藉使我陶然欲醉,似乎我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意识将随之而去。

心底却有某种东西在搅动着,湍流越漩越急,我即想迎接同时又想抗拒;然而力量太大似已濒临失控边缘。我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妖魔天性本能的强烈流露;我要尼克;欲念之强,比之在西提岛於其他被害人搏斗时毫不逊色,我渴望他的血涌流向我,渴望他鲜血中的气味、热度於香浓。

小小一室因大声笑闹而起了震动,瑞诺吩咐特技演员出场,卢琪娜打开香槟,但是我於尼克仍相拥在一起。

他的身子坚实炙热,令我不自禁僵硬後退,虽然我好像动也不动。猝然间,我发现这个我爱逾母亲和哥哥的人,这个我唯一真情温柔似待的人,竟是一座攻不克的城堡;他以纯然的无知,来抵挡我的嗜血之欲,他不像其他人那麽轻易屈从;这个发现大大困扰了我。

我被塑造的理由不就是这样吗?我往後要依循的途径不也该是如此吗?如今,其他的人对我有何意义?在巴黎荒郊野外,我所杀戮的盗匪凶煞有何意义?这个人才真正是我的对象。尼克死亡的惊慑可能性,在我的脑海里爆发出来;眼前的黑暗顿然变成腥红,在最後那一刻,尼克的心智空无,错综复杂的状态於生命似也随之弃守。

我动弹不得。嘴 贴在他的脖子上,我感到他的血已流向我。我身体的每一部份都在耳语着:『上呀,要不然就带走他,离开此地,吮吸他的血……吮吸到……』天呀!到什麽?到他死为止?

我推开他。身边的人群喧闹走动着,瑞诺对特技演员大吼,他们却好奇观看留连不去;外面的观众已在大声鼓噪,催促幕间表演的出场;管弦乐演奏起俏生生的小调歌曲,为特技做最佳伴奏。成堆的血肉骨头在刺我推我,成排的杀戮对象,带着强烈味道摇晃而来,太多的人类,令我感到厌恶於反胃。

尼克好像失去了他的均衡,当我们视线相遇,我意识到他身上散发的谴责指控,意识到他的悲伤 悒,更糟的是,他的绝望痛苦。

我推开所有的他们,穿过响着领声的特技艺人;为什麽自己不但不从边门离开,反倒走向观众席的两翼,我也弄不清楚。我就是想注视舞台,就是想看看观众,更深深渗入某种我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氛里。

在那刻我是疯狂的,说是『我想』或是『我要』根本全不合逻辑。

我的胸怀起伏鼓胀,嗜渴之念如猫张爪急欲挣逃。我斜倚帷幕旁边的木头柱子,尼克,即误会也觉受伤,又走过来我身边。

嗜血的渴望激涨,欲念在我的体内拉扯撕裂,我紧紧抓着厅柱;眼之所见只是受害人的种种记忆。那群巴黎的人渣,阴沟里的废物,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拣选的疯狂理由,知道在自欺之外,我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何等伟大的白痴呀!竟任由微不足道的道学观念驱使着我:只打击该死的罪人,寻求自我救赎之道。我自以为是谁?正义之士?法官?还是巴黎的执行刽子手?我只打击贫穷的犯罪者,却任由有钱的罪人逍遥法外?

我手上举着装满烈酒的碎裂杯子;教士正站在圣坛下我的前面,他的手里是金色的圣餐杯,杯里装着是『基督之血』!

尼克急急地说着:

『黎斯特,怎麽回事呢?告诉我!』好像别人全听不见似的:『你到哪里去了?发生什麽事啦?黎斯特!』

『台上的表演继续呀!』瑞诺对着张开大口的特技演员怒吼。他们急忙在闪耀的脚灯前小跑,然後一连串翻起筋斗来。

乐队把乐器转化成小鸟的鸣啭,一阵红色闪舞过来。小丑在挥袖,铃声在晃响,台下放肆的观众在嚣叫:『来点过瘾的玩艺儿嘛!露点真本事嘛!』

卢琪娜过来亲我,我瞪着她粉嫩的喉咙,玉润的小手。我可以看到珍妮脸上的血管,她柔软的下 渐渐靠近过来。香槟倒在成打的小杯子里,人人一饮而尽。瑞诺在谈着他於我之间的合作关系,以及今晚的小小胡闹只不过是个开始,不久,剧场当成为大街上最伟大的一家,等等等等。我恍如看到自己打扮成雷利欧,更恍如听到我哼着小调,对着弗雷妮亚屈膝单跪。

舞台上,小小凡人手忙脚乱地急欲转身,当玩特技的头头做了一个粗俗的动作时,观众哄堂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我下意识地已上了舞台。

我站在舞台正当中。脚灯的热传过来,烟刺着我的眼睛;我瞪着楼顶的人群,包厢里的贵宾,於大厅一排一排的观众;我听到自己凶悍地下令,要玩特技的人马上离场。

笑声震耳欲聋,嚣叫於讥讽之声此起彼落。屋里每一张脸的後面,不过是露齿的骷髅罢了。嘴里哼着雷利欧的小调,不是戏里的曲目,而是我从大街小巷听来的片段。『多麽可爱的弗雷妮亚呀!』我一再喃念着,语无伦次。

尖酸刻薄的讥笑四起。

『上戏呀!』『俊俏小夥子,得玩真的啦!』从楼顶那儿,有人丢来咬了一半的苹果,正好打到我的脚。

我脱下淡紫色的齐膝外套,解下镶银的剑鞘。

嘴里哼的歌,已变成支离破碎荒腔走板,然而狂乱的诗句犹在头上撞击着;我看到荒地里的美丽於狂野,一如昨晚尼克拉琴时给我之感觉。在此种野草杂生於异味扑鼻的丛林里,人类世界的理性秩序是无由存在的;当然这是一种我看得见却未必了解的幻象,只不过自己乃是幻象中的一部份;其自然正如优雅而冷漠的猫,张出猫爪陷入尖叫的老鼠身上一样。

『俊俏小夥子是残忍的死神!』我半真半假地说:『他能一口气吹熄全部小烛火,毁掉厅内每一个喘息的灵魂呢!』

这样的说法其实太夸张了。在某种层次上,也许有神祗从眼镜蛇身上,能了解颜色的不同变化;从尼克的提琴声音中,解析出丰富的音色於音调,但是绝不会违背主要原则:『你不可以杀人!』

一堆油腻腻的脸孔,在阴暗里的偷窥着。脏乱的假发,混充的珠宝,赃兮兮的华服,皮肤像水流过弯曲的骨骼。一群破烂的乞丐,在楼顶吹口哨并尖叫,他们有驼背的,有独眼龙,有拄拐杖的,有牙齿黄如坟墓陈年灰沙。

我双臂直伸,双膝微弯,开始玩起各种特技表演,跳起各式舞步;我在台上金鸡独立的转了七个圈子,轻松自如地越转越快,一转身毫不费力地跃入车轮似的大圆环;然後,我翻起筋斗,模仿我曾在市集见过的所有惊险动作。

掌声立刻响起。我恍若回到村庄时的灵活轻巧,舞台变得小而且碍手碍脚,天花板变得低垂压迫起来,脚灯的烟雾一阵阵逼来。记起对弗雷妮亚唱的小调,我放声高歌;又跳又转一如陀螺;然後眼望天花板,屈膝纵跃之际,我的身体凌空而盘旋上升。

顷刻之间,我攀升到屋顶横梁,然後优雅地下降,无声无息地落到天花板上。

观众有的屏息,有的目瞪口呆。乐队的人停止演奏面面相觑;因为,他们看得到,台上根本没有任何拉线的存在。

观众的热烈使我欣喜若狂,我的翻筋斗从舞台翻到屋棚,再从屋棚缓慢花稍地转下来。

喊叫於欢呼盖过了掌声,舞台後人则噤不作声。尼克站在角落处,他的嘴默默地念着我的名字。

『这是花招伎俩,是幻象幻影!』相同的断言来自四面八方,观众争相接受这种论点。瑞诺目瞪口呆的脸,在我眼前晃过。

我又跳起舞来了。不过,我感到这回的优美,似已引不起观众的回响,比之一般舞者的正常舞姿,我的姿势拉长拉大而极为舒缓,难度极高,但看上去竟好像拙劣的模仿。

有的人在两侧喝倒采,也有人发觉制止;乐手和前排的观众忍不住轻叫;人群渐渐不自在而窃窃私语起来,只有楼顶的乌合之众仍然拍手不已。

我猛然冲向台下,好像要教训观众的粗鲁无礼。有几个人吓呆了,站起来想逃到走道,一个喇叭手丢下乐器,自乐队处爬出来。

我感觉到他们的激动不安於生气愤怒。幻象跑到哪里去了?观众不再觉得有趣,他们不能欣赏真正的技巧;我失之严肃的态度更令他们害怕。在那不知所措的一刻,我感到他们的无助无力。

我也感到他们的毁灭厄运。

他们是一大群聒噪刺耳的骷髅,落入血肉於破布的陷井,但是却鼓起勇气,以抑压不住的骄傲对我咆哮。

我举起手命令他们安静下来。我坚定而大声的高歌,唱出对弗雷妮亚示爱的小调,对句接连对句,我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人群在我面前起立尖叫,我仍引吭高歌,歌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在忍无可忍的怒吼里,我看到他们,好几百个人,打翻了长椅子,双手紧紧地捂住他们的头。

他们的嘴扭曲变形,他们的尖叫只是无声。

群魔乱舞的殿堂!枭叫、咒骂,脚步踉跄挣扎走向大门;帷幕被拉下来,楼上的人跑下来冲向街道。

可怕的歌声倏然而止。

我沈默地注视着他们。软塌塌汗淋淋的躯体,笨手笨脚地挤往各个方向;敞开的门刮来飕飕的凉风,一阵奇特的寒栗自四肢窜起,我的眼睛好像已变成玻璃制品。

若无其事的,我捡起剑佩在腰际,拾起皱而有灰的及膝外套,把手裹在紫色的衣领里。所有这些举止动作,都怪诞一如我刚 的行止。尼古拉斯用力叫着我的名字,两个演员太害怕而紧紧抓住他,使他动弹不得。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混乱中却有东西吸引我的注意,这似乎 是要紧的--非常非常的要紧--有一个人站在包厢,他不但没逃,而且站着不动。

我慢慢转身抬头望着他,他竟然屹立不动,这家夥太大胆了吧。他是个老人,黯淡的灰色眼眸愤怒而顽强的瞪我,我也回瞪他。我听到自己又张嘴大叫,我越叫越大声,少数留下来的几个人又捂住耳朵,尼古拉斯正想冲过来,脚步猛然顿住,也举手紧紧抱头。

然而这个老人仍站在包厢怒目饰我,愤慨的、顽固的,灰色的假发底下,双眉也随之暴睁。

年纪已使他的脸容变形,肩膀宽厚,双手多节扭曲,眼神的流露即非自大,却也绝不妥协。他的嘴抿紧下巴收缩。从他的披风里,他拿出枪,双手瞄准我。

『黎斯特!』尼克急忙大喊。

枪声响起,子弹射中我。我身子晃都不晃,只直直屹立一如刚 老人的坚定。痛苦在我躯体四处滚动而停止,只是我的血管却不听指挥。

鲜血喷出来了。

血流个不停,我的衬衫湿透,背也溢满了血。不知何来的拉力却也越来越强,一种温暖掺杂着刺激的感觉,开始在我的胸前於背部传散开来。

老人大惊,张口结舌。手枪从手上掉下去,头底下,眼闭上;身子缩成一团,好像体内空气被抽光似地,他整个人躺在地上。

尼克跑向楼梯,冲进包厢;他几乎歇斯底里呜咽呻吟着,认为他是来目睹我的死亡了。

我静立不动,在可怕的孤寂里,聆听自己躯体内的声音;那是梅格能把我变成吸血鬼之前的躯体,如今躯体已成不死之身,我知道伤口已经愈合。

丝背心的血已经乾了,外套上的血也乾了。子弹所穿过的地方犹刺痛着,血管脉动的活力恢复,伤口却已消失。

尼古拉斯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他呆呆注视我,察觉我并没有受到伤害,理智却告诉他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推开他想走下楼梯,他紧紧拉着我,我又推开他。我不能忍受他的形体,更不能忍受他的气味。

『离我远一点!』我说道。

他靠近,手臂环绕我的脖子。他的脸红肿,嘴里发出不忍卒听的声音。

『放开我,尼克!』我恐吓着,如果我推得太用力,很可能撕裂他的胳膊,拉断他的背。

拉断他的背……

他呻吟着,口齿不清地喃说着。在恼人的刹那,他发出的声音,恐怖有如山上被狼残害的马嘶;我想起那可怜的骏马,像一只昆虫被踩死在雪地里。

当我挣脱他的手臂时,自己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麽。

我跨着大步,走向马路,人群尖叫着让开。

不管旁人的试图拦阻,瑞诺跑过来。

『先生!』他抓起我的手亲吻,看到血迹,人愣住了。

『亲爱的瑞诺,没事了。』我说着,惊讶於自己语声的柔和於坚定。不知道是什麽东西让我分神了,我原该仔细聆听的;但是兀自顾着对瑞诺说话。

『没事,没事,亲爱的瑞诺!舞台上的血,不过只是幻象罢了;一切都只是幻象,一种新颖的舞台艺术,一种怪诞的戏剧表演,是的,是怪诞演出。』

让我分神的感觉又来了。

就在环绕身边的混乱里,我感觉到某种异样,人群推来推去,靠近又稍退後,尼古拉斯惊骇地瞪视。

『继续排戏上演--』我开口着,却一点也不能全神贯注。『杂技、悲剧,更文明的戏也行,所以你喜欢的都好。』

我从口袋里掏出银行的本票,放在他微抖的手里。一些金币滚落在走道,演员害怕地急忙向前把钱捡起来,在人群里,我视线扫瞄着,想找出让我分神的来源;是什麽呢?不是尼古拉斯,他站在被冷落的剧院门边,失魂落魄地注视我。

不,是某种似熟悉又不熟悉的东西,於黑暗有关的。

『雇最好的滑稽演员--』我口齿含糊地说:『最好的乐队,了不起的布景师--』我掏出更多银行本票,我的声音又高亢了,吸血鬼的声音,我又看到挤眉弄眼,看到手举起来,只是他们不敢让我看到以手捂耳的情形。『完全没有限制,」绝对没有限制「,你可以放手去做!』

我走开了,手拉着外套,剑因为佩得不当,吱嘎作响。某些在黑暗里的东西!

我疾走进入第一条小路後,跑了起来,我知道听到什麽,是什麽令我分神,那是某种幽魂,毫无疑问的,就在人群当中。

我确信无疑的理由很简单,我跑得比任何凡人要快得多,而那个幽魂仍在我之前,而且显然不是落单的。

我脚步停了一下,更相信自己感觉没错。

这里离大街只一哩而已,曲折的小巷狭窄而黝黑,在他们似乎故意而猝然的默不作声之前,我已听到他们了。

我焦躁又苦恼,已无心再玩追躲的游戏。我头昏眼花大声吼问:『你们是谁?跟我说话呀!』路边的玻璃窗震动了。凡人在他们的小屋里骚动不安;附近并没有公墓。『回答我,你们在群胆小鬼!有种的就出声,否则就永远滚得远远的去吧!』

我知道--虽然我怎麽知道的,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只要愿意,他们听得到我,也可以回答;他们的贴近於感情的强烈,正是他们对我再也不能仰制的证明;他们可以掩饰自己,正如他们也能掩盖思维一样,长久以来他们确实掩饰得很好;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的,他们也有言语。

我长长呼了一口气。

他们的静默令我恼怒,但是这样的恼怒次数已太多了,我也像过去的处理方式一样,转过身背对他们。

他们跟我走,这一次他们跟来了,不管我多麽步履如飞,他们跟得很好。

我来到沙滩边,走进圣母院,他们如影随形奇特无声的微光, 终於消失。

那个晚上,我一直待在教堂里。在右边墙角的阴暗处,我蜷缩而坐,为了失去的血,我饥饿难当,每一次有凡人靠近,我都觉得身上原来的伤口强烈的拉扯着、刺痛着。

我默默等待。

一个女乞丐带着一个小孩走近,我晓得时间到了。女乞丐看到我身上的血迹,焦急万分地要把我弄到附近的医院,她的脸容菜黄而瘦削,然而仍竭力以瘦细的手臂扶住我。

我注视她的眼睛,看到她眼里的光辉,我感到她破衣服底下胸脯的热气,她柔软多汁的身体靠着我,支 着我;不管浮花织绵於蕾丝的血迹,我依偎着她,亲吻着她。我拉掉她的赃衣服,一边呼吸她喉咙送出的热气,一边低头灵巧地吮血,以免睡梦中的孩子看到我穷凶极恶的模样。然後我发抖的手,轻轻脱掉孩子破烂的衣衫;这也是我的,这个小小的嫩脖子!

吮吸的狂喜滋味,已毋须用言词加以形容,过去的许多掠取,已带给我所有的销魂蚀骨。只是这一回的受害者,却由於爱心反遭横祸,他们的血因无邪而更温暖,因善良而更香浓。

当他们双双躺在一起之际,我凝视他们。在圣母院的庄严厅堂里,在安逸的夜晚中,他们竟也寻不到该有的庇护。

在那时,我知道,关於美丽又狂野的乐园幻象是真实的。世界的存在自有其意义,不错,像法律是必然需要的,然而这一切只存在美学之中。至於在野性的乐园里,清白无辜者却隶属於吸血鬼。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理论可资推演,但是只有美学是可以论证的,其馀论点则未必。

我准备回家了,走在凌晨微曦里,我知道,自己在世上择食的最後障碍业已破除。

从现在起,我的身边再也没人安全了,不管他们是多麽清白无邪;这包括我亲爱的朋友瑞诺,也包括我最最喜爱的尼克。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二部: 梅格能传奇13

我希望他们离开巴黎,我希望广告传单撕下来,剧场的门关闭。我要小小如鼠洞般的剧场,变成黝黑於荒寂。尽管这儿是我凡人生涯中,感到最伟大也最最幸福的场所。

纵使一个晚上杀戮一打无辜者,也不能够使我忘却剧场,不能够让我心底的隐痛消失。巴黎的每一条巷道,都在指向剧场的大门所在。

当我想到自己曾如此惊吓他们,我觉得丢脸羞耻。我怎麽能够如此对待他们?我为什麽得使用这种暴力?只为了证明自己再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圆?

见鬼了,是我买了瑞诺,是我把小剧场变成大道上最亮丽的橱窗,如今,我当然可以关掉它呀!

并非他们有任何怀疑,不管如何,他们相信瑞诺骗人的说词,说词中指出我 从热带殖民地区回来;巴黎的好酒使我醺醉而疯狂。为了修理所有的损毁,钱如流水一般花用着。

大概只有上帝 知道,他们真的在想什麽。事实上,紧随而来的夜晚,剧场表演如常。杜登波大道的疲懒群众,无疑已替这场大混乱找到无数合理的藉口;在剧场栗树底下,观众照常大排长龙。

只有尼克完全非我所能掌控。他不但酗酒,也拒绝回剧场,更完全放弃学琴的课程。他上罗杰的家门,对罗杰大肆辱骂。他出入最下级的咖啡屋於小酒馆,夜晚时,更在最危险的街道闲逛游荡。

也罢,夜晚游荡,这一点我们倒是一致的。

我在隔着点燃蜡烛一段距离外,踱着方步,罗杰律师告诉我事发始末,我脸上一无表情,恍如戴上面具一般。

『那个年轻人并不在乎钱,先生--』他说,『他提醒我说,他从前向来不愁钱的;他说的话很困扰我,先生,我不喜欢听那些话。』

戴着法国绒帽,穿着法国绒睡衣的罗杰,看上去活像童诗中的插图人物。他光着脚丫,因为我仍然在半夜里叫醒他,没有时间让他穿拖鞋,甚至脸头都来不及梳。

『他说了些什麽?』我诘问道。

『他谈到有关妖术的事。先生,他说你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他提到拉莫辛於火刑法庭,那是太阳王时代一件古老的妖术刑案,一个女巫,被控对宫廷的人施毒於施法术的案子!』

『现在还有谁会相信这种胡言妄语?』我显出绝对诡异的神情,事实上,背上的汗毛却竖了起来。

『先生,他说了不少怨毒的话,』罗杰接着说:『他这麽说的,像你们这类人经常拥有许多的秘密,他不断谈到你们小镇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女巫广场!』

『我这类人?』

『你是一个贵族,先生--』罗杰说着,神态有些尴尬。『一个像尼古拉斯的男人生气时,事情就非同小可了。当然他并没有到处乱说,他只来找我谈而已。他说你应该了解他为什麽轻视你,因为你拒绝於他分享「你的发现」。他是这麽说的,先生,「你的发现」。他一直谈拉莫辛,谈到天地之间,有许多神秘难解之事;他说他已明了当初在女巫广场,你为什麽会哭的原因。』

有那麽一刻,我的视线避开了罗杰;这是多麽有趣的歪曲於颠倒,然而又多麽打到了要害!尼克的说词离题太远,但也荒谬可喜,不过就他的作风来说,尼克倒也没错。

『先生,你是最最仁慈的人--』罗杰说。

『请不要客套吧……』

『尼古拉斯先生说了一堆怪异的事。这种事就是现在这个年头也不该说的;他说亲眼看到子弹穿过你的身体,你应该死去 对。』

『子弹根本没打到我--』我说:『罗杰,别说这个了,让他们全部都离开巴黎吧!』

『让他们全部离开?』他问道:『你花了这麽多的钱,在这个小小的娱乐剧场。』

『那又算得了什麽?谁他妈的在意?』我说:『送他们去伦敦,去杜瑞巷,提供瑞诺足够的钱,让他在伦敦能拥有自己的剧场;从那里,他们可以发展到美国,到圣多明尼加,纽?良,纽约。就这麽办吧!先生,我不在乎钱,把剧场关闭,让他们全部离开!』

我的痛苦就会消失了吧,不是吗?我不必再看到他们在舞台两侧包围我了;我不必再想到雷利欧--那个从乡下跑来,替演员打杂却乐不可支的傻小子了吧!

罗杰看起来像十分缺乏自信。替一个衣冠楚楚的疯子工作,是什麽滋味呢?这个疯子付的代价是别人的叁倍,你却得因他放弃身为律师的精明判断,你会怎麽想呢?

我绝不可能知道了。我再也不可能体会身为人类的感觉;甚至形态、容貌也一去不复返了。

『至於尼古拉斯,』我说:『你一定要说服他到意大利去,我会告诉你怎麽做。』

『先生,就算说服他换衣服,也不是容易的事呀!』

『不会太难的。你知道我母亲的身体有多糟,所以,让他陪家母去意大利,这是最完美的安排。他可以在那不勒斯的音乐学院学习音乐,而母亲也正好要去那里。』

『他跟她有通信……他很喜欢令慈的。』

『对呀,让他相信倘若没有他的陪伴,家母绝不可能走完旅游终程。为他安排一切事宜,先生。这件事你一定非办好不可。他一定得离开巴黎,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然後我会来查明他确切离开的消息。』

当然,这种要求对罗杰是过份了些,但是我没法子想出别的可行之策。没有人会相信尼克有关妖术的论调,这点我倒不担心,然而我明了只要尼克仍留在巴黎,他总有一天会失心成疯的。

夜晚过了又是夜晚,每一个清醒时刻,我自己内心交战,我要不要再去找他呢?要不要再冒险一次,做最後的告别呢?

然而,我只能痴痴等待;深切明白我是永远失去尼克了,他绝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一切原因何在;我,那个曾经对乏味无意义的人生驳斥反抗、不肯屈服的夥伴;如今却不分青红皂白地驱离他;这种不公平的相待,对他一辈子都将是可怕的折磨呀!

这总强过真相大白吧,尼克。对於一切幻象,我恐怕了解多一些了。唉,尼克,只要你能陪母亲去意大利,只要母亲活下去的时日尚……

在此同时,我自己能做的是,去了解瑞诺剧场的停业。在附近的咖啡屋,我打听到剧团出发到伦敦的消息;看来计划正在如期展开。

一直到第八天晚上,将近黎明之前,我 到罗杰的家门口,拉了门铃。

他出乎意料地极快应门,身着平常穿的白色法兰绒睡衣,他看上去昏乱而又焦急。

『我越来越喜欢你这种穿着了。先生--』我烦躁地说着:『如果你真换上衬衫、长裤於外套,我恐怕不敢太信任……』

『先生,』他打断我的话。『事出突然--』

『先回答我,瑞诺和那一夥子人都愉快地去英国了吗?』

『是的,先生,他们现在应已抵达,不过--』

『尼克呢?到阿芙跟郡去找家母了吧,告诉我,我没料错吧?』

『先生--』他开口又顿住。猝然之间,我感觉到他的心里有母亲的影像闪过。

如果我用心细想,我应该知道这是什麽意思。这个家夥从来没见过母亲,她的身影如何会出现在他的思维里?然而我并没有以理性思索,事实是我的理性已经迷失。

『她不是……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一切已来不及了?』我说道。

『先生,让我去取外套……』他突兀地说,伸手去拉铃。

又来了,她的影像又出现,她的脸,憔悴苍白而又鲜明,我突然恍惚失神。

我拽住罗杰的肩膀。

『你见到家母了?她在这里--』

『是的,先生,她在巴黎。我正准备带你去她那里。尼古拉斯先生告诉我她要来,我找不到你,先生,我根本不知道怎麽找你。昨天,她抵达了。』

我太惊愕而说不出话来。身子沈入椅子,我对母亲的眷念,以及她在我心里呈现的影像,强烈到消除他所传达的任何思维。母亲是活着的,她在巴黎,尼克还在,正陪伴着她。

罗杰走近,伸出手来,好像想碰我似的。

『先生,我换衣服时你先走一步,她在圣路易岛,尼古拉斯先生住处的右边第叁家,你必须马上去。』

我呆呆地瞪着,根本视而不见,我的眼里只看到她。离日出之前只不到一个钟头,而回到塔楼,就需要四十五分锺。

『明天!明天晚上--』我结巴着,莎士比亚《马克白》一剧的词出现了,『明天之後有明天,之後又有明天……』

『先生,你根本不明白,令慈已不可能再有意大利之旅了,她好不容易 完成最後的旅程,到巴黎来看你。』

看我依然茫然失神,他抓住我,撼动我,他从来不像这样的;在他眼里,此刻,我只是个孩子,而他是大人,必须让我恢复理性。

『我替她找到住处--』他说:『护士,医生,一切该想到的都有了。但是他们不能维持她的性命。只有你 是她还活下去的原因。先生,她得看到你 肯闭目的。所以,别管什麽时间不时间,你马上就去。即使她的意志够坚强,奇迹也未必一定发生,你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我无话回答,我连完整的思索能力也丧失了。

我站起身,拉着他一起走到门边。

『你现在就去,』我开口:『告诉她,明天晚上我一定在她身边。』

他摇头,即生气又嫌恶。他试图转身以背对我,他根本已无意睬我。

我怎麽能放他干休?

『你立刻去,罗杰。』我哀求着:『一整天坐在她身边陪伴她,明白吗?让她等我--等我到达。注视着她,如果她睡着了;即使她开始……叫醒她,跟她说话;在我到达之前,绝不可以让她死去!』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1

用吸血鬼的语法来说,我是早起的鸟儿。当太阳 沈入地平线,当天空依然有红光照耀,大多的吸血鬼犹好梦正酣,我已经起来;因此,我比他们占有更多的优势,也就是说他们足足比我少一个钟头可资使用。以前我未曾提起此事,不过那时我自己也不晓得,一直到很久,我 发现这个事实。

第二天晚上,天空嫣红有如着火一般,我已经往巴黎的路上出发。

在躺进石棺之前,我就先换好最最合宜的衣服。如今,我正追逐西下的落日,进入巴黎城。

城里宛如在燃烧着,光线明亮得叫我惊惶,然而我终於穿过圣母院大桥,来到圣路易岛上。

我完全没想到要说什?,做什?,也没想到要如何蒙蔽母亲。只知道自己必须抱着她,趁她还有时间陪伴她,跟她在一起。我还无法面对她即将逝世的事实,那是彻底的大灾难,应该属於燃烧的天空。也许我又暂时回归为人,相信只要我承诺实现她的最後愿望,那?,残酷的事实终将有所改变。

当我找到河岸边她的住处,薄暮刚刚驱走最後一丝光辉?

这是挺气派的大厦,罗杰办事真够俐落,一个职员等在门前带我上楼,我走进屋里时,两个女仆和一个护士正在走廊探看。

『先生,尼古拉斯先生陪着她,』护士说,『她坚持要穿好衣服 见你,她要坐在窗边,看着大教堂的尖塔,先生,她还看见你骑马过桥呢。』

『房里的蜡烛留下一支外,其馀全部熄灭。』我说,『顺便告诉尼古拉斯先生和律师离开房间。』

罗杰首先走出来,尼古拉斯相继出现。

他为母亲也特别打扮光鲜,亮丽的红色天鹅绒套装,花梢的旧麻衫,手上还戴着白手套。这些日子的喝酒,使得他消瘦近乎形容枯槁,但也更突出他轮廓的俊美。当我们视线相遇,怨恨之色自他身上迸发,我的心灼痛了起来。

『候爵夫人今天好了些,先生。』罗杰说,『大夫说她咳血太多,不可能……』

他的话顿住,回头看看卧室。我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母亲熬不过今晚了。

『尽快让她躺回床上,先生。』

『为什?她非得上床不可?』我的口气阴沈不快,『也许她希望死在她妈的窗边,难道这也不行?』

『先生!』罗杰低声地哀求奢。

我恨不得叫他跟尼古拉斯赶快离开。

转变了心意,我迳自走进客厅,视线朝向卧室。母亲果然在那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戏剧性的改变,我既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她就在那里,她命在旦夕。

公寓的各种声音嗡嗡作响,透过两道门,我看到一间可爱的卧室,漆成白色的床挂着金黄的床幔,窗幔是同色的金黄,连窗隙透出来的天空,也留下一抹金黄。此时此刻,这一切却显出模糊暧昧的恐怖 !我能给她的只不过是豪华,而她的生命却在豪华之中衰竭;这样的吊诡,是让她狂乱呢还是让她大笑,我不知道。

大夫出来了,护士告诉我,她已遵令只留下一根烛火;药的味道混杂着玫瑰香精的芳馥,在两者之间,我更察觉自己正在捕捉母亲的思维。

母亲以阴 的心情在等待我,瘦骨磷昀的地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椅子里,厚厚的棉被围垫在身旁,饶是如此,对她,剧烈的痛苦仍然是难以承受。

在母亲绝望的等死至馀,她想的是什??黎斯特!黎斯特!黎斯特!我几乎可以听到她不断的呼唤,此外她的心灵也在呐喊:让痛苦更忍无可忍吧,只有痛到最深处,我 甘心赴死;只有痛到我宁可死去,我 不会太惊骇恐惧;我宁愿痛到连害怕都忘记呀!

『先生,』大夫碰碰我的手臂,『她不希望教士来呢!』

『不错……她根本不需要教士。』

她的头转向门口,如果我现在再不进去,她一定会站起身来,不管多?难受,她都会挣扎着来到我身边。

我好像仍呆若水鸡,不过总算推开大夫和护土,走进房里,随手关上门。

房内溢满血的味道!

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的一抹淡紫隐约照着她;她穿着漂亮的深蓝色波纹绸衫上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搭在椅背;金黄浓密的头发梳向耳後,中间系着粉红蝴蝶结,漂亮的大发髻被散在肩上;双颊还抹着淡淡的胭脂红。

在诡异的一刻,她看起来一如我儿时所见那麽美丽,匀称的脸容并未因时光疾病而稍有改变,闪亮的头发也浓密如昔。心疼的幸福感猛然袭来,我恍如又变成凡人,快乐天真无邪;跟母亲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只有美好,真真正正的美好。

没有死亡也没有恐惧,只有她和我一起在房间里,她将摭我入怀。我止住脚步。

我已靠近她身边,她抬起头,泪水盈眶;巴黎的衣服把她里得太紧;她瘦削得一无血色,手让我不忍卒睹,眼睛的四周更是一片乌青;我嗅得出腐败的死亡气息。

然而母亲依然光彩焕发,她依然属於我,也一迳是属於我的。凝聚所有的力量,我默默向她倾诉,告诉她美丽如昔,告诉她我所见的仍是当年的她,穿着古老优雅的服装,在精心妆饰之後,将带着我坐马车一起上教堂。

在那瞬间,我们灵犀相通,我诉说了我的爱,她不但听见了,而且也默默诉说她绵绵不尽的挚情。

我们都毋须开口,我们都相知相爱、!她极有默契,她的眼神清明,她完全了解。

我们毋须语言而可以心灵沟通,母亲觉不觉得奇怪,我不得而知;她脸上没有惊讶的神情,甚至一点愕然之色也没有。或许,此刻她唯一的感觉,只在倾倒内心所有的爱吧!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

烛台在靠她手边的窗台上,我故意把火弄熄,我看到她皱了皱眉,她注视我时,蓝色的眼睛好像稍稍睁大了些,她端详我特别选穿的浮花织锦和蕾丝服饰,端详我佩的剑与镶珠嵌玉的剑柄。

『为什麽你不要我细细瞧你?』她问道,『※我来巴黎就是为了看你,把蜡烛再点起来吧。』她的话里并未真有斥责之意,我已来到她身边,这就够了。

我跪在她身旁,心里已准备好一番为人子该说的话,譬如说她应该和尼克一起去义大利。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明确说着:

『太迟了,我亲爱的孩子,我绝不可能完成行程的,我已走得够远啦!』

一阵剧痛使她噤不作声,痛苦在她系着腰带的身子翻滚;为了隐藏痛楚,她的脸变成一片空茫,当她这样时,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我再一次嗅到她的病重气息,她肺部的腐蚀,她血中的凝块。

她的心里充满恐惧,她想大叫以表示她的惊慌,她想求我抱住她,一直到一切宣告结束;但是她不能。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我察觉她的想法,她认为我会拒绝,她认为我太年轻太无知,根本不了解她的痛苦与恐惧。

这简直太折磨人啦。

毫无意识的,我离开了她,在屋里面四处走动着;室内荒谬的细微末节一一印入我的脑海;小仙女在天花板嬉戏,亮闪闪的镀金门把,易碎的钟乳石烛台,垂着一串串的烛泪,使我恨不得把它捏碎。这个地方看起来丑陋浮夸,她会憎恶吗?她还需要这种无聊的房间摆饰吗?

我痴痴想着,※明天之後有明天,之後又有明天------§这是可能的吗?我回头望她,她手紧紧抓着窗台,天空在她身後变得更加阴暗,但是屋里的油灯,经过的马车,与附近的窗所带来的光,温柔地抚摸她变成多角形的瘦削脸庞。

『你不跟我谈谈吗?』她温柔地说,『为什麽不谈谈你所发生的经过?你带给我们多少无尽的幸福呀!』连说话都更让她疼痛。『但是你自己如何呢?你自己呢?』

我想自己正处在欺瞒的边缘;我决以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幻化而散发出强烈的满足感;我决以妖魔的技巧来说凡人的谎言,我将口若悬河,但每句话都仔细推敲,免得露出破绽。静默的当儿,妄念顿生。

我想自己只静一止一刻而已,内心深处却有了微妙的转折。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出现,在刹那间,我察觉某种巨大却震撼的可能性;也就在同一瞬间,毫无疑义的,我下定决心。

我尚未想妥说词,也无构想与方案;如果当下有人质疑,我一定满口否认;我将说:『不!绝不,万万不可能,你以为我是谁?一个什麽样的怪物……?』但是路已选好了。

我绝对了解想做的事是什?。

她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她又痛苦又恐惧,然而无视於痛苦,她从椅子站起身来。

我看见被子滑落了,她正向我走来,我原该阻住,却动也不动;她的手伸过来,她想拉着我;但是,猛然间,她身子退後,好像被强烈的风所吹袭。

她被磨损的地毯绊住,身体碰到椅子斜靠在墙上。意志力使她迅速的站直,尽管心跳如捣,脸色未见恐慌!相反的,在惊讶过後,她呈现了困惑与镇定。

我冷静迎向她,她也对我走过来。一边衡量她的反应,一边走近,直到我们又彼此面面相对。她凝视我的皮肤与眼睛,又突然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庞。

『不是活着的人!』母亲静默地表达了地震惊的认知,『转化成某种东西,但不是活着的人。』

我无言的默认,尽管这并不纯然正确。我传递出一阵冷凛的湍流,告诉她我实体转变的简单过程,告诉她在巴黎夜晚的某些琐细片段。锐利的刀锋无声地割裂了天地。

她发出喘息的微嘘声,痛苦使她的手握紧成拳,拳轻轻放开;她吞咽口水,嘴巴不敢稍张;眼光则如火焰,真正烧进了我的内心。她明白所有这些传达不是故作耸人听闻,而是实实在在的思维递送。

『怎?会如此呢?』她质问着。

毫不考虑的,我将事情的始末一一说出:剧场窥探跟踪的妖魔,如何带我破窗而出;如何在高塔换血;我如何睡在石棺里;我的宝藏、法力与流浪飘泊;最重要的,我的嗜血天性,血的滋味跟对血的感觉;饥渴时的 焦舌燥乃至心推肝裂;为了满足那个唯一的欲念,我如何一而再再而叁的夜夜饮血与杀人至死。

痛苦吞噬着母亲,但她似乎麻木没有感觉;她的眼睛瞪着我,眼神却全无光彩。尽管我无意如此揭露表白,却发现自己的表白已攫住了她,身子转动之间,从河岸经过的车辆灯火,全照射在我的脸上。

视线没离开母亲,我伸手去拿窗沿的大型银烛台,举起烛台,我以手指穿过银环轻轻】扭,烛台扭弯了。

蜡烛掉在地上。

母亲的眼睛暴睁,身躯往後滑落,她的左手抓到床幔,血从嘴里喷出来。

她一边猛烈咳嗽,一边咯血,身子跪倾着,血咯得一床鲜红。

我望了望手里的银烛台,烛台应手既弯有什?了不起?恨恨地丢了手上的笨东西,视线回到母亲身上。她正跟着痛苦与意识渐失勉力挣扎,脸靠在床单滞重的擦着,像是个呕吐的醉汉。终於,她的身子瘫软在地上。

我站在母亲旁边,我注视着她,那瞬间她的痛苦,比之我对她说的誓言,已算不了什?。仍然没有言词,只是沈默地注入我的思维,问的问题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更严肃:(你愿意跟我一起吗?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我对你没有隐瞒,我的无知,我的恐惧,连我可能行使失败的惊恐也二让你明白;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能行使一次;也不清楚行使之後要付出什?代价;然而我愿意为你冒险,我们将一起探险,不管玄秘或惊栗,正如我曾独自经历承受一般。

她奋力地交出答案:我愿意。

『我愿意!』她突然大声叫出来。是她的声调,是我未曾听过的醉意盎然。她双目紧闭,头自左转到右,『我愿意!』

我倾身向前,轻吻她 上的血上阵飕飕的尖啸声穿过我的四肢,渴念飞跃而出,似乎眼前的她已转化为一堆美味的血肉。我的手揽住她,抱着她,我们双双站在窗前,她的头发被教,血又从肺部吐出来,不过,怕什?呢?

过去生命中的记忆,点点滴滴地环绕着我们四周,回忆的浪涛覆盖我们,使我们隔绝在天地以外。童稚时的温柔诵诗与歌唱,天花板闪烁的微光照在她的枕头,她的芳香幽幽袭来,她抚慰我的伤心鸣咽;我对她的怨恨与需要;我在成千关闭的门外失去了她;她无情的回答,她的复杂与恐惧,她的冷漠与难以摧毁的力量。

迷蒙之间,渴欲闯进回忆的河流,不是赶走怀念,而是沸腾了有关她的一切思虑;在我死命压挤的手与嘴 里,她是肉是血,是母亲是爱人,是我最最需欲的总合。燎牙戳了进去,我感到她的震惊与僵硬;当热腾腾的血冒出来时,我感到自己血口大张。

她的心魄分离敞开,时光停驻,岁月止流。我的意识渐渐朦胧而忽视忽隐。母亲不复存在了,微不足道的需欲与惊恐消失了,她就是单纯的她自己,她是卡布瑞。

地往昔的生活点滴二出来抗辩。月月年年的寂寞与受苦,潮湿空漠小房间里的蹉跎岁月;书籍虽是唯一的慰藉,孩子却对她无情吞蚀和离弃,然後是所有的痛苦与疾病。特别是疾病,她最後的敌人,承诺解脱却缠住她有如朋友附身。超越言词与影像汹涌而来的,则是她秘密澎湃的热情,她的错乱迷失,她对痛苦绝望的抵抗与永不屈服。

我拥着地,把她抱起来,胳臂环着她的颈子,手支 她软弱的头壳。随着她血液的脉动,我的呻吟越见大声;她的心跳倏忽变慢,死亡好像即将来临;她奋力抗拒,不甘就死。我意犹未尽推开了她,静静抱着她。

我快晕厥了,饥渴之念恍如在吞蚀我的心,欲壑难填,难以餍足。我呆立着,嘴巴半张,眼睛冒火;我让她的身体尽量远离怀抱,远离了我 !我似已一分为二,一个想压垮她,」个要偕她与我同行。

她的眸眼似睁似盲,刹那的一刻里,她已超越痛苦,只感到甜蜜与某些模糊的领悟。我突然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

我举起右手腕,用嘴咬破血管後放在她的 边,血滑进她的舌头,她动也不动。

『母亲,快喝呀!』我狂乱地叫,流血的手压得更加用力,她开始有了动作。

她的 微微颤抖,嘴紧紧锁住我,痛苦抽打着我,绞缠着我的心。

她的身躯拉长拉紧,吞下第一口血後,她的左手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剧痛益甚,使我几乎喊叫出来。我可以感到自己的血管,乃至四肢与每一块肌肉,都好像金属在溶解;其实她只不过吮回我从她体内啜饮的血而已。她已能用自己的脚站立,她的头只微微靠在我的胸前;强力的拉扯已使我全身麻木,然而我的心在跳跃,以脉动的血,喂她的痛苦,她的饥饿。

她越吮吸越快也越强劲,我感到她的手死命抓紧,她的身躯渐渐硬挺;我想推开她,但是却不能;当我的腿已无力,已支持不了,是她抓住使我不致跌倒。我身子摇摆,房间随之倾斜晃动;然而她仍然不放我,无边的阗寂淹没了我,下意识的,我终於推开了她。

她的身子跟随一下後站在窗前,她修长的手指放在张开的嘴上;我凝腺她白哲的脸容,她的身形在深蓝色波纹绸里,显得肿胀了,她的眼眸有如两颗水晶球,凝聚着光芒。片刻之间,我已软瘫在旁边的椅子里。

我觉得自己叫了一声:『母亲!』活像个愚蠢孺慕的凡人。紧接着,我闭上眼睛。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2

我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沈睡了一辈子,其实根本一点没睡。我是在父亲的房屋里吗?在家里吗?

四处寻找火箝和我的狗,也张望着看有没有酒留下来;这时我 看到四周的金黄窗幔,看到窗外的圣母院,闪耀在夜晚的星空下;然後,我看到了她。

我们是在巴黎,我们将、水远活下去。

她的手上拿着东西,是另外一只大烛台,一个引火盒。她站得很挺,行动迅速俐落,她打出火花二支一支点燃了蜡烛。小小的火舌窜起,墙上绘着的花卉似乎滚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绘着的舞者,滑起舞步,然後又冻结成原来的一圈。

她站在我面前,烛台在她的右边,她的脸庞白哲光滑,眼睛下面的乌青已消失!事实上,她曾经有的瑕疵全消时,现在的她瞧上去十分完美。

岁月带给她的皱纹减少了许多,馀下来的却奇怪地变深。她的眼角呈显小笑纹,嘴角也现出细微的纹路;原来的双眼皮加深,轮廓更加鲜明,强调出脸上的匀称;樱 则是最柔软的粉红。她看上去纤细优美,有如钻石的光被掠夺时的温润内敛。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来,眼前所见绝不是幻影,她的沈默也绝非意味着幻影。我发觉到她的身体变化更大,此刻的她又恢复成一个年轻丰润的女人,因生病而萎缩的胸脯,在深蓝的波纹网衫里丰满鼓胀,淡粉红色的肌肤,微妙地反射着光彩;头发最令人目眩神迷,发丝活生生地飞扬,色彩的跃动使得发丝似」根根在扭舞,於是,亿万的小金绺,闪动在她白哲无瑕的脸上与喉间。

她喉咙上的伤口更已不见。

一切全不一样了,我只能鼓起勇气,深深注视她的眼眸。

自从梅格能跃进火中,这是我第一次以吸血鬼的眼睛,来看另一个跟我一样的同类。

我一定发出些声音,因为她轻微地反应着;卡布瑞;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喊的名字。『卡布瑞!』这个名字除了偷偷出现脑海外,我从未真正呼唤出口过,我看到她几乎微笑了。

我低头看手腕上的伤口,伤口也已消失,但是饥渴之念咬噬着我。血管对我说话,好像在下令一样。我瞪着地,看到她的 轻微作出饥渴的姿势;她丢来一个奇妙而带有隐喻的表情,好像在问:『你还不清楚吗?』

然而从她身上我什麽也没有听见,只有一片岑寂。只有她漂亮的眼眸在凝视,也许还有我们彼此传达的挚爱在流露。为什?岑寂四面八方笼罩下来?我什?也探测不到,触摸不到。她关闭心灵了吗?我沈默地问话,她却好像茫然无识无知。

『现在……』她开口,她的声音比以前柔软而更有共鸣,让我吃了一惊。那瞬间我们快老又回到阿芙根,雪在飘落,她在为我唱歌,歌声在山谷回应。不过,这些光景已不再了。她说:『去吧,去做该做的事,快……现在就去!』她点头哄我,走近过来拉我的手。『你自己照照镜子!』她轻声说。

我知道的。我给她的血比从她那里吮吸的多得多,我饥火中烧,来看她之前,我根本无暇顾及先饱餐一顿。

我犹沈湎在雪飘歌唱的儿时梦幻里,一时之间对她的话未作回应。注视着她碰我的手指,我发现我们俩的血肉完全相同;我站起来,抓着她的双手,抚摸她的手臂和脸庞;我成功了,而且还活着;她真的跟我一起了,她经过可怕的孤独终而来与我相聚;此刻我什?事也不想,只盼抱着她,拥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

我抱起她,以手臂让她身子旋转,我们的身子在房内转了又转。

她仰头大笑不止,笑声越来越大,我不得不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的声音会震破屋里的所有玻璃。』我低语着,回头瞄瞄门外,尼克和罗杰还在外面呢!

『就让窗子震破吧!』她说,脸上未带开玩笑之色。我放下她,我们相拥又相拥,像两个小傻瓜,我不舍得离开她。

别的凡人已在屋内走动,大夫和护士都认为他们应该进来啦。

我看她注视着门,她也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是为什麽我却听不到她的呢?

她从我身边走开,视线从一样东西移向另一样东西,她抓其蜡烛走向镜子,对着镜子里面细看自己。

我了解她是怎?回事。她需要时间来适应及衡量她的新意象。但是,首先,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我如何赶走他们,把她带走呢?

『不,不能从那边。』当她看到我注视门时,连忙说着。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3

过河之後我很快找到杀害对象。当窥探到他时,一种古怪的深沈感觉油然而生以前是独来独往,此後却不免要连袂行动,杀戮时,她将在一旁注视我的举措,并从中学习,想到那种没有隐私的亲密,我的脸竟泛红起来。

我杷猎杀对象引出酒馆,挑逗他,激怒地再捕杀他。我故意炫耀表演,有一点残忍,却有更多的嬉弄,表演过程太激烈,当杀戮之後,觉得自己耗损了不少精力。

她喜爱之至。她仔细浏览,汲取任何细微未节,有如她也在吸血一般。我们再次携手共行,我感到她的热,她也感到我的热血在我的脑里泛滥奔流。我们相依相偎,就连覆遮我们身躯的薄衣,似也突然变成是异类,正探视着黑暗里两尊燃烧的雕像。

之後,夜晚顿失往常的次元与空间,事实上,自从成为不死幽霞以来,这是我所度过最长的一夜。

夜晚绵延不尽,深不可测,眩惑耀眼。偶尔,我想找出某些抗辩,来驳斥一切的玄妙与愉悦,但是竟一句也找不出来。

我一次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希望能称呼得自然一些,然而对我,她仍然还不是卡布瑞,她只是她,我生活乃至生命当中唯一需要的伴侣,我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伴!

她的死亡阵痛并未特顶太久。

我们找到一间空的地窖,留在那里等到痛苦过去。在那儿,我跟她手牵手,我不断地说话,把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和盘托出。

我告诉她塔楼的事,告诉她梅格能所说的话;说明那个幽魂的出现,我怎麽跟它熟悉又看不起它,所以也无意追逐寻获它。在谈话当中,我再叁试图传送无言意象给她,但是都徒劳无攻。对此,我没作表示,她也相应不理。但是对我的话,她聆听得十分仔细用心。

我跟她谈到尼克的怀疑,这件事尼克对她一个字没提;我说明因为他,我的恐惧比前更甚;如今多了另一扇打开的窗,增加另一个乍空的房间;此外又增加一位目击证人,足以证明怪诞的事接二连叁。

不过没关系,我会对罗杰说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故事,我将对尼克尽一份该尽的心力;设法化解我们之间的怀疑与猜忌。

我说的话她只感到模糊的兴趣,因为这跟她无大大关联,与她攸关重要的是,她的未来将如何。

一旦死亡阵痛结束,她已力不可挡。她可以攀爬任何高墙,可以穿过任何厚门,再陡峭光滑的屋顶也难不倒她了。

她好像不相信能千秋万世的活下去,似乎只认为,在这个生机勃勃的超自然夜晚,她应该知所当知!为所欲为,一旦黎明来临,死神终将攫获了她。她决意度过丰富的『最後一夜』。

许多次!我试图动服她回到塔里;时光在流逝,精神上的透支疲累,对我倾覆而来!我念於安静休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我睁大眼睛,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然而她兴致勃勃,她要冒险犯难!

她建议我们潜入凡人住宅,找寻她所需的衣物,当我告欣她,自己总以正当方式购买方服时,她大笑不止。

『我们先探寻屋子有没有人--』她说着,迅速逡巡街道,眼睛望着黑暗中大楼的窗户,『仆人是不是睡了,我们也可以听得到。』

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自己倒从来未做此宵小行径。我跟着她爬上屋後狭窄的楼梯,走到铺着地毯的走廊,既惊讶於此行的容易,对凡人所居住日常生活房间的细节,也感到兴味盎然。我发现自己喜欢碰摸私人使用的东西:扇子啦,鼻烟壶啦,屋住阅读的报纸啦,壁炉边的靴子啦,摸起来比在窗外看有趣多了。

她的目的的则截然不同,同圣哲曼区一座房屋里,她在女主人的穿衣间,找到一大堆新款的各式衣服,对她还挺合身。我帮她脱掉旧的波纹绸衫,让她穿上粉红的天鹅绒衣服,将她的头发一卷卷藏戴在鸵鸟毛的帽子里。看到她打扮亮丽,我再次目眩不已;想到自己跟她漫游在家具过多的房子,房内又充满凡人的气味,更不由滋生怪诞玄妙的感觉。她在化妆台上搜罗东西,拿了一瓶香水,一支小金剪刀,她又揽镜自照着。

我走过去亲吻她,她没有制止;我们一如情人的拥吻。当我们急急经过 人楼梯,来到深夜的街道时,对旁观者来说,无疑正勾描出一幅恋侣的亲密图画。

我们 我们相偕在剧院与歌剧院进出,经过大厅进入宫庭;凡人注视我们,却未真正认出我们的身份;凡人被我们所吸引,又完全蒙蔽在鼓里的情形,让她雀跃万分。

之後我们再次清晰听到幽魂的声音,但当我们探看教堂时,它又不见了。我们爬上钟楼,鸟 我们的王国。走下钟楼,钻进一家拥挤的咖啡屋,只为了享受与凡人共挤一堂的趣味 !我们彼此会心对望,相视微笑,促膝谈心。

她沈湎在迷离梦境里,凝视咖啡杯的热气腾腾,灯盏上的香烟袅袅。

她喜欢阴暗空荡的街道,外面清新的空气;她想攀上树梢,爬上屋顶;对於我在市区的漫游,竟未一迳采取屋顶的飞奔,或是马车篷上的疾驰,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午夜过後,我们手牵手,遨游在荒寂无人的市场。

我们听到幽魂之声,却不像刚 一样,可以辨别声音的方向,这使我十分困惑。

周围的事物每每引起她惊讶,满地四处的垃圾,猫追逐可疑之物,异乎寻常的阗寂,对她都是新奇;大都会最阴暗的角落,对我们全部具威胁,这是她最津津乐道的一点;我们能够潜过贼窝而无人察觉;我们能够轻易击垮任何想找麻烦的歹徒;此外,我们尚具既有形又无形;既明显可见,却又完全不可理解的优势;这一切都令她大为兴奋。

了解她初夜的兴奋心理,我不再催促,也不再对她的意见表示异议,仅仅只是跟她在一起,既已十分满足,甚至还迷失在这种奇异的满足里。

一个俊帅瘦削的年轻人骑马而来,经过黑暗的摊位,我凝视着他,彷佛他是一个鬼魂,从生之大地进入死之幽谷;黑发黑眼的他让我想起尼古拉斯,脸上既显稚嫩之气却又心事重重;他不该深夜单独一个人在市场游荡的;他比尼克年轻,但显然要愚蠢得多!

他到底有多蠢我终於察觉了,因为,她已欺身向前,像一只行动飘忽的粉红色大猫,寂静无声地把他从马上带下来。

我大吃一惊。她的戕害对象有多么无辜,似乎未对地造成困扰不安;她不像我曾经有过许多人性的挣扎,只不过如今我已习以为常;我为什?该裁决她的是非呢?然而,她是那麽若无其事地杀害年轻人 优雅地扭断他的脖子,仅仅吮吸少量的血,根本不会致他於死地;这一切看起来虽十分刺激,内心却不无愤慨之感。

她比我冷酷无情。我想,她比我们同类更肆无忌惮。梅格能曾经说:『别存慈悲之心!』他的意思难道是在表示:不必要的滥杀也当杀之吗?

她脱掉身上的粉红天鹅绒衣服与裙子,立即换上男孩的服装;她杀戮的理由很清楚,只不过为了他那身合宜的穿着吧!

更正确的描述是,当她穿上他的服饰,她摇身一变而为男孩子了。

她穿上他奶油色丝质厚长袜,大红的及膝马裤,曹丝衬衫,黄色的短外衣,加上大红的披风!此外,还取下男孩头发上的大红蝴蝶结。

穿着新服饰的地,满头金发,大胆佻达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更像带鬃的猛狮,而尽失先前那种髦发飘拂的女性妩媚。她的崭新魅力令我极起反感,恨不得摧毁她的新面貌 好然而,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当我再张开眼睛,脑海里盘旋着刚 我们一起所见与所为的记忆,我几乎无法忍受那个死去的男孩,离我们这?近的事实。

她用红色蝴蝶结绑着一头长发,发尾垂在背後,把刚 穿的粉红衣服遮掩在男孩身上,也卸下他的剑,抽出锋刃随即又入鞘,然後又取下他奶油色的及膝外套。

『我们走吧,亲爱的。』说着并亲吻我。

我动弹不得,只希望赶快回到塔楼!好好靠近着她。她看我一眼,揉揉我的手推我快走,身子已如箭般跑向前去。

她需要感觉肢体的随心所欲与自由自在,我情不自禁气喘吁吁迫在她的背後,努力要追上她。

过去,没有任何凡人让我气喘,她的身子轻灵有如在飞一般,看着她飞越一排排的摊位,一堆堆的垃圾,几乎使我失去平衡。我又停下脚步。

她退回来吻我:『我没理由再穿着像个窈窕淑女了,对吧?』她问道,好像在跟孩子谈话似的。

"当然不需要。"我说。她不能洞识我的思想恐伯还真值得庆幸呢!我紧着她的腿,奶油色的袜子,强调了她腿部完美的线条;我紧盯着她的腰身,外衣的收紧之处强调出她腰的纤细她的睑灿烂如彩霞满天。

突然想起,身为绅士,万万不可以这样穷瞪着女人的腿,更别诂丝质束腰下的小腹和大腿了。

然而,她已不是真正的女人了,不是吗?正如我已不是真正的男人!那瞬间!这个恐怖的意念,令我悲痛欲绝。

『来吧,我想再到屋顶上去,』她说,『我想去杜登波大道,我要去看看那个剧场,那个你购买又关闭的剧场,你肯带我去瞧瞧吗?』她问话时,眼睛定定打量我。

『好呀,为什麽不去?』我说。

当我们终於回到圣路易岛,站在月色朦胧的河堤,漫漫长夜只馀下两个钟头了。从铺石小路走下去!我看到自己的马,还拴在原来的地方。在先前的错乱之下,也许没人注意到她并没随着我离开。

我们小心翼翼,窥视着尼克和罗杰是不是还在。然而屋子只见一片黝暗与岑寂。

『不过,他们仍在附近。』她低语着,『我想在稍远那里--』

『在尼克住的房子,』我说,『从那里,也许有 人看住马,以防万一我们会回来。』

『那就别管那匹马,另外再偷一匹吧!』她说。

『不,马是我的。』我说着,却感到她用力抓紧我的手。

只是我们的老友,那个纠缠不去的幽魂,这次反沿着塞纳河的另一端,走向河畔左边。

『它去了。』她说,『我们走吧,我扪再另外去偷马。』

『等一下,我试着让马来找我,不过得先扯断挂绳 行。』

『你行吗?』

『等着瞧。』我的全部意志力集中在母马身上,叫她轻声站好,叫她松掉拴绳走过来。

没一会儿,马开始腾跃,用力拉绳然後她後腿站立,拴绳松绑了。 她跑过石头蹄答而来,卡布瑞先纵身上马,我随即跟进,拉起 绳,我保马向前疾奔。

过桥时,我觉得身後似嘈杂顿起,是一阵骚动,凡人的心烦虑乱。

但是我们已消逝在西提岛了。

当我们抵达楼塔,我点起火把,带着她一起进入地洞,现在已没时间让她看看上面的小室了。

她眼神困倦迟钝,当我走下曲折的楼梯,她看上去也疲惫无神,她红艳的衣服映照着黝黑的石头,四周的阴湿使她有些畏缩。

最底下地窖传来的臭味令她不安,我温柔地告诉她臭味并不相干,一旦我们进入巨大的墓穴,臭味将被关在厚重的铁门之外。 火把的光闪照着上面的拱顶,与二」具大型人面雕像石棺。

她并未显出惧色,我告诉她要先试试看,能不能自己举起石植的盖子。否则,也许我得亲自动手 行。

她研究了叁具石棺及人面雕像,思索了一下,没选那具女像石棺,反而挑选穿着盔甲武士的那一副,慢慢的,她推开相盖,往棺内探视。

力气没那?大,但够用了。

『别害怕。』我说道。

『我不怕,你绝不必担心。』她温柔的回答。声音中含有一种可爱的沙哑,一种微弱的苍凉音贸。她的手在石棺上轻轻抚着,神情如梦似幻。

『这时你的母亲……』她若有所思,口气好像不是说自己,而是说另一个人,『她很可能已经埋葬了;她的房间将充溢着邪恶的意味,成百支蜡烛在点燃冒烟。想想看,死亡是多?丢脸没有尊严的事!陌生人任意脱掉她的衣服,替她沐身,化妆;陌生人亲眼看见她消瘦枯竭,毫无反抗能力地长眠;在走廊的人低语着他们自己的健康,炫耀他们家人的强健无病;不,不,他们的家族绝对没有肺痨。可怜的侯爵夫人!他们会这?窃窃私语地说,她拥有自己的钱吗?她的钱给了儿子吗?当老妪来收床单时,搞不好还会从死者手上,顺手偷走一个戒指哩!』

我点点头,心里想说,相反的,如今我们站在地下墓穴,准备睡在石头的床上,只有老鼠为伴。但是这总比死亡好吧,是不是?黑暗里自有辉煌玄妙,魔界中得以永远逍遥!

她看起来疲弱不堪,全身冷凛,睡眼惺忪中,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时从圣哲曼的住屋桌上取来的金剪刀。在火把的照耀下,剪刀闪闪发光,好像绚丽的玩具。

『不,母亲!』我叫道。声音在拱顶回响,那?尖锐,使我也吃了一惊;石棺上的人面雕像一如无情的见证人,呆呆凝望;心里的刺痛令我惊慌失措。

多?恶毒的声音呀!卡卡!嚓嚓!她的头发一大绺一大绺掉在地板上。

『哦!母亲!』

她望望头发,无言地用靴尖将发丝拨散;她抬头看我,她现在活脱脱是年轻男孩了,短短的发梢贴在面颊;她的眼睛闭紧,伸出手拉我,剪刀从她手里掉落。

『现在休息吧!』她低语道。

『只为了逃避升起的太阳而已。』我要她安心。她的精力消失得比我快,她离开我走向石棺,我抱起双目已闭的她,把棺盖推远,轻轻将她放在棺内,让她的四肢舒服自在地调适卷缩着。

她已平静地滑进睡眠之中,年轻的男生短发,似把她的脸框成一幅图画。

她看起来似已死去,魔法解了。

我定定地注视着她。

我紧紧咬着舌头,一直到感觉痛,并尝到血的温热。弯着腰,我让血小滴小滴落在她的 上:她的眼睛睁开,紫蓝而发光,她的眸眼瞪着我,血滴掉进地张开的嘴里;她慢慢抬起头迎接我的吻,我的舌头长长伸进去;她的 冰冷,我的 也冰冷;但是血是滚烫的,血在我们之间交流着。

『晚安!我最最亲爱的!』我说道,『我的黑夜天使,卡布瑞。』

她再次沈入寂静里,合上棺盖,我让她睡了。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4

我不喜欢从幽暗的地底墓穴起身,不喜欢空气中的阴寒;不喜欢地牢传来的轻微臭味,因为,这表示死人全堆在那里,而我讨厌『死』这个字。

我坐立不安。如果她不苏醒呢?如果她再也不能双目张开呢?我怎麽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我能打开棺盖,仍像昨晚一样,在她入睡时盯着她瞧吗?这太没有礼貌,不,太亵渎了吧!凡人羞愧之念顿生。在家里的话,我怎麽敢不敲门就进入她的房间?怎麽敢轻易拉开她床上的 幔呢?

她会苏醒的,她必须苏醒。最好她能自己举起棺盖,自己爬出棺外来。一旦到了适当的时间,饥渴将会驱使她一如驱使我一样!

我为她在墙上点了火把,走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门掩上而未锁,我走上梅格能的秘室,凝视薄暮的微光,在天空渐渐晕染化开。

我想,当她醒来之际,我一定听得到她的动静。

大约一个钟头过去了,天色最後一抹蔚蓝已褪,星星逐渐眨眼,远处巴黎无数的灯光闪烁着。我离开窗台,走到木箱旁为她挑选珠宝首饰。

珠宝仍是她的最爱,当她跟我一起落荒而逃时,随身还带着她那些老古董饰物。我点亮蜡烛,虽然并不真正需要亮光,但亮光看起来极美,照着珠宝时尤其灿烂夺目。我为她找到一些精致可爱的东西,有珍珠别针,她可以别在小外套的翻领上;又一个戒指,她可以戴在纤细的手上,让她看起来威武一些。

我不时聆听她的声响,忐忑不安之感也一直浮升。倘若她就此一眠不起?倘若她只有一个纵情的夜晚呢?恐慌一阵阵撞击着;木箱里成堆的首饰,宝石的刻面,黄金的镶座,在烛光下熠熠闪舞,这一切又有什麽意义?

然而,我听不见她的动静;只听见屋外风声飕飕,树声籁籁,听见远处马厩那里,男孩走动声沙沙,马鸣声嘶嘶。

更远的村镇教堂,传来钟声当当。

猝然间,我觉得又谁在悄悄窥探,这个意外令我心跳如捣,我急忙转身,差点绊到木箱而摔一跤。我瞪着秘密走道的入口,心浮气噪,但是一个影儿不见。

在这个小小的圣所,只有烛光在石头墙面摇摇晃晃,只有梅格能的肃穆面像,在石棺上狰狰狞狞;此外空荡别无他人。

我的视线朝向面前的窗子。

她正在窗外看着我。

双手扶着窗子的栏杆,她恍若飘浮在空中,她的脸绽开轻盈的笑容。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身子退後,汗流浃背;即对突来的猝不及防感到尴尬,又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狼狈。

她依然微笑不动,脸上的表情由沈着渐渐转为顽疾,蜡烛的火光,使她的眼睛闪闪生辉。

『把其他的不死幽灵吓成这样,太过份啦!』我说道。

她笑得更放肆,更满不在乎,她从前绝不会如此呢!

当她行动发出声音,我总算安心地舒了一口气,脸更发烫了起来。

『你怎麽会跑到那里?』说着,我走向窗子,手臂穿过栏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她一脸甜蜜和笑容,一头蓬发如狮鬃一般,威武灿烂地映照她的脸庞。

『我爬墙上来呀!』她说:『你认为我怎麽上来的呢?』

『好吧,下去啦,你不能穿过铁栏杆的,我们在底下碰头。』

『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窗子我全检查过了,都走不通。』她说:『我们在城垛碰面吧,那样会快得多!』 她开始往下爬,靴子轻松地挂在铁栏杆,一会儿就不见了。

她神采奕奕,正如昨晚一样。

『我们干嘛还在这里逗留?干嘛不现在就出发去巴黎?』她问道。

她好像有些不对,虽然可爱迷人,却显得有些异样,是什麽呢?

她不想吻,也不想说话,这一点颇让我不是滋味。

『我想带你看看秘室,』我说:『还有珠宝!』

『珠宝?』她问道。

往窗外,她什麽也看不见,木箱的盖子遮住了一切。她走在我前面,进入梅格能自焚的房间,又缩身躺进秘道。

看到木箱的珍藏,她惊愕不已。

微微不耐烦地甩甩头发,她弯下身细细看着胸针、戒指和别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很像她曾经拥有,後来又一一变卖的祖传首饰。

『哇,他恐怕搜集了好几世纪哩!』她说:『多麽精致的搜藏!他精挑细选每一样东西,不是吗?他还真是个怪物!』

再一次,她似是生气地把头发拢开,头发白亮一些,更加闪光,更加厚密!

『你看看珍珠和戒指。』我说着,把特别选出来的那只戒指给她看,又戴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好像手指本身也又生命,能够感到喜悦似地。她粲然笑了。

『哎,我们原是一对辉煌出色的魔鬼呀!不是吗?』

『野性乐园的猎人!』我说。

『那麽我们就去巴黎吧!』说着,她的脸呈现一丝痛苦之色,是饥渴之色;她伸舌舔着 。她施诸予我的魅惑,够得上我施诸予她的一半吗?

将额上的头发往後抓,她的眼色深沈,言词激烈。

『今晚我得迅速喝血,』她说:『然後离开城市,到森林里,到任何不见男人女人的地方,到任何只有风吹树摇,星星闪耀的地方。一片寂静是最好不过了。』

她走到窗前,她的背狭窄而挺直,双臂垂着,戒指在手上闪耀,她的手看上去更加细致优雅。此时她的眼睛一定朝向昏暗的云际,凝望透过紫色轻雾的闪亮星星。

『我要先去罗杰那里,我必须打理尼克的事;编一些有关发生在你身上的谎言。』

她转过身,脸看起来变小又突然冷凛起来,有如在家时她不赞成某事的神情。

『为什麽要告诉他们我的事?』她问道:『为什麽还得跟他们打交道?』

我错愕不已,但也不见得完全感到惊讶;也许我早已等待良久,也许我早有预感;已料到她的反应,她未质疑的问题。

我想跟她说,当她在病塌等死之际,是尼克在陪伴她的,难道对她这不具任何意义?然而,这是何等滥情多愁善感呀!何等像凡人!又何等荒谬的愚蠢!

可是,这毕竟不真是愚蠢吧!

『我无意对你做出是非裁决。』她说着,双手环抱斜倚窗前。『我只是不了解;当你已不是凡人了,为什麽写信给我们?为什麽送来一大堆礼物?为什麽不就踩着月光,随处任意翱翔逍遥?』

『随处是哪里?我哪有地方去?』我说道:『远离我认识於深爱的人吗?我不可能不想你,不想尼克,甚至也不可能不想哥哥和父亲。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那麽这一切於道义良知无关?』

『倘若你为求心安,你自然会做想做的事。』我说:『简单的说吧,我渴望你於我共享财富,渴望你幸福过日子。』

她沈思了好一会儿。

『难道你宁愿我忘记你?』我责问,口气有些生气,有些怨恨。

她并未立刻作答。

『不,当然不是。』她说:『反过来的话,我也绝不会忘记你,这是我能确定的。至於其他的人呢?我 他妈的不管,我不会跟他们交谈,甚至都不看他们一眼。』

我点点头,但是我恨她如此说话,她让我忐忑不安。

『我还没办法适应我已经死去的观念。』她是:『尚不能克服於所有生命断然割绝的凄惶;我能品尝,看见,感觉於饮血;但是却像个不能被看到,毫无影响力的怪东西。』

『倒不尽然如此。』我说:『你想想看如果没有爱,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能承受多久,你的感觉,你的视觉,你的触觉,你的味觉又有何意义?』

仍是没有领悟的茫然表情。

『哦,我为什麽跟你罗嗦这些?』我说:『我跟你,我们在一起。你绝不会明白当我孤寂时的滋味,你想像不到的。』

『我无意给你困扰。』她说:『告诉他们你要做什麽吧!也许你能虚构某种可信、又说服力的故事,我不知道。如果你要我一起去,我就去。你要我做什麽都行。不过我最後要问你一件事,你总不会要跟他们一起共享这种法力吧?』她的声音变低了很多。

『不,绝不会的。』我摇头,好像尽此一想已经难以置信。我望着珠宝,想起所送的礼物,想起给侄女的玩具屋;想着瑞诺跟演员们已安全度过运河的事。

『连尼古拉斯也不会?』

『不会!老天!不会的!』我望着她。 她轻轻点头,好像赞成这样的回答。她心神不宁地拢拢头发。

『为什麽不跟尼古拉斯分享?』她问道。

我盼望这样的问话立刻结束。

『因为他还年轻,』我说:『他还有大好时光要过,他并未濒临死亡边缘。』我越来越不自在,我心如刀割。『时间长了,他将忘记我们……』我想说的原是『我们之间的无所不谈。』

『他也许明天会死。』她说:『一辆马车也许把他撞死在路上……』

『你要我怎麽做?』我怒目而视。

『不,我不要你这麽做。不过,我岂能告诉你该做什麽?我只不过试着想了解你罢了。』

她的浓密长发又披散在肩上,被激怒似地,她以双手捉住发梢。

猝然之间,她发出低哑的嘶嘶声,身子僵直,眼睛猛瞪着手上的长发绺。

『我的老天!』她轻呼,在颤栗之下,手放开头发,大声尖叫起来。

她的声音使我全身瘫痪,我的头感到剧痛。我从来没听过她的尖叫,而她却叫个不停,好像被火烧着似的。她身子跌靠在窗下,当看见头发时,叫声更加凄厉!伸手摸了一下,手又缩回,好像头发滚烫会炙人。她的身子在窗边扭来扭去,一边尖叫,一边甩头,似乎恨不得把头发给甩光了。

『别叫啦!』我大吼。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撼,她喘息着;我恍然大悟,她剪短的头发一夜之间又长了,长得跟剪短之前一样,而且更加浓密,更加闪亮。这就是她看起来不一样的原因,我刚 视而未见,她自己也猛然 发觉到。

『够了,够了。』我更大声地吼。她抖得那麽离开,我差一点控制不了她。『它又长回来了,就是这样嘛,没有什麽大不了。』我坚持道:『这很自然呀,不是吗?』

她哽塞着,试着想镇定下来。摸到头发时又止不住尖叫。她想挣脱我的怀抱,极度惊骇地直拉扯头发。

这回我更用力摇撼她。

『卡布瑞!』我说:『你明白我的话吗?它长回来了,每次你剪短每次它都会长回来。这又什麽好怕的?魔鬼保佑!够啦!静下来!』如果她再不安定下来,我非发疯不可,我已经抖得跟她一样糟了。

她止住叫声,只是微微气喘着。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这些年来在阿芙跟郡的老家,她一迳是冷然沈着的。她乖乖让我扶到火炉边的椅子坐下,她把手放在发边,想镇定下来,身躯却不自禁前後摆动。

我想找剪刀,却一把也没有,那把小金剪掉在墓穴那里了,我取出身边的刀来。

她头埋在手里低低啜泣。

『你希望我再把它剪短吗?』我问道。

她不作声。

『卡布瑞,听我说。』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你喜欢我就再把它剪短。每天晚上,剪掉烧了,就这样嘛!』

她只是呆呆地瞪着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脸因为哭而沾上血,血也渗进她穿的亚麻衣裳。

『我该剪它吗?』我再问一次。

她看上去就像被人打伤了流血一样,她的眼睛圆睁,惶惑失神,血红的泪滴落在她雪白的脸颊。在我注视当儿,泪停了,白色的肌肤留下一条条暗红的血痕。

我取出手帕细擦拭她的脸。我过去找衣服,这些衣服全是巴黎为我自己订制的。

脱掉她的外衣,她不动也没有制止;於是,我继续脱下她的亚麻衬衫。

我看到她的酥胸,除了粉红色的小小奶头外,那里一片雪白。我试着移转视线,尽快换上乾净的衣服後扣好。然後我梳她的头发,梳了又梳,完全无意动刀子;最後把它绑成长的辫子,再把外衣拿给她。

我可以感到她恢复镇静於精神,她并未羞愧於刚 的表现,我也不希望她又任何羞愧。她似陷入沈思,没开口也没动静。

我絮絮叨叨了起来。

『小时候,你常告诉我去过的地方,给我看那不勒斯和威尼斯的图片,记得吗?那些老书?你还有一些小玩艺儿,在伦敦、圣彼德堡等你去过的地方所搜集的。』

她依然默不作声。

『希望我们一起去这些城市,我要去游览,去住下来;我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在我活着时从不敢梦见的地方。』

她脸上的表情稍稍改变。

『你知道它会长回来?』她低语。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但没仔细想过。不过我应该清楚事情会如此演变的。』

有好一段时间,她仍以无精打采,定定的眼光盯着我。

『难道这些……事情,没有什麽让你惊惶害怕?』她问道,声调是不常听到的喉音。『难道没任何事曾让你灰心气馁?』她的嘴大张,完全像个凡人的举止。

『我不知道。』我无助地轻语:『我抓不住你问题的要点。』说着,我自己也混乱迷糊了。接着我又告诉她,头发反正每天可以剪掉烧了,很简单的。

『不错,烧了它!』她叹息着:『否则时间一久,塔里四处就被我的头发塞满了。

不是吗?这简直像是童话里,拉朋蕾不断长的头发;也像童话里,磨坊主人的女儿,听命替那坏矮人伦波金,以草纺成黄金,纺到後来黄金太多,坏矮人想叫停都没办法了。』

『吾爱,我们何妨写下自己的童话?』我说:『我们已学到一课;我们已具金刚不坏之身,头发剪不短,伤口会愈合,你是一个女神啦!』

『一个饥渴的女神!』她说道。

个把小时以後,我们手牵手,像两个小学生挤在人潮汹涌的大道。短发变长的插曲已丢在一边。我们脸色红润,肌肤温暖。

然而我没离开她去找律师,她也没如她所想,去寻求安逸宽阔的乡野。我们靠近在一起,只有那幽魂的微光,叁不五时出现,使得我们常不自禁回头张望。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5

叁点钟左右来到出租的马厩时,我们知道幽魂潜近了。

大约半个钟头到四十五分锺,我们什麽也没有听见,然後那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又现,这令我恼怒发狂了。

虽然我们试图捕捉一些可理解的讯息,但是却只感到怨恨於恶意,偶然有些不安骚动,像枯乾的树叶,焚化在熊熊大火里。

她很高兴我们骑马回家,倒不是有事惹她烦,而是她想接近安逸空漠的荒野。

开阔的田野呈现在目前,我们奔驰着,耳边只传来飕飕的风声,偶尔我好像也听到她开心的笑声,但并不能确定。她跟我一样喜爱奔驰在风中的感觉,她也喜爱黑暗小山岗上初升的闪烁星星。

只是,今晚她有没有黯然神伤的时刻呢?我不知道。她有时阴沈难解,有时不瞅不睬,有时眼眸眨动,好像泫然欲泣,但是没有掉泪倒是真的。

我思潮起伏,沿着浅滩河岸,我们来到一处茂密的林丛;猝然间,马後腿直立,马身歪向一边。

事出仓猝,我差一点摔出马下;好在卡布瑞紧紧抓住我的右臂。

每晚,我都骑到这块森林中的小空地。穿过狭窄的小木桥,我喜爱马走在林子里的碲答声,马跃爬河岸斜坡的舒畅感。这条路,她已是老马识途,未料,此刻却像置身陌生地带一样戒慎恐惧。

惊怯地,马几乎又再次後腿直立,她自己想掉头,想转回往巴黎的方向。我全神贯注,驱使她继续往前,同时也拉稳 绳。

卡布瑞盯着後面的矮树丛,那黑黝黝的一大片,枝叶茂盛,遮掩了小河水面。风的飕飕声传来,树叶的籁籁声也穿来,紧跟着风声树声的是幽魂的喘息声。

我们同时听见了。我揽紧卡布瑞,她点头示意,抓紧我的手。

『它的声音更强烈鲜明了。』她迅速地说:『而且不是单独一个。』

『不错。』我生气地说:『它竟敢挡在我於我的墓穴之间!』 『你不可以往那里骑!』她叫出声来。

『见鬼!为什麽不行?』我说着,试图稳住马。『离日出已不到两个钟头。拔剑吧!』

她还想说什麽,我却已勒马向前,她只好如我说的拔出剑来,她握剑的手,坚定正像一个男人。

竟然,抵达树丛之先,那些东西一定已抱头鼠窜,这点我是确定的。这群乌合之众,一向只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如今,它们不但吓了我的马,还吓了卡布瑞,大令我深恶痛绝!

双脚用力一踢,全身斗志昂扬,我驱马跑向木桥。

我的手抓紧武器,抱着卡布瑞伏身向前,我怒气冲冲,好像一只凶猛冒火的龙,当马碲声在桥上碲答着时,我看到它们,那群妖怪,这还是第一次哩!

白森森的脸和手就在面前, 瞄了一眼,它们就张嘴吼出惊吓的怪叫,它们猛摇树丛,将树叶如淋水 满我们一身。

『该死的,你们这群妖魔鬼怪!』当我们的马到达河岸另一边,卡布瑞猛然大叫。

有东西扑向马上的我,马在潮湿的泥地上滑行,这家夥捏住我的肩和手,我则试着挥剑迎敌。

剑越过卡布瑞的颈和我的右手,我愤怒地砍着妖怪,它飞跑了,黑暗中只见一阵白影闪过。另外一个也跳上来,它伸手如爪,卡布瑞的刀锋挥断它伸出的手臂,手臂飞上半空,血喷得像是泉涌,叫声顿然变成哀嚎。我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砍成碎片, 绳勒马太急了,马後腿直立差一点跌倒。

卡布瑞抓紧马鬃,躯马往大路奔驰。

我们往塔楼奔驰,跟在後面的妖怪大声吼叫;马不支倒地,我们只得丢下她拔腿就跑,手拉手,冲向塔楼前门。

我知道我们必须行动迅速,在它们攀墙之前,必须爬进秘道,躲进秘室,绝不能让它们看见我们移动秘道口的大石头。

尽快锁上门,我拉着卡布瑞迅速爬上楼梯。

我们终於回到秘室,大石头也恢复原位;我听到它们在墙角开始往上攀爬,它们又咆哮又尖叫不已。

我抓起一堆木柴,向窗外用力猛扔。

『快,去拿引火棒。』我说道。

然而,铁栏杆外已有五、六张白森森的脸,吱吱鬼叫回响在小室,益增它们的鬼魅之气,那一瞬间,我情不自禁退後,只能怒目而视。

它们抓住铁栏杆,好像一只只的蝙蝠,但它们不是蝙蝠,它们是吸血鬼,正如我们,是人模人样的吸血妖怪!

黑色的眼睛,在蓬乱的脏发下骨碌碌瞅着,咆哮着更大更凶;抓着栏杆的手露出赃兮兮的指甲,身上穿的是破烂的污秽布片,发出墓穴一样的臭味。

卡布瑞将引火棒丢向墙壁,当它们想捉她时,她跳开了;它们在栏杆外,露出獠牙,吱吱鬼叫,又伸手捡到引火棒回丢我们。在此同时,它们死命拉住栏杆,好像要把栏杆从石头上拉断一样。

『去拿火绒盒来。』我大叫。我抓起一根坚硬的木头,戳刺靠近的一张脸,轻易地让怪物摔出墙下,我听到它摔下去时的惊叫声!没用的怪物!当我又驱离一个怪物时,其他的全抓紧木头,剧烈地於我搏斗;此时,卡布瑞已经点燃了引火棒。

火舌往上跃起,咆哮之声顿止,却转成普通的话语:

『烧火了,往後腿,往下走,快滚开,笨蛋,下去,下去,铁栏杆滚烫了,走!』

标准的普通法语,正确的说,乃是一种流畅、急促、咒骂叁字经越来越多的粗俗法语。

我捧腹大笑,一边看着卡布瑞,一边顿脚指着它们。

『渎神的人,诅咒你!』有一个喝骂着,火舌舔向它的手,它嗥叫摔了下去。

『邪魔外道,法外之徒,诅咒你们!』底下传来叫声,叫吼逐渐异口同声:『该死的法外之徒,竟敢大胆闯进上帝的圣殿!』一边咒骂,一边跌落在地面上。木头烧着了,火焰往天花板上窜起。

『回到你们来的坟墓里去吧,你们这群恶作剧的家夥!』假使我离窗子够近,真会把燃火的木头丢下去呢!

卡布瑞眯着眼静立,很明显地在仔细聆听。

啾啾鬼叫仍在下面陆续传来,新的咒骂之歌逐渐成型:打破神圣戒律的恶魔,亵渎神明的妖怪,向上帝於撒旦天遣挑 的鬼魅!它们一边骂一边用力推着门於底下窗子的栏杆,像顽童似的向墙壁丢掷石头。

『它们进不来的,』卡布瑞音调平板地说,仍然歪头凝神细听:『它们打不开大门的!』

我不大有信心,铁门早锈了,老久腐朽了,我们只能坐等。

我瘫倒在地下,身体靠在石棺边,弯腰驼背,双手交叉抱胸,刚 的笑声早已停歇。

她伸开双脚倚墙而坐,微微喘息,发辫松开,松散的发绺贴在她雪白的两颊,使她的脸像是眼镜蛇的伞状颈部。她的衣服上尽是煤灰。

火的热度给房子带来压迫感,没有空气的小室水气蒸腾,火焰闪耀在幽暗的夜晚。我们尚能勉强呼吸着,除了害怕於筋疲力尽外,倒没受什麽罪。

逐渐地,我知道她是对的,它们打不破铁门,我听到它们在叫过最後的咒骂後,已经离开。

『愿上帝的天遣,降临在邪魔外道身上!』

马厩附近传来骚动之声,在我的脑海中,我看到那个傻楞的小马童,惊恐地从藏身处被捉出来;它们将谋杀男孩的影像传给我,这些该死的妖怪!我更加气急攻心。

『安静一点,反正来不及啦!』卡布瑞说。

她的眼睛暴睁,细细谛听之後又闭上。马童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在看到一只黑鸟从马厩飞上去的同时,我意识到死亡,她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恍如也看到同样的景象;然後又似意识恍惚地坐直,嘴里则喃喃说着『红色天鹅绒』;只是声音微不可辨,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又没有听对她的话。

『我会惩罚你们的,你们这群恶棍!』我大声说,把话传扬出去:『你们再来扰乱,我发誓,你们一定吃不完兜着走!』

我的四肢却越来越沈重,火的热度令我昏昏欲睡。这场莫名其妙的战役,战况激烈,敌我双方互有伤亡,问题是对方到底在战什麽呢?

在筋疲力尽於火光闪烁的当儿,我不知道正确的时辰;我恍惚做了梦,又不自觉抖索醒来,唯恐时光已溜走了太多。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非尘世的年轻男孩,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孩,在秘室跺步。

当然,她就是卡布瑞!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6

她来回走着,看起来活力充沛,却又充满雍容优雅。她踢着木头,注视了一下烧黑的部份,又将木头放回远处。我看看天色,此时,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钟头吧!

『这批家夥是谁?』她问道。站在我前面,双腿微张,她双手挥动:『为什麽叫我们法外之徒、亵渎神明之怪物?』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全部所知。』我坦诚说着:『今晚之前,我根本没见过他们,也不认为他们拥有脸庞、肢体,或者真正拥有语言能力。』

我慢慢爬起来,掸掸衣服的灰。

『他们谴责我们进入教堂!』她说:『你手到他们传递的影像没有?这群怪物斥责我们大胆狂妄,他们可不敢轻易踩脚在神圣之地哩!』

这是第一次我注意到她在发抖,她的许多神情令我不安,譬如眼皮的跳动啦,手一直去拂垂下来的发绺啦等等。

『卡布瑞,』我说着,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具有权威於坚定。『最重要的是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晓得这些怪物起得多早?日落後他们几时会再来?我们必须另找安身的地方。』

『地底的墓穴?』她说道。

『那里只有更糟,只要他们打开大门,我们便别想逃啦!』我再看看天色,将石头推离秘道口。『来吧!』我说。 『我们去哪里?』她问道,今晚以来的第一次,她显现出脆弱的模样。

『到东边的一个小村子。』我说:『很明显的,对我们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村里的教堂。』

『在教堂?你肯去吗?』她问道。

『当然肯,你刚 不说了,那群小妖怪绝不敢进入教堂!再说祭坛下面的墓穴,又深又暗,跟其他的墓地一无二至。』

『可是,黎斯特!我们当真在祭坛下面歇息?』

『母亲,你太让我讶异了。』我说:『我还在圣母院的屋顶下杀人哩!』我想到另一个念头,走到梅格能的木箱边翻寻起来;我找出两串念珠,一串是珍珠的,一串是翡翠的,两串上面都系着小小的十字架。

她注视着,脸苍白而蹙起。

『你拿这串。』说着,我给她翡翠的念珠。『收好,下次再撞见他们,就拿念珠出来给他们看,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一定会溜之大吉。』

『如果在教堂找不到安全地方藏身,那怎麽办?』

『该死,我怎麽知道?我们只好回来这里了!』

我可以感觉到恐惧在她身上散发流窜,她迟疑了一下,望望窗外逐渐隐去的星星。她曾经穿过死亡的阴影,进入预期的永恒,如今却再次置身危殆之中。

迅速地,我取过她的念珠,帮她放在口袋里,又亲吻了她一下。

『翡翠是代表生命永恒,母亲。』我说道。

她又像是个男孩了,最後的一丝火光,正照映着她嘴上脸颊上的线条。

『正如我先前说的,你什麽也不害怕,是不是呢?』她低语着。

『怕或不怕又当如何?』我耸耸肩,抓着她的胳膊推她进入秘道,我说:『我们 是别的怪物害怕的对象,记住这一点!』

我们来到马厩,小男童死得很惨。他断裂的身体扭曲躺在乾草堆上,好像被一个巨人仍在那里,他的後脑壳已破碎。即为了嘲弄他也为了嘲弄我,他们还替他穿上一件花稍的天鹅绒外套,红色天鹅绒;这正是他们在杀害他时,母亲看见而喃念的话,我却只看到死亡。我厌恶地转离视线,发现马全不见了。

『他们要付出代价的!』我说。

我拉她的手,她却目不转睛地瞪着男孩的 体,然後又瞅了我一眼。

『我觉得好冷。』她低语:『我四肢无力,必须赶快到阴暗的地方去。』

我引导她迅速爬上小山坡,往大路走去。

村子里的教堂庭院,当然没有藏着鬼叫的怪物,我也认为绝无可能;这里的古老墓地,很久很久已杳无人迹了。

卡布瑞和我已商议好了。

我拉着她走向教堂的边门,轻轻把门闩打开。

『我全身冰冷,眼睛在发烧!』她的声极低微:『只要阴暗的地方就行!』

当我要拉她进去时,她又停下脚步。

『如果他们说对了呢,』她说:『也许我们真的不属於神的殿堂。』

『胡说八道,上帝根本不在他的殿堂。』

『不……』她呻吟起来。

我拉着她穿过圣器收藏室,在祭坛前停下来。她以手蒙脸,抬起头时,正好看到神龛上的十字架,她忍不住长长抽了一口气。从玻璃窗透进的光线,使她闭起眼睛,转头朝向我。初升的太阳光线犹弱,我尚毫无感觉,却已经足以伤了她。

我一如昨晚似地抱起她,我必须找一个多年未用的墓穴,我急急走向圣母祭坛,那里的刻字已模糊不可辨。我跪下来,以指甲在一块石板的周边划着;举起石板,我看到一个深的墓穴,里面有一具腐朽的棺材。

我拉着她一起双双躺进墓穴,把石板又放回原处。

四周一片漆黑,棺材的碎片就在我身子下面,我的右手可以摸到一个骷髅头;另外还感到胸下又别的骨头在刺着我。卡布瑞出神地说:

『好了,我们已远离光亮!』

『我们已安全无虞。』我轻语着。

我把死人骨头推到一边,将腐朽的木头变成一个安身的窝;窝里又许多灰尘,历经许多年代,已闻不出任何人体腐败的味道了。

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我无法安然入眠。

脑海里盘旋着马童的 体景象,他乱七八糟地丢在那里,身上却穿着那件大红天鹅绒外套。我曾见过那件外套,只是想不起是在那里见过的;是我自己的外套吗?他们进去城堡了吗?不,不可能,他们根本进不去。难道他们特别做了一件完全一样的外衣,只为了嘲弄我,惹怒我?不,不会的,这些怪物怎麽可能如此煞费苦心?可是,可是……那件特别的外套,那件外套似乎大又玄机……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7

张开眼睛,我听到最温柔最可爱的歌声。那样的歌声,即使只是片段,也经常把我带回儿时的记忆里;冬天的一个夜晚,我们一家人到村里的教堂,在烛光的照耀下,我们一战几个钟头,在香烟袅袅之中,注视教士高举圣体匣,肃穆地进行各种仪式。

我记得看见圆的白色圣体,放在厚厚的玻璃匣里面,星状的黄金於宝石环绕在四周,顶上是绣花的罩蓬;罩蓬惊险万状地摇摆着,穿白色法衣的随行男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扶住蓬杆。

仪式之後的祝祷,长久以来已铭刻在脑海里,怎麽样也忘不了。

哦!全心全意奉献

打开天门

战胜敌人

寻求庇护

在村子这间大教堂里,我躺在祭坛下的破裂棺材;卡布瑞贴紧我,仍然处在无力的睡眠里。我逐渐理解到,在我们上面有好几百个人类信徒,正在举行着崇拜仪式。

教堂里全是人,在他们未离开之前,我们根本走不出这个潮湿的小巢穴。

在黝黑中,我可以察觉有人在走动,可以闻得到压在下面散开的骷髅味道,可以闻到泥土潮湿的气息,感觉到地下刺骨的阴寒。

卡布瑞的手冰冷如死手,脸容也如骨头一般坚硬无比。

我尽量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上百的人在上面呼吸叹息,说不定是上千的人;如今,他们进入圣歌的第儿段。

怎麽办呢?我愁眉不展。连祷词!祝福!那麽多夜晚偏偏选了今晚!我没时间躺在这里冥思,我必须出去。红色天鹅绒外套的影像又现,这次还掺杂着一种不合情理的危急感,然後是一阵无以言宣的痛苦。

突然间,好像卡布瑞张开眼睛。当然我见不到,这里是全然的黑暗;但是,我感觉到,感觉到她的肢体活动起来。

当她开始感到不对时,我已经把手捂住她的嘴。

『安静!』我低语,却已感受到她的惊慌。

入睡的惊惧经历一定环绕在她脑海里,如今她又躺在墓穴,而墓穴上的石板根本举不起来。

『我们在教堂!』我轻轻说:『我们很安全。』

歌声传了下来。

『不,这是祝祷词!』卡布瑞气急败坏。她想安静躺好,但是浑身抖索的她办不到,我只好用双手紧紧抓住她。

『我们必须出去。』她低语:『黎斯特,主的圣体正在祭坛上,那代表上帝的爱呀!』

木头棺材在石头下吱吱作响,我只好翻躺在她身上,好让她安静不动。

『躺好,听见没有?』我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静静等待。』

然而她的惊慌已感染了我,我感到骨头碎片在膝盖处如咬嚼一般,我闻到腐烂衣服的怪味;死亡的臭味渗透墓穴的墙壁,我知道自己再不能忍受下去。

『我们不能--』她屏住气说:『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必须出去!』她呜咽着:『黎斯特,我不行了!』她觉得墙壁於上面的石板在压垮她,我听到无声的惨叫自她 中发出。

上面的颂歌已停,教士将走上祭坛的阶梯,双手高举圣体匣,他将面对会众,举起圣体并祈福。卡布瑞当然知道这一切,她猛然失控,在我的地下扭动挣扎,差一点将我的身子拉到另一边去。

『好啦,听我说!』我低斥着,再也不能从容应对了。『我们出去,但是我们得真正鬼模鬼样出去,听到没?教堂里恐怕有上千人,我们得让他们全吓得半死。我举石头,我们双双起身,当起身时,你的手臂高挥,脸上的样子越可怕难看越好,你更不妨尖声怪叫;总之,我们要吓得他们张惶退後,而不会跳上来捉我们,把我们丢到监牢;这麽一来,我们就可以伺机夺门而逃!』

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挣扎,以脚跟用力踢向腐烂的木板。

我坐起来,双手用力推开大理石石板,自墓穴一跃而出,把我的披风拉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我站在烛光明亮的唱诗班前面,以最大的力量,吼出最惊人的鬼啸。

上百个人在我面前拔腿就跑,上百张嘴放声惊喊。

又大叫一声後,我抓住卡布瑞的手往前猛冲,越过圣餐桌旁的栏杆。她跟着一起发出高音阶的嗥叫,举手有如伸出利爪;我们冲向走道,到处是一片惊惧慌乱;男人女人抓紧小孩,一边尖叫一边退後。

厚重的大门开了,外面是黑色的天空,一阵阵寒风袭来;我把卡布瑞用力推向前,转过身,再一次发出鬼啸;我露出獠牙来吓痛苦尖叫的会众,不知道他们是想来追逐呢?还是因为惊慌向前扑跌?我伸手到口袋里,抓出一把金币,往地上撒去。

『妖怪丢钱啦!』有人吱吱叫着。

我们穿越墓园,经过荒野。

几秒锺内,我们已来到森林里,我已闻到马厩的味道,马厩就在我们之前的一幢大屋子外。

我静静站立着,全神贯注召唤马匹。我们往马匹处奔跑,听到它们的碲声於嘶声,一阵阵传过来。

跟卡布瑞一起越过低低的树丛,把门拉开,一匹马也正好挣脱马厩跑过来,我们跃向马背,卡布瑞摇摇晃晃,我伸手揽住她。

我以靴跟用力 马,我们奔驰进入树林,往巴黎方向前进。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8

在往城里途中,我搜索枯肠,拟想出一个较好的方案;然而,说老实话,我好像一筹莫展。

我们正往烽火之路而行,避免迎战那批褴褛的小怪物已绝无可能。此战和上回的於狼搏斗大同小异,我唯一的依靠只是因愤怒而激发的勇气。

进入蒙特马区零落的农家不久,我们就已听到他们微弱的嘟囔声,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毒气快来了!』

卡布瑞跟我都知道,我们必须立刻饮血, 能出战迎敌。

我们停在一个小农家,从果园潜入後门,屋内一对夫妻正在火炉边打盹。

饱饮鲜血过後,我们双双走出房子,进入小小的厨灶後院,在那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呆呆望着珍珠灰的天空。没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体内新鲜的血在脉动,

只感觉到阴霾密布,大雨将来。

我转身默默命令那匹阉马来我身边,抓好 绳,我回头对着卡布瑞。

『除了去巴黎外,我们别无他路可走。』我告诉她:『我们势必面对这些小妖怪,等到他们亮相,两军交战过後,我有事要处理。我必须替尼克着想,必须跟罗杰谈谈话。』

『这可不是跟凡人打交道的好时机。』她说道。

教堂墓穴的灰沙,依然黏附在她的外衣和金发上,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不幸摔在泥地里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想把这批怪物,引到你喜欢的罗杰那里?』她问道。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我不能仔细考虑。

雨开始下了,虽然 饮了血,我仍然感到寒意;不多久,雨就会倾盆而降。

『就是这样--』我说:『反正此战没有结束,什麽事也休想进行。』说着,我骑上马,一面伸手向她。

『伤害你只会更加激励你,对吧?』她打量着我:『不管他们做什麽或想做什麽,只会更激起你的壮志於豪情。』

『这 真正是凡人的胡说八道!』我说:『来吧!』

『黎斯特,』她审慎地开口:『当他们杀了男童後,给他穿上绅士般的天鹅绒外衣,你注意到那件外衣吗?以前见过没有?』

那件该死的红色天鹅绒外衣!

『我曾经看过,』她说:『在巴黎的病塌上,我见好几个钟头,那是尼古拉斯的外衣。』

我的视线凝注着她良久良久,但我根本没有在看她;内心的愤怒正在无声的扩大激涨;这应该是愤怒,除非有证明我应该悲伤!我似乎在思索,其实心智却在涣散之中。

模模糊糊的,我知道她对我们之间的情感有多强烈,毫无概念,对他们能如何瘫痪我们,也无认知;我好像动了动嘴 ,然而什麽声音也发不出。

『我不认为他们已杀害他了,黎斯特。』她说道。

我又试着开口说话,我想问她为什麽会做此想?可是仍无法出声,只是双眼瞪着果园的方向。

『我猜他还活着。』她说:『成为他们的囚犯,否则他们应该丢的是尼克的 体,而不必找男童的麻烦。』

『也许对,也许不对。』我必须勉强自己出声。

『外衣只是个讯息。』

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这就去找他们。』我说:『你要回塔楼去吗?倘若我失败……』

『我绝不离开你。』她说。

当我们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大雨倾盆而降。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成千的灯火闪耀。

我的思潮全部贯注在策略的如何运用上,完全凭直觉而非靠理论。我已经全身备战了,然而首先我得知己知彼,敌人究竟有多少?他们真正用意是什麽?他们是想捉住再毁灭我们呢?还是只想要我们吓得落荒而逃?我得先行克制怒火,我得记住他们有多孩子气,有多迷信;记住他们乃乌合之众,轻易就能吓唬而溃逃。

当我们抵达圣母院附近租来的房子,我听到他们已靠近,震动的声音正如银色的闪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卡布瑞身躯挺直,我感到她的右手放在我的手腕,左手则摆在剑鞘上。

我们骑进一条蜿蜒小巷,眼前是一片黝黑,马碲声在寂静的巷子回响,我尽量镇静下来,不让自己因马碲声而穷紧张。

就在此时,我们已迎面对着敌人。

卡布瑞靠近我,我强忍住喘息之声,以免示怯示弱。

在狭窄的通道两边,他们居高临下,白森森的脸就在租来的屋子的屋檐下,微弱的闪光映照着低沈的天空,映照着无声的银色雨水。

我勒马直向前冲,马的铁碲劈劈作响;上面的他们如老鼠般在屋顶乱跑;他们的声音转为低沈的嗥叫,凡人绝对听不见。

当他们白色的腿於臂自墙爬下时,卡布瑞忍不住轻叫,此时,身後也传来他们走在石头上的脚步声。

『来吧!』我大声叫。拔剑而出;我直往挡在路上的两个褴褛身形冲去。『该死的妖怪,滚开!』我听到他们在脚下惨叫。

我瞟了这些苦恼的脸一眼,上面的怪物不见了,後面的好像不堪一击;我们往前奔驰,抛离我们的追逐者已有数码之远;这时,我们来到荒寂的沙滩。

对方也在重新整合,这一次,我清楚收到他们的思维讯息,其中有一个在质疑着;同样也拥有力量,为什麽他们张惶失措?另外一个则坚持应该包围我们 对。

卡布瑞也斗志昂扬,当她手抓着剑,视线朝向敌人的方向,他们全往後退缩了。

『停一停,躲开他们!』她屏息说着:『他们吓坏了。』话 说完,我又听到她的咒骂,从附近医院角落阴影,飞来至少六个小妖怪,他们细白的肢体,似只炸捆着破布块,他们的头发飘飞,嘴里发出可怕的嗥叫。他们在召集其馀的怪物,笼罩在我们身边的恶意於怨恨越见强烈。

马後腿直立,几乎把我们摔下来。当我指挥马前进的同时,他们竟也喝令我的马停止。该死!

我抓紧卡布瑞的腰,纵身下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圣母院大门。

冷嘲热讽在我耳边浮起,有哀嚎,有吼叫,有恐吓!

『你们敢吗?你们敢吗?』恶意如火炉的火焰张口对着我们。他们的脚用力在地上跺着,踩着;伸出手来,想抓我们的剑和外套。

不过,我确定一旦到了教堂,危急情况就会改变。我做了最後的冲刺,卡布瑞在前我在後,我们一起飞跃大门,穿过教堂的门栏,双双伸开手脚匍匐落在教堂地上。

我的身子犹跌跌撞撞,却对他们大声冷笑。但是我没站在门口附近,所以也没听到他们的反应。卡布瑞已站起来,拉着我一起急急走进阴森森的正厅,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来到烛光昏幽的内殿,找到祭坛边一处空荡阴暗的角落,双双跪坐下来。

『他们就像那些该死的野狼!』我说:『血腥的埋伏突击!』

『嘘,嘘,安静一会儿。』卡布瑞紧紧贴近我说:『不然的话,我那颗不死的心可要爆裂开啦!』

吸血鬼黎斯特

第叁部: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9

坐了一会儿,我感到她的身躯转为僵硬,她的视线朝向广场上。

『别去想尼古拉斯。』她说:『他们在等也在听,他们正在听我们的思维方向。』

『他们在想什麽?』我低声说:『他们的脑海里有什麽花样?』

我感受到她的全神贯注。

靠近她,我直视着远处的门所透进来的银辉。我也听到他们的声响,那只是极低微的音浪,从他们那里传来。

凝视着雨水,强烈的宁静感觉荡漾开来,那是一种近乎纯感官的感觉;好像表示我们大可以让步屈服,好像在说再坚持下去未免太愚昧;只要我们走出去束手就擒,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他们不会再折磨尼古拉斯,尽管尼克落在他们手里,却不至於惨遭支解了。

我看到尼古拉斯,他只穿着蕾丝衬衫和马裤,因为外套已被扒下来了。当他们用力拉他的手臂时,我听到尼克的惨叫;我张口想叫:『不要!』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唯恐叫声会惊醒教堂里的凡人。

卡布瑞靠过来,用手指轻碰我抖索的 :『他们还没真对他动手。』她屏息低语:『只是吓坏罢了,你别想他。』

『那麽尼克还活着!』我的声音低弱。 『他们正要我们这麽相信的。注意听!』

宁谧的感觉又来了。有人在呼唤,好像在呼唤要加入他们;有声音说:走出教堂,投降吧!欢迎你们,只要你们出来,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卡布瑞焦急地站在我身边,以手势叮嘱我小心谨慎。我们一起注视大拱门传来的银光,她极度小心,默不作声。

你们在撒谎!我也喊话了。你们对我根本使不上力。一阵驳斥抵抗的思潮,从门口往外流:束手就擒?哼,让你们得逞,为所欲为吗?为什麽我们该出去?在教堂里多安全!我们可以藏在最深的墓穴,我们可以猎捕教徒;在小礼拜堂於壁龛里饮血而不被发现,事後再将 体弃於街上。你们能怎麽办?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跨进来!何况,我们根本不信尼古拉斯落在你们手里,让我们亲眼看到他,让他过来这里,让他开口说话!

卡布瑞陷入迷惘,她在细细端详我,努力想知道我在说什麽。她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话,相反的,我在冲动传话之际,并不能接收对方的讯息。

此刻,他们的波动频率变弱,但并未停止。

外面毫无动静,好像我没有喊话似的,也好像只是有人在嗡嗡而已。暂时又停战了;不多久,陈腔老套似乎再现;参加他们就会有大喜悦啦,所有的斗争得以解决啦。仍然诉诸感官的,宛如一幅美妙图画!

『你们这一群可怜的胆小鬼!』我叹息着大声说话,好让卡布瑞也听得见。『送尼古拉斯到教堂吧!』

哼哼声更加微弱了,我仍继续喊话;然而,他们那边顿然寂静下来,好像许多声音都停止,只有一两个兀自喋喋不休;紧接着,微弱杂乱的争论於不服气的声音又起。

卡布瑞半眯着眼睛。

一片寂静。只有凡人在那里走动,沙滩处,人们的嘈杂声随风飘来。我不相信他们竟会不战而退;如今,我们怎麽去救尼克呢?

我的眼睛紧眨,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不,是绝望无奈!我困惑错愕,这太荒谬了,我从来不绝望的,别人才会绝望,我怎麽会?我内心交战,无论如何,我绝不灰心气馁!在疲倦愤怒交集下,我似乎看到梅格能纵身火里,在火焰吞噬他之前,我看到他的脸,脸忽然消逝不见。那是绝望吗?

这样的念头让我四肢麻痹,让我心惊胆跳!此刻,我更兴起最古怪的疑虑,有人正在跟我说及梅格能呢!难怪梅格能的身影猝然出现在我脑海!

『好狡诈……』卡布瑞低语着。

『别听他们,他们利用我们的思维,正在戏弄促狭呢!』

视线穿过她望着门外时,我看到一个小的身影出现,那是小型身材,一个年轻男孩,不是大男人。

我渴望来者是尼古拉斯,但是立刻知道知道错了;它比尼古拉斯矮,虽然体格挺结实,却不是人类。

卡布瑞发出柔和惊讶的声音,好像她在祷告什麽似的。

怪物的穿着不像现在的人,那是一种系腰带的古罗马式长衫,看起来十分高雅。他形状极佳的腿传者袜子,袖子深长,发垂在两边。他的打扮极像梅格能,有那麽一瞬间,我错乱地想着,大概梅格能施什麽法术又回来了。

我好笨呀!这是个男孩,正如我说的。他有一头卷的长发,走路的姿势挺直利落,穿过银光走进教堂,他犹豫了一下,歪着头好像在仰望上面;然後穿过神龛,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脚踩在石头上,轻柔毫无声息。

他走进祭坛旁边的烛光里,衣服是黑色的天鹅绒,一度十分华丽,如今却因岁月而老旧,而布满灰尘。他的脸光洁、白皙而完美,仿佛是神的颜容,是画家卡罗基笔下爱神丘比特的化身;加上红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即魅惑又圣洁。

注视他时,我将卡布瑞揽紧;他的眼光回瞪着我们,他的态度--这个不是人类的怪物,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惊讶。他也在仔细观察我们的每个细节,然後他伸出手碰触祭坛旁的石头,他凝视着祭坛、十字架和神像,然後又回过来注视我们。

他离开我们只有数码之远,轻柔的观察似转成庄严的礼让。我原先听到的正是这个怪物的声音。如今召唤又起,他要求我们让步,用难以形容的温柔文雅声调表示,他,卡布瑞--他并未指名道姓--和我,我们应该彼此相爱。

他站在那里,送出召降的讯息,讯息中不无天真无邪的成份。

我本能地抗拒着,觉得自己的眼眸变成不透明了,好像一道墙突然挡住我心灵的窗。然而在此同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思慕他,渴望跟随他,顺服於他,听命於他,渴慕之念是那麽强烈;以往的思慕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他的神秘正如梅格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那麽漂亮,那种难以名状的漂亮;此外,他还隐含着无限的复杂,那是梅格能所没有的特质。

不死幽灵的痛苦凄惶仿佛压逼着我。他说:来就我吧,来吧,只有我,和我的同类, 能尽除你的孤寂感!它的声音有如触及问道不可探测的悲哀源泉,不,

声音本身就是深沈的悲哀!我的喉咙燥乾,纠结,欲出声而哽住。不,我绝不屈服!

我们俩休戚与共!我强调着。紧紧抓住卡布瑞的手。我又问道:尼古拉斯在哪里?我钉住这个问题不放,对所听所见丝毫无意退让。

他以舌润 ,一种纯人类的举措。无声无息的,他向我们走近,如今只离两尺远了。他望望一个又望望另一个,以一种不像人类的声音,他开口说话:

『梅格能--』他的语调审慎而亲切:『他真如你所说的纵身火里?』

『我没跟你说过这种话。』我回答,惊讶於自己人类的声音;不过我知道他只是提及我刚 的思绪。『事实确是如此,他自焚了。这件事我何必撒谎?』

我试图渗进他的意识,他看穿我的意图,不但倒过来防阻,甚至穿出令我为之错愕的奇特影像。

那瞬间我看到了什麽?我不敢确信。地狱和天堂,或是二者融为一体;吸血鬼在乐园里啜饮着血,血自树上垂悬着、摇动着的花朵流出。

我感到一阵厌恶。好像他竟化身女妖娼妓一般,潜入我的隐私梦境里。

他的影像传递停止了,眼睛轻微皱起来,视线朝下,隐约显出尊重的意味。我的厌恶令他畏缩了,他并未料到我的反应,他完全没想到……什麽?如此惊人的力量!

不错,如今,他正设法以近乎谦恭有礼的方式,让我明白他的心意。

我也回之以礼。我让他看到我於梅格能在塔楼;我回忆梅格能自焚前所说的最後话语。让他知悉所有的始末经纬。

他频频点头。谈到梅格能所书的话时,他的脸色微变,似乎他的额头平滑不少,也似乎肌肤全部紧绷起来。他并未给我任何回应於暗示。

相反的,也出乎意料的,他的视线从我们身上转到教堂的主祭坛;他的身躯滑动,掠过我们,并且以背朝着我们;好像他坦然无惧,又好像他突然忘却外界的存在。

他移向中间的走道,慢慢往上移动;不过他全不像人类在走路,只是从一个阴暗处迅速滑向另一个阴暗处;身影恍如忽隐忽现,但从未在光亮处露面。看起来,教堂里如有任何动静,或者有任何人瞅他一眼,他一定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的本事极让我惊佩,好奇地想试一试,我能不能如此滑行;我跟随他到了唱诗班的台上,卡布瑞如影随身。

我们发觉行动飘忽比想像中容易,不过,当他看到我们跟在身边时,显然大吃一惊。

在骤然吃惊之际,他眯了我一眼,眼神却暴露出他的大弱点:傲岸自负。我们悄悄跟上他,行动如他一般飘忽,同时又不露形迹於思维,这令他大感挫败失色!

更糟的是,他明白我已察觉这一切,那瞬间,他更加激怒了。微弱得几乎不是热的热度,从他身上传出来。

卡布瑞发出轻蔑的冷哼声音,她盯着他一两秒锺,避开我,对他迳传不屑之意,他好像错愕不已。

我渐渐了解到他正陷入内心的强烈交战。他要留心麾下的忠诚信徒;他望望祭坛那里的象徵--全能的上帝於圣母玛丽亚;烛光闪烁在他白皙,看上去纯真无邪的脸上,更使得他像煞卡罗基笔下的爱神。

他将手伸入我的披风里,揽住我的腰;他的触摸是如此奇妙,如此甜蜜而迷人,他的脸容又是如此美丽,令人神魂颠倒,以致我不舍得走开;他的另一只手也拦住卡布瑞的腰;看到他们有如天使跟天使并肩而行,我不由得心烦意乱。

他说:你们一定要来!

『为什麽?去哪里?』卡布瑞问道。我感到极大的压力,他极力蛊惑我反抗自己的意念,但是他办不到的。我屹立在石头地板上,动也不动;我注意到卡布瑞望他时,脸色冷漠坚定。他再次大感惊愕。他气急败坏,而且不能再对我们有所掩饰。

看来他不但低估我们的体力,而且也低估我们的决心。这倒是有趣!

『你们现在必须就来,』他说,他已在发挥全部可使的力量,太明显而骗不了人。『出来吧,我的同伴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在撒谎。』我开口了:『你遣开同伴,你希望我们在他们回来之前出去;你不希望他们看到你走出教堂,你根本不希望他们知道你曾经走进教堂。』

卡布瑞再一次不屑地轻笑着。

我把手放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他也许强壮一如梅格能,但我绝不害怕:『为什麽你怕他们看见?』我轻语,偷偷瞅着他的脸。

他的改变太惊人,太恐怖了,我情不自禁屏息噤声。他天使般的脸容似乎消褪,转而眼睛狂野圆睁,嘴巴扭曲狰狞;他极力不咬牙切齿,不握拳扼腕;如此一来却使他全身丑陋变形。

卡布瑞挣开了他,我放声大笑。我无意耻笑,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他的转变太诡异,却也太有趣了。

错愕於可怖的景象被发现,他迅即恢复正常,甚至庄严的表情也再次显现。他以坚定的思维告诉我说,我的强壮有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如果走出教堂被徒众看见,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所以我们一定要马上离开。

『又撒谎了!』卡布瑞轻轻表示。

我知道以他的傲慢,他绝不会随便宽恕别人。我们若不能挫败这个家夥,上帝保佑尼古拉斯吧!

我拉起卡布瑞的手,转身走往通向大门的走道。卡布瑞回头望望他,又无语地问我。她的脸苍白而惴惴不安。

『稍安无躁!』我轻轻低语。我看他离我们已远,背对着主祭坛,他紧瞪着的眼睛是那麽大,看起来就是鬼魅,可憎又可怕!

当我们走到教堂走廊,我一边对卡布瑞说话,一边倾全力呼唤其他的怪物,我叫他们回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进来教堂,绝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的首领正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毫发为损。

我大声说话,在说话当中注入呼唤,卡布瑞於我同心协力,我们齐声传出讯息。

我感到他离开主祭坛走向我们,突然间,我失去他了,不知道他在我後面的哪里。

他骤然现身,抓住了我;卡布瑞已摔倒在地板上,此刻,他正试图举起我,想将我摔出门外。

我奋力抵抗,拚命回想梅格能的举措,他奇特的轻盈步伐,於这个怪物的飘忽闪动;我猛力冲推他,不像面对凡人壮汉的对手,猛推之後自己不稳失衡;相反的,我的身子往空中窜高。

正如我所预期,他摔了个筋斗,身躯撞上了墙壁。

凡人骚动了。他们发现有动静,听到有声音;但是他再次消失不见,而卡布瑞於我,看上去跟在阴影下的其他年轻绅士,并无两样。

我示意卡布瑞离开,他身影再现,对我冲来,我早有防范,身子闪向另一边。

他大约离我二十尺左右,四肢伸开趴在地上,以敬畏的眼神瞪着我,好像我乃天神一般。他的褐发蓬乱,仰视时眼睛巨大无比;脸上表情尽管温柔天真,却全神贯注在下达指令想掌控我;他强调我乃软弱、有缺陷的傻瓜,一旦他的徒众出现,不但会撕裂我的四肢,还会活活烧死我的凡人爱人。

我默默地笑着,这简直跟意大利老笑剧里的打斗,一样荒谬可笑呀!

卡布瑞的视线在我们两个身上环转。

我再次对其他怪物发出召唤,这一次,我听到他们的回答於质疑。

『进来教堂里吧!』我一次又一次地召唤。他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跑过来,卡布瑞跟我一起紧紧抓住了他,他无力动弹了。

在心惊胆跳的一刻,他伸出獠牙想刺戳我的脖子,当他掀 露齿之际,双眼暴凸。我用力推倒他,於是他又不见了。

他的徒众已经靠近。

『你们的首领在教堂里,你们瞧呀!』我又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绝不会受到伤害!』

我听到卡布瑞发声警告,但是晚了一步,他已站在我面前,好像冒自地底似地。他重击我的下巴,把我的头往後拉扭,让我的脸朝向教堂的天花板。在猝不及防的当儿,他又挥拳重槌我的背部,我整个人飞出大门,摔落在广场的石头上。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1

除了雨我什麽也看不见,然而我听到他在指挥一切,他的徒众全聚在附近。

『这两个没有什麽了不起--』他在传达思绪,只是用的乃是简单的词语,好像是在命令一群浪荡的顽童。『把他们丢到监牢里去。』

卡布瑞说:『黎斯特,别反抗了,拉长战争只是枉费心力吧!』

我知道她是对的,但穷我一生,我从未束手投降。拉着她穿过医院,我们往桥的方向跑去。

我们越过许多湿淋淋的人,赃兮兮的车;不过,他们惧我之心已减,行动也飘忽异常人,所以一下子就追上我们。

在左岸区的黑暗街道,游戏结束了。

一张张白森森的脸,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显现,如一群牛头马面在戏弄挑逗;我想拔剑,他们却按住我的手。耳边听到卡布瑞说:『由他们去吧!』

我抽剑欲刺,他们却将我和卡布瑞一起高高举起。

在那可憎的一刻,我恍然大悟於未来的去处,无疑那是数码之外的圣婴公墓。我几乎已看到升起的火炬,火光闪烁不定,这是每晚都会点燃的火,据说可以驱除未掩埋坟墓的薰鼻臭味。

我的手紧紧揽住卡布瑞的脖子,对於迎面扑来的臭味,我忍不住反胃张口大叫。他们迅速地带我们穿过黑暗、穿过栅栏的大门,也穿过白色大理石的地穴。

『你们一定也无法忍受的--』我挣扎地说:『所以,为什麽你们要喝生人的血,却要和死人活在一起?』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不管是言词上或体力上的抗争,终於告一段落。围绕在身边的是各种不同的 体, 体的腐烂度容或不同,其臭味则一,甚至那些有钱人的墓地,也一样照臭不误。

我们走到公墓最阴暗的部份,进入一个巨大无比的墓穴,我发现他们跟我一样讨厌恶臭,我可以感到他们的恶心反胃,然而他们张口呼吸如常。卡布瑞全身发抖,她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脖子。

我们已穿过另一道门,在昏幽的火把光下,我们走抵一个泥土挖出来的阶梯。

臭味更加强烈了,似乎从泥墙四周渗流出来,我脸朝下,沿阶呕吐出缕缕血丝,我们走得很快,血丝迅即消失在身後。

『住在坟墓里--』我愤怒地说:『告诉我,你们为什麽自己选择活在地狱?』

『闭嘴!』靠近我的一个开口辱骂,她黑眼睛,有一头女巫般的蓬发。『你们亵渎神圣,你们是该诅咒的邪魔外道!』

『少做魔鬼的傻瓜了!』冷笑着,我们目光交接:『除非他对待你,比之全能的上帝,更他妈的好一些!』

她笑了,或者说她 开始笑就连忙噤声,好像笑是禁忌似的。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交道,还挺热闹有趣呢!

我们走到越来越低的地底下。

火光忽隐忽现,他们的光脚在地上踩出脚印,他们破烂的布轻拂我的脸;我看见一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又看见另一个,然後是墙上凹处站着的一堆。

我想挣脱恢复自由,脚踢到另一堆挤在阶梯上的骷髅;吸血鬼抓得更紧,想把我们抬得更高。此刻,我们穿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墙壁站着瘦骨嶙峋的怪物,骨头上仅仅裹着破布,像煞地狱里一尊尊的木雕泥像。

『这简直太恶心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已走到阶梯的最下面一层,来到一个极大的墓陵,耳边传来一阵阵低沈、快速的定音鼓捶打声。

火把在前面闪耀,四处的鬼哭神号之外,掺杂着凄厉的啾啾叫声,叫声虽在远处,却充满无比创痛;在此之外,更有其他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污秽恶臭之中,我感觉到有凡人就在附近;是尼古拉斯,他还活着;我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十分微弱的思绪夹杂他的味道;只有他的思绪似乎不大对,不,是全然的杂乱无章!

我不知道卡布瑞是否也感受到了。

我们猛然一起被抛掷在地上,其他的妖怪全部退後远离。

我站起来,也扶着卡布瑞起立。我们正置身在一个大拱顶的房间,吸血鬼分别举着叁支火把,形成叁角形地照着站在中间的我们。光不强,勉强照明而已。

房间角落有个大而黑色的东西,我可以闻到木头和松脂的味道,可以闻到潮湿发霉的衣服味道,可以闻到活的凡人气息。尼古拉斯就在那里!

卡布瑞的头发已完全披散开来,垂满了一肩,她贴紧我,镇定谨慎的眼光正打量四周。

哀叹悲泣之声四起,但最刺耳的是,我们先前也曾听见的,那是来自地底不知何处,妖怪悲悲恻恻恳求之声。

我擦黑盗掘这是埋於地底吸血鬼的啸哭,为嗜血而啸哭,为祈求赦免而啸哭,甚至为求地狱的火赶快降临而啸叫。他们的啸叫声一如 臭味,最是难以忍受。

尼古拉斯倒没传出什麽真正的思绪,有的只是他心智无形闪现的微光,他在做梦吗?他疯狂了吗?

鼓声渐渐逼近渐渐高亢,然而啸哭之声依然破壁而来,一而再再而叁,即刺耳又极为突兀,靠近我们的悲叹哀泣渐渐隐去,只剩下鼓声咚咚不停,慢慢的,咚咚鼓声突然似发自我自己的头部里。

苦心竭虑促使自己不以手掩耳,我四下眺望着。

一个大圆圈业已形成,他们至少有十位,小的,老的,女的,男的,还加上一个年轻男孩;全穿着残存的人类服饰,身上泥巴已结成块,光着脚丫,头发沾黏污秽,在楼梯跟我说话的女鬼也在其中。她身材匀称,穿着一件赃兮兮的长袍;她细细打量我们,乌黑的眼睛晶亮,像是一颗藏在砂砾中的宝石。在这群前进的卫士以外,尚有两个躲在阴影里,正在全心全力地大鼓。

我默默地乞求力量,试着不去想尼古拉斯,但仍用力捕捉他的思维。我严肃的立着誓言:尽管当下我尚无计可施,但是我们一定可以绝处逢生。

鼓敲得渐渐慢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丑恶的声调,那种声调足以使任何异类魂飞魄散,也使我的喉咙纠结起来,一个持火把的妖怪走近了。

我感到其馀的妖怪正在屏息以待,一种感觉得到的兴奋骚动,跟火光一样射向我。

我一把抢过火把,也用力拉扭他的右手,使得他摔跪在地上。我的脚再死命一踢,他四肢朝天了。别的怪物冲向前,我挥摇火把,躯赶他们退後。

故意挑 的,我将火把往地下一扔。

他们猝不及防,大出意外,一阵突来的静寂笼罩着,兴奋之情消褪;或者应该说他们的情绪变得较少躁进浮动,较多的耐心容忍!

鼓声绵延不断,但是似乎没有谁注意鼓声,他们只瞪着我们的鞋扣,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脸庞;看上去即苦恼又悲痛,即饥饿又威吓!那个年轻男孩,以痛苦难忍的表情,伸手触摸卡布瑞。

『滚回去!』我咬牙说着,他顺服地捡起火把,身子退後。

如今,有一事我已确切无疑,这些妖怪对我们即好奇又欣慕;而这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佳优势。

对着他们,我一个望过一个,慢条斯理的,我开始轻刷披风於马裤上的脏灰;我挺直肩膀,抚平衣服皱褶;然後以手梳拢头发,双臂交叉胸前亭亭而立。以一派严正、威严的模样,我目光炯炯注视着。

卡布瑞微微一笑,她雍容华贵地站着,手放在剑鞘上。

我们的装腔作势大为奏效,他们全瞠目惊愕以对,那个眼睛漆黑的女鬼更是迷惑不已。我向她眨眨眼睛,默默地告诉她说,如果将她丢进瀑布,让她在水里洗个把小时,她一定可以颠倒众生。她退後两步,情不自禁地拉起长袍,遮掩她的胸部。有趣极了,太有趣了!

『你们有什麽话要说?』我问道,眼光一个扫射过另一个,好像他们都与众不同。卡布瑞又轻轻一笑。

『你们想做什麽?』我诘问着。『你们这手铐脚炼的鬼魂,只敢在墓地,在古老的城堡作祟吗?』

他们彼此对望,渐渐不自在起来。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小时候,我的保姆经常讲妖魔鬼怪的故事来吓唬我。』我说:『她说这些妖怪,无时不刻存在,更会全身盔甲,一跃而出,把一路尖叫的我从家里带走。』我用力跺脚,冲向前狠狠大吼说:『你们就是这种妖怪吗?』他们大声尖叫,身子往後躲开。

只有双眼漆黑的女鬼,动也不动。

我轻轻地笑了。

『你们的身体跟我们完全一样,不是吗?』我慢吞吞地问:『光滑,毫无瑕疵。从你们的眼里,我也感受到於我相同的力量,十分奇妙……』

他们即困惑又迷惘,就连墙壁传来的哀鸣也微弱了许多;好像埋在地底的吸血鬼,无视於痛苦,也在专心聆听。

『难道住在污秽之地像这里,是那麽有趣好玩吗?』我问道:『所以你们非住在这里不可?』

仍然是恐惧於艳慕!他们似也在发出『为什麽你们可以逃出厄运』的疑问。

『我们的首领是撒旦!』眼睛漆黑的女鬼锐利地说,声调倒是极有教养。当她还是凡人时,恐怕不是挺好对付呢!『我们服侍撒旦,心甘情愿!』

『为什麽?』我礼貌地问道。 四周一片大惊失色。

尼古拉斯微弱的灵光又现,混乱而无固定方向。他也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由於你的挑 ,你将惹来上帝的天遣,降临在我们身上。』男孩开口说,他是他们之间最小的一个,化身吸血鬼时,大概 十六岁左右吧。『基於虚荣於邪恶,你完全漠视幽冥法则!你跟凡人生活一起,你走在光亮的地方!』

『你们为什麽不敢跟我看齐?』我问道:『当受苦忏悔的期间终止,你们将张开白色翅膀飞往天堂吗?撒旦对你们作了这样的承诺吗?你们将得到救赎吗?如果我是你们,我 不信哩!』

『因为你的罪,你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又有一个开口说,是一个丑怪的小老太婆。『你再也不能在地上行恶啦!』

『是吗?你认为何时会发生呢?』我问道:『有半年了,我依然故我!上帝或是撒旦,谁也没来烦我,只有你们,老是来打扰我!』

他们顿然困惑受挫。我们闯了教堂,为什麽没被雷打死?我们怎麽敢这样胡作非为?

他们好像很容易击败而溃逃。可是尼古拉斯呢?倘若他的思维不那麽混乱,在那堆发霉的黑脏布块底下,我至少可以察觉并捕捉某些正确的影像。

我的视线仍不离吸血鬼一步。

木头,松脂,那不是火葬的柴堆吗?何况还有该死的火把!

眼眸晶亮漆黑的女鬼走近,没有怨恨恶意,只是目眩耳迷!然而那个孩子把她推开,她被激怒;男孩逼近,我几乎感到他在我的脸上呼气。

『混蛋!』他说:『你是那个被遗弃的家夥梅格能所造成的,即向我们的集会挑战,也向幽冥法则挑战。你变本加厉自大卤莽,任意将幽冥法术传给身边的女人。混蛋!』

『纵使撒旦不惩罚你--』丑女说:『我们也将行使权利於责任,对你施加惩罚。』

男孩指着黑色覆盖的柴堆,又示意其他的妖怪退後。

鼓声再起,急促而高亢,围绕我们的圆圈变大了,举火把的妖怪走近那堆布块。

有两个走过去掀开那块破烂的盖布,黑色的斜纹布扬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灰尘。

柴堆面积之大,一如梅格能的火葬场。

在柴堆上一个粗糙的木笼里,尼古拉斯萎顿地跪在里面。她视而不见地瞪着我们,从他的脸容於思维,我察觉不出有任何认识的意味。

吸血鬼举高火把,让我们看个一清二楚。他们再次眉飞色舞,就如初初带我们进来时,那样激动於兴奋。

卡布瑞以她的手捏我,示意我小心沈着。她脸上的表情则冷静如常。

尼克的喉咙有青色的伤痕,蕾丝衬衫肮脏,马裤也破烂不堪;事实上他全身伤痕 ,瘫软已濒死亡边缘。

恐惧在我的心里爆裂开来;知道这正是他们苦心积虑的目的,我极力掩饰,不动声色。

木笼算什麽?我随便就能打开,火把也只不过叁支,难不倒我。问题只在於何时行动於如何行动而已。我们绝不可以再一次陷入泥潭,绝不可以!

我发现自己冷冷地望着尼古拉斯;冷冷地望着那堆引火棒,那堆砍碎的木头。只是愤怒之色再也难忍,卡布瑞的脸则有如戴上一张憎恨面具。

群众似乎畏怯於我们的愤恨,他们轻轻退後几步又慢慢靠近了些,表情仍然即困惑迷惘又惴惴不安。

卡布瑞碰碰我的手臂。

『他们的头目来了。』她说。

不知哪里有一扇门打开,鼓声汹涌而来,被囚禁妖怪的哀嚎也四处翻腾,他们再次哀哀恳求赦免於解脱。围在我们旁边的吸血鬼高声悲泣狂叫,我勉力充耳不闻无动於衷。

强烈的直觉警告我不要注视头目,然而身不由己,我慢慢转身凝望他,对他的法力,也再次予以评估。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2

他施施然走向大圆圈的中心,背对着柴堆,一个奇特的女吸血鬼跟着亦步亦趋。

当我透过火把之光仔细端详他时,我再次感到震撼,那种感觉和他进入圣母院,跟他首次面对面时完全相同。

不仅惊慑他的漂亮,更惊慑於他纯真孩子气的脸容。他的行动飘忽迅速,轻灵似烟,好像全不见举手投足的痕迹;他巨大的眼睛凝视我们,丝毫不带生气之色;他的头发尽管沾满灰尘,却隐约泛着红色光芒。

我试图解析他的心智,以他的崇高庄严,大可以遨游四海享尽荣华,何必率领指挥这群悲怆可怜的妖魔鬼怪呢?我试图挖掘他的真相,当我们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我几乎已发觉的真相;如果我能看透看穿他,或许我能打败他;当然我也决心要打败他。

我觉得他似有了回应,他正在沈默地答话;在他纯真的表情里,有如地狱闪现天堂之光;好像他虽然堕落为魔鬼,形态於脸容却保持天使的模样。魔鬼其心天使其脸,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写照呢?

眼前情况似乎有些失常,头目一言不发;鼓焦虑狂乱地击打着,判罪之令依然未发。黑眼睛的女吸血鬼并未加入悲泣的行列,此刻所有的哀号也一齐停止。

跟着头目亦步亦趋的女鬼,是个奇特诡异的怪物,打扮一如古代的皇后,褴褛的长袍系着编织的腰带。她突然大笑起来。

这群吸血鬼集会的徒众,显然为女妖的突兀而大吃一惊,有一面鼓声中断了。

皇后似的妖怪越笑越大声,覆掩在纠结头发上的面纱後面,一口森森白牙闪现着。

她一定曾经雍容华贵过,此刻看来,倒也并非凡人的年龄侵蚀了她的资颜,而是她的疯狂使她花容变色;她龇牙咧嘴,怪相百出,她眼神狂乱直直瞪视;身躯因大笑不止而变成大弧形,有如梅格能在葬身火堆前跳舞之际,也曾经如此身弯似弧。

『我不是早就警告你了吗?』她尖叫着:『不是吗?』

在她的身後,尼古拉斯在小笼子里转动着。我感觉笑声是对他的嘲弄,然而他却只盯着我;尽管他的脸已扭曲变形,往日的情怀仍铭刻在脸上;此外,他的怨恨里掺杂着惊骇,他的惶恐里更掺杂着绝望。

褐发头目瞪着皇后吸血鬼,他的表情深不可测。举火把的男孩走向前,大声叱令女鬼立即停止大笑,虽然衣衫破烂,此刻的他倒有几分法相庄严。

皇后转身背对他,面向我们,她已一种嘶哑难辨男女的声音,吟咏着,只不过吟着吟着,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我说了千遍万遍,你们全听而不见--』她如此吟咏着,长袍抖动,好像她的身躯在哆嗦一样:『你们说我疯狂,其实我乃是世间的殉道者,流浪的语言家,在地球上守夜太久,终於老朽腐化。你们瞧,我的语言岂非句句是真?』

头目对她置若罔闻。

『要等到这个怪物出现--』她走近我身边,脸上似乎戴着诡异的小丑般的面具,就像梅格能似的。『这个蹦蹦跳跳的骑士亮相, 证明我言之不差。』

她屏息吸气,嘶嘶作响,身体亭亭玉立。在静寂的那瞬间,整个人骤然美艳不可方物。我渴望梳她的头发,亲手为她沐浴,替她穿上时髦的衣服;渴望时时刻刻能在镜前看见她的美貌。事实上,我突然滋生狂野的念头,想洗涤她邪恶的化妆,想让她恢复天生丽质。

在那瞬间,永恒的观念在心底焚烧着,我明白所谓不死是什麽意思;她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那一刻。

她凝眸看我,似乎捕捉了我的幻象,看上去更可爱迷人了,只是疯狂的滑稽模样也再次显现。

『惩罚他们!』男孩大叫:『祈求撒旦审判她,把火点上!』

偌大的屋子却没有动静。

丑怪老太婆嘴 紧闭,以古怪的旋律,说话的声调哼唱着。头目依然双眼炯炯直视前面。

男孩沈不住起,急惶惶地迎上前来,他伸手似爪,獠牙尽暴。

我从他手里抢过火把,漫不经心地在他胸上挥拳,他摔出布满灰尘的圆圈外,身子滑向柴堆的引火棒那里。我将火把在地上用力挥擦。

吸血鬼皇后咯咯怪笑,别的妖怪相顾失色。头目的脸上表情毫无改变。

『我 不会站在这里听候撒旦的审判。』我说着,视线扫向圆圈上的诸妖怪。『除非你们叫撒旦亲自现身。』

『是呀,告诉他们,孩子,让他们回答你!』老妖怪得意洋洋地说。

男孩站起身来。

『你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麽罪!』他再进入圆圈大吼着。他激怒了,他在发散力量。从他们的凡人形态上,我很难判断他们的幽冥岁月,男孩很可能上了年纪,老妇是羽毛 长的雏儿,孩子气的头目恐怕是最老的长者。

『听着,』男孩开口了,身子也走近一些。当大家都注意他时,他灰色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恶魔不属於这里,也不是任何地方的新信徒;他从不祈求归属;没有对撒旦宣誓;他也没有在死亡的床上放弃灵魂。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他的语调越来越高越响。『他没有被埋在地底,所以也不像是幽冥之子从坟里复苏!他敢於佯装活人,在世界各地漫游,就在巴黎的市中心区,他做生意有如凡人一般!』

墙上诸鬼尖叫唱和,然而圆圈里的吸血鬼,无视於他的眼光紧瞪,全都一语不发。他的下巴颏哆嗦起来。

他高举双手,大声嗥叫,他们中间仅有一两位发出回应,这使得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吸血鬼皇后发出一串开怀畅笑,又以最疯狂的微笑,斜眼瞅我。

男孩仍不甘放弃。

『他追逐财富舒适,这是严格禁止的!』他尖叫,顿脚,摇晃外衣。『他进出宫廷之间,纵情肉体之欢娱;他跟凡人混在一起,载歌载舞,寻欢作乐!』

『少数黑扯黄了吧!』我说道,其实还真乐於听他的夸夸其谈哩!

他冲过来,以手指指我的脸。

『没有任何仪式得以洁净他了!』他大吼:『幽冥之誓也来不及了,幽冥的祝福也……』

『幽冥之誓?幽冥之祝福?』我转向老皇后:『你对这些有什麽意见?你跟跃身火里的梅格能,应该一样年纪……为什麽你肯忍受这些?』

她的眼睛滴溜溜滚转,好像眼珠本身就具有生命一样。然後她又爆笑开来。

『我绝不会伤害你,小夥子!』她说:『绝不会伤害你们俩!』她甜蜜地注视卡布瑞:『你们正在魔鬼的路上进行大探险,在你们面前有大好的岁岁年年可以挥霍,

我有什麽权利干预呢?』

魔鬼之路!多麽曼妙的话语!这是第一次,我的灵魂吹起嘹亮的号角,仅仅只是注视她,就让我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她奇特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梅格能的孪生兄妹呀!

『不错,我的年纪跟你的前辈一样大!』她微笑着,白色的獠牙 碰到下 就消失了,她瞥了头目一眼,头目注视她,却毫无表情,漠不关心。『当梅格能来窃取我们的秘密时,我就在这里,就属於这个集会。梅格能,这个诡计多端的炼金术士……他所啜饮的鲜血,足以让他永垂不朽,那是幽冥世界从未发生的奇迹。如今,叁百年过去了,他将最纯粹的,没有掺水稀释的幽冥禀赋全传给你,哇,多麽美妙的孩子!』

她的脸又还原成睨眼龇牙的模样,像戴上小丑的面具,也像极了梅格能。

『把他给你的力量展现出来,让我瞧瞧。孩子!』她说:『那样威猛凌厉的吸血鬼,过去从没传授子弟,如今力量全传给你,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他缔造的後裔,当能轻易击败这个仁慈的头目於他的王国!』

『停止这些胡说八道的疯话吧!』男孩打断她的话。

然而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漂亮的黑眼女鬼也靠近我们,她看着老皇后,完全忘记对我们的恐惧和憎恨。

『一百年以来,你就说得够多了--』男孩大声叱责皇后,挥手命令她闭嘴:『你疯了,所有的老糊涂也全疯了,你们早该死的。我告诉你,所有的法外之徒都要受惩罚,当他和他缔造的女体在我们面前毁灭後,我们的秩序就得以恢复。』

旧恨加上新仇,他转向其他徒众。

『我告诉你,你跟别的邪恶没什麽两样;上帝的旨意,让你的作为使凡人受苦,用以证明他的神圣光荣;如今你亵渎了上帝,上帝的旨意自然也会毁灭你。你要下地狱,你的灵魂要手诅咒,你的不死之躯,只不过是让你受苦受折磨的代价罢了!』

四周传出不明所以的哀嚎。

『终於说到要害了--』我说:『你们的所有哲学只是建立在谎言上。你们是懦夫!你们是孬种!你们自甘堕落,宁愿过比低等凡人还不如的生活。你们要惩罚我们,之因为我们不像你们。为什麽不跟我们走呢?我们过得多好!』

一些吸血鬼紧瞪着我们瞧,一些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们一再将视线朝向头目和老皇后。

头目依然沈默。

男孩却忍不住又大吼:

『他的罪还不止如此,亵渎神圣殿堂意犹未足--』他勃怒说道:『跟凡人一起玩乐意犹未足,就在今晚,就在这个村庄,他吓坏了整群参加聚会的教堂会众,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荒谬绝伦的怪事,祭坛下的坟墓,鬼怪竟然跃身掠起!想想看,这对男女吸血鬼,毫无章法,为所欲为,幽冥法则全被他们糟蹋了!』

他们有的张目结舌,有的喃喃念念,老皇后则兴高采烈地大笑着。

『这是何等大罪!』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们,他们绝不可以不受惩罚!还有呢,你们早知道大道剧场发生的事,他在舞台上戏谑嘲弄花样百出,自己还是剧场的老板!他以幽冥法力将全巴黎人玩弄於股掌,将我们严守好几百年的秘密,一股脑儿加以粉碎。仅仅只为了他一己之快,和一般观众的乐趣!这是多麽可恶!』

老皇后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头歪一边地注视我。

『这些都是真的吗?孩子。』她问道:『你真的坐在歌剧院的包厢?你真的站在法国剧院的舞台灯前?你真的和国王皇后一起,在杜勒利皇宫里跳舞?你跟这位你缔造的绝色美女,真的坐上黄金马车,在大街小巷游逛吗?』

她乐不可支,眼睛叁不五时扫瞄其他徒众,好像她在施发警告的信号,促使他们安静温驯。

『哎!何等美妙又何等尊荣!』她继续说:『当你进入大教堂,发生什麽事了?告诉我吧!』

『什麽事也没发生,夫人!』我郑重的宣告。

『大罪恶!』男孩吸血鬼横眉怒目地咆哮:『这种作为已足够掀起战端,纵使全法国不会对我们宣战,全巴黎市也会对我们宣战。几世纪以来,我们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地掠夺这个大都会,我们轻声细语一代传一代,我们在夜间潜行,我们也四出作祟,但只是想让人心生畏惧,我们可不是狂暴的妖魔!此怪的罪恶,却足以让我们辛苦的建立毁之一旦!』

『哎,这一切太崇高壮伟了!』老皇后眼睛朝着拱形天花板,无限仰慕似地说:『躺在石枕上,我对上面的繁华世界魂牵梦萦!我在坟墓里听到声音,新的音乐有如催眠曲对我催眠;我想像着上头的奇妙发明,知道他们的无比勇气。尽管他们目眩耳迷的模样,使我自惭形秽,我多麽渴望有勇者能无畏无惧在上头遨游,能穿越繁华世界的中心,飞驰在魔鬼之路上!』

灰眼男孩抓狂了。

『执行仪式--』他对着头目怒目而视说:『把柴堆点燃!』

皇后以一种夸张的姿势退後,男孩抓了附近的火把,我冲上去一边抢走火把,一边将他头朝下脚朝天捉提起来,他全身发抖摔倒在地上,我把火把踩熄了。

火把只剩下一支,徒众手忙脚乱,慌成一团,有几个跑过来解男孩之危,其他的则彼此窃窃私语,头目直立不动,好像在做梦一样。

在此混乱当儿,我向前爬上柴堆,将小木头笼子打开来。

尼古拉斯像一具 活过来的 体,他眼睛迟钝无神,他的嘴巴歪扭,好像在坟墓的那一边,即怨恨我,又对我微笑。我将他拉出笼子,放他在地上。发热的他,想推撞我,又低声咒骂;我不予理睬,也或许只是尽量在隐藏我的激动吧!

老皇后着迷地注视一切。我瞥了卡布瑞一眼,她神色从容,毫无怯意。我从外衣取出珍珠的念珠,放意让念珠上的十字架摇来晃去,把念珠挂在尼古拉斯的脖子上,他先是茫然地瞪着小十字架,然後大笑不止。轻蔑不屑,怨尤憎恨,从这阵清脆的笑声里表露无遗。笑声在墙壁四周回响,这种笑声和吸血鬼判然不同;你几乎可以从中感到人类的血气,感到人类的精力,红润的、炙热的,奇特而未经琢磨的;我猝然发觉,他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凡人,就像一堆瓷娃娃中唯一的小孩。

这群吸血鬼更加错愕迷惘了,两支熄灭的火把还在地上,没有谁予以理会。

『好了,依你们自己的规条,你们根本不准伤害他。』我说:『一个吸血鬼给他超自然的保护,高我,你们要怎麽办?』

我带着尼克走向前,卡布瑞立刻伸出手抱住他。

他没有拒绝,只是瞪着她瞧,恍如从不认识她,甚至用手轻触她的脸;她像对待婴儿似地推开他的手,视线之专注在头目和我的身上。

『如果你们的头目无话可说,我倒想说几句。』我开口了:『到塞茵河边,用水好好把自己洗乾净吧,好好穿上像样的衣服,你们没忘记该怎麽穿吧!只要喜欢,在人群当中游荡去吧!』

受挫的男孩吸血鬼,走回圆圈里,那些扶他站起来的徒众,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

『阿曼德--』他对不作声的褐发头目哀求着:『法号施令让徒众恢复秩序吧!阿曼德,救救我们!』

『看在地狱之名上--』我对他突击:『难道魔鬼赐给你们英俊、灵活,有眼睛可以观看,却以符咒禁锢你的心智吗?』

他们的眼睛全直直瞪视我。灰发男孩也低低叫出『阿曼德』的名字,却枉费心机。

『你们浪费了禀赋--』我大声说:『更糟的是,你们还浪费了不死之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事矛盾对立,也没有什麽事匪夷所思。只有凡人,他们 仍然活在往昔的迷信里,难以自拔!』

沈默笼罩着。我感觉到尼克在缓缓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感觉到他麻痹的四肢,正在拼死拼活地挣扎奋斗。

『你们难道不聪明灵巧吗?』我对他们诘问,我的声音在寂静中膨胀变大:『你们难道没有技巧本事?我,孤伶伶一个?为什麽不期而发现这麽多无限的可能性?而你们,被鬼魅大家长抚养长大--』我顿了一下,眼睛瞅着头目和愤怒的男孩:『为什麽却之敢活在地底,眼盲似地摸索着过日子?』

『撒旦的力量,会把你们摧毁在地狱里!』男孩使尽馀力,大声吼叫。

『你一直这麽说个不停--』我嗤之以鼻:『然而却啥事也没发生,我们等着瞧吧!』

噪杂的喃喃同意声四起。

『如果你认为我们会遭到天遣!』我说道:『那又何必费心带我们到这里?』

更多更响的意见一致。

视线抛向那个垂头丧气的头目,所有的眼睛也全从我身上转而看他。连那个疯狂的吸血鬼皇后也望着他。

在无边的寂静下,我听到他轻轻说:

『空了,大势已去!』

墙内受尽苦难折磨的幽魂,也噤口无声。

头目再度开口。 『你们全去吧!一切全告一段落。』

『阿曼德,不行--』男孩兀自苦苦哀求。

其他的徒众全退开来,他们以手掩脸,喃喃低语;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那一支孤伶伶的火把,凄凄凉凉地悬在墙上。

我注视着头目,我知道他的话并不意味着要放开我们

他无言地赶走那个违抗的男孩以及其他手下,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和皇后了。他的视线再次胶在我的身上。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3

巨大拱顶下的空荡屋子,之剩下两个吸血鬼在凝视我们,唯一的火把发出微弱而幽暗的光,使得空气中更加鬼气森森。

我默默地沈思着,那些鬼怪都离开墓地了吗?还是他们仍在楼梯的上面徘徊不去?他们肯让我带走还活着的尼克吗?男孩是一定在附近逗留不去的,但是男孩根本十分软弱;老皇后之会袖手旁观,我要对付的只有头目一个。此际,我一定不可以冲动急躁。

他依然直盯着我,默不作声。

『阿曼德?』我十分恭敬地说着:『我可以这麽称呼你吗?』站得近了一些,仔细打量,想察觉任何微细的脸色变化。『你无疑是首领,也只有你 能为我们说明一切。』

这些话只不过在掩饰我的思维。我在投其所好,在问他为什麽如此率领他们;他显得像老皇后一样的远古,他所理解的深度自非他们所能领悟。我又想起他站在圣母院的祭坛前时,脸上灵妙的表情;我发现我们俩实在棋逢敌手,难分高下。只是,此刻这个远古的敌手,却之静静屹立,不置一词。

在那一刻,基於智者应有所启示之心理,我以人类的感觉在对他探寻真理;内心深处凡人脆弱如我,那个在客栈为大混乱幻象而哭泣的小夥子,谦卑问道:

『阿曼德,这一切所为何来?』

好像褐色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後脸色不可思议地变为暴怒之容,我忍不住退後几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纵使在圣母院瞬间的转变,比起来也不足挂齿。那种十足怨毒的具象化身,乃前所未见;就连卡布瑞也避开一边,又伸出左手档住尼克;我连忙退後,跟她站在一起,我们的手臂碰着手臂。

近乎奇迹的,他的憎恨猝然融化了;那张脸又变成甜蜜清新的凡人男孩。

老皇后吸血鬼暗淡地微微一笑,白色的手爪子拢了拢头发。

『你找我寻求解释?』头目问道。

他的视线移向卡布瑞,和靠在卡布瑞肩上尚昏眩的尼古拉斯,又回到我身上。

『我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世界末日--』他说:『但是,你造成的大破坏却仍诉说不尽。』

我觉得老皇后发出一些揶揄的声音,只是,他在震怒之中犹能轻柔说话,把我吸引住了。

『自从混沌初开--』他说道:『这些玄秘即已存在。』站在巨大的室内,他看起来显得矮小,他的手软软地垂在两旁,声音自然流出而毫不费力。『自古以来,就有我们的同类,在城里出没作祟,利用夜晚四处掠夺,按照上帝和魔鬼的命令行事。我们是撒旦的选民,其他的则是被我们阶层所接纳者,这些人先要经过无数试探,证明确实忠诚,然後 能获授不死的幽冥禀赋。』

他稍稍走近了一些,火把的光在他的眼睛闪烁。

『在所爱之人面前,这些人好像寿终正寝了。』他说道:『仅仅靠着我们少量的血,他们在棺木里忍受煎熬,等待我们莅临;只有在那时,幽冥禀赋 得传授之。然後他们又密闭在坟墓里,一直等到饥渴难忍,欲念变成力量,他们这 能打开狭窄棺材,挣脱出土。』

他的声调渐渐高昂,也更加宏亮。

『在这些黝黑的房间,他们知道什麽是死亡;在打开棺材,打开囿锁的铁门起身之际,他们在明白死亡之外,也了解什麽是邪恶的力量。至於那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无能力出来,他们只会天天哀号悲泣,徒然引来凡人厌烦,对这一群,我们全无慈悲之心。』

『这些自己站起来的,哎,这些吸血鬼,他们能在地上出没,体验,修炼,他们成为幽冥子孙;因为孕育自雏儿的血,从来没能拥有古代大老的力量;他们必须有智慧,藉着幽冥禀赋慢慢壮大自己;为此,他们必须坚信也坚守幽冥法规;生活在死人当中--因为我们已是死亡之物;永远须回到自己的坟墓--固守本分;规避光亮的地方;诱捕受害人远离别人,让受害人在鬼魂出没的不净之处就死。要永远以上帝之名,包括十字架、圣体圣餐等等为荣光,绝对绝对不能进入上帝的殿堂;以免他惩罚,令你失去力量,打你入地狱,让你受火刑而结束你在地上的势力。』

他顿了一下,首次眼光朝向老皇后,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她的脸好像令他抓狂。

『你瞧不起这些事--』他对她说:『梅格能也瞧不起!』他开始颤抖起来转对我说:『他天生疯狂,你也天生疯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这些玄秘,你毁灭这些只像是捏碎一些玻璃,但是你根本无知愚昧,而没有能力,你只是破坏,如此而已。』

他转开身子,犹豫了一下,好像无意再多说话,闲闲地眺望着巨大地牢。

我听见老吸血鬼皇后轻轻在哼唱。

她极低微地吟咏某些单调词曲,身体前後摆摇,头歪向一边,眼神如梦似幻,再一次,她看上去娇艳美丽。

『我的孩儿全完了--』头目低语着:『一切都完了也毁了,他们已知道什麽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也因此,维系我们在一起,赐给我们力量来忍受这些该死的事物,更保护我们在这里的一切玄妙,完全崩溃瓦解了。』

他的视线又朝向我。

『而你竟然来要求解释,好像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说道:『你,利用幽冥法术贪婪无愧,倒行逆施,你随心所欲,将禀赋传给生你育你的女人!那麽,你又为什麽不传给这一位呢?这个魔鬼提琴手,这个你朝思慕念,遥遥敬拜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都知道吗?』吸血鬼皇后如此吟咏着:『十字架十字架算老几?圣水圣水没啥了不起!圣体圣餐有什麽稀奇?……』她重复这些字语,旋律低不可辨,然後又接下去:『而这些古老的仪式。香烟袅袅,火光闪闪,当我们以为在黑暗已看到魔鬼降临,我们宣誓,喃喃低语……』

『住口!』头目忍无可忍,他的声音放低,他的手做出近似人类的姿势--掩住耳朵,他看起来像个男孩,一个几乎迷失的男孩。老天,我们的不死躯壳,给了我们这麽多的囿紧,我们的不死颜脸,为了表达真正感情,有又这麽多面具可资变化。

他的眼光凝视着我。那一刻,我以为他又会又天翻地覆的形相转变,或是他那无法克制的狂暴又会出现,我不自禁地挺直起身子。

然而,他只是在默默恳求。

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呢?当他一再强调这个问话,当他尽力仰制愤怒之际,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几已乾渴。『你给我解释呀!你,你拥有十个吸血鬼的气力,你拥有一整巢魔鬼的勇气;你身着锦缎,脚穿皮靴,在世界上横冲直闯;你,雷利欧,瑞诺剧场的大牌明星,你把我们变成大道上的戏码;你,你告诉我呀,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那是梅格能的法力,梅格能的天赋!』带着最最渴慕的笑容,吸血女鬼这样吟咏着。

『不!』他摇摇走:『我告诉你,他远远超越所有之上,他所知无限,他也拥有无限,但是,为什麽呢?』

他稍稍靠近,好像没有走动,只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幽灵已在眼前。

『为什麽呢?』他质问着:『你目中无人地走在他们街道,打开门锁,任意叫唤他们!他们为你整梳头发,为你订制衣服!你跟他们同桌共赌,欺瞒他们,拥抱他们;在你啜饮他们鲜血之际,其他的凡人就在附近边笑边舞。你对公墓避之唯恐不及,却又在教堂的墓穴飞身出现,你,为什麽呢?你,轻率的,傲慢的,无知的,自大的!这是为什麽?你给我解释呀,回答我呀!』

我的心猛跳,我的脸燥热泛红,此刻,我对他已无畏无惧,只是愤怒却远超凡人之怒;奇怪的是,我不确切明白为什麽反应如此?

他的心智--我曾经渴望渗透他的心智,而这却是我所听到的,这麽迷信,这麽荒唐!他根本毫无崇高的理念精神,根本不了解追随徒众的缺憾。他并非有什麽信念,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又信念!

我终於看穿他了。他即非魔鬼也绝不是什麽天使,只是混沌时代的一个敏感缎制物。那时小小太阳刚刚进入穹苍,那时星星只是小小灯笼,被比拟描述成夜晚出入的男女众神;那时人类乃是这个伟大世界的中心;那时所有问题都又合理的解答;那是女巫在月下跳舞,武士於巨龙搏斗的时代;那就是他身处的时代,一个古老世纪的孩子!

哎,这个可悲的迷失孩子。在一个复杂难解的世纪,在一个伟大辉煌的城市里,他却只躲在地底的墓穴中漫游。也许他年轻的凡人形体,比之我想像更适合贴切呢!

只是,不管他是多麽俊美,为他悲叹追悼已不是时候了。这些奉他之令,幽禁在地下棺木的受苦鬼魂;这些被赶出外头的仓皇妖怪,应该可以唤回来的。

对他的质疑,我必须想出一个他能接受的答复;光是真实绝对不够;我必须构思出浪漫和诗的理论,就像从前的老思想家,能说出别人所不能、不敢言的一套话来。

『我的回答吗?』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此外,我还察觉到卡布瑞的警告,尼克的恐惧。『我不是玄秘主义的商贩--』我说:『也不是哲学理论的锺爱者。不过,发生在这里的事,其实简单平凡之极。』

他以特别的认真在研判我。

『倘若你对上帝的威力如此恐惧,』我说道:『那麽你对教堂的课程应该不敢陌生。你一定知道,所谓美好善良乃跟着时代有所改变,在天堂底下,不同的时间,各有不同的圣哲存在。』

显然的,他在留心倾听,我使用的词汇让他感到亲切。

『在古老的日子里,殉道者四处去扑灭,反过来要焚烧他们的火焰;神秘主义者在听到上帝的感召後,跃升进入空中;世界改观了,圣哲也随之改观。如今的世上又神秘圣者呢?归依的修女於修士。他们建立医院和孤儿院,却不会向天使呼救,用以击溃军队,驯服野兽。』

我瞧不出他神情有何变化,然而,我坚持下去。

『所以,十分明显的,邪恶也会改变,它们的形体方式都会改变。在如今这个时代,你的徒众那麽害怕的十字架,有几个人相信?认为地上的凡人,彼此会谈论天堂於地狱吗?不,他们谈论的是哲学於科学而已!夜晚时分,白脸幽魂在教堂墓地游荡,他们哪里会在乎呢?荒野的谋杀案多一件少一件,又算得了什麽?不管上帝或是魔鬼或是人类,对如此碎屑小事,何兴趣之有?』

我听到老皇后吸血鬼又捧腹大笑了。

然而阿曼德即不作声,也无动静。

『即使你的游乐场,也很快会化为乌有。』我继续说道:『你所藏匿的这个公墓,即将从巴黎迁走消失;我们祖先的骸骨,在这个世俗的朝代里可丝毫也不神圣呢!』

他的脸容猝然柔弱起来,他再不能掩饰他的震惊了。

『圣婴公墓要毁弃了!』他喃喃低语:『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我信口说:『至少不对我不喜爱的人撒谎。巴黎人不想再闻坟墓的臭气了,死亡的标志对他们而言,绝不像你那麽重要。就在几年之内,市场、街道於房屋,将把这个地方全部覆盖起来。商业第一,实用至上,这就是十八世纪的世界!』

『别说了!』他絮絮轻语:『圣婴公墓的存在跟我一样的地久天长!』他孩子气的脸绷紧,老皇后却不动声色。

『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我轻柔地说:『这是崭新的纪元,需要崭新的邪恶!而我正是崭新的邪恶!』我停顿一下,端详他:『我正是这个时代的吸血鬼!』

他并未预料到我的主旨论点。说了以上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他发出惊骇的彻悟微光,同时也看到他真正的恐惧之色。

我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认可的姿势。

『在村庄教堂发生的意外--』我谨慎地用字遣词:『我承认自己太粗野胡闹了,在剧场舞台的举止,更是一大败笔。这都是盲目妄动之错,你也知道这些并非你积怨生隙的根源。姑且不谈我的谬误,请你试着想像我的美好於威力;试着理解我毕竟是邪恶化身;尽管穿着如凡人,在世界上昂首阔步,其实是最邪恶的魔鬼,是吸血的怪物,偏偏它看起来却十足人模人样!』

女吸血鬼大笑有如唱歌。从他身上,我只感觉到痛苦;从她身上,我却感觉到散发着的温情於亲爱。

『你想想看嘛,阿曼德,』我小心翼翼地进一步力劝:『为什麽死神一定要在阴影下偷窥潜伏?为什麽死神要在门外等候?不管卧室或舞厅,无处我不能进去;死神在火炉的光热下探头,死神在走道下踮脚,我就是这个样子。谈到幽冥禀赋,我用其所当用。我是身穿绸缎蕾丝的绅士死神,烛光熄灭之後,我是玫瑰花心的溃疡肿瘤!』

从尼古拉斯那里,传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我想我也听到阿曼德唏嘘叹息!

『这些不信上帝,懦弱无能的人们,他们即将摧毁圣婴公墓;对我,他们却无处遁逃,什麽锁也不能把我拦在外面!』

他无言地回瞪我,显得即悲哀又镇静;眼睛深邃了一些,却毫无怨毒或震怒。良久,良久,他缄默不语,然後开口了。

『那倒是了不起的使命。』他说:『身为恶魔,却生活起居於凡人一起,恣意杀戮不存慈悲之心。然而你仍未大彻大悟呀!』 『怎麽会?』我忍不住问道。

『在世界上你不可能持久忍受,於凡人共处,你无法侥幸生还。』

『可是,我做到了。』我说得很轻松:『古老的玄秘已被潮流取代了,谁又知道将来会出现什麽更新的花样呢?对你,罗曼史是不存的,对我,罗曼史正是我努力要追求的。』

『你不可能那麽强壮。』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麽?你 刚刚踏出第一步,你还少不更事呀!』

『无论如何,这孩子时分强壮,』皇后沈思地说:『他新生的美丽同伴也一样,他们是具有浮夸创意,伟大动机的恶魔,这有趣的一对!』

『你不可能长久於凡人住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强调。

他的脸色绯红了一下,不过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相反的,他是一个感到诡异的长者,正竭力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此同时,他似乎又像是个孩子在苦苦哀求,也许反过来说,是父母对孩子在恳求,求我听从他非说不可的道理。

『为什麽不能?我告诉你,我属於人群里,是他们的鲜血,让我变成不死幽灵!』

『哎,是的,不死幽灵,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嘛!』他苦口婆心地说着:『那只是一种美妙说词罢了,仔细探讨一下你的缔造者的命运吧,为什麽梅格能要纵身火焰之中?这是我们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事实,而你根本连猜都没去猜过。住在人群当中,随着岁月的过去,你非发狂不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生老病死,眼睁睁看着帝国兴盛衰亡,眼睁睁看着你珍爱於了解的逐一失去,有谁能长久忍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白痴似的狂乱也绝望。只有你的同类不死幽灵, 是你的保护者,你的救世主!你不明白吗?古老代代相传的法则,从来不会改变呀!』

他住口了,为所用的语汇而吃惊。救世主!声音在室内回响,他的嘴 似也再次将『救世主』叁个字撮字成型。

『阿曼德!』老皇后轻柔地吟唱:『不管走老路子,或是抛弃老路子,我们知道年纪大了就可以变成疯癫。』她做了个姿势,好像要用她的白色手爪去攻击他似地,当他冷冷回瞪时,她又吱吱尖笑说:『我不就是依循旧法,跟你一样坚持长久吗?而我是老疯婆,不是吗?大概正因为我太食古不化、因循苟且 疯了吧!』

他摇摇头,生气地表示抗议。难道他不是墨守陈规,终而没疯的活生生例证?

老皇后靠近我,抓着我的手,让我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麽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

我感到她身上传来巨大的力量。

『当别的妖怪,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游荡潜行时--』她说:『我曾经一个人经过雪地,去找梅格能,我的力气是如此巨大,就像又翅膀能飞一般。我爬上他的窗子,发现他在房间里,我们双双在城垛散布,除了远处天空的星星外,谁也看不到我们。』

她更靠近了,手抓得也更紧了。

『梅格能知道许多事情--』她继续说:『只要你真的够强壮,疯狂就不会是你的敌人。吸血鬼离开自己团体,去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在疯狂之前,会面对一种可怕的、地狱似的煎熬,他越来越难抗拒对凡人的爱恋,也就在爱里,他 开始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情。』

『放开我!』我轻轻地说。她的凝眸於她的手爪一样,仅仅抓住我。

『时移岁转,他对凡人的了解,可能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本身。』她的眉毛扬起,毫不妥协地接着说:『最後,他已不忍杀害他们,也不忍看他们受苦受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疯狂或自焚以外,别无良策能解除他的沈痛。这就是老怪物的命运於结局,这是梅格能亲口对我的叙述。老梅格能的下场是痛不欲生,终而生不如死呀!』

她终於放开我,从我身旁退後。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低语着,只是低语却像是抗议的嘘声。『梅格能?热爱凡人?』

『你当然不相信。』她说着,脸上出现那种凝固的小丑式微笑。

阿曼德也瞅着她,好像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此刻我的话显然毫不足道--』她加了这麽一句:『往後,你多的是时间,当能慢慢了解。』

笑,嚎叫苍凉的狂笑,擦过墓穴的天花板,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墙内的哀号又大作,她兀自仰头狂笑不已。

注视着她,阿曼德惊骇欲绝。或许在他看来,她散发的狂笑恐怕不是雷声隆隆,而是电光闪闪吧!

『不,这是慌话,是将问题极度荒谬的简单化!』我说着,头骤然刺痛起来,眼睛也刺痛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所谓因爱而死的观念,只是一种白痴伦理观的掩饰罢了。』

我把手放在双鬓上,内心深处,某种致命的痛苦正在渐渐扩散,剧痛使我的视野模糊了,也使我在梅格能地牢的记忆加深了;在臭味扑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烂 体推里,我想起曾经被囚禁、被喂食,却也难逃一死的年轻凡人!

阿曼德悲怆地望着我,刚 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对他拷打,如今换做我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续不断,声音更似乎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阿曼德伸手向我,好像想碰我一下,却又犹豫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我所感受到的狂喜於沈痛,此际全部凝结在我的心底;我骤然滋生不顾一切的冲动,想再次如在瑞诺的舞台上,大声嘶吼,放声尖叫;此种突来的强烈激动,使我惊慑惶惑,我只有喃喃念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喃念渐渐大声了。

『黎斯特!』卡布瑞在耳边轻唤。

『热爱凡人?』我念念有词,眼睛瞪着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黑色的睫毛,在她闪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铁钉,她的肌肤好像大理石,却自有生命焕发。『热爱凡人?这需要花叁百年的时间吗?』我凝视着卡布瑞。『从第一天晚上,我揽凡人入怀,我就爱上他们了。啜饮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死亡,我非爱不可呀。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幽冥禀赋的精髓吗?』

我说话的音量渐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剧场的响彻云霄了:『噢!你们都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们的智慧何在?你们的能量何在?太可耻啦!』

我离开他们身边,独自眺望这个我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坟墓,眺望我们头上的潮湿巨大拱顶。这个地方似已从实质转化成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术让你们尽失理性吗?』我问道:『你们的繁文缛节,你们密闭吸血鬼雏儿在坟墓里,只是一场虚无吗?或是当你们犹活着时就已经是妖怪?我们之中,有谁能够不念兹生兹地爱凡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墙里饥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没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声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听我说!』我又开口了。

我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我从来没答应出卖灵魂予魔鬼,之所以会制造另外这一位,只不过伸出援手,给她脱离专啃 骨的众虫咬噬罢了。倘若爱凡人之行为,乃是你们口中的堕入地狱,那麽我早就下地狱了。我的命运即已注定,你们大可袖手,就让我们结帐互补赊欠吧!』

我的语声支离破碎,我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头发里。阿曼德走近我,身上似乎闪闪发着微光,他的脸容似不可思议的纯净,却又带着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死东西,死东西……』我喃喃念念:『请别靠近我。在这种臭气洋溢的地方,却夸夸其谈疯狂於情爱!那个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们锁禁在地牢里,他怎麽爱他们?怎麽爱他的掠夺物?就像男孩子爱蝴蝶,却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开来!』

『不,孩子,你认为已明白,其实并没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扰。『你 刚刚开始滋生爱意罢了。』她轻快地笑着:『你对他们感到抱歉遗憾,如此而已。至於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话!』我说道,我走近卡布瑞,伸手揽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是真正恶毒可憎的东西,孩子,这 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着说:『到那时,你 真正能从爱里了解许多事物,到那时,深深去爱,去了解吧,孩子!』举高双手,她又嚎叫了。

『该死的家夥!』我愤而诅咒道。接着卡布瑞和尼克,带他们转身走向门边。『你们反正已置身地狱,我决心让你们就留在地狱里啦!』

我从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我们穿过墓穴,跑向楼梯。

老皇后在我们身後,抛出狂乱尖锐的爆笑。

我停止脚步,回头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所写,失心成疯的?菲丽亚吧!

『黎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边轻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势催我快走。

阿曼德动也不动,老女鬼站在他旁边,依然暴笑不已。

『再见啦,勇敢的孩子!』她大声喊:『勇猛地疾驰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无尽岁月纵情奔驰吧!』

当我们飞奔冲出陵墓,那群乌合之众,在寒冷的大雨中,惊慌失措四处溃散;群龙无首的他们,在十分困惑无奈之中,注视我们远离圣婴公墓,走近人潮汹涌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我们偷了一辆马车,马车驶出城外,往乡间而去。

我毫不容情的赶驱马匹奔腾,然而身体却疲惫不堪,那种超乎自然的气力,似乎只不过系于一念。在每一个丛林於路边转角,我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赃兮兮的妖魔,又会再一次包围上来。

无论如何,我用尽心力,从乡下客栈那里,设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我们抵达高耸塔楼之际,他早已不省人事;我抱着他爬上楼梯,来到梅格能最早带我去的顶楼小室。

他的喉咙青肿,那些妖怪吮吸的伤痕犹在。我让他平躺在稻草床垫,虽然他沈沈入睡,我仍能感受到他的乾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我血之後,那种 乾舌燥的可怕感觉。

当他醒来之後,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我知道--如何知道我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绝不会死去。

他白天醒来时会如何呢?我很难想像。一旦小室的门锁上,我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经怎麽看我,也不管将来他怎麽对我;反正在我入睡时,绝无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我的巢穴走动出入。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梦中走来走去。

我依然痴痴望他,轻听他模糊混乱的梦--在圣婴公墓的恐怖梦境。卡布瑞走进来,她刚刚去埋好那个可怜的马童;此刻,她的头发纠结成团,充满细碎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尘的天使!

她低头看着尼克,半响之後,把我拉出房间。在我锁上门後,她带我走到底下的墓穴,在那里,她伸出双手,紧紧揽住我,抱着我,看来她也是筋疲力尽,几近崩溃边缘。

『听我说--』她终於开口,身子稍稍退後,只是手仍托住我的脸。『等到我们一觉醒来,我们要马上送他离开法国,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荒诞不经故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理论或是意图,我几乎难以了解,我的头脑一片茫乱。

『你可以跟他完傀儡戏,正如跟老瑞诺的演员一样。』她说:『你可以送他到新大陆去。』

『睡吧!』我轻轻低语,轻吻她张开的嘴。我眼睛紧闭地抱着她。我似乎又看到墓穴,听到他们诡异非人类的声音。这一切硬是无休无止,绝不饶我呢!

『当他走掉之後,我们再来讨论别的事--』她冷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离开巴黎,在别处一阵子……』

我离开她,转身走到石棺,倚在石棺盖旁边休息了片刻。自从成为不死幽灵以来,这是第一次我渴望墓穴安静无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左支右绌。

她好像又说了些什麽话。别做这件事,她是这麽说吗?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4

醒来时,我听到他在大呼小叫。他在撞打橡木的门,咒骂我把他当成囚犯。他的叫声充满了整个塔楼,他的气味从石头的墙穿透过来。芬芳可口!哦,多麽芬芳可口!那种新鲜血於肉的气味!他的血於肉!

她依然酣睡。

别做这件事!

怨恨交响曲,狂暴交响曲,音符似从墙壁传过来。且把哲学理论拉开,纳入恐怖影像,纳入苦恼折磨,再以语言包装起来……

走上楼梯,我好像被卷进他吼叫的旋风里,卷进他芳馥的气味里。

所有温馨的回忆,点点滴滴全混杂在一起,小木桌闪耀的下午阳光,红色的美酒,小火炉的烟雾弥漫。

『黎斯特,你听见我的声音吗?黎斯特!』拳头捶打在门上的轰隆声。

儿时的童话故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巨人说,他在洞穴里闻到有人类的血气味。魂不附体!我知道巨人就要去找生人了,我听到巨人追踪人生而来,一步追近一步。而我就是那个胆战心惊的生人呐!

景象淡出。

烟、盐、肉,还有动脉的血!

『这是女巫广场,黎斯特,你听见了吗?这是女巫广场呀!』

我们俩之间的老秘密,如乐句在发出晦暗的颤音;我们的挚爱情谊,我们的相知默契,我们的内心感受,还有女巫广场之舞!你能抹煞吗?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每件事?你能抹煞吗?

让他离开法国,送他去新大陆。然後呢?往後一辈子,他会是一个还算有趣,却挺惹嫌的凡夫俗子;自承看过鬼魂,从早到晚谈个没完没了,根本没人相信的话。这一来他岂非更疯狂?最终,他会变成一个戏谑逗笑的痴癫吗?在热闹街道,穿着破烂外套,当众拉琴演奏;从早到晚痴痴傻笑,念念又词;就连流氓无赖,也会即欺辱又怜悯的疯子吗?

『再一次演傀儡戏嘛!』她曾经折磨说。我是拉线的人吗?唉!反正没有人会相信他荒诞不经的故事呀!

然而他知道我们的住处,他知道我们的真实姓名,他认识我们的亲戚,他对我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何况他绝对不肯默默地住到别的国家。更何况它们还会跟踪他,它们不会让他活下去。

它们现在躲在何处呢?

我爬上楼梯,走进他尖叫回响的暴风圈里;望着小窗外面的宽阔田野;它们马上会大举而来,它们一定会来;我原来只是孤魂野鬼,後来多了一个,如今又加进尼克。它们哪里肯放手干休?

最重要的关键是什麽?他真的要吗?尼克真明白吗?我曾再叁否认身怀玄妙法力,而他再叁愤怒尖叫,责我藏私;他的确是要呀!

抑或我只是在寻找托词藉口,其实我早要带他来这里,我需要他,从一开始我就要他。我的尼古拉斯,我的爱!我永恒的期待!所有跟我一起去死,伟大辉煌的愉悦幸福,只有从他身上 能找寻。

我又更上层楼,更靠近他了;饥渴已在心里高歌;他见鬼的叫声,我饥渴之歌声,加上连我幻化成乐器的身躯,一起在合奏合唱着。

他的叫声已变为模糊不清,似是诅咒,似是哀鸣;时而晦涩,时而强调;偶尔,他的嘴 更发出单调的、断续的,灵肉纠缠合一的呻吟,好像心脏的血往外喷出涌流。

我拿出钥匙放进锁孔,他猝然沈默无声了。他的思潮澎湃过後暂时停息,好像海洋的海涛汹涌过後,全卷进一只神秘的小小贝壳里。

我试图在房间的阴影中注视他;不是那个我所挚爱,所眷念的,这几个月来朝思慕想的他;不是那个我在人类内心深处,难以抗拒,强烈需欲的他;我试图只注视一个普通凡人,双眼瞪着我,却胡言乱语的凡人。

『你,你高谈阔论什麽善良美好--』眼睛发光发亮,声音激昂翻腾:『你高谈阔论什麽善於恶,什麽对於错;还有死亡,对了,死亡,惊恐的,悲惨的……』

这些话语,充满急速膨胀的怨尤仇恨,就好像盛开的花,花瓣怒绽过後,一瓣瓣剥落,缤纷萎顿一地。

『……而你只跟她分享,爵爷之子又礼物也只传给爵爷夫人,包括什麽幽冥禀赋;只有住在古堡里的人, 能彼此分享幽冥禀赋;如此一来,他们就能豁免於被抓到女巫广场,绑在烧油刑柱上,遭受火焚之刑。至於那些老太婆呢,烧呀!反正她已不能织补,小傻子呢?烧呀!反正他又不能耕田。那麽,爵爷的儿子赏给我们什麽呢?这个狼煞星,这个在女巫广场大哭小叫的小子,他赏赐了一大堆金银财宝,他多麽慷慨大方呀!他多麽温柔体贴呀!』

战栗发抖!衣衫汗湿!撕破的蕾丝,露出绷紧光亮的肌肤;坚实的肌肉躯干,正是雕刻家乐於雕塑的体形;红色奶头映照黑色的胸脯,这一切,仅仅只是溜了一眼,就逗得我煎熬难忍,神魂颠倒。

『这种法力--』他口沫横飞,好像一整天来,他已经热烈的反复说个不停,我的出现与否根本无关宏旨。『这种法力使得所有谎言不攻自破,这种幽冥法力翱翔在万物之上,这是被淹没遗忘的事实真相……』

不,只是言语,不是事实。

酒瓶已空,食物已光;他精瘦的胳膊紧张坚挺,好像要奋力挣扎;挣扎什麽呢?他的棕发松开散落,他的眼睛巨大呆滞。

猝然之间,他用手推着墙壁,好像想越墙以逃离我;在模糊中,他想起被吮吸鲜血的情景,那种麻痹无力,那种心醉神迷;他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他想伸手抓住东西以为支 ,然而手扑空了。

他的念念叨叨停止。

他脸上表情变了。

『你怎麽忍心隔绝我?怎麽忍心把我屏诸在外?』他喃喃低语。他满脑子古老魔法,怪谭传奇,他魂游於阴阳魔界,那里宵小鼠辈横行,他陶醉在玄术秘笈的迷离幻境,对自然美好视为无物;秋天的落叶,墓园的阳光,那里能算神奇,根本不值一提。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身上发出芳香,恍如香炉的香烟缭袅,恍如教堂的烛烟袅绕;他的心房在胸腔下动脉跳跃;平紧的小腹,因为汗水而油亮发光,汗水也渗湿了厚的腰带;咸的血,血之味,我简直不能呼吸了。

然而我们是在呼吸。我们呼吸,我们品尝,我们嗅闻,我们感受,我们乾渴!

『你误会一切了!』是黎斯特在说话吗?声音却好像来自别的妖魔,来自另一个恶心可憎的怪物;人模人样地说:『你对所听到所看到的,全部都是误解!』

『我宁愿跟你分享我拥有的一切!』他又激怒了,他指着我说:『倒是你,从来也不了解。』声音极低极轻。

『保有你的性命,离开吧!逃吧!』

『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一切正确具凿!纯粹的邪恶,庄严的邪恶是确切存在的!』他的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他突然伸出手,手掌蒙住我的脸。

『别嘲弄我!』说着,我挥拳而出,太用力了,他的身体不由後仰。惩罚过了,一片安静。我接着说:『当幽冥禀赋传给我时,我最严词拒绝的;我告诉你,我坚决不要,只最後一口气时,我还是推拒不要!』

『你一迳是个傻子!』他说:『我在就这麽说过你了。』但是他正在瓦解之中,他全身发抖,暴怒已变质而为绝望。他举起手又半途停下来:『你所相信的事物根本无关紧要--』他几乎温柔地说着:『很多东西你完全视而不见,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你,拥有什麽吗?不可能呀!』他眼眸的薄雾已化成泪水。

他的脸容纠结,无言的爱,从他身上流露着倾诉着。

一阵可怕的自我意识淹没了我,静默却致命的;我觉得自己超越他的力量在泛滥着,而他完全明白;我对他的爱,促使这个力量更加沸腾,也促使我忸怩困窘;猝然间,景象又改变了。

我们回到剧场的两侧,我们回到阿芙根村镇的小客栈。我闻到的不止是他体内的血气,还有突如其来的惊骇;他退後一步,脸上的苦恼加重加深,对我,这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似乎变小,变脆弱;然而同时却也显得更加强壮,更加诱惑了。

当我更接近时,他脸上的表情全消逝了,眼神却无比的清澄明澈;他的心智敞开,一如当时的卡布瑞也如此敞开一样。在极短的一瞬间,回忆的思潮摇曳着;在巴黎的小阁楼,月光照在覆雪的屋顶,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扯东拉西;在巴黎的街道上,我们携手散布,醉步蹒跚;我们并肩低头,抵挡迎面而来的寒冬骤雨於冷风;我们的未来,是不变的逐渐成长於逐渐衰老,是更多的欢悦,甚至也更多的悲哀;然而纵使是悲哀,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仍是真正的永远存在,凡人的神妙正是如此。回忆思潮在他脸上的微光下褪色了。

『来我这里吧,尼克!』我悄悄低语。双手举起招呼:『如果你真的想,你就一定要来。』

我看见一只鸟自海边悬崖洞穴飞出来。那只鸟在飞翔之际,海浪翻滚,越卷越高,鸟迎浪势也越飞越高,景象诡异惊慑;天色转成银灰,银灰褪去,天黝黑了;夜晚的黝黑,宁静的黝黑,哪里会惊慑呢?真的,何惊慑之有?然而,黝黑逐渐笼罩,无情的笼罩着天地;只有那一只小小的鸟儿,兀自在风飕飕的荒瘠里,呱呱地叫着。而洞穴空悠,沙滩空悠,海空悠,大地一片空悠!

所有我曾经喜爱观看的,喜爱聆听的,喜爱用手触摸感觉的全消失了,或者说根本从来不存在;只有那只鸟儿,在空中飞翔,在空中盘旋;它一直飞,一直飞,飞掠过我,也许是飞掠过无一人;它独自拥有穹苍视野,在它单眼所及的单调幽黑之中,了无历史,了无意义。

我尖叫,声音却出不来。我觉得口里满满是血,每一口吞咽,通过喉咙之後,却犹然是无止境的乾渴。我想说,是的,我想说,我现在明白了,明白这种黝黑是多麽恐怖惊慑,多麽难以忍受。我原来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呀!鸟儿飞过荒凉的沙岸,飞过无限的大海,飞在黝黑里。老天爷,下令停止吧!这比客栈的惊恐更甚,这比雪地里马儿的哀鸣悲嘶更难忍受。只有血液无论如何是血液,心脏呢?甜美可口的心脏,就在那里缓缓跳动着,有如在我的 边蹑手蹑脚着。

现在,吾爱,时候到了;我可以吞噬你心脏跳动之下的生命,将你送进混沌状态;在那儿没有神秘需要了解,需要原谅;我也可以带你到我这里来。

我倏而将他推开,倏而把他紧紧压挤在我的怀里。我所看到的幻象幻觉却挥之不去。

他的手臂绕着我的颈子,一脸汗湿,双眼深深陷进头颅中。他的舌头长长伸出,用力地舔吮我涌出的血液;是的,用力的,渴望的。

哦,让幻象停止吧!让鸟儿的飞翔,让无色颠覆的景观消逝吧!在风的呼啸里,鸟的呱呱叫声算得了什麽?在这样广阔的黝黑里,痛苦算得了什麽?我不想要……我不想要……

景象渐稳,渐去渐杳了。

一切戛然而止。阒寂,无边的阒寂袭来;安静无声。他分割而去,我推他而去;他几乎摔倒,手伸向嘴,血仍如小溪一般自下颌涔涔而流。他张嘴欲叫,嘶喊无边;虽然又血,乾涸无声。

远在他之外,远在挥之不去的景象--冷酷的海,孤寂的鸟--可怕景象之外,我看到她站在门边,她如圣母玛丽亚般的金发,垂披在肩上。她以最最悲痛的表情於声音说:『灾难呀,我的儿子!』

到了午夜,很明显的,他不肯说话,不肯出声回应,也不肯用自己的意志力稍稍一动。他只是静静的,无精打采,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果死亡曾让他受苦,他没有表示;如果崭新的视野使他欣喜,他也没有显露。甚至饥渴欲念,也没让他有所反应动作。他只是一具行 走肉。

是卡布瑞,曾经静静观察打量他,迄已好几个小时;此刻拉着他的手,替他梳洗,替他穿上新衣服。她选了黑色羊毛外衣,我所拥有少数色调深沈外套之一,加上 素的麻布衬衫,使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像一个年轻的神父,却失之太严肃,也失之太稚嫩。

在寂静的小室里注视他们,毫无疑问的,我知道他们的思绪彼此可以沟通。不作一声的,她指引他修饰穿着,不作一声的,她送他坐回火炉边的椅凳。

最後,她说:『他现在应该去猎食了。』当她瞥着他时,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站起来,好像是被绳线所牵引一般。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离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响着。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後面,偷偷摸摸的,抓着大门栏杆,注视着他们走动,两个似猫的鬼魂,轻灵地走过旷野。

空空荡荡的夜晚,躯之不去的寒冷爬行过来包围了我。我走向火炉边,火炉的火,也躯不了寒,也暖和不了我。

无边的空悠空荡!还有无边的安静阒寂!我告诉自己,这正是我想要的。在历经巴黎的恐怖奋战,我最想要的就是孤独,就是寂静。然而突来的领悟却在心底咬噬着,有如一头饿昏了的野兽在大门咬吞;我知道,如今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看见他的身影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5

翌日晚上,张开眼睛醒来,我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我能不能忍受看到他的模样并不重要,他既然是我缔造成的,那麽,不管怎麽样,我必须将他从恍惚发呆里唤醒过来。

猎食并未改变他,虽然十分明显的,他杀戮得够多,啜饮得也够多。如今,我必须努力设法,仰制自己对他的厌恶反感;我必须到巴黎去,去拿一样可能令他振作恢复的东西。

小提琴是他有生以来的最爱,也许只有提琴还能唤醒他。我将把提琴放在他手上,他将会再举琴演奏,他将乐於发挥新的技巧,再次演奏音乐。一旦琴声再起,这一切都会改变,我内心的寒栗多少可以消融些。

当卡布瑞醒来之後,我立刻告诉她我的打算。

『可是那些其他的妖怪怎麽办?你不能单枪匹马到巴黎去。』她焦灼地说。

『我当然可以。』我说道:『你必须跟他在一起,倘若那些小怪物再次突击,以他目前的态势,他们很容易就能诱骗他出去,何况,我还进一步想知道,圣婴公墓到底变成什麽样了;就算我们真正休战了,我也想知道呀!』

『我不喜欢你出去。』她摇着头说:『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相信,我们还应该跟那个头目再谈谈,我们还能从他和老女鬼身上多学习一些事,我宁愿今晚就离开巴黎。』

『他们能教导我们什麽?』我冷冷地说:『太阳真的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还是地球不是球体而是平面?』我语气里的怨尤苦涩,让自己觉得羞愧。

至少他们可以告诉我一件事,为什麽我缔造而成的吸血鬼,彼此能够互通思维,而我却不能?然而我对尼克的嫌恶,太令自己垂头丧气,已使得我尽失理性,什麽也不想了。

我只是注视着她,心里想着,多麽神妙呀!眼见幽冥法术在她身上行了奇迹,眼是她恢复青春美丽,成为当年孩童时代心目中的女神。可是,哎!眼见尼克的改变,他的死去!

也许用不着我多说神妙,她对我的了解,根本太透彻了。

我们缓缓相拥在一起。

『一切小心!』她轻轻叮咛。

我应该立刻到公寓,去找尼克的小提琴;还有可怜的罗杰更必须好好对付,一堆的谎言要说,然後还有关於离开巴黎的各种准备。好像该做的事是越来越多啦!

然而,有好几个小时,我只在杜勒利公园於大道上,随兴纵情猎食於漫游;假装圣婴公墓之下根本没什麽鬼怪集会,尼克还安全的活得好好的,整个巴黎也全属於我似的!

其实每分每刻,我都在仔细倾听,我也想着老皇后。突如其来的,当我在杜登波大道,当我靠近瑞诺剧场,我听到他们的声音。

多奇怪呀,他们竟在明亮的地方叫唤我。几分锺内,我知道他们有若干位,正躲在剧场的後面张望。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仇恨於恶意,当他们知道我靠近时,只扬起阵阵的兴奋骚动。

我看到那张女吸血鬼的森森白脸,那个一头女巫蓬发,黑眼晶亮的漂亮女鬼!她站在舞台门边的巷子。看到我,她冲出来对我挥手招呼。

我附近来回转了一会儿。大道上一如往常,展现着春天活动画景:车如流水马龙之间,行人熙来攘往;街头音乐家吹笙奏簧,耍把戏的花样百出,翻筋斗的当街滚翻;灯火明亮的戏院,大门敞开以恭候观众驾临。我为什麽要离开热闹,去跟那些怪物交谈呢?然而我不自禁倾听着,他们共有四位,正焦虑不安地在等待我,他们显然陷入紧急和慌乱之中。

好吧,他们即等我,我就去吧。我转身,骑着马进入小巷,一路上他们靠在石头墙壁,徘徊逡巡。

灰眼男孩也在,这个有些意外。他的脸色看起来晕眩惶惑。一个金发高个儿吸血鬼,和一个帅气的女鬼,一起站在他的後面;他们身上全穿得破破烂烂,就像是麻疯病患。曾在圣婴公墓的阶梯上,对我的嘲弄大笑不止的黑眼漂亮女鬼先开了口:

『你一定要帮我们的忙!』她的声音极轻。

『我一定要?』我试图让马站稳,这匹母马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妖怪。『为什麽我一定要帮你们?』我诘问着。

『他毁了整个集团--』她说道。

『他毁了我们全部……』男孩说着,眼睛没望我,却直视着在他面前的石头。从他的思绪,我似乎捕捉到某些事变的闪光磷片,柴堆火烧了起来,阿曼德强迫他的徒众跃入火里。

我试图驱走这些脑海的影像,然而,影像从他们那里全传送过来,黑眼漂亮女鬼直视着我,将她的心灵图画勾描得更清晰;阿曼德一边躯干妖怪进入火焰里,一边挥舞着一大块烧成焦炭的木棒,谁想脱逃的,他就以焦棒戳刺他进入火中。

『老天爷,你们有十二位--』我大声说:『难道你们不反抗?』

『我们反抗啦,所以我们在这里。』女鬼说:『他一共烧焚六个,剩下的就逃跑了。心惊胆战的,我们到处寻求庇护的地方。我们以前从未曾如此远离神圣的墓穴,另觅地方睡觉,也不知道又什麽祸事会临头。当我们醒来,阿曼德已找到我们,他又毁了两个,现在的四个是仅馀下的。他甚至打开最深的墓穴,把那些嗷嗷待哺的鬼魂全部烧死,又把我们所有的地底通道全部封死!』

男孩慢慢抬起头。

『都是你害的,』他喃喃说着:『你把我们全害惨了。』

女鬼站到他的前面来。

『你非帮忙我们不可,为我们重新建立集会--』她说道:『帮我们找获生存之道,如同你一样。』她不耐烦地望望那个男孩。 『那个老皇后呢?那看上去不可一世的一个?』

『就是她起的头呀!』男孩子怨恨地说:『她纵身入火,她说要追随梅格能的後尘,她在烈火中还哈哈大笑。就因为那样,阿曼德才将其馀的也驱入大火中。』

我低下头默哀。她就这麽走了,所有她知道的,她见证过的秘密也随之而去。她留下什麽呢?头脑简单的一个,想报仇的一个,这一个心怀恶意的男孩,认为她的所知全非真实。

『你非帮我们不可--』黑眼女鬼又说了:『你要明白,身为集会的主脑,他有权利毁灭这些软弱无用,不能生存的家夥。』

『他不能让整个集会成为大混乱--』站在男孩身边的另一个女鬼说:『一旦对幽冥法规失去信心忠诚,这些家夥很可能会瞎闯乱搞,那时凡人群众就会紧张而有所行动。如果你能帮我们组成新帮会,以新的规条来防范保护我们……』

『我们是帮会中最强壮的几个--』男吸血鬼说:『如果我们避开挡开他时间够久,而去没有他,也能继续好好过下去,也许他就不会再来干涉我们啦!』

『他会毁掉我们的。』男孩轻声抱怨着:『他不会干涉的,他会伺机等候,当我们不在一块儿,他会逐一毁掉……』

『他并不那麽顽强--』高个子说:『别忘了,他已经失去所有的信念!』

『你拥有梅格能的塔楼,一个安全的地方……』男孩看着我,语调沮丧苦恼。

『不,我不能跟你们共享塔楼--』我口气坚持:『你们必须自己打赢这场战争。』

『你至少可以指导我们……』高个子说道。

『你们并不需要我--』我说:『从我身上你们应该已学到不少。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你们学到多少了呢?』

『从你跟他谈话之後,我们懂得不少。』黑眼女鬼说:『我们听到你跟他说什麽新的邪恶,而新纪元的邪恶,注定要以漂亮的人类化妆面貌,在世界上出入活动。』

『那你们就去化妆呀--』我说:『脱下受害者的衣服,从他们的口袋拿出钱;慢慢的,你们就能跟我一样,和凡人混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们可以拥有足够的财富,建立自己的小小堡垒,你们的秘密圣所。到那时,你们就不再是乞丐,不再是幽魂啦!』

我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彷徨绝望,不过他们全都在用心聆听。

『可是我们的肌肤,我们的音色音调……』黑眼女鬼苦恼地说。

『你们可以蒙骗凡人的,那太简单了,只要玩一点小技巧就行。』

『我们怎麽开始着手呢?』男孩悒闷深沈地说,好像他极不甘心汤这场浑水。『我们应该佯装那一类的凡人呢?』

『你们自己挑选决定呀!』我大声地教训:『观察四周的人,如果高兴,装扮成吉普赛人嘛,那不会太难的,或者装扮默剧演员也挺不赖!』我瞧向明亮的大道。

『默剧演员!』黑眼女鬼有点兴奋地轻叫起来。

『对呀,演员,街头艺人,特技艺人;就表演特技吧,你们一定看过他们的表演,是吧?脸上抹上油性彩妆,这麽一来,你们夸大的表情和姿势,根本没人会注意。再也没有什麽改妆比这个更合适了。在大道之上,你们可以观摩住在这个城市的各色人种,你们可以学到任何想知的事情。』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睛瞧瞧另外的几个。高个儿陷入沈思,另一个女鬼冥想着,男孩犹豫不安。

『以你们的力量,你们耍杂技、翻筋斗乃是轻而易举--』我说道:『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千千万万的路人走过看见,任谁也猜不出你们的真正身份。』

『跟你出现在舞台的表现,这不能相提并论吧,是吗?』男孩冷冷地说:『你把观众吓得死去活来。』

『那是因为我别有原因--』我的声音充满惆怅黯然。『那是我的悲剧,但是我如果真想做,一定可以瞒过所有人,你们当然也没问题。』

我从口袋掏出一把金币,把金币交给黑眼女鬼。她双手接过,眼睛紧瞪着,好像金币在手上会燃烧似的。她抬起走,从她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站在瑞诺的舞台上表演,我那些鬼魅技巧,把观众吓得跑到大街上。

不过,她显然别有所思,她知道剧场已关闭,团员都被遣送了。

在那片刻,我再叁思量,内心的沈痛也更加倍了。此情难忘却须忘!只是,别人会有什麽感想呢?唉!有感想又当如何?往事不可追呀!

9

『是呀,拜托--』漂亮女鬼说,她伸出手,以冰冷白皙的小手指碰碰我。『让我们进到剧场里面,拜托!』她转过身,视线抛向剧场的後门。

让他们到里面去?让他们在我的坟墓上跳舞!

旧的表演服装恐怕都还在吧?离去的团员手上多的是金钱,大可以任意添装新行头呀!是的,白漆旧罐子,没倒的水桶,在仓猝离去之际,多少宝贝的东西都还留下来吧!

我全身麻痹四肢发冷,不能去想,不忍去想,不敢去想。往事历历,怎能遗忘?

『好吧--』我怅惘地抽离视线,好像有别的事分了我的心。『你们喜欢的话,就进去吧,里面的东西你们都可以使用!』

她走近了,猝然间,她的 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们不会忘记这一切的--』她低低说:『我是依兰妮,男孩叫劳伦特,高个儿是菲力,跟他一起的女的叫尤金。倘若阿曼德再对你宣战,他就等於是对我们宣战。』

『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我说道,很奇妙的是,这个祝福乃出自肺腑。这几个历经幽冥仪式,幽冥法规折腾的夥伴,当初有谁是甘心承受这种梦魇呢?然而他们都跟我一样,已陷入泥沼而不能自拔。如今,不论好坏祸福,我们都已是幽冥子孙,即是过河卒子,能不拼命向前吗?

『当你们在这里时,千万要机敏些,绝对不要带受害人来这里,绝对不许在附近杀戮。总之千万小心,保护藏身之处安全无虞!』我语出警告

骑往圣路易岛途上,已经叁点了,我已浪费不少时间,如今要赶快去找小提琴啦!

靠近河岸尼克的房子时,我旋即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窗户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窗幔全拉掉了,然而屋内却灯火辉煌,好像点燃了上百支的蜡烛。太奇怪了,罗杰不可能全权处理公寓,时间还不到,他根本还不可能料想到尼克已遭遇什麽不测!

迅速的,我爬上屋顶,攀下靠庭院的墙壁,发现面向庭院的窗户,窗幔也全扯光了。

所有墙上突出的烛台,蜡烛全都点燃着,桌上钢琴上,蜡烛没有烛台,就直接垂着蜡泪烧将起来。整个室内陷入杂乱无章之况。

书籍全都书架上掉出来,有一些书本已破损,一页页掉落书架旁,就连乐谱也一张张撒满地毯上。墙上的图画一一取下,跟着其他小东西,像钱、硬币和钥匙摆在桌子上。

也许当初妖怪来掳捕尼克时,顺手把屋内破坏捣毁殆尽;可是谁会点燃所有的蜡烛呢?这太不合理哩!

我仔细聆听,屋内没有人,好像没人;突然我听到真正声响,不是思维脑波。我眯了一会眼睛,全神贯注。我发觉听到的是翻书之声,然後有东西掉落,然後又是翻书之声,是羊皮纸的声音,书本又掉落的声音。

我轻轻推开窗子,细碎之声持续,没有人类的血气之味,没有脉动的思潮!

然而某种味道是存在的,比芋草比蜡烛油的气味更浓烈,那是吸血鬼的味道,是汲取自墓穴土壤的气味。

弄堂上点有蜡烛,卧室里也点有蜡烛,到处一片凌乱;乱七八糟的书堆在一起,床铺上皱成一团,画框成堆,柜子倾空,抽屉拉开。

没有看到小提琴,我遍寻无着。

小小声响来自另一个房间,如今翻书翻得更快了。

不管他是谁--当然我知道他是何妨神怪,对我的现身,他完全一副该死的不在乎!他连一口气都没屏住一下。

我走进厅里,站在书房的门边,直直地盯住他看。

他当然是阿曼德。只是我倒没料到,他已大刺刺的出现在这儿。

蜡烛的油滴在凯撒大帝的大理石雕像,也流满颜色亮丽的地球仪。书在地毯上堆积成小山丘,只剩下架子上最上的一层,他还没动到。他依然穿着破旧的衣衫,头发尽是灰尘;无视我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在翻阅一页页的书;眼神专注在书上的词句,嘴半张;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条虫,正在一片树叶上专心大咬大啃。

他看上去十足的惊人,更确切说,他正在从书本里吮吸摄取一切的资料。

他丢下手边啃完的一本,又取下另一本书,打开书来,仍然狼吞虎咽着,手指如飞一行越过一行。

我察觉到,公寓里的事物无论具细,他全仔细打量研究过,包括床单、床幔、画框里的画、所有柜子上抽屉里的大小东西,全没逃过他的法眼。不过书本里的知识, 是他全副精神吸收的对象;从凯撒大帝征服高卢之战史,到现代英文小说,全一本本堆在地上,内容则已被他吞食下腹。

他的态度倒也未必惊人,可惊的只是又被他洗劫一空的现场。可惊的是他对汲取过诸种事物,弃之如敝履的轻率!

此外,他对我的置之不理,也令我错愕。

他读毕最後一书,丢下书,来到最低一曾的旧报纸堆。

我离开书房。身子离开他,两眼却犹麻木地瞪着他赃小的身影;他沾满灰土的褐发,依然闪着光辉;他的双目炯炯发亮,有如两团火在燃烧。

在一屋子的蜡烛,和摇晃不已的烛影下,他看上去古怪诡异;然而这个冥府的肮脏流浪者,毋须圣母院阴影的烘托,毋须墓穴火炬的巧饰,依然神采不变容光不改!华美如军临天下!特别是此刻,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更别具威猛气势,乃以前我从所未见!

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迷惘困惑。他即具危险性,却又魅惑十足,我简直可以痴痴望他一生一世。只不过强烈的本能在自我警告:走开吧,他想要这个地方,就由他去吧,这算得了什麽呢?

小提琴!在绝望中,我只能抓住小提琴之念不放。停止看他翻阅挥动的手,停止看他专注凝眸的眼神!

转过身不去看他,我走进客厅,双手发抖,几乎不能抗拒他就在附近的吸引力。我到处翻找,就是找不到那把该死的提琴,尼克又能用提琴来做什麽呢?我完全想不通。

一页翻过一页,报纸沙沙作响,报纸丢在地上的轻响。

立刻回到塔楼去吧!

我很快穿过书房。猝不及防的,他无音之声叫住我,拦住我;好像有一只手碰到我的喉咙,一回头,我看到他双目直视着我。 你爱他们吗?你沈默的羔羊?他们又爱你了吗?

这是他的问话,问话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解开了纠结的意识。

我觉得脸因血脉湍流而胀红起来,我注视着他,血之热扩散,如面具罩住我的脸。

屋内的书现在全堆在地上了。站在书堆废墟当中,他是鬼魂,一个来自地府的访客。然而,他的脸容,如此年轻,如此温柔!

幽冥法术从没有带来情爱,只带来沈默,你明白了吧?在全无声响之中,他的话语好像更加轻柔更加清晰,回声反射消散了。我们一向承认那是撒旦的愿望,主子於奴才之间彼此不须寻求慰藉亲爱;毕竟,只有主子撒旦 需要服侍呀!

每一句话语都刺穿了我,每一句话语都为我带来秘密的羞愧的好奇,还有不堪一击的脆弱。然而我拒绝让他看穿我,反倒生气地问道:

『你需要我什麽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我只感觉恐惧,此时此际,我的恐惧远超过先前的攻伐於争论。因为恐惧,我愤慨憎恨;我恨这个让我恐惧、拥有我急欲明白的事理、又有力量击垮我的家夥。

『这就像不懂得如何阅读,是不是?』他大声说:『你的创造主人,那个门外汉梅格能,他对你的无知关心吗?他曾告诉你任何最简单的事理吗?他有吗?』

他说话时,脸色毫无变化。 『历来不都是如此吗?谁会关心你教导你任何事理?』

『都是你,你逼得我说出内心的话……』我脱口而出,内心即惊骇又愤怒。我想到了修道院,那时我是一个小小男孩,那里又成排成排我不会阅读的书籍;我想到卡布瑞,她只顾自己沈湎书里,理也不理我们:『停止!停止!』我喃喃低语。

好像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仍彷徨迷失。他的话语再起,犹然无声地传送着。

他们绝不可能满足你;你缔造的东西,在沈默之中,疏理於怨恨只会增不会减!

我竭力想让自己走开,可是我动弹不得,只能痴望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渴望我一如渴望你,在这个王国里,只有你和我彼此差堪匹配,难道你不明白吗?

这些没有声音的话语,仿佛延伸着,扩大着,好像小提琴的某个旋律,不断的,持续的在奏鸣下去。

『这简直是疯狂。』我轻轻低语。我想起他曾经说的一切,他对我的责怪;还有刚 那四个的描述,他抛掷徒众进入烈火之中。

『是疯狂吗?』他问道:『那你就回去找你的沈默羔羊吧,在这个当儿,他们可以彼此沟通,你却被排斥在外。』

『你撒谎……』我的声音极低。

『时间只会使他们挺直脊梁,自立而不须依靠你。不过,你自己去学得教训吧。当你想来找我时,你很容易可以找到我的;毕竟,我还有哪里可去?你已经把我变成孤魂野鬼了。』

『我没有--』我却辩无言。

『你当然又--』他说道:『是你造成的,是你摧毁了这一切。』他的神态仍无任何怒意。『不过,我仍然等待你来,等待你来提出问题,这些问题只有我 能解答。』

我凝视着他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时间过了多久;就好像我即不能活动,也见不到别的,眼前只有他,还有在圣母院所感受的宁静。他似乎又念咒了,咒语也生效了。屋里的灯火太通明了,除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亮光外,屋里似已无馀物,我们仿佛彼此接近靠近,然而谁也没动。他在吸引我,吸引我向他而去。

我转身,顿失平衡地微微发抖起来。不过我还是走出房间,我跑向穿堂通道,爬到後面的窗户,攀行上屋顶。

我骑马驰向西提岛,唯恐他也会追上来,直到已出了城,我的心仍然怦怦乱跳。

地狱的铃声响了。

微曦乍现的薄亮里,塔楼犹是阴暗深沈。我的小小帮会,已经回到地牢里歇息。

我没有打开石棺看他们一下,虽然心里热切渴望打开,只想看卡布瑞一眼,只想碰碰她的手。

我独自一个走到城垛,眺望黎明之前天色焚烧的奇观,这种灿烂奇观,我再也无缘从头到尾欣赏了。地狱的铃声在响,我秘密的音乐……

另外的声响随之而来,当我爬上楼梯时,我直到玄妙的声音来了,我惊讶於它的无远弗届,它就像一支歌,在极广阔遥远之处,低沈的,甜蜜的,笼罩而来。

好多年以前,我曾经听到一个农家小男孩唱歌,他独自从村庄北边的高耸坡道走来,他没想到自己身形暴露在空旷,也没想到有人在谛听,只是纵情放声高歌,声音嘹亮而纯净,不管歌词如何,听起来美好有如来自天籁!

如今,就是相似的声音在呼唤我,悠扬的歌声,恍若在好几哩之外,却将两地隔也的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再次感到惊慌失措。然而我仍然打开楼梯顶端的门,走到石头的屋顶上去。黎明的微风,如丝般柔拂着,晚归的星星,如梦般眨眼着;薄雾冉冉上升,天空仿佛只是小小罩蓬,罩在我的头上;星星在薄雾里飘浮,越飘越小……

遥远的歌声却越来越响了,好像高山传下来的旋律,一阵阵碰触到我放着手的胸口上。

歌声穿透我,好像光线穿透黑暗;歌声在婉转呜唱:来我这里吧!只要你来,既往不咎,一切皆可原谅!我极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

随着声音而来的,时间空间顿成虚幻,影像意识却无限无穷;阿曼德站在圣母院,即惊讶又期待;他站在主祭坛的暗淡光辉之前,柔软的身躯,披的是褴褛的帝王之服;他倏隐倏现,身子微光闪闪;圣婴公墓之下已尽无墓穴;尼克的书房,无怪物在怒目而视,也无鬼魂在咬啃书籍,边啃边丢,丢书如丢掏空的蚌壳。如今,这个曾经在暴愤怒的妖怪,眼神只流露出无尽的温柔於耐心。

我觉得自己跪下来,头歇放在有缺口的石头上;月光如幽灵般渐渐融散着,太阳一定已碰到他,给了他光热;因为他已伤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双目紧紧闭上。

然而我感到欣喜若狂,我的心灵,不必透过血的啜饮涌流,就能感受幽冥法术的神秘璀璨;藉着亲密声音的拥触,我已能寻获灵魂深处最温柔、最神秘的部份。

我想说,你要我的什麽呢? 不多久之前,我们迭有夙愿,此刻哪能旧恨一笔勾销呢?你的帮会已尽毁,惊慌失落非我所能想像,这一切能既往不咎吗……我想再问一次。

然而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语词一如刚 无法成形。如果我贸然开口,此刻的狂喜欢乐即将融化,离我而去;而我的彷徨痛苦,比之嗜血之焦渴只有更甚。

我保持静默不动。神秘的妄念顿生,但是,我知道所有奇特的思想於影像,皆非发自於我。

我看到自己潜回地牢,抱起我所爱的、死气沈沈的、血亲妖怪的躯体;我看到自己把躯体带到塔楼的屋顶,把无助的他们,置放在初升太阳底下,任凭太阳摆布;太阳把他们带去,把他们变成徒留头发的灰烬。

我的理性骤然清醒反弹了,心碎而失望的反弹了。

『毕竟是孩子!』我自言自语。哎!修好的可能性减低了,我黯然神伤……『你怎麽如此愚昧幼稚?竟认为我如此凉薄无情?』

声音淡出,撤退了。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孤单,好像我身上的所有遮掩,已永远失去;此後,我将一如现在,永远赤裸裸,孤伶伶,惨兮兮了!

一阵天摇地动的震荡似远远袭来,恍如发声的神灵,以它巨大的舌头,卷噬过来。

『背叛之徒呐……』我大声喊出来:『哦!多麽悲哀呀!你竟错误估计!你竟说需要我!这种话怎能出自你之口?』

去了,绝绝对对去了。无比绝望的,我竟期盼他来,回来跟我 杀攻伐也好。我渴望那种凡事无不可能的感觉,那种可爱的闪闪摇曳!

我看到他的脸在圣母院,孩子气而近乎甜蜜的脸容,像是达文西所绘的圣像!一阵不幸的致命的恐怖感觉,迎面罩下来。

吸血鬼黎斯特

第四部: 幽冥子孙6

卡布瑞 醒来,我立即拉她离开尼克,走进安静的森林里,我告诉她头天夜晚发生的一切事,告诉她阿曼德所有的话於建议。相当尴尬困窘的,我谈及她於我之间的不再灵犀相通,以及我已明白,这种缺憾再也无法弥补的事实。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巴黎,』我最後说:『那个怪物太危险了。另外我交付出剧场的那几个,他们除了阿曼德的教导以外,根本一事不知。所以,我建议让他们留在巴黎;至於我们,就听老皇后的话,在魔鬼之路上,任意遨游去吧!』

我预料她会生气,对阿曼德会怨恨,不过,在听完我说的原委曲折之後,她仍然从容镇定如常。

『黎斯特,大多疑问尚没有答案--』她说:『我想了解他们的老帮会是如何形成的,我想了解阿曼德对我们所知究竟有多少。』

『母亲,我不准备再理他,我不在乎他们帮会如何形成,我猜他自己未必完全明白。』

『我懂,黎斯特--』她沈着地说:『相信我,我跟你想法一样,当一切该说该做的全部了断;我 不在意这些怪物,正如我对森林的树木、天上的星星毫不在意一样;我宁可研究风向,探讨落叶……』

『完全正确!』

『但是我们不能急呀,当下最迫切的事,是我们叁个要在一起,我们应该一起进城,一起慢慢准备离开的各项事务;而且我们也要一起,努力尝试你的计划,以提琴来唤醒尼古拉斯!』

我想跟她谈尼克的事,想问她在他沈默的背後到底想些什麽,她又完全能洞识多少?然而这些问话全梗塞在我的喉咙里,我只想起她最初的判断:『灾难呀,我的儿子!』

她以手臂揽住我,把我带回城堡里。

『我毋须解析你的思维,就可以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她轻俏地说:『让我们带他一起去巴黎,让我们一起去找那把史特底瓦提琴--』她踮起脚亲我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已在魔鬼之路上遨游,不久,我们就将再一起上路!』

我们出发到巴黎。尼古拉斯的偕行,一点也没增添麻烦,他有如幽魂的骑上马,呆呆跟在我们身边;只有风吹拂时,他飘动的黑发和小帽子,才略略显出一些生气。

我们在西提岛猎食,他的捕猎於杀戮动作,实在是不忍卒睹。

他一如梦游似的失魂落魄,迟缓呆滞,让我看得心灰意冷,这个可怜的沈默共犯,

这具小小的活僵 ,他难道真将生生世世,如此行 走肉下去?

当我们一起穿过巷道,一线希望意外地浮现,我们现在不止是两个而是叁个了,叁个已算得上是小小帮会啦,可以凝聚某些力量,只要我能促使他恢复生机--

不过,目下拜访罗杰 是当务之急。卡布瑞陪尼克等在附近,我独自一个,打起精神,上前去敲罗杰的家门。这可是表演生涯以来,最高难度的一次演出,我非全力以赴不可。

我很快就学到有关凡人的重要一课,以及他们坚信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理念。罗杰看到我十分高兴,对我活得好好的,政躬康泰之外,犹然还需要他的服务帮忙,更表现得欣慰无比。所以,在我开始要演戏,要提出大悖情理的解释说明之前,他已迫不及待,频频点头,事事称是了。

(关於凡人只求安定的姑息心理,此一课程我不敢稍忘。即使一个鬼魂把房子捣成碎片,锅盘抛丢一地,枕头灌满了水,时钟不断报时;一般凡人宁愿相信最自然的说明,不管说明多麽荒谬;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乃是明显的超自然。)

罗杰相信,我和卡布瑞是从 人的门悄悄溜走的!这个以前我没想过的托词,倒挺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关於拧断烛台之举,我也只需喃喃敷衍几句,表示骤见病危的母亲丧失理智的遗憾,他立刻颔首心领神会了。

谈到我们的猝然离去,我只解释说家母无意再见任何人,她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进入女修道院,祈求心灵的解脱和宁静。目下她仍然还在修道院内,身体还差强人意呢!

『哎,先生,她的康复真是上帝的奇迹呀……』我强调说:『如果你现在能看到她,该多好呀!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和尼古拉斯一起出发到意大利去;我们需要现金、信用证明信函、旅行用的马车--要最大最好的马车,六匹马驾驶的车;这一切全靠你帮忙了,希望星期五晚上一切能准备妥当。此外,请写信告诉家父,告诉他我陪家母去意大利。对了,我猜,家父一切都安好无事吧!』

『是呀,当然没事。我一向只告诉他--只报喜不报 的--』

『你太能干啦,我就晓得一切可以仰赖你,没有你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红宝石,你看怎麽样,能不能马上变成现款?而且,我还有些西班牙金币要脱手,我想是相当古老的金币。』

他一边听我指示,一边胡乱挥手笔记;在我温暖的笑容里,他所有的怀疑全融化了;对有事可做,他显然大为兴奋。

『我在杜登波大道上的产业,就空置着不必费神--』我闲闲地说:『从今以後,你当然还是为我掌管打理一切,对吧?』

哎,杜登波大道的产业,当年的剧场,如今褴褛彷徨的吸血鬼藏身之处!不知道阿曼德会不会已找到他们?会不会已把他们一古脑儿付之一炬?我很快能够寻获答案了。

走下阶梯,我忍不住嘬嘴为哨长啸起来,有如凡人得意时的行经;我太高兴了,一件艰难的工作竟如此顺利完成!正喜悦之馀,却发现尼克和卡布瑞不知去向。

我停下脚步,在街口转角张望。

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卡布瑞;像一个年轻男孩似的,她出现了,宛如虚幻骤然成为实体,俏生生站在那里。

『黎斯特,他走了--消失了--』她说。

我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好像只喃喃念念某些无意义的字眼,如『什麽意思,消失了?』不过,脑海里的思绪,或多或少已淹没了该有的焦急;如果我仍相信,自己对尼克尚馀任何情爱;至少此刻,我知道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我刚刚转一个身,他就不见了,就是那麽快,我告诉你。』她说着,一半儿抱怨,一半儿生气。

『你听见其他的……?』

『没有,什麽也没听见,他一转眼就不见。』

『唉,如果他自愿离我们而去,如果他不是被阿曼德带走……』

『他如果是被阿曼德强行带走,我一定会感觉他的恐惧的。』她强调说。

『但是他会感到恐惧吗?他对任何事有所感受吗?』我又是困惑又是激怒。他竟然消失在黑暗里,黑暗就像地轴一个巨大无比的轮子,一不留神就滚滚而来,我觉得自己不自禁抓紧拳头,我一定还做出某些没自信,张惶失措的小动作来。

『听我说--』她开口了:『在他的脑海里,旋来转去的就只是两件事……』

『告诉我是什麽事?』我大声问道。

『其一是圣婴公墓下的地穴,在那里他几乎被火化;另一个就是小小剧场,舞台的灯光和舞台!』

『瑞诺剧场!』我脱口而出。

她和我恍如是两位一体的天使长。用不了一刻锺,我们已抵达噪杂的大道,经过忙乱的人群,越过冷清的前门,来到瑞诺剧场通向舞台的後门。

剧场上的大型广告看板已全拆下来,锁也全打掉;但是我们轻轻悄悄溜进走道里时,即没听到伊兰妮,也没听到其馀几个的声音;我回到舞台,依然是一个影儿不见。

或许阿曼德已来带走他的孩儿,我没有收容他们,恐怕是误事啦!

偌大的剧场空空荡荡。只见一根根的大柱子,一幅幅大的绘图布景,布景上或绘白天,或绘夜晚,或绘高山或绘溪谷;只见打开的化妆室,里面是小小的橱柜,还有一面面亮光闪烁的镜子。

卡布瑞的手突然抓紧我的衣袖,她指指舞台下面的厢侧,从她的表情上看来,不是别的鬼魂,正是尼克在那里。

我走往舞台旁边,天鹅绒的帷幕全拉到两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他就在乐队的席座里。坐在老位置,他双手交叠在膝上;面对着我,却视而不见;只是眼神茫然远眺,完全是这一阵以来同样不变的姿势。

那天晚上我缔造卡布瑞的回忆又起,我想起她那时所说的话语;她说,凡人躯壳业已死去,在凡人世界上,她从此再也无所影响,再也不能参与;那种感觉最难消受。

他俨然就是那个半透明,毫无生命的躯壳,是一具安静不动,面无表情的幽魂;当走进鬼屋时,灰尘满布,阴影幢幢的家具之间,凡人一头栽进,吓得大惊小怪的幽魂。还有什麽比这种恐惧更令人啼笑皆非呢!

我望望四周,望望地板,望望他坐的椅子,没有看到小提琴。我想,倒还好,生机犹在,只要找到小提琴……

『留在这里,小心看着。』我对卡布瑞说。说话之际,双眼仰视幽暗的剧场里外,鼻子呼吸的是熟悉的气味,一颗心却已在胸口怦怦乱撞;为什麽你非得把我们带来这里不可?哦!尼克!尼克!何必再让我回到这个对我作祟,阴魂总也挥之不去的地方?哦!我又能责问谁呢?我身不由己回来了,我自投罗网回来了,不是吗?

在女主角专用化妆室找到一根蜡烛,我把蜡烛点燃起来。地板上,打开的颜料罐到处可见;挂钩上,丢弃的服饰也还挂着;所有我走过的房间,触目俱是零乱的衣服,被遗忘的发梳和衣刷!枯枝凋花犹在花瓶散散落落,残脂剩粉犹在地上斑斑点点!

我想到伊兰妮和另外的几个,感觉到圣婴公墓的微弱气息残留不去;在地板上,还可以看到他们光脚的痕印;不错,他们进来过了,他们还点过蜡烛,蜡油的味道还挺新鲜哩!

无论如何,他们并未进入我的老化妆室;这个房间,是每回上台之前,我於尼克共用的,房门还是锁着;打开门时,我浑身发抖,失魂落魄,房间一如往昔,跟我离开以前一模一样。

房内乾净井然有序,连镜子也擦拭光洁雪亮;所有属我的东西,正如最後一晚我在时,依然样样俱在。旧外套还挂在衣钩上,那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件;那双皱巴巴的靴子,置放墙的角落;我的彩妆颜料整整齐齐摆着,上台戴的假发,还留在木制头顶上;卡布瑞的老信件叠成一堆;有关我的新闻报道剪报,无论英文法文,全一一保留;一瓶半满的酒连着乾的瓶塞,似乎还等我打开。

就在大理石的化妆桌阴影下,被一卷黑外套遮掩一半的,赫然是一个发亮的小提琴琴盒。那不是我们老远从家里带来的提琴,不,那应该就是我买给他的珍贵礼物,跟随巨额馈赠之後的礼物,那一具史特底瓦拉,尊荣显赫的名琴!我蹲下来打开盒盖,不错,这正是漂亮无比的名乐器,精致的,闪闪发着光辉的,跟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摆在一起。

如果伊兰妮和其他几位,曾经进来这个房间,他们会拿走这具琴吗?他们可知道这具琴的价值吗?

我放下蜡烛,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紧一紧弓上的马鬃细线,正如尼克做过千百次的动作;然後,我一手携提琴,一手举蜡烛,走回舞台前。蹲下身子,我开始点起那一长串的蜡烛脚灯来。

卡布瑞无动於衷注视着,然後走过来帮忙,一根接一根,蜡烛点燃了;她又把厢侧的突出大烛台也点上火了。

尼克似乎动了一下,不过,那也可能只是烛光摇曳,致使他的侧影产生幻觉罢了。从舞台一直到黝暗的大厅,点燃的蜡烛散发出柔和迷人的光,小小的装饰镜子反射着火光,於是楼座包厢也全明亮起来。剧场每一个角落,骤然之间生气勃勃。

这个小小剧场,我们的小小剧场太富丽堂皇了。这原是我们进入凡人世界的巍巍大门,如今变成是进入地狱的大门啦!

我站在台前,眺望着发亮的栏杆,天花板上新装的烛架;眺望着拱顶两端,新绘的笑咪咪喜剧假面具,和哭啼啼的悲剧假面具;两个面具有如同一个脖子,生出两张脸一般。

房屋空荡荡的,看起来好像很小;我犹记得,当坐满观众时,我总认为,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剧场呢!

屋外是大道上轰然而来、轰然而去的车行声,小小的人类声音也此起彼落;一辆朝重的车一定刚刚经过,因为剧场里每样东西都轻轻抖动;烛影摇红,舞台的帷幕一左一右摇晃;那片画着花园、蓝天、白云的最新布景,也轻轻摆动,画布上景色似幻似真!

我走过尼克前面,他头连抬也没抬;我走向他背後的楼梯,手拿着提琴,直直向他走过去。

卡布瑞又站到厢侧後面,她小小的脸庞冰冷而显出耐心;她靠在旁边的柱子,姿态随便自在,有如一个长头发的陌生男人。

我把提琴轻轻滑过他的肩膀,然後放在他膝上。我感到他动了,好像在深深呼吸,他的背靠紧我。慢慢的,他伸抓着提琴的细长颈部,右手则举起琴弓来。

我蹲下身,双手放在他的肩膀,轻吻他的双颊。不再有人的气味,不再有人的温暖,我的尼古拉斯雕像。

『演奏呀!』我轻语:『就在这里为我们演奏吧!』

缓缓的,他的脸朝转向我,自从幽冥法术施行以来,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眸。他发出细微的声音,声音是那麽绷紧,好像他已不会再说话,语言的器官已关闭了。渐渐的,他以舌头舔 ,动作缓慢之至,我终於听到他说:

『这个魔鬼乐器!』

『是呀!』我应声道,如果你一定要这麽相信,那就这麽相信吧,只要你肯演奏就行。

他的手指轻轻拔弦,手指轻轻扣谭木头的琴盒。手发抖着,他在弦上调音,慢慢扭旋弦轴,好像平生第一次,全神贯注於在拉琴之前每一个细微的手上动作。

大道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孩子的嬉闹笑声,车子的木头轮子在石子路上嘎嘎滑响,这些间断破碎的声音,乖戾而刺耳,更使得室内的气氛紧绷起来。

他举起琴放在耳边一会儿,然後,身子动也不动,时光顿然停止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终於慢慢站起身来,我松了一口气,走出乐队席座,进入观众席挺直站立,视线紧盯他映照在舞台灯前的侧影。

一如往常的,他把脸转向观众--只不过此刻是空荡的剧场,就像每回的幕间戏一样,是该他独奏的美妙时刻了。他轻轻把琴靠在下颌,弹指之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他已举起琴弓,琴弓飞速触弦而下。

第一个饱满的和弦之声穿透寂静,如弦加强延伸,声音恍如从琴盒底部擦刮出来;旋律扬高,宏亮、深沈却又尖锐,好像琴乃炼金术士炼制出来,是一个脆弱的金属盒;猛然间,一股激昂愤怒的音乐湍流,溢满了大厅。

湍流卷过我的身躯,流窜在我的每块骨头之间。

我看不见他的手指在移动,看不见琴弓在挥动,只看到他身躯的摆荡摇晃;有如音乐正在扭拧他,折磨他,使他不自禁地腰背忽倾忽仰,似痛不可忍。

琴声展翅如飞,越攀越陡,越窜越高,流出来的每个音符,每个旋律却完美华丽;而技巧自然一如行云流水,大师风范远逾凡人所能梦见。小提琴已不止在唱歌,它还在说话;小提琴正以极为坚持的姿态,滔滔不绝的在诉说一个故事。

这是一出哀悼之歌,悲怆中缠绕着未来可见的惊恐骇然,它带着催眠舞曲的韵律,使得尼克的摇摆更显狂野。他的头发映射着脚灯,纠结成闪亮的一团,血汗涔涔而流,血的气味已隐约可闻。

我承受的内心创痛更是加倍,悄悄离开他远一些,身子跌坐在椅子上,却恨不得就此畏缩逃避;就好像当初那些魂不附体的观众,也恨不得离我逃去。

我明白,完全感同身受的明白,这具小提琴正在娓娓诉说着,叙述发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经过;那是黑天暗地的爆炸,黑天暗地的烧熔,美丽也者,只不过是不停闷烧的煤块所发出的火光罢了;而火光也只不过是照明,为了照出黑天暗地究竟有多麽恐怖於可怕罢了。

卡布瑞全身绷紧,似在抗拒音乐的袭击,她脸上表情窒息,双手抱头,星眸闭紧,如雄狮般的发鬃,松落散垂。

在洪水泛滥的乐声中,另外有声息传来;是他们,他们进入剧场,穿过两翼,对着我们走过来。

乐音的翅膀已飞抵不可能抵达的巅峰,乐句稍稍一顿,却又迅即昂扬而升;弦线於琴弓似乎就在最高的极限,徘徊逡巡流连;琴声竟似无极限的冉冉上升、上升。

几个幸存的可怜虫,从舞台的帷幕出现,最先是气派庄严的伊兰妮,跟着的是男孩劳伦特,最後是菲力和尤金,他们已改装成街头艺人,杂技艺人,穿的衣服也如假包换;男的是白色紧身连衣裤,罩披杂色的无袖上衣,女的是灯笼裤上套着皱褶衣衫,脚上还穿着舞鞋。白皙无瑕疵的脸颊,胭脂闪闪亮红,粗黑的眼圈,更强调出吸血鬼晶亮的眼珠。

他们滑向尼克那里,好像被磁铁吸过去一般;当身影进入舞台烛火的光圈,他们的发丝闪闪发光,动作轻灵似猫,脸上尽显心荡魂销之色,美丽的姿容如繁花盛开!

尼克身子痛苦扭动,脸庞渐渐转向他们;此时乐音一转而为狂乱的哀求,有如蹒跚摇晃地攀爬、呼号在旋律的崎岖小径。

伊兰妮双眼圆睁,即似惊骇又似眩惑;她以夸张的姿势,慢慢举伸手臂过头部,身躯拉长,脖子拉长,显得十分优雅;另一个女鬼一脚支 独立,另一脚曲膝微举,脚尖向下,做出欲舞的姿态;高个儿更猛然被尼克的音乐所牵引,他的头歪向一边,手臂於腿开始转动;好像他是一具巨大的木偶,被檐上的四条绳线所操控,正在依令举手投足哩!

叁个都目不转睛,他们全看过大道上的木头戏;菲力如此一来,引得大家全加入机械动作的行列,他们的动作有如猛然间的发作,脸如木头刻削出来,彻彻底底的木然呆滞。

宛如一阵愉快喜悦的凉风习习吹来,在乐曲的炙热烧烤之下,我突然可以呼吸了;开怀的舒了一口气,我注视他们急速转向,五体投地後又四脚朝天;紧接着,又被见不到的绳线所拉牵,他们的身躯在台上滴溜溜旋转起来。

舞台的气氛顿变,他们原是闻乐起舞,此刻则换成他睹舞奏乐了。

他跨大步子走向舞台,身子一掠,跃过烟雾腾腾的脚灯,落身站在他们的中间;烛光在乐器上摇曳生姿,在他灿烂的脸容上摇曳生姿。

无休无止的旋律,陡然加进嬉闹揶揄的意味,切分音的摆荡,尤其使琴声即充满苦涩怨尤,又同时洋溢甜蜜喜悦。

动作僵直急转的木偶,围着他的身体绕转,忽焉上下伸手,手指外翻,头部摇荡;他们急剧蹦跳,快速扭动;当尼克的旋律融入悲惨哀伤里时,他们刚硬劲直的四肢似裂开了,舞姿旋即变得浮动不安,肠断心碎,缓慢呆滞……

站在中间的尼克乃是主导,他们的舞步即跟随音乐旋律,也跟随尼克的思绪情感;猝然间,尼克边奏边舞,乐曲节拍加快了;他也化身成为乡下提琴手,正在复活节前四十天举行的大营火上表演;而他们四个则双双对对,如农家情侣般跳起舞来;女的掀裙,男的弓腿,男的举起女的腰身,舞姿完全表现了情侣的情爱缠绵。

身子冷凝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景象;超自然的舞者,妖怪般的小提琴家;他们的肢体移动着非人的缓慢步调,却又十分眩惑的优雅曼妙;而音乐,而音乐有如烈火一般,吞噬了我们,吞噬了所有。

骤然之间,是痛苦又惊惶的尖叫,那是灵魂不顾一切的奋力反抗;再一次的,他栩栩如生的具象化了,脸容如受酷刑般扭曲着,就像拱顶上那个哭哭啼啼的悲剧假面。我知道如果再不转身移开视线,自己也将会悲泣起来了。

我不想再听再看下去。尼克的身子前後来回摇摆,好像小提琴乃野兽,他已无法制伏,他的弓也非拉弦,而是用轻快地刺戳着弦。

几个舞者时而在他之前,时而在他之後,当他举起双手,提琴高高顶在头上时,他们突然拥抱住他,抓住他了。

尼克抛出刺耳的大笑,胸口抖动,四肢抖动,然而他低头,双目凝注於我。用最高的音量叫道:『我给你一个吸血鬼剧场,吸血鬼剧场,大道上最壮观的景象!』

错愕惊讶的,他们瞪着尼克看;然而再一次,他们心意沟通,合而为一;他们拍手吆喝,他们上下飞跃,他们喜极大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们在他身边绕舞,尼克的身子也跟着一起转圈。笑声从他们身上四散,尼克回抱他们回吻他们,而他们则伸出粉红色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汗。

『吸血鬼剧场!』他们离开尼克,对着犹不存在的观众高喊,对着世界高喊;对着舞台灯鞠躬;他们欢呼着跃上檐梁,又猛力跳下来,地板轰隆回响。

音乐的最後闪亮消失不见,留下来的是不协调的尖叫、跺脚於一串串大笑。

我心不在焉地转过身,走到阶梯;心不在焉地走上舞台,穿过笑闹的他们。我心不在焉的,恍恍惚惚的走着,走着。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置身在属我的小小化妆室,坐在低窄的桌上,背靠着墙角,膝盖弯曲,头顶着镜子上冷冷的玻璃。然後我发现,卡布瑞也躲在里面。

我的呼吸沈重,喘息之声惹得我心浮气躁;眼睛直勾勾地呆望,看到表演用的假发,纸板做的盾牌;更看到内心波涛汹涌,闪电雷轰的激荡。我全身窒息,头脑一片混乱。

尼克在门口出现。他用力将卡布瑞推到另一边,用力之大不但吓了她,也吓了我一跳。他以手指着我,满不在乎的说:

『怎麽样,你不喜欢吗?我的守护爵爷?』他问道,身子大刺刺走近,他的话语似是一道潺潺不断的水流,在耳边嗡嗡作响。『难道你不欣赏吗?这麽卓越完美的演出?难道你不肯用那堆伟大的王国财富,捐赠吸血鬼剧场吗?怎麽样?新的邪恶,玫瑰花心的坏疽?豆蔻年华的早夭?』

从音哑一变而为躁狂,他喋喋不休,话虽说完,无意识的声音仍然如喷泉从 上涌出;他的脸容攒紧刚硬,小小的血迹黏附肌肤,黏上脖子的白麻衣领,使他更呈现妖异之色。

在他身後,传来其他几个近乎无知的笑声,只有伊兰妮,站在他肩後注视着,非常用心地聆听,想了解尼克於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

他靠得更近,一半儿龇牙、一半儿冷笑,以手指戳进我的胸口说道:『怎麽样,开口说话呀!难道你没有看到天才表演吗?灿烂辉煌的模仿愚弄!』他以拳槌打自己的前胸:『群众会蜂拥而来观赏我们的表演,丢满金币在我们的箱柜;做梦也猜不到他们是在窝藏包庇。在巴黎佬的眼里,这是多麽引人入胜的一角呀!哪里想得到,在灯火照明的舞台前,我们表演,他们股掌,在黑暗的小巷里,我们是刀俎,他们是鱼肉……』

他身後的劳伦斯哈哈大笑;另外那个女的轻轻吟唱,声音有如铃鼓叮叮当当;穿过吱嘎作响的布景,冲进来的是菲力和他的笑声,笑声像是蝴蝶缎结解开的声音一般。不过,我看不见伊兰妮的动静。

『你这个高贵堂皇的邪魔--』他说道,声音充满威胁恐吓,白皙的手有如海怪的魔爪,顷刻之间就可以把我撕裂成碎片。『就在最文明的中间,却偷偷侍奉幽冥神只,虔诚恭顺前所未有;你为私心拯救这个剧场,但正因为你的英勇赞助,这个庄严神妙的祭品於焉诞生了。』

『这太微不足道了--』我说道:『表演的确精巧出色,如此而已,但值得自负夸口吗?』

我的声音不大,然而却让他沈默,也让另外几个噤声了。我内心的波涛起伏慢慢平静,形成另一股激荡,不是痛苦较少,而是痛苦比较容易承受罢了。

除了大道外头传来的声响外,小化妆室一片冷寂。然後,他的愠怒爆发开来,双眼直直瞪我,瞳仁怒舞着。 『你撒谎,你卑鄙无耻,慌话连篇!』他口不择言。

『这根本没什麽了不起--』我冷冷答道:『更谈不上什麽庄严神妙。愚弄无能为力的凡人,戏谑他们,然後在表演完毕,摇身一变去杀戮他们,一个接一个,残酷的、无情的,只不过为了自己的苟延残喘;这叫了不起吗?杀人的恶棍有何了不起?永远演奏你的小提琴去吧,加上跳舞也无妨;观众既然花钱,至少得让他们值回票价。反正死不了,反正时间多着,找点事情做做也是对的。刚 的表演的确精彩绝伦,野性乐园里的一簇小树丛;伟大?门都没有。』

『恶毒的谎言!』他咬舌切齿。『你是上帝的傻瓜信徒。你一向是十足的傻瓜!拥有幽冥玄秘,法力无边,却认为这一切了无意义!那麽这几个月来你做了什麽?这几个月来,你掌管梅格能的城堡王国,只是努力想活得像一个好人!哼,一个好人!』

他靠近得足以低头就吻我,他的含血吐沫喷到我的脸上。

『你只懂赞助艺术表演--』他轻蔑冷笑:『送礼物给你的家人,送礼物给我们!』他身子退後,一派瞧不起的样子。

『反正,我们将接收这个剧场,你涂金擦银,悬红挂绿的剧场--』他说:『往後将魔鬼全心全意祭拜,远超过往日那一群无赖小丑的服侍;它的剧目也将远远超过往日的引人入胜。』他回头瞅瞅伊兰妮,又瞅瞅另外几个。『我们将化神圣为嘲弄,我们将更加鄙野俚俗,骇人听闻,狂肆逗趣。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藉着他们的鲜血,他们的金钱来兴旺自己,来壮大自己。』

『对呀!』在他後面的男孩说着:『我们将变成顽强无敌--』他兴奋地凝视尼克,脸上带着狂热份子那种陶醉於膜拜的神情。『在凡人世界中,我们将有名,将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的力量远远强过他们--』叫尤金那个女的说:『我们还能占优势的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以我们挑选的完美方式於步骤,来摧毁所有一切。』

『我要这个剧场--』尼古拉斯挑明着说:『我要从你手上拥有它,我要你的契约和金钱,好让我重新开幕,我的助手已等在这里,随时听从我的吩咐。』

『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拥有它。』我回答道:『只要你能消除怨恨,你罔顾法理的责任不须我承担,这个剧场就是你的。』

我站起来,离开化妆台走向他,我猜他想阻拦我的过路;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我看到他不肯动时,怒火猛然上升,而怒火恍若看不见的拳头伸向他;我看到他身子避开,好像拳头已重击了他。他无气可发,只有用力的槌墙。

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可以自由脱身,卡布瑞也一定乐於随我离去。但是我并没有走开,相反的,我停止脚步,回头望他,他仍然靠在墙壁好像无法行动,他的眼睛盯着我,眼神流露的仇恨浓度极高,似乎并没有因记忆中的爱,而掺水变稀;甚至那种仇恨,更有如长久以来即已存在着的。

我想真正了解,想真正了解原委曲折;我再次静默地走向他!这一回是我威胁恐吓了,我的手一如利爪;我感到他的恐惧,除了伊兰妮以外,其他的几个也充满恐惧。

在靠近他之前,我停下脚步,他直直地凝视我,好像已确切明白,我究竟要问他什麽。

『所有都是误会,我亲爱的--』他说道,舌头流露出酸涩,血汗也往外渗出,他的眼睛似润湿蒙雾般的闪闪发光。『你不明白吗?那都是为了要伤害别人,拉小提琴呀,对他们生气呀,好令我安全如置身岛屿,在那里谁也统治不了我,他们只能眼睁睁看我堕落毁灭,却束手无策,而去也干涉不了--』

我没有回话,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当我们决定到巴黎时,我以为我们一定会饿死在巴黎,我们一定会沈沦、沈沦、沈沦;这恐怕是我的期待,而未必是他们的期待;我,这个最得宠的儿子,原应该大光门楣 对,而我偏想堕落。我认为我们一定会沈沦,我们是应该沈沦、万劫不复 对呀……』

『哦,尼克……』我喃喃自语。

『而你却坚持不肯沈沦,黎斯特--』他凄苦的说,双眉扬高:『饥饿也罢,寒冷也罢,你总也不肯屈服,总也不肯认输;你是一个十足胜利者!』他声音中的愤怒又加深了:『你不但没死在泉水沟里,反倒天翻地覆,绝处逢生!所有最该诅咒的局面,你也能找到繁茂;你的热心於热情又源源不断,你是光亮的,永远是光亮的;相对的,倘若你拥有多少光亮,我就拥有多少黑暗;每一次的繁茂都更刺痛我,更让我陷入黑暗和绝望。然後,奇迹发生了,当你赢得奇迹,最最反讽的是,你竟然要保护我,好让我幸免於难。你做了什麽事?你只会使用你的撒旦力量,来扮演好人的角色!』

我转过身子,看见他们在阴影中四散;远远的,卡布瑞站在那里,当她举手召我离开时,我看到她手上的亮光。

尼克伸出手碰碰我的肩膀,我可以感觉到憎恨从他的解除中传过来;含着憎恨的接触,多麽令人恶心!

『就像毫不顾虑的太阳光一样,你对老集会蝙蝠下达开拔令!』他低语着:『所为何来呢?杀人狂魔偏要阳光普照,不枉费心机吗?』

我转身狠狠给他一巴掌,把他打进化妆室里;他的右手打破了镜子,他的头撞向远远的墙角,发出劈啪之声。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碎裂在老衣服堆里,躺着不动;慢慢的,他的眼神又再次显出决心,他的脸色柔和了些,还绽开了微笑。他缓缓的令自己站直站正,有如一个不失尊严的凡人,他举手拍拍外套,抓抓零乱的头发。

他的姿势让我想起自己,在圣婴公墓之下,当我的捕捉者把我丢到地上时,我也曾经如此这般过。

他走过来,姿态依然尊严庄重,脸上笑容只难看则是我从所未见。

『我看不起你--』他说:『不过我们之间已有了了断。我已拥有从你处得来的力量,这个力量乃你不擅使用者,而我却能发扬光大;我终於来到一个王国,在那里我得意选择胜利。在幽冥之中,我们是平等的。不过你得给我这个剧场,一则是你亏欠我,再则你反正是施舍者,不是吗?你一向是送金币给饥饿小孩的施者嘛!从今以後,我再不必仰承你的光亮啦!』

他移向一边,对另外的几个伸出手:

『来吧!我的美人儿,来吧!我们有剧本要编写,有工作要展开;你们有许多的事,要从我这儿学习;我对凡人可了如指掌呢。有关未来的表演,我们还真得认真创作,好好策划。我们将组成一个集会,得意迎战任何的集会,我们的所作所为将是空前的。』

另外几个注视我,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在寂静而紧张的这一刻,我听到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视野随之扩大了。我看到厢侧的观众又环绕我们,看到高的檐梁,墙上的布景一幕幕横切过黑暗;此外,舞台前的小火焰长串点起,我也看到房屋蒙上阴影的薄纱。在那瞬间,我回忆了过去在此地曾发生的一切;也看到未来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孵化,终於故事到了结尾!

『吸血鬼剧场!』我轻语:『这个地方,幽冥法术将大展鸿图!』没有谁回一句话,只有尼古拉斯微笑着。

转身离开剧场,我举手作势,催促他们跟着他。我在内心说着:别了,永别了!

我们还未远离大道上的明亮灯火,我突然停住不前;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然而无数惊恐景象一一呈现面前;阿曼德将现身来摧毁尼克;他新找到的兄弟姐妹,厌倦於他的疯狂,一一离他而去;终於有一个清晨,他在街道上跟跄跌撞,找不到任何可躲开阳光的藏身之处。我仰头看天,即不能出声,也没办法呼吸。

卡布瑞伸手揽住我,我紧紧抓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她的肌肤,她的脸容,她的樱 ,全像是清凉的天鹅绒。她以妖怪纯净的爱,包围着我环绕着我,那种爱於人类的心,人类的血肉之爱,毫不相干!

我抱起她让她双脚离地,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是爱侣,一对由同一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爱侣,至死不渝不离。

『他自己作了选择,我的孩子!』她说:『事情至此已无可挽回。如今,你总算从他身上解脱了。』

『母亲,你怎麽能这麽说!』我低语:『他根本不明白,他仍然不明白……』

『由他去吧!黎斯特!』她说:『他们几个会照顾他的。』

『我们现在得去找那个妖魔阿曼德了,不是吗?』我疲倦的说:『我必须让他不去干涉他们!』

翌日晚上,我进入巴黎,知道尼克已经和罗杰律师接头过了。

他早了一个钟头前来,门捶敲得一如疯汉,在阴影下大嚷大叫。他表示我已允许,将剧场的契约和金钱给他,他对罗杰和家人大肆恐吓。此外,又吩咐罗杰写信,给在伦敦的瑞诺和剧团团员,通知他们立刻回家来,新的剧场正等待他们的来共襄盛举。当罗杰口出拒绝,他一路追问瑞诺他们在伦敦的地址,罗杰不予理会,他就开始在桌柜胡乱翻寻起来。

我听到罗杰发着牢骚,怒火暗暗滋生。看来他还真有意把剧团的人,全变为吸血鬼哩……这个家夥,这个魔鬼雏儿,这个肆无忌惮、猖狂乱来的妖怪,他真敢吗?

我们之间的过节还不能勾销呢!

我告诉罗杰立刻派人去伦敦传话,表示尼古拉斯已失去理性,团员绝不可以任意回来。

罗杰处的事办妥,我随即赶到杜登波大道去。在剧场里,找到正在排演的他,兴奋狂热一如昨天。他又回到最早的花稍打扮,当年父亲宠儿时代的老首饰,也全一一戴上;然而他的领带歪斜,袜子弯曲滑落;他的头发零乱邋遢,好像巴斯底监牢里的囚犯,叁十年来从未照过镜子一般。

就在伊兰妮和诸鬼面前,我告诉他说,除非尼克亲口答应这些条件;巴黎的男女演员,绝不准杀戮,或诱拐来参加他的新团;瑞诺和他的团员,未来几年之内,绝不准传回吸血鬼剧场;否则他分文也拿不到。至於罗杰,是他在掌管剧场的金钱大权,更不许遭到任何伤害。

他依然冷嘲热讽,无所不至一如昨晚,伊兰妮却制住了他;得悉他的冲动妄想,她简直大惊失色;是她郑重承诺,她和其他几个绝不会胡搞乱为,是她运用老式杂凑但语粗话,恐吓他威胁他,使他错愕慌乱,终而撒手乖乖不敢出声。

最後,我将吸血鬼剧场的经营大权,全盘交在伊兰妮手中。此外,所有的收入虽经由罗杰之手,她却可以自由支配使用。

那晚离开之前,我问伊兰妮对阿曼德的所知。卡布瑞也在场,在靠近舞台後门的小巷子,我们叁个一起谈话。

『他在虎视眈眈--』伊兰妮回答:『有时他会现身而出--』她的脸惶惑不安,悲伤不已:『只有老天知道他会做出什麽。』她恐惧的加了一句:『一旦他发现此地的真相,谁知道他会如何?』

吸血鬼黎斯特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1

 

春雨绵绵。

连绵的雨丝,渗透了街道大树上的每一叶新绿,渗透了铺石广场上的每一块石头。连绵的雨丝,更似串成细线的光亮,渗透了空旷的黑暗大地。

甚至也湿透了皇宫的宴会大厅。

国王和皇后双双出席大厅,於民共舞共乐。阴暗角落中,阴谋诡计正在秘密讨论着。王朝的兴起於衰亡,一代又一代,有谁在乎呢?只要罗浮宫的珍藏名画不付之一炬,一切即是美好!

再次的,我迷失在凡人的茫茫大海里。我的身边尽是娇好的肌肤,红艳的腮颊;这些美女的头发上,镶珠佩玉,无奇不有,女帽商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来为美娇娘扮饰;珍珠缎带之外,帽子上有的更装有细致的船,船上尚有叁根柱子,外加小小的树,小小的鸟儿;不由得你不叹为观止。挺着宽胸的男士,穿着锦缎外套,有如公鸡炫耀着羽毛丰润的翅膀。闪耀的钻石光芒,更是大大刺疼了我的眼睛。

偶尔,笑声激起猥亵的回响笑声,蜡烛的烟雾弥漫了眼睛,似泡沫的音乐,在墙上四处荡漾。这一切的声音,轻轻拂过我身上。

敞开的门,不时飘来阵风细雨。

人类的无味具陈,正为我的饥渴慢慢加温。雪白的裸肩,雪白的颈子,强壮的心不断的脉动;隐藏在富裕之中的,是各种不同阶层,美丽的刺绣彩饰底下,花费的是多少劳心苦力;穿在高跟鞋里的脚,强忍疼痛受伤;面具更加疥癣,在他们的眼眶蔓延。

这个人吐出的气,另一个人吸了进去,音乐恐怕也是这个耳朵听进,另一个耳朵出来吧?不是吗?我们汲取光亮,我们汲取音乐,我们所汲取的,仅仅只是瞬间的存在穿越罢了。

偶尔,有眼光盯着我,那些眼光带着暧昧的期待;我白皙的肌肤使他们脚步顿住;然而,比起他们自我的放血,让自己能保持细致的苍白,我的白皙又算得了什麽?至於我的眼睛,不管怎麽样,比之珠光宝气的大海而言,又何稀奇之有呢?

然而,他们的喃喃细语,仍在我的身边悄悄扩散;这些气味,唉,这些各不相同的气味,那麽清晰有如说话的声音;那是各处凡人的声声呼唤,他们乃欢迎死亡,当死亡的脚步在房屋内穿越时,他们也渴望死亡。但是他们知道什麽是真正死亡吗?当然他们不知道。就连我也不确知,只知那是绝对的恐怖。我又是谁,能察知这种秘密?我只是太饥饿了所有了解;我渴望当下就欺身扑向那个苗条的女人,从她浑圆的小胸脯,丰满的肌肤上,立刻吮吸甜美的鲜血。

音乐不停的荡漾,人类的音乐!屋内的五颜六色,灿烂闪亮了片刻,恍如所有颜色全融成一体。饥饿更难忍了,那已不止是渴念而已,那是我的血管在戳刺,在索求。总有人该死,吮吸血只须片刻;我不能忍受啦,我想到有事就要发生;手指放在喉头上,我感到血在血管里流动,感到血肉在给於。给於我!那里?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

发挥你的力量呀,黎斯特!彷效毒蛇吐信呀!瞄准恰当的心脏,舌尖摇曳如箭射出,猎物一击而中。

那只丰满的小胳膊,圆熟丰润得可以挤出水来呐!那个金发 刚刮胡男人的脸,亮闪闪的多麽可口!他的肌肉在我的手指下挣动,挣扎什麽?你哪里逃得了?

就在灵肉交战的这瞬间,就在这些坚决否认腐烂的活动景画里,我看到骨头!

在夸张炫耀的假发下面,乃是骷髅,两个张开的圆洞从後面窥探;一屋子摇摇摆摆的骷髅,正在乖乖等待钟声的呼唤;有如那天晚上在瑞诺剧场我所看到的观众,一旦妖法施展,即将惊骇四窜。屋内的凡人呐!恐怖就要降临叩访啦!

我非得出去不可,我犯了大错。这是死亡,我能够逃脱的,只要我能够出去;然而我是跟凡人走得太近了,这个妖怪似的地方,对吸血鬼来说,根本就是罗网,而我却自投罗网。倘若此刻我飞冲出去,这个大厅将陷入大慌乱;不行,我只好尽可能的温文儒雅,慢慢移向敞开的大满。

在远远的那面墙壁,金银细线编织而成的缎幔下;就在我自己的眼前,好像某些幻象骤然出现,我看见了阿曼德。

阿曼德!

倘若曾经有过召唤,我从没听见;倘若现在有招呼,我并没感觉。他只是在那儿默默注视我;一个容光焕发的怪物,穿着蕾丝,佩戴珠宝;那是仙履奇缘中的辛德瑞拉,骤然出现在大厅;那是睡美人,在蛛网?布之下,睁开妙目,伸出温暖小手,将蛛网一扫而光。这种景象,这种突如其来投掷而出的美丽具象,令我目瞪口呆,心荡神驰。

完美的凡人形象之外,他尚拥有更多的超自然神妙。他的脸容炫丽魅惑,他的双瞳深不可测;只是,在电光石火的刹那,美目闪亮,如同地狱的窗口并放火舌!当他的声音传来时,那麽低沈而富挑逗,逼得我凝神专注聆听:整整一晚,你一直在寻找我!他说。如今我来了,正等待着你,自始至终我一直在等待你!

呆呆而立目不转睛,那一刻,我体悟到一事,在浪荡的这些年头里,从没有比现在,我更知道我们是多麽恐怖可憎的东西。

在人群当中,他瞧上去是令人心碎的纯真无邪!

然而,注视他时,我看到墓穴,听到定音鼓声;看到火炬点燃的空地,听到模糊的咒语;感觉强烈火焰的热度喷在我脸上,这些幻象并非从他身上发出,应该说,是我自己将幻象抽离出来。

尽管如此,我所知无论凡人或不是凡人,甚至尼克在内,没有谁比他更具魅惑力了。卡布瑞的拥抱,也从未像此刻,几乎令我甘为他奴隶。

老天爷,这 是爱,这 是情欲,所有我过去的恋情,於之相比,不过是虚幻影子罢了。

在悸动的当儿,他也似喃喃在对我诉说,告诉我我是多麽呆傻,竟然不知道真情。

有谁能爱我们,爱你於我,如我们俩的彼此相爱呢?他温柔低语着,好像 在轻轻张动似的。

有别的人在注视他,我看到他们呆呆痴痴地向他飘过去,看到他的不予理睬;看到他低下头,灯火的光以截然不同的角度,烘托出他的别种资颜来。

我向他移动过去,他好像举起右手跟我招呼,但是有像没有;他转过身,我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在我前面,年轻男孩宽肩窄腰,丝质袜里的是一双结实修长的腿。他打开门,男孩转身离去,他又再次招手了。

我骤然疯狂思潮汹涌。

我跟在他後面,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任何纠葛嫌疑;好像圣婴公墓下没有墓穴,他不是那个古老可怕的恶魔;我们在一起,一定平安无事。

我们纯粹是为了情欲,情欲救了我们;我自己永恒不灭的巨大恐惧,并未呈现在眼前,我们航行在平静无波的大海,而前面就是熟悉的灯塔;是到了我们彼此相拥相属的时刻啦!

我们处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隐秘的、寒冷的;皇家大厅的声音似已离得很远。他因啜饮了血而全身冒热,我听到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他把我拉近。从高高的窗子那里,可以看到来往穿过车辆的灯火反射,模糊而没有间断的车声,似乎在诉说这里的安全於舒服,在在证明,这里就是巴黎。

我根本从来没死呀!世界又重新来过,我伸出手拥抱他,感觉到他的心靠在我的胸口跳动;我大声叫着阿曼德,试图警告他,告诉他,我们的命运已注定,我们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流逝;我看见果园的苹果树,浸透在绿色的阳光里;我觉得自己已发疯了。

『不,不,我最最亲爱的--』他在呢呢喃喃:『这里除了安谧和甜蜜,一无可惧,你正躺在我怀里呢!』

『你知道这是最最该死的霉运!』我突然发出低语:『我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可怜虫!』我哭得像个离家流浪的孩子:『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好的,好的!他的嘴 尝起来像血,但不是人类的血,那是梅格能给我的不死之药;我觉得自己反弹了,这一次我可以脱逃;车轮已经全速回转,我有了另一个机会,这一次,我不再任人摆布!

我大声叫着,我不要喝,我不要。然後,我觉得两支热热的矛柄,死命直直戳进我的脖子,戳进我的灵魂。

我动弹不得,跟那天晚上的情况一样,神魂颠倒!比我抱凡人在怀时,更逾千倍的神魂颠倒!我知道他在做什麽?他在啜饮我,在饱尝我,在喝乾我。

我的两膝发软,我觉得自己被他抱紧,血从我身躯奔流而出,那是妖怪的强烈意志在驱使,我没办法叫停。

『魔鬼!』我试图大叫,我用力又用力,让这个咒骂语直往喉咙跑,终於咒骂语冲向嘴边发出来,连带我四肢的麻痹也冲开来『魔鬼!』我又大喊,在他昏厥之中,我逮住他,用力投掷他,使他摔在地板上。

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紧紧抓住他,捣毁了法式双扇门,抓着他一起跟我走进夜晚里。

他的脚跟在石头上摩擦而行,他的脸一片暴怒。我抓紧他的右臂,把他的身子摇过来晃过去;他的头缩着,视线不明,也没办法推测他身在哪里,当然更没办法抓住任何可以支 的东西。我用右手,狠狠揍了又揍他,血从他耳朵、眼睛和鼻子流了出来。

我揪着他走在树林里,远离皇家大厅的灯火;他一边挣扎,拼命寻求复原之可能,一边同时也对我发出宣战;他说他一定会杀死我,因为他喝了我的血,已经拥有我的气力;再加上他本身的力量合在一起,如今他已经万夫莫敌了。

更恼怒了,我抓紧他的脖子,把他的头部推倒在地上,我用脚踩住他,用手猛力勒他的脖子,血大口大口从他张开的嘴喷了出来。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大声尖叫。我的膝顶住他的胸口,他的脖子在我手里鼓起,血不断流出来;他的头转这边又转那边,他的双眼越睁越大,却什麽也看不见;当我感觉到他已软弱无力事,我松开手来。

我再次狠狠揍他,将他的身躯扭过来转过去,又抽出剑将他的头一砍为儿。

只要他有本事,就让他如此活下去;只要他有本事,就让他这麽不死下去。我举着剑,低头俯视他,只见雨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瞪着我,半生不死的,不能动弹的,也不能开口讨饶,祈求悲悯。

我等待着。我希望他讨饶,希望他再雄辩滔滔,说出一大堆诺言和似是而非的话;他那诚恳的语调竟然使我信以为真,在晕眩、纯净的刹那,真以为自己又自由的活着,又尊荣的活着。该死的,不可原谅的诺言,这种恶毒的诺言,我生生世世不会忘记,我希望愤怒永不消散,直到他踏入坟墓之栏。

然而他即没哀求,也没开口。

在悲惨於静默的当儿,他的美好慢慢恢复了。

他像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躺在石子路上,几码以外就是车辆在来来往往,是马蹄声在的的答答,木头车轮在吱吱嘎嘎。

这个粉身碎骨的孩子,即是好几世纪的鬼魅,又是好几世纪的知识之柜;他总然被击垮,也绝不肯丧失尊严的乞求讨饶;他仅仅静静躺在那儿,这个老得不知多老的妖魔,在他眼里,曾看尽多少黑暗惨淡,熬尽多少黑暗岁月,他的经历,我恐怕只能梦见吧。

让他去吧,我站起身,将剑插回剑鞘。

我走离他几步,身心俱疲的瘫倒在潮湿的石头凳子上。

远处,嗡嗡莹莹的人,正在为厅堂突然破碎的门窗忙乱成一团。

夜幕笼罩着我跟他,也笼罩着那些惶惑的凡人。我漠然而倦怠,然而视线未离静躺在一边的他。

他的脸正转向我,倒是无心而非有意;他的头上血迹於发绺缠成一块,双眼紧闭,手在身边松开;他看起来就像是被遗弃的子孙,由於时光倒错於超自然的以外,成为失去祖先的孤儿,其悲惨不幸,於我差相仿佛。

他犯了什麽错导致他变成如此?一个这麽年轻的孩子,在那麽久以前,难道能完全明白,一时的决定可能会带来无穷的後患?又哪能明白,一个宣誓,代价会是如此?

我站起来,慢慢走向他;我在他身边弯腰俯视,望着他血迹斑斑的脸、血迹渗湿的蕾丝上衣。

好像他叹息了一下,我听到他缓慢的呼吸声。

他并未张开眼睛,对凡人来说,可能看不出他有什麽表情,然而我感受到他的惋惜遗憾,更感受到惋惜遗憾乃无穷无尽;我真希望自己并未有此感受,不仅如此,在感慨同时,我也了解到我们之间的鸿沟;就是那道深的鸿沟,造成仅仅我单纯的自我防御,却引来他的奋不顾身,非彻底打垮我不可的决心。

铤而走险的,他试图征服他所不理解、所不详知的事物。

偏偏我却不假思索的,几乎轻而易举的把他一举击溃。

所有我跟尼古拉斯的恩怨纠缠,卡布瑞的话语,尼古拉斯的非难谴责,全呈现在我的脑海;然而比起他的悲惨,他的绝望,我的愤怒根本不算什麽。

也许是为了这个理由,也许是因为他如此优雅美好,又如此恍然迷失,我伏下身把他扶起来。何况,不管如何,我们总是同类呀!

很自然的,不是吗?他的同类总该跟他相濡以沫,将他带离这个地方,否则或迟或早,凡人一定会逼近,逼得他踉跄而逃。

他毫不抵抗,只是很快就自己站稳,迷迷糊糊的走在我旁边;我的手扶在他的肩膀,支 这他,使他得意脚步走稳;我们离开了皇家大厅,走往圣恩荣大街。

对於从我们身边穿过的路人,我只随意一瞥,然後我看到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并未传来凡人的气味,我察觉那是卡布瑞,她在那里已等了有一阵啦。

她默默的迟疑的走过来,看到被血浸湿的蕾丝衬衣,看到他白色撕裂的肌肤,她的脸色大变;她趋前来,好像想帮我忙,却不知如何帮起。

在远远的幽暗花园那里,又有其他身影靠近,我先听到声息而後 看见他们,尼克也是其中之一员。

他们跟卡布瑞一样,在好几哩以外被牵引而来,是突来的骚动呢?还是什麽我想像不到的模糊讯息?总之,他们都来了。仅仅只是等待着,张望着,注视我们的离去。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2

我们带他一起到承租的马厩。在那里,我将他放在马上,他看起来好像随时会从马的身上摔落,所以我只好坐在他身後,我们叁个一起骑马奔驰而行。

马跑在乡间路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善後,也不知道带他回我的巢穴,意义何在?卡布瑞未持任何异议,只偶然瞄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我什麽也听不出,他坐在我前面,显得即弱小而自制,他轻如孩童,然而他又绝非孩童。

他当然一直知道塔楼在哪里,然而只是那些铁栏杆,就真正阻拦了他吗?如今,我是决定带他进到塔楼里了;为什麽卡布瑞一句话不说?虽然我们一直在期待某种行事的会晤,虽然会晤终於来到,可是,她难道不知道他刚 的恶行恶状?

旅程结束,我们终於下马;他走在我前面,等待我先行抵达大门。我取出铁锁的钥匙,细细打量他;不知道在开门之前,这样一个怪物究竟会有什麽承诺?在古老律例里,殷勤待客之礼,对这样一个在夜间出没的妖怪,有任何意义吗?

他的褐色双眼巨大,眼神已承诺失败,看起来却又似昏昏欲睡。他默默凝视了我良久,伸出左手,手指环绕着大门当中的铁横闩;门框开始自石头松动,发出极大的扭转裂开之声;我只能傻傻瞪着,看他伫立一刻,然後只是轻轻弯了铁门闩一下。他的举措告一段落,要点十分明确,不管任何时刻,只要他愿意,他都能任意走进塔楼里。

我检查了一下他扭弯的铁门闩,我曾经击败过他,刚 他的表现我办得到吗?我不知道。我无法衡量自己的力量,那麽我又如何评估他的?

『来吧!』卡布瑞微显不耐烦的说。她带头在前,走向地牢墓穴的阶梯。

这里一迳是阴冷的,新鲜的春天气息从来不曾来临。我点燃蜡烛时,她同时在老壁炉里升起旺火,他则坐在右凳上观看。我看到火使他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身躯渐渐变大,他也渐渐能从容呼吸了。

他四处浏览,好像正在吸收光亮,他的视线明朗清澈。

火光於温暖对吸血鬼有什麽作用效能,很难适度评估;然而,老集会的那一群,倒是对光亮和温暖双双发誓抛弃的。

我坐在另一个石凳,当他四处浏览之际,我的视线则朝向宽而低的房间。

卡布瑞在这段时间只是站立着,此刻她靠近他,手里拿着一条手绢,用手绢轻轻碰触他的脸庞。

他凝视她的方式,正如他凝视火和蜡烛一般;火产生的阴影,在拱曲的天花板上摇曳晃动;似乎远比任何事物更让他觉得有趣。

当我发现他脸上的伤痕青肿,已几乎消失不见时,我忍不住感到微微战栗。裂开的骨头复合了,被劈开的脸部,也已完全恢复原来的模样,大量流失的血,只不过让他微显憔悴之色而已。

有违我的意志,我的心似乎微微膨胀扩张了,正如在城垛时,听见他蛊惑的声音一般。

仅仅半小时以前,在皇宫里,他一边说慌,一边以獠牙戳进我的脖子,想到此,我感到痛苦。

我恨他。

然而我没办法不注视他。卡布瑞为他梳头,她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拭血迹。他似乎无助地接受这些安抚,她也不完全像是一个救护天使,而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带着想接近他的冲动,去碰触他,去检视他。在颤动的火光之下,他们的目光交换一起。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当视线再次朝向壁炉栏杆,他的眼睛深邃而充满了表情。如果不是蕾丝绉领上的血迹,他看上去可能是很人性的,可能是……

『你现在打算如何?』我问道。我大声说出来,让卡布瑞也能听清楚:『你会仍留在巴黎,让伊兰妮他们好好过下去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在研探我,在研探石头椅凳,研探石棺,叁座石棺。

『你一定知道他们在做什麽?』我说:『你究竟是离开巴黎呢?还是留下来?』

好像他又想再一次告诉我,我对他及其他徒众所做的,是何等攸关重大,不过这些说词萎谢枯萎了;那瞬间,他的脸容一派惨兮兮,他的脸容是那种溃不成军,以及人类愁苦满面的样子。他到底多大年纪呢?我不知道。多麽久以前,当他曾经是人类时,他曾看起来如斯悲哀心碎吗?

他听到我的问话,然而迟迟不予作答。他望望卡布瑞,她正站近火炉边,他也望望我。在静默中,他传达了心声:爱我吧!你已经毁了我的全部,但是只要你爱我,所有的一切都能以崭新形态恢复。爱我吧!

这种默默的恳求,自有一种雄辩滔滔的意味,不过,我却无法以字眼来形容。

『我能做什麽来博取你的爱呢?』他轻语:『我能付出什麽?我所目击的全部知识?我们力量的玄妙?还是我个人的?秘?』

回答好像太亵渎冒犯了。正如在城垛时,我发现自己已在落泪边缘。他沈默的沟通已经够纯净,然而当他真正开口发声时,他的声音更带有一种感情的共鸣,尤其蛊惑之至。

我联想到在圣母院时,他的说话就像是天使之音;哎!如果天使是真正存在的话!

我从这些离题甚远、庞杂无绪的思潮里清醒过来。我乱想什麽,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他的手臂环绕着我,他的额头就靠在我脸上;他又一次呼唤了,不是那种在宫廷里甘甜的,撞击的引诱,而是那种几哩以外的温柔歌声;他告诉我,在我俩之间将有许多认识於了解,绝非凡人所能做到;他告诉我,如果我敞开心门,给予他我的力量於?秘,他也将毫不保留同等付出;他虽然被逼得试图摧毁我,但是他的爱是那麽强烈,以致根本不忍下手。

那是十分挑逗勾引的思潮,然而我却嗅出危险,在清明的心智里,自发的警告不由出现:留神!提防!

我不知道卡布瑞看见或听到什麽,我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麽。

直觉的,我避开他的眼神;在那瞬间,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事我更想做,我只想直直凝望他,了解他;但是我知道自己绝不能看他一眼。相反的,我看见圣婴公墓下的骨头,看见在皇宫里想像到的地狱火花。即使将十八世纪的蕾丝和天鹅绒,全部给他穿上,他也不可能拥有人类的面孔於人性。

我即不能阻扰他探测我的思维,痛苦的是我也不能跟卡布瑞解释一切。我於卡布瑞之间的尽无默契,在那一刻,令我苦恼万千,几乎难以忍受。

跟他一起,我可以交谈,是的,跟他一起,我可以编织美梦;内心深处的某些尊敬於惊惶,使得我伸出手,去拥抱他!在抓着他的同时,我也跟自己的错愕困惑於强烈欲望,勉力交战。

『是的,离开巴黎!』他低语:『带着我一起。我不知道如何在这里生存,我恍若处於一个恐怖的嘉年华会里,跌跌撞撞,请求你……』

我听到自己说:『不行!』

『难道我对你一无价值?』他问道,脸转向卡布瑞;当她注视他时,脸上表情沈静而苦恼,我不明白她内心的思虑;更让我伤心的是,我察觉到他正在跟她说话,却把我摒弃在外;她的答复是什麽?

现在他乃同时向我们恳求了:『除你自己之外,别无其他值得尊重的吗?』

『我今天原就可以摧毁你--』我说:『正是尊重,使我下不了手。』

『不--』他如凡人一样的摇着头:『这一点,你是办不到的。』

我微笑起来,这话倒可能是事实;不过我确实也摧毁他够了。

『不过,』他说:『那也是真的,你是在摧毁我;所以请帮助我--』他声言极低:『在你们未来长久的岁月里,我只要求你们给我短短几年,我恳求你,你们两位,我仅此一求而已。』

『不行--』我再次回答。

他离我只一尺之遥,双目正定定看我;此刻他的脸容骤然出现恐怖的景象:狭窄、凹陷、深沈之外又加上狂怒;感觉上,好像他并未拥有真正实质形体,只不过意志力在保持他的魁梧和俊秀,当意志力受到干扰,他便融解变形一如蜡制娃娃。

然而,正如刚 一样,他迅即恢复自己,『幻象』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离开我,走到火炉前面。

他对意志力的驱使明显可见,他的眼睛似是某种异形,即不属於他,也不属於地球上任何生物,火光在他前面闪烁,好像为他的头部戴上一圈诡异的光环。

『我诅咒你!』他轻轻低语。

我感觉恐惧自心中喷出。

『我诅咒你!』他又说一次,慢慢靠近我:『去爱凡人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不顾一切的去爱你之所爱,好你之所好吧!有朝一日,你总会发现,只有你同类的情爱 能解救你。』他瞅瞅卡布瑞:『所谓的同类可绝非你缔造的孩子!』

这些话语是这麽激烈有力,我已不能掩饰自己的反应;我察觉到自己站起来,从他身边滑行向卡布瑞而去。

『我并非双手空空而来--』他加了些压力,声音却蓄意的温柔:『我并非只来恳求,而不付出我之所有。看看我,告诉我不需要所见的真实的我;只有我 有力量, 能引领你,让你通过横在面前的严酷考验和试炼。』

他的视线瞟向卡布瑞,就在那一刻,他再次和她思维相同而把我锁在门外,我看到她身子变得僵硬,然後开始抖索起来。

『别去烦她!』我说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对她说什麽?』他冷冷地说:『我并无意伤害她。然而在你对凡人的情爱里,你做的还不够吗?』

倘若我不设去制止他,他一定会说出某些恐怖的话,某些话来伤我和卡布瑞。他知道我於尼克之间的所有纠葛,我明白他是知道的;即使在我灵魂深处,我希望尼克死亡,他也将探测得到。为什麽我让他进来?为什麽我没事先想到他会乾出什麽恶事来?

『哦,可是事情一向是如此戏谑化的,你不明白吗?』他以相同的温柔语调说:『每一回缔造,死亡和复苏之痛,都会荼毒残害凡人的心灵,因此第一个怨恨你夺取他的生命,第二个则大走极端,令你恼怒不已;第叁个会变成疯颠狂暴;再来是一个真正妖魔,你完全不能掌控。反正他们不是嫉妒你的权威,就是对你置之不理。』说到这里,他又瞅了卡布瑞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总之,有一层薄纱总会将你隔阂在外,就算你缔造了一个军团,你仍将也永远将是孤独寂寞!』

『我根本不想听这些,这些事根本毫无意义!』我说着。

卡布瑞的脸色有些丑陋的转变,她怒目瞪他,这一点倒是确定的。

他又发出那种苦涩的声音,好像是笑,其实绝对不是笑。

『选择一张人类的脸去爱吧!』他嘲弄着我:『难道你还没看出犯了大错吗?一个是毫无理性的憎恨你,而她呢?幽冥的血使得她更加冷酷无情,不是吗?即使是她,强壮如她,有时候也难免因为化身不死幽灵而恐惧,那时,她会责怪谁呢?』

『你是一个傻瓜。』卡布瑞低低说着。

『你曾经试图保护那个提琴手免於此难,然而,你从来没想到庇护她。』

『别再多说了。』我答道:『你让我恨你,这是你的目的吗?』

『我说的是事实,而你是明白的。但是,你们将永远不会明了一点:你们彼此之间的憎恶於怨恨有多深,甚至不明白彼此的爱於所爱的苦有多麽深。』

他顿住了,而我无言以对。他所说的正是我最害怕的事,偏偏我不知道如何辩解驳斥。

『如果你现在离弃我,跟这一位在一起--』他继续口若悬河:『你将逼得一试再试,尼古拉斯绝非你所能掌握,而她呢?已经在探讨,她要如何 能从你这里获得自由。你跟她完全不同,你绝不能忍受孤独。』

我无话可答。卡布瑞的眼睛眯小了起来,她的嘴角也显得更加残酷了些。

『所以,当时间到了,你只好另寻其他凡人--』他无意让我喘一口气:『希望幽冥法术能再一次,为你带来一心一意追求的爱。而为了这些新生的,残缺不全的,难以逆料的孩子,你只能尝试在避难城寨开新风气,来抗拒时代演变。你的城寨要延续半世纪,那可不啻是监牢呢!我不妨先行警告,只有跟和你一样聪明有力者同心协力,则真正抗拒时代演变的避难城寨,其建 有付诸实现的可能。』

抗拒时代演变的城寨,纵使我愚昧无知,这个字义也自有不可忽视的力量。我内心的恐惧延伸了。延伸至上千其他的领域之中。

他虽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在火光之下,他显得无以形容的俊美,深褐色的发绺垂在光滑的前额,半张的 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纵使我不能依循旧形式,难道不能彼此互相拥有?』他问道,声调又变成是召唤了:『还有谁能了解你的受苦?有谁能了解,那一天站在剧场小舞台,你恐吓所有你曾经爱的人时,你的心境是多麽黯然神伤?』

『别说那些了--』我低语喃喃,浑身软弱无力,迷醉在他的眼神和他的声音里。心里感到的是近乎那晚在城垛的魂销魄荡。我倾全意志之力,想伸出手拉着卡布瑞。

『那一天,当我变节的徒众,随着你珍爱的提琴手的乐声起舞,他们在一起筹划鬼怪的大道表演事业,你内心里在想什麽又有谁真正明了呢?』他一句又一句的逼问。

我一语不发。

『吸血鬼剧场!』他的嘴 展开的最感伤的微笑。『她真能理解那有多麽反讽,多麽残酷吗?当你犹是一个年轻人,站在舞台上,听到观众对你欢呼喝彩,那种感觉滋味,她想像得到吗?当时光是你的朋友,而非像如今乃是敌人;当站在侧翼,你伸出手来,你的凡人爱友投身入怀;当你的家人站在一起反对你……』

『住口!请你!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心灵深处的秘密,有谁知道吗?』

巫术,这是巫术!还有谁能运用得更熟练更技巧?来我这里吧。当你锁紧在孤寂轨道里运行,我将成为太阳环绕照耀着你,我的光将揭露所有秘密;我所拥有的魅力和威力,是你一无所知的,因此我将轻易控制你,拥有你或毁灭你!在这些词藻华丽的语言包装下,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又是什麽呢?

『我先前也问过你--』我说:『你究竟要什麽?真正要什麽?』

『你!』他说:『你和她!我们叁个就在目前的岔道上结成一体!』

难道不是我们投降於你?

我摇摇头。我看到卡布瑞也同样表示出反弹於谨慎的神情。

他并不生气,也没有怨恨之色,然而他再一次以欺哄的语调说:

『我诅咒你!』听来的感觉,却有如他在朗诵一样。

『在你击败我的这一刻,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他说:『当你的幽冥之子反过来打击你,当他们来反抗你时,记住我的提议,记住我。』

我内心深受震撼,比之在瑞诺剧场时,面对着尼克绝裾而去的感伤可怕结局,还更加震撼;纵使在圣婴公墓的墓穴,我也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此刻回到塔楼里面,我却尝到恐惧滋味了。

某些怒火又在他心里燃烧,火势太强烈,他已无法控制。

我看到他低下头走开,他变得小而轻,站在火炉前,手臂环抱胸前,思索着要如何威胁并伤害我。我听到他内心的话语,只不过这些话尚未在 间说出前,已经融散了。

也许是蜡烛的蜡在烧融,也许是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反正我的幻象受到干扰;就在心神微分的那瞬间,他的身影顿然消逝,或者说他试图消逝,我看见他如一道黑光似地飞跃过壁炉。

『不--』我叫出来,对着某些我甚至看不见的东西冲过去,我抓住他了,依然是实体,正在我的掌握里。

他的动作已经够迅速,但我更加迅速。我们面对面,站在地穴门口。我仍然只会说着最简单的否定字,反正我绝不让他就此离去。

『不能像这样,我们还不能分手,我们不能这样含恨离开。我们不能!』我的意志力於决心骤然融化,我抱着他,紧紧的抱着他,他即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

我不在意他究竟是什麽,不在意他一面撒谎,一面想毁我的那一刻;也不在意他试图要征服我。甚至,我已不再是凡人,也不可能再成为凡人一事,我也不在意了。

我只盼望他留下来,我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什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然则,事情未必如他所预期,他的威力未必能超越我,他更未必能分化我於卡布瑞。

但是,我仍然不会明白,他真了解自己的要求是什麽吗?对他自己所说那些纯真无邪的话语,他真有可能相信吗?

即没有说话,也没有徵求他的同意,我带着他回到壁炉边的凳子。我又感到不安全,非常不安全;然而,不安全又待如何,他横竖非得跟我们在一起不可。

卡布瑞不知在喃喃说些什麽,她踱过来又踱过去,披肩挂在一边,好像完全忘记我们也在室内似的。

阿曼德注视着她,她转身面对他,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开口大声说话。

『你找上他,你说,带着我跟你们一起把,你又说,爱我吧!你暗示自己有卓越的知识,有许多?秘;但是,你什麽也没给我们,除了谎言外,什麽也没给。』

『我显现我的力量以增加了解。』他低柔的回答。

『不,你只是玩弄你了解的伎俩罢了!』她嗤之以鼻:『你弄出一些图画,孩子气十足的图画,你从头到尾就只会玩这一套。你以最绚丽的幻象,引诱黎斯特到皇宫,只为了要攻击他。在这里,你们总算暂时休战,而你又做什麽呢?你只试图在我们之间,播下冲突不和的种子……』

『不错,之前的幻象我承认--』他回答说:『但是,我在这里说的话可是事实,你已经瞧不起儿子对凡人的爱,瞧不起他需要亲近他们,更瞧不起他对提琴手的忍让。你也明白幽冥禀赋会促使那个家夥疯狂,最终将会毁灭他。你确实希望获得自由,跟所有幽冥子孙划清界限,你的想法瞒不了我的。』

『哎,你看得太简单了--』她说道:『你看见,但是你并不明白。你的凡人岁月过了有多久呢?你记得凡人的任何事情吗?你所感觉到的,绝不是我对儿子的全部感情於挚爱。我爱他远超过任何一切,在我孤寂时,我的儿子乃是我的全部。对你所看到的,你根本不可以乱作诠释。』

『恐怕是你的诠释有了问题。』他依然柔和的回话:『倘若你曾经有过真正渴慕任何人的感受,你当能明白,你对儿子的一切感受,实在是微不足道。』

『谈这些话实在太无聊了。』我忐忑不安。

『不!』她一点也不动摇地对我说:『我的儿子和我是真正的亲人。在我五十年的岁月里,除了我儿子外,我未曾见过比我更坚强的人。任何的隔阂,对我们而言都可以弥补修好。但是像你这样玩噱头一如玩火,如何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呢?我想了解的最重要主旨是,你究竟有什麽可以付出?而这个付出又是否我们真正需要的呢?』

『我的指引是你们需要的!』他答道:『你们 刚开始步上冒险旅程,而你们没有信念得以支持,你们没有指引是活不下去的……』

『千百万的人没有信念和指引,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倒是你,没有的话就活不下去。』

他流露出痛苦之色,他在受罪呢。

然而她侃侃而谈,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好像在唱独脚戏似的。

『我有问题要问--』她问答:『有些事情我必须理解。缺乏某些哲学的依循,我 活不下去。不过我所谓的哲学,於信仰、上帝或魔鬼什麽的无关!』她又开始踱起方步!一边说,一边视线抛向他。

『我想知道,譬如说吧,为什麽美丽得以存在?』她问道:『为什麽自然状态得以维持不变於巧妙再现?我们狂乱的生命,於这些激励启发的事,究竟有什麽关联?如果上帝并不存在,如果所有这些事,并非一元化进入某个隐喻系统,那麽,为何我们能拥有此种象徵意义的法力?黎斯特称呼这是野性乐园,我觉得这麽说意犹未足。我必须承认,这种近似疯狂的好奇心--你可以随便叫它什麽,把我的心从人类受害者拉开,把我带进空旷的乡野,让我远离人类所有的创造,或许也将让我远离儿子,因为他仍活在人类的禁锢当中。』

她走向他,此刻她的态度完全不似女性,当她直视他时,眼睛半眯,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

『这就是我在魔鬼之路上所看到的唯一灯笼--』她说:『你看到的灯笼又是什麽?在对魔鬼的崇拜於迷信之外,你真正学到了什麽?你究竟了解我们多少?我们为什麽会变成此刻的样子?回答我这些疑问吧!也许你的答案有些价值,话说回来,也可能一无价值。』

他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丝毫没有掩饰他的错愕於惊讶。

他的视线未离开她,只是显出纯真无邪的混沌迷惘,站起身子,他滑开了,很明显的想逃离她;这个炮声隆隆的精灵,使得他茫然失措。

一片死寂笼罩下来。那瞬间,我兴起保护他的奇异念头;她所说未加修饰的话语,正是我有记忆以来,她习惯性的真正兴趣所在,其中尚含有强烈的轻蔑意味,她只顾及自己,对方的情势於心境,全置之不理。

双方的谈话层次截然不同,卡布瑞所说的话乃是纯属她的层次;阿曼德不但面对一个障碍球,而去还被矮化了。他的手足无措更加明显,遭受她的连串炮轰之後还来不及复原。

他转身走向石凳,好像想坐下来,却又改变心意走向石棺,走向墙角;然而这些实体似乎全在排斥他,他正在面对一场没有战场的战争。

他惶惶然走出房外,走到狭窄的石头阶梯,然後又转身回来。

他的思路受阻,或者更糟的说,他已没有思路可言。

他的面前只有一些零乱的影像,一些单纯的实体在回瞪着他;诸如让钉铁门、蜡烛、火炉的火、巴黎街道的热闹於喧哗、街头小贩於他的包装纸、马车、交响乐团的混淆声音,还有一些芜杂可憎的字词片语,乃是新近 从书本上读来的。

我不能忍受下去了,但是卡布瑞以严峻的手势,示意我不得妄动。

地穴里,某些微妙的情势形成了,某些微妙的迹象产生了。

在蜡烛的烧融里,在煤炭的哗剥声里,在火光的闪烁里,在老鼠的轻俏走动声里,变化出现了。

阿曼德直立在拱门,时光似消逝而未消逝;卡布瑞远远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她的脸容因全神贯注而显得一无表情;她的美目虽小,却神采奕奕。

阿曼德开始倾囊而吐,他不是在做什麽说明,他的叙说将指向何方也看不出来;就好像我们已把他切割而使他门户大开,所有的影像就像如血一般自行往外溢流。

站在门口的阿曼德似只是个小男孩,他的双手放在背後。我知道自己的感觉,那是妖怪之间的亲密表白,相对於那种亲密的意乱情迷,杀戮时的魂销魄荡滋味是微弱的,甚至是可以控制的。他完全敞开心胸,那些令人目眩耳迷的画面全已不见,那些吟诗一般,装神弄鬼,纤弱的无声话语,也全都消失无踪。

自始而终,这就是我所担心恐惧的源头吗?即使我已经察觉,也只好任由它去。好像,这一生以来,我所有的课程於教训,都必须藉由面对恐惧,不再逃避 能学到。如今,又一次的恐惧,终於再度打开我身上的厚壳,那麽,就让生命里再跃进些东西吧!

不管凡人或非凡人的岁月里,一次亲密的谈话能让我如此惊恐,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3

阿曼德的故事

秘室淡出。墙壁不见。骑马的人远远驰来,地平线那边,乌云密布,惊恐的尖叫声四起。一个褐发的孩子,穿着粗 的农家衣服,一直在奔跑,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散开来。其中的一个抓住了孩子,把他丢在马鞍上,孩子拳打脚踢,拼命反抗,然而,马於骑马带走了他,带着他到天边海角。阿曼德就是这个孩子。

这是西伯利亚南方的大草原,不过那时阿曼德并不知道那就是俄罗斯。他知道母亲、父亲,知道教堂、上帝於魔鬼;但是他不知道家乡的名字,使用的是什麽语言;也不知道将他带走的然是鞑靼族,更不知道穷此一生,他再也见不到家乡认识或深爱的一切。

无边的黑暗,船只走动於喧闹,没完没了的昏眩於不适,加上恐惧於麻木绝望;渺茫无际的荒原,以及不可思议的建 。那正是拜占庭王朝之下,康斯坦丁堡的最後辉煌时代;五颜六色的怪异民众,奴隶拍卖广场上的喊价;所有这些陌生语言的口沫横飞,这些全球沟通的恐吓姿势动作,这些心怀恶意的敌人,包围在他身边,他即不能分辨区别,也不能寻求抚慰,更不要说逃之夭夭。

岁去岁来,经历远远超过凡人一辈子的念头,阿曼德才渐渐敢於回忆过去那段恐怖的时光,回想那段可憎的历史於相关的名字,拍卖场上,那些拜占庭的官员很可能买了阉割了,那批伊斯兰女眷闺房的主人,只有更糟而不会更好,那群骄狂的埃及骑兵可能带他到开罗;如果他更强壮更美好些,命运大抵就注定如此吧!然後是语音柔软明亮的威尼斯人,穿着紧身长袜,天鹅绒紧身上衣,一群最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物;身为基督徒却无视於他也是基督徒,他们彼此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检查拍卖商品;而他只能默默站着,不能回答,不能哀求,当然更不怀任何希望。

我看见在他前面的汪洋大海,浪涛翻滚的蔚蓝爱琴海和亚里亚海沟;看到他的昏眩不适,也听到他发出不想活下去的郑重宣誓。

威尼斯的摩尔式风格宫殿,在闪亮环礁围成的海面高高耸起。他被带去的房屋里,有无数打的秘室,天空的光亮,仅仅自围上栏杆的窗隙,偶尔偷溜进一瞥。其他的孩子以奇特柔软的口音,也就是意大利语跟他说话,他认定那无非是恐吓或是欺哄。不管他的恐惧於迷信,也不管他自己的坦诚认罪;他一定是有罪的,否则为什麽会陌生人一个换过一个?在这个大理石於火炬高燃的迷宫里,每一次秘室打开,每一次有不同的新画面;在每一次不同的柔情之後,他就屈服於相同的仪式,屈服於相同无法理解,而最终是残酷的欲念於蹂躏。

终於到了那一个夜晚。在经历夜以继日的拒绝顺从後,他饿火中烧,浑身酸痛,但他坚决不肯再跟任何人说任何话;於是他又被推进一间秘室的门边。跟从前一样,从被锁禁的黑暗房间拉出来,他全身污秽而双目如盲;站在那里接纳他的生物,个子高,穿着红色的天鹅绒,脸庞瘦削而几近发光;他凉飕飕的手指,温柔的触摸他;半醒半梦间,他看到钱币在手上交换,他没叫出来,那是一大堆的钱,好多好多的钱;他又被卖掉了,而买主的那张脸,是如此光滑,好像是戴上面具一样。

在最後一刻,他忍不住大叫了。他发誓一定顺从听命,他绝不再反抗,只想知道他将被带去哪里,他绝对不会再不听命令了;只是,请告诉他,请让他知道要去哪里。他被拖向楼梯,走向湿冷的水边,他感到新主人坚实细致的手指头再次碰他;冰冷而温柔的 碰在他的颈上,那样的 绝不会也永远不会伤害他;那就是致命的,却也无法抗拒的第一次之吻。

吸血鬼的吻里,充满了爱,无尽的爱;那种爱在为阿曼德沐浴,在清洗着他。这就是一切!他被带进一艘平底轻舟,轻舟像一只凶恶的甲虫,在狭流穿行,进入另外房子的地下水道。

啜饮愉悦。在白皙如丝的手里啜饮,有手抚摸他颈後的头发;有声音告诉他说他是多麽漂亮!而那张脸,在那瞬间溢满感情,然後逐渐变成安详而又眩惑,有如以珠宝於雪花石膏,在安谧中制成的一件美好成品;有如一池闪耀月光的盈盈碧水;即使轻轻以手指尖碰触,它的一切生命也将冉冉上升而静静消失。

啜饮在清晨的光亮里,陶醉在那些亲吻的记忆中。他独自一个打开了一扇门,门後是一大堆的书籍、地图、大理石於花岗岩的雕像;另外的学徒发现了他,十分耐心地带领着他,让他看他们在研磨光亮的颜料;教导他如何将蛋黄,慢慢掺进单纯的颜色中;如何将加了蛋黄的漆分散在画板上;然後又带着他走上鹰架。在鹰架上,他们正在十分细心的,一笔一笔涂着绘画的边缘;那是一幅巨大的太阳於云层的图画,他们告诉他,那些伟大人物的脸和手,还有天使的翅膀;这部份只有主人的画笔, 可以处理。

坐在长桌旁,跟他们一起啜饮,他大口吃着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食物,而美酒更好像是源源不绝,喝之不尽。

沈睡中,他在薄暮冥冥的时刻醒来,主人站在巨大的床边,穿着红色的天鹅绒,看起来灿烂华丽,他白而密的头发,在油灯照耀下闪闪发光,他明亮似钴的蓝眼睛,闪耀着幸福的神采。致命之吻!

『哎,是的,绝不会从你身边离开,是的……我不害怕!』

『快了,我亲爱的,我们即将真正的合而为一。快了!』

火炬在屋里四处点燃,主人站在鹰架上,手里拿着画刷。『站在那里,不要动!』一小时又一小时,凝固在相同的位置上。黎明之前,他看到自己的像就在绘画里,那是天使之脸。主人微笑着,慢慢移向无止无尽的长廊……

『不,主人,别离开我,让我跟你在一起,不要走……』

又是白天了,他的口袋有的是钱,真正的金币。在壮丽的威尼斯城,深绿的河道环绕着皇宫的围墙,学徒们跟他手拉手走到街上;清新的空气,碧蓝的天空,圣马可广场,这一切只有儿时的梦里 偶尔梦见。在薄暮莅临,主人回来了,主人弯着腰在小幅的画里挥笔,他的笔越挥越快,学徒一半儿惊骇,一半儿入迷的瞪着他。主人抬起头看见他,放下了画笔,带着他离开别人犹在工作的画室。一直到午夜,他们单独在卧室,他的脸埋在主人的手里;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亲吻!

两年?还是叁年……这段时光的荣华於灿烂,没有语言可以重建。船舰从港口航向战场;拜占庭的祭坛前,赞美诗吟唱着;在教室,在广场的台前,热情的戏剧,奇妙的戏剧,演员有如地狱的嘴和欢闹的魔鬼在表演着;马赛克砖片将圣马可、生兰波广场的墙贴满,看上去光彩华丽美不胜收。走到街上的大画家,人人望而景仰;在广场巨大火炬点燃的房间,总是那短短几个小时,当其他人都酣然入睡,只有阿曼德和主人在一起。主人的画笔在画布前飞舞,好像是揭开绘画而不是在创作绘画;太阳、天空和海洋,在天使翅膀的笼罩下,无限延伸展开。

总在可怕又无可避免的时刻,主人站起身来尖叫,将颜料罐丢到每一个方向,双手抠着眼睛,好像要将眼珠从头颅挖出来似的。

『为什麽我看不清楚?为什麽我不能比凡人看得更清楚?』

紧紧抓着主人,等候着吻的神魂颠倒。幽冥的秘密,没有说出的秘室;主人在黎明前,溜出门外。

『让我跟你一起去,主人。』

『快了,我亲爱的,我的爱,我的小不点儿。当你够强壮够高,当你不再有任何瑕疵时。现在去吧,所有的欢乐正在等着你呢!去爱漂亮女人,下一回,则去爱漂亮男人;把你在妓院所受的痛苦全部忘却,趁还有时间,去品尝人生的美妙滋味吧!』

当夜晚结束,旭日即将东升之际,主人很少不回来的;回来时,脸色红润而温暖;好像出去只为了获取力量,使得他得以支持熬过白天;一直等到薄暮时,致命之吻於焉开始。

阿曼德学习读於写,将已完成的画作,送交到教堂、小礼拜堂和大宫殿;负责收回图画的钱,负责购买颜料於油彩。屋内床位铺好,餐饭准备不周,他叱责仆人。主人的学徒都喜欢他,当他们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含泪送他们去别处作画。在主人作画之际,他在一旁吟诗;此外他还学弹琵琶,学习唱歌。

主人有时离开威尼斯一连几晚,那是他最伤心的时刻;然而主人不在,他必须打起精神掌管一起,对别人掩饰心烦意乱;好在,只要主人一回来,所有的苦恼便随之消失。

终於有一个晚上,在那难得的短暂时间,甚至连威尼斯城已沈睡。主人说:

『时刻到了,我的小帅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变成如我一样。这真是你的心愿吗?』

『是的。』

『永远在秘密中繁茂自己,永远以作恶多端的人的血来壮大自己,如我一般;坚守这个秘密直到世界末日。』

『我宣誓,我归依,我将……跟你在一起,主人,永永远远,你是我的创世主,你创造了我。除了跟随你,我再无其他更大的欲望。』

主人的画笔在挥 ,画笔正在进行鹰架顶端,天花板的图画工作。

『这将是你最後一次看见太阳。但是,在未来的千年里,每个夜晚都是你的,你所能看到的亮光,非任何凡人看得到。你可以从遥远的星星获取光亮,好像你是普罗米修斯,光明任你取之不尽,因此得以了解一切万物。』

在这之後有多少个月,他在幽冥禀赋的力量中蹒跚前进。

夜晚的生活,乃是漂流在大街小巷,漂流在大小运河;即使面临黑暗的危险,也不再可怕;当然,还有杀戮的欢天喜地!绝不杀戮无辜的灵魂,永远啜饮奸妄之徒的鲜血,这些誓言铭刻心版永志不忘;恶徒像泰枫,那个杀害兄弟凶手,正是啜饮这种奸恶之徒的鲜血,滋味 更醇美,更加心碎神迷;主人带头领先,两人一起共享盛宴。

从此之後的绘画,在一老一少独处时光,新的技巧显现一如奇迹的行使;有时候,画笔好似自己在瓷轴表面上挥毫,老少俩加上一支笔顿成叁的组合,在画幅上狂肆敷色。此际。凡人学徒睡在颜料罐於酒瓶之间。只有一件神秘之事,打扰了一切安谧;那就是主人一如往昔,叁不五时必须离开威尼斯;这样的旅程,对排除在外者,简直是没完没了的煎熬。

奋力越来越可怕了,没有主人作伴,他独自去猎杀;猎杀过後,形单影只躺在深深的地窖,痴痴等待着,听不见主人如铃的笑声,更听不见主人跃动的心跳之声。

『不去哪里呢?为什麽我不能跟你一起去?』阿曼德恳求着。他们不是彼此共享秘密吗?为什麽这个秘密却没有说明?

『不,我亲爱的,你还不能承受这样的重担。目前,情况只能如此,正如过去一千年以来,重担总由我独自挑起。有朝一日,你将帮助我处理必须做的工作,但是得等到你已作好心理准备 行。当你证明真正希望了解於参与,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你处获得参与内容;直到那时,我别无选择,只能留给你这个重任。我去照顾那些必须照顾的,一直以来,我一直在这麽做。』

照顾那些必须照顾的?

阿曼德抑郁 思,这段话让他不安,更糟的是,这件事总会使得主人离他而去;只有主人一次又一次的再回来, 多少消除他内心的恐惧。

『那些必须照顾的需要平安,或者说需要宁静。』当他从肩上脱掉红色天鹅绒披风,他总是这麽说:『否则,谁知道後果会如何呢?』

餐宴开始了,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追踪捕杀恶徒,这时,他是和主人在一起的。

这样的日子能继续多久?凡人的一辈子?还是凡人的一百辈子?

幽冥的祝福还不到半年,有一个傍晚,主人站在他的棺木边,棺木是摆在仅过水面的地窖。主人说:

『起身,阿曼德,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是谁?主人,是那些必须照顾的吗?』

『不是的,亲爱的。是其他的,来吧,我们必须动作迅速。』

『他们怎麽能伤害我们?为什麽我们得离开?』

白森森的脸孔呈现在窗外,门敲得砰砰直响,玻璃破裂了。主人转身看看那些图画。烟的味道,松脂燃烧的味道传过来。他们从地窖下面上来,他们也从上面下来。

『跑吧!没有时间抢救任何东西了。』走上楼梯,向屋顶的方向跑去。

戴着黑色兜帽的身影,在门口摇动火把,火势在下面的房间窜升,窗户爆开,楼梯的路也烧了起来,所有的图画全陷於火海。

『到屋顶上去,阿曼德,快呀!』

这些跟我们一样的生物,有的穿黑衣,有的穿着类似我们。主人跑向楼梯通道,把他们往四处驱散,他们有的撞上天花板或墙壁,只听见一阵骨头碎裂之声。

『亵渎神明者!异教徒!』入侵者的声音在吼叫,有只胳膊紧紧抓住阿曼德,在楼梯的最顶端,主人转身对他大喊:

『阿曼德,拿出力量冲刺,上来呀!』

然而他们有一群已蜂拥在主人身後,他们包围住他。每个手上以灰泥胡乱投掷,又有叁个出现了,然後五十支火把,一起丢向主人的身子;天鹅绒披风,长的红袖子,白色的头发,全浴在火焰中;火舌一路跃升向天花板,主人已成一支活的火把;然而,主人仍以烧着的手臂在抗拒,当他们将火把丢到他的脚上,他对攻击者也照烧不误。

阿曼德被带走,带离了大火焚烧的房子;他跟着尖叫的凡人学徒在一起;从水路离开威尼斯;他又哭又嚷,正如在奴隶船里一样惊恐,然而船兀自在夜晚的天空下航行着。

『亵渎神明者!亵渎神明者!』户外的烽火越烧越旺,戴着兜帽的黑色身影环绕着大火,他们朗诵也越吟越高。

『丢到火里去!』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他注视着火,全身似已化为石头。他看到凡人学徒,他的兄弟,他仅有的兄弟,被带到柴堆,被丢进火焰里,他们传来凄厉的惊恐叫声。

『不要……停止,他们是无辜的!看在上帝的爱的份上,停止,他们无辜……』他尖叫着,但是轮到他了;他们抬起他的身子,他拼命挣扎,然而身躯被扔高之後,重重摔在烈火中。

『主人,帮助我!』然後所有的话语完全消失,只留下号啕大哭。

鞭行,尖叫!他疯了!

但是他在火里被拉出来,总算夺回一条小命。躺在那里,他双眼朝着天空,感觉上,好像火舌竟在舔着星星一样;其实他已远远离开了,甚至也不再觉得火的热度;尽管闻得到自己衣服、头发被烧的味道,更感到脸上和手上的剧烈灼痛。血从他身上流出来,而他连嘴 都不能动……

『……你主人饮以为傲的所有工作,全毁了;所有他得意的创作,他用幽冥法力於凡人一起完成的创作,全毁了。想想看天使、圣者和活的凡人吧!你也将被毁吗?还是要服侍撒旦?你自行选择吧,也许你仍向试火焚的滋味,火在等你呀,火饿得很哪!地狱也在等你呀,你的选择是什麽?你要选择了吗?』

『……是的……』

『侍奉撒旦,正如他本来就该侍奉!』

『……是的……』

『……世界上的万物俱是虚空,你绝不可使用你的幽冥法力,为凡人的虚空而工作。不可以绘画,不可以创作音乐,不可以跳舞,不可以为娱乐凡人而吟咏;只能永远侍奉撒旦,你的幽冥法力只用来诱惑,用来恐吓,用来摧毁,只可以用来摧毁……』

『……是的……』

『……全心全意侍奉你唯一的主人--撒旦,只有撒旦要永远,永远的侍奉……永远只能侍奉你真正的主人,不管是黑暗,痛苦於受罪,你的心灵你的头脑都要俯首听命……』

『是的。』

『对撒旦和你的同道不能保有秘密,那个亵渎神明的家夥所承担责任的秘密,必须如实说出来……』

没有回答。

『说出所有他承担的一切秘密,孩子!快呀,烈火在等着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关於那些必须照顾的--说出来!』

『说什麽?我什麽事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再受罪受苦,我好害怕呀!』

『讲老实话,幽冥之子,说真话。他们在哪里?那些必须照顾的在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你有相同的法力,你能洞识我的心灵,你应该明白我没有消息可告诉你。』

『可是那是什麽?孩子,他们是什麽?难道他从来没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的究竟是什麽?』

所以他们也完全不清楚。那些必须照顾的,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片语而已。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何处获得参与内容。我想起主人的话,主人毕竟有先见之明呀!

『那是什麽意思?他们在哪里?我们非得有答案不可。』

『我发誓,我没有答案。我以恐惧为誓,恐惧是我唯一剩下的,我真的一无所知。』

白森森的面孔在他上面出现,一次一个。没有味道的嘴 ,给了有力而甜蜜的亲吻;他们又用手打他;从他们的手腕,滴下了闪亮的血;他们渴望血里有真话流出来,那又能怎麽样呢?血只不过是血罢了。

『从现在起,你是魔鬼之子啦!』

『是的。』

『别为你的主人马瑞斯而哭泣!马瑞斯是在地狱里了,他原是属於地狱的。现在喝下这个疗伤止痛的血,然後站起身来,跟你的同类,为撒旦的荣光,一起跳舞吧!你是真真正正的不死幽灵啦!』

『是的--』当他抬起头,血在他的舌头燃烧着,血一滴一滴的落下去,煎熬之至的缓慢。『哦,请给我血!』

环绕在他四周围的是拉丁颂歌,还有低沈的鼓声,他们已满意了,他们知道他说了实话,他们不会再杀害他,心碎神迷使得所有的意识考虑全模糊了。甚至脸上手上的伤痛,也全融进了心碎神迷之中--

『起来,小家夥,参加幽冥子孙的行列!』

『是的,我来啦!』白森森的手抓着他的手,号角、琵琶在低沈鼓声中异军突亲起;正当拉成的圆圈开始转动时,竖琴也加进来凑热闹,发出催眠似的乱弹之声。穿着如托钵僧一身玄黑、戴着兜帽的身影,膝盖高耸,背向後弯,黑袍如浪浮动。

拉着手松开来,他们旋转,跳上跃下,身子滴溜溜转了又转,紧闭的嘴所哼出的歌声,越来越响。

圆圈急速的飞掠着,嘴里哼的声音是一种极为哀伤的曲调,不拘形式也无连贯性,然而却自成叙述的风格,俨然在叙述他们思想的反应於回响。这些哼声越来越响,好像是哀鸣呻吟,却又不能真正放声一哭。

他跟着一起发出同样的声音,身子也旋转,晕陶陶的旋转,他高高跃上半空中,有手抓住他,有 亲吻他。他在旋转,被其他的拉在一起旋转。其中有一个用拉丁文喊叫出来,另一个回了话,有一个叫得更大声,然後又一个也发声回答。

他在飞。不再在地上跳跃,不再感觉主人逝去的痛苦,不再感觉绘画焚毁、他所爱凡人死亡的痛苦。风在他身上拂过,热在脸上眼睛上烧着,但是歌声是那麽美,他不懂歌词也完全没关系,他不会以拉丁语祷告也没关系,不懂如何相信或念出这样的祷告词也没关系,反正全无损歌声的美好。没有人知道他什麽也不会,他们只是在一起合唱,一起呜咽,一起悲叹,一起转身,一起跳跃,一起摇前又摆後;当火舌舔过来,以致眼睛张不开,他们吧头後仰,不时有人大叫:『是的,是的!』

音乐波涛汹涌。鼓和手鼓的急剧拍打,使得节奏骤然粗野狂暴起来,歌声也进入浓艳热烈澎湃的旋律。吸血鬼高举胳膊,大声嚎叫;身扭腰弯摆摆晃晃,又在他身边纵跃忽隐忽现;这是地狱诸鬼的庆祝!这样的气氛威吓着他,也同时召唤着他;当有手拉着他转时,他也跟着顿脚、扭身,跳舞一如其他小鬼;让痛苦过程结束吧,他四肢弯曲,忍不住又哭又叫了。

黎明之前,他狂言呓语,上打的弟兄围在身边,安慰他安抚他,带他走下一个楼梯,在那里,地府内部的门开了。

随之而来的一段很长时间里,阿曼德常常梦见他的主人,主人并没有烧死。

他梦见主人从屋顶摔下去,像一颗尾巴发亮的彗星,掉进运河的水里;就在意大利北部的深山里,他的主人生还了,并且召唤他去。主人是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里。

在梦里,有时候,主人法力无边,容光焕发一如往常,漂亮似是他的衣服一样。有时候,他已烧成焦黑而发抖着,只是一块能呼吸的木炭罢了;他的眼睛巨大而褐黄,只有白色的头发仍然厚密而发亮。因为衰弱无力,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他恳求阿曼德去帮助他。在主人的背後,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温暖的光播散着;那里传出焚香的味道,那里似还存在着某些古代的法术;在超越善於恶之外,隐含着冰冷的奇特的美好。

这只不过是徒劳的幻象罢了,主人已经告诉他,火焰於阳光能毁灭他们;而阿曼德已亲眼看到主人全身是火。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只不过是一种潜意识的翼盼,就如翼盼他的凡人生涯能恢复一样吧!

他的眼睛睁开,望着远处天边的月亮於星星,如明镜般的海就在面前。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哀伤,当然再没有快乐;所有的这些,只因主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主人已不再存在,他还有什麽喜怒哀乐?还有什麽希望?

『我是魔鬼之子!』那是诗中的话语。所有的决心已彻底消失,除了这些黑色同志外一无所有;如今的杀戮完全是好坏良善不分,杀戮反正是残酷中的残酷。

在罗马妖魔大集团的陵墓里,阿曼德在头目桑提诺面前鞠躬行礼,头目走下石阶,伸出双手来接纳他。这伟大的一位,乃是在黑死病流行时代,成为幽冥鬼物的。他告诉阿曼德有关瘟疫的景象,那是一叁七九年,当瘟神暴怒时的悲惨景况;他告诉阿曼德,我们本身就等於是黑死病,一种没有办法解说的苦恼折磨,导致人类对上帝的慈悲和裁判,引起怀疑於不信任。

在圣所中,人类的骷髅排成一列,桑提诺带着阿曼德,告诉他有关吸血鬼的历史。

他说,长远以来,我们已经世代存在,正如狼的存在一样,乃是凡人的一种起源。罗马的集团,藏在罗马教堂的阴影下,正躺着我们最後的完美典型。

阿曼德已经没有所有的仪式和一般的禁忌,他现在必须进一步学习伟大的幽冥律例:

第一:每一个集团都必须有一个首领,只有首领 能授命以幽冥法术施用在凡人身上,施用时的方式於仪式,必须适当审慎观察之。

第二:赋绝对不可赋予残障者,四肢不全者和儿童;还有那些虽拥有幽冥法力,却无法靠自己生存的同类。进一步的规定是,凡人接受幽冥禀赋者,必须是漂亮的人,当法术施毕,对上帝的侮辱也更大。

第叁:年老的吸血鬼绝不可施用法术,以免给予初生儿过份强壮的血液。因为所有我们的禀赋,乃随着年龄而自然成长,年老的具有太多的力量,那是不可以传授的。伤害、火烧这些灾祸,如果不能尽毁撒旦之子,则一旦伤愈,他的力量将更增强,撒旦保护幼小不受老者的力量所伤害;年老的吸血鬼,绝无例外的,最终一定精神错乱。

在这一点上,特别让阿曼德自行观察,活着的吸血鬼,没有超过叁百年的。没有任何活着的一员,能记得罗马第一集会,魔鬼一向称呼那里是吸血鬼之家。

此外阿曼德也顺便了解,幽冥法术的成效是无法预测的;纵使让年轻的吸血鬼来传授法术,过程也照顾周全;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却有可能出现力大如泰坦巨人的新生吸血鬼;反之,弄出一具只能蠕动的鬼 也不无可能。这是选择凡人传授法术,必须十分慎重的原因。那些过份热情或绝不认输的凡人及完全相反者,自应该尽量避免挑来转化。

第四:吸血鬼之间,严格禁止自相残杀,只有集会的首领,对属下的徒众操有生杀大权。也因此,身为首领,有职责引导老的、疯的,已不能侍奉撒旦的徒众浴火自焚;他有职责摧毁缔造不当的吸血鬼;他有职责摧毁那些受了重伤,再也不能幸存的同类;他还有一个最大的职责,那就是找出那些化外之鬼,那些罔视律法之鬼,予以毁灭,绝不宽待。

第五:吸血鬼不得泄露本性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泄露鬼类兴亡史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写鬼类兴亡史,或者有关的真实故事,以防凡人发现并知道;吸血鬼的名字除刻在墓碑外,不得让凡人知道;吸血鬼更不可以泄露自己及任何同类的栖息巢穴。

以上乃伟大戒律,所有的吸血鬼必当遵守,这也是所有不死幽灵,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

阿曼德尚须明了切身有关的某些古老记载,像某些异端的吸血鬼,法力无边,对任何权威概不屈服,连魔鬼也不膜拜;有吸血鬼得以逾千年而幸存,这些有时也被称为千年老怪;在欧洲北部,有关於住在英国和苏格兰森林里马以尔的故事;在小亚细亚,有潘多拉的传奇;在埃及,有吸血鬼伦西思的古老史迹,时至今日,也还在传诵不已。

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些故事时有流传,但是一般人很容易视为异想天开,而不予置信;只有一个则是例外,这就是在威尼斯发现的异端大老马瑞斯。然而总算他也被幽冥子孙惩罚了,马瑞斯传奇曾经是真实,如今,马瑞斯及其传奇,已全灰飞烟灭。

阿曼德对最後的判断不置一词,他没告诉桑提诺自己所做的梦;事实上那些梦见,和马瑞斯的绘画色彩一样,已全在阿曼德的心底褪隐;他们不再揪住阿曼德的脑海和心灵,如此一来,再没有谁能发现,或者试图去察觉了。

当桑提诺谈到那些必须照顾者时,阿曼德再次坦承,他对此一无所知;桑提诺以及他所认识的老吸血鬼,对此事端倪也全蒙在鼓里。

秘密死了,马瑞斯死了,所以古老而无用的秘密,唯有付诸沈默了。撒旦是我们的救主,我们的主人,对撒旦言,他乃无所不至,无所不晓。

阿曼德尽量取悦桑提诺,他背诵了律例,对作法的礼节仪式和祷词等等,他都表演十分完美。他见证了前所未见,最庄严的献身魔鬼大典,他跟着前所未见最具法力,

最有技巧,最漂亮的吸血鬼学习;他学得几乎是青出於蓝,因此成为一个使节,被派出去带引流浪在外的幽冥之子,带他们回到集会里来;他在献身魔鬼的典礼上充当指导;此外,当必要时,他更施行幽冥法术予上面指定的对象。

在西班牙、德国、最後在法国,他教导幽冥祝福於幽冥仪式;他认识某些狂野顽强叛逆的幽冥子孙,跟他们在一起时,内心某种模糊的火花会闪耀着;当这些狂野份子在集团围住他时,他安慰他们,以他的力量诱导他们团结一致。

他拥有完美的杀戮技巧,是他所认识的幽冥之子全办不到的;他学会召唤那些真正但求一死的家夥;只要站在靠近凡人居住的地方,他静静呼唤,受害者就自动出现。

老的,少的,受苦的,生病的,美的,或丑的,全都无所谓,反正他也并不挑食。倘若对方要接受,他会给予令人陶醉的幻象;但是他不向对方靠近,甚至也不伸手揽住他们;相反的,对象被他残酷的吸引而去,主动拥抱他,以他们温暖的血肉碰触他;当他张嘴而感觉血在流溢时,那是他唯一停止黯然神伤的时刻。

对阿曼德来说,这些时刻最好的部份,好像是他犹拥有意味深远的心灵,犹未被贪欲或世界的杂乱所玷污,尽管杀戮的心荡神驰,不过是纯肉体的感觉罢了。

在灵肉混合的行为上,他确信,只有属灵的部份 得以永存。对他而言,圣餐礼中,基督之血所提供的乃是生命本质,这是那回近於死亡的刹那,他内心的体悟;对他而言,他的精神於心灵,他於神秘的对抗,他的冥思於自我克制,或许只有上帝属下,伟大的圣者 堪以匹配。

阿曼德曾目睹了不起的同伴消失不见,有的心神错乱自我毁灭;他曾目的某些集会,在劫难逃趋於解体;目睹不死幽灵,攻击最完美卓越的幽冥之子;至於他自己,好像有许多时候也遭受可怕的惩罚於打击,然而他总屹立不倒。

他命定要成为一个元老吗?一个千年老妖?真有谁相信这种传诵已久的故事吗?

偶然,会有一个四处漫游的吸血鬼,谈到曾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城,看见潘多拉惊鸿一瞥;或者有的说看到马以尔,还活在英国阴沈的海岸边;更有的甚至说,他又看到马瑞斯,在埃及,在希腊出现;这些说故事的,根本没有真正看到这些传奇英雄,他们其实什麽也不知道。只是,他们津津乐道,而故事也就一直流传。

对於撒旦的忠心仆人,吸血鬼从来不感兴趣,但也从不去打扰;阿曼德是个安静而虔诚的仆人,他在幽冥之路上,持续奉献服侍。

然而在长期的驯服之中,阿曼德也拥有两样纯属已有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他的私有财产,比之他每天紧闭栖息的棺木,他佩戴的几件护身符,还来得更纯净更珍贵。

第一是不管他有多麽孤独寂寞,不管在探寻迷失兄弟姐妹的过程里,他获得多少安慰,他绝对不因为自己,使用幽冥法术;这一点他於撒旦绝无周旋馀地,绝不经由已手缔造幽冥之子服侍撒旦。

另一个秘密,倒是为了替跟随者着想,他日越增深的绝望彷徨,从不让别的同伴知道。

他无所恋慕,无所珍爱,到了最後,甚至无所信仰;从日益剧增,出类拔萃的法力上面,他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感;他的存在只限於每晚出去杀戮的片刻,他的永恒生命也只限於那片刻;这种徒劳空虚的感觉,是他对同伴严守的秘密,只要他们一天需要他,他便一天不能泄露;他的恐惧只会引起他们的害怕,那麽,他如何能身为表率呢?

然而,一切都有落幕的时刻。

一个大的循环已到结尾,好些年前,他已经感到危疑日益逼近,只是他尚不明白,那是循环的自然现象。

从罗马传来了陆陆续续支离破碎的讯息,讯息都说,那个老家夥,集会的首领桑提诺遗弃他的徒众於不顾。有的说他已疯狂,跑到不知名的乡下;有的说他已经纵身火海;有的说世界已吞噬了他;有的说他跟着一些凡人,坐上一辆黑色马车远走高飞了。

『反正我们不之自焚,就是成为传奇!』一个说故事的这麽表示。

紧接而来的是罗马的大混乱,曾经有上打的头目,穿着黑袍带着黑色兜帽,先後统辖管理集会;然而,一个个都不见了。

一七一一年开始,意大利那里再也没传来任何讯息。半世纪以来,阿曼德已不认为自己犹有热情,能於身边的弟兄一起,再举行献身魔鬼典礼的仪式。他经常梦见故主马瑞斯,穿着红色天鹅绒的华丽长袍,他梦见大广场上挂满生动明亮的图画。他内心忐忑不安。

不了,截然不同的消息相继传来。

他的孩子冲下圣婴公墓的地穴,对他描述这个新出现的吸血鬼。这家夥身穿红艳天鹅绒,披着毛披风,敢亵渎教堂,敢袭击身戴十字架的信徒,更敢在明亮的地方逍遥自在。红艳天鹅绒,那只是巧合吧!然而,却令他不自禁的生气,甚至感到受侮辱,更有一种没来由的痛苦,非他所能忍受。

紧接着是女鬼的现身,一个发鬃似雄狮,名字似天使的女吸血鬼,漂亮有力,跟她的儿子不分轩轾。

於是,他从阶梯走出墓穴,带领徒众突袭我们;正如几世纪以前,那一帮悍徒在威尼斯摧毁主人和他一般。

然而他们逃走了。

他穿着奇怪的蕾丝,织绵的外衣,站在那里;口袋带着金币,脑海里浮现的是新读成千书籍的种种影像。觉得自己被称为巴黎的伟大城市所刺透,被他目睹的四处灯火辉煌所刺透。他似乎还听到主人的话在耳边回响:

在未来的千年里,每个夜晚都是你的,你所能看到的亮光,非任何凡人看得到。你可以从遥远的星星获取光亮,好像你是普罗米修斯,光明任你取之不尽,因此得以了解一切万物。

『一切万物均非我能真正了解--』他说道:『我是被地球遣送回来的老古董,而你们,黎斯特和卡布瑞,你们却是我的老主人所画--蔚蓝的,洋红的,金黄的画像。』

他静静站在门口,两手交叉在背後,他凝视着我们,默默地在问着:

有什麽值得探讨?有什麽值得付出?我们是上帝的弃儿。我的面前没有蜿蜒曲折的魔鬼之路,我的耳边没有地狱的钟声在响!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4

一个钟头,也许更多的时间过去,阿曼德坐在壁炉旁边,他的脸上不再留有早已遗忘的搏斗痕迹,在寂静沈默里,他看起来有如一个空贝壳那麽样脆弱。

卡布瑞坐在他对面,默默的瞪着火光,她的脸容疲倦,似乎带着悲悯同情之色。不能察觉她的思维,让我心烦意乱。

我向着马瑞斯,不断的向着马瑞斯……这个吸血鬼,在真实世界里画了那麽多图画,叁幅相连的大画作,人像画,壁画;在他广场画室的墙上,想必作品琳琅满目。

真实的世界没有怀疑他,猎杀他,或驱逐他;反倒是那些同类的兜帽妖怪,他们竟来焚毁画作;这些妖怪跟他一起共享幽冥禀赋,尽管是马瑞斯未必自承那是幽冥禀赋;审判裁决他不该於凡人共同生活,共同创作,竟是同类的他们。而非凡人自己。

我看见瑞诺的小小舞台,我听到自己在唱歌,然後歌声变成咆哮。尼古拉斯说:『这太了不起了!』我则说:『多麽小儿科!』好像我乃是在打击尼古拉斯!在我的想像里,尼克说:『让我拥有我相信的吧,反正你绝不肯骇世惊俗!』

马瑞斯的叁连画作,挂在教堂,挂在小礼拜堂,也许尚有部份挂在威尼斯和帕度瓦的华厦名宫里;吸血鬼不可能进入上帝圣殿,将画作扯下来;所以,马瑞斯签名的作品,世界上一定保存不少。这些创作竟由一个吸血鬼来引领风骚,这个吸血鬼不仅带着一批凡人学徒;而去还拥有一个凡人爱友,从小爱人的身上,他日日只啜饮少许,然後夜夜独自出去杀戮吸血。

回想在家乡小客栈的夜晚,思及未来了无意义的生活,我曾惊骇欲绝;阿曼德所说如无底深渊的绝望故事,相形之下,简直是一个足以溺毙我的汪洋大海;想想整整叁个世纪,那是多麽漫长的黑暗,多麽绵延不尽的空无!尼克狂风骤雨的心境,比起来算得了什麽?

这个褐发孩子能在火里逃过一劫,无怪他处世行事,阴郁忧苦,一如遮掩五彩世界的黑墨。

故事中的真正主角,阿曼德的威尼斯主人,对於同类来说,他乃是异教徒,犯了异教徒滔天之罪;竟创作了富有意义--一定是富有意义的图画;不幸却惨遭自己同类--魔鬼之民之判惩,使他变成活生生的火炬。

故事中的这些绘画,卡布瑞也和我一样看见了吗?这些画也在她的脑里焚烧,正如我的感受一样吗?

在我的灵魂深处,我觉得马瑞斯的行经於自己颇有契合,对我,他 真是永垂不朽。

在一种深沈的悲哀里,我想起那些旅行者无稽之谈,马瑞斯犹活着,在埃及或是希腊还现过行踪。

我很想问阿曼德,这些谣传有可能吗?马瑞斯一定极为强大且法力无边,他……但是,这样的问话,对他太失礼了吧!

『古老的传奇--』他低语,声音一如发自内心的精确,不慌不忙的,视线不离火光的说下去:『在我们双双被毁之前,传奇就已经到处流传了。』

『也许未必只是传言--』我说着,话乃是我见到墙上绘画的影像回音:『也许马瑞斯还活着。』

『我们即是奇迹,也是恐怖--』他安详的说:『这要看你从什麽角度来说;在你刚开始知道我们,不管经由幽冥之血,经由承诺或观察,你认为凡事皆有可能;然而事实不尽如此。奇迹很快被世界吞没,你很难渴望再有奇迹。你逐渐习惯於新的极限,而极限再次规范了一切。他们说马瑞斯还活着,老大们也都还活着,这其实是你自己想要相信的。』

『自从我在罗马指导仪式过後,这段日子以来,没有任何一个族类还留在那个集会里,很可能连集会本身也已不再存在。不晓得有多少年代过去,我们未有音讯往来。不过他们或许总存在於某处,不是吗?毕竟,我们是不死之躯呀!』他唏嘘长叹後,又加了一句:『不死又如何呢?』

但是有些事是更加攸关重大的,绝望将使得阿曼德沈沦,甚至万劫不复。无视於他此刻的饥渴--我们奋战时他曾打量失血,加上体内的炉灶,为使他的伤口肌肉愈合复原,尤必须努力加热;然而,他宁可忍受乾渴於热,却愿意跟我们在一起,无意去外面猎杀。

他其实已经指导答案,他不可能长伴我们。

卡布瑞於我不必形之於口,我们甚至也未能解决自己内心的疑惑;但是,他已知道,正如上帝了解未来的走势,因为上帝就是一切事实的占有者。

我苦恼已难以承受,卡布瑞的表情则越见疲倦於哀伤。

『你应该明白,我其实全心全意希望你跟我们在一起--』惊讶於自己语气的激动,继续说:『然而,那对我们叁个,都会只是大灾难罢了。』

他脸色不变,他早已了然於胸;卡布瑞不声不响。

『我没办法不去想马瑞斯。』我坦承而言。

我明白。你却想都不想那些必须照顾者,这一点尤其奇怪。

『那仅仅是另一个神秘。』我答道:『神秘未解之事又何止千件?我只想到马瑞斯,我太执着於自己的痴迷於妄念。我明白,心绪徘徊留连在马瑞斯身上,是很可怕的,然而,这样光辉灿烂的身影,就是难以在脑里挥去。』

这并没有关系,只要你高兴,便由你去想吧,我可毫无损失呀!

『面对如此巨大悲痛激流,你一定会对整个悲剧,产生体认於尊重,你一定想设法领悟理解。但是这样的绝望於无助,几已超出我理解的范围。所以我 会只想马瑞斯,我了解马瑞斯,但是我不了解你。』

为什麽?

一片静寂。

难道他不配明白真实?

『我一向是反抗叛逆。』我终於说了:『你对发声在身上的命运,却逆来顺受。』

『我曾是集会的首领。』

『不,你先是马瑞斯而後是幽冥子孙的奴隶;你甘受一个又一个的禁锢;你此刻的受苦彷徨,乃因为你顿失禁锢的关系。你让我了解到自己跟你有何等大的差异。想到这点,我还会不寒而栗。』

『那不算什麽。』他说着,眼睛仍望着火炉:『你只是从决心和行动的角度衡量问题。这个故事不是解释,我也无意从你们嘴里或心里,求得任何尊重的谅解。我们都明白你的答复太重要,以致无法说之於口,我们也全都明白,决定已无可改变。我不明白的是,就算我是一个跟你完全不相同的生物,以致你无法了解;为什麽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只要你们肯带我,我愿意做一切你希望我做的事,我愿听命,接受你加诸於我的禁锢。』

我又想起马瑞斯,想起他的画笔,想起一罐罐的蛋彩颜料。

『在他们焚毁这些绘画之後,你怎麽还能尽言他们之言呢?你怎麽还能纵容他们?

听命於他们?』

刺到痛点,怒火上升了。

卡布瑞脸上显出谨慎而非害怕之色。

『你呢?当你站在舞台上,看到观众尖叫冲出剧场,如我的徒众所描述,吸血鬼吓坏了群众,群众惊叫逃到杜登波大道。你相信什麽?你相信你非属於凡人,你知道自己非属於凡人,这并不需要黑袍小鬼来告诉你的,你自己早已明白。这正如马瑞斯不属於凡人,我也不属於凡人,情况乃是相同。』

『哎,可是其间是有歧异之处。』

『不,没什麽歧异。这就是为什麽你会叱责目前在剧场的吸血鬼,此刻,他们正在筹划小戏码,好从大道的群众骗取金子。你不希望像马瑞斯那样有所蒙骗,那样子只会让你和人类距离更大。你只想假装是凡人,而欺骗让你生气,也让你动了杀机。』

『在舞台的那瞬间--』我说道:『我暴露了自己,那跟欺骗截然相反。我多少希望自己在表明妖怪身份後,尚能重新加入团员里面;我宁愿他们吓跑掉却不肯隐瞒身份,宁可他们知道我是某种妖怪,而不愿自己在世界上行动自如,我的掠夺对象却根本没看穿我是什麽。』

『那未必是更好。』

『不错,马瑞斯的方式 比较好,他并未耍花样去欺骗。』

『他当然是欺骗,他愚弄了每一个人。』

『不,他只是找到一条路子,模仿凡人的生活,成为凡人当中之一;他只杀害奸恶之徒,他跟凡人一样作画。从你的叙述里,我可以看见天使,蓝天於白云,他创作了美好的作品。从他身上我看到智慧而不是虚荣。他不需要显示身份,因为他已经活了五千年;他对所画的天堂景象,比对他自己还更相信。』

错愕困惑。

那已经无关宏旨了,魔鬼画天使,如此而已。

『我只是藉此隐喻而已--』我说:『但它并非无关紧要,如果你想重建自己,如果你想再次发现魔鬼之路,它就大有关系!我们是有方式生存的,假使我能找到办法,假使我能模仿人生……』

『你所说的事对我了无意义,反正我们都已是上帝的弃儿。』

卡布瑞突然望着他:『你相信上帝吗?』她问道。

『是的,我一直相信上帝。』他回答:『倒是撒旦--我们的主人--乃是子虚乌有的,正是这种子虚乌有把我引入歧途。』

『所以你真该下地狱!』我说:『哎,你明明知道,你之退避幽冥子孙的兄弟会里,乃是从根本不是犯罪的罪里退避罢了。』

愤怒!

『你的心因为你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而破碎。』他接着说,声音猛然扬高:『你缔造卡布瑞和尼古拉斯,只是想为自己除去障碍,但是你不可能从头来过。』

『你为什麽没有好好聆听自己的故事?』我问道:『你是否从来没有原谅过马瑞斯?因为他没有警告你,以致你落入他们之手中呢?你从马瑞斯身上,不再能得到任何教训於鼓舞吗?我不是马瑞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自从一脚踩进了魔鬼之路,我只从一个长者处学到东西,那就是马瑞斯,你的威尼斯主人。他现在正在跟我谈话,他正在告诉我某些能够真正不朽的东西。』

『真会嘲弄!』

『不,不是嘲弄。倒是你,为了没有另一个可以信赖的身体,为了没有另一种禁锢,而为之心碎。这是马瑞斯绝对不干的。』

没有回话。

『我们不可能是你的马瑞斯。』我接着说:『也不可能是那个幽冥主人桑提诺。我们不是艺术家,没有伟大的景象足以引导你向前;我们也不是邪恶集会的头目,确信能判决一个兵团有罪该下地狱。幽冥王国,幽冥光辉的托管地, 是你非拥有不可的。』

从我的眼角,我可以看到卡布瑞点头以示赞同。我闭了一下眼睛,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阿曼德不动声色。

『你必须咬牙忍受这种空无之苦,找出驱使你坚持下去的东西。如果你跟我们一起,你一定会失望,那时你将摧毁我们。』

『如果能 过这种苦刑呢?』他望望我,双眉紧攒。『我怎麽开始呢?你们行动时,像是上帝的右手挥 自如;这个世界,这个马瑞斯居住的真正世界,对我来说,却是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未曾住在里面过,只站在玻璃门外,我如何 能真正进入门内?』

『我不能为你指出一条明路。』我说道。

『你必须探讨这个时代--』卡布瑞打岔着。她声音镇定而有命令之意。

当她开口时,他直视这她。

『你必须了解这个时代。』她接着说:『从文学、音乐、艺术去了解。你 刚重新回到地球--正如你自己的形容,从现在起,要住进这个世界里。』

他没有回复;尼克遭到洗劫的房子,地板上的书,一堆西方文明史,这些影像一闪而过。

『哪里还有比大道上的剧场,更能识透全世界的地点呢?』

他仍然愁眉苦脸,把头转开,好像在驳回她的话,但是她无意放松。

『你的才华在於领导集会,你的集会仍然是存在的。』

他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尼古拉斯是雏鸟--』她说:『他可以教导有关外面世界的事,但是他不能领导他们。那个名叫伊兰妮的,天分极高,她会有办法让你加入。』

『他们的游戏对我算什麽?』他低语着。

『那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她说:『在目前,生存是最重要了。』

『吸血鬼剧场!我宁可自焚而死。』

『好好想一想,』她说:『这其间自有一种完美性,你是不能否认的。我们是凡人的幻影,而舞台则是真实的幻影。』

『那种可憎的东西--』他说:『黎斯特叫它做什麽?微不足道的小把戏?』

『那只是对尼古拉斯而言,因为尼克将会弄些怪诞的哲学理念--』她说:『往後的日子,你不能再活在怪诞的哲学理念中,你要活在当马瑞斯学徒时的那种生活,你要了解时代的变迁。再说黎斯特并不相信邪恶的价值,你是相信的,我知道你相信。』

『我就是邪恶--』他似笑非笑:『这不止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是不是?你们认为我真的能够改变叁个世纪以来,我所依循属灵的紧身途径,却转趋放荡而纵情声色之路吗?我乃是邪恶之圣者--』他几乎失笑抗议说:『我可不能堕落为寻常邪恶,我不甘心。』

『那就化为不寻常--』她说着,口气微显不耐烦:『如果你真是邪恶,纵情声色於放荡怎麽是你的敌人?不正是世俗名利、肉欲於邪念,叁位一体的腐蚀人性吗?』

他摇着头,好像在表示他 不在意。

『你更关心的是心灵精神而非邪恶本质--』我打岔道,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他:『是不是呢?』

『是。』他脱口回答。

『不过你看不出吗?酒在水晶杯里呈现的颜色,也可以是精神的--』我接着说:『脸上的神情,小提琴演奏的音乐何尝不然?一个巴黎剧场,大可以在实体中注入精神层面,某些形而上的内容。截至目前为止,我不知道有哪种强有力的形式於实体,你不能在其间找到属心灵的另一面。』

他内心某处微微抖动,他却不予理睬。

『用声色之娱去引诱观众呀!』卡布瑞说:『不管是为上帝还是魔鬼,好好利用剧场的功能於力量吧!』

『你主人的绘画,难道不是精神面的?』我问道,思及这点,我觉得自己的心炙热了起来。『难道在看到他的杰作後,有谁敢否认那是心灵之作?』

『我曾经问自己这个问题。』阿曼德回答:『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绘画是精神的还是感官的?画中的天使,是被物质所役呢?还是物质已转化升华了?』

『不管他们後来对你施加什麽,你从来没怀疑主人图画的美好价值--』我说道:『我深知这一点,你从不怀疑。对了,是物质转化升华了,一旦画笔停止,画就变成魔术;就像在杀戮时,血停止而不再是血,就变成了生命。』

他的眼睛润湿。但是没有其他幻象出现,他回到往事的记忆里,那是属於他的独自旅程。

『感官於精神,肉於灵乃一起溶在剧场,正如绘画一样。』卡布瑞说:『在我们的天性中,情欲之魔确实是存在的。就拿这些话当做你打开心窗之钥匙吧!』

他闭目良久,好像要把我们关在外头。

『去找他们,去听尼克的演奏--』她说:『跟他们一起创作出吸血鬼剧场的艺术。你必须从失败中,走出能够重新给你支 力量的路来,否则的话,未来绝无希望可言。』

我真期盼她的说话不要这麽直截了当,那麽一语中的。

但是他点头了,嘴 抿紧,露出苦涩的笑容来。

『对你真正最重要的事是--』她缓缓的说:『你应该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茫然的瞪着她,根本不可能了解她的意思是什麽;我则觉得那是太残酷的事实,实在不宜形之於口。不过他并没有驳斥,他陷入沈思,脸上神情再次恢复平静於孩子气。

有很久一段时间,他只凝视火光,然後嗫嚅着开口说:

『你们为什麽非走不可?』他问道:『再也没有谁跟你宣战了,没有谁想驱逐你们,为什麽不能跟我一块儿,建立这个小小事业?』

这是意味着他将接受卡布瑞之建议?去跟他们一起,成为大道剧场之一份子吗?

他没有反驳,只是再一次问道:为什麽不能也参与模仿人生的创造?那不正是我所表示的,在大道上模仿人生?

他没继续追问,他明白目睹剧场於尼古拉斯,对我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我甚至不能真正逼他参与,这纯粹是卡布瑞的提议。他也明白,再对我们施压已嫌迟了。

最後,卡布瑞说:『我们已不能再和同类生活在一起了。阿曼德。』

对了,这不正是最真确的答案吗?为什麽我竟然没想到要大声说出来。

『魔鬼之路是我们想探险的--』她说道:『目前,我们拥有彼此已够了。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当我们到过形形色色的地方,见过五花八门的种种,我们会回来,那时,我们当能再聚,像今天一样痛快一叙。』

这些话似未对他造成什麽震撼,不过,我也很难揣测他目前的想法。

有一段颇长的时间,我们不再谈话,只是静静坐着,时间过了多久,我也并不清楚。

我试着不再去想马瑞斯,不再想尼克;所有危疑不安的感觉已全消失;可是我害怕分手,即害怕别离的感伤,同时也觉得,自己听到阿曼德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对他极少回馈,实在於心不安。

终於还是卡布瑞先打破沈默。她站起身来,优雅自在地走向壁炉,站在他身边。

『阿曼德--』她说:『我们要走啦,假使计划有误,我们明天午夜之前,应该已离开巴黎好几哩以外。』

他凝视着她,沈着而认命的。我无法知道他有没有什麽隐瞒之处。

『纵使你不去剧场--』她说:『不妨请接受我们能给你的东西。我儿子的财富,将能使你不管选择什麽道路,都容易而好走许多。』

『你可以利用此城堡当做栖息之地方,』我说:『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梅格能把这里弄得够安全的了。』

过了片刻,他点点头,态度严肃而礼貌,但是仍没开口说什麽话。

『让黎斯特给你所需要的金钱,好让你成为一个绅士--』卡布瑞说:『我们唯一的要求,只希望你即使不去领导他们,也盼望你不去打扰,让他们安静过日子吧!』

他的视线再次移向壁炉。脸容安详,呈现一种难以抗拒的俊美。他再次默默点头,点头似只代表他已听见话语,但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假如你无意去找他们--』我慢慢地说着:『请你不要伤害他们,请不要伤害尼克。』

我说了这些话後,他的脸色有了微妙的改变,冷冷的微笑几乎令我毛骨悚然。他的眼神慢慢朝向我,我看到其中隐含责备之意。

我转开视线,但是他的眼神和他的蹙眉,俱皆令我忐忑不安。

『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我有些紧张的低语。

『不,你希望他毁灭--』他驳斥回来。『那麽你就不必再因他而恐惧或悲伤。』他责备的眼神更加重了。

卡布瑞调停着。

『阿曼德--』她说:『尼克对他们并不危险,那个女的就足以掌控他。而去他的确有许多东西可以教导你们,只要你们肯听的话。』

他於卡布瑞彼此默默对望。他的脸再度显得温柔、细致於漂亮。

以一种奇异而高雅的态度,他拉起卡布瑞的手,坚定的握住,两人站在一起;不久,他松开手,站离远了些,挺胸平肩抬头,他的视线注视着卡布瑞和我。

『我会去找他们。』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愿意接受你给予我的钱;也会在这个城堡安居下来;我愿意跟你那位狂热的雏儿学习,不管他能教我什麽;我之愿意如此,只是因为他们浮在幽冥的水面上,而我却已淹没。如果我们之间缺乏善意的了解,我绝不愿屈服降贵;我也不会不做最後一战,就永远於你分开。』

我打量着他。然而我找不出他的任何思绪,能够滤清这些话语。

『也许很多年过去--』他说:『我会再重燃欲望,会再重拾胃口,甚至再重生热情;也许当我们在另一个时代相见,这些事情不复抽象於无常,我将能於你真正针锋相对的讨论,而不仅仅只作反射回应;我们可以在永恒不朽於智慧的问题上,深作探讨;我们可以谈到有关报复或是认命的问题。此刻我想说的是,我渴望再於两位见面,渴望我们在未来,命途得以交会;这也是唯一的理由,使我愿意答应你们的要求,而非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此外,我也将饶了你那位苦命的尼古拉斯。』

我松了一口大气,不过他的音调已大幅改变,口气十分强硬,倒也让我暗暗吃惊。这不愧是一位集会的首领,即气定神闲,但也坚强有力;这样的一位,不管内心如何孤独悲伤,当然可以九死一生。

他温婉而高雅的微笑,脸上显出即伤感又亲切的表情,他又变成达文西所绘的圣者了,不,应该说他是卡罗基小小神像的化身呢!在那一刻,你不由会觉得,他那里有一点邪恶於危险?他根本是太光辉灿烂,太智慧也太美好了!

『请记住我的警告,忘记我的诅咒。』他诚恳地说。

卡布瑞於我双双点头。

『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将会在这儿等候。』他又说道。

卡布瑞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她拥抱了他,也亲吻了他,我相继照做不误。

在我们怀里,他柔顺、温和而又可爱。他也不言而喻的表示,明天晚上,他会去大道的集会,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於是,他飘然离去;留下我和卡布瑞在一起;好像他从未待在屋里过似的。我在塔楼里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远远的树林那里,传来籁籁风声。

我爬上阶梯,发现大门敞开,门外的荒野延伸直至森林,周遭一片寂静。

我喜爱他,尽管他对我仍如迷般难测,但我知道自己爱他。不过,对於这样的首收场,我也很高兴;高兴我们又能继续漫游,走上我们的旅程。我手抓着栏杆,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望着远处的树林,望着低垂的密密云层以外,隐约可见的城里朦胧灯火。

我感到惆怅,不仅为了失去他,也为了尼克,为了巴黎,为了我自己而黯然神伤。

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5

回到地窖,卡布瑞已重新添柴升了火。她慢慢的,懒洋洋的拨着火炉的柴块,红色的火光照着她的侧影,照上她的眼睛。

我静静坐在炉边注视她,注视爆开来的火花,反射着烧黑了的砖头。

『他给了你所想要的吗?』

『以他的方式,是的。』说着,她将火钳放在一边,坐到对面去。她的头发披散满肩,手放在凳子上。『我告诉你,我完全没兴趣再见到我们的同类。』她冷冷地说:『我受够了他们的传奇,符咒,和悲哀,也受够了他们可憎的人情於人性,这是他们所显现最可惊的东西。我已准备好重回世俗,正如我死去那天晚上。』

『不过马瑞斯--』我兴奋地说:『母亲,真有这种大老,利用不死之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在世界上。』

『是吗?』她问道:『你太纵容你的想像力了,马瑞斯的故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童话吧!』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孤魂野鬼自承他不单是农家出身--』她说:『他尚别有所属,一个失去主人,一个近乎神的大老。每一个乡间赃兮兮的小孩子,坐在厨房的火边,都会做白日梦,告诉你大同小异的故事。』

『母亲,他不可能编造出马瑞斯--』我说:『我或许算得上想像力丰富,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像力,他不可能胡乱捏造。我告诉你,他确实经历这些事情……』

『我不认为情况真是所说那样--』她抿嘴微微一笑让了步:『但是他也大有可能从传奇故事里,借出马瑞斯之名来壮自己声色……』

『不,』我说:『是有一个马瑞斯,他依然还存在。而且仍有其他像他的。这种千年老怪,比之幽冥子孙,过得有声有色多了。』

『黎斯特,最主要的是我们要过得更加美好。从阿曼德的话中,我学到一点,那就是不死幽灵发现死神是魅惑的,是绝对不可抗拒的;他们的内心,无法征服死亡之诱惑於人性弱点。如今,我将以学来的这个知识,武装自己,在世界上遨游。幸运的是,我心目中的世界,并无变迁剧烈风云失色,令这些生物感到危险不安,我心目中的世界,恒古以来,永远保持同样面貌。』

站在壁炉前凝视火光,她将头发拢向後面。『我梦寐以求的是白雪覆盖的高山峻岭,是一片宽阔的荒野沙漠,是不能贯穿的茂密丛林,是美国北边广阔林区,据说白人从未身临其境。』她回头望望我,脸色稍稍柔和了一些。『想想看,我们可以足迹世界遍地,无所不至;设若千年老怪是存在的,那麽这 是他们选择栖息之处,人烟罕至,天长地阔之处。』

『他们在那里如何活下去?』我问道。我自己描绘的世界,乃是充满了各种人类,以及人类制造的各种东西。『我们是靠人才能维生呀!』我下了注解。

『在森林里,那里会缺乏跳动的心?』她在梦里幻游地说着:『那里有血流泛滥,等着我们享用……我可以做你一向做的狩猎工作,我可以自己屠杀狼群……』她的声音低迷,迷失在她的思潮於梦境里。『最重要的事是,我们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我们是逍遥自由的,黎斯特。』过了很久,她 提出结论。

『我以前也是自由的。』我说:『我不在意阿曼德说了什麽,可是马瑞斯--我知道马瑞斯还活着,我可以感觉得到,当阿曼德在说故事时,我就有所感觉。而且马瑞斯知道很多--我不是指关於我们,或是那些必须照顾的,或什麽古老神秘;我的意思是,他懂得生活於人生,他懂得如何跟上时代。』

『那麽就让他做你的守护圣者好了。如果你那麽需要的话。』她说道。

这样的说法让我生气,我不再多说什麽。事实是她所谈丛林、森林什麽的,把我吓坏了;我想起阿曼德所提到的话,卡布瑞於我之间互有隔阂;当他用词审慎的叙述时,我其实已心里有数;我们的生活的确大有歧异,犹是凡人时已经如此;不过,也许我们的歧异是过度夸大了,正如我们之间的热情於爱,也过度跨大了一样。

『在马瑞斯的故事里,倒指出一点是事实--』说话时,她视线仍朝着火光。

『故事指出的有一堆……』我说道。

『他说马瑞斯杀害的只是邪恶之徒--』她接着说:『他指出一个恶徒名叫泰枫,是杀兄的凶手,你还记得这一段吗?』

『我以为他指的是该隐杀自己亲兄弟亚伯。我在幻象中看到的是该隐。虽然我听到的是另一个名字。』

『不,阿曼德自己不认得泰枫这个名字。他只是依样口诉而已。不过我倒知道是什麽意思。』

『告诉我吧!』

『这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记载,有关埃及神只的古老故事,一个神名叫欧塞里,被他的兄弟泰枫所杀,因为这样,欧塞里 变成冥府之王。阿曼德一定没读过希腊文学家普路塔齐的书,他曾提到泰枫的名字,倒听奇怪的。』

『哎,所以,你可以看出马瑞斯确实存在,当阿曼德说他活了千年,是说实话呢!』

『也许吧,黎斯特,也许吧!』她说。

『母亲,再告诉我这些埃及神话……』

『黎斯特,你有的是悠长岁月,可以自己去读这些古老传奇。』她站起来,附身吻我,我感到她的冰冷和倦怠,天亮之前,她一迳是如此。『至於我,书籍倒是受够了,那曾经是我无事可做,别无选择的唯一消遣。』她抓住我的双手说:『明天该上路了吧,我们不必再留在巴黎看城墙,我们将去看墙外的广大世界。』

『完全如你所愿。』我说道。

她爬上阶梯。

『你要去哪里?』我跟随着她,她打开大门,走往树林那里。

『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睡在粗糙荒凉的外面。』她回头望望我说:『如果明天我没有醒来,你就知道我是失败了。』

『这太疯狂吧!』我说着,跟在她後面,我讨厌这样的念头。她直直走进浓密的老像树树林,跪下来,她用手挖进枯树叶堆於湿土里,她看起来鬼模怪样,像一个金发女巫,以野兽般的飞快速度,在猛抓东西。

她站起来,跟我飞吻了以下,然後使尽所有的力气,钻进地下,恍如大地乃属於她一般。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前面,她曾经在的地方已一片空无,枯叶依然成堆,好像那个地方从来没动过呢!

我走离树林,走向离开城堡的南边,加快脚步时,嘴里轻轻哼着小调,旋律听起来倒有些像在皇宫里听到的小提琴曲。

惆怅的感觉又轻轻袭来,我知道我们真的要走了,跟尼古拉斯、跟幽冥子孙和他们的首领,已画上休止符。不知道将有多少岁岁年年,我不会再见到巴黎,不会再见到熟悉的这一切;尽管我渴望自由自在,然而仍忍不住泫然欲泣。

对於离开巴黎去漫游,我其实别有用心,只是自己尚未承认罢了。在接近凌晨前大约半个钟头,我往一个老酒馆的废墟走去,这个被遗弃的小村庄哨站,如今只空馀几面苍凉斑驳的灰泥墙。

我拿出小刀,在墙上深深地刻着:

马瑞斯前辈,晚辈黎斯特正在找你,时为一七八一年的五月,我将从巴黎往南向里昂而去,请让我有缘得识。

刻完了字,我再细看一次,这是多麽狂傲的举止呀,我业已犯了幽冥戒律,把一个不死幽灵的名字,公然刻写出来。然而这样的行为,却带给自己一种极度奇特的满足感;再说,我一向就是个狂妄不驯的叛逆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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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1

在十八世纪的年代里,我们最後一次看到阿曼德时,他於伊兰妮、尼古拉斯於其馀的吸血鬼,站在瑞诺剧场门口,看着我们的马车,缓缓融入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中。

初抵剧场时,在我的化妆室里,我很快就找到阿曼德和尼克在一起。他们正在进行某些奇异的谈话,尼克揶揄於过份亢奋的语调,主导了谈话。阿曼德戴着假发,穿着暗红披风;看上去似已呈现出不反光的新特质,好像自从老集会解体之後,他越来越有力量,也越来越坚实稳重。

在那尴尬的最後时刻,尼克和我并未交谈;阿曼德则礼貌地接受了城堡的钥匙,还有一大笔钱;我也告诉他,只要他需要,罗杰律师随时可以提供更多金额。

对我,他仍未完全敞开心门,不过一再强调,他绝不会伤害尼克;在我们彼此告别之际,我相信尼克和小小集会,无疑已能生存下去,而阿曼德於我也已变成了朋友。

离开的第一个夜晚,卡布瑞於我已如所誓,将巴黎远远抛在後头。紧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先後经过了里昂、都灵、维也纳;然後又到布拉格,来比锡和圣彼德堡;最後又回到意大利南部,在那我们住了好些年。

我们当然去拜访西西里岛,从北边进入希腊境内,再转往土耳其,往南经小亚细亚,到达开罗;在开罗,我们也停留了一段时间。

在所有这些经过的地方,我不免都在墙上留言给马瑞斯。

有时,只是用随身小刀刮了几个字;有时,则花了几个钟头,用凿子刻下自己的沈思录在石头上。无论如何,总没忘记留下名字、日期、未来行程,最後再加上我的邀请:『马瑞斯,请让我有缘得识!』

对於当地的某些古老集会,我们也分别拜访了若干;很明显的,那些老旧的规法已无处遵行,只有叁、四处吸血鬼尚举行某些古老的仪式。当他们察觉,卡布瑞於我均无意於他们有什麽瓜葛时,他们也全无意过问。

比较有趣的是,我们仍偶尔会预见某些浪荡之鬼。这类孤单又隐秘的吸血鬼,乔装成人模人样,於凡人杂处一起。我们也从不跟这些生物接近,他们之避开我们,一定正如他们当年,也避开古老集会一样。从他们的眼里,我只看到疑虑;所以,我也就无意去打扰他们了。

不过,从此,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特立独行的吸血鬼;不是唯一在舞会上,寻觅那些诗集小说所描叙,比之我们同类行经只坏不好的猎物;知道我行我素的鬼类;其实历代以来所在皆有;这些认知倒带给我奇妙的安心感觉。

我们免不了还会於某些幽冥怪物交集,在希腊,我们发现有些同类,他们对自己的形成一无所知;有时也会碰到一些疯子,无缘无故地对我们攻击,好像当我们是凡人一样;当我们扬言要赶走他们时,他们吓得先是祷告念念有词,然後又尖叫溜之大吉。

伊士坦堡的吸血鬼,则根本住在一般房子,安全的栖息在高大的围墙於大门里,他们的坟墓就在自己院子里,他们的穿着一如当地凡人,披着宽大的长袍,在夜晚的街道上猎食。

对我们驾驶马车,跟着法国人、威尼斯人住在一起,看我们自在参加欧洲大使馆及一般家庭欢宴;他们一方面吃惊,一方面却也威胁我们,咒骂我们;一旦我们转身面对,他们又包头鼠窜,只不过仍会回来骚扰不休。

在开罗埃及骑兵陵墓出没作祟的亡灵,是一些极讨厌的鬼魂;他们听命於一个双眼凹陷的头目,头目住在科普特交会修道院的废墟;他们的仪式充满东方的玄秘,一些名字古怪的妖魔鬼怪亡灵,在仪式当中频频呼唤。他们对我们的情况颇有了解,尽管一再尖酸恐吓,我们的名字倒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从这些妖魔鬼怪学不到任何知识;这当然并不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很多地方的吸血鬼,曾听过马瑞斯及其他元老的传奇奇迹,但没有谁真正亲眼目睹过;对他们来说,连阿曼德也已变成传奇英雄之一了。他们很可能会发问道:『你真的见过吸血鬼阿曼德吗?』

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年老的吸血鬼,没见过一个富吸引力的吸血鬼,没见过大智慧或大有成就者;也没见过在幽冥禀赋魔法之下,产生任何卓越不凡的鬼类,足以让我感到有兴趣者。

阿曼德比起他们来,确实不失为幽冥之神;就是我和卡布瑞,也差相仿佛呢!

不过,我已扯远了,且让我重回话题吧!

初初抵达意大利之际,我们对古代的仪礼,获得比较完整於同情的了解和认识。罗马的集会以张开的手臂热烈欢迎我们。『来参加我的献身魔鬼典礼!』他们说道:『到陵墓来,参加我们赞美诗行列吧!』

他们知道我们摧毁了巴黎的集会,知道我们打败了幽冥玄秘中伟大的首领阿曼德。他们并未敌视我和卡布瑞,相反的,他们不明白为什麽阿曼德没有发挥力量?为什麽集会没有随着时代潮流而改变?

在这里,典礼的仪式内容,即讲究又诉诸美感,看得我屏息赞叹不已;然而,吸血鬼并未刻意避开凡人,只要场合所需,他们也绝不避讳冒充凡人;在威尼斯,我们见过两个同样态度的吸血鬼;後来在翡冷翠,我们也遇见了不少同好。

穿着黑色披风,他们跟着人群一起在歌剧院;宴会或舞会当儿,他们站在走廊的阴影下;有时甚至坐在小客栈,或小酒铺,凝视着邻近的顾客。住在这里的吸血鬼,习惯上已穿着如当代的凡人;他们的服饰华丽而堂皇,高兴的话,也照样佩戴精致美好的首饰,藉以炫耀并争取优势。

然而,他们仍偷偷潜回腐臭的坟区栖息;见到上帝圣灵的任何象徵,会尖叫跑开;对於即恐怖又美妙的献身魔鬼典礼,他们则狂野而激情的投入。

比较起来,巴黎的吸血鬼不免显得原始、狂野而又孩子气。不过,我也知道,正因为巴黎过度的庸俗世故於娇柔造作, 使得阿曼德带领徒众,完全反其道而行。

法国的都会越是趋於时尚虚华,吸血鬼越是墨守陈规;至於意大利的吸血鬼,他们所在的城市,居民乃虔诚的信徒,经常沈迷於罗马天主教堂,不管男女,对罗马交会尊崇,对邪恶也不失敬意。总而言之,意大利魔鬼的老规矩,於居民的恪守旧制,即无大不同,所以,意大利的吸血鬼,也就游移在两种世界之间。他们真相信老规矩吗?对这样的问题,他们知识耸肩以对,献身魔鬼典礼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大娱乐而已!卡布瑞和我不也觉得挺兴味盎然吗?最後我们不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吗?

『随时欢迎你们来!』罗马的吸血鬼这麽告诉我们。

巴黎的吸血鬼剧场,对世界各地的鬼类而言,乃是令他们震撼的大丑闻。只是,一旦他们亲眼目睹,他们就会相信那也未尝不是趣事。吸血鬼在舞台表演,吸血鬼以花招噱头和模仿动作,弄得观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这太巴黎风了吧?他们听得大笑不已。

剧场的消息我直接听到不少,在我到圣彼德之前,罗杰传来有关新剧团如何巧妙讨喜的长篇大论:

他们装扮得一如巨大的木头傀儡,金丝线从椽柱拉下来,系在他们的脚趾,手腕和头顶,就这样,他们俨然被操控似的,跳出最最迷人的舞蹈。白皙的脸颊抹上一团胭脂,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如玻璃扣子,他们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简直完美得维妙维肖,令人难以置信。

乐队则是另一项奇迹,乐手模仿机器人音乐家,脸上一片茫然,就像玩具店里卖的关节接连娃娃,当钥匙往开关一扭一紧,他们就玩起乐器,吹起小喇叭,奏起真正的音乐来。

他们太吸引人了,以至於观察当中的绅士仕女彼此争吵起来;有的说演奏者是玩具娃娃,有的说是真人,有的坚持演奏者全由木头制成,声音则出自其他演员的嘴中,就好像在表演腹语一样。

好在表演节目实在太美妙,太精巧了,否则内容还会令观众心神不宁呢!

其中最叫座的是吸血鬼的一出戏,一个吸血鬼亡灵,自坟墓中苏醒出现在舞台,这个怪物头发蓬乱如破抹布,獠牙时隐时露,看上去十分吓人。他甫现身,竟马上和一个女木偶堕入爱河;从来也没猜到,她根本不是活人,他根本不能从她喉咙里吮吸到血;不久,可怜的吸血鬼乾枯憔悴,已近崩溃边缘,这个时候,女木头暴露真正身份,尽管是木头做的,她其实拥有生命;带着邪恶的笑容,她在挫败的男鬼身边,得意地跳起胜利凯旋之舞来。

我告诉你,看了表演,你的血都会冷凝起来。观众的喝彩尖叫和掌声,还真是震耳欲聋。

在另一场戏里,傀儡舞者环绕着凡人女孩跳舞,他们迷惑她,使他也绑上金丝线,好像她也是傀儡之一。不幸的是金丝线一绑,她舞个不停,终而体力衰竭;女孩苦苦哀求他们放她,但是那些真正的傀儡,只在一旁讥笑,直到她跳舞至死,他们犹嘻笑玩闹,视若无睹。

音乐是超自然的,很像是乡间市集里的吉普赛演奏。尼古拉斯先生充当指挥,他的小提琴演奏,常常是表演的开幕序曲。

以律师的身分,我劝你应该提出分红的要求。这个剧团太了不起了,每一场表演,大道上等待买票进场的观众;永远是大排长龙呢!

罗杰的信常让我心神不宁,看完之後心总是一阵乱跳,然後又胡思乱想不已!剧团的表现难道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的大胆和创新难道会令我惊讶?毕竟,我们都有相同的能耐,能完成惊人大手笔呀!

我住在威尼斯时,曾花了不少时间寻找马瑞斯的画作,可惜功夫全白花了。就在那段时间,伊兰妮亲自来信,从她的信上,我看到吸血鬼细致的一面。

她在信上描述说,他们是巴黎夜晚最着名的娱乐表演;演员自欧洲各地闻名加入,因此剧团团员已扩张至二十名,纵使对大都会来说,维持这样的大团也绝非易事。

『只有最好的艺术家,拥有真正卓越表演技术的人, 有资格应聘。不过,我们的挑选十分慎重,你也是了解的,我们绝不允许有任何绯闻呀!』

至於『亲爱的小提琴家』嘛!提起他时,她口气挺有情义的,强调他是团员的灵感泉源,写出最出色的剧本,每次当他谈到故事大要时,每一个都感动不已。

『当他不在工作时,情况不免会失控,我们必须随时留神小心,免得他任意扩大队伍;他的饮食习惯极为草率马虎;偶尔,会对陌生人说出最荒谬的事,好在听的人都很明理,根本不予置信。』

言外之意,就是他试图另外缔造吸血鬼,出去猎食时,也公然不掩人耳目。

伊兰妮的信如此继续下去:

『大致上说,是我们的老友(很明显是指阿曼德)在设法约束他,老友以最谨慎的话施以恐吓;不过,对提琴家来说,效果并不见佳;他仍常常谈及古老宗教习俗,火焚仪式,进入新王国的通路等等不该说的话。

我不能说我们不爱他,为了你的缘故,我们就是不爱,也非关怀他不可。不过,我们都真的喜爱他,我们的老友,尤其对他拥有一份特别情怀。话说回来,我必须承认,如果时光倒流,这样的一位,恐怕也不易相处很久。

关於我们的老友,恐怕你一不认识现在的他了;他在你的城堡地下,盖了一幢大的牧师住宅,整天於书画为伍,就像是一个学者;对外面的世事,甚少关心。

不过,每晚他总会乘黑色马车,前来剧场,坐在私人包厢座,拉上帷幕看表演。

他为我们之间解决争论纠纷,管理我们有如从前一般,警告威胁我们非凡的提琴家;但是绝不同意上台表演。他还负责选新的演员,我前面已说过,他们闻名而来,我们不必徵求,他们就自动上门……

回来看看我们吧,你会发觉我们变得有趣得多;此外还有成千的幽冥玄妙,我无法全书之於纸上。总之,我们乃同类历史中的燃燃明星,对我们小小的表演设计来说,再也没有比之今日更好的时代,比之这个伟大城市更好的地点了。而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这个支持我们的辉煌存在,因为你 得以存在。为什麽你要离开我们呢?回家来吧!』

我细心的保存这些信,正如我保存阿芙根哥哥们寄来的信一样。在我的想像中,可以看到傀儡美好的表演,可以听到尼克小提琴的啜泣,可以看到阿曼德,坐着黑色马车,坐在他的包厢。甚至在於马瑞斯长期的留言中,我也含蓄的描述有关的一切。对马瑞斯我总难以忘情,常常,当凡人入睡之际,我带着凿子,如痴似狂的对他刻字,以表心意。

对我,再回巴黎已不可能了,不管我是多麽的寂寞。整个世界已变成我的情人於老师,教堂、古堡、皇宫、博物馆令我痴迷不已;在我探访的各处,我总深入社交中心,娱乐、文学、音乐、建 乃至小道消息,我都津津有味的品尝。

我研究的事物,乃至苦心想了解的种种,实在指不胜屈。对於吉普赛提琴手和街上木偶戏,我的兴趣绝不亚於教堂大合唱,或是金碧辉煌歌剧院里,那些伟大的去势男生女高音。我徘徊在妓院赌馆,以及水手喝酒吵架的地方;我四处在小酒馆买报阅读,桌上摆着任意点菜,从不一碰的食物;我和凡人在公共场合聊天,请他们喝酒,闻他们抽的烟斗和雪茄之香;凡人所有的气味,全钻进我的发际和衣服里。

不出去四处漫游的夜晚,我便待在家里,以卡布瑞的书为伴,遨游在书中所写的王国之中。

在到意大利之前,我一迳认识足够的拉丁文字,让我研究古典文学;在老威尼斯广场的家,我甚至有一个书房,可以让我读书竟夜,不知困倦为何物。

当然我不会忘记看欧塞里的故事,读这样的书,让我忆起阿曼德的传奇故事,还有马瑞斯迷一般的字句。在看完这些古老典籍时,我还真感到大为震惊。

书上记载这这位古老国王欧塞里,他是一位不争名利的伟大贤君,他教化埃及人从食人族转为文明人,指导他们如何耕种酿酒为生。这个贤君又如何被弟弟泰枫谋杀呢?欧塞里被骗到一个盒子里,盒子大小正如他的身体一般;一旦躺进去之後,泰枫随即盖上盒子并钉了钉子,再把人连盒子一起丢到河里。对欧塞里忠心耿耿的埃西斯,找到他的身体,不幸又再次受到泰枫攻击,这回弟弟乾脆将哥哥身体全都予以支解。後来所有的肢体虽找到了,但是却有一节不见踪影,再也寻不回来。

为什麽马瑞斯会提到这样的神话?这样的神话,不免令我联想到吸血鬼。所有的吸血鬼,都睡在於身体大小差不多的棺木,甚至圣婴公墓乌合之众,也有自己的棺木可以栖息。梅格能对我说:『那个盒子或是相似的,你一定要在其中歇息。』至於失去的那一节 体,那一部份埃西斯从来没找着的;唉,吸血鬼的身体当中,不是也有那麽一部份未被幽冥禀赋可以增强能量吗?我们能说、看、听、品味、呼吸,行动一如凡人而有过之;但是我们不能生殖,而欧塞里也不能,所以他 变成地府之君主。

莫非欧塞里就是吸血鬼之上帝吗?

想到这一切让我即困惑又苦恼。这一个欧塞里是埃及的酒神,後来希腊人又称之为戴欧尼斯;而戴欧尼斯又是剧场侍奉的神明,也是尼克和我在年轻时,对我描述的邪恶之神。如今我们在巴黎有一家吸血鬼剧场。哇!这样的交错巧合,实在太饶富风味了。

我等不及想要告诉卡布瑞,有关自己这些杂七杂八的思想。

然而,她只冷冷地浇了我一盆水,而去表示这样的老故事多着呢!

『欧塞里也是耕种之神。』她说:『他是埃及的好神,这些跟我们有什麽关系?』她瞄瞄我在看的书说:『儿子,你要学的还多着,许许多多的男神曾被支解,让他的女神深深悼念!你读读阿泰翁和艾度妮的故事就知道了,古代人爱死了这样的故事!』

说着她飘然而去,留下我独自一个,坐在点着蜡烛的书房,手肘 在这些书籍上。

我也苦思过阿曼德提及的圣殿,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深山圣殿。这些也应溯回埃及时代吗?幽冥子孙怎麽会忘记这种事?也或许这只是马瑞斯吟诵的诗篇之一。和提及弑兄之泰枫一样,并无其他特别意义。

我仍然带着凿子在半夜出去,在石头上刻下留给马瑞斯的疑问,对我,马瑞斯越来越成为真正存在的前辈,我们一起谈话;正如同过去我於尼克竟夜长聊;他俨然是我的知己,聆听我谈及自己的兴奋於热情,以及对这个世界所看所思的最大困惑於惊奇。

我的探讨加深,我的知识领域也随之拓宽;对於初解的永生可怕意义,自有更深切的认识。我孤独地活在人类当中,跟马瑞斯的留言谈话,并不能让我忘却自己恐怖的妖怪身分;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在巴黎化身魔体的第一个夜晚,对此点我已感触良深。那时马瑞斯之名尚不存在我脑海呢!

当然,卡布瑞也尚未於我结伴。

哎!几乎打从一开始,阿曼德的叙述於断言,已经证明真实无比呀!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2

离开法国之前,卡布瑞就会一连几晚不见踪影;在维也纳时,她经常离开我长达两星期之久,当我在威尼斯广场定居下来,她更一走数月;我初访罗马,她消失长达半年。後来她又把我丢在那不勒斯,我单独一个回到威尼斯,十分生气地留下她不管,让她自己设法回家。但是,她已老马识途了。

乡间、森林、岛屿、高山峻岭,这些人烟罕见之地区,最是令她流连忘返。她总是衣衫褴褛的回来,鞋子破了,衣服皱了,头发打结,看起来和巴黎老集会的姐妹们差相仿佛。她赃兮兮的走到房里,瞪着灰墙的裂缝,或者瞪着经由火光折射,以手敲制的玻璃窗户。

她总是问道:既然身非凡人,为什麽还要天天读报?为什麽要住在宫殿?为什麽口袋携带金钱?为什麽还要给活着的家人写信?

用一种怪异、急促的低沈语调,她谈到所攀爬的悬崖峭壁,跌跌撞撞的雪地,山洞里充满神秘的标志,还有古老的化石等。

她来无痕去无踪,只留下我空空翘盼,空空等待,对她既感凄苦又是愤怒,当她再回来时,更不免心怀怨恨。

我们初访意大利北部威洛纳,有一个晚上,她在黑暗的街道上,令我张目结舌。

『你的父亲还活着吗?』她问道。那一次她离开我两个月,我苦苦的想念着她,此刻她骤然问起他们,好像她还关心似的。我回答说:『活着,但病得很厉害。』我的话她却听而不闻。我试着告诉她,法国已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革命恐怕一触即发,她摇摇头毫不在意。

『不必再多挂念他们--』她说:『把他们忘了。』再一次,她扬长而去。

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忘却他们。我从来没断过写信给罗杰打听家人的消息,於罗杰通信之繁,远远超过和伊兰妮之联络。我送画像给侄子和侄女,不管走到哪里,总不忘寄礼物回法国去。我更为大革命的前兆而 心忡忡,正如每个法国人,心情一无二致。

卡布瑞不在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在一起的相处,也越来越紧张而不确定,我开始跟她发生争执。

『有朝一日,我们的家会消失,我们熟知的法国也会消失,为什麽当我还能拥有时,我要放弃?我告诉你,我需要这些,这是我想过的生活。』我说道。

这其实仅仅只说出一半而已,我已经觉得不再拥有她,正如我不再拥有其他一样;她一定明白我内心的意思,一定听得出话中别有责怪之意。

我的话总让她伤感,让她变得温柔了些;那时节,她会让我替她拿乾净衣物,替她梳头;她会於我一起聊天一起猎杀;偶尔她更会跟我去赌场,去歌剧院;那时节,她又再次是一位伟大漂亮的淑女了。

这些珍贵的片断,仍使我们保持相亲相爱,使我们持续相信,我们仍是一个小小集会,一对小小情侣,更在凡人世界占了优势。

一起坐在乡间小宅第的火炉边,一起坐在我驾驶的马车,一起走在深夜的树林里,我们仍会彼此交换不同的观感。

我们甚至一起去探寻鬼屋,这是一种让我们感到兴奋的新游戏;卡布瑞有时游荡回来,提到她曾到路上听到有关鬼之传闻,她要我一起去探一探,看看有什麽我们能做的事。

大部份的时间,在空荡的建 里,我们什麽幽魂也没发现,一些被认定为鬼所缠附的可怜虫,也都是普通的疯子罢了。

不过,有些时候,我们的确看到异物飞驰而去;或者某些混乱根本无法解释,譬如东西自己胡乱晃动,着魔的孩子大吼怪叫,锁上门的房间,突来冰冷的气流,吹熄了蜡烛。

不过,我们没有找出任何端倪,也没看到比凡人学者所描述研讨还要更详尽的现象说明。

这些探险,到最後只是我们的一场游戏,回头细想,我们之一再如此,只不过为了能双双偕行,为了它带给我们一段别无仅有的欢愉时光罢了。

一年年时间过去,卡布瑞的不在,还不是破坏我们感情的唯一理由;她对我的态度,她提出来的某些概念, 是彼此隔阂的 结。

她说话的习惯一向未改,想到什麽就说什麽,从无保留馀地。

在翡冷翠我们的小屋,有一个晚上,她在一个月不见之後,突然出现,随即大放厥词。

『你知道吗?对夜间出没的生物来说,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出现新的伟大领袖了。』她说:『不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迷信家夥,而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幽冥君主,他将激励我们举行新的法则。』

『什麽法则?』我问道。

不管我的问题,她兀自喋喋不休。

『想像一下--』她说:『不是这些依靠凡人为生,偷偷摸摸的可憎猎食,而像是某些雄伟如巴别塔--在上帝怒而毁掉之前的巴别塔。我的意思是有一位领袖,他建立一座撒旦王宫;他可以令其子民,兄弟互相残杀;母子反目成仇;让人类美好的成就化为灰烬;诅咒大地,所有人类不论好坏皆将饿死;让人不管在哪里都要受苦;打倒善良力量,使得人们绝望。这样 值得称许为真正邪恶,这也 是魔鬼该做的工作。你和我,我们都是无名小卒,勉强可说是「狂野乐园」的珍品;除此之外,一无价值可言。目下人类的世界,跟我多年前在老家读的书,所记载的并没有多少分别。』

我讨厌这种谈话,然而却也私心窃喜,她跟我毕竟在一块儿;我有伴可以谈话,而不是和一个可怜被蒙蔽的凡人胡扯;我不必孤独一个,面对空屋於家人来信。

『那麽,你有关美学的问题又如何呢?』我问道:『你先前对阿曼德的说明,你想知道为什麽美丽会存在?为什麽美好会持续对我们发生影响?』

她耸耸肩。

『当世界倾圮成废墟,美好将重新再现;只要街道尚在,树就会抽芽发绿再长!目前布满茅舍的潮湿荒野,将开满似锦繁花。这就是撒旦君主的目的,他将目睹伟大的城市,野草没胫,茂密森林掩覆,此外再无馀物。』

『那又何必称之为魔鬼杰作?称之为混乱已足够了,不是吗?』我问道。

『因为这就是人的称呼--』她说:『他们捏造出撒旦,不是吗?所谓撒旦也者,只是那些行为败坏,将人类所希望生活安定有序的方式,整个予以破坏者,对吧?』

『我不明白。』

『哎,用用你超自然的头脑吧,我的蓝眼小子--』她答道:『我的金发孩儿,我英俊的狼煞星,很可能上帝创造的世界,就像是阿曼德所说的一样呀!』

『你在森林里就发现这些?树叶就告诉你如此这般吗?』

她对着我大笑不已。

『当然,上帝并不一定非要赋於人格化--』她说:『或是如我们巨大自我本位所称--「一个正派的人」,不过,很可能上帝是存在的。至於撒旦,则无论如何出自人类的虚构,它乃是拟倾覆文明秩序的力量统称。首位订定律法的人,不管是摩西或古埃及欧塞里,总之这个人捏造了魔鬼;魔鬼也者,就是某一个引诱你违法的家夥。所以,我们正是如假包换的魔鬼,因为我们从不依法行事;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破坏到底?为什麽不刮起一阵邪恶烈火,将地球上的文明焚烧殆尽?』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她大笑说:『我不会这麽做的,不过我倒是在乱想,再过几十年,有什麽事会发生呢?难道不会有某位无法无天的家夥出现?』

『我希望没有。』我说:『或者不妨这麽说,假如我们之间有谁敢这麽猖狂,战争就会爆发。』

『为什麽?每一位都会跟随他的。』

『我 不会,我会正式像他宣战。』

『哦,你太好笑了,黎斯特。』她说。

『这根本是小儿科之举。』

『小儿科?』她视线移开,转而去看庭院,但是她又回望我,脸上红了起来。『倾覆推翻地球上的城市是小儿科?当你说吸血鬼剧场 小儿科,我是了解的,你现在的论调则完全抵触自己之说。』

『只为了要毁灭而毁灭任何东西,不是小儿科是什麽?你不认为吗?』

『你实在不可理喻!』她说:『在遥远的未来,很可能就有这样的领袖,他会让人类又回到赤裸裸於恐惧里,我们将毫不费力的啜饮他们的血。届时你所谓的「狂野乐园」,将掩盖整个世界。』

『我几乎期盼有那一位敢於一试--』我说:『因为,我将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反抗他,打败他。如此一来,由於我救人类免於灾难,在我自己的眼里,我不仅恢复善良美好,也有望重新获得救赎。』

十分生气的,我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庭院外面去。

她随後而来。

『你刚 正在和基督徒争辩邪恶的存在於否,这是老论战啦。邪恶是存在的,所以我们或许能跟它对抗,做一些好事。』

『多麽愚蠢又多麽沈闷的话题!』我说道。

『你这人有时还真费解--』她说:『你对善良美好的老信念,固执得几乎不能动摇,然而对自己当下的情况却又处之泰然!你猎杀时有如一个幽冥天使,手下绝不容情,纵一整晚盛宴啜饮,也无不可。这一点我不了解。』

『那又如何?』我冷冷地望着她:『做好一个坏胚子我懂,做坏一个坏胚子我就是不会!』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年轻时是个好射手--』我接下去说道:『舞台上是个好演员,如今,我是一个好吸血鬼。请多了解并尊重我所谓好的意思。』

她走了之後,我躺在庭院的石头上,仰望天空的星星,仅仅在翡冷翠一地,看到的绘画於雕塑就够我咀嚼思索良久。我知道自己讨厌只有古木参天的地方,人类的声音对我来说,乃是最温柔最甜蜜的音乐。然而,我的想法和感觉真的那麽重要吗?

毕竟,她并不常已奇怪的哲学论调来吓我;偶尔出现时,也会谈到她学来的使用事物。事实上,她的确比我勇敢而富冒险精神,她的确教了我不少。

我们是可以睡在地里的,在离开法国之前,她已探明真相,棺木坟墓并非绝对必须。她觉得在日落之前醒来,从地下起身是极自然的事。

白天倚地而眠难免会被凡人撞见,设若凡人立刻让我们暴露在阳光下,我们就完啦。有一次,她在帕拉莫郊外一个地窖睡觉,醒来时,发现眼睛和脸灼痛,好像被烫伤了;右手边是一个凡人,早已经死去;这家夥无疑是趁她休息时,来找麻烦的。

『他是被勒死的--』她说:『我的手还紧紧掐在他的喉咙。敞开的门漏进来的小小阳光,把我的脸给灼伤了。』

『如果不止一个凡人,岂非要出事?』我问道,微妙地被她迷住。

她只摇头耸肩。她现在一迳睡在地上,即无地穴也无棺木;谁也不会扰她歇息,即使有,她也不在乎。

我未置一词,不过私下认为睡在墓穴是优雅多了,从坟墓里起身也罗曼蒂克多了。对於这点,我倒很极端;任何我们停留的地方,我总为自己订制棺木;不睡在墓园或教堂,而如一般人的习惯,在屋里找个隐秘之处,安心休息。

我不能说她从没有耐心听我的时候,当我描述在梵蒂冈看到的艺术品;在大教堂聆赏大合唱;醒前刹那所做的梦,凡人经过我栖息巢穴刺激了我的梦;她是聆听着的,也许她只是看我嘴 在动而已,谁知道呢?然而她不声不响又走了,留下我一个走在街上,对着马瑞斯喁喁而谈,对着他长篇大论的刻写,好像唯有如此,漫漫长夜 算没有白过。

我究竟需要她什麽?她更人性化些?更像我些?阿曼德的断言纠缠着我。她难道不晓得这些?她一定知道的,我们的距离已越来越远,我的心已碎,我又太骄傲不肯跟她明说:

『卡布瑞,请你留下来陪我,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独寂寞了。』

离开意大利时,我已开始和凡人玩起危险小游戏来。我遇见一个男人,有时是一个女人,反正只要是人类,看起来挺灵性的就行,那麽我会跟踪这个人,也许一星期,一个月,有时甚至更久,我对那个人堕入情网。在那段时间我会想像着友谊,聊天,於彼此可能发生的亲密,在某些神妙於想像的时刻,也许我会说:『不过,你明白我是什麽吧?』这个人类,非常具有超灵性的了解,会开口说:『是呀,我明白,我懂的。』

真是太无聊了,简直是童话嘛!一个公主,无私地爱上一个王子,王子曾被蛊惑,公主的真爱,终於使王子不复是妖怪,而还他本来面目。只有这种幽冥童话,我 能真正被凡间爱人所爱的接受,我们融为一体;而去,我也恢复了凡夫血肉之躯。

这是何等可爱的理想!然而,我对阿曼德的警告,一而再再而叁的细思,他说我会因为相同的理由,再次施用幽冥法术;思及此,我停止游戏。只是我难免怀着怨怒、报复於残酷心理,所杀戮的便不单单是奸恶之徒啦。

在雅典,我写了下面的讯息留给马瑞斯:

『我不明白为什麽自己继续下去。我不想探讨真理,也不相信真理;更不期盼从你那里寻获古老玄秘,不管它们是什麽。然而我仍有某些信念,相信美好的事物,不管是世界各处所见的美好,或是生活本身的美好。我获赠禀赋太早了,而去赠者也未必是出自善意。在叁十年的凡人岁月里!我已经多少了解,为什麽同类会浪费时间,甚至会放弃一切。不过,我尚未死心,此外,我也一直试着在找你。』

就这样在欧亚之间漫游,将持续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埋怨孤寂,但是渐渐也已习惯并适应。总有新的城市,新的受害者,新的语言,还有新的音乐,可以看可以听。不管内心多麽怆痛,我依然一心一意专注在新的行程里。我想认识地球上所有城市,最终,远及印度於中国的首都,我也不能错过。在遥远的东方,任何最单纯的东西都是舶来品,我将要渗透的心灵,一定也属於另一个世界,即奇特也难解。

当我们从伊斯坦堡进入小亚细亚,卡布瑞被这片新鲜而奇异的土地彻彻底底吸引住了,所以,她极少出现在我身边。

而在法国,危疑震撼之刻已经逼近,不仅我所悲叹的凡人世界如是,吸血鬼剧场恐也难逃一劫。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3

离开希腊之前,我已经从来自英国的旅客那里,听到有关家乡的不利消息。抵达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欧洲旅馆时,柜台已经有一大包信函,正在等着我拆开。

罗杰已将我所有的钱撤离法国,转存进外国银行。他信上写着:

『您不必考虑要回到巴黎来,我也已经建议您的父亲於兄长,避开所有的争论,此时此地已非主张君主制度的时候。』

伊兰妮的信,写法有别,内容则无大不同。

『观众最想看到皇亲贵族被愚弄的戏,我们的小剧便描述一个笨拙的木偶皇后,她想要指挥木偶士兵,却反倒被掉以轻心的兵团,毫不容情的践踏蹂躏。这个剧引来哄堂大笑於怪叫不已。

牧师教士也变成笑柄。在另一出小剧,一个傲慢的教士要严惩一群跳舞木偶的不当举止;可是,天呀,女舞者的教练,其实是个红角魔鬼,他将可怜的教士化身为狼人,这个狼人终被关在金色笼子,受尽女孩子的凌辱於逗笑。

这些全是我们不平凡提琴家的杰作。不过我们现在必须跟他寸步不离,为了逼他编写,我们把他绑在椅子上,将纸笔放在他面前;如果这还不行,只好由他口述,我们动笔写下剧本。

在街上,他会和行人胡乱说话,热烈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恐怖非他们所能想见。老实说,如果巴黎不是这麽混乱,人人争读工人批评玛丽安东尼皇后的小册,他恐怕早就把我们全毁掉了。

我们的老友对於目前的情况,是越来越生气了。』

我当然立刻给她回信,恳求她对尼克加倍付出耐心,试着帮他熬过最初的艰难年头。『他总该或多或少会受到感化吧?』我这麽写着。在信後,我首次问道:『如果我回去,我有能力改变事情吗?』我瞪着最後这些字眼良久,然後 手发抖签上名字。封上信我随即交寄出去。

我怎麽能回去?不管多麽孤单寂寞,我无法忍受回到巴黎的可怕念头,更无法忍受再次面对小小剧场的凄楚。再说,回去後,对尼克我又能做什麽?阿曼德老早以前的告诫,在我的耳边不时聒噪着。

事实上,不管身在何处,阿曼德和尼克总是如影随形,阿曼德是充满了严酷的警告於断言,而尼克则是由爱转恨的嘲弄和揶揄。

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需要卡布瑞了,然而她老早已单独前往我们计划的旅程。偶尔,我会想起离开巴黎前的种种;不过,对她,我已不寄任何期望。

在大马士革时,伊兰妮的回信到了。

『他轻蔑你一如以往,当我们建议或许他应该去找你时,他狂笑不止。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受缠附之苦,而是,想让你明白,我们将竭尽所能来保护这个孩子,他实在不该生为夜间族呀!他被自己的力量冲昏头,被自己的幻觉弄得似痴如狂。我们以前已见过不少,也曾为此结局抱憾不已。

不过,他在上个月倒是写出他最伟大的一出戏。一群傀儡舞者--她们没有绳线在後牵引,正当豆蔻年华的她们,不幸被鼠疫凌虐,躺在摆着花环的坟墓底下长眠。教士为他们哭泣过後怆然离去,一个年轻的小提琴家来到墓园,他的美妙琴音,把她们全唤醒了。如吸血鬼一样,穿着黑色绸衣,戴着黑缎蝴蝶结,她们从坟里出来,快乐开心的跳着舞,跟随提琴家往巴黎一路舞过去。然後,垂下纱幕的舞台,出现了一场最漂亮的答谢舞。观众的吼叫喝彩直入云霄!我告诉你,我们大可以在舞台上但场以凡人受害者啜饮欢宴,而巴黎人只会看作是最具刺激的新奇欢迎,只会欢呼不已!』

罗杰也寄来一封令我惊惶不安的信。

『巴黎已落在疯狂革命人士之手里,国王路易十六已被迫承认国民议会。各阶层的人民一致联合起来反抗他,这真是空前未有之事。』

罗杰还派一位传信人到南边探望我的家人,顺便也了解一下乡间的革命气息。

我同时回复了二封信,但也只能表达无尽的关心,於无助的感觉。

我将个人的行李先行交运到开罗,对一向视为倚靠的一切已危在旦夕,心里忐忑疑虑。外表上,我如常继续化妆成一个绅士旅客;内心中,那个在曲折街巷猎食的魔鬼,已经悄悄无声的茫然失落了。

我自我安慰说,到埃及去是重要大事,埃及是古代富丽堂皇之地,是不受时光影响的永恒奇迹;埃及将吸引我,使我忘怀自己无力回天的巴黎,以及一切的一切。

何况,我心里还有某种联想,埃及,在世界各处的土地上,那是独一无二於死神相爱之乐土!

终於卡布瑞出现了,就像是来自阿拉伯沙漠的幽灵,我们一起往海上航行而去。

大约航行一个月,我们抵达了开罗。在欧洲旅馆,我找到先行运交的行李,此外,尚有一个古怪的包裹在等着我。

我马上认出伊兰妮的笔迹,却奇怪於她为什麽会送给我一个大包裹。我瞪着包裹整整一刻锺之久,心里一片茫然。

罗杰没有只字片语。

为什麽罗杰不写信给我呢?我好狐疑。这个包裹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会在这儿?

最後,我发觉整整一个小时以来,自己就呆呆坐在房间,身边一堆行李箱子,而我只瞪着包裹发呆。卡布瑞好像也无意消失,默默在一旁注视着我。

『你会出去吗?』我低语。

『如果你希望我就出去。』她说道。

打开包裹是很重要的,是的,打开它就知道是什麽了。然而,在有栏杆的房间里仔细看看四周,似乎也很重要,想像一下,这不就是在阿芙根小客栈的小房间吗?

『我做了有关你的一个梦--』我大声说着,眼睛瞅着包裹。『我梦见我们一起穿越世界,你和我,我们都心平气和又十分强壮。我梦见我们如马瑞斯一样,只饮恶汉之血,当揽镜自照之馀,对於我们能拥有玄秘,不免觉得即可畏又可悲。然而我们这麽强壮有力,往後可以永远活下去,可以永远 枪舌剑;「我们的无所不谈」天天不断,天天不断……』

撕开包装纸,赫然看见了史特底瓦拉小提琴的盒子。

我又自言自语了一阵,但是舌乾 燥,根本不晓得在喃喃什麽。我从地上捡起滑自琴盒边的信。

『正如我所恐惧的,最坏的事终於发生。我们的老友,被提琴家的过份惹火了,最後不得不把他幽禁在你的老宅第。虽然提琴跟他一起也放进地穴,他的双手却被取走了。

你一定清楚,这类附属品总是随时可以复原的。疑问中的附属品,由我们的老友好好保存着,他罚受伤者五个晚上无可食之物。

最後,整个剧团团员全体出面,劝导老友还尼克自由,并将他的东西也还给他。老友无奈答应大家之请求。

可是尼克因饥饿和痛苦而发狂了,饥饿是会导致心情改变的,他又陷进拧不开的沈默之结里,而去保持同样情况有相当长的时间。

後来,他总算来找我们,告诉我们以凡人的方式,他已经把他的工作整理就绪,有一堆 新写完成的剧本要交出来;但是,我们必须为他在乡野举行古老魔鬼典礼,当然还得有合乎惯例的火焰;如果不依他之言,他将使得剧场变成他的火葬礼场地。

我们的老友,庄严肃穆地同意他的愿望。你一定从未见过这样的魔鬼典礼,我们戴上假发,穿上最好的衣服--黑色有皱褶的吸血鬼舞装,我们拉成一个圆圈,以演员的虚张声势来哼唱古老诵诗,我们的模样简直像极地狱的妖魔。

「我们真应该在大道上举行大典的。」他又说:「不过,这里也就罢了。哦,把这个送去给我的创造主吧!」他把提琴放在我手里。我们开始跳舞,每一个都感应到习惯性的狂热,我想我们从来没有更感动,更惶恐,更悲伤过。他终於纵身跃进火里。

我明白这个消息对你有多麽大的影响,请了解我们之会这麽做,乃为了防止更糟的事发生。我们的老友即凄苦又感伤。当我们回到巴黎,发现尼克已将剧场正式注册改名,名称就叫吸血鬼剧场,而这几个大字也早已油漆在大门上。因为他最好的戏总包括有吸血鬼、狼人,於其他超自然的生物角色在内,所以一般大众咸认新名称十分有趣,没有谁想再去更动。对此刻的巴黎说来,这只是另一种新奇吧!』

好几个钟头之後,我总算下楼走入街道。一个苍白可爱的幽灵躲在阴影里,俨然是法国年轻探险家,穿着纯白麻纱衣服,褐色皮靴,草帽低及眼眉,正在等着我。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们曾经一度相亲相爱;只不过此际,我似乎即记忆不起来,甚至也不敢相信。

我很想讲几句难听的话,伤害她使他自行快快离去;然而她走过来我身边,跟我一起并肩而行;想说的气话缩了回去,我只是随手把信给了她,如此我们即可免於谈话。她看完信,把信放在一边,手臂环揽住我,很久很久以前她总是这麽做的。我们双双走到黑漆漆的街道上。

死亡於灶火的味道,沙漠於骆驼的味道,混在一起,这就是埃及之味,大约六千年以来,这个地方几无变化的味道。

『我能为你做什麽呢?亲爱的?』她轻悄悄地说。

『什麽也不能。』我说道。

一切肇因在我。是我诱惑他,让他变成那样,却又弃他而去。是我破坏了他原有可能平安度过的路程;在幽冥昏黑之中,他远离人类的方向,终於凄惨至斯。

夜更深,我依然在古老寺庙的墙上,写下我留给马瑞斯的讯息。她就默默站着。

我告诉马瑞斯关於尼克的结局,这一个吸血鬼剧场小提琴家的悲惨命运。我的字刻得很深,很像出自埃及工匠之手。尼克的墓志铭,一个被淹没的里程碑,没有人会细读,纵使读了也不会了解。

她陪在身边看我刻字使我感觉异样,她默默陪着我一小时又一小时,尤其令我感觉异样。

『你不会回巴黎去,是吧?』她终於开了口:『你不会因为他那麽做而回去吧?』

『关於手的事?』我问她:『割切双手的事?』

她注视我,脸上一片木然,好像所有的表情都被震惊吞噬了。但是她是知道的,她已看了信。还有什麽使她震惊?是我的口气吗?

『你认为我会回去报复?』

她不安的点头,她无意让我胡思乱想。

『我怎麽可能那麽做?』我说:『那岂非太伪善了,不是吗?我留下尼克,本意就是要他们照顾他,该做什麽就得做什麽。』

她脸上表情变化太微妙而无法形容,我不喜欢瞧到她有这麽复杂的感受,这太不像她了。

『事实上小妖怪会这麽做,乃是试图要帮助尼克,你不觉得吗?砍掉他的手,麻烦岂非更多?他要烧死尼克根本是举手之劳,连回头望一眼都不需要呀!』

她点头,看上去却面容惨淡,幸运的是,丝毫不损她的漂亮。『我是这麽想的--』她说:『只是担心你会想到岔道上去。』

『哦,我自己已妖怪得足够了解这种做法。』我说:『还记得好多年前,在我离家之前,你告诉我的事吗?就是尼克送我红披风为礼的那天,你曾说他的演奏小提琴一事,令他父亲暴跳如雷,曾恐吓要打断他的双手。你会不会认为,我们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不管後来会发生什麽事?我的意思是说,即使身为不死幽灵,也早已有一条刻好记号的路径,等着我们身不由己的走进去。想想看,集会之头领竟会砍下他的手,多麽巧合!』

自从那晚之後,很明显的,她无意留下我独自一人;为了尼克之死,不管我们身处何地,她也一定会留下来陪伴我。不过埃及的意义较不寻常,她爱此地的废墟遗址,爱此地的山,这是她未曾有的感受!这种感受对我们的重聚大有助益。

也许人得在死後六千年, 会赢得卡布瑞的爱吧!我想跟她说及我这种念头,想以此跟她开开小完笑;不过念头一闪而逝。这里的山岭全古老得为她所深爱;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尼罗河就奔流在人类的想像中了。

我们一起攀登金字塔,一起爬进巨大人面兽身像的手臂里;一起细看古代石头碎片上的碑文;一起研究古老珠宝、陶瓷和玻璃,研究以极微量的钱就能买到的木乃伊。我们把手放在河里,让水从手指缝间流过;我们一起在开罗小街道猎食;走进妓院,靠坐在大枕头上,我们一起欣赏男孩跳舞,聆听音乐家演奏香艳色情的乐曲,那麽风味独特的旋律,使我脑海里盘旋不去的小提琴声音,得以暂时抹去。

我发现自己站起身来,情不自禁跟着这种异国情调的节奏,狂野起舞,模仿着别人的波动起伏;在喇叭的哀号里,在琵琶的悲泣中,我忘记了时间、感觉於所有理性。

卡布瑞静静坐着,脸上带着微笑,白色草帽的帽沿遮住她的双眸,我们没再多做交谈。她只是一个苍白似猫的美女,因为陪我过度没完没了的夜晚,所以,双颊沾着灰尘;她的外套系着厚厚的皮腰带,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背後;走起路来有皇后的雍容,也有吸血鬼的慵懒。她的面颊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小小的樱 是一朵微污的红玫瑰。她俏丽可爱,但无疑的,不久即将离我而去。

不过,她尚无离去之意。我大方的租了一幢小屋,曾经是埃及骑兵队长的房子,地板是灿烂华丽的花砖,精细讲究的帐篷,自天花板垂悬下来。她帮我在庭院种满了九重葛、棕榈树,以及各种热带植物,小小庭院一时之间变成葱翠的丛林。她还买了鹦鹉、燕雀和亮丽的金丝雀,把这些鸟全养在鸟笼里。

常常,我喃喃自语说巴黎怎麽没信来呢?真急死我了等等的话,她偶尔也会同情的点点头。

为什麽罗杰没有写信给我?难道巴黎已暴发暴动於混乱?不过,再乱恐怕也不至於波及乡下的家吧?不是吗?只是罗杰是否已遭到不测?否则为什麽他不来信?

她邀我跟她一起去尼罗河上游,我想等信,想打听英国旅客的消息;不过我还是同意了,毕竟,她肯邀我为伴是相当稀奇的事,她并非对我漠不关心呀!

为了逗我高兴,她会穿上乾爽亚麻白外套,外加利落马裤,她也会好好梳刷漂亮的长发。

然而,这一切都不再引我赞赏,我在往下沈,我自己已感觉得到;我梦游一般,在世界漂游浮沈。

好像即自然而又合理,在我的周遭,我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不变的风景,好像画家在皇家大墓陵的墙上作画一样;月光下的棕榈树,看起来和几千年前的人所看到的相同,农人在河边提水,在河边洗牛,於古老的往昔又有什麽区别?

世界已改朝换代,我见到的景象却千古不变。

马瑞斯也曾站在这个沙岸边吗?

我们漫游在伦西斯巨大寺院,被千千万万刻在墙上的小画所吸引,我不断想起欧塞里,但是小小形影却全是陌生面孔。我们在陆克索遗址逡巡,星空下一起躺在小舟,在河面上飘荡。

回到开罗的路上,我们来到宏伟,大约七十尺高的巨大曼侬雕像。卡布瑞热烈又激动的低语着,告诉我罗马皇帝曾经来到此地,特别来瞻仰这些巨像,正如我们现在瞻仰一样。

『凯撒大帝时代,他们就已经是古老神奇了。』骑着骆驼穿过凉凉的砂砾上,她这麽说着。

风吹刮着,在白天,感觉却舒服多了,不像夜晚时那麽可怕。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巨大石头雕像,衬托着深蓝的天空。两座巨像的脸已被风吹蚀,尽管如此,看起来他们仍在瞪视远方,无言的见证着不断流逝的时光,他们的沈默使我感到悲哀苍凉,也使我感到惶恐不安。

正如站在金字塔前一样,我神妙的感觉一无二致,古代的神只,古代的玄秘,这一切均令我不寒而栗。只是如今的雕像,已成为失去脸的哨兵?还是广无边际的统治者?

『马瑞斯--』我喃喃自语:『你看过这些吗?我们之间,有谁能忍受如此漫长孤寂岁月?』

卡布瑞叫醒我的慌惚出神,她想从骆驼身上下来,到达雕像前剩下的路程,她拟步而去。我当然愿意,只是我对顽固的骆驼,尚不知如何应付,也不知道怎麽样 能让它跪下身来。

卡布瑞全做到了。她留下它们在一旁等候,我们便一起走在沙上。

『跟我一起去非洲,一起进入大丛林吧。』她说着,她的脸色严肃,声音却出奇的温柔。

我半响没有回到。她的态度有些让我紧张,至少我应该要紧张 对。

我应该听到声音的,清晰有如清晨传来的地狱钟声。

我绝无意走进非洲的大丛林,她也明白我的心意。我焦急的在等着罗杰传来家人的音讯;此外,我一心计划去探寻东方的城市,一心想漫游印度、中国,再到日本去。

『我了解你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她说:『对你所追求不屈不扰的毅力,已渐能激赏,你一定明白这一点。』

『我也不妨对你说相同的话。』我的口气隐含苦涩。

她停了下来。

据我忖测,我们已抵达最靠近观看巨像的地方;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我测量他们。但是我已经叹为观止。头顶上的天空是无限的穹苍,脚底下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天上的星星灿烂亮丽,无可计数,更是千秋万载日又一日的闪照着。

『黎斯特--』她说得很慢,似是在字斟句酌:『我请你试一试,只要一次就好,如我一样的方式,在世界上遨游。』

盈盈的月亮照耀着她,只是帽子将她娇小菱角分明的脸遮住了。

『忘记开罗的房子--』她突然说,声音随而降低,好像想说的事太重要,语调非沈稳不可。『放弃你所有衣物,你视为珍爱的,让你於文明攸关的东西全部抛弃。跟我到南边,穿越河流进入非洲,以我的方式跟我一块儿旅行。』

我仍然不作一声,心激烈的跳跃着。

她屏息低语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探访非洲的秘密土着部落,世界上还没有人知悉者;我们可以一起空手於狮子鳄鱼搏斗;我们还有可能一起发现尼罗河的起源。

我全身抖索,好像夜晚骤然刮起呼啸的狂风,而我却无处可避。

你是在说,如果我不跟你一起去,你将永远离开我,是不是呢。

抬头仰望这些恐怖的巨像,我想我开口说道: 『看来时间终於到了。』

所以,这就是她於我亲近结伴的原因,这就是她做许多小事取悦我的原因,这也是我们现在还在一起的原因。这已经於尼克永远离去一事无关,她心中想的原是另一个长相别离。

她摇摇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密谈,在跟自己讨论如何再继续下去。用轻嘘之声,她对我描述热带夜晚的热,比这里的热来得潮湿却甜美。

『跟我一起吧,黎斯特。』她说:『白天,我睡在沙堆里;夜晚,我有如展翅,就像真正能飞一般;我不需要名字,也当留下脚印。我想走变亚洲每个小角落。对我杀戮的那些人而言,我将不啻是一位女神呢!』

她靠近我,伸手攀着我的肩膀,嘴 轻吻我的脸颊。我看到帽沿下的一双美目,深深地闪耀着光辉,月光在她的嘴上抹上一层薄霜。

我听到自己唏嘘叹息,我摇了摇头。

『我不能,你也是知道的。』我说:『我办不到,正如你也绝不能再陪着我一样。』

回到开罗的路途当中,我一再沈思,在那些痛苦的瞬间,我究竟想什麽。站在沙漠巨像前,我在已认清却没有表白的思绪。

对我来说,她早已失去了,失去好多年了。在我走出房间下楼时,在我为尼克的永别而黯然魂销时,当我看到她在等着我时,我就彻底大悟了。

好些年以前,在城堡的地穴里,其实以某种形式来说,她已明确表达了意向。她曾表示不可能付出我想要她付出的东西;她无意做的事,我根本不能勉强她;最糟糕的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我的任何东西。

她之会请求我一起去,乃是因为她觉得有这个义务,还有觉得我可怜、可悲,或许也是原因;然而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之身。

我们回到城里,她陪伴着我,但是却一言不发。

我的心情越沈越低了,沈默着,发楞着,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袭。迹象即明显又恐怖,她将要告别了,而我束手无策。什麽时候我会尽失理性?什麽时候我会无法控制放声大哭?

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点亮小屋的灯火,屋里的五颜六色猛袭着我。波斯地毯上繁花似锦缤纷细致,编织的帐篷闪耀着百万亮晶晶小小镜片,笼子里振翅拍击鸟儿的鲜艳羽毛,在在淹没了我。

我四处寻找罗杰可能寄到的信件,却什麽也找不到。我骤然大怒,他早该来信 对,我非了解巴黎的情况不可。大怒过後,我又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法国到底该死的变成什麽样子了?』我咕咕嚷嚷:『我得出去找找其他欧洲旅客,找英国人最好,他们消息最灵通,不管到哪里,印度茶和《伦敦时报》总随身携带。』

看她静静站在那里,简直令我七窍生烟。就好像房间有什麽会发生,那种慌乱、紧张和预期心期;正如在地穴时,阿曼德说他的长故事之前,一模一样。

没有事会发生,只不过她要永远於我分手,她将永远溜进时光隧道,而我们彼此再也找不到对方。

『该死!』我说:『我在等信呀!』没有仆人,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返家。我想派人去雇请音乐家来家里,我 饱啖一顿,身上暖和有劲,我告诉自己,我想好好跳舞。

她突然打破自己的沈寂,开始蓄意在室内大步走动。出乎意料的,她迳向庭院走出去。

我注视她蹲在小池塘旁,在那里,她掀起两块铺地的砖头,取出一个小包,刷刷包上的灰,带过来递给我。

就在她交给我之前,我已经知道那是罗杰的来信。这封信早在我们到尼罗河上游之前,就已送达,她竟把信藏起来。

『你为什麽这麽做!』我大怒咆哮着。一手抓过小包,把它放在书桌上。

我怒目而视,我恨她,从来没这麽恨过;即使在最自我中心的孩童时期,我之恨她也不如现在剧烈。

『你为什麽把信藏起来?』我气冲冲问道。

『因为我想再要一次机会。』她低语着,她的下巴抖着,下 也在哆嗦,我还看见血红的眼泪。『然而即使没有这封信--』她接着说:『你也已经做了决定。』

我拿起信,撕开小包。信滑了出来,包在一起的还有折好的英文剪报。打开信,我的手抖个不停。

『先生,此刻你一定已经知道,七月十四日那天,巴黎的暴民攻进巴斯底监狱。整个城市已陷入大混乱。法国各地暴动此起彼落。好几个月来,我一直试图联络你的家人,期盼能尽量让他们安全离开国内,但是终於徒劳无功。

总算在星期一,我接到消息说,农家於佃户全起来反抗侯爵於你们家人。你的兄长、嫂子和侄子侄女,还有任何想防卫古堡的人,在真正劫掠开始前,已悉数遇害。只有你的父亲逃脱出来。

一些忠心耿耿的仆人,在围困期间掩护着他,後来又送他到海岸。就在今天,他已抵达纽?良城,法国先前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他请求你去帮助他,他身在异地,举目无亲,悲痛难忍,他至盼你能去见他。』

信上还有一些,诸如道歉啦,保证啦,特别啦……等等不合情理的话。

我把信放在桌上,我瞪着木头,瞪着油灯映照的火光。

『别去找他!』她说。

在沈寂中,她的声音显得微细而又毫无意义,反倒沈寂本身,却有如巨吼。

『别去找他--』她又说了一次。眼泪流下来,她的脸好像小丑斑纹涂彩,另外两条小红溪,犹从眼眸 流出。

『出去--』我低声说。声音逐渐消失却又猛然变高:『滚出去--』语声似仍回响不停,一直到我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叫:『滚出去!』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4

我做了一个有关家人的梦。

我们彼此拥在一起,连穿着天鹅绒衣服的卡布瑞也在。古堡被焚烧得一片焦黑,所有我送回家去的珍品不是烧熔了,就是早已化成灰烬。到头来,有什麽不化成尘土呢?有一句老话不就是说什麽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吗?

没关系,我已经回家了;而去把家人全变成吸血鬼。所以我们这一家,狄赖柯特之家乃是吸血鬼之家!大家全是白森森的美人,就连襁褓婴儿,躺在摇篮里,站在旁边的妈妈不是喂他喝奶,而是喂他尾巴蠕动的老鼠呢!

我们又说又笑又吻,一起穿过灰烬。我白森森的哥哥,他们白森森的夫人,加上白森森的小鬼们,嘻嘻哈哈的在谈猎杀於受害者。我失明的父亲--他像极圣经上描述的人物,突然站起来大叫:

『我看得见了!』

我大哥手臂环着我,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衣服,他看上去十分潇 ,我从未觉得他这麽好看过。吸血鬼的血液使得他的脸显得瘦削,表情却充满了灵性。

『你能回来施用幽冥法术,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他开心的大笑。

『幽冥法术,老天,幽冥法术!』他的太太在一旁念念有词。

『如果不是你--』他接着说:『我们现在全死翘翘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5

房子已经空了。

大型皮箱已先交运,船在两晚之後就离开亚历山大港口。在船上,身为侯爵之子是必须衣着考究的。我随身将只拿一个手提箱,当然还有小提琴更须随身携带。

卡布瑞站在花园的拱门旁,穿着白棉长衫,显得玲珑有致,帽子下的头发散垂披肩。

长发披肩,那是为我如此吗?

我更加黯然神伤,对所有失去的,死去的未死的之思慕意念,如浪潮冲击过来。

潮来潮去,只有沈落的感觉钉牢着;世事如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小舟能不在海上随波逐流吗?

她的闪亮长发不正是一串金雨吗?当你凝视深爱之人,想起古老诗句的描绘,你能不赞叹诗的描述合情合理、维妙维肖吗?是的,她真是可爱,棱角分明的脸庞,爱憎分明的樱 。

『母亲,你对我有什麽需求尽管吩咐。』我安详的说,这个房子毕竟是文明世界!书桌、灯、椅子还在;所有颜色亮丽的鸟儿全送走了,大概都在市集拍卖吧。灰色非洲鹦鹉据说可以活得像人一般老;而尼克却只英年叁十!

『你需要从我这里拿钱吗?』

她的脸泛起美丽的红潮,眼眸光泽闪烁,似蓝又紫,在那瞬间她看起来一如常人;我们恍若回到老家她的房间里,堆积的书,潮湿的墙,壁炉的火。她那时是有人性的吗?

她低下头,帽沿把整张脸遮住了。不可思议地问:

『你要去哪里呢?』

『一间小房子,在纽?良老法国城区的杜曼街--』我严谨而冷冷地回话:『不过,在他平安长眠之後,我的计划是什麽,则还没打算。』

『你真要这麽做。』她说道。

『我已经订好紧接亚历山大港後的下一条船--』我说:『我将去那不勒斯,转往巴塞隆纳;然後从里斯本航向新大陆。』

她的脸似乎变窄,棱角更加分明;她的 微微抖索,但是一言不发。我看到她星眸盈泪,感到她情绪激动已传到我身上。我转移视线,让自己在桌上忙碌着,然後又紧紧握住双手,免得手发抖起来。我想着,尼克双手复原 跳进火里,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我只好先回巴黎索取他的手, 能蹋上新的路程。

『可是你不能去他那里呀!』她低低说着。

他?哦!我的父亲!

『那又如何呢?我反正是得去的。』我回答说。

她轻轻摇头,走近书桌,脚步比之阿曼德之轻灵更有过之。

『我们的同类,曾有谁这麽横跨大西洋吗?』她屏息问着。

『我不知道有没有。在罗马时,他们都说没有。』

『也许横越大西洋是办不到的。』

『办得到,你知道可以的。』我们就曾经在棺木包上软木塞,航过海了。倒是想巨船如海怪,令我颇为忐忑。

她走得更近--低头看我,脸上再也难掩悲伤之色。她可真是勾魂摄魄,为什麽我不曾让她穿上华丽舞会之装,戴上缀饰羽毛或珍珠的精致帽子?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联络上我。』我说道,苦涩的语调并无说服力。『知道伦敦和罗马银行的地址,这些银行都古老一如吸血鬼的不死,它们一迳会在的。这些你都很清楚,你总是很清楚……』

『别说了--』她屏息说:『别跟我说这些。』

多麽滑稽,多麽装模作样!这是她最讨厌的谈话方式,这样的谈话是她绝对说不出口的。纵然在天马行空的想像中,我也从不预期事态会演变如此,她竟泫然落泪,我竟冷言冷语。我以为当她说她要走了时,我会号啕大哭,我会扑倒在她脚下哀哀恳求!

我们彼此对望良久,她的美目通红,她的樱 哆嗦。

我再也把持不住了。

站起身迎向她,我抱住了她细小的肢体,不管她怎麽挣脱,我决心不让她离开我怀里。然而她没有挣脱,我们相拥着双双无声的饮泣。不过她并没有让步,她也没因为我的拥抱而心软下来。

她身子退後,双手抚摸我的头发,小嘴在我的 上轻轻一吻,然後轻俏轻灵无声无息的走开。

『好吧,就这样,亲爱的。』她说。

我摇摇头。一大堆的话全都没说,她不善於讲应酬话,她一向不会。

缓慢的,慵懒的,优雅的,她走到通往花园的门前,仰望夜晚的天空,然後回头看我。

『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些事。』她终於开了口。

这位年轻大胆的法国粉郎君,行动优雅飘忽不输阿拉伯人,她穿越上百城市,唯有野猫 能安全飞窜!她要我答应什麽?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着,只是精神困顿怆痛,已不想再多说话。屋内颜色渐褪,夜晚即不热也不冷。我愿她就此离开,然而真到唤不回她的分手时刻,我一定又会惊慌失措。

『答应我,你绝不会自己设法了断--』她说:『在没有再见到我,没有再於我相聚之前,你绝不能轻易一走了之。』

猛然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响 回答说:

『我绝不会轻易自寻了断。』我的语气不无责备之意:『你已有了我的承诺,对我,这并不难。那麽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给我某些承诺?你要告诉我行踪何处;哪里可以於你联络;你不可以说消失就消失,好像你只是我的想像--』

话顿住了。声音里含有紧急迫切之意,我快歇斯底里了。我不能想像她会写信、寄信,或做任何凡人习惯做的事。我们之间无自然联系,从来也没有。

『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评估是正确的。』她说道。

『我已不相信什麽事了,母亲--』我说道:『你很久以前曾跟阿曼德提过,你相信将能在大丛林里找到答案;相信星星最後一定会泄露真相。不过我什麽也不相信了。正因此,我绝不像你心目中所想的那麽脆弱。』

『那为什麽我会为你担惊受怕?』她问道。她的声音低微几近喘息,我觉得自己必须看她的嘴 , 能真正了解她在说什麽。

『我的孤单寂寞,我被阻绝在人生以外的怨恨,我因身为邪恶而愤怒;不值得被爱又饥渴於被爱的不甘,不都深深感受到了。此外,我不能在凡人面前揭露自己的惶惑惊恐,你也深能体会。因此你不放心我。但是以上的种种不会让我趑趄不前,母亲,我太强壮了,没有谁能对我叫停。你也曾经说过,我一向善尽本分善於做好自己的。只不过,偶尔我难免会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如此而已。』

『我爱你,儿子。』她说道。

『信守承诺,别忘了。』她说--

我想说关於她应承诺的事,想说罗马的代理人,想说她应该写信,想说……

猛然之间,我知道最後的时刻业已来临,我知道,却无法改变。

『卡布瑞。』我轻唤着。

然而,她已经杳无踪影。

房间,花园外面,夜晚的大地,只馀一片寂静。

曙光将露未露之际,我张开眼睛。我躺在房间里地板上,啜泣竟夜倦极为眠。

我知道该动身往亚历山大港口去,应该尽快并尽量走远,好在日出之前将身子埋进沙里;在沙滩入睡一定会舒服无比。我也知道花园的门开着,所有的门全未上锁。

但是,我不想动。

在冷寂中,我想像自己正在开罗大街小巷寻找她,呼唤她,叫她回来。好像有那麽一瞬间,我真的去了;出丑露乖地追在她後面,我想告诉她有关命运之事;我命中注定会失去她,正如尼克注定会失去双手。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破坏命盘,战胜命运 行。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而去我也没有去追她,只是去猎食,过後便回来。此刻她离开开罗已好几哩外了,她之从我处走掉,正如一颗细沙掉在空中,哪里还找得到?

似乎已过了很久,我转过头,花园上面的天空一片腥红,腥红的光更已笼罩在远远的屋顶。太阳就要出来了,温暖也随而即来,紧接着,开罗的大街小巷,成千上万的声音将此起彼落。恍惚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从沙地,从树丛,从那片草地传来。

正当我还在聆听这些声息,正当我还看着耀目的光在屋顶移动,我察觉一个凡人靠近了。

他站在花园敞开的大门,正往空荡的屋里探头谈脑。一个年轻金发的欧洲人,身穿阿拉伯式宽袍,长得相当俊帅。在微曦中,他看到我,一个欧洲夥伴,躺在一个被弃屋顶的地板上。

当他走进荒芜的花园,我躺着呆呆瞪他。天空的亮光照热我的眼睛,柔软的眼眶四周已开始灼烧,他穿罩着乾净的白袍於白头巾,好像披着白布的鬼魂。

我知道我得快跑,得赶快跑远躲开冉冉升起的太阳。此刻已来不及跑在地板下的地窖,这个凡人已进入我的巢穴,来不及杀他并摆脱他了。可怜不幸的凡人!

然而我仍动也不动,他走近了,整个天空在他背後明灭不定,他的身影变长变黑了。

『先生!』关怀的轻语,就像好多好多年前,圣母院的那个女人,曾经试着帮忙,我却让她跟她无辜的孩子双双受害。『先生,你怎麽了?我帮得上忙吗?』

白色头巾下有一张晒黑的脸,金色眉毛闪亮,灰色眼眸如我。

尽管大非我愿,我知道自己正在爬起来,自己的 正在往下卷,毒蛇似的牙正往外冒,我看到对方瞠目结舌。

『瞧,』我嘶嘶作响,獠牙已经尽露:『你看见了没?』

冲向他,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的手放在我脸上。

『你以为我是人类?』我恫吓着,把身子举起来,他的脚离地,徒劳的踢腾挣扎。『你以为我是你的弟兄?』我大叫。他的嘴大张,先是发出粗嘎的乾嚎,然後凄厉尖叫。

我将他往上投掷,他的身躯如球般旋转,穿过花园,穿过闪光的屋顶,不见了。

天空似在焚火,我的双眼已睁不开。

我跑出花园门外,钻进小巷,在小拱门下跑,穿过陌生的街道,打碎迎面而来的门,抛掷迎面而来的人,钻穿迎面而来的墙;墙的灰梗住我,我冲出一堆的墙,进入赃兮兮的小巷,闻到空气中的臭味;光就在我背後如影随形,好像什麽东西在追逐我似的。

我终於找到一幢烧毁的房屋,废墟里还留下格子门窗。冲进花园,就在园里的土地上挖着,我用双手死命挖土,越挖越深,深到再也挖不动为止。

我总算藏身在黑暗里。

我总算安全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6

我想自己快死了,我已算不清有多少夜晚溜走。我必须起身,必须到亚力山大港,必须远渡重洋。不过这也表示我必须活动,必须在地里翻身,必须屈服於渴念渴望。

我无意屈服。

渴念来了又去了,那是煎熬与炙烤,我的脑渴,我的心也渴;我的心越胀越大,心越跳越快,但是我不屈服。

也许地上的凡人已经听到我的心跳声,我偶尔会看到他们,在黑暗中喷出火焰,听到他们的声音,咕囔着外国话语。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到黑暗,只听到黑暗。

我终於只是渴望躺在地理,眼睛充血入睡,充血的做梦。我渐渐体认出自己,不,也许能想像到,现在已太软弱,不可能推开柔软的沙土;太软弱,不可能转动我生命的轮轴。

不错,即使我要,我也起不来动不了;我仍在呼吸,一直在呼吸,一直在呼吸,只不过是那种凡人式的呼吸;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然而我并没有死,只是在虚掷生命。就像那些圣婴公墓墙里备受折磨的幽魂,被遗弃在悲惨地狱,那里是全然的无所见,无所知,无所用,也无所记录。

我的手已枯乾成爪,血肉已萎缩成皮包骨,双目在眼窝处凸起。有趣的是我们竟能就如此、水生下去,纵使不喝,不降服於甘美致命的快感,我们仍能、永生下去。这还真是有趣得很!哎,只要每一次心跳不要这麽痛苦,该多麽好!

只要我能停止思想:尼古拉斯走了,我的哥哥们走了,美酒的甘醴,掌声的醺醉;只要我能不再去想,该多麽好!

你为什麽不这样想呢?不管在那里,不管做什麽事,只要我们使人快乐,那就是美好的。

美好?你在谈什麽?美好?

那是美好!至少有些美好,这其中是有美好。敬爱的上帝,即使这个世界了无意义:它总还是存在着美好。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笑……可以长相 守……!这不就是美好?……

笑声,那种疯狂的音乐,那种喧闹嘈杂,那种不调和,那种没完没了假情假意的尖锐语声:…

我清醒吗?我沈睡吗?有一件事倒确切无疑,我是妖魔鬼怪;我正躺在地里备受煎熬,而人类在险难重重的人生里,无疑却能平安无事。

卡布瑞现在恐怕已到非洲丛林了。

偶尔有凡人走进烧毁之屋上,是小偷来躲藏吧,外国话叽叽喳喳。我只要让自己的、心情更加低落,从冰凉的沙土退缩,就完全可以听而不闻了。

我真的已是陷阱中的困兽?

上面有血腥之味。

也许他们是最後的希望,这两个在荒废花园野宿的家夥,他们的血将会吸引我上去,他们的血将会引诱让我翻身,伸出可怕的爪子去挖土。

我将在啜饮之前先把他们吓死。好丢脸呀!我一迳是这麽漂亮的小妖魔,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偶尔,好像尼克和我,正沈湎在最美妙的聊天里。『我已远远超过所有的罪恶与痛苦了。』他对我说;『你感觉到什麽了吗?』我问道:『这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意思,就是你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悲惨、没有渴望、也没有狂喜的感觉吗?有趣的是,在此刻,我们观念中的天堂是狂喜的,天堂之喜乐!我们观念中的地狱是痛苦的,地狱之烈焰。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没有任何感觉就是美好,是不是呢?

你能放弃吗?黎斯特。或许你宁可抵抗渴念,抵抗地狱般的折磨,而不愿死去,不愿一无感觉。至少你还渴望着鲜血,那种火热的,可口的,能填满你身躯每一部分的鲜血。

这些凡人将在这里多久?在我荒芜的园子上面待一晚?待两晚?我把小提琴留在租来的房子里了,我非去拿不可,好送给年轻的凡人音乐家,一个肯……

值得欣慰的静寂。可惜偏偏有人在拉小提琴。尼克白皙的手指在拨弦,弓在亮光中疾驰,那些不死幽灵木偶的脸,一半儿迷惑,一半儿逗乐。一百年以前,巴黎的人一定会捉了他,他根本用不着自焚;也许会捉了我,不过,我很怀疑。

不,绝不可能有任何女巫广场是为我而设的。

他永远活在我心里。哎,纯粹凡人的陈腔滥调。那是怎麽样的生活?我自己就不喜欢这麽活着,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是什麽意思!我想,什麽都没有,你根本不可能真的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是吗?

猫在花园里。猫的血腥味道。

谢谢你。亲爱的猫。不过,我宁愿受苦,我宁愿是一具带牙齿的乾壳。

吸血鬼黎斯特

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7

夜晚有了声响,那像是什麽呢?

低音鼓声。儿时在家乡小村镇,当义大利小型剧团来了,满街招徕说戏就要上演,就要在随行车厢搭成的舞台演出,巨大的低音鼓就满街咚咚敲打着。这样的巨大低音鼓,我自己也亲自敲打过;正当我离家出走,跟着剧团巡回小镇,那些珍贵的日子,我也是剧团中之一员时。

不过,这个声音比鼓声更大多了,是炮弹轰过小村庄,穿山越岭的回响吗?我的感觉已渗入骨子里面,在黝黑中,我张开眼睛,我知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脚步声,不,或者那只是心跳声?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溢各种声音。

嘈杂声音这麽逐渐逼近,是一大凶兆呀!某部份的我,却知道其实没有什麽真正的声音,没有凡人听得见的声音,不是瓷器在架子上卡喳响的声音,不是玻璃吱吱嘎嘎响的声音,也不是猫在墙头奔驰的声音。

埃及在岑寂中沈睡。岑寂笼罩沙漠,笼罩河的两岸。这里甚至没有小羊咩咩声,小牛眸眸声,也没有妇女饮泣声。

然而,我听到的声音硬是震耳欲聋。

有那麽一秒锺,我感到惊恐。我在抓土,强迫自己的手指伸向地面,失明的,失重的,我在泥主昊浮游,我突然不能呼吸,不能叫喊!好像一旦我能喊叫,我一定会叫得天动地摇,几哩方圆以内的玻璃全都震碎,水晶瓶子全都破裂,窗子全都爆裂开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试图翻滚身子,可是我吸不到空气。

好像我看到东西,好像有身影接近,黝黑中摇曳闪烁的一片红。

是有谁来了,这个声音,某一个强而有力的生物。纵然在阗寂中,所有的树、花和空气都感觉到了,地上所有暗哑的生物都感觉到了。

也许这就是死亡吧,我想。

也许在某种庄严崇高的奇迹里,死亡是活的,它把我抱在怀里,它不是吸血鬼,它是天堂美妙的化身。

我们冉冉飞升,一直升到和星星在一起。我们穿过天使和圣哲,穿过光亮,进入神圣的黝暗;穿越存在,进入无限的虚空;在遗志之中,我们的一切过失全都宽恕了。

尼克的毁灭,变成只是消失的一点点小光亮,哥哥的死亡,分解融入必然的伟大安谧里。

我推着泥土,我踢腾着,偏偏手软脚弱,我的嘴巴尝到泥土的味道。我知道自己非起身不可,那个声音也正在叫我起身。

我又一次感觉那像是炮火轰隆;炮弹引爆了。

十分清楚的,我知道那是在找我,这个声音是在找我出去,它像光线四处探照,我不能再躺着了,我必须回应。

我送出最热烈欢迎的气流,我告诉它说我是在这里。我挣扎着想移动嘴 ,却只听到自己可怜的喘息。而呼唤的声音已大到穿透我每一根纤维,连周围的土地也跟着声音在转动。

不管它是什麽,它来自烧毁已成废墟的房子里。

门撞开了,好像门上的锁链不是铁而是灰泥。我在地下闭着眼睛,上面的事却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它在橄榄树下走动,它在花园里了。

再一次我疯狂的伸出爪子,伸向空中,此刻我听见低沈普通的声响,那是在我上面挖土的声音。

我感到某种柔软似天鹅绒的东西,轻刷着我的脸,我仰头朝上,看到幽暗的天空闪着亮光,看到云轻轻飘浮,好像面纱一般遮住了星星。仅仅一片明净单纯的天空,就能带给我如此的愉悦幸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

我的肺吸满清新空气。

我快乐的舒了一口大气。然而所有的激情早已超越了快乐。我能呼吸,能看见光亮,这已是奇迹;而打鼓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炮轰声,岂不正是最完美的伴奏吗?

他,找我的这一位!声音发自他的这一位,就站在我的上面。

声音融化了,分解了,只变成低微一如琴弦的馀音。我起身,好像我被轻轻举起来,轻轻举出地面上,尽管站在那里的身影,手还好好垂在他身边。

终於,他伸出手臂拥住我,我所看的脸容,远远超过任何领域的可能性。我们之间有谁可能拥有如此的脸容?我们知道什麽是耐心?什麽是仁慈?什麽是同情呢?不,他不是我们当中之一员,绝不可能的。然而他确实是的,超自然的肉和血跟我很像,彩虹的眼眸,自四面八方吸收光亮,微细的睫毛,有如最细的笔描绘出来的金丝。

这一个怪物,这一个威风凛凛的吸血鬼,直直挺立的抓着我,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相信自己喃喃说了些疯狂的事,传达了些狂热的思潮,那就是我现在已明白、水恒的玄秘。

『告诉我吧!』他轻语着,微笑着,那是一种最最纯粹充满人性的爱。

『哦,上帝保佑我,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吧!』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无颜面对这样的美好。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只剩骨头,双手如鸟的爪子,像我这个样子的鬼魂,是不可能活下去的;我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腿,它们只是手杖;衣服滑落而下。我不能站立也不能移动,魂销魄荡的血的记忆,在我的嘴里满溢着,猛然之间,击垮了我。

我看到他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我面前有如一团火,披风长及地面,握住我的手戴着深红手套,他的头发浓密,白色混杂着金色波浪发缯,蓬松的垂落在脸和宽阔的额头边。蓝色的眼睛上,是浓粗的金眉!如果眼睛不是那麽大,不是那麽温柔的充满了感情,不免会被粗眉压得看起来抑郁愁思哩!

这曾是一个黄金年华的男人,此刻则是禀赋卓越的不死幽灵;他有方正的脸庞,双颊稍稍凹削,宽而丰满的嘴 ,标刻着无比温柔慈祥与和蔼。

『喝吧!』他说,眉毛轻轻扬起,说这句话时,嘴 的移动极慢极小心,好像在轻吻似的。

好像无限久以前的那个致命夜晚,梅格能也曾经如此。他举起手,将被风从喉咙处移开,深紫色的血管,呈现在透明超自然的皮肤下;声音又开始了,那个雄浑有力的声音,把我从地上举升起来,把我拉进血管里面。

血如光,血如液体之火,哦!我们的血。

我的手臂汇集了无可计数的力气,揽绕他的肩膀,我的脸压在他清凉的白色肌肤,血喷出直到我的腰部,体内每一跟血管都因它而点燃了火。这样的血到底经过了多少世纪的修练?终而 蒸馏萃取出如此的力量?

好像在血流的奔腾声中,他又开口说:

『喝吧,我年轻的小友,我受创的小友!』

我感到他的心脏扩大,他的身躯起伏波动,我们又紧紧贴靠在一起。

我听到自己在说:

『马瑞斯?』

而他回答道:

『是的,是我。』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

清醒过来时,我置身在船上。我听到船板的轧轧发闻到大海的气息,更闻到掌舵人血的甘馥。我知道搭乘的是一艘大型平底船,巨大的帆迎着风,发出低沈的表缧声,隐约之中又夹杂 的韵律与节奏。

我的眼皮沈重张不开来,四肢滞缓无法移动.然而我的内心十分安详平静,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口乾 燥。事实上我正体验一种极端宁谧的感觉,仿佛刚刚吃饱,全身温暖而舒适。在温柔波动的大海怀里,慵懒躺着,甜蜜做梦,令我心醉神怡。

慢慢的!我的心绪澄明了。

我很清楚,我们正迅速滑过平静的水面上。太阳刚下山,夜晚的天幕初上,风渐渐止息,浆的起落声既平稳,又清晰。

我张开双眼。

我已不复睡在棺木里了,自长船的後舱走出来,我站在甲板上。

我呼吸着清新微微带硷的空气,看到微明的澄蓝天空,与闪烁的繁星。在陆地上我从来没看到这样亮丽的星星,在陆地上,星星的距离,好像也没这麽近过。

船行的两边,是漆黑的山形岛屿,点点灯火在峭壁间闪烁空气中充盈绿野的清香,花的芳香,甚至陆地的芬芳。

精巧滑溜的船,迅速的经过了狭窄的水面,向前驶过峭壁。

我感到头脑清楚体力充沛,思潮起伏之际,我思索着自己怎麽会在这儿呢?表真的在爱琴海或地中海航行吗?我思索着自己何时离开开罗呢?是否我所记忆的种种经过真的发生?

但是这些思绪都在静谧的瞬间肯定了。

马瑞斯站在主桅前的驾驶舱里。

我走过去.站在驾驶舱下,抬头往上看。

他穿着在开罗的那件红色天鹅绒长披风,海风吹拂着地全白的发丝,他的眼神专注在前面突出浅水面的交错危石,左手紧握甲板上的栏杆。

我对他倾倒仰慕,看到他,心里平静的感觉更加盈满洋溢。

并不是他的外貌、雄姿或高高在上的气派,令我心折或敬畏而是他宁静的高责令我激赏。他向前望时,眼睛睁得好大。嘴角散发特有的柔美高雅气质。

他的面容+分光滑,纵然疤痕的光泽犹在,但实在太平滑,骤然在夜晚街道上遇见,难免令人吃惊害怕 木过他的脸上虽微微发光,但神韵是温暖的,人性的,散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相形之下,阿曼德看起来像来自卡罗基画里的神像,卡在瑞则是教堂门槛的天使长大理石雕像。

对我而目口,这一个 真正是既不死也不朽的人物。

这位不死幽灵,安详的伸出右手,正确无误的引导船只通过险滩。

四周的海水有如液化妁金属闪烁春光辉,泛蓝问银而又乌灾发亮。浅滩的波浪拍击岩石时,激起阵阵翻滚的白沫。

我走得更近,悄悄的爬上小梯走到驾驶舱。

马瑞斯的眼光,一刻也不离水面,但他伸出左手抓住我的手。

多麽温暖,多麽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此刻并非说话的时候,然而他仍向我打招呼,令我颇为意外。

他的眉头皱起,眼睛微微半闭。划浆人似乎被他静默的指令所催促,放慢了划浆的动作。

周遭的景象令我痴迷。我察觉到,只要全神贯注,我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力量,他心跳合一的脉动。

更有甚者,我听到峭壁四周的人声,听得到小岛两边沙滩上的嘈杂声.我看到他们在岛岬上,手持火杷、跑向水边;当他们站在黝暗的夜晚,我听见他们的思维,有如他们在说话一般。我虽不懂希腊语,但他们传达的讯息却极清楚口

主公经过了。下来看哦!主公经过了。『主公』这个字,在他们表达的意义上,掺和着超自然的神奇模糊概念。在崇敬中,带着兴奋,像一波波的低音合唱,自岸边扩射。

我屏息倾听!我想到在开罗被我吓坏的人,想到瑞诺舞台的大灾难。为这两件丢脸的意外事件,我要穿越十年不见天日的世界。而这些人们,这些穿黑衣的农夫们,注视船只的通行,他们知道马瑞斯是谁,或者至少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他们不用希腊语来称谓『吸血鬼』,这一点我慢慢弄清楚了。

我们穿过海滩向前继续航驶。峭壁在我们的两边渐渐逼近,船在狭窄水面上划过,高耸的峭壁遮掩了天空的光彩。

不消多久,我看到银白色的海湾在眼前展现。险峻的岩石在前面矗起,缓和的陡坡将水围绕着,岩石面却又高又陡,顶上是廾麽,我一无所知。

我们更靠近时,划手减慢了速度,船只慢幔地驶向旁边。我们缓缓漂过峭壁时!我看到长满青苔的老旧石头堤防。这时,划手直直竖起了浆,船速慢了下来。

马瑞斯一如刚 的安详从容。他一只手向我微微的使力,另一只手指向夜色笼罩的堤防和峭壁。船的灯笼照射在潮湿的岩石上。

船离开堤防已不到五、六 ,像这麽大,这麽重的船,靠岸边这麽近似乎很惊险,不过我感觉到船停了。

马瑞斯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越过甲板,下了船。一位黑发的仆役走过来,放一个提袋在马瑞斯的手中。马瑞斯和我一起,不声不响轻松跳过了石堤。

一回头,我看到船只轻轻地摇动,桨再次的放下,不消几秒,船已向海湾那边灯光明亮的小镇划去。

留下马瑞斯和我双双站在黝黑的夜空下。当船只在朦胧的水面上,只变成一个小黑点时,他指着岩石切割出来的一道窄阶梯。

『你走前面,黎斯特。』他说。

攀爬的感觉很舒服,轻快地往上移动,感觉也很舒畅。

随着切割粗糙的阶梯Z字型转弯!风刮得更为强劲,水面变得更为遥远冷凝,仿佛水的波动已陡然停止。马瑞斯紧跟在後,再次的,我感觉且听到他有力的脉动,脉动好像震荡到我骨头里了。

粗糙的阶梯,在往峭壁的半途中不见了,不久进入真正的羊肠小径,偶尔,巨石或峭壁凸出面把我们挡开来。小径+分险峻!稍不留神,恐怕随时就会摔下去。大多时,小径只是峭壁本身的凸出面,越走越高时!险象环生,连我也不敢再低头往下看了。

有一次,我的手抓着树干回头看,看到马瑞斯自在的走在我後面背包挂在肩上,右手间闲垂落。港湾,遥远的小镇,港口,看起来好像全是玩具;也像是小孩在桌面上用镜子,沙和小木条做成的地图。我甚至看得到小径外的广阔水面,以及另外的岛屿,自寂静的海面浮起朦胧的影子。马瑞斯微笑等待着,他有礼的低声说:

『继续走。』

哎,我必定被咒语镇住了。起身向前再走,这一回一直到山岩顶都没停过。穿过凸出的岩石和一堆野草,我终於走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前面是更高的岩石和峭壁,在其间,一座城堡高高耸立,窗露出了亮光,尖塔上也露出亮光。

马瑞斯举起手臂搭在我肩上,我们走向城堡的入口。

在巨大的门前停下来时,他抓住我的手放松了。门 开启声响,门开了,他又抓紧我,带我进入走廊,走廊上点燃若两支火把,提供了足够的照明。

我有些惊讶,那里根本没人动门闩!也没人为我们开门。他只转过身,眼睛看看门,门就关上了。

『滑上门闩。』他说。

我感到纳闷,为什麽他不像做其他事一般的做了呢?但我仍照他所说,立刻拉上门闩。

『到目前为止,这麽做方便多了。』他说着,表情有几分顽黠。『我先带你到可以让你睡得安稳的房间,想找我就来找我。』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我知道,曾经有凡人到过这儿,他们到处留下气味!没多久前,火把也 点上。

我们转向右边走上小楼梯。当走到我要睡的房间时,我目瞪口呆。

好大的房间呀!一整面墙对着敞开的阳台,阳台外的石栏杆,紧临大海。

我转过头,马瑞斯已离开,提袋也不见了。不过尼克的小提琴,我的旅行箱,已放在房里的石桌上。

看到小提琴,一阵伤感与宽慰同时袭上心头,我一直害怕自己杷提琴弄丢了。

房里有石凳子,点燃的油灯置在灯架上,在远一点的壁由那边,有两扇笨重的木门。

走向木门处把门打开,我发现一条小通道,小通道转成一个?型,弯过通道之後,可以看见一具盖面没有雕刻的石棺,棺由问长矿岩制成。据我所知,这是地球上硬度最高的石头。盖子相当的重,我检视里面时,看到植里另有铁板,装有可从里面滑动的门闩。

棺盒底部,有几个亮晶晶的东西。我拿起这些东西时,它们在房间里透过来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其中有一具金面具,精工锻铸,面具的双 紧闭,眼窝细小而张开。面具附着有头罩,头罩由一层层锤打的小金片制成,面具本身沈重,头买却轻巧而柔软,一片片由金线缀成。又有一对按手套,整副以一种似钹片,细巧、精致的金片包里着。最後是一床摺叠的毯子,是质地最柔软的红色羊毛,有一边以较大的金片缝合而成。

我知道,戴上这个面具和这副手套,再用毯子覆盖之後,纵使睡觉时有人打开石棺.也可免於受到光的伤害。

然而.好像不太可能有任何人会进入石棺。?型房间的门,整个也用铁片包住,铁门闩必须在里面 能移动。

这些神秘的物品,别具一种魅力,我喜爱触摸他们。我想像自己睡觉时,戴着面具和手套的模样,面具更勾起了我对希腊悲喜剧使用面具的联想。

所有这些物品暗示着一个古代国王的王 。

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我放开这些东西。

回到房间,脱下我在开罗穿得十分破旧的外衣,换上乾净的衣服。在这麽一个超越时间的地方,穿着天鹅绒的紫蓝色罩柏,跑上缀着珍珠钮扣,穿着蕾丝衬衫与镶钻的缎子鞋子,不免显得相当荒谬,但是,这是我仅有的衣服了。我只好一如十八世纪绅士的全套装扮,再以黑丝带将头发系住走出房间去找屋子的主人。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2

火把照亮了整座房屋。门敞开的,窗子没遮上廉帷,远望过去,穹苍和大海相接,宛如海天一线。走过通往我房间的小楼梯时,我发誓浪迹天涯以来,这是第一次自己置身在同类大老的庇护下,而屋内的装置样样齐全,对一个不死幽灵来说,夫复何求?

华丽的希腊缸龛,竖立在回廊的合架下,东方的巨大铜雕逐一安置在举最里,面向天空的窗户和阳台,奇花异卉,娃紫嫣红。不管我走到那儿,大理石地板上都铺着灿烂华美的印度、波斯或中国地毯。

找来到栩栩如生的野兽标本前,褐色的熊、狮子、老虎,甚至大象,站在它巨大的槛们里。此外,还有恐龙般大的蜥蜴,以及捕猎的鸟紧抓树枝,连树也做得仿佛是真的一般。

色彩亮丽的壁画,布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所有墙面,尤让你目不暇给!眼花撩乱。

有一个房间,画着烈日当空下的阿拉伯沙漠,沙漠中,骆驼商队以及戴着头巾的生意人正在走着。另一个房间里,四周画的是活生生的丛林,一簇簇的热带花苜,藤蔓、叶片都小心翼翼的勾描细致。

幻觉的极致震撼了我,也引诱着我。我越细赏这些图画,看到越多的东西。

在丛林的构图内.有各种的生物口口上昆虫、鸟类,泥土里的蚯蚓成千上万种不局的景致,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似逐渐沈入超越绘画,乃至超越时空的某种境界,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平铺在墙上的画而已。

我感到些微量眩。每转向一面墙,总见到新的景观,有一些画的色彩与色调,我根本无法描述。

这些图画的风格,或带给我愉悦,或让我困事,绘画的手法乃至然的写实,在在表现出晚期文艺复兴时代画家,如达文西、拉斐尔、米开兰基罗与比较近代的画家,诸如华第、佛瑞格等的古典优确与对比均衡光的使用极为壮观,看着画时,但觉生物鲜活,好像正在呼吸一般。

但是,细节部分就未必那麽真实或相称了。太多的猴子在丛林里!太多的昆虫在叶子上爬行一幅戛日晴空的画里,竟有数千只昆虫在画面出现。

我又走进一间大画廊,墙上两边的男男女女正在瞪视着我,使我差一点惊叫出来。各朝代的不同人物 阿拉伯人、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穿甲胄的武士、农夫、国王与皇后穿紧身衣,绑着腿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有浓密云曲鬃毛的太阳王晨後则是我们同一时代人的画像。

图上的某些细节,再一次让我觉得眼前的画,只不过自己正在幻想,譬如有水滴滴在斗篷上,人的脸颊上竟有刀疤,刷得雪亮的长靴下,有几乎被压碎的蜘蛛 真耶?假耶?

我开怀畅笑,倒也不是画面逗笑,但整幅画看来就是那麽逸趣横生,令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我强迫自己离开画廊,书房闪亮的光,成了让我意志力转移的唯一地点。

书房里有一墙墙的书籍和一卷卷的手稿,有木制的乐台上放着钜大发光的地球仪,有古代希腊神与女神的半身像也有大幅的地图,堆散各处。

各种不同文字的报纸,一堆堆的散落在桌上触目可见俱是奇异的东西,化石啦,做成木乃伊的手啦,异国风味的贝壳啦还有乾燥花的花束,小雕像,古代雕塑的碎片,缀着埃及象形文字的雪花石膏瓶。

在桌子与玻璃柜子之间,房里到处是舒适的椅子带着脚凳此外还有烛台与油灯。

事货上,房内洋溢零乱却舒适的气氛,让你感到这里是可以长时间坐着享受的地方。阿况这里充满人类的知识,人类的艺术品,人类可安坐休息的椅子;这一切更是人性化的极致表现。

我在书房停留很久,细细鉴赏拉丁文,希腊文的书籍。恍惚之间,血液里有如灌满了酒,有如醉意醺然的凡人一般。

不过,我得去找马瑞斯了。走出书房,走下小楼梯,穿过另一道彩画的走廊,到了一间满室生辉的更大房间。

尚未抵达之前,我已先听到鸟的歌唱,闻到花的香味。然後,我发觉自己在处处是笼子的森林里迷失了。在房间四周走动时,我看到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鸟类,猴子、沸沸,一个个在自己的小笼子里大肆撒野。

笼子以外是一盆盆的植物,有羊齿类,香蕉树,洋蔷薇,昙花,茉莉花,和其他在夜间散发芬芳的蔓草;有紫色以及白色的兰花;更有盛开的花引得昆虫陷入深深的花苞里;还有许多小树长满了桃子、柠檬和梨子。

走出这个小小乐园,我进入另一个雕塑大厅,厅内收藏之多!不亚於梵蒂冈的任何博物馆。我瞥了一下邻近的房间,那里满是绘画、东方家具与各类机械玩具。

我已不再留连於任何一件物品,或是任何的新发现。看来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能尽识这栋房屋的所有珍藏呢。

我继绩往前走,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观赏这些东西是主人所允许的,而我如痴如醉,似在梦中。

我终於听到马瑞斯的声音了,那低沈有规律的心跳声,是在开罗就已听熟的。我寻声向前而去。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3

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十八世纪会客厅,质地很好的紫檀镶板铺覆在石墙上,镶框的镜子高及天花板。屋里有涂漆的箱子,罩上布套的椅子,深沈而苍翠的风景画,磁制的锺;一玻璃柜的书;一叠近日的报纸摆在小桌子上;桌子旁是一张锦缎扶手的椅子。

法国式高而窄的门,通往铺石的阳台。阳台上的白百合和红玫瑰,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芬香。

就在那里,一位十八世纪的绅士,站在石栏杆边,背对着我。

那就是马瑞斯。他转过身来,向我作手势要我过去。

他的穿着与我相同。只不过外套是红色而非我的蓝紫色,衬衫是法国的高级蕾丝,而非一般布鲁斯蕾丝,款式则和我大同小异。他闪亮的头发,像我一样,系上黑色的丝带。他看起来不像阿曼德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个超级幽灵,一个神妙无比、白皙而完美的生物。虽然如此,他仍与身边每样事物息息相关;他穿着的衣服,他的手放在栏杆上,甚至一小片云彩,越过半弦明月的那一刻,都似与他浑然融为一体。

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我真的跟他在一起,这是多麽珍贵的一刻。此刻我的心智一如船上时的澄明,我未感觉乾渴,我意识到是他注入的血液,在我的体内支 着我;俨然所有的古代玄妙集於我一身,使我有劲,使我敏锐。那些必须被照顾的人,是存在岛上某些地方吗?所有的这些神秘,他都将会告诉我吗?

我走上栏杆,站在他旁边,视线朝想海面上。他的眼神盯住对岸半哩外的一座岛屿,正在聆听我无法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他的脸有一边正对着敞开的门射入的光,使他看起来恍如石雕般冰冷。

顷刻之间,他转身向我,脸上表情愉悦,光滑的脸上,更呈现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他似手臂搂着我,带我回到房间。

他像凡人一样的走着,步履轻盈而稳重,身躯移动转折也一如平常绝不卖弄。

他领我到一张有扶手的椅子,在几乎是房间里的中央,彼此面对面坐下。阳台在我右边,从天花板灯架 下的光,与墙上成打烛台散发的光,使得一室透亮。

他笑着时,看起来更像是凡人长者,眼角嘴角俱是笑容,显得十分慈蔼可亲。

我尝试不瞪视他,然而谈何容易?

玩黠之色,扫过他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乱跳。

『哪一种情况你比较喜欢?』他以法语询问。『是我告诉你,为什麽我带你到这儿?还是你告诉我为什麽你请求见我?』

『哦,前者好一些。』我说:『你先谈吧。』

他以温和迎合的姿态大笑。

『你真是个非比寻常的怪物--』他说,『我没料到你这麽快就入土蛰眠。我们大多都在迟一些 经历第一次的死亡--总在经过一世纪,或两世纪以後。』

『第一次死亡?你是说我那种入土的方式,是稀疏平常的事?』

『对那些持续幸存下来的,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死亡,我们又复苏。至於那些不懂何时该入土沈潜者,在世界上通常不容易活得久。』

我感到惊讶,不过想起来却很合理。要是尼克只是进入土里蛰眠,而不是跃火自焚,该有多好;不过,此刻,我不能想到尼克,一旦想到他,我必定会提出愚蠢的问题;譬如说,此刻尼克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尼克的生命已告终结?我的哥哥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他们的一生也已画上句点?

『以你的情况来说,这样的发展倒并不意外。』他继续说着,好像没有触及我的思绪,不过也可能无意提到他们。『你失去很多珍爱的人与事,你感受深刻,所以学到固多,领悟的也快。』

『你怎麽知道我曾经发生什麽事?』我问道。

他又微笑了。不,他几乎大笑了。

温暖似乎直接从他身上释放出来,这是何等神妙!而他说话的方式生动而又绝对的现代,也就是说他谈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极有教育的法国人。

『我没有吓到你,是吧?』他问。

『我不认为你有意要吓我。』我答道。

『我没有。』他自在的说:『然而,你的沈着,倒令我有些惊讶。回到你的问题上,我知道全世界有关同类所发生的事,坦白的说,我也不懂为什麽知道,又怎麽知道的?大概我们所有的能力都会与年俱增,只不过它常常不调和也不容易控制罢了。在罗马,甚至巴黎,想我们同类发生的事,只要我像知道我都会知道。若是有人想你一样呼唤我,即使是在很远的距离,我也能听到。我能找到声音的来源,这一点,你已体会到了。』

『不过,讯息也以不同的方式传给我。我读到你在欧洲墙壁上的留言,我也从别的同类听到你的事,有时候其实我们彼此很接近,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我能察觉你的思维,当然,我现在也能察觉你的思维,我想你已明白这点。不过,我宁可用话语与你沟通。』

『为什麽?』我问道。『我还以为大老已免除语言的使用呢!』

『思想是不够严密的。』他说:『我若对你敞开心中思绪,我没有把握你真的了解多少。当我测知你的思维时,也可能误解听到或看到的。我宁可运用语言,同时伴以心灵的默契,我喜欢以声音作警讯,来表达我重要的讯息。我希望别人接受我的声音,不喜欢没有预警就胡乱穿透他人的思潮。坦白的说,我认为语言是凡人与不死幽灵共享的最佳天赋。』

对此,我难以回答,只觉得他言之有理。不过我却发现自己在摇头:『你的姿态--』我说:『你不想阿曼德或梅格能那样子走动,我一直以为大老们的行动--』

『你是说行动像幽灵?为什麽我该像?』他又笑了,那种轻柔的笑令我着迷。他的身躯沈坐在椅子举高双膝把脚搁在小凳上,就像一个凡人在隐秘的书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动挺有趣。你不必踩脚就能滑行,作出某些举措,对凡人来说是不舒服或不可能的;可以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仅凭意志即可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凡人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由其智慧。我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音,也喜欢手指碰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的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我当然可以这麽做,就像你已看到。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舒服自在多了。』

这些话听得我神采飞扬,而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一位歌手,可运用适当的高音震裂一块玻璃--』他说:『但对任何想击破玻璃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玻璃往地下一丢呀!』

这回我开怀大笑了。

我逐渐习惯他冷凝与生动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之间不变的活力。坐在我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即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而又能洞识人情世故!

我尚无法适应的倒是他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英雄,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骤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这是真的吗?

我突然有些激动,有些困窘,更感到泫然欲泣。

他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我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我们宛如因接触而浑成一体。他的肌肤像所有吸血鬼,光滑似丝,只不过比较不柔软;我恍如碰到一只戴在皮手套里石雕的手一般。

『我带你来这儿,是想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他说:『我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我有好几个理由。』

我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油然而生。

『不过我要警告你--』他说:『这是有危险性的。我并未拥有最终的一切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麽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麽人是存在的;我也无法告诉你,为什麽我们会存在,我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我可以把那些必须照顾的告诉你,告诉你我对他们的认识;告诉你为什麽我能活这麽久。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我认为……』

『是的--』

『就算是我告诉你一切,你必须了解,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不死幽灵,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是的!』我说:『存在的理由。』我的声音有点苦涩,不过话能说开来还是比藏在心底好得多。

我了解自己阴暗的一面,我乃一个饥饿、邪恶的怪物,虽然行为尚可,却实在缺乏存在的理由。我是一个有法力的吸血鬼,随心所欲胆大妄为!他是否真知道,我是多麽恶行恶状呢!

血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这点他完全了解。血,纯粹是血在勾魂摄魄,然而没有血,我们就徒具乾壳,正如我在埃及的地底一样。

『仅仅记住我的警告--』他说:『听完我的话後,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无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麽你选择我表白一切?』我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在找你,你也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我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他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我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正的在追求知识,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很少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自十年前离开巴黎後,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我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於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他说:『最令我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爱。』

『这倒是事实。』我微微耸肩说。『有一点幼稚,是吗?』

他又发出轻轻柔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只不过像一千八百年的西方文明,竟产生了纯真。』

『纯真?你不是在说我吧?』

『本世纪有太多所谓野蛮乃高贵之论。』他解释道:『他们认为由於文明的崩溃,所以必须找回失去已久的纯真,不过,这都是一些胡言妄语。真正原始的人,也会由於假设和期待而成为妖魔,他们未必就蕴含纯真,就连小孩也未必纯真一样。不过文明倒产生了某些纯真的行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反省探讨自己,然後质疑道,见鬼的,这是怎麽回事。』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倒不是纯真。』我说:『我只是无神论者,出自无神论的家庭,我为此感到欣慰。然而,我能实际的分别善恶。我或许是泰枫,是弑兄的杀手,却不是真正滥杀无辜的杀人狂魔。这一点你一定早已清楚。』

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他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凡人的模样,他根本已一如凡人,而令我如沐春风。他的脸上没有什麽特别显示,然而我还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藉口来自我辩解。』他说:『我认为这就是纯真。你的罪恶肇因变成吸血鬼後,只能靠人的血液和性命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无神论可能是纯真的第一步。』他说:『去除原罪及所附属的一切,去除虚伪的无谓苦恼与伤感。』

『所以你说的纯真并非表示没有经验,而是没有幻觉。』

『没有对幻觉的要求。』他说:『纯真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他的话语仔细思索;他所说的和尼克有关吗?尼克说光明总是光明,他是这个意思吗?

马瑞斯似乎也陷入沈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他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我。』他说:『你必要时的正直诚实,你变成我们之间一员的过程,也极吸引我。』

『你无所不知嘛!』

『是呀,每一件事。』他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你在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世界要面对前所未有改变的时期,化身成为吸血鬼,我的情况亦相同。我出生并且成长在古代纪元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已瓦解,新的神只即将出现的时候。』

『那是什麽时候?』我很兴奋的问。

『在?古斯都大帝的年代,当罗马变成一个帝国,人不再信奉上帝,所有的崇高目的都不存在时。』

我让他看到扫过我脸上的惊奇与愉悦,我从来也没怀疑过他的叙述。我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日子的一般人--』他说:『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仍然信奉宗教。对他们,信仰是一种习俗,是迷信,是自然的玄妙,也是古代丧失已久的礼仪,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无二致。至於新观念发起人,统治阶层,以及引领历史风骚的主脑,面对的却是如今日欧洲一样,一个无神论、没有希望的复杂世界。』

『当我读西塞罗、欧维德、罗提司时,感觉似也一样。』我说。

他微微耸肩,点点头。

『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年--』他说:『人类 又回到怀疑论,而怀疑只不过是我们平常面对事情,采取务实的态度罢了。好在历史并没有重演,这倒是奇迹。』

『你是什麽意思?』

『看看你周围!』在欧洲,全新的事正在发生着。人类生活的价值观比以前更高。智慧、哲学与科学的新发现结合在一起。新的发明将完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於态度。不过这是历史的轨迹,这是未来。我要指出的重点是,你正处在以旧观念衡量新事物的转捩点上,我也是。你生在这个时代,而你却并不愤世嫉俗,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们乃处在诚信与绝望只一线之隔的深渊之上,就是这样!』

可叹的是尼克掉入深渊,自我毁灭了。

『这就是你的质疑大不相同的原因。』他说:『你是上帝王国之下的不死幽灵!』

我想到在开罗与卡布瑞的谈话--最後一次谈话,我曾亲口告诉她,什麽 是我的支 力量。

『完全正确!』他说:『这点我和你想法一样。我们都不大期待从别人身上获得什麽,内心深处的良心负荷也太重,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如你所说,是在上帝王国之下,在最早的上帝王国之下,你成为不死幽灵?』

『别想错了!』他带着一点嫌恶说。『我们从不侍奉上帝。你应该即刻在心里排除这念头。』

『那麽,在上帝和撒旦名称背後,善良於邪恶的力量呢?』

『再强调一次,即使其间与我们有任何关系,关系也是很少。』

『但是,邪恶的观念在某些形式,确实……』

『不。黎斯特,我们古老得多了。缔造我的人敬拜神只,这是事实,他们信仰我不信的东西。他们的信仰,要回溯到比罗马帝国庙宇更早的时期,在那时,纯真人类的血液,能为所谓善良的理由而流;乾旱、蝗虫之祸和五谷不长等等,则是邪恶的结果。我就是在善良之名义下所缔造而成的。』

这太此际、也太令我迷惑了。

所有古老的神话,以诗歌形式在我心里纷至沓来。

欧塞里是埃及善良之神,五谷之神,这和我们何关系之有?

我的思潮迭起,无声的图片在脑海闪现。我回想到离开父亲阿芙根古堡那一夜;村民绕着大火跳舞,他们在赞美五谷的丰收;至於异教徒,母亲曾说过,异教徒很久以前就被赶走了,异教徒的庆典却留存下来。

那好像不止是野性乐园的故事。野性乐园的舞者,除了服从乐园之法外,没有其他的律法。而乐园之法就是美学之法。五谷会长高,麦子绿了又转黄,阳光普照大地,多麽美呀!村民高举庆典烧焚的木头绕跑果树园,相信这一来苹果会长得更大。

『是的,野性乐园。』马瑞斯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他说:『我必须走出帝国文明城市 能找到它,我必须深入北方的森林,在那里乐园仍然茂密美好,正如你出生的南方格尔地一样。我的根源来自野蛮人,因为他们,我 有这样的身高,有蓝眼珠与美丽头发;经由母亲的血液,我遗传到这些特质;我的母亲是野蛮人,她是凯尔特族酉长的女儿,嫁给了罗马的贵族。至於你则直接得自你父亲的遗传。在奇妙的巧合下,我们都以相同的理由,被选为不死幽灵;你出自梅格能之手,我被我的捕获者所缔造。我们是出身贵族和蓝眼睛的极品,我们比其他的同类更高,更精致。』

『哦,你必须告诉我,所有这些事,你必须解释每件事!』我说。

『我正在解释每一件事。』他说:『不过,再下去,是该让你知道某些重要事的时候了。』

他等了一会儿,让话沈淀进我的心里。

之後,他以凡人的姿态慢慢站起来。他站立着,一面俯视我,一面等待我。

『是那些必须照顾的?』我询问,声音极小,极犹豫。

我又再次看到他脸上的玩黠,或者可以说他脸上谐趣的表情,其实从未改变。

『不用怕。』他一本正经的说,尝试掩饰他的谐趣态度。『这很不像你呢!』

我急着想看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什麽,然而我并没有移动。我知道我一定会面对他们,不过从没有真正想到那会是意味着什麽……

『它是……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我问道。

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若说是,难道你就不去吗?』

『它之可怕乃在於岁月的持续更替。』他说:『刚开始时,它是美好的。』

他等待着,注视着,尽量显示从容不迫。然後轻声细语的说:

『来!我们走吧。』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4

这是一个通往地底的阶梯。

虽然不明白我怎麽会知道,不过我察觉阶梯比这栋房屋还要古老;一阶一阶的梯子,随着岁月与脚步,中间凹了下去;弯弯曲曲的阶梯,越走越深入岩石里面。

偶尔,有切割粗糙的出口通往大海;只不过出口太小了,人根本爬不出去。凸出的岩石上,有鸟儿 了巢,也有野草长在石缝中。

随之而来的是阴冷。一种在古老修道院、教堂废墟、闹鬼的房子里,所常常发现的不可名状的阴冷。

我停下脚步,用手搓揉我的手臂,但觉寒意穿过阶梯升了上来。

『不是他们引起的。』他温和的说,站在下面阶梯等着我。

半明半暗的氛围把他的脸切成明暗两面,使他呈现出不该有的凡人年龄错觉。

『我带他们来之前,这里就已存在。』他说。『有许多人来岛上膜拜。也可能在膜拜者来以前,这里已经存在了。』

他再次以独特的耐性,对我打招呼,眼神带着温情。

『不用害怕。』他继续往下走时又说。

我为自己的踯躅不前感到羞愧,阶梯一级一级似乎再也走不完。我们到了一处大的出海口,海的浪涛声传了过来,凉气往双手和脸颊拂来,石头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水迹。我们继续往下走,脚步声在圆形的天花板、在粗糙的墙上反射回响。这里比任何地牢都更深一些,这简直就像是童年时挖的洞,你向父母吹嘘,你将挖一条地道直通地心。

终於,我们来到另一处弯道,我看见了亮光,然後,看到两盏灯在门前点燃着。

灯是一种很深的邮筒,筒里蓄着灯芯。巨大的门上拴着粗大橡木闩,这样的门闩恐怕要好几个人,说不定还需借助杠杆、绳索之力 打得开呢!

马瑞斯轻而易举的抬起门闩,把它放置在旁边;之後,他往後站,眼睛看着门;我听到另一根门闩在里面移动的声音,门慢慢的打开了;我感觉自己呼吸都快停止了。

并非他凭意志打开门之举,让我吃惊,我先前就看过这类法术;而是室内一如上面的房子,处处可爱的繁花与明亮的灯火让我惊讶。在这深邃的地下,有百合花,巨大又洁白,花上闪着发亮的小水珠;红、粉红以及多彩多姿的玫瑰,自藤蔓攀开而下;小礼拜堂摆着许愿的蜡烛,烛光轻柔的摇曳;成千束的花儿,散发着阵阵芬芳。

墙上画着古代意大利教堂的壁画,黄金的叶片锤打进图案里。不同的是壁上不是画着基督教的圣哲,画的是埃及的阔叶树,黄澄澄的沙漠,叁座金字塔,尼罗河蓝色的水;埃及的男男女女坐在造型优雅的船只里,航驶过河。河里有各种五彩缤纷的鱼群,空中飞翔着紫色羽翼的鸟儿。

回话唯金碧辉煌四个字可资形容。金光闪自天上的太阳,闪自远方闪耀的金字塔,鱼儿的鳞,鸟儿的羽毛;甚至站在船上往前看的埃及人,身上所佩戴的细致饰品,也无不耀耀生辉。

我闭目片刻,再慢慢的张开双眼,眼前所见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神殿。

石头祭坛的两边有百合花,祭坛上摆着一个巨大有顶的金色神龛,龛上雕刻着精美的埃及图案。空气自穿越岩石深邃的通风孔而下,长年点燃的灯火,火光闪烁;如刃的百合花叶片也因而摇曳生姿;这些百合花在水瓶中,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在这里,我几乎可以听到圣乐,可以听到古代祈愿的赞美诗;这里的美妙即雄伟,又令你感到慰藉,使我再也不心生畏惧。

我瞪视着祭坛上神龛的金门。神龛比我高,更有我叁倍的宽。

而马瑞斯也注视着它,我感觉到他身躯散发出力量,我听到神龛的门锁滑开了。

我很想靠近他,可是却不敢乱动。金色的门完全打开了,我屏住气息。门里呈现出两座华丽的埃及雕像。一男一女,比肩而坐。

灯光在他们纤细、精雕的白皙脸上移动,灯光掠过高雅的四肢,在他们的黑眼珠上闪耀。

正如我所看过的埃及雕像,他们都高雅细致,轮廓优美,素 之中,又无比壮丽。只有童稚而开朗的表情,让你觉得他们只是冰冷坚硬的石头。这些雕像身上穿着真正的衣服,还有真正的头发。

我曾在意大利教堂的圣徒雕像,看过类似的穿着打扮,只是天鹅绒披挂在大理石上,看起来未必赏心悦目!

眼前这两座像的服饰,却经过小心翼翼的处理。他们的头发是长而厚的黑绺结,前面剪短只覆及前额,并以金环为冠;蛇样的手镯,绕在他们裸露的手臂,手指上还戴着戒指。

衣服是最好的纯白亚麻布料。男的裸露及腰,只围着一条裙子;女的身穿合身、打褶的美丽长衫;男女都戴着许多船金项链,有些项链还镶着宝石。

两座像几乎大小相同,坐姿也相同,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他们的一致性,令我有几分惊讶;他们无与伦比的可爱,以及眼睛像珠宝似的闪亮,也让我吃惊。

我从未在任何地方,看过任何雕像能这样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像有生命的东西;或许是装备的细巧,或许他们项链和戒指的闪亮,或许他们眼睛的反射光芒,令我发生错觉吧!

他们是欧塞里和埃西斯吗?我在他们项链上,在他们发饰环上,看到刻上的小字吗?

马瑞斯一语不发,只是像我一样地瞪视他们。他的表情难以形容,或许是悲伤吧。

『我可以走近他们吗?』我低语着。

『当然。』他说。

我走近祭坛,像一个小孩,在一座大教堂里面,越走近越犹豫不决。走到他们之前的几步外,我停下来,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们眼神的深邃和色致都太神妙,太逼真了。

每一根睫毛,每一道弯眉的描绘,都赋予最细密的巧思。

嘴角半张,牙齿微露亮光,脸庞和手臂都擦亮得毫无瑕疵,光泽尽显。正如所有的雕像或彩绘人物都眼睛直视,他们看起来恍如都在瞪着我看似的。

我迷惑了。他们如非欧塞里或埃西斯,那他们又是什麽?他们象徵些什麽古老的真理?那些必须照顾的!这措辞意谓何指?

头歪向一边,我陷入沈思。

眼睛是真正的棕色,眼珠是黑色;上面蒙着白色的水气,恍如涂了一层最透明的漆。嘴 则为最柔软的白玫瑰色调。

『我可以……?』转向马瑞斯,我喃喃低语,但缺乏信心,又停顿下来。

『你可以碰他们。』他说。

碰触似乎太亵渎了吧。我瞪视他们良久,瞪视他们张开的手放在大腿上,瞪视他们的指甲;指甲看起来极像我们,好像有人在指甲里面镶了玻璃。

我想,就碰碰那个男的手背吧,好像比较不冒昧;其实最想碰的倒是女的脸庞;我终於犹豫的举起手指,手指轻轻抚摸那白皙的脸颊,然後我直视她的眼睛。

那种感觉绝非是抚摸石头。那是不可能的……,为什麽感觉却完全像是……而女的眼睛,更有某种东西……。

我停止触摸,身子往後跳。

其实,我是身子向後冲,不但打翻了百合花瓶,还猛撞了门边的墙。

我抖索得好厉害,双腿已无法再支 了。

『他们是活的!』我说:『他们不是雕像!他们是跟我们一样的吸血鬼!』

『是呀!』马瑞斯说:『只不过吸血鬼这个字词,他们可不懂。』

他正在我前面,视线仍瞧向他们,双手垂在两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缓缓的转向我,向我走过来,抓住我的右手。

我的血直往脸上冲。我想说什麽,却说不出话来。我本来一直瞪着他们,现在视线朝向他,朝着握住我的那双白皙的手。

『没事!』他几乎悲伤的说:『我想你的碰触他们不会有反感的。』

有那麽片刻,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之後,我懂了。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是否……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哦!我的天!』

深藏在阿曼德故事里,好几百年前他说的话,猛然浮上我的脑海;那些需要照顾的需要平安,或者说需要宁静;否则,谁知道後果会如何呢?

我全身毛骨悚然,无法抑制四肢的颤抖。

『他们像我们一样在呼吸,在思想,在活着!』我连话都说不顺畅。『像这种情况他们持续多久?多久了?』

『冷静下来。』他说,拍拍我的手。

『哦!天呀!』我再度愚蠢的说,我不断的说『天呀!』再没有别的字眼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了。『但是,他们是谁?』我终於开口问道,声音歇斯底里的提高。『他们是欧塞里和埃西斯吗?这就是他们吗?』

『我不知道。』

『我要离开他们,我要离开这里!』

『为什麽?』他平静的问。

『因为他们……他们体内有生命,然而他们……他们不能说话或移动!』

『你怎麽知道他们不能?』他说。他的声音仍然低沈而带着安抚意味。

『他们当然不能。这是重点做在,他们不能……』

『来!』他说:『我要你再多看他们久一会儿。然後,我带你回到上面,我会告诉你每一件事。我已答应过的。』

『我不想再看他们了。马瑞斯,真的,我不想。』说着我摇摇头,想松开我的手。不过他紧紧的捉住我,正如这些雕像也摄住我一般。我一直在想,他的皮肤怎麽这麽像他们?他为什麽也有相同的光泽?当他恬静时,脸一定也像他们一样的光滑吧!

他变得像他们。在永恒的岁月里,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他!倘若我幸存得够久的话。

『马瑞斯,请你……』我说,我已不在乎羞愧和妄自尊大。我只想从房间逃出去。

『那麽等我一下!』他耐心地说:『留在这儿。』

松开我的手,他转过身,看看被我压碎的花, 在地上的水。

就在那瞬间,我眼睁睁看着花儿回到花瓶,水离开了地面;一切回复原状。

他站在那里,对着面前的两个身影;然後我捕捉了他的思维。不需说话,也没有称呼,马瑞斯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向他们致意;并向他们解释,为何一连几晚离开他们,他曾经到埃及,他很快会带来送给他们的礼物,很快会带他们出去看海。

我逐渐冷静下来。在震惊的一刹那过後,我开始清楚的仔细分析。他很在意他们,他对他们从不掉以轻心;他把房间美化,因为他们也许会审视;或许他们真的喜欢绘画的美,也喜欢他带来的花哩!然而,他并不确切知道。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对面注视他们;去体验那种恐惧,体验他们是活的,却自我闭锁的惊骇。

『我无法忍受了。』我喃喃低语,我已知道了,他不必告诉我保存照顾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有意识,他不可能把他们活活埋在地球的某个地方;他也不能焚烧他们,因为他们是无助的,也不能给予焚化的默许。哦,天呀,我越来越受不了啦!

所以他保存照顾他们,就像古代的异教徒,把他们的神供在庙里,把庙堂当成他们的家,并带花给他们。

正当我注视的当儿,他为他们焚香;他从一块丝巾里拿出一块香饼,告诉他们这是从埃及带来的香料,他把香放在青铜碟子上焚烧。

我的眼泪盈眶,我真的哭泣了。

当我再仰望时,马瑞斯正背对着他们站着,我可以从他的肩膀上看见他们。他似乎也幻化成一座雕像,穿着衣服,看起来像极了他们。他的脸色一片茫然,我觉得他似有意如此。

『我让你失望了,是吗?』我低语。

『不,一点也不。』他慈祥地说:『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很抱歉我……』

『不,你不必抱歉。』

我靠近了些。深深感到自己对那些必须照顾的太无礼了。对他也太无礼了;他向我坦诚泄密,我却显得惊慌而畏缩。我对自己的懦弱大失所望。

我更走近了些,想做出一些补偿。他又转向他们,手臂却揽着我。香味阵阵袭来,他们的黑眼珠洋溢灯光摇曳的诡异气氛。

白皙的皮肤见不到隆起的血管,见不到褶痕与皱纹,甚至也见不到马瑞斯一直都有的 线,他们也没有在吐纳与呼吸。

我在宁静中倾听,我听不到他们的思维。没有心跳,没有血液的脉动。

『听不到,但是有的。不是吗?』我低语着。

『是呀,一点不错。』

『而你--……?』你把受害者带给他们吗?我想这样问。

『他们不再喝血了。』

即使这样还是很恐怖,他们连饮血的欢愉也享受不到。不过想想看,他们过去曾经怎麽样呢?也许他们尚有些微动作火花,足以把受害人带回来,最後终於沈入安静。哦!不,我应该宽慰 对。但就是办不到。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还喝血,不过一年 一次,我会把受害人留在圣殿给他们,都是一些虚弱且行将就木的恶徒。回来後会发现他们已吮吸了血,然後又回复动也不动的姿势;只有血肉之色有一些异样,而且一滴血也没 在地上。』

『总是在月园之夜来这麽一次,通常选在春天的季节;其他时候则即使有受害人,他们也不啜饮。後来,甚至一年一度的庆典也停止了。我偶尔仍继续带来受害者,有一次是在十年之後,他们又喝过一次;仍是月园那一晚,仍是春天。再来又过了大约大半个世纪,我没细算时日,我在想他们必须看到月亮,他们必须知道季节的变化。不过到了最後,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从我带他们到意大利之後,他们就什麽也没喝了。这已是叁百年前的事。即使在温暖的埃及,他们不渴也不啜饮。』

『这一切刚开始发生时,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吧?』

『没有。』他说。

『你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动过吗?』

『没有,除了……刚开始--』

我再度发抖了。再看他们时,好像看到他们在呼吸,看到他们的嘴 在动,我知道这是幻觉;但这些想像令我狂乱。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又泫然欲泣了。

『不过有时候我走近他们--』马瑞斯说:『发现事情有一些改变。』

『怎麽?什麽?』

『小事情!』他说。他沈思地注视他们,伸出手碰碰女的项链。『她喜欢这一条,这条显然比较适合她,以前有一条,老是断裂在地板上。』

『那麽,他们是会动的!』

『开始时,我以为只是项链断了,修了叁次之後,我 发现自己好蠢。她或许从脖子上扯下项链,或许用她的心意让项链自动脱落。』

我发出惊骇的轻叫,却又觉得在她面前竟然这副德性,实在太丢脸了。

我很想立刻走出去,她的脸有如镜子,照出我所有的幻想;她的 角似在微笑,其实根本没有。

『其他的装饰品,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饰物上所刻神的名字他们如果不喜欢,也会掉在地上。有一次从教堂带来的花瓶破了,仿佛他们用眼神,把花瓶吹成碎片;此外,还有更奇异的事发生过。』

『告诉我吧!』

『我曾经在进去圣殿後,发现其中有一尊像是站立着的。』

这太可怕了。我想拉他的手,把他从这里拉出去。

『有一次,我发现男的离开椅子好几步外。另外一次,女的站在门边。』

『试着要出去?』我低声的说。

『或许。』

他满怀思绪的说:『如果他们真想要,他们其实很容易就能出去,等你听完整个故事,你自己可以下判断。每一次发现他们动了,我就把他们带回原来的地方。把他们的四肢摆成老样子,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他们很像柔软的石头,你想想看,如果我有这麽大的力气,你就能想像他们的了。』

『你说……想要。但是也许他们想做每一件事,却根本不可能做到呢?也许走到门边,已经是他们努力的最大极限呢?』

『我认为只要她想,她就能打破门。我能用我的心志打开门,她为什麽不能做。』

我望着他们漠然冰冷的脸容,他们窄而凹陷的脸颊,他们大而安详的嘴巴。

『也许你错了呢?也许他们能听到我们彼此所说的每一个字呢?说不定他们在生气,他们在暴跳。』

『我认为他们是在听!』他说,试着让我镇静下来。他的手放在我身上,他的声调减弱。『但是我不认为他们在乎,如果他们真的在乎,他们就会移动。』

『你又怎麽知道呢?』

『他们做过不少需要很费力的事情。例如,有时我锁上神龛,他们立刻开锁又打开门,我知道是他们做的,因为唯有他们 能做这件事,门一弹开,他们就在那里。我有时带他们出去看海,天亮之前,我回去带他们,他们变得很重,变得不那麽柔软,几乎移动不得,有几次,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折磨我,有时则是跟我玩游戏。』

『不,他们只是在尝试,他们不可能做到。』

『别太快就下断语!』他说:『其实,我到了他们的房间,确实找到怪事的证据,当然,一开始时,有些事的发生……』

他突然顿住没说下去,有些事似乎令他分神了。

『你在聆听来自他们的思维?』我问道。他好像是在聆听。

他没有回答,但是细细端详着他们。我发觉是有某些事情改变了!我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转身也不跑,只仔细地看他们。我却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听不到,什麽也感觉不到。我开始想喊叫。为什麽马瑞斯还不解释,为什麽他只是在瞪视着?

『别这麽性急。黎斯特。』他终於开口说,微微一笑。眼睛仍盯住男的。『偶尔我会听到他们,当然是模糊不明的,那只是他们在表示存在,你知道那种声音的。』

『你刚刚听到了?』

『是呀……或许。』

『马瑞斯,请让我们离开这儿,我求你,请原谅我,我无法再忍受了!拜托,马瑞斯……让我们走吧。』

『好的。』他慈祥地说,按按我的肩膀。『但请先为我做一些事。』

『任凭吩咐。』

『跟他们谈话,不必大声说出来,只随便谈谈。告诉他们,你发觉他们很漂亮。』

『他们已知道。』我说:『他们明白我觉得他们具有难以言宣的一种美。』我很确定他们明白我的心意。不过马瑞斯的意思是要我以礼貌的方式告诉他们。因此我排除心理所有的恐惧,所有疯狂的想像,真正告诉他们我的内心想法。

『跟他们谈谈。』马瑞斯怂恿我继续谈下去。

我照做了。直视男的眼睛和女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感觉,爬上心头。我的嘴 蠕动,一直喃喃重复这些语句--

我发现你们很美,我发现你们无与伦比的美。

我似乎在祷告着,就像我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时,在山边的草地上,祈求上帝帮忙,让我得以离开父亲的家一样。

此刻,我就以这种方式与她交谈。我说有幸靠近她,接触她古老的神秘一事,我十分感激。逐渐的,内心奇特的感觉,变成是肉体的,奇特的感觉扫过我皮肤表层以及发根,我感到紧张从我的脸上消失,感觉到紧张离开我的身体,我全身飘飘然了起来。注视她深邃的棕色眼睛与黑的瞳孔时,烟薰的香和花香,更笼罩着我的整个心灵。

『阿可奇!』我大声叫出来。刚 在说话的同时,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好可爱。我的头发竖起来,神龛像燃烧的坛围绕着她。男像的坐处,却似乎只有某种不明确的变化。不自觉的,我靠近她,我身子向前倾靠,差一点吻了她的 。我想吻的,身子更靠近了些,然後我碰到了她的双 。

我想让血液升到我的口里,再传给她,正如和卡布瑞躺在棺木那次,我曾经这麽做一样。魔力似乎更强了,我直直看进她深不可测的眸眼。

我在吻女神的 ,我到底怎麽回事了?疯了吗?

身子往後退,碰到了墙,全身颤抖着,我用双手勒住头的两边。此刻至少我没让百合不安,但是我又哭了。

马瑞斯关起神龛的门,又让里面的门闩自动升起,又回到托架上,外面的门闩他用手拴上。

『来吧,年轻小友。』他说:『我们到楼上去吧!』

我们只走几步路,就听到咯嗒之声,然後又是咯嗒之声。他转身向後看。

『他们又玩花样了。』他说,苦恼的表情使他的脸蒙上了阴影。

『什麽?』我的背往墙上靠。

『他们又打开神龛的门。来吧!我等一会儿回来,在太阳升起以前把它锁好。现在我们回到画室去,我来告诉你我的故事。』

我们到达有亮光的房间,我瘫软在椅子里,双手抱住头,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看我,当我察觉时,不由抬头仰望。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他说。

『阿可奇!』我说。好像从溶化的梦的漩涡里抓到了一个字。『她是告诉我了!所以我大声的叫出阿可奇来。』我看着他,恳求他的答复。他呆呆瞪着我,这也算一种解释的姿态吗?

如果他的脸上再没有表情,我可要失去理性了。

『你生我的气吗?』

『嘘,安静一些。』他说。

在安静中我什麽也没听到,也许只听到海的声音,也许听到房里烛芯的声音,也许还听到风声吧!他的眼睛,从没有比现在更生气呢!

『你好像惹起他们心中什麽情绪了。』他低声的说。

我站起来。

『那是什麽意思?』

『我还不知道。』他说:『可能什麽也不是,神龛的门仍开着,他们一如平常仅仅坐在那儿,谁知道呢?』

我突然感到,多年起来,或者说几世纪以来,他一直尝试从他们那里诱出蛛丝马迹,但是什麽也没找到。我知道他很惊讶,我怎麽会发觉她名字的秘密?阿可奇!是有事情发生,是在罗马时期发生的。黑暗的事!可怕的事!忍受痛苦!无可言喻的痛苦。

想像变得空白了。一片静默。但他困惑地坐在房里,好像一位圣哲从祭坛上走开,却留在教堂的通道上发呆。

『马瑞斯。』我低低的叫着。

他醒过来。脸色慢慢温暖起来,慈蔼而又惊讶的瞪视着我。

『什麽事?黎斯特。』他说道,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要让我安心似的。

他自己先坐好,也示意我坐下来,我们再次舒适的面对面坐着。房间的灯光,令我安心,窗外的夜空,看来尤其觉得安详宁谧。

他回复了原来的敏锐,眼里也反射出幽默的眼神。

『现在还不到午夜。』他说:『岛上的一切都很平静。如果没有任何打扰,我想,是告诉你我整个故事的时候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5

马瑞斯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我四十岁那年。一个温暖的春天夜晚,在马西里区的罗马加里颗城,一幢破旧海滨客栈里,我正在写一部世界史。

客栈污秽而拥挤,适合水手、流浪汉,或像我一样的旅客住宿。一般而言,我挺喜欢同宿的客人;虽然他们多属贫穷人而我不是,他们瞄着我写东西时,根本一个字也不认识。

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旅程,经过亚历山大、伯格蒙、雅典等欧洲各大城市,我 抵达加里克;旅行中我观察并记录人们的活动,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罗马的高卢城那一晚,由於先行到过在罗马的图书馆,我的心情特别愉快。事实上我本来就喜欢客栈,不管到那儿,我都会找到类似的客栈,把蜡烛、墨水、羊皮纸放在靠墙的桌子上进行写作。那天傍晚,正当客栈最嘈杂时,我写作的效率却也最高。

回溯即往,你很容易就明白,我的整个生命乃在狂热活动中度过。自己总认为,没有任何事会对我产生不利影响。

我是罗马一个富家的非婚生子,从小被宠爱、骄纵,可以为所欲为。倒是我那些合法的兄弟,需要为婚姻、政治和战争等而操心。年 二十,我已成为一位学者、一位编年史学家,得以在纸罪金迷的宴会上,提高嗓门,对历史和军事问题上的任何不同意见做出仲裁并平息纷争。

旅行之际,我有足够的钱,随身并携带打通各种门径关节的文件。倘若说人生对我不薄,那是太含蓄了,应该说我是极快乐的幸运儿 对。重要的一点是,生命从没带给我挫折,也从没让我厌倦过。

我的性格不屈不扰,好奇又爱探究,这对我的後来影响重大,就像愤怒和毅力对你的一生攸关重大一样;也正如灰心绝望与残酷无情,对人的精神影响很大一样。

且回到故事上吧,如果说在我平顺的生命里,尚有欠缺的话--我自己倒很少去想--那既是我对母亲的爱与认识太少了。我出生时,她就离开人间。我对母亲的认识,仅止於知道她曾是奴隶,是好战高卢人的女儿,而高卢人曾与凯撒大帝打过仗。我像母亲一样,金发碧眼,她的族人似乎都极高壮。在很年轻时,我的身材就远远高过我的父亲和兄弟。

我对古高卢人的祖先认识很少,甚至一点也不好奇。我以受过好教育、彻头彻尾的罗马人身份来到高卢,完全不晓得自己身怀野蛮人的血统。那时的我,相信?古斯都大帝是伟大的统治者,相信在罗马大帝国的升平时代,整个帝国都以法律和理性替代了旧有的迷信。我也相信罗马的道路,乃至士兵、学者、赏贾,只要遵循法律的理性的,都不至於差到哪里。

那个夜晚,我正狂热的用笔在写作;用笔描述各族的儿童,分别说不同的语言。

并无特别理由的,我突然思索到人生某种奇特的观念,某种奇特的关联;我越思索越着迷,也越兴奋。之会记得那晚的胡思乱想,乃因为这些胡思乱想,似乎与後来的遭遇有某些关联。其实倒也未必,因为我以前也常有类似的妄想;在身为罗马人最後的自由时刻,这些纷至沓来妄念的产生,应该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我只是想到,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事不知,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所不见。我的意思并非意指超人的存在,而是地球上有一种继续传承的智慧,一种继续传承的知识。一思及此,我感到即兴奋又安慰,我想到自己在旅行时能看到不同的东西,想到六世纪以前,第一次有希腊商贾到马西里会是什麽样子?想到当奇布斯建造金字塔时,埃及又像是什麽样子?想到有没有人知道特洛依城臣服希腊那天,下午的光像什麽?有没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知道在斯巴达拿下雅典之前,城外的农家、农人在小农舍彼此谈些什麽?

在我的杂乱思潮里,对以上的想法仅只有模糊的概念。不过感到很安慰的是,尽管时移岁转,我们并没有失去心灵上任何东西,而知识其实也是纯心灵的。这种不断传承的知识……

我喝了酒,一边思索一边写下我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这种概念绝不是偏见,我确实觉得,可以有一种继续传承的认知。

我写的历史,其实知识一种认知传承的模拟记录。我尝试把一生中所看到的事情,以及所观察的土地与人们的记录联结起来,我尝试把所读希腊文所记载从赞诺芬、希罗多德和波德尼斯所写的历史,和我一生经历的世界种种结合起来。当然与真正的感受与认知比起来,我之所写知识惨白而有限的东西而已。然而,在继续书写的当儿,我感到十分心满意足。

大约写到午夜,我觉得有些累了;在全神贯注之馀,偶然一抬头,我发现客栈里有些微妙的变化。

四周一片难以言喻的寂静,事实上客栈几乎是空的。在我的对面,在烛光摇曳之下,坐着一位金发的男士,背向房间,正默默的在注视我。他吓了我一跳,倒不是被他的长相--虽然长相本身也很下人--而是发觉他在那里已不少时间,他这麽靠近我在审视观察,而我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像所有高卢人一般的高大,比我还高了不少。他有狭长的脸,强而有力的下巴和鹰钩鼻;在浓密金眉下,有一双孩子气却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非常的聪明,但也非常的年轻而纯真。事实上他不年轻,这一点颇令我困惑。

之会造成错误的印象,是因为他粗而浓密的金发,不像流行的罗马式短发,而是长而披肩。他的穿着也不像当时各地流行的连膝外衣和斗篷,他穿的是老式系皮带的无袖上衣,那是从前野蛮人的服饰。

这个人好像刚从森林里钻出来,他灰色的眼睛似能穿透我,微妙的是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快乐。我匆匆的写下他服饰的细节,自信他不会读拉丁文。

但是他静默的坐着,多少令我感到焦躁。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他的 微抖,好像看到我就能令他兴奋。他洁净、细致的白手,随意靠在他面前的桌上,好像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毫无关系似的。

视线往四周快速的一扫,我知道我的奴隶不在客栈了。唉!我想他们很可能在隔壁玩牌,或是与一些女人在楼上调情。他们很快会露面的。

我对那位怪异、静默的朋友勉强作出微笑,然後又埋头写作,不过他直截了当谈起话来。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是不是呢?』他问道。用的是当时帝国通用的拉丁语,腔调比较重,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用心,恍若在唱歌一般。

我告诉他,是呀!我很幸运能受教育。说完我又开始书写;我想知道如此一来,可以让他打消谈话之意。虽然他看起来不错,不过我并无意和他谈话呢!

『你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一种语言写作是吗?』他问道。眼睛瞄着我前面未完成的作品。

我很有礼貌的解释,我在羊皮纸上写的希腊文,是从另一篇文章引用来的,我自己的文章用的是拉丁文。说完我又再次书写。

『但你是凯尔特人,不是吗?』他问道。凯尔特是『高卢』的古希腊说法。

『不完全是的,不,我是罗马人。』我回答道。

『你看起来倒很像我们凯尔特人。』他说,『你的身材高大,你走路的样子等等也像我们。』

这是很奇异的叙述,我在这儿已坐了好几小时,只是浅啜我的酒,哪里也没走动。但是我解释说我的母亲是凯尔特人,我对她了解不多。我父亲是罗马议员。

『那你怎麽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书写?』他问道:『是什麽激起你的热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开始引起我的好奇。只是以四十之龄,早已深知太多在客栈遇见的人,最初几分锺好像有趣,然後就会烦得让你难以忍受。

『你的奴隶说--』他煞有其事的宣布:『你正在写一本伟大的历史书。』

『他们说了吗?』我口气有点僵硬。这些奴隶到哪里去了,我很纳闷!我又再一次看看四周,什麽也没有看见。然後我向他承认,我正在写历史。

『你曾到过埃及?』他说,他的手平伸在桌子上。

我停下笔,仔细打量他。他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坐的方式,他以一手做姿势的样子,都像原始社会里有身份的人的动作,这种动作使得他们似乎拥有微妙的智慧;事实上,他们的动作也确实具备了强大的说服力。

『是呀!』我小心地说:『我去过埃及。』

很显然的,我这麽一说,令他很兴奋。他的双眼微张又半眯,双 微动,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你知道埃及的语言和文字?』他热切地问,双眉紧锁。『你知道埃及的城市?』

『一般人说的语言,我懂。至於文字,你若说的是古代象形文字,不,我不会读,我也不知道有谁能读。据说连古埃及祭司也不会读。他们抄写的经文,有大半他们无法解读。』

他以怪异的样子笑了。我不知道是我说的这件事令他兴奋,还是他知道了某些我不明白的事。他似作了深呼吸,鼻翼微张,之後,他的脸色冷静下来,他真是一个精彩的人呢。

『神会读的。』他低声说。

『哦,我但愿神能教我读。』我开心地说。

『真的吗?』他喘息着说,神态令我惊讶不已。他的身躯靠向桌子。『你再说一次。』

『我只是开玩笑!』我说:『我的意思是但愿我能阅读古埃及的作品,如果能阅读,我就知道埃及人真正的事情,而不是靠希腊历史学家无聊的叙述。埃及是个被误解的大地。』我自己停了下来。我干什麽跟这个人谈埃及呢?

『在埃及,仍有真神存在。』他严肃地说:『而且是永远存在的。你到埃及最深入地带吗?』

这是很奇怪的问法。我告诉他,我最远到尼罗河。看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至於说真神--』我说:『我不太能接受长有动物的头的真神--』

他摇摇头,几乎有些悲伤似的。

『真神无需建立他们的雕像。』他说:『他们可以有人的头,他们也可以以自己选择的模样出现;他们是活着的,正如五谷长在地上是活的一样,也正如天底下所有的生命都是活的一样。既是是石头和月亮本身的生命,也永不止息在循环着,静默的划分了时间。』

『很有可能--』我屏息着说,不希望打扰他。我从他身上看到聪颖与年轻的混合,那是一种无比的热诚,我应该明白这点的。这倒提醒我凯撒大帝所写有关高卢人的事。他提到凯尔特来自夜神狄司佩特。这个怪物,难道是这种说法的信徒?

『埃及有古老的神!』他轻柔地说:『在这块地上也有一些古老的神,让那些懂得如何膜拜的人们去膜拜。我的意思不是指在你们四周的庙宇,在那里商人贩售动物,亵渎祭坛,而後屠夫再来割杀卖肉。我指的乃是真正的崇拜,对神有适当的奉献牺牲,这种牺牲 是神乐於倾听的。』

『你的意思是人类的牺牲,是吗?』我谨慎地说。凯撒曾描述凯尔特人所做的事,想到他们的行事,还真令我心惊胆战。我当然看过在罗马竞技场的可怕死亡,刑场的恐怖死亡。不过敬拜神,而以人类作为祭品牲礼,既是从前曾经有过,也是很多世纪以前的事了。

我察觉这位怪人的可能来历了。他大概是一位德鲁伊人,凯尔特的古代祭司之一,凯撒大帝也曾描述过的,一种强而有力的祭司;据我所知,在帝国的任何地方,已没有这种人的存在。如今也不应在罗马高卢地方出现。

当然,德鲁伊人常被描述成身着白袍。他们走进森林,已祭礼所用的镰刀自橡树搜集槲寄生物。而这个人,看起来像农夫或士兵。不过德鲁伊人怎麽会穿白袍,走进滨水的客栈?何况,德鲁伊人以德鲁伊人的身份到处走动,在今日已不再是合法的行为。

『你真的相信这种古老的膜拜吗?』我问道,身子向前靠。『你自己曾深入埃及地区?』

我在想,如果他是真正的德鲁伊人,这可是不寻常的机会。我一定要这个人告诉我无人知道的,有关凯尔特人的事。我也纳闷,埃及究竟与凯尔特人何关系之有?

『不!』他说:『我没去过埃及,虽然我们的神来自埃及。神并没命令我到那儿,神也没命令我学习古代的语言。我说的言语对神来说已经足够。他们会倾听。』

『那是什麽语言?』

『当然是凯尔特话,』他说:『你不必问就应该知道。』

『当你对神说话时,你何以知道他们在聆听?』

他的眼睛睁大,嘴角咧开,露出胜利的得意之色。

『我的神会回答我。』他沈着地说。

他当然是德鲁伊人。我想像他身穿白袍的样子,想像间,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微微闪光;此刻纵然马西里发生地震,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注意到。

『那你自己听过神的话语?』我说。

『不错,我敬仰的人--』他说:『有时以言语、有时以静默方式与我交谈。』

『他们说什麽?他们做了什麽?撇开祭祀的本质不说,他们与我们的神有何差异?』

『神说话时,声调有如轻快的咏唱。他们所为正如神常做的,分别善恶,对崇拜他们的人给予祝福,让宇宙的所有循环和谐,正如我告诉你的,像月亮的升落盈亏一样。此外,他们也肥沃土地。神就是这样,所有的美好都因他们而存在。』

不过,我想古老的宗教都以简单的形式出现,这些形式对帝国的平民仍有很大的引诱力。

『我的神送我到这儿--』他说:『来寻找你。』

『找我?』我问道,吃了一惊。

『你将会明白所有的这些--』他说:『正如你将会知道古埃及真正的崇拜,神会教导你的。』

『为什麽?』我问道。

『答案很简单--』他说:『因为你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正想回答,却感到後脑勺被重重一击,疼痛在我的头颅四面八方扩散,好像水流一般。我知道自己被带出去,我看到桌子浮起来,看到天花板高高在我之上。我想说,如果你要赎金,带我回家,带我去找我的管家吧!

但是,我已知道世界上纵有任何法规,如今也救不了我啦!

醒来时已是白天,我躺在一辆大卡车里,车沿着没铺砌的路,快速前进,穿越一片巨大的森林。我手脚被绑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遮盖着我。从车子的柳条边,我可以看到左右两方。在客栈和我谈话的人,骑马跟在旁边,另外,还有几个人也骑马跟他在一起。他们都穿长裤,和系皮带的无袖短上衣,手上戴着铁剑和手环。在斑驳的阳光下,他们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行动之间他们彼此互不交谈。

森林里的树,一棵棵高大如泰坦巨神,橡树古老而雄伟,交错的枝干,把阳光全部挡住了。一连好几钟头,我们在潮湿、苍翠与浓密的树荫下前进。

我不记得经过城镇或村庄,只记得一坐粗糙的城寨,走进里面,只见两排茅草房舍,四处有穿着皮衣的野蛮人在走动。我被单独幽禁在一间漆黑而低矮的房子,双腿被绑住,根本动弹不得。我的内心极为愤怒,却也只能戒惕谨慎。

我知道自己已落在古代凯尔特人的手里,这儿是他们所占领不受干扰的领土。他们是几世纪前掠夺戴尔菲大神龛的战士,不久之後又进攻罗马、英勇善战的他们,全裸上战场以对抗凯撒的人马,他们高吹喇叭摇旗呐喊,令训练有素的罗马士兵也为之丧胆。

换言之,我已经一无所靠。如果说会变成一位神的意思,是表示我将在橡木林中血染祭坛,那麽,我最好赶快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6

当那捕捉我的人再度出现时,他身穿传统中的白色长袍,同时粗乱的金发已梳理过了。他看来庄严圣洁,令人印象深刻。那里还有其他同样身穿长袍的男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同样有一头闪着淡光的黄发。他们走进了囚禁我的昏暗小房间。

这些人默默的围绕着我,经过一段寂静後,传来一阵急促的耳语。

『对神而言,你是完美的。』一位长者说道。他说话的同时,我看到捉我来的人脸上,呈现了无言的欢欣。长者继续说:『你正是神所需要的,你将一直和我们一起,直到桑罕的圣宴过後,你将被带去神圣的丛林;在那里你将啜饮圣血,并成为神之父,为我们寻回所有失去的魔法。』

『那麽,事情发生後,我的躯体会死去吗?』我问道,我注视环绕在我身边的他们,他们有尖而窄的脸,锐利深索的眼睛,更有因瘦削而呈现的优雅。当凯尔特战士们横扫地中海时,那是多麽可怕的种族呀?怪不得有如此多的着作,在叙述他们的无畏和勇敢。然而眼前这些人不是战士,他们是教士、法官和老师;他们是年轻人的领导者,不成文法律与诗的捍卫者。

『只有你凡人的躯壳会死去。』捕获我的家夥说道。

『太不幸了。』我说:『那是我拥有的全部。』

『不!』他说:『你的形态得以保存并蒙受祝福。你会明白的,别担心。况且,你也无法改变了,在桑罕的盛宴之前,你将留长头发,学我们的语言,圣歌和律法,我们会照顾你。我名叫马以尔,我将亲自教导你。』

『但我不想变成神呀!』我说:『而一个非心甘情愿的人,神绝不会要吧!』

『神自己会做决定。』马以尔说:『但我知道,当你喝下宝血以後将成为神,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脱逃是不可能的,我日夜都被看守着。我不准有刀,以免我割断头发,或做其他损伤身体的行为。大部分的时间,我躺在漆黑的空房里,喝着麦酒,吃着大量的烧肉。我没东西可写,这一点最让我苦恼。

因为无聊,马以尔来教导我时,我会谛听,他对我唱圣歌,谈谈旧诗,谈谈律法。偶尔我会揶揄说:神若需要被教导,也不成其为神了。

他倒是承认这点。他所能做的只是让我了解,我会发生什麽事。

『你可以帮我离开这儿,和我一起到罗马去。』我说:『在那不勒斯湾的峭壁上,有一座属於我的宅邸。你一定没见过这麽美的地方。你若帮助我,我会让你永远住在那儿,唯一的条件是,你得向我重复所有的这些圣歌、祷告辞与律法,好让我把它们记录下来。』

『你为何想收买我?』他不禁问道,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被我的世界所迷惑,他坦承,在我抵达之前,他已搜索马西里区的希腊城有好几周了。他锺爱罗马酒以及在港口看到的大船,也爱吃异国风味的食物。

『我并非尝试收买你!』我说:『只是,我不相信你所信的,何况是你让我成为俘虏的。』

由於无聊和好奇,我聆听他的祷告,莫名的恐惧却总也驱之不去。

我开始等待他的来临。因为他苍白、鬼魂似的身影,像白色的光,照亮了荒凉的房间;因为他安详、有韵律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倾诉古老又无意义的话语。

很快的我就明白,他的吟咏,并非我们在希腊文和拉丁文中所认识的众神的故事。不过众神的真面目和特性,仍在许多诗节里浮现,那是属於天上不同族群的不同神明。

我将变成神,对马以尔和他教导的徒众,有至高的控制力。这个神,虽有许多头衔,但没有正式名称,最常重复施用的是饮血之神。此外也是白人之神、夜神、橡木之神、地母的爱人。

这个神,在每一个满月的日子,接受血的祭祀。但在桑罕节那天(基督教历法十一月的第一天,这一天乃所有的圣徒和亡魂的宴日),这个神在全族面前接受最大数量的人类献祭,这个桑罕节庆乃为五谷的丰收、预言与审判而举行。

这个神侍奉的是地母。地母无所不在,是万物之母,是地球、树木、天空,以及所有的人类之母,既是饮血之神本身,也在她的乐园中走动。

我的兴趣变浓厚,恐惧也相对加深。崇拜伟大的地母,对我并不陌生。大地之母,万物之母,从帝国的这一端到另一端,以成打的不同名称被崇拜着。她的爱人与儿子我也不陌生,那是她垂死之神,那位在五谷成熟时也长大成人的神,当五谷收割时,他的头也被砍下;唯有地母是永恒的。那是古代的,有关季节的温柔神话。但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庆典可一点也不温柔哩!

神圣大地之母其实也是死神。大地吞噬年轻爱人的遗体,大地也吞噬我们全体。为了与古老的真理一致--古老一如播种--乃有千种的血腥仪式的出现。

在罗马,女神以塞比丽之名受到崇拜。我看过疯狂的祭师,在它们献身在狂热中自我逝去。神话里的神,为达祭祀的手段更为惨烈;阿蒂斯去势,戴欧尼斯一再撕裂四肢。古埃及的欧塞里,在伟大的地母埃西斯恢复之前,自残躯体。

如今我将变成农作物之神,葡萄之神,五谷之神,树之神。不管未来发生什麽事,想起来总是令我毛骨悚然。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醉酒,与马以尔低吟圣诗,偶然马以尔望我时,他的眼里尝尝是泪水盈眶。

『让我出去,你这个卑鄙的人。』有一次我愤怒至极的吼叫:『他妈的,为什麽你不成为树神?为什麽我这麽荣幸!』

『我告诉过你了,神把他的愿望托付给我。我并没被选上呀。』

『你若被选上,你愿意吗?』我追问着。

我已听厌这些陈腔滥调,所有疾病或不幸的人,若想祈求赦免,就得向神献祭人类。至於其他至圣信仰,他同样的幼稚又野蛮。

『我会害怕,但我会接受。』他喃喃道:『但是你知道神威人命运的可怕吗?你的灵魂将永远锁在你的躯体内。在自然的死亡下,灵魂没有机会传递到另一个身躯,或转成另一段人生。不,整个时间,你的灵魂将是神的灵魂,死亡与再生的循环都与你无关。』

尽管我自己对他轮回的信仰相当轻蔑,但他的说词让我静默下来。我感到他信念中所念的诡异性,我感觉到他的 伤。

我的头发变得长而浓密了。炎热的夏季已转入秋凉。我们已临近一年一度桑罕节的大庆典。

然而,我无意放开一切的质疑,我不断地提出问题质问马以尔。

『你以这种方式,把多少人变成神?我的哪一点让你选上我?』

『我从没带过其他人成为神。』他说:『但是神老了,他的魔法已丧失,恐怖的灾难降在他身上。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是神自己挑选他的继承人。』他看起来吓坏了,他说了太多,说出了激起他内心深处恐惧的事。

『你是怎麽知道神会要我?在这里你另外藏匿了六十位其他的候选人?』

他摇了摇头。

『马瑞斯,你若让饮血之神受挫,你若不能成为众神之父,那我们会变成什麽?』

『我但愿我会在意。我的朋友……』我说道。

『哎,灾难呀!』他低语着。接下来的是漫长低沈的讲述,有关罗马的兴起、凯撒可怖的入侵;有关最初住在这些高山和森林,而如今已衰亡没落的族群;此外并责备希腊、伊楚利亚和罗马城内强而有力的部落领导。

『文明有兴有衰,我的朋友。』我说:『老神总要让位给新神。』

『你不了解,马瑞斯!』他说:『我们的神不会被你们敬拜的偶像,和那些愚蠢猥亵的事故打倒。我们的神,优美得一如月亮给予他光彩。他说话的声音,像月光一样的纯洁;他以至高无上引导我们,绝望与寂寞都因他终止绝断。不过神也被可怖的灾难所袭击,整个北部的国家里,所有的神已完全灭亡,这是太阳神的报仇。在黑暗与睡眠之中,太阳是怎麽接近他的,我们不了解,他自己也一无所知。你是我们的救星,马瑞斯,你是凡人中的万事通,你是学者也是学习者,只有你 能进入埃及。』

我想到埃西斯和欧塞里的古老崇拜。想到神话叙述中说她是地母,他是谷神,泰枫则是欧塞里的杀害者,是日光之火。

而现在这位虔诚与神沟通的人,却告诉我太阳已找到他的夜神,并引起大灾难。

我的理性完全丧失了。

许许多多日子,我在酒醉与孤寂中度过。

我在黑暗中躺着,独自吟唱伟大之母的赞美诗。然而对我来说,她不是女神,不是身上有一排排乳汁丰满乳房的黛安娜女神,不是可怖的塞比丽,也不是温和的地米特;她对死亡之地波斯鸿的哀伤,激发了伊鲁斯的神秘奉献。伟大之母是肥沃美土,我自窗户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风吹来潮湿与黑暗森林的甜美味道,她是草地上的繁花与茂盛的绿草,她是山泉迸涌而出的流水。当我已被掠夺一空,一无所有时,她是小木屋里我唯一的安慰。我明白,所有的人也都明白,冬去春来,所有生物成长,其实自有其本身崇高的意义,无需藉由神话或什麽语言来歌颂赞美。

我从窗栏仰望头上的星星。看来我将荒谬而了无意义的死去;死在我不喜欢的人手里,死在我反对的习俗中。然而,一种如梦似幻的气氛却感染着我,令我戏剧化地萌生梦想,令我不再抵抗,甚至更令我想投入那种他们自以为美好的虚幻中。

有一天早晨起来时,我触摸头发,发觉浓密的卷发已披肩。

之後的日子,噜杂之声不断,城寨活动频频。车自四面八方而来,成千的人,赤脚走着忙着;无时无刻,人来人往,整座城寨沸沸扬扬。

终於到了那一天,马以尔和八位德鲁伊人向我走来。他们的长袍雪白清新,我几乎可闻到春雨洗过阳光晒过的芬芳。他们的头发也梳理得闪闪发光。

小心翼翼的,他们把我下巴上 的胡子刮得乾乾净净,修剪了我的指甲,梳刷我的头发,为我穿上同样的白袍,用白纱把我全身遮盖起来。他们带我走出房间,坐上了白色顶棚的马车。

我看到其他穿白袍的人,在驱退一堆人群。这是头一回,我发觉只有少数几位德鲁伊人,获准见到我。

马以尔和我走入马车蓬里,车翼紧闭,我们完全隐藏了起来。坐在粗糙的长板凳上,马车开动,我们不声不响的走了好几小时。

阳光不时穿透帐篷似的白色帷幕。当我的脸贴近帷幕时,可以见到比记忆中更为茂密的森林。我们後面是一长串车辆,和一整卡车的人们。这些人紧抓卡车门栏,哭喊着要求释放。他们的叫喊有如恐怖的大合唱。

『他们是谁?为什麽这样大哭大叫?』我问道,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紧张。

马以尔好像从梦中醒来说:『他们是作恶多端的人,小偷,凶手,都是死刑囚犯。他们将为神圣的献祭而死。』

『真恶心!』我怒责道。其实这又算得了什麽呢?在罗马,我们判罪犯死在十字架上,在木桩上烧死,忍受各种的酷刑。我们不称作宗教的献祭,难道就显得更文明吗?或许凯尔特人连死因也不浪费,比我们还更聪明呢。

哎,无稽之思!车子向前晃行,我听到步行和骑马的人从车旁走过。每个人都兴匆匆参加桑罕节的盛宴,只有我却将面对死亡;不,我不想火焚而死。马以尔看上去苍白而惊慌,牢车内囚犯的哀号,令我几近发狂。

火燃起时,我将想什麽呢?我的身体开始焚烧时,我又将想什麽呢?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将会怎麽啦?』我突然诘问,恨不得勒死马以尔。他双眉轻扬,双眼朝上看。

『假如神已死去……』他低声说着。

『那麽我们就去罗马,你和我,我们一起醉倒在意大利美酒里。』我也低语。

马车停下时,已是正午时分,嘈杂之声有如云霭之气自四面而来。

我走出去张望,马以尔并没阻止我。我发现我们来到一片广大空旷之地,四周长着巨大的橡树。所有的马车,包括我们的车都退进树丛里。空地的中间,有一捆捆的木柴,几哩长的绳索,上百切割的大树干,成千上百的人正在忙碌工作。

最大最长的圆木,高高竖起,作成两个巨大的X型。

树林整个喧闹了起来,空地已容不下大众。然而越来越多的马车仍开过来,拟在森林边缘找一席之地。

我往回坐,假装不知道外头在忙乱什麽,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日落之前,我听到牢车里传来更绝望更尖锐的叫声。

天近幽暗,马以尔拉起车翼让我得以张望。我惊骇地看到两具巨大无比,一男一女的人形。一团团藤蔓大概是充当衣服与头发,躯体则由圆木、柳枝和绳索编成,巨像从顶端到下面,都填塞着捆绑扭动的死刑囚犯,这些死囚大声恳求哀鸣。

看着这两具巨大编织怪物刑柱,我张口结舌。巨怪拢住的人,还真是指不胜屈。这些人塞在巨人的双脚,躯干与手臂里,有的甚至塞入像笼子的头颅里。巨怪的头冠以常春藤?和花,长串的花环成为女巨怪的长袍,麦梗塞在男巨怪藤做的皮带里。巨怪的身躯超过高耸的树林,那里会说倒就倒呢!巨怪的底边堆着一捆捆浸过松脂的木头,木头一旦点燃,火势当一发不可收拾。

『你要我相信,这些必死之人都是最不可逭之徒吗?』我质问马以尔。

他肃穆点点头,这些人引不起他的一丝关怀。

『他们已等几个月,有的等几年了,为着就是献祭。』他几近冷漠的说:『他们乃从各地而来,他们的命运已注定,正如我们的命运已注定,自己也无法改变一样。他们将向伟大之母和她的爱人献身。』

我更绝望了。我无论如何得设法逃脱。此刻大约有二十个德鲁伊人,围绕在马车的四周,在他们之外则是众多的武士,至於群众以远退到树林里,我根本看不清人数有多少。

夜幕迅速地低垂,火把到处点燃了起来。

我感觉到四周人群的兴奋,感觉到死囚的尖叫与哀鸣更加刺耳。

我静静地坐着。尽量想转移惊慌的念头。我纵然无法逃脱,也将以某种程度的镇静从容,面对诡异的仪式。我将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作为是多麽可耻,我将以威严与正义之声宣示我的裁决,我的声音要大到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将是我最後一搏--行神的旨意,我要以威权行使旨意,否则只有徒然枉费苦心。

马车开始滑动,吵闹吼叫声四起。马以尔站起来抓住我手臂支持着我。车翼敞开时,我们停在空地几码外的林丛里。我回过头看看两具妖异的巨怪一眼,火焰的光辉,照射着里面悲惨蠕动的身影。巨怪俨然活了起来,仿佛猛然间开始走动,即将冲向我们。光的阴影照射在填塞的巨怪头颅,更显出无脸之脸的阴森恐怖。

我的视线无法转开,甚至也无法不去看四周的群众。不过,马以尔紧抓我我的手,告诉我,是到了该去神与祭司圣所的时候了。

其馀的德鲁伊人,把我围起来,明显的想把我隐藏住。我发觉一般群众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们只知道祭典即将开始,德鲁伊人即将宣布神的旨意。

其中有一位带着火把,带引我们深入夜晚的漆黑中。马以尔在我旁边,其他穿白袍的人,有的走在我的前面,有的走在侧面以及後面。

周围即潮湿又死寂,树木高耸似已触及黯淡的天边。当我注视时,这些树似乎还在往上抽长呢!

我想着,我现在可以跑了,但是在全族轰隆赶来之前,我又能跑多远呢?

我们已进入小丛林。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树皮上刻着恐怖的脸,骷髅头挂在木桩上,在阴影下似龇牙咧嘴。在雕刻的树干上,更多的骷髅一个一个成排堆砌起来。其实这只是普通安置骸骨之处,只不过四周的寂静,使得这些恐怖的东西,似乎有了生命,似乎会突然说出话来。

我试着摆脱幻象,试着不去想这些瞪视的骷髅正在注视我的妄念。

我们在盘根错节的大橡树前停下来,我对眼前所见感到怀疑,这棵树到底经历多少岁月, 能长得这麽无法想像的巨大呢?我往上仰视,高耸的树干还是活着的,仍然绿叶盈翠,槲寄生到处缀饰着。

德鲁伊人从左右走开,只有马以尔留了下来。我面对橡树站立着,马以尔在我远远的右边。上百的花束摆在树的下面,这些花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也看不出什麽缤纷色彩来。

马以尔弯身鞠躬,双眼紧闭,似乎其他的人也都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我感觉冷风吹动了绿色的草地,听到四周的叶片在风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叹息声来自森林又消失在森林里。

然而,非常清晰地,在黝黑中我听到话语,没有声音的话语。

毫无疑问的,这些话语来自树的里面。话语乃在询问,今晚神圣之血的啜饮准备,是否一切都就绪了呢?

有那麽一段时间,我想我是疯了,他们一定对我下了药。可是从早上到现在,我并没有喝过东西!我的头脑很清楚,一种太痛苦的清楚。我甚至听到这个人静静的脉动。它在问说:

他是一个学习者吗?

马以尔回答时,他纤瘦的身体仿佛发着微光。其他人的脸变得欣喜若狂起来,他们的眼神胶着在大橡树上,只有火把微微晃动着。

他可以进入埃及吗?

我看到马以尔点点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回答吞咽之际,苍白的喉头颤动着。

是的,我活着。我忠实的随从,我得说,你们乾得很好,我将为你们缔造一位新的神。把他送进我这儿来。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实在也没什麽话好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了,我所相信的,我所倚靠的一切,突然都产生了疑问。我一点不恐惧,只是惊讶而麻木了。马以尔抓住我的臂,其他的德鲁伊人过来帮忙。我被牵引绕着橡树,移去树根旁堆放的花束,我们站在一大堆的石头前。

这里也有一如丛林处的雕刻,珍贵的骷髅;还有一些德鲁伊人,是我从没见过的。这些人,有的长着长的白胡子,他们急驰向前,开始搬动石头。

马以尔跟大家一起工作,他们默默地举起这些大石头,把它们丢在旁边;有一些石头很重,得叁个人才抬得动。

在橡树基部呈现一扇笨重的铁门,门上有一把大锁。马以尔拿出钥匙,他以凯尔特话说了些长长的字,其他的人应和着。马以尔的手抖索着,不久锁开了,四个德鲁伊人把门推开。举火把的人,为我点燃另一根火把,把火把放在我手里,马以尔说:『进去吧,马瑞斯。』

在摇晃的光影下,我们彼此对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助的生物,四肢完全不能动弹,然而他满心欢喜。我已完全了解,仅仅对面前的异象一瞥,已使他全然的谦卑驯服,五体投地了。

但是从这棵树里,从粗糙切割的门里,从远远的黑暗之中,静默的语音接踵而出:不要害怕,马瑞斯,我正在等你,举着火把,到我这儿来。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7

我穿过了门,德鲁伊人把门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站在漫长石梯的顶端,这种建构,我在往後的好几世纪,一再的身历其境。你已看过两次,你也将会再次遇到。梯子直入地低,进入那些喝血族藏匿的地穴。

橡树本身也有小穴,低矮而且尚未完工。火把的光照射在粗糙的树痕上,这些树痕是凿子挖在树下留下的。然而叫唤我的家夥是在阶梯的底端。再一次,它告诉我,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我很亢奋,亢奋得连我最狂野的梦也未曾有过。我将不至於如自己所想像一般,轻率而死。相反的,我将沈入一种神秘之境界,这种神秘显然比我曾经想过的还要有趣。

走到狭窄石梯的底端,站在小石室里,我为眼前所见的景况吓坏了--惊慑与嫌恶兼而有之,我顿时喉里梗塞,我快窒息了。

一个家夥坐在楼梯底端的对面石凳上。在火把光芒的照射下,我看到一个人的脸和四肢,他已烧得焦黑,惨烈之状不忍卒睹。他的皮肤缩紧到贴在骨头上,好像是一个黄眼骷髅身上涂着沥青,只有飘垂似鬃的白发未被火烧到。它开口想说话,我看到它白森森的牙,白森森的獠牙,我紧握火把,唯恐自己像傻瓜一样的尖叫起来。

『别太靠近我。』它说:『站在让我真正能看到你的地方,不是用他们的眼睛看你,而是以我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你。』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让呼吸顺畅些,人类不可能烧成这样还活着。然而他竟然活着,只不过赤裸、萎缩而焦黑。他的声音低沈而优美。它站起身来,慢慢的在石穴内移动。

它的手指指向我,黄眼睛略为张开,在火光照耀下,显露了血红的光泽。

『你要我什麽?』我忍不住低声说:『为什麽带我到这儿?』

『灾难!』他仍以慢美的声音说话,语气带着真正的感情,不是我所预期那种刺耳的粗嘎声。『我将赐给你我的力量,马瑞斯,我将使你成为神,你将成为不死幽灵,当一切顺利完成後,你得逃离此地,你得离开我们那些忠实的崇拜者,你得到埃及去,去寻找为什麽……这个灾难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在黑暗里,他显得飘浮了起来,他的头发像白色稻草做的拖把绕着头上。他说话时,鄂部牵引了黏住头颅的漆黑皮肤。

『你知道,我们是光的敌人,我们是黑暗之神。我们服侍圣母,活在月光中,也为月光所统治。我们的敌人太阳,脱离他自然的轨道,在黑暗中追逐我们。整个崇拜我们的北方国家,上从冰雪之地的神圣小丛林,下至水果丰盈之国;此外,还加上东方。太阳找到途径四处追逐,逐一将活着的神烧掉。最年轻的神几已悉数灭亡;有一些在崇拜者面前像彗星一般爆裂;有一些在高温中死亡,高温使得圣树本身变成葬礼的柴堆。只有年老的神,那些长久以来服侍地母的,尚能像我一样勉强走动和谈话;然而当他们不得已现身时,烧毁的容颜却吓坏忠诚的崇拜者。』

『所以必须要有一位新神,马瑞斯,像从前我一样强壮而美丽,配得上伟大地母的情人。更重要的是,一位强壮得足以逃出崇拜者的仰慕,能离开橡树到埃及去寻找年老的神,去找出发生灾难的原因。你必须去埃及,马瑞斯,你必须进入亚历山大城,进入更多古老的城市。你必须去召集众神,在我缔造你之後,你将能以静默的语声召集众神。你一定要追踪出来,什麽神还活着,什麽神还能走动,以及为什麽发生大灾难的缘故。』

说完话它闭起眼睛,静静的站着,轻盈的躯体摇晃着,仿佛它是黑纸做成的东西。突然,我看到无数的跳动影像传出,那些小丛林的众神突然变成火焰,我听到他们的尖叫声。我的心智,保持理性,属於罗马人的理性在抗拒这些影像。我尝试记忆,包容他们,或者说忍让他们。然而影像的制造者很有耐心,影像继续着。我看到一个国家,很有可能就是埃及,所有的东西呈现燃烧的黄色。沙、土、灰尘覆盖了万物,一切都是一片黄色。我看到更多的楼梯通往地里,我看到圣殿……

『找出他们。』他说:『找出为何这些灾难会发生,设法让灾难停止。在亚历山大城运用你的力量,尽量找到古老的神。祈祷老神仍在那里,一如我仍在此地一样。』

我一则太震惊而说不出话,再则面对这样的神秘,内心不免谦恭而谦逊了;似乎有一段时间,我已肯接受这个命运,而且完全的接受,不过我尚不确定。

『我知道。』他说:『你无法从我这儿保有秘密。你不愿成为小丛林之神,你想设法逃脱。但是,你明白吗?不管你到哪里,灾难都会上门找到你,除非你找出原因加以防范。我知道你势将进入埃及,否则你将在黑夜之宫或黑暗之殿中,为超自然的太阳所焚烧。』

它向我走近,它枯乾的脚,在石头地上摇曳着。『记住我的话。你今夜就必须逃离这里。』它说:『我将告诉信徒们,为了徵求我们,你已经去埃及。由於有了新而能干的神,信徒将不愿意和他分离。但你一定得去埃及。在庆典之後,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在橡树里,你得尽快的出去。在日出之前,进入地母怀里以逃避日光,地母将会保护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我将给你圣血。但愿我仍有力量,能给你我古老的法力。缔造的过程将缓慢而漫长,将取,再给予;将取,在给予;我必须这样做。你必须成为神,你必须依我的吩咐去做。』

未及等我的承诺,它已突然扑在我身上,漆黑的手指抓紧我。火把从我手中掉落,我摔倒在阶梯上,但是,它的牙齿已戳进我的咽喉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你知道血被吮吸的感觉,知道那种昏厥的感觉。在那段时间,我看到埃及的坟墓以及庙宇;我看到两个高贵的身影,仿佛在王座上比肩而坐;我看见并听到有人以别种语言对我说话。最後总有一个相同的指示;服侍『地母』,接受牺牲者的血液。统辖信徒,唯一的信徒,小丛林永恒的信徒。

我有如在恶梦中挣扎一般,即叫不出,又逃不掉。当发现自己终於挣脱,身子不再钉在地板上时,我又看到神。他像以前一样焦黑,不过这次他是红润健康的,仿佛火光,温暖了他,使他恢复了力气。他的脸容清亮,甚至可以说是优美,在他烧焦的皮肤底下,身材也是美好的。黄眼珠的周围,已有了自然肌肤的褶纹,看起来确实是灵魂之窗了。但是他仍然跛脚,仍然痛苦,也几乎仍不能活动。

『起来,马瑞斯。』他说:『你口渴了,我将让你啜饮。起来,到我这儿来。』

当他的血液进入我身体时,你知道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当血流入我的血管和四肢时,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但像可怕钟摆的摇晃也开始了。

好几个小时在橡树中过去。他把我的血抽光,又再输回去;当我被吸乾,像他一样凋萎时,我躺在地板上啜泣;当他给我血喝,我感觉狂热与飘飘然。过程就如此周而复始。

在每一次转化中,我了解到,我已不是凡人,已是不死幽灵了,只有太阳与火 能杀死我。白天我将在地里睡觉;往後,我将再也不知道病痛与自然死亡为何物。灵魂将永远不会将我的躯体移栖另一躯体,我是『地母』的仆人,月亮将给我力量。

我将仰赖为非作歹者的血液而壮大,甚至仰赖献祭地母无辜者的血而壮大,在献祭交替的期间,我将保持饥饿状态。我的身躯有时若冬日乾枯的麦子,当啜饮献祭者的血後,身躯 又丰盈而优美,那时就有若春天里的新生植物。

我的煎熬与狂喜之间,将有季节的循环。我有力量能洞识别人的思维与意愿。此外,我将能为崇拜者作正确判断,引导他们走向律法与正义。除了献祭者的血液,我不得饮其他血液,也绝不为一已之私施展法力。

我学习这些事情,也了解这些事;然而在这些时间里--在饮血的时间里,我真正学到的是,我已不复是凡人;已由往昔熟悉的一切,转化为强而有力的另一种异类;这些知识无法驾驭甚至也不能解释的。此後我的命运,套一句马以尔所说的话,已远非任何知识任何人--不管凡人或非凡人,所能掌控者。

最後神准备好让我离开树里了,他啜饮了那麽多我的血,使得我几乎不能站立。

我是个幽魂,为口渴而哭泣;我看到血,闻到血;倘使我有力量,我将冲向他,捉住他,把他吸乾。但是,力量毕竟是他的。

『你是枯竭到,以後每当盛会之初,你总是如此。』他说:『因此你可满饮献祭者的鲜血,记住我告诉过你的话,在你掌控一切之後,你毕竟设法逃脱。至於我,尽量尝试拯救我,告诉他们我必须受你的照顾。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我寿终正寝的时间业已到临。』

『为什麽?你是什麽意思?』我问道。

『你会明白的,这里只需要一位神。』他说:『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到埃及,我能喝到古老之神的血,也许能很快复原;否则,以我目前之况,得花好几百年 能痊愈,时间势难允许。总之,记住我的话,去埃及,照我的吩咐去做。』

他转身向我,将我往阶梯推,火把在角落里烧着。走往上面的门时,我闻到德鲁伊人的血气味,我几乎要哭了。

『他们将尽你所能让你饮血。』他在我後面说:『放心把自己托付在他们的手中吧!』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8

从橡树走出的那一刻,你可想像我看起来的样子。我敲门时,德鲁伊人已在等着,我无声地宣告道:

开门,神来了。

我的俗身业已死亡。我又饿又渴,脸庞恐怕仅仅只是活骷髅,眼睛也无疑的自眼窝突出;獠牙更全部暴露,白袍披在身上犹如挂在骨架上。我走出树外,德鲁伊人敬畏的站着。凭我的模样,有什麽能证明我的神圣呢?

然而,我不但看到他们的脸,也看进他们的内心。我看到马以尔的宽慰,他虔信的神还不致软弱得无法创造我;我看到他的信仰越趋坚定。

我看到我们所能看到的其他惊慑景象。我看每个人在备受煎熬的血肉之中,隐藏着一颗伟大的心灵。

我 焦口渴十分痛苦。鼓起我全部的新力气,我说:『带我到祭坛,桑罕盛宴即将开始。』

德鲁伊人大声高喊,他们在森林里吼叫。远离神圣小丛林,群众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群众期待叫声已久矣。

我们迅速往前走,走往空地上,越来越多穿着白袍的祭司,出来迎接我们。新鲜而芳馥的花自四面八方向我投掷,在圣歌欢迎致敬声中,我的脚踩着盛开的花朵。

我无需告诉你,拥有新的视觉对我来说,世界看起来是什麽模样。在黝暗的薄幕里,我看到最细微的表面,最细致的色调,我听到赞美诗和圣歌声声入耳。

马瑞斯,这个人变成崭新的人啦!

走上石坛的阶梯时,喇叭声大作。看起来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那儿,每一张脸都充满期盼。柳枝巨怪躯壳里充塞着的献祭者,仍在挣扎,哀哀哭叫。

巨大的银锅盛着水,摆在祭坛前。祭司在咏唱,锁成一串的犯人被带到锅前,他们的手臂都被绑在背後。

祭司把花插在我的头发上,挂在肩上,放在我脚边,歌声在我四周应合着。

『美丽、伟大的森林与田野之神呀,请啜饮献给你的祭品吧。当你消瘦的肢体满盈生命,地上也将万象更新;当我们收割成熟的五谷时,你将原谅我们,你将祝福我们的播种。』

在我面前的是挑选给我的祭品,叁位强壮的男士,像其他人一样绑着,然而洁净穿着白袍,肩上发间都缀饰了花。他们年轻、英俊而纯洁,等待神旨之际,脸上飞扬着敬畏之表情。

喇叭声震耳欲聋,吼叫声连续不断。我说:

『献祭开始!』第一位青年送上来,我准备啜饮人类生命首杯神圣甘露,我的手抓着温热的肉体,鲜血正等着我张口啜饮。我看到巨怪底下,火已点燃;看到最前面的两位犯人,被迫把头埋入银锅的水里。

死於火葬,死於水淹,死於饥饿之神的利牙咬噬。

历经恒久的心荡神迷,赞美诗仍继续着:『月盈月亏之神,森林田野之神,你的饥饿,乃死亡之影像。藉献祭者之血变得强壮,变得美丽,好让伟大地母把你带去她那儿。』

这一切持续多久?我并不知道,只觉得时间顿成永恒。巨怪的烈焰、献祭者的惨叫,必须淹溺的长长队伍不停不断;我喝了又喝,没完没了;不仅喝了选给我的叁位,还喝了成打人的血;血吮吸过後,那些人不是回到锅里,就是强迫进入猛烈燃烧的巨怪里。祭司用血淋淋的大剑割下死人的头,把头堆在祭坛的两侧使成金字塔形, 体就被运走了。

我看见到处是汗流满面的狂喜,我听见到处是圣歌於哭叫。最後狂热渐渐消失,巨怪倾倒在冒烟的火堆,松脂倒得更多,火堆的火更旺。

审判的时刻到了,人们纷纷站在我前面,表明彼此的冤仇怨恨,我以崭新的眼光,探索他们的灵魂。我头昏眼花,大约血喝太多了;然而,我感觉自己全身力量丰沛,好像我能飞跃,越过空地,越过森林。好像我似乎能张开看不见的翅膀。

但是我行使了天命,正如马以尔所表示者。我发现这位正直,那位犯错;这个无辜,那个应判死刑。

在身体疲倦之中,我不再能测知时间,因此我不知道审判持续多久;但审判终於结束了,我发觉行动的时刻已来到。

无论如何,我须听从古老神只的命令,尽快逃离橡树之牢。我只剩下极宝贵的片刻,离日出前已不到一小时了。

至於摆在面前有关埃及的事,我尚未做出任何决定。但是,我知道一旦再让德鲁伊人把我关在圣树里,我将在里面挨饿,直到下一个满月之日。在月园之日前,我将乾渴而受尽折磨,这也就是老神所谓的神的梦魇,那时我将学到树木与花草生长的秘密,以及沈默地母的秘密。

然而这些秘密对我何益?

德鲁伊人包围着我,我们又向圣树前进。赞美诗渐息而转为连祷,祷词中命令我留在橡树,去净化森林,做它的守护神;并经由橡树对不时来请教的祭司,有所指示。

到达橡树之前,我停止脚步。巨大的火葬柴堆在小丛林焚烧,雕刻脸谱与骷髅头堆,被火映照得鬼气森森。其他的祭司站在一旁等待着。一股惊恐之流贯穿了我,我们的法力常能带来某种预感的。

我开始急促地说话,以权威的口吻,我告诉他们,希望他们全体离开小丛林。我将在破晓时分,把自己与老神封锁在橡树里。但是我的话并未起作用,他们只冷冷的瞪我,面面相觑对望。

『马以尔--』我说:『依命行事。告诉祭司离开小丛林。』

突然,毫无警讯的,一半的祭司跑向橡树,另外的捉住我的手臂。

我大叫马以尔,他喝令停止包围树的行动;我想挣脱,但是大约有十二位祭司,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和腿。

我要是真正了解自己的力量,或许很容易就寻回自由;但是我还不直到,一则盛宴仍冲昏我的头,再则对可能发生的事也太紧张了。我挣扎着试图挣脱我的手臂,甚至还踢那些抓我的人;这时,老神赤裸而又焦黑,已被带出橡树外面,举高丢入火中。

我只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他的认命。他根本没举手表示反抗,只是眼睛紧闭,即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任何事。想起他告诉我的话,我看到他的痛苦,我开始哭泣。

他们焚烧他时,我抖得很厉害。就在烈焰之中,我听到他的声音:『依我的命令行事,马瑞斯。你是我们的希望。』意思乃要我立刻离开此地。

在他们的掌握中,我让自己显得安静而渺小;我哭了又哭,好像我只不过是魔法的可怜牺牲品;只不过是可怜的神,正为父亲必须火焚而悲伤。他们都在瞪视火葬的柴堆,抓我的手稍稍放松;倾我之全力,我把握机会挣脱以得自由,倾我之全力,我往树林疾跑。

在冲刺的那一刻,我首次发现我的无穷力量。一瞬间,我已跑了好几百码,双足几不着地。

顿时叫喊声四起:神飞走了!在短短的几秒内,成千的人钻进树林,空地的群众又吼又叫。

我突然想着,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是神呐!喝饱了人血;为什麽要躲开成千的凯尔特野蛮人,跑进这片该死的森林!

我甚至都没停下来脱去白袍,只是在奔跑之际随手扯裂它。我跃上头顶的树枝,在橡树的树梢,飞跃行动更为迅速了。

几分锺内,我已远离追逐者,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我仍然跑了又跑,从树枝跳过树枝,除了旭日一无所惧。

我轻易学会了掘地避光栖息的法子,正如卡布瑞和你早期遨游之际,她轻易学会一样。 当我醒来时,口渴的灼热吓坏了我;我无法想像,老神如何忍受惯例的饥饿煎熬。如今,我一心想的只是人类的血。

担心德鲁伊人会日夜不挺的搜索追逐我,我的行动必须小心谨慎。

我急速穿过森林。那一晚,一夜饥饿却什麽也没喝,直到清晨之前,在森林中碰到了一对强盗,这 提供了我恶徒的鲜血,和一套合适的衣服。

就在日出前的几小时,我学了很多东西,对我的力量有了新体认。往後我将学习更多,我将到埃及去;倒也不纯为众神,成为他们的崇拜者,而是想去追根究底,了解一切。

因此,你当会了解,总是在一千七百年前,我们就会怀疑,我们拒绝别人给予的解释。我们只喜爱法力及其玄妙,别无其他。

在拥有新生命的第叁夜,我走进了马西里的老家,看到了书房,写作的书桌,还有我的书籍。忠实的奴隶,看到我欣喜若狂。只是,这些事对我有何意义?我曾写过历史又有何意义?我曾睡在这张床又有何意义?

我知道自己已不再是罗马人马瑞斯了,然而,我尽可取用他名下的一切。遣送了心腹奴隶回家,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因患有重病,我必须在炎热、乾燥的埃及度过馀生。我把已写好的历史手稿,送到罗马会读也会出版的人手里。之後,我口袋里装满黄金,开始往亚历山大城出发,带着旧有的旅行文件,带着两个半痴呆的奴隶,他们从不问我为何只在夜间旅行。

在桑罕盛宴後的一个月,我已漫步於亚历山大城蜿蜒的街上,以静默的声音,四处寻找古老的神只。

我是疯了,然而我深知这种疯狂终会过去。我必须探寻古老的神。你一定了解为何我如此执着,不单是因为大灾难再临的威胁,不单是担心太阳会在白天休息时逮到了我;也不单是恐惧在黑暗的夜里,太阳神的来访,会以烈焰毁灭我。

我必须找到古老之神,因为我无法忍受在人群中的孤寂,孤寂的惊恐重压着我;尽管我只杀戮凶手与为非作歹之徒,我的良知仍难以令我自欺而安心。我,马瑞斯,一生中知道并且享受生命里的爱;如今却只是无情死神的化身;每思及此,我实在痛苦绝望,无法忍受。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9

亚历山大城算不上是一座老城,它的历史只有叁百多年。但它是大港口,也是罗马世界最大图书馆的所在地。罗马帝国的学者,从各地到那里研究。当年凡人的我,也曾是来访学者之一,如今,我又再次来访了。

倘若不是神嘱咐我来,我可能早已深入埃及了。因为,我怀疑所有的谜底,应该都存在於最古老的神龛里。

在亚历山大城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知道有神只在那儿,当我在人们失去灵魂的妓院,和贼窝的街上探寻时,神在引领我的脚步。

夜里,我躺在罗马式的小房子的床上,大声呼唤着神,我真是疯狂了。正如你也曾经困惑一般,我对拥有的力量,和畸形的感情深感困惑。在一个黎明将临前的夜晚,孤伶伶的灯光透过我床上的薄纱帷幕,我的眼睛转向远处通往花园的门口,我看到一个焦黑的身影,默默地站在那儿。

那一刻,我如在梦境。这个家夥,没有气味,仿佛也不在呼吸,甚至也不出声;但我知道他是一位神。它很快消失了,留下我坐起身来,呆呆盯视。我试着回想我看到什麽:一个赤裸焦黑的东西,秃头,有一双锐利的红眼睛。这个东西,似乎失落在自己的冷漠静默里;似乎在被我发现前的最後一刻,它 猛然恢复清醒,飘然不见了。

翌日夜晚,我在街後,听到呼唤我去的声音。声音极模糊而不清楚,只让我意识到有一扇门就在附近。当我站在门前,则又是一段寂静与无声。

是神为我开了门,是神在说进来。

我忐忑不安的走下无法避免的阶梯,随着险峻的斜坡道往下走。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发现自己正走进一座地底的庙宇,一个比亚历山大城还要古老的遗址;一座圣殿,可能是古代法老王所建;墙上画满彩色小图,描述古埃及人的生活。

此外,还有文字的书写,这是华丽的象形文字。有小木乃伊、鸟儿、没有身体的拥抱手臂,以及卷曲一团的蛇。

我继续向前走,进入方柱耸立和天花板高耸的大厅;这里的每块石头,乃至每一寸石头,都画着彩绘。

我的眼角瞄到一座雕像,一个焦黑的身影,举手靠在一根柱子旁站立。我知道那不是雕像,没有一座闪长岩做成的埃及神像,会以这种姿态站立着,也不会穿及腰的真正麻布裙。

我慢慢转身,鼓起勇气面对着它。我看到相同的烧焦躯体,飘动的黑发,和相同的黄眼睛;双 皱缩在牙齿和牙床周围;喉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何时来又如何来的?』他以希腊语问道。

他看我正如我看自己一样;明亮、强壮,蓝眼睛甚至闪动偶发的神妙;穿着罗马服饰,麻布及膝上衣,肩上扣着黄金钮扣,红色斗篷上,披着长长的黄发,看起来像来自北方森林的流浪汉。外表很『文明』,不过,哎,谁知道呢?

但是他 是我关注的人,我仔细地打量他。烧到肋骨的肌肉看上去尽是皱褶,凸显了锁骨和他臀部凸出的骨骼。这个家夥,看来并不饿,他 喝了人血。然而他的痛苦仿佛是热气散布全身,仿佛火仍在他体内焚烧煎熬,也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座地狱。

『你怎麽逃过火焰之焚烧呢?』他问道:『是什麽救了你?回答我!』

『我并非火後被救的!』我说道,像他一样用希腊语。

举起蜡烛,我向他靠近,他怯怯地躲开了,他,过去一定是身躯瘦削,肩膀宽阔,一如法老一样。他长的黑发也是前额剪短的老款式。

『灾难发生时,我还没被缔造。』我说:『是灾後的格尔,小丛林之神缔造了我。』

『哦,那你的缔造者安然无恙吗?』

『不,他烧得像你一样,只不过尚有馀力缔造,在一再吸血及注血的过程里,他高耸我说:去埃及,去找寻发生灾难的理由。他说树林之神已全付之一炬,一些在睡眠中,一些是清醒的。他还说整个北方灾难情况大同小异。』

『是呀。』他点点头,发出刺耳的笑声,笑得整个身体摇晃起来。『只有大老有力量幸免遇难,但同时也要承受不死幽灵 能忍受的巨痛。如今你即已制成,你也来了,往後你将也会缔造。但是再缔造是公平吗?时间如果未到,天父地母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谁是天父和地母?』我问道。我知道他说『地母』时,指的不是『大地』。

『我们的始祖。』他回答道:『是他们传下了我们。』

我试图深入他的思维,去感受思维的真实性,他知道我在做什麽,他把心门锁上,像幽暗中的未开花苞。

『跟我来--』他说,以拖着地的脚步走出大房间,走下与房间装饰相同的长廊。

我感觉到我们所在之处,年代更为古老,比我们刚走过来的庙宇还建造得更早。你在岛上阶梯所感到的阴冷,在那里并不存在。在埃及,不会感到阴冷,你感受到别的,你感受到空气本身,存在某种活的东西。

继续走下去时,我察觉到更多的古老历史遗迹。墙上的画更古老,色彩更模糊,彩绘灰泥一片片剥落;画的风格也不一样,图上小小人像的黑发更长更密;整幅画好像更可爱,更多彩,图案也更复杂。

远处有水滴在石头上,水滴的声音在长廊发出如歌一般的回音,经由这些细致的画像,墙壁仿佛捕捉到生命,仿佛古代的宗教艺术家,一再试图在画上最细致未节之处,也施加法力。我在没有低声细语中,听到生命的低语。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历史的伟大延续性。

细览墙壁之际,我身旁的黑影也停了下来;他作了一个轻快的手势,要我跟随他穿越一扇门;我们进入了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房里巧妙的覆盖着象形文字,令我宛如置身在一个原稿的盒子里;我还看到两具古老的埃及雕刻精美石棺,头对头,靠着墙放置着。

石棺乃根据木乃伊体型而做成。内部打模精造,外面绘着死者的画像,并以黄金铸成脸,眼睛则以宝石镶入。

举高蜡烛,我的向导用了极大的力气,打开棺盖,好让我看到里面。

起初我看到的好像是躯体,靠得更近些, 发现他们只是男子模样的骸灰。身上所有组织都不见了,只剩下白獠牙与几片碎骨。

『现在,即使再有更多的血,也唤不回他们了。』我的向导说道:『血管已不见了,因此,他们已无复活的可能。那些能现身的都已现身了;至於我们要完全治愈,恐怕需要好几世纪,恐怕连停止痛苦都需要经过好几世纪呢!』

在他关起木乃伊盒子之前,我看到盖子里面已被火薰黑,火是为供奉两位而点的。看到他们再关起来,我并不感到难过。

他转身再向门口移动。我举烛光紧跟着在後;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彩绘的棺木。

『当灰撒尽--』他说:『他们的灵魂就自由了。』

『那你为什麽不把灰撒了?』我说道,试着不让声音显得那麽无望,那麽没用。

『我应该吗?』他问我,他皱缩的眼眶变大了。『你认为我应该吗?』

『你竟然问我!』我说。

他又发出苦涩的笑,笑声好像还隐藏着沈痛。他引领我走下通道,到了一间明亮的房间。

我们进入的是一间书房。几支点燃的散乱蜡烛,照出了钻石形的木架、羊皮和纸草的卷轴。

这里让我感到舒适,因为书房是我熟悉的地方;也是唯一人类所属的空间,我犹能感到一如以往的神智清明。

但是,当看到另一位同类时,仍吓了一跳。这是另一个我们--他坐在书桌後面,眼睛看着地板。

他没有头发,虽然全身如沥青一般的黑,皮肤却是完整的,模样完好,而且像上了油似的乌亮。他的脸容优美,手放在麻纤白褶裙上,优雅地弯曲着,赤裸的胸上,肌肉纹路分明。

他转过身抬头看我。某种微妙的感觉猝然渗透我们,我们之间谁也没作声,只能说是心电感应把!

『这位是长老--』带我来的瘦弱一位说:『你可以看到他抗拒大火劫难的模样;但是他不会说话,自从事情发生过後,他没说过话。但他应该知道「天父和地母」在哪里,也应该知道为何灾难会发生。』

长老仅仅朝前一望,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似嘲讽、似暗暗感到有趣,隐约又含着不屑。

『即使在大灾难之前--』带我来的那位说:『长老也并不常对我们说话,灾难并没有改变他多少,也没让他更可亲一些;他惯常静默的坐着,越来越像「地母和天父」;他有时阅读,有时走到上面的世界去;他喝血,听歌,有时还跳舞;在亚历山大的街上,他跟凡人说话,但是他不跟我们说话,他没什麽好对我们说。但是他明白的……他明白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留下我和他单独一起把!』我说。

我认识很多人有这种情况;而我有把握让这个家夥开口;我会从他身上挖掘一些东西,这是别人办不到的。倒也不只是虚荣心的驱使,而是因为他乃是我卧房来的那一位,这点我很确定的。他就是站在房门口注视我的家夥。

在他的眼神里,我意识到某种东西,可以称它为智慧,称它为兴致,也可以称它为知识的认知;总之,他的眼神大有蕴含呢!

我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触及完全不同世界的玄秘,这是小丛林之神有所不知,甚至在我身旁,衰弱、受伤、且以绝望表情看着长老的神,也毫无概念的玄秘。

我要求单独相处的时候,衰弱的那位退回一步。我直接走到书桌,注视着长老。

『我应该做什麽呢?』我以希腊话问。

他突然抬头望我,在他脸上我看到所谓的智慧。

『我可以进一步问你问题吗?』我问道。

我小心翼翼的开口。态度即不拘谨,也未刻意的尊敬;语气尤其尽量保持从容自在。

『你像探寻什麽呢?』他突然以拉丁语问我。冷冷地,嘴角向下撇,态度带着轻率与挑战。

我放心地改口,也用起拉丁语来。

『你已听到我告诉另一位的话--』我以同样随便的态度叙述,指出我是如何在凯尔特由小丛林之神所缔造。又如何遵嘱特来发现众神在火焰中死亡的原因。

『你并不真正代表小丛林之神而来。』他说着,口吻一如先前的嘲弄。他没有抬起头,仅只视线朝上,使得他的眼神似乎更具挑战性与傲慢味。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说:『不过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灭亡,我想知道为什麽;发生过一次的,就会发生第二次。我还像知道我们是否真神?若是真神,我们对人类又有何义务?「天父地母」是真的存在吗?或者他们只是传说?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我当然想知道。』

『由於意外。』他说。

『意外?』我身子向前倾,我大概听错了吧!

『开始时是出於意外--』他冷冷地说。口气不但令人难以亲近,也清楚暗示我的问题是荒谬的。『四千年以前,事情之发生是由於意外,不过,以後的故事却附加上魔法和宗教外衣。』

『你在告诉我事实,是吗?』

『为什麽我不说事实?为什麽我要防护事实?为什麽我自找麻烦跟你说慌?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在乎你是谁。』

『那麽你可以向我解释吗?由於意外而发生是什麽意思?』我进一步追问。

『我不知道。我也许会解释,也许不会。这一刻,我说的已比几年前加起来的话还多。发生意外的故事不比神话来得悦耳动听,但至少是真实。不过,一般人宁可选择神话,你真正想知道的也是神话,不是吗?』他的声音提高,身子也微微起立,好像生气的声音在推动他的脚似的。

『我们创造的故事,类似希伯莱人的创世纪,类似荷马的传说,也像你们罗马诗人欧维德和维吉尔的胡言乱语。』他站着大声说。黑色的前额,青筋暴露,手握拳在书桌上。『这种传说充斥在这些房间里的文件上,也在赞美诗的咒文中片段浮现。你想要听吗?』

『告诉我你真正想说的。』我说道,试着让自己镇静下来。他音量之大刺疼我的耳膜,我听到附近的房间,有东西在摇动。其他怪物,像带我来的乾枯家夥,躲在远处徘徊。

『你也许可以先说--』我尖刻的表示:『你为何在亚历山大城里,跟踪到我的房间?是你带领我到这儿来的。你为何要如此?为了嘲弄我?为了咒骂我乱问问题?』

『小声一点。』

『我也可以对你说同样的话。』

他平静地上下打量我後微笑了。他张开双手,好像表示欢迎或有所建议,之後又耸耸肩。

『我希望你告诉我有关意外的事--』我说:『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会恳求你告诉我。好吧,我该怎麽做,你 肯说呢?』

他的脸容一再明显的转变,我能够感觉到他在思索,但是察觉不到他在思索什麽,我只感到一种高亢的情绪高低起伏。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沈。好像在抗拒悲伤,又好像有东西在勒住他似的。

『听听我们古老的故事吧!』他说:『有一位好神,名叫欧塞里,他是埃及的第一位法老,时间早在文字发明前的古老时代。欧塞里被邪恶之徒所杀,他的妻子埃西斯,把他身体残骸一一收集起来,後来他成为不死幽灵,统治死亡的王国,也就是月亮与夜晚的王国。爱慕他的女神,为他带来献祭的鲜血。不料,祭司们却偷取他不死的秘密;所以他的崇拜仪式只能在秘密中进行;他的庙宇只有信徒知道,以免泄密,惨遭太阳神烈焰之害,你瞧,传说中确有真实成份的。国王发现了一件意外事件,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意外事件的受害者;他变得拥有非自然的能力,得以对付身边的邪恶。为此他制造了膜拜者,把他们限制在职责与祭典工作中;并且限制有法力之血只能行善,不得别用。这就是我们存在的起源。』

『「地母和天父」是埃西斯和欧塞里?』

『是,也不是。他们是最初的两位。埃西斯和欧塞里是在神话里使用的名字。也或许是古老崇拜者移用的名字。』

『那麽发生什麽意外呢?意外又怎麽被发现的?』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然而坐下来。眼睛像刚 呆呆瞪视着远方。

『为什麽我应该告诉你?』他问道,这一次,他的问话似有新的意思,好像他很诚挚,必须自我先衡量答案一番。『为什麽我得有所行动?如果太阳出了地平线,而「天父地母」不肯从沙中起身拯救自己,我为什麽要管呢?我为什麽要说话?我为什麽该长久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呢?』他又再看着我。

『这就是真相?「天父和地母」走到太阳底下?』

『留在太阳下,我亲爱的马瑞斯。』他说道,他认识我的名字让我吃惊不已。『他们是留在太阳里。「地母和天父」并无意行动,他们只是偶尔彼此耳语,谁找他们要求治愈的血他们就打倒谁。如果他们肯让我们喝治愈的宝血,我们的灼伤都得以复原。「天父和地母」已活了四千年,他们的血在季节的递嬗,与不断的啜饮之中,日益茁壮有力。他们的血肉饥饿而更诱发强壮,因为透过饥饿之驱使,更能享受新力量的愉悦。但是拥有宝血的「天父地母」,并不在乎他的儿女,他们甚至也不在乎自己;或许在过了四千年漫长岁月之後,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见见太阳呢!』

『自从希腊来到埃及,自从古老文明艺术没落。他们没跟我们说过话,没让我们看到他们眨眼。正如埃及现在只不过沦落为罗马的谷仓,如今「地母和天父」也截断我们之间的血缘联系;他们如钢铁一般,能毁我们於一旦。如果他们根本不在乎死活,为什麽我应该在乎?』

我端详他好一阵子。

『你是说--』我问道:『天父和地母留在太阳下,是引起众神火焚的原因?』

他点点头。

『我们的血液来自他们!』他说:『那是他们的血液,血脉是直接相系的;降临在他们身上的,自然也降临在我们身上。如果他们烧毁,我们也就烧毁。』

『我们和他们血脉相连!』我吃惊地低声说道。

『正确无误,我亲爱的马瑞斯。』他说道,看着我,似乎在享受我的恐惧。『这就是为什麽地母和天父,他们被照顾保存好几千年?这就是为什麽要供奉他们?这就是为什麽他们受崇拜?因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也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做了这件事?谁把他们留在太阳下?』

他不出声的笑了。

『那是照顾他们的家夥。』他说:『那个家夥已不能再忍受,神圣的重担挑得太久,又不能说服谁来承接重担;最後他哭泣而颤抖,把他们从沙漠里带出来,把他们像两尊雕像似的留在那儿。』

『而我的命运与这个有关?』我喃喃低语着。

『是的,但是你要明白,我认为照顾他们的家夥,已不复有任何虔信,那仅仅只是个老故事罢了。总之他们被崇拜,被我们崇拜;正如我们被凡人崇拜;没有谁敢伤害他们。没有谁给「地母天父」火把,让他们了解是否因为他们造成我们的痛苦。不,那个家夥已不相信一切。他把地母天父留在沙漠里,那天夜里,当他在棺木里张开双眼,发现自己烧焦了,他无以名状的惊恐,他尖叫又尖叫……』

『是你把地母和天父再带回地底下?』

『是的。』

『他们像你一样的焦黑……?』

『不--』他摇摇头说:『黑亮得一如金色的青铜,有如肉在铁叉上翻转炙烤过,不过也就是如此了。但是他们美好一如先前。好像美好已变成他们继承的财产,美好乃是他们命中注定。他们想往常一样双眼直瞪,但不再彼此头靠着头,不再哼着他们彼此交换的秘密旋律,不再让我们喝他们的血。带给他们的献祭品,他们也在隐秘下偶尔 接受,没有谁知道他们什麽时候喝,什麽时候不喝。』

我摇摇头,前前後後来回走动。我低着头,蜡烛的光在我手上飘动。对所有的这些,不知道该说什麽,我需要时间仔细考虑。

他作出手势,要我在书桌的另一边坐下;不加思索的,我坐了下来。

『也许发生的事是有意的呢?』他说道:『他们有意在沙漠里死亡,寂静的,不动的,像一座城被征服者的军队掠夺後,丢在那儿的雕像。也许他们有意让我们死亡呢!看看埃及,我再问你,埃及是什麽?埃及死了,纵然不算死,也不过是罗马的谷仓吧。地母天父眼见埃及的衰弱,也许希望我们一一在各地像星星一般陨灭,而他们自己也逐渐陨灭呢!』

『他们在哪儿?』我问道。

『你为何想知道?』他冷笑着:『我为什麽该把秘密告诉你?他们不可能碎 万段的,他们太强壮了,刀子只能伤及皮肤罢了。然而杀了他们,就等於杀了我们。烧了他们,就等於烧了我们。不论他让我们感受什麽痛苦,他们自己只有些微的知觉,因为年岁保护了他们。然而,把我们每个都毁了,最多只会带给他们困扰。他们好像根本不再需要血!也许他们不但与我们血脉相连,心也与我们的心相系。也许我们所感觉的 伤和痛苦,乃至对俗世本身运数所造成的恐慌,都来自他们的心灵。也许他们虽锁在房里,他们仍有梦想呢!不,我不能告诉你他们在哪儿,我能吗?除非我确实决定一切已不重要,决定我们该陨灭的时刻到了。』

『他们在哪儿?』我又问。

『为什麽我不把他们沈入海底?』他问道。『终有一天,地球会把他们举到大浪之顶,那时,他们非照射阳光不可?』

我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对他的亢奋感到即迷惑又了解,但同时也敬畏不已。

『为什麽我不该把他们埋在地里?我的意思是埋在远超过生命喘息外的黑暗深渊?就让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儿,不管他们想什麽,感觉什麽。』

我应该给他什麽答案?我注视着,等待着,直到他比较平静下来。他望望我,脸上表情安祥,也几乎有几分信任。

『告诉我,他们怎麽会变成地母和天父的?』我说道。

『为什麽?』

『你知道得很清楚。为什麽?我想知道!为何你进入我卧房?倘若你无意给我答案,又何必如此?』我再问道。

『我去了又怎麽样?』他苦涩地说。『也许我想亲眼看看这个罗马来的家夥呢?我们都会死亡,你也将与我们一起死亡;因此我想看看魔法新生儿的究竟。究竟还有谁在膜拜我们?北方森林的黄发武士?沙漠下秘密地窖的古老埃及人?我们没居住在希腊、罗马的庙宇,从来也没住过;然而他们却祭拜我们的神话人物--,他们称之为「地母和天父」……』

『我见鬼的 不在乎--』我说:『你知道我不在乎。我们很相像,你和我。我 不会再回到北方的森林,去做为那些人的族神!我到这儿是想了解真相,你一定得告诉我!』

『好吧。你会了解到所有的徒劳虚空,你也会了解到地母和天父的静默。我会说出一切。不过记住我的话,我可能只会带来消沈沮丧,我也可能会以高温之火来焚烧地母和天父。我们不必从盘古开天说起,不必有什麽高头讲章,我们也抛开神话部份。我会告诉你「天父和地母」留下的卷轴所显示的意义。放好你的蜡烛。且听我说吧!』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0

『卷轴中告诉你--』他说:『有两个人名叫阿可奇和恩基尔,他们从其古老国土来到埃及,时间早在文字书写前,在和第一个金字塔出现之前,当时埃及人仍是食人族,仍猎取敌人躯体为食的时候。』

『阿可奇和恩基尔教导人们不再吃人,他们是「慈善地母」的崇拜者,他们教导埃及人如何在土地上播种,如何放牧以提供肉类、牛奶和兽皮。』

『教导这些事的,很可能还有一些跟阿可奇一起去的长老,只不过这些长老的名字,已经消失在黎巴嫩的沙漠下,他们的纪念碑也全倾倒了。』

『不管真相如何,这些都是慈爱的统治者。在这两人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善行的最高价值。就像「善母」是滋养大地的母亲,希望所有人和平相处。他们为这块移民的新土地,立下所有公正的规范。』

『要不是因为王室的管家,家里出现恶魔丢掷家具等纷扰的事;也许他们已因为良好形象进入神化式人物了。』

『所谓恶魔,就是一般家喻户晓的那种。他折磨谋时某地的人,也许,他跑进一些无辜的人身体内,使她嘴里发出吼叫,也可能驱使无辜的人,做出淫秽言行,或对周遭的人施以肉欲诱惑。你都听过这些事情吧?』

我点点头,告诉他这样的故事总是到处流传。在罗马,传说有恶魔缠附在贞洁处女身上,使她对周遭的人淫荡引诱,她的脸因过份用力而发紫昏倒了,不过後来恶魔终於被赶出来。『我以为女孩只是疯了。』我下结论说:『或者我们该说,她不适合当贞洁的处女吧……』

『当然啦!』他用十分讽刺的语调说:『我也难免这样忖测,在亚历山大街上行走,大部份贤明人士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样的故事来来去去反反覆覆。如果故事当中有值得注意的事,那就是他们并不影响人类事件的正常运作。这些恶魔只纷扰一些家庭,一些人,然後就被遗忘而消失了。而我们又回到谣传的起始点上。』

『正是这样。』我说。

『但是你要了解,那是古老的埃及,当时的人因为打雷而吓得乱跑,吃人是为了摄取灵魂。』

『我明白。』

『仁慈的国王恩基尔决定,他自己要对恶魔提出警告,他认为这种事破坏了和谐。当然,皇家法师要求在场并驱逐恶魔。但是,这个国王心怀仁慈,他认为所有事都有其道理,所有的力量都因神圣理由而存在。他将好意与恶魔沟通,试图掌控它的法力。他同意,若达不到目的,他

会将恶魔驱除。』

『就这样,他进入了家具乱抛,瓶子打破,门被猛力关上的房屋。他开始向恶魔说话,也请恶魔说话,其他人都跑开了。』

『整整过了一晚,他从闹鬼的房内出来。他说了令人吃惊的话:「这些恶魔没有大脑,很孩子气。」国王告诉他的法师说:「我研究他们的行为,所有的迹象显示,他们发怒发狂是因为没有身形,不能像我们有所感觉;他们使无辜的人尖叫,因为他们不知道爱和热情的表达方式。他们能干运转身体某部份,但是不能真正栖息於内;他们对不能占有的肉体着迷。他们用微弱的力量撞击物体,使他们的受害者扭曲和跳跃。这种对俗世的向往,就是他们生气的起源。他们是命运悲惨的可怜虫。」说了这些热诚的话後,他决心再把自己锁在闹鬼的屋内,了解学习更多的东西。』

『这时候他的太太出来了,她不准他在房内与恶魔周旋。她说他必须照照镜子。单独留在房中的几个钟头内,他显得老了许多。』

『他心志不改,所以太太就跟他一起锁在屋内了。所有在屋外的人,都听到东西碰撞和砰然巨响。他们听到国王和王后大怒尖叫。屋内发出的响声,墙壁出现裂痕,使人惊恐。』

『除了小部份有兴趣的人以外,大家都像从前一样跑得远远的。这些小部份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国王的敌人。他们乃领导埃及出征,寻找敌人躯体为食的老战士。他们享有国王的善良仁慈,受足地母和耕种等的恩惠。但是他们却认为这种灵异的探险,不仅是国王虚荣的无聊举动,也给他们提供最好的谋反机会。』

『当夜晚降临,他们潜进闹鬼的房屋,他们未必不怕什麽精灵,但就像搜劫法老坟墓的盗墓者,尽管敬畏法老,但是并不足以消灭贪欲之念。谋反者在物品乱飞的室中,看见恩基尔和阿可奇在一起,他们冲向前去,一而再的刺杀国王,就像你们的罗马议员刺杀凯撒大帝一样。他们又刺杀了唯一的目击者--王后。』

『国王大叫:「不行呀,你们不知道你们做了什麽事吗?你们替这些精灵找到一条道路!你们打开了我的身体,让精灵得以进来,你们不明白吗?」这些人认为国王和王后必死无疑,他们就逃走了。王后以双手和膝盖拥抱安抚着丈夫,他们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伤口全流着血。』

『谋反者开始煽动民众了,质问大家可知道国王已被精灵杀死了吗?他应该像其他国王一样,由法师处理这些恶魔的,如今国王是自食恶果了。大家拿着火把,蜂拥到闹鬼的房子,此时房屋一片寂静无声。』

『这些谋反者力劝法师进去,但是法师很害怕。「既然这样,我们就进去看看发生了什麽事。」这些邪恶的人说着,就把门推开了。』

『国王与王后却站在那里,平静的瞪视这些阴谋者。他们身上的伤口愈合了,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芒,皮肤散发白色微光,头发更显得亮丽璀璨。当这些谋反者吓得落荒而逃时,国王王后走出来,遣散了人群和祭司,单独回到皇宫去。』

『虽然他们没有向任何人吐露秘密,但是国王王后知道自己发生了什麽事。』

『当俗世生命正要脱离躯壳的刹那,恶魔从伤口跑进他们的躯体。当心脏即将停止的那段昏冥时光,恶魔从血液中潜进国王王后体内了。可能这就是恶魔发怒时,一再寻求的实体吧,他企图用古怪的方法,从受害者身上寻求实体。但是从来没能令受害者出现足够的伤口,好让他潜入。如今恶魔进入国王王后的血液中,这个血液已不仅是恶魔,或是国王和王后的血液;而是人类和恶魔的混合体,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国王和王后所仅剩的,就是血液了;有生命力,能流动,也能声称属於自己的血液了;他们的身体其实已经死亡。但是血液流在脑部,流在心脏,流在皮肤,所以国王和王后的智慧尚存在,他们的灵魂也跟体内的器官中一样尚存在。虽然为什麽我们还不了解,虽然恶魔在血液之中,并没有自己的心智,也没有国王和王后所能发现的任何特徵,然而国王和王后的心智和能力却增进了;恶魔加入的血液,在器官中的流通促发了思维的敏锐,也加强了纯粹灵性上的力量;所以,国王和王后能闻知凡人的思想和感觉,了解度也超越凡人太多。』

『总之,魔性的灵异增加,魔却不见了;国王和王后变成新的东西。他们不再能吃食物,不再生长或死亡,不再能传宗接代;然而他们敏锐的思维感觉,却也吓坏了他们。而恶魔总算达到了它的目的:一个可以进驻的躯体,一种存在於世上的方法,一种感觉的方式。』

『但是可怕的事出现了,为了要使躯体拥有活力,躯体必须喂之以血液,必须成份完全相同的东西--血液; 能赋予活力。更多的血液必须进入躯体,更多的血液

能打通四肢,使躯体享受愉悦与快感,而血液中的补充绝不嫌多。噢!啜饮鲜血最过瘾的是,躯体得以更新,得以饱足,得以强壮;精神得以飘然陶醉,得以欲仙欲死。』

『所以,恶魔仍是占有国王和王后了,他们变成吸血者了。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到底恶魔认不认识国王和王后,但是国王和王后却知道自己体内有魔鬼,而且再也赶不走它。因为把恶魔赶走,他们也就死亡了,因为他们的身体躯壳业已死亡。他们也立刻知悉,恶魔血液激励身躯,经受不住火烧或阳光的炙灼;这一点,他们正如脆弱的花朵,在白天沙漠热浪下,会枯萎凋谢一样。从另一方面说,他们体内的血液是易变的,稍稍加热,它就会沸腾,终而破坏了带动它的纤维组织。』

『传说在早期中,他们受不了明亮的照射。甚至於附近的火光,都会使他们的皮肤冒烟。』

『无论如何,他们已是新产物,他们的思想也是新的;他们试图了解自己所见,也试图接受新境界中的痛苦。』

『所有的发现都没有记录下来。在记载或不成文的代代相传中,找不到他们首次选择传递血液的记述,也找不到明确可行的传递方法。』

『从未记载的代代相传中,我们知道国王和王后,试图对发生於身上的事,保守秘密。但是他们在白天里失踪,难免引起猜疑,何况他们也不能主持国内原有的宗教仪式。』

『传说中,甚至在作出明确决定前,他们就已鼓励民众在月光下崇拜地母。』

『但是他们仍难防范谋反者的诡计。这些谋反者,仍不明白他们为什麽能康复,还是想尽办法要除掉他们。不管国王和王后竭尽所能的防备,也不管国王对谋反者显示势不可挡的力量,他们还是攻击来了。当他们看到国王和王后能在众多伤口中神奇地复原时,他们吓坏了;国王有一只手臂被砍断,他把手臂放回肩上,手臂旋即恢复。这些谋反者又显得落荒而逃。』

『从这些攻击和战役中,国王的敌人和祭司都知道了秘密。』

『当下没有人想消灭国王和王后了,谋反者反而想囚禁他们,从他们身上获得不死玄秘;谋反者想从他们身上吸取血液,但是早期的尝试都失败了。』

『啜饮血液者没有完全死掉,他们变成杂种怪物--半神半人--有的在可怖的方式中死去,有些却成功了。也许他们先出清了血管中的血吧。这些事并没有记载,但是到後来偷血却成为侥幸存活的途径了。』

『可能天父地母也有意缔造雏儿,也许因为寂寞和害怕吧。他们选择性格好,能信任的人传下秘密,不过这些也都未经记载。不管如何,饮血族增多,而缔造的方法终究被揭穿了。』

『卷轴告诉我们,天父地母从苦难中寻求胜利。他们寻找发生事件的理由。他们相信他们提升的敏锐感觉,一定别有作用。毕竟「善母」让这件事发生了,不是吗?』

『他们对於玄秘的发生,只能以净化与包容相对,否则埃及人就可能变成吸血恶魔族了;如此一来世界势将分成吸血和供血两种不同族类。吸血暴政一旦形成,凡人将永无宁日了。』

『就这样仁慈的国王和王后选择了仪式和神话途径,他们在月亮的盈亏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他们在饮血中,看见了以肉身为牺牲的上帝化身。他们利用强大的法力去推测、预言和审判。他们认为自己乃为了上帝

接受血液,否则接受血液之行就会毁坏了祭坛。』

『凡不能成为普通接受的事,他们就以象徵和神迷来装饰,他们避过凡人的视线进入神殿,避免让这些带来血液的人入殿祭拜。他们只取用能带给国王好处的适当祭品:如无知的人,教外的人,奸妄的人。他们乃为善母和善行而饮血。』

『他们开始引用欧塞里的故事,把承受的最大的苦难--谋反者的攻击、复原;需要在黑暗王国、即俗世以外的世界居住;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等等也包括在故事里。他们将真实转接到有关神的古老故事里,诸神在善母的爱中起起落落;这些故事早在他们原来的国土,已经流传甚广。』

『这些故事流传到我们,这些故事也散播到崇拜天父地母以外的国度。』

『当第一个法老建造第一座金字塔时,阿可奇和恩基尔已经很老了。最早的文献提到他们时,都诡异而残缺不全。』

『曾经有上百不同的神,统治过埃及和其他国家。但是对天父地母和饮血族的崇拜,仍保留秘密和强势;狂热的信徒聆听神的无声言语,并编织他们的梦想。』

『我们都不知道,谁是天父地母缔造的第一个幼儿;我们只知道他们到大海中的岛屿、两河流域边的土地、和北边树林地区散播教义。各地祠堂都敬拜月神,喝饮献祭者的血,并以法力探索人类的心。在献祭以外的禁食期间,神的心灵可能离开他的躯体,可能游历天下,可能学习千种以上的事。而纯洁的凡人,可以到祠堂来聆听神的声音,而神也会垂听他们倾诉。』

『甚至在我之前好几千年,这已是古老的松散的故事。月神可能已统治了埃及叁千年,这个宗教也一再的遭受到攻击过。』

『埃及的祭司,转而崇拜太阳神阿门拉,是时,他们撬开了月神的地穴,让太阳把它烧成灰烬,许多我们族类就毁灭了。当粗鲁的战士们铁骑横扫希腊,强行进入神殿,发现到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他们同样大肆摧毁。』

『如今戴尔菲这个胡说八道的巫师,统治了我们以前统治的地方,各种雕像竖立在以前我们竖立的地方。我们只剩下你来的北方树林,在那里,信徒仍以恶徒的血来

满神坛;埃及某些小村落,一两个祭司在地穴中拜神,准许信徒带去奸恶之徒,以及犯罪的人去祭拜,以免引起怀疑;在非洲丛林里,靠近被人遗忘的古城废墟,我们也仍被尊崇着,这就是我们最後的享有区了。』

『但是我们的历史因许多无赖的座位,而大大失色了。这些无赖就是未寻求女神指点的饮血者,他们滥用法力,胡作非为。』

『他们住在罗马、雅典和帝国中其他的城市,这些人不管任何规律,纯为自己滥施法力。』

『他们在高温和火焰中死亡,就像小树林和神殿中的神一样。有一些生还的甚至也不明了,他们为什麽命绝於火焰,更不知道天父地母如何被留在太阳下。』

他停了下来。

他在研判我的反应,图书馆寂静无声;纵使有人在墙後徘徊,我可能也听不到。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我说。

他失神的默默凝视了我一阵,然後大笑不止。

我大怒离开图书室,经过地道,走出埋在地下的神殿,回到亚历山大城街上。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1

这非常不像我的举措,当我还是凡人时,我从来不会愤然离去的。但是就如我说过的,我当时频临疯狂边缘。这种疯狂,正如我们许多同类,尤其是被迫接受者,必须忍受的创痛。

我回到靠近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小屋,躺在床上,好像只要自己能入睡,就能逃避一切似的。

『白痴无聊!』我喃喃自语。

然而,我越想这个故事,越觉不无道理。我的血液中含有某种东西,驱使我啜饮更多的血;这个东西的确会增强所有的感觉,使我们徒具人形的躯壳,产生新功能。这个东西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不过是一种力量,而且是一种借力使力的灵异。经由故事,这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更有意思的是,我们之与天父地母有传承联系,乃因为这个东西是心灵的,未受具体之限,它只因所控制个体的不同而力量有别。它像是藤蔓植物,我们就是散布在各处的花;这些花由缠绕的卷须相连一起,得以伸展到世界各地。

这就是为什麽我们彼此能互通讯息,为什麽在召唤之前,我已经知道亚历山大城有其他神只;这也是为什麽他们能到我房中来找我,引我到秘密之门的原因。

好吧!也许这个故事是真的,事变乃出於意外,正像长老所说的;我们乃是无名力量和人类身心结合下,所造成的新异类。

但是,我仍然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对所有的一切都起反感。我觉得纵使自己是新异类,我仍是一个个体,一个特别的生命,对自己应有的权利有强烈的认知,我不能接受自己乃是一个外物寄生的观念,不管发生什麽事,我仍然是马瑞斯呀!

再叁沈思之後,我终於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跟所谓天父地母有关的话,我必须见他们,我必须知道他们是安全的。想到自己可能因为某种不能控制,又不能了解的玄秘而随时会死亡,这个念头使我寝食难安。

我没有回到地下神殿,我一连花了几晚大肆饮血,直到悲惨之思被血淹没为止。在另外的时刻里,则漫游於亚历山大的大图书馆,像我平常一样阅读书籍。

疯狂之念渐渐消融了。我不再想念尘世间的家庭,不再对地下神殿可恶的事生气了;我宁愿思索拥有的新力量。我可以活好几百年,将有机会获知各种问题的答案,当时光流去,我将持续不断的体悟并吸收新的知识。只要杀害的是奸恶之徒,嗜血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不,事实上我是耽溺於啜饮之痛快中。当适当的时刻来临,我会缔造伴侣,并且尽量做得圆满。

现在还剩下什麽事要做呢?回到长老那儿,看看他把天父地母置於何处,我要亲眼看看他们,并且照长老所威胁的事去做;把他们深深埋入地低,使凡人找不到他们,因而无法把他们暴露在日光下。

这些事,想起来挺容易,而如何迅速处理打发天父地母,行动似也不难。

离开长老後的第五晚,当所有的念头已沈淀消化。我躺在卧房休息,灯光透过床纱帐幕映照过来。在渗透的金色光芒里,我倾听熟睡中亚历山大城的声音,沈入金光闪闪的半睡半醒梦境。我纳闷长老对我的一去不回,会不会感到失望;他会不会再来找我呢?当清醒的想到这件事时,我发觉又有谁正站在门口了。

我可以感觉到,有谁正在注视我,我必须转过头 能看到这个家夥。转头时我将居於长老的上风,我将对他说:『你终於从孤寂和幻灭中走出来了,是吧?现在你想告诉我更多是不是?你为什麽不回去?去静静的坐着,去伤害那些幽灵般的同伴,伤害那些烧剩下来的手足之情。』当然我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如果是他站在门口,我也不会这样泄露自己的想法,而让他轻易察觉出来。

站在那儿的家夥,并没有走开。

慢慢地,我的视线朝向门的方向。我看见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女士,不仅是女士,而是一位庄严的,有青铜肤色的埃及女士,她巧妙地饰以珠宝,打扮得有如古代皇后。她穿着精致,黑发披肩,金线编结的细小辫子夹杂其中。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的出现,使得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房间,呈现一种看不见,却十分威严的气势。

我坐起身来,移开帐幕。房中的油灯熄了,我看见烟在黑暗中冒着。烟像蛇一般往天花板上盘绕後消失了。她仍站在那儿,馀辉使她无表情的脸,显得很清楚。她的项链和她大大的杏仁眼瞳,闪闪发光。她默默地说:

马瑞斯,带我们离开埃及!

然後她就消失了。

我的心情不自禁地怦然乱跳。我走到花园寻找她,翻跳过墙,我独自站在空荡的、没有铺石的街道上聆听。

我开始往上次发现门的废墟跑去,我想到地下神殿去找长老,告诉长老他必须带我到她那里;告诉长老我看过她,她曾经走动,曾经说话,曾经来我这里!我精神错乱了。当我到达神殿门口时,我知道不必下去,我知道只要出城,进入沙漠中,就可以找到她;她已经引领我往她的地方而去。

在随後的时光中,我使出在格尔森林之後就没有发挥过的体力和速度。我从城里跑到城外,到了只有星光闪烁的地方。走着走着,来到一个神殿废墟,在那里,我开始在沙中挖掘。

凡人要花几小时 能找到的活板门,我很快就找到了,我还能轻易举起门板,这也是凡人绝对做不到的。

沿着没有照明,弯弯曲曲的阶梯和走廊走去,我为自己对她有如一见锺情,拔起脚就追向她,却忘了带蜡烛而诅咒自己。

『帮我忙,阿可奇。』我低声说。我的手往前伸,尽量使自己不像凡人那样害怕黑暗,在黑暗中,我不啻是失明的普通人呀!

手碰到坚硬的东西了,我休息一下,喘一口气,试图沈着下来。我的手继续在这个东西上摸索,我好像摸到一座雕像的胸部、肩膀和手臂。但是这不是雕像,这个东西是比石头更具弹性的素材做成的,当我的手似摸到脸时,嘴

部份证实它的柔软,我忍不住抽回我的手。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感到自己胆怯懦弱的丢脸;我不敢再叫唤阿可奇这个名字;我知道触摸到的东西是个男性的躯体,它是恩基尔。

我闭起眼睛,试图恢复理性,试图研拟某些行动计划,这个行动可不包括像疯子一样转头就跑。这时,我听到一个碎裂的劈啪声。从紧闭的眼皮之间,我看见了火光。

睁开双眼,在後面的墙上,我看见了点燃的火把,一具黑色的体形赫然在眼前耸现。他的双眼似有生命,也无疑的正在看着我,黑色瞳孔在昏幽的火影下摇曳;除此之外,他了无生气,双手无力垂在身边。他的装扮与她一样,穿着法老式的灿烂衣着,头发也一样,用金线编成细小辫子。他全身皮肤呈青铜色,也像她的一样,比长老所说色致还更深些。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瞪着我,俨然是威迫的化身。

在他後面,她坐在一块石板上,头歪向一边,手臂下垂着,好像一具无生命的躯壳挂在那儿。她的亚麻布衣沾满了灰沙。穿便鞋的脚上,泥沙结成了块,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直视着,十足的死亡姿势。

而他像石头做的岗哨,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声息。就像我带你到岛上时,你听不到他们一样。我以为自己会因为恐惧而当场消失呢。

然而她的脚上、衣服上有泥沙。她真的来找我,她真的来过!

有人跟着我,进入走道,他正沿着走道曳足而来。我一回头,看到一个烧焦的家夥--它仅仅只是一具骷髅,黑色的牙床尽露,獠牙自下

直穿出来。

看到他时,我忍不住喘了一口大气。他骨瘦如柴,八字脚向外翻着,每走一步,手臂左右摇动。他吃力的往前走,好像并没有看到我,只是举起手粗暴推着恩基尔。

『不,不,回到房中去。』他细碎地低声说着。『不,不!』他似乎用尽力量,

发出最简单的音来。他乾枯的手臂推着人像,人像却动也不动。

『帮我忙呀!』他向我求助:『他们走动了,他们为什麽要动呢?把他们弄回去。他们动得越远,越难把他们弄回去的。』

我凝视着恩基尔,雕像隐含生命,却似乎不能也不像动,令我感到战栗惊骇。我看着这个黑色的幽魂在大叫,它用手抓着恩基尔,去又无可奈何的景象太可怕了。看看应该死去、狼狈不堪的这一位在暴跳;再望望十分像神又庄严无比的另一位,却屹立在那里,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帮我忙!』这家夥说:『把它弄回房去,弄回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我怎麽能做这样的事?我怎麽能把手放在恩基尔身上?我怎麽能擅自推他到他所不愿去的地方呢?

『如果你帮我忙,他们会没事的。』这家夥说:『他们将在一起,他们将会平安。推他呀!推呀!看看她,她到底怎麽回事。看嘛!』

『该死的,好吧!该死的!』我克服了羞愧低语着。试把双手放在恩基尔身上,开始用力推他,但是他就是动也不动,我的力量在这里究竟全使不出来。而焦乾的那位,在徒劳无功的咆哮和推撞下,变成更急躁生气了。

他猝然急促地喘息,发出粗嘎的叫声,瘦削的双臂向空中挥动,身子直往後退。

『你怎麽搞的?』我说,尽量不叫也不掉头跑,我已经看到了。

阿可奇在恩基尔身後出现,她站在他的正後方,透过他的肩膀看着我。我看到她以指尖放在他肌肉发达的双臂上。她的眼眸呆滞却丝毫不损美丽。是她使他移动了,不仅如此,如今,这两个正用他们自己的意志力在走路了。他慢慢往後退,双脚几乎未曾离地;她被他挡住,所以我只看见她的双手,她的头顶和一双茫然的美目。

我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神智清醒。

他们又一起坐回石板上,又变回今晚你在岛上所见的姿势一模一样。

焦枯的家夥几乎崩溃了,他跪了下来,他不必对我解释为什麽下跪,他曾经发现他们姿势不同有不少次。但是从未见过他们移动,也从未见过她刚

的样子。

我突然知道为什麽恢复老姿势,她在求助於我。我的自尊和兴奋消失了,敬畏先击垮了我,然後是无限的惘然和悲伤。

我开始哭了,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了,自从在林中跟老神一起,我发现躯壳业已死亡,发现我已受到最大的诅咒;这种即光辉灿烂又势不可挡的可怕诅咒,降临在我身上,我却从来没哭过。那一刻突然放声大哭,就像你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大哭一样,我为他们的沈默和孤独而哭。而这个可怕的小地方,他们双眼直视,却视而不见;埃及已死亡,他们犹坐在黑暗之中。

这位女神,这位地母,这个东西,不管她是什麽;总之,这个被忘却的,沈默的,或者说无助的祖先,正注视着我;这绝不是幻觉。她大而有光泽的眼眸,长如流苏般的睫毛,正凝视着我。那一刻,她的声音又浮现了,不像具有古老的法力,只是一种注入我脑内的思维,非语言所能形容的。

带我们离开埃及,马瑞斯。这个长老要毁灭我们。马瑞斯,保护我们,否则我们会在此灭亡。

『他们要血吗?』那个焦黑家夥叫道:『他们是因为要献祭而移动吗?』乾枯的家夥恳求着。

『去,去找祭品给他们。』我说。

『我现在不能,我没有力气;他们又不肯把疗伤的血给我。只要他们肯给我几滴血,我这焦黑的肉身也许能复原,我体内的血液也得以补充。那我就可以给他们带来荣耀的祭品……』

在这小小讲词中,含有某些不诚实的部份,因为他们根本不再需要荣耀的祭品了。

『再试试喝他们的血呀。』我说道,这样说是很自私的,因为我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麽後果。

真使我蒙羞呀,他真的靠近他们,弯下腰来,哭着恳求他们赐他宝血,使他的灼伤可以尽快复原。他说他是无辜的,并非他们把他们置於沙漠里,那是长老干的。他一再请求他们,让他有幸吮吸宝血之源泉。

贪婪和饥渴之念使他大胆了,他发抖地伸出獠牙,就像眼睛蛇标准攻击一般,黑色的爪子往恩基尔的颈部抓过去。

恩基尔的手臂举了起来,正如长老所说,这个烧焦的家夥,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已摔了出去。

烧黑的家夥啜泣着,我更感到羞愧。这个家夥太衰弱,哪里能出去猎捕祭品呢?我却怂恿它想看结果会如何。这地方的阴暗,地上的砂砾,屋内的空无一物,火把的臭味,烧焦家夥扭曲哭泣的丑陋样子,在在令我滋生难以言宣的沮丧与消沈。

『喝我的血好了。』我说。看到他伸出獠牙,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模样,我为之毛骨悚然。然而,这至少是我唯一能做的呀!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2

当我解决那家夥的吸血问题後,我命令他不准让任何人进入地窖。该死的,我想像不出他能阻止什麽人,但我仍以极严肃的口气告诫他,然後匆匆离去。

我回到亚历山大,破门进入一间古董店,偷了两个很精致的镀金木乃伊箱子,又拿了很多亚麻布,然後匆匆回到那荒废的地窖。

我的勇气及恐惧都到达了高峰。

正如同类互相吸血或供血时,常常发生的一样,当烧焦的同类,用牙齿咬住我的咽喉时,我看到也梦到一些事,这些事必定是和埃及有关的。就我们所知,事实上,四千年来,埃及在语言、宗教或艺术上,几乎少有改变。至於这样的了解,我开始真正同情地母和天父;他们就像金字塔一样,确实是这个国家的遗迹;同时也加强了我的好奇心,因而产生了类似献身的情怀。

不过,老实说,我之偷地母和天父,乃是为了自己要心安理得活下去!

当我接近阿可奇和恩基尔,并把他们放进木乃伊箱子时,这个令我着迷的新认知给我启示,我很清楚的知道,阿可奇将会同意我的作为,而恩基尔则可能一拳打碎我的头盖骨。

但是恩基尔和阿可奇同样让步了,他们允许我把他们裹在亚麻布里,把他们裹成木乃伊,放进符合身体的棺木中。棺材上雕刻别人的面孔,并有写给死者的象形文字训示。装妥之後,我把他们带到亚历山大。

我的两臂各拽一个木乃伊箱子,在离开时,我把那个可怜的幽魂,置於极端狂乱的状态下。

抵达城里时,我雇人载运棺木到我的住处。看看觉得不太对劲,乃把棺木深深埋在花园下。在这段事件,我一直大声地向阿可奇和恩基尔解释,告诉他们,停留在地低的日子将不会太久。

第二天夜里,我惴惴不安地离开他们,只在花园不远的地方猎杀。我派奴隶去买马和马车,为沿着殴诺得河到安提克城的旅行做准备。安提克是我熟知且热爱的城市,到了那里,我就会觉得安全了。

正如我的担心与预期,长老不久就出现了;我也正在幽暗的卧室等他;如罗马人一般坐在长椅上,旁边点着一盏灯,手里拿着一本旧的罗马诗集。唯恐他会意识到阿可奇和恩基尔的安置所在,我故意胡思乱想,佯装已把他们关在一座伟大的金字塔里。

我仍想着那个焦黑同类带给我的埃及之梦;在那块土地上,固有法律和信仰维持不变,时间之长乃超乎我们所能想像。在那块土地上,早已熟知象形文字,并已有金字塔和欧塞里及埃西斯的神话存在;而当时希腊犹处黑暗时期,罗马帝国尚未建成。我看到尼罗河泛滥成灾;看到两边的山脉形成谷地;我看到随着时间流逝,所造成的不同观念。那不单单是焦黑同类带来的梦--那是我在埃及所看到及熟知的;远在我成为地母和天父的孩子之前,从书籍当中学到的。如今,我却打算带着地母和天父离开此地。

当长老出现在门口,他说:『你凭什麽认为我把他们托付给你呢?』

长老看起来十分巨大。尽管他只系着一条亚麻布褶裙,走入我的房间时,灯光照在他的秃头、他的圆脸和凸出的眼睛上。『你竟敢擅自带走地母和天父!你把他们怎麽啦!』他说。

『就是你把他们放在太阳下的。』我回答:『你企图毁灭他们,你是那个不相信老故事的人。你本是地母和天父的守护者,而你欺骗了我。你造成我们同类在世界各地几已灭亡。你,你欺骗了我!』

他呆住了,他认为我狂妄自大不可理喻,不错,我就是这样,但又如何呢?一旦他烧了地母和天父,我岂非也池鱼遭殃?何况,她求助於我,她上门来找我呢!

『我不知道事情会这麽发生。』他说。额头布满青筋,双拳紧握,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秃头的努比亚人,一副要威胁我的气势。『我对着神明发誓;我实在不知道。你绝不明白照顾他们要付多少代价。看着他们,一年过一年,十年再十年,一世纪复一世纪;明明知道他们会说、会动,而他们却硬是不吭声不肯动!』

我对他所说不表苟同。他只是一个迷样难解的人,装模作样地站在小房间里,即抱怨又斥责;他所谓的苦恼折磨既非我所能想像的,我怎麽会悲悯同情?

『我继承他们。』他说:『他们是传给我的。我能做什麽呢?』他声称:『我必须包容他们让人受不了的沈默,他们拒绝指引在世界迷失彷徨的族人。为什麽这样沈默?我告诉你,是报复,向我们报复。但为了什麽?能记得千年前老账的,至今有谁存在?一个也没有。谁了解这所有一切?古老的神只是进入太阳、进入火焰了呢?或是在暴力下被消灭?或是他们自己埋进最深的地底,永不翻身?事实上地母和天父根本一直存在,只是他们不说话罢了。为什麽他们不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把他们深埋起来呢?为什麽只看和听却拒绝说话呢?只有当有人企图带走阿可奇时,恩基尔

会石头居然猛然复活,不会移动的身体猛然出拳,把敌人打到粉碎。我告诉你,当我把他们放进沙漠中时,他们根本不打算救自己!我溜之大吉时,他们正面对河水站着呢!』

『你那样做,是想看看会发生什麽事,看看是否能使他们移动!』

『不,是要还我自由!是在说,我不再照顾你们啦!动呀!说说话呀!是想明白古老的故事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就让我们都付之一炬吧!』

长老已疲惫不堪,最後,他以虚弱的声音说:『你不能带走地母和天父,你凭什麽认为我会允许你瞎来?你未必 得过这个世纪,你逃避对小丛林的责任,你也并不了解地母和天父。你从我这里听到的谎言不止一个呢。』

『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我说:『你已经自由了。你知道我们不是神,我们也不是人。我们不必为大地之母效劳,因为我们不吃她的果实;自然不必屈在她的怀抱中,我们不属於她。我之离开埃及并不需要对你负责任;我带走他们,乃因为他们要求我这样做,而且我也无意让他们或自己,受到毁灭的痛苦。』

长老再度哑然失声。地母和天父怎麽会请求我呢?他张不了口,他十分生气,同时也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我几乎察觉不出的阴险与隐藏的暴怒。他和我一样老练,但他深知我们有多少能耐,偏偏那是我不清楚的。当我还是凡人时,我从不会杀人,甚至不知道如何残害任何的生命;除了现在,为了血我

无悔而又满怀悲心的杀戮。

长老知道如何使用超自然的力量,他闭上眼睛,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的身体变硬,散发出危险的信号。

他逼近我,意图已很明显;我立刻跳离长椅,闪避过他的拳头。他捏住我的喉咙,把我往石墙用力一扔,我的肩胛骨就右臂压碎了,在剧痛之际,我知道他想抓我的头撞墙,打断我的四肢,然後将灯油浇在我身上烧死我。届时,我将从他的世界消失,好像我从不知道这些秘密,从未来干预他一样。

我从来不曾这样奋力搏斗过,遭受重击的手臂疼痛难忍;他的力量比起来正如我之比起你;我没去抓他锁住我喉咙的双手,也未本能的想挣脱颈部的束缚;反而用拇指直戳进他的眼睛。虽然我的手臂剧痛,我仍使尽全力,把他的眼睛打进头颅。

他痛得大叫放开了,血流满面;我顺利地向花园门口跑去。喉咙的伤害太重,我仍无法呼吸,我住紧悬垂的伤臂,视线一瞥间,却看到令我大惑不解的事,一大片尘土从花园扬起,空中好像布满了烟雾。我一头撞到门框,好像突来一阵风,吹得我失去平衡,回头一望,看到他追来了,眼睛虽深陷,头部兀自闪闪发光。他用古埃及语诅咒我,他咒骂我该和恶魔一同下地狱,谁也不会哀悼我!

突然间,惊骸的表情冻结在他的脸上,他停在小路上,张皇不安的样子,看起来可笑极了。

紧接着,我也看见他看到的景象。是阿可奇,她的身影移向我的右边,原来裹着亚麻布,从头上撕开来,双臂也自由了;她的全身笼罩在灰沙之中;眼睛仍无表情地瞪视着;然而她却向长老缓缓逼近,而长老一动也不能动。

他屈膝下跪,用古埃及语喃喃念念,先是口气惊讶,然後是支离破碎的惊恐声。她继续往前走,尘沙在她後面扬起,每当她缓慢地滑行一步,裹着她的亚麻布就更猛烈扯开来。好像有种看不见的力量,令她阻止他举起脚来;他转过身,双手趴地,开始匍匐前进;一定是她显威了,因为他终於双肘突起,五体投地,再也不能动弹了。

静静的、慢慢的,她踩在他的右膝背面,她的脚压碎他的膝,鲜血从她的脚跟喷出来。紧接着,她把他的骨盆也压扁了,他的哀鸣有如一只困兽,鲜血从他的伤口涌出来;接着,她一脚踩他的肩膀,一脚踩他的头,在她的重压下,他的头像一颗橡实爆裂开来。吼叫声停止,在身躯抽搐之际,血液四处流溢。

她转向我,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对缩在墙角,惊恐目击的我,也漠然以对。她缓慢轻松的在他的残躯上踩来踩去,把他的遗骸彻彻底底地压碎。

他已连一点轮廓也没有留下来,地板上只有一滩血,然而血闪闪发光,冒着气,好像在膨胀和收缩,似乎其中仍有生命。

我吓呆了,我知道血里的确有生命,那就是所谓的不死呀。

她停下来,慢慢地转向左边,慢得就像上着锁链的塑像在转动。她抬起手,躺椅旁的灯升到半空中,再从空中落到血堆上,油流出来,火焰迅速烧开了。

长老像油脂似的站起来,火舌从这端跳到另一端,血似乎在阻燃火苗,呛人的浓烟伴随着油的恶臭而起。

我朝着门口跪下,因震惊而几乎失去了意识。我看着他化为乌有,看着她站在那儿,远离在火焰之外,她古铜色的脸上,没流露出任何智慧、胜利或意志之迹象。

我屏住呼吸,期待她的眼睛转向我,但是她没有看我;直到火灭了,我 知道她已停止移动,又回复到纯然静默的状态。

此刻房屋一片黑暗,火已经熄了,燃烧的油味令我作呕。在撕裂的麻布里,她看起来像个埃及鬼魂,站在闪烁的馀烬前,镀金的装饰,在天空微光下闪耀,从闪耀中可看出罗马工匠的技巧,和精细优美的皇陵陪葬装饰相似。

我站起来,肩膀和手臂抽痛着,我感觉到血液似乎想涌过来疗伤,但受伤太重,不知多久 能治好。

当然,我确知如果能喝她的血,疗效将快得多,也许瞬间既愈。那麽我们今晚就能离开亚历山大,开始我们的旅程,我将能带她远离埃及。

我突然感觉到是她在传递旨意,这些话似从极远处传来,却又似发自我的体内。

我回答她:『我曾走遍全世界,我将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也许这段话只是我再次的自言自语,对她温柔善感的爱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全然疯狂了,纵使我已知道除非是大火把我焚成灰烬,我的恶梦将永远不会结束;自然的衰老和死亡,绝不可能平息我的恐惧,缓和我的痛苦;我更知道所有可怜的救赎期待已完全落空。

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我单独和她在一起;在黑暗中,她像一个凡人女子站在那里,一个充满活力,充满可爱语言、思想和美梦的年轻女神。

我靠近她,似乎她是柔软而顺从的生灵,她的某些见识与认知,正渐渐烙印在我内心,等着唤起与欣赏。然而,我还是忐忑不安,她可能以对付长老的那一套来对付我呀;但是这种想法太荒谬了,她不会那麽做的;现在我是她的守护者,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绝不会的;我必须了解这一点。我渐渐靠近她,直到我的嘴几乎挨到她古铜色的喉咙;当我感到她坚硬冰冷的手,压到我的後脑勺时,我终於下了决心。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3

我不打算描述吸她血时的滋味了。那种欲仙欲死销魂蚀骨的感觉,当你从梅格能那里吸到血时;当我在开罗给你血时;当你杀戮时你已体会到。不过,你当然明白我所说的真意,吸她的血乃是千百倍於所有的狂喜呢!

除了绝对的幸福、绝对的满足外,我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甚至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我恍惚回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地方,某个房间;那时战争失败了,有人在说话,有人因极度痛苦而大哭;我听到有人在尖叫,话语我似懂非懂:『我不了解、我不了解。』紧跟而来的,是一个巨大黑色深潭打开,是一种沈落、沈落、沈落的魅惑;她叹气着说:『我不能再搏斗了。』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长椅上;她在房间中央;静默一如从前。此刻夜已深沈,睡梦中的亚历山大城,围绕着我们似在喃喃低语。

我知道一大堆有关他们的事。

能了解这麽多的事,恐怕没有几晚,至少也得几小时 能吸收得了;我了解这麽多的事情,有如他们坦诚信赖之馀,以凡人的话语作不尽的倾诉。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我毫无概念。

我知道数千年前,饮血族之间发生几场大战,留下了许多残酷、卑劣只带来死亡的恶魔。他们不像地母仁慈的爱人那样,非饿得半死不肯去喝祭品的血;他们随时猝然猛攻无辜受害人。这些死亡之魔,坚信他们是宇宙万物周期变动的一部份,在周期变动当中,个人的生命根本不重要,死与生的意义也是相等的;他们既然属於屠杀和灾害,他们自也为所欲为,绝不宽容。

这些可怕的神只,统治过古代的巴比伦、亚述帝国、封尘已久的城市、遥远的印度,以及那些我不知名的国家。

即使是现在,当我静静地坐着,为这类可怕影像而惶惑,我察觉到这些神只,已成为某些东方世界的一部份;对於我所诞生的罗马来说,他们简直是异类;是波斯世界的一部份,当希腊人为自由而打仗时,波斯人仍不过是他们国王的奴隶罢了。

不管我们如何残酷嗜血,即使最卑微的佃农,对我们而言也有价值。生命是有价值的,死亡仅是生命的结果;尽管为了荣誉,别无选择时,只能勇敢地面对死亡。对我们来说,死亡并不崇高,事实上,我不认为死亡对我们有任何意义,死亡绝非生命当中较佳的状态。

这些神只的威严和神迷,经由阿可奇的叙述,全在我面前显现;我发现他们极可怕,自己绝不可能拥抱他们,与他们为友。我知道因他们而采取的哲理,或是为他们辩护的观点,即不能当作我杀戮的辩解,也不能变成身为吸血族的安慰解嘲。当凡人也好,当不死幽灵也好,我都是属於西方的;我喜爱西方的思想理念;总为自己的杀戮感到内疚。

无论如何,我仍体会到这些神只的力量,以及他们无可比拟的魅惑。他们所享受的自由自在,是我从来不明白的;我看到他们对任何挑战轻蔑以对;在不少国家的万神殿中,我看见他们戴着善良的冠冕。

我看见他们来到埃及,不但偷取天父和地母原始全能的宝血,也要确保天父和地母不会采取自焚手段,用以结束这些黑暗和可怕神只的统治。

我看到地母和天父遭到禁锢,埋在隐秘的地窖,成块的闪长石和花岗岩压住他们的身体,只有头和脖子是自由的。在这种状况下,他们即不能抗拒恶神用人类的鲜血来饲喂;尽管违背意愿,也无法抗拒恶神从他们脖子里吮吸宝血。世上全部的恶神,都来汲取这最起源的宝血了。

天父和地母因受尽折磨而尖叫,他们乞求释放,但是那些恶神却不为所动。他们品尝天父地母的痛苦,正如同品尝人类的鲜血一般。恶神以挂人类的骷髅骨作为打扮,袍子上染着人类的血。地母和天父拒绝供奉的祭品,如此一来,只徒然增加他们的无助与无奈。他们不肯凭藉吸血来取得力量以搬动石头,他们希望单凭思维意志来达成目标。

饶是如此,地母天父的力量仍增强了。

酷刑年复一年,神与神间的真正年复一年,相信生命和相信死亡的教派,彼此之间的纷争也年复一年。

历经数不清的岁月,地母和天父终於陷入寂静中;没有谁记得他们曾经乞求、战斗或谈话的即往;没有谁记得囚禁天父和地母的是那个恶魔,甚至也没有谁知道,为什麽绝不允许释放被囚的他们。有一些根本不相信地母和天父竟然是起源,也不相信他们的供祭对别人有害。那不过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吧!

历来,埃及就是埃及,它的宗教不受外来者的破坏;仍然相信良心,相信不论贫富,死後皆受审判,仍然相信世上的美德和死後的生命。一个夜晚来来临,地母和天父终於从监禁中获得自由,那些看守他们的,察觉只有地母天父自己

能移开石头。在静默中,他们的力量强大到难以估量;然而他们一如雕像了。在肮脏黑暗监禁几世纪的房间中,他们互相拥抱;赤裸裸且闪闪发光,衣物由於年代久远,早已腐烂不堪。

当他们啜饮供养的祭品,行动就一如冬天的爬虫类,慢吞吞懒洋洋。时光仿佛对他们意义全然不同;对他们而言,一岁只是一夜,世纪乃是一年。

古代的宗教仍强盛如昔,即不属东方,也非真属西方;饮血族仍保留良好像征,即使最卑微的埃及灵魂,来世也能享有灿烂的生命。

随後的时代,只有作恶之人, 能得意充当祭品。甚至藉此消除人们罪恶,并保护人们。神的静默声音安慰了弱者;神只在饥饿中,学习到真理;世界充满了永恒之美,没有灵魂是真正孤单的。

地母和天父奉祀在最可爱的圣殿,神只来到圣殿,依他们的意愿,得取走滴滴珍贵宝血。

但是,不可逆料的事发生了,埃及的末日即将来临。原本认为不会改变的事,几已完全的改观;亚历山大大帝来了;托勒密王朝是统治者;凯撒和安东尼--戏剧中未开化和不可思议的要角全来了,这出剧不啻是真正的『全部的终结』。

终於,这个阴险、愤世嫉俗的长老,这个坏心眼、失意的家夥,把地母和天父留置在太阳下。

我从长椅上起来,站在位於亚历山大的房间中,注视着动也不动、眼眸直瞪的阿可奇,弄赃的亚麻布披在她身上,对她真是侮辱。脑海盈满古老诗句,我已被挚爱征服了。

和长老打斗过的身体不再疼痛,骨头也已复原。我跪下来,亲吻阿可奇垂在身旁的右手手指,我抬头仰望,看到她正俯视着我,她歪着头,脸上掠过一阵奇怪的表情,其纯挚正如她的受苦,与我刚

尝到的幸福感没有不同。然後,她的头非常缓慢地转成向前直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所看见和了解的事,是长老从来不曾知道的。

再次用亚麻布裹着她的身体时,我已恍惚忘我,只更觉得必须好好照顾她和恩基尔;长老可怕的死亡景象,不时在我面前闪现,她输给我的血,增加我肉体的力量,同时也增加我精神上的亢奋。

在准备离开亚历山大时,我梦见逐渐苏醒的恩基尔和阿可奇,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恢复所有被偷走的元气;我们将在亲密儿奇异的情况下,互相认识了解,梦里的经历与认知之丰富,使得她赐给我的血都相形失色。

我们旅行所需的马匹和车辆,雕刻精美的石棺、锁及铁链等等,我的奴隶早已准备就绪,一切全在屋外等候出发上路。

我把装好地母和天父的木乃伊箱子,放入石棺中,并排地放在马车上,加上锁链,并用厚重的毛毯盖在上面,我们往城外出发而去;途中我们先抵达地下神殿的大门口。

站在大门口,我下令嘱咐我的奴隶,一旦任何人接近就大声警告。我拿了一个皮袋走进庙里,进入长老的书库,把所能找到的文件,悉数放入袋中;我偷走那里每一片带得走的文献,甚至希望能取下墙上的文字雕刻。

屋里还有别的同类,但是他们太害怕而不敢出来。他们当然知道我带走地母和天父,他们也可能知道长老的死亡。

我没有什麽顾忌,我要离开古老埃及了;随身带着我们力量的依据和一切资料,我年轻、鲁莽而且热情洋溢。

我终於到达殴诺得河上的安提克--一座伟大奇妙的城市,它的人口和财富足以和罗马媲美--我读了那些写在纸草上的古文,文中记述了阿可奇向我透露的所有事情。

我为她和恩基尔建造第一座礼拜堂,往後礼拜堂则遍及整个欧亚洲。他们知道,我会永远照顾他们,我也知道,他们不会让灾难降临到我身上。

经过许多世纪後,我在威尼斯,惨遭一伙幽冥子孙的焚烧,当时我离阿可奇太远,不能得到救援,否则她将会再次施以援手。在真正尝到当年神只被烧的痛苦之馀,我终於挣扎回到圣殿,在喝了她的宝血之後,身体终完好如初。

把他们安置在安提克後,差不多过了一个世纪,对他们复活的可能我已不抱希望。他们的沈默和静止持续至今,只有皮肤戏剧化地随着年岁改变,太阳的灼伤逐渐消退,他们再度恢复像雪花石膏般的白润光滑。

这段时间,我察觉自己忙於观察城市趋向和时代变化,我疯狂爱上一个希腊艳妓,魅力棕发的潘多娜。我以对人类最热烈的拥抱来爱她;她第一眼就看出我的真实身份,等待时机成熟,她的魅惑使我昏眩痴迷,终於将她带入魔法之中,由於获准从阿可奇那里得到血,她变成我所知道最有力量的超自然怪物之一。两百年来,我活着、战斗,忙着和潘多娜相爱。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

几个世纪来,我有百万个故事可以一说。我从安提克到君士坦丁堡去旅行,返回亚历山大,又往印度去,而後再到意大利;从威尼斯到酷寒的苏格兰高地,然後到爱琴海中的岛屿--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

我能告诉你这些年来,阿可奇和恩基尔极细微改变,他们所做令我困惑的事,以及他们留下来的难解之迷。

或许,在遥远未来的某个夜晚,当你再回到我身边,我将谈其他熟知的不死幽灵的故事,有一些和我一样,是各地残存神只制造出来的--部份是地母的忠仆,有些则是来自东方的恶魔。

我可以告诉你马以尔的事。那个可怜的德鲁伊祭司,在喝了一位负伤的神的血後,在一瞬间失去原有的古老虔信,变成一个具危险性,而又无赖的不死幽灵。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者的传说,如何流传到全世界,以及许多次有其他不死幽灵,或因骄狂,或只是想彻底的破坏,拟偷走地母天父,想要置我们於死地。

我将告诉你有关我的孤独、我缔造的其他幽灵以及他们的结局;有关我如何带那些必须照顾者埋入地底,然後再度复出;感谢他们的血,使我再度蛰伏地底之前,能过凡人的好几个世代。我可以告诉你,我偶尔遇到的几位真正永生的幽灵;有关我在德勒斯登市最後一次看到潘多娜,她和一个来自印度,强大邪恶的吸血鬼一起,我们大吵一架後分开了;她曾有一封信,恳求我在莫斯科与她见面,可惜信掉落在零乱的旅行箱箱底,发现时已晚。太多的事,太多的故事,有些可以记取教训的,也有什麽也不是的……

但是我已经告诉你最重要的,关於我如何取得那些必须照顾者,以及我们真正是谁的事。

现在,你要了解的是某些关键性的事:

当罗马帝国衰亡,届时,所有异教徒的古老神只,都将被新兴的基督教徒视为恶魔。你很难跟他们解释,当世代传递下去,他们的救世主基督,难免也成为传说中的另一个森林之神;就像在他之前,酒神戴欧尼斯,冥府之神欧塞里那样兴起又灭亡;事实上,圣母玛利亚,就是再度安置在圣殿的善母。这是一个产生新信仰和新信念的新时代,在新时代中,我们就成为恶魔,是他们的信仰必须隔绝的妖孽,从而,古老的知识也被遗忘或曲解。

然而这是发展趋势的必然。对希腊人和罗马人而言,以人类充当祭品是很恐怖的事;当我想起凯尔特族在柳条编的巨像里,为了神焚烧恶人时,我也会不寒而栗。对基督徒来说,想法感觉一定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这些饮血族的神只,怎麽会被视为『善良』呢?

最糟的是,一旦幽冥子孙相信,他们乃侍奉基督教里的魔鬼;彷效东方恐怖的恶神,将邪恶赋予价值与意义;将邪恶予以架构理论化,而相信其中产生的力量;并要求世界承认其正当性与合法地位,这

会造成对我们最大的误会与曲解。

请留神听我说:在西方世界,绝对不容许邪恶有合法地位;对死亡的看法,也绝对不会视为轻如鸿毛的。

自从古罗马帝国衰亡以降,不论时代如何暴力不断,不论战争如何残虐可怕;也不论各种迫害与不公不义的持续存在;但是人类对生命价值的重视,却只会增加而不减。

纵使当教会展示流血的基督,以及殉道者的雕像和图片时,教会深信这些忠实信徒之死,乃出於敌人迫害,而非受神职人员之愚呀!

由於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拷刑室、炮烙刑及更恐怖的行刑手段,此际在全欧洲都已弃置不用。也正是这种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导致许多人宁愿脱离君主政治,进入美国和法国的共和政体。

现在我们又处在走向无神论时代的转捩点上--基督教正逐渐失去影响力,如同多神教一度丧失它的主导性;新的人道主义兴起,相信人道、人权以及人类成就的理念,将比以往更具势力与影响。

当然,古老的宗教信仰一旦彻底消失,将会发生什麽事,我们很难预料。基督教在多神教的废墟上诞生,只是把旧的崇拜带向新的形式;也许一种新宗教即将崛起;也许在没有宗教的情况下,人类将在愤世嫉俗的犬孺哲学,自私自利的本位主义中粉碎,因为人类真的需要神的救赎呢!

不过,或许某些更奇妙的事将会发生;世界确实蓬勃发展,超越所有的男女众神,超越所有的恶魔和天使而前进。在这样的世界里,黎斯特,我们的地位将更微不足道了。

我所告诉你的全部故事,就像所有古代的知识一样,对人类、对我们都毫无用处。它产生的意象和诗篇可能是美丽的;它能使我们对某些怀疑或感受到的事,因有所认知而颤抖;它能把我们拉回到对人类仍是清新而?妙的时代;但是我们毕竟仍要回到今日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吸血鬼只是一个恶神,是幽冥之子,其他什麽也不是。如果说他把美好的力量,用在人类的心智上,那也只因为人类的想像力乃神迷的,既隐藏原始记忆,又有不肯承认的欲望。每一个人的心智--套用你的说词--乃全是野性的乐园,在那里,奇思异想起起伏伏,想像的奇花异卉

歌颂不久,随之而来的常不免是否认乃至谴责。

然而,当人类真正认识我们之後,他们就会爱我们,即使现在他们也爱我们的。巴黎的群众,喜欢他们在吸血鬼剧场舞台上所看的一切。那些在舞会上见过你们同类的人类,对於苍白、披着天鹅绒斗篷的致命贵族,内心极尽崇拜与倾倒呢!

他们对永生的可能性感到好奇与兴奋;对纯粹的邪恶,竟能以堂皇富丽之姿出现而着迷;对无所不觉无所不知,却选择饮血之命运赞叹;因此他们翼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芳香邪恶怪物之一员。对他们来说,这一切看起来何等简单,他们追求的正是这种简单与单纯!

然而、赋予幽冥法术者,能够做到像你不可怜兮兮的,恐怕百不得一呢!

我还能再喋喋不休吗?说的越多,恐怕只会徒增你的彷徨与恐惧。在世界上我已经历一千八百个年头,我可以告诉你,人生绝不会因为没有我们而有所缺憾;我活着从来没有真正的目标,我们实在无处可以遁逃呀!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4

马瑞斯停顿下来。

他第一次视线离开我,望着窗外的天空,方法在倾听我无法听得到的海岛声音。

『我还有些事情得告诉你。』他说:『虽然只是实质的事,但这些都相当重要……』他有些心神不宁,『有一些承诺--』最後他说:『我必须坚持……』

他沈入安静里,凝神倾听,他的脸像极了阿可奇和恩基尔。

我想问成千上万的问题。更有意思的是,我想重述他所有的诉说;好像为了细细领会话中含义,我得大声的说出来 行。唉!我重复说了,算什麽呢?

我双手合十,一如尖塔之形,身体坐回冰冷有椅臂的织锦缎椅上。我注视着前面,似乎他的故事展开在面前,让我得以再读一次一般,关於他对善於恶所叙述的真理,我一再仔细思索;关於他尝试令我确信,在东方恐怖恶神的正义哲学里,我们的作为得享有某种荣光时,我是夺目惊吓和失望。

我也是西方的子民。在我短暂的凡人生涯,对西方世界接受邪恶或死亡的无能为力,内心一直在痛苦挣扎。

在所有这些思虑中,尚存在着一个令我战栗的事实。马瑞斯可以藉着摧毁阿可奇和恩基尔,把我们全体一举灭绝。马瑞斯可以令我们每一个完全消失,只要他焚毁阿可奇和恩基尔,不仅我们,而且也把世界所有古老、衰弱而没有用的恶魔一并去除。这是事实吗?至少听起来很像如此。

至於阿可奇和恩基尔本身的恐怖状况……对此,我能说什麽呢?除了,我也有如他灵光一闪的感受;也许我能唤醒他们,我能让他们再说话,再行动;或更真确的话,在看他们之际,我认为总应该有某一位能做某些事,终可结束他们睁着眼睡眠的境况。

如果他们真能再走路再说话,他们会怎麽样?这两个古代的埃及怪物,他们又会做什麽?

我突然想到两种迷人的可能念头;唤醒他们或毁灭他们,两者都在心里蠢蠢欲动。我想洞悉他们并与他们交谈,然而我了解到尝试毁灭他们,与他们一起进入火焰中;无异葬送所有我们的族类,这是多麽难以驳斥的疯狂!

两种方式的采取都需要强大的力量,也需要跟时间有相当程度的竞赛。

『你是不是曾经想过这麽做?』我问道。我的声音隐含着痛苦,不知道在底下的他们是否听到了。

他从倾听中醒了过来。脸转向我,他摇摇头:不。

『即使你比任何一位都更清楚,我们的存在了无意义?』

他再次摇摇他的头:不。

『我是不死幽灵。』他说:『真正的不死幽灵。说真的,我不知道现在有什麽能杀死我,或任何能置我於死地的东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继续活下去,尽管我根本不去想死活的问题。我自己能不断的有所认知,智慧日益增长,这是我当凡人时,向往很多年的事。再说我喜爱人类,也一直喜爱人类伟大的进步。当世界又回过头来质疑上帝时,我想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唉!此际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我阖上双眼呢!』

我了解的点点头。

『不过我并没受过你所受的煎熬。』他说:『在法国北部的小丛林里,当我被缔造成如此时,我已不年轻。此後,我虽然一直很寂寞,有时频临疯狂的边缘,承受难以言喻的痛苦;然而我从来不是年轻的不死幽灵。对於你应该去经历体验的事,我老在已一再做过了。体验人生的欲望,很快会让你离我而去的。』

『离去?但是我不想要--』

『你必须走,黎斯特!』他说。『而且像我说的要很快地走。你尚未准备好跟我留在此地。这是我留在最後,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得像听其他事一样的用心谛听。』

『马瑞斯,我很难想像马上要离开;我甚至不能……』我突然感到很生气。他为什麽把我带到这里来,又要把我丢出去?我记起阿曼德对我的所有告诫。我们只能与老的沟通,却不能与我们所缔造的交流。如今我找到了马瑞斯,不过我们的沟通犹只泛泛之谈而已;根本尚未触及我问题的核心;那种隔绝的恐惧,那种突来的怆然感觉!

『听我说!』他温和地开口:『在格尔我被带走之前,就像目下的许多人,我已纵情享受过多彩多姿的一生;在我带走「那些必须照顾者」离开埃及後,我一如富裕的罗马学者,又在安提克安逸的住了许多年。我拥有房子、奴隶和对潘多娜的爱,我们在安提克的生活极为充实。我们冷眼旁观岁月递嬗与人生百态。正因为已过了丰富的一辈子,我有能力再好好过下去;我有能力,变成威尼斯世界的一部份,如你所知,我也有能力统治这座岛屿。而你呢?正如许多太早在火里或阳光下的沈沦者,根本还没真正享受过人生呢!』

『做为一位年轻人,你在巴黎尝过真正生活,不超过六个月。做为一个吸血鬼,你曾是一个漫游者,一个圈外人;你从一个地方漂到另一地方,你对房屋和其他生命捣鬼作祟,如此而已。』

『你如果真有意幸存永生,你必须尽快真正去过丰丰富富的一辈子。当然,这麽做,你可能会失去一切,因痛苦绝望而再次入土蛰伏,永不再现身,或者更糟。』

『我会的,这一点我了解。』我说:『但是在巴黎时,他们曾经建议我留在剧院,我那时做不到。』

『对你来说,那不是正确的地方。此外,吸血鬼剧场是个集会,那不是真正的世界,比我避难的岛屿好不了多少。何况那里发生太多你无法忘怀的恐怖事件。』

『但是在你准备去的新大陆,这个叫做纽?良的未开化小城,你倒可能进入以前从没进过的世界。你可以像凡人般在那里落户定居,正如你与卡布瑞一起漫游时,有许多次你做的一样。那里不会有旧有的集会去打扰你,没有恶棍因为恐惧想把你击倒。你会缔造其他伴侣--会因为寂寞而缔造其他同类--去缔造他们,尽量像人类一样保有他们;跟他们生活亲密亲爱一如家人,而不能当他为集会的一员。了解你要生活的世纪,你要经历的年代;了解当代的流行服饰风格,休闲时间的打发方式;了解你猎食的地方;更要去感受时光变迁岁月流逝的意义!』

『是的,去感觉心爱事物死亡的创痛……』这跟阿曼德的告诫,正好相反。

『当然,你是缔造来战胜时间,而不是逃避时间的。你会因隐藏妖怪身份,与必须杀戮而备受煎熬。为平息你的良知,你可能尝试只在作恶之徒身上餐宴。你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只要你能坚守秘密,你可以很靠近人类的生活圈,你也适合人类生活;正像你告诉巴黎老集会的成员,你是如假包换的人模人样!』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真的想要--』

『那麽照我的劝告去做吧!另外要了解一点,所谓的永生乃是过完如凡人的一生後,再过另一个一生,周而复始。当然,其间可能有长时期的退隐、有打盹的时候,或只是冷眼旁观。不过我们会一而再、再而叁的投入洪流,投入时尽可能纵情的游泳,直到时间或悲剧意外打倒我们,正如凡人的遭遇,一无两样。』

『你会结束退隐,再投入洪流吗?』

『当然,一定会的。当时机来到,世界又缤纷有趣时,我就不能抗拒了。那时我会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闲逛,我会取一个名字,会做些事情。』

『那麽就现在呀!跟我一起!』哦!阿曼德痛苦的回声。卡布瑞离开十年後徒劳的恳求。

『这个邀请比所意识的更吸引诱惑呢!』他回答道:『但我若跟你一起,会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我会站在你和世界的中间,我没办法呀。』

我摇摇头,满怀苦涩的往外看。

『你要继续活下去?』他问道:『或者你要卡布瑞的预言成真?』

『我要继续活下去!』我说。

『那你非得走不可--』他说:『从现在起一个世纪,或者更快些,我们将再相见。我不会仍在这个岛屿上,我会带「那些必须照顾者」到另一个地方;但是不论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那时将倒过来,我会不要你离开我,我将成为请求你留下的人;我将爱死了与你为伴,爱死了与你聊天。其实仅仅只是看到你,看到你的精力,你的鲁莽,你对任何事的质疑与不盲信--所有关於你的一切,我已经爱得太情难自己了。』

我几乎不能听下去了,我快崩溃啦,我恨不得恳求他让我留下来。

『绝对不可能吗?』我问:『马瑞斯,你这一辈子不能割爱给我吗?』

『绝对不可能--』他说:『我可以永远不断得告诉你故事,然而故事绝非真正人生的代替品。请相信我,我曾尝试割爱,但从没成功过。我不能教导你人生

能教导你的事。我在阿曼德那麽年轻时缔造他,乃大错特错;几世纪以来他的愚行和受苦,即使到现在,我仍觉得罪衍难赎。你在本世纪把他赶进巴黎中心,对他是好事,但是我担心,对他来说仍嫌太晚了。相信我,黎斯特,我说的话总有道理在。你必须好好去过完整多彩的一生,那些人生经历机会被剥夺者,总不免受困於不满足的网里。最终不是逃不出来,就是在不满足里自我毁灭。』

『那麽卡布瑞呢?』

『卡布瑞曾有她丰富的生命,也几乎面临了她的死亡。只要她愿意,她有再进入世界的力量,不过,也许她宁可无限期住在世界边缘地带呢!』

『你认为她会再进入世界吗?』

『我不知道。』他说:『卡布瑞正在对我的认知--不是我的经验--挑战,她太像潘多娜了。但是我从来不了解潘多娜。一般而言,女人大多脆弱,不论是凡人或非凡人;一旦坚强起来,她们就绝对深不可测。』

我摇摇头,闭目片刻。我不愿意想卡布瑞,不管我们在这儿说什麽,卡布瑞已经走了。

我仍无法接受我必须走的事实。对我来说这里似乎是伊甸园。但是我不再争论了。我知道他是很坚决的,虽然并不会强迫我;他只会让我开始担

父亲,让我反过来去找他,告诉他我必须离去的事实。我只有几个晚上能留在伊甸园了。

『不错!』他温柔地回答:『还有其他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我张开双眼。他耐心而深情款款地看我,我感到对他爱的渴慕,正如对卡布瑞一样的强烈;我感到自己正在抗拒盈眶的热泪。

『你从阿曼德那儿学了很多。』他说。他的声音稳定,仿佛在帮助我内心静默的挣扎。『但是你从自己那儿学得更多。不过,仍然有一些事情,我或许可以教你。』

『是的,请你--』我说。

『唉!譬如说一件事!』他说:『你的力量已异乎寻常,但你不能期待未来所缔造的,在往後五十年里,有你或卡布瑞相同的力量。你的第二个孩子,力量可能仅止於卡布瑞的一半,以後的孩子力量将更小。我输给你的血液会让你有些不同,如果你喝--如果你喝阿可奇和恩基尔的血,当然也许你不想喝……情况也会有些不同。不管如何,一个世纪里只能缔造一个孩子。新生儿总是软弱的,然而,这也未必是坏事。老集会的规条中,指出力量应随年岁而增长,倒是智慧之见。此外古老的真理是正确的;你可能造出大力士或低能儿,谁也不知道为什麽或怎麽回事。』

『无论如何,会发生的总会发生,但要小心选择伴侣。之所以要选择他们,乃因为你喜欢看他们,喜欢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有你想探测的深邃秘密。换言之,选他们是因为你爱他们。否则,你很快会厌倦与他们为伴。』

『我了解。』我说:『让他们坠入情网。』

『千真万确,正是要让他们恋爱。要确定在你缔造他们之前,他们已经有相当的生活经历,绝不可找像阿曼德那麽年轻的一个。缔造小阿曼德,是违抗同类罪刑中,我犯过的最大错误。』

『不过你并不知道幽冥子孙会来找麻烦?会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尽管如此,我确实应该再假以时日。都是寂寞惹的祸,何况阿曼德那麽无助,他的凡人一生完全在我手里。记住,小心那种力量,你对那些垂死者的悲悯,内心深处的孤寂;这种力量,有可能像嗜血一样的强烈。若不是恩基尔,可能就没有阿可奇;反过来说,若没有阿可奇,那麽可能就没有恩基尔了。』

『是的,从你说的每件事,似乎恩基尔贪恋阿可奇。阿可奇是那个偶尔……』

『是的,那是真的。』他的脸色突然阴郁起来,眼神却露出共享秘密之色;好像担心我们彼此的悄悄细语对方有可能听到。他等了一会儿,仿佛在想该说什麽:『要不是恩基尔稳住她,谁知道阿可奇会做什麽?』他低语着:『为什麽我假装他听不到?为什麽我要低语?只要他喜欢,任何时候都能毁掉我;或许阿可奇是唯一阻扰他的理由;话说回来,如果他把我干掉,他们会变成怎麽样呢?』

『为什麽他们让自己在太阳下炙烤?』

『我们怎麽知道?也许他们明白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伤害和惩罚的只是那些起歹念的家夥。也许在他们那种情况,他们对外面发生的事,感觉比较迟缓;也来不及聚集力量,从梦里醒来拯救自己。在事变後,他们的行动--我目击阿可奇的行动--可能是他们被太阳唤醒了。如今他们又睁开眼睛睡觉,也许仍然大梦未醒。他们甚至不喝不饮。』

『你刚 说的是什麽意思……我若决定想喝他们的血?』我问道:『我怎麽会不想。』

『这是我们必须考虑思索的事,我们两个。』他说:『何况也有可能,他们根本不准你啜饮。』

想到可能有一只手伸出来攻击我,把我打出小教堂二十尺以外,或者把我打得身子穿进石头地板,我毛骨悚然了。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黎斯特--』他说:『我想她会让你喝,你若接受了她的血,你的精力会比现在更为恢复,更为强壮。她的几滴血就能强化你,若分量够了,此後世界上几乎没有力量会摧毁你。你得确定你要它。』

『我怎麽会不想要呢?』我说。

『你想在纵使烧成灰烬时,仍然痛苦的活着?你想要被刀剐千次或用枪一再打穿身体,只剩一具碎裂乾壳,毫无谋生之力仍然活着?相信我,黎斯特,这可能是很恐怖的事,你甚至能忍受阳光之炙烤,烧得面目全非,而仍然非活不可;到那时,你可会像埃及的老神一样,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呢?』

『至少我再受伤时,会痊愈得快些吧?』

『那倒未必。受伤时,纵然没有注入她的血,时间、不断啜饮的人类之血,还有大老的血--这些都是恢复之药。然而很多时候,你或许宁可一死的;求死而不可得是十分折磨的。仔细想想,多花点时间慢慢思考。』

『你若是我,会怎麽做?』

『我当然会喝「那些必须照顾者」的血。我会啜饮使我更强壮,更接近不死幽灵之境。我会屈膝恳求阿可奇的允许,然後我会投入她的怀里感谢她。但这种事,说来容易。她从没袭击过我,她从没禁止我;我也知道我想永远活下去;我宁可忍受火;宁可忍受太阳,宁可忍受所有的苦,只为了要活下去。或许你还没真正确定你要永生不死!』

『我当然要呀。』我说:『我可以假装去思考,我可以假装理性智慧的仔细衡量。去他妈的!我不会欺骗你的,你知道我想说什麽的。』

他微笑了。

『在你离开前,我们将进去小教堂,我们当谦卑的问她,看看她会说什麽。』

『至於现在呢,你要给我更多的答复?』我问。

他作势要我问话。

『我看见过鬼。』我说:『看到你所描述的讨厌的魔鬼。我看到他们拥有凡人和寓所。』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大多的鬼似乎仅只是幽灵,他们不知道自己被人注意。我从没对鬼说过话,也从没有鬼跟我打招呼。至於令人讨厌的魔鬼嘛!除了恩基尔古老的解释,他们生气是因为他们没有身躯,此外,我别无话可说。倒是有一些不死幽灵,

他们有趣多了。』

『他们是谁?』

『在欧洲至少有两个从来不喝血。他们能在白天行走,就像在夜里行走一般。他们有身体,而且很强壮,看起来完全像个人。在古埃及有一位,在埃及法院被称为该死的伦西斯。虽然以我所知,他并不该死。在他消失後,他的名字也从皇室记录中删除。你知道埃及以前都这麽做的,他们认为删掉名字,就可以灭绝那个人。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麽事,老的手稿并没有说明。』

『阿曼德说到他。』我说:『阿曼德说过一些传闻,他说伦西斯是位古代的吸血鬼。』

『那不只是传说。读来的故事,我从来不信,除非我亲眼目睹。不过我没有和另外的交谈,我看见他们,但他们一见到我就吓跑了;我怕他们是因为他们能在太阳下行走,他们有力量又不要血,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麽?然而,你可能活好几世纪也未必见到他们。』

『他们有多大年岁?他们活了多久?』

『他们很老,可能跟我一样老,不过,我不很清楚。他们像富裕有权势的贵族那样过着,生活之优裕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似乎有某种方法自我繁殖。不过,我不确定。潘多娜曾经说另外还有一位女的,潘多娜说他们的关系就像我与她。他们是古老的,已停止饮血,一如地母和天父。我不认为他们完全像我们,他们是不需要血的另一类,他们不像我们会反射光,反倒会吸收光。他们似乎比凡人更不抢眼,他们强壮而难解。你不可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栖息,他们可能比人类还危险。』

『但是人类真的危险吗?我发现他们很容易上当。』

『当然他们是危险的。人类若真的了解我们,他们会设法把我们消除,他们可以在白天搜索我们,不要低估这个单纯的优势。再者,老集会的规条自有他们的智慧,永远不要告诉凡人有关我们的事。永远不可以告诉凡人你的栖息处,或任何吸血鬼的栖息处。自认为能够完全掌握凡人,是件绝对愚蠢的事。』

我点点头。虽然对我来说,害怕凡人是件很难的事,我从来没有害怕过。

『即使在巴黎吸血鬼剧院--』他小心翼翼说道:『也从来不炫耀有关最简单的真相。它只表演民间传说和幻象,听众是完全被蒙蔽的。』

我了解这是事实。即使在给我的信里,伊兰妮总是掩饰她的意思,也从来不使用我们的全名。

保持身份秘密与行事偷偷摸摸,仍像往昔一样纠缠困扰着我。

我搜索枯肠,试着回忆我是不是曾看过这些无血气的东西……事实上,我可能误以为他们只是吸血鬼无赖哩!

『另外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的是关於超自然的存在。』马瑞斯说。

『那是什麽?』

『我并不很确定,不过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我怀疑,当我们焚毁--当我们被完全摧毁了--我们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世上。我所谈的不是指人类的轮回之说。我对人类灵魂等命运之说,一无所知。但是我们确实可以永生,我想我们会再生复现。』

『你为什麽会这样说?』我不能不想到尼古拉斯。

『这跟凡人谈到轮回时道理相同。有些人宣称他们记得即往的上一世,他们以凡人身份来找我们。宣称认识所有的我们全体,曾经是我们的一员,并要求再次赋予幽冥法术,潘多娜即为其中之一。她知道许多事,对她的所知,我无法合理解释;除非她是出自想像,或是未透过我察觉,而获取我之所知。也确有可能,某些凡人听觉敏锐,他们能接受到我们非直接的思维。』

『不论何种情况,这种例子并不多。他们若是吸血鬼,也只有少数在被毁之後能再回来,其他的可能没有回来的力量。也或许他们选择不回来。谁知道呢?潘多娜就相信,她是在地母天父被放在太阳下时死去的。』

『老天爷!他们有幸再次生为凡人,然後竟又希望成为吸血鬼!』

马瑞斯笑笑。

『你太年轻了,黎斯特。你怎麽会自相矛盾?你真认为再成为凡人会多麽好?当你看到父亲时,你再想想看吧。』

我默默承认这个弱点。然而仍身为人类的想像我无意真的丢开;我会为所失去的凡人角色而一直黯然神伤。我也知道自己之深爱凡人,正是对他们不怀恐惧的原因。

马瑞斯转移目光,再一次分神了,倾听态度与前相同。过了一会 又对我恳切地说:『黎斯特,我们的相聚只剩不到两叁晚了。』他悲伤地说。

『马瑞斯--』我低语着,用力咽回心里想说的话。

我唯一的慰藉是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非人性的部份全消失了。

『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你留在这儿--』他说:『然而你的一生需要在外面度过,而不是消磨在这里。当我们再见面时,我会告诉你更多的事情。目前所需要的,我全都告诉你了。你必须去纽?良看你临终的父亲,从那里去学你应该学的东西。我看过许多凡人的衰老和死亡,你从没看过。但相信我,我的年轻朋友,我恨不得你留下来,你不知道我多麽渴望你留下来。我答应你,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为什麽我不能回来你这儿?为什麽你必须离开这儿?』

『时间到了--』他说:『我统治这里的人们太久,已经引起怀疑;此外,欧洲人也相继进入这些水域。在来这儿之前,我藏在维苏威火山掩埋下的庞贝城里;後来凡人在废墟活动和挖掘,把我赶了出来。同样的情况如今又发生了,我必须找其他的避难所,更遥远偏僻的地方,更可以长久保留的地方。坦白说,如果我有意留在此地,我绝不带你来呢。』

『为什麽?』

『你知道为什麽,我不能让你,或任何一个知道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所在地。这倒使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了,你必须答应我--』

『任何事。』我说:『不过,我能给你什麽呢?』

『很简单。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一位我所告诉你的事,不能说那些必须照顾者的事,不能说老神们的传说,绝不能告诉任何一位你曾见过我。』

我严肃地点点头。这是我已预期的,尽管我也了解,要做到恐怕不大容易。

『即使你只说一小部份--』他说:『别的部份难免会跟着说开。每一次说那些必须照顾者的秘密,你就更增加他们被发现的危险性。』

『是的--』我说:『但是传说,我们的起源……那些我缔造的孩子呢?我也不能告诉他们--』

『不能。如我告诉你的,说了一部份,最後难免全盘托出。此外,倘若这些菜鸟是基督教的儿女,倘若他们像尼古拉斯一样,中了基督教原罪概念的毒,他们必定对这些老故事失望且疯狂,这将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恐怖之事。他们不相信意外,不相信异教的神,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所有习俗;在此情况下,告诉他们传说或起源只是徒增困扰而已。一个人对这种认知必须先有心理准备,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话,还不如不知道好;所以,你宁可只认真听他们的疑问,尽量回覆让他们满意。如果发现你无法对他们说慌,那就什麽也别告诉他们。试着让他们坚强自信,正如时下不信上帝的人一样。但记住我的话,绝不可涉及任何旧传说,那些是属於我的,只有我

可以说。』

『我如果说了,你会对我怎麽样?』我问道。

我的问话使他呆住,他顿然失去了镇定,然後大笑。

『你是最最可恶的怪物,黎斯特。』他絮絮叨叨:『重点是,如果你说了,我爱对你怎麽样就怎麽样。你当然知道的,我可以把你压扁在脚下,就像阿可奇压碎长老一样;我可以任意发功,使你烧成灰烬。但是我不会这样口出威吓,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却不希望这些秘密流出去。我将不会再让一群不死幽灵来惹我扰我,像他们在威尼斯一样。我们的同类将永远不认识我。你绝对不可以--故意地或意外地--让任何一个来找那些必须照顾者,或者找马瑞斯。你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一个说出我的名字。』

『我明白。』我说。

『真的吗?』他问道:『或者我非得威胁你不可?我必须警告你,我的报复会很可怕的,我的惩罚将株连及你泄露秘密的每一个,当然,还有你。黎斯特,我已经毁了任何找上门的同类。我毁了他们,只因为他们知道老传闻,知道马瑞斯的名字,偏偏这些家夥纠缠不清从不放弃搜寻。』

『我无法忍受这些了。』我低声地说:『我可以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却害怕别的同类洞识我的思维,担心他们可能从我脑海获得影像。阿曼德就可以做到这点。如果那--』

『你可以隐藏影像,你知道怎麽做。你可以用别的影像去混淆他们,你可以把你的心锁闭起来;这种技巧,你已经很清楚。不过让我们结束威胁和告诫吧。此刻我只感到对你的爱。』

我有一会儿没有反应。思维已逾越所有可能的禁忌。最後我开口说话了:

『马瑞斯,你从来不曾有过念头,想把这一切公布出来吗!我的意思是让全世界的同类知道这件时,把他们全引出来?』

『老天,不,黎斯特,为什麽我要这样做?』他似乎真的困惑不已。

『这样,我们可以保有我们的传奇,至少像人类那样,也可以认真探讨我们历史的迷。我们还可以彼此交换故事,彼此共享力量--』

『如此则力量得以结合起来,像幽冥子孙那样,协力来对付人类?』

『不……不是那样。』

『黎斯特,从永恒角度来看,吸血鬼集会的存在并不常见,大多的吸血鬼是猜疑的,独来独往的,他们不大会彼此相爱。偶尔他们选择一、两位为伴,如此而已。他们大抵像我一样,尽量维护狩猎场地的安全,与一已生活的隐私。纵使他们能克服造成疏理的猜忌和多疑,他们仍然不容易一起相处,他们的聚会总为争夺霸权,终而引来恐怖的战斗和竞争。就像几千年前发生的,阿可奇曾经显示给我看一样。终究我们是邪恶的,我们是杀人者;结合一事让凡人自己去做,为好事,

去结合吧!』

我同意这一点。但也为自己的激动,为自己的软弱和鲁莽而感到羞愧。然而另一种可能性的又开始纠缠着我。

『关於凡人又如何,马瑞斯?你从没想到对凡人显露真相,告诉他们整个故事?』

再一次,他好像对这种想法感到十分惶惑。

『不管是好是坏,难道你从来不想让世界知道我们?暴露真相难道不比秘密的活着更好?』

他的双目低垂片刻,下巴靠着紧握的双手。我第一次察觉到来自他的影像讯息,我感觉到他让我看见影像,是因为他尚不能确定自己的答案。他以如此之强力在唤回一个古老记忆,强烈到我的力量完全相形见绌,他唤起的记忆属於最早的时期,那时罗马仍统治世界,而他犹处正常人的樊篱内。

『你回忆到当时,你曾经急欲吐露一切--』我说:『想让人家知道恐怖的秘密。』

『也许--』他说:『在最初之际,不免会滋生不顾死活的宣达意念。』

『是的,宣达--』我说道,又细细咀嚼这个字眼。我也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在舞台上,我的宣达曾经吓坏了巴黎观众。

『但那是在混沌的开始--』他慢慢的自说自话。他的眼睛眯起,视线朝向远方,好像倒回即往的几世纪里看。『那将会是极愚蠢,极疯狂的;万一人类真的确信,那将毁了我们大家。我不想被毁灭,对那种危险和大灾难,我可不感兴趣。』

我不置可否。

『你自己没有吐露一切的强烈欲望吧?』他近乎哄着我似的说。

不过,在内心深处,我的确有吐露之念头哩!我感到他的手指在我背上。视线越过他,思绪回到我短暂的那段过去,在剧场的日子,我那童话般的美妙梦幻,我感到怆然无奈与悲哀。

『你感觉的是孤寂与命运诡谲--』他说:『你即冲动又满怀叛逆。』

『那是真的。』

『然则向任何人吐露任何事又有什麽用呢?没有人会原谅,没有人能挽救,这种想法是很孩子气的。暴露自己毁灭自己,结果会如何?野性乐园活生生静悄悄的,就把你的躯体吞蚀殆尽。正义或理解又在哪里?』

我点点头。

他握住我的手,慢慢站起来。我虽不情愿,却仍温顺的起立。

『时间已晚了--』他温蔼地说,眼光因同情而柔和起来:『我们已谈得够多,我得下去找我的人了。正如我所害怕的,存在附近有些麻烦,处理这些事将花去我天亮前所有的时间,恐怕还得加上明天一整晚,所以可能要到明天午夜过後,我们

能再谈话了!』

他再次心神微分,低头仔细聆听。

『不错,我必须走了--』我们愉悦的轻轻一拥。

最我很想赫然他一起去,瞧瞧村里发生什麽事,也瞧瞧他在那里如何掌管事务;然而,在此同时却也极想找到我的房间,看看海之後好好睡一觉。

『你起来时会饿--』他说:『我会准备受害人给你。在我回来之前,无比稍安勿躁。』

『好的!当然……』

『当你明天等我之际--』他说:『在屋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古老文书卷轴在书房的盒子里,你可以浏览;所有的房间随你游逛;只有「那些必须照顾者」的神殿你不要靠近,你不可以单独下去。』

我点点头。

我想再问他一件事。他何时猎食?他何时啜饮?他的血已支 了我两夜,或许还更久些,谁的血在支 他?他早先已猎食过了?他现在会去猎食吗?我越来越怀疑,他以不再像我一样那麽需要血了;正像那些必须照顾者一样,已开始越喝越少。我非常想知道,我的忖测是否事实。

但是他要离开了。村子的人的的确确在呼唤他。他走出阳台之後就消失了。有一会儿,我以为他走到门外的右边或左边。我走到门口,发现阳台已空了,从栏杆往下望,只看到一些颜色的碎片,那是他僧袍式的外衣,衬映着远远下面的岩石。

看来,我们犹有某些值得期待的佳音。我想,我们有可能不需要血,我们的脸逐渐失去人类的表情,我们可以靠意志移动物体。除了飞行之外,我们可以做所有的事。几千年的某个夜晚,我们也许只全然寂静地坐着。就好像那些必须照顾者一般?今晚有多少次马瑞斯看起来像他们?当没有谁在场时,他是不是也很久很久静坐不动呢?

当我去经历我的一世生涯时,对他来说,半个世纪有什麽意义?

转身走回我的卧室,我坐着看海和天空,看着微曦初现;我打开石棺的小小藏身处,棺内还摆有鲜花;套上金罩头饰面具和手套,我躺在石棺里,闭起双眼,但觉花香隐约袭来。

惴惴不安的一刻来临,意识渐渐失去。在半梦半醒边缘,我听到有女士的笑声。她笑得那麽轻快而持久,宛如正在关心的聊天一样;当我沈入黑暗里之前,她猛然回头,我看到她白皙的喉咙。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5

我睁开双眼,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念头排山倒海袭来,旋即萦绕不去,使得我几乎感觉不到乾渴,感觉不到血管中的刺痛。

『妄自尊大!』我喃喃低语。然而念头之魅惑之美,令我难以自拔。

不行,我必须丢开它;马瑞斯嘱我远离神殿,何况他将在午夜回来,到时,你大可以跟他谈这个念头;他会……什麽?只是悲伤地摇摇头。

我走出房门,景物依稀如昨,蜡烛犹在点燃,打开窗户一眼望去,天色褪尽之柔和景象即现。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他也将撤离这个特别的地方;这一切是真的吗?

我感到惆怅惘然。突然间,魅惑的念头又起。

独自下去,趁他不在时下去,安静的,秘密的去做,这一来我就不会感到愚蠢了。

不,不行。毕竟,做之徒然无益;何况,绝对什麽事也不会发生呢!

情况若是如此,为什麽不试一试?为什麽不现在就去?

我四处来回走着,穿过书房走廊,穿过充满鸟和猴子的房间,走进我从未来进过的其他房间里。

那念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乾渴令我烦躁,令我更加冲动,更加心神不定;对马瑞斯所说与所告诫的,对所有事态的未来影响与可能的意义,我似已不再能深思熟虑。

他不在屋里,这是确定无疑的,我终於走遍了所有的房间。他在哪里睡觉是他的秘密,而我已知道进出房子所有的途径,这原本也是他的秘密。

我轻易地找到那扇面对楼梯的门,门乃通往那些必须照顾者,我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站在家具发亮、贴着壁纸的客厅,我凝视着时钟;晚上七点,还有五个小时他 会回来,这五个小时乾渴将在内心燃烧。那念头……那念头……

我犹豫不决。不再凝视时钟,我走回自己房里。我知道在我之前,一定有很多位萌生相同的念头;我想起他的描述,当他认为能够唤醒他们,能让他们移动时,那种骄傲的感觉,他描述得多麽贴切!

不,我确实想去做;反正什麽事也不会发生,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想下去,独自去试一试;也许多少和尼克有些关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走进房间,海水闪耀的光芒反射在房里,我打开小提琴盒,凝视着这具史特底瓦拉小提琴。

当然,我不知道如何演奏,但我们都极善於模仿;就如同马瑞斯说的,我们精神无比专注,并拥有出色的技能。何况我经常聆赏尼克的演奏,模仿他对我来说绝不困难!

我先紧一紧弓,又用小块树胶搓磨马松制的弦线,正如尼克过去一样照做无误。

仅仅两个晚上以前,我犹不能忍受接触琴的痛苦;更不要说听到琴的声音啦!

从盒子里拿出提琴,带着它穿越房子;好像当年我带着琴,穿过吸血鬼剧场的厢房,到尼克那里去一样,我根本没有想到什麽猖不猖狂,只是加速脚步,冲向秘密阶梯的门那里。

仿佛他们把我拉过去,仿佛我乃身不由己。不管马瑞斯,也不管任何事了;一心一意只想赶快走到又窄又湿的石阶,赶快穿过充满海的雾气,和黄昏初上微光闪烁的窗户。

事实上,我越来越迷惑了,迷惑到我突然停住脚步;这一切到底怎麽会发生的呢?是谁在怂恿我呢?谁在挑惹我呢?难道是那些必须照顾者?唉!这不但太荒谬,而且太自以为是了吧!再说,这些怪物知道这个奇异、精致的小小木头乐器是什麽吗?

它发出声音,不是吗?在古老洪慌时代,有谁曾经听过这种声音?一种如此赋有人性,具有强烈感染力的声音;使得有人认为它乃是魔鬼的杰作;甚至卓越的演奏家,也有人指责他们是魔鬼附身!

我有一点儿昏眩,我感到困惑。

我怎麽会一直走到阶梯底下,仍然没想起那道门是从里头闩住的呢?再给我五百年时间,我也许可以打开那个门闩,现在怎麽可能?

然而我继续走下去,混乱的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我全身燥热兴奋,乾渴更火上加油;虽然我也知道,乾渴根本无关宏旨。

当我最後抵达目的地时,我看到通往小礼拜堂的门大开。灯光 进楼梯间,花的芳馥,点燃的烟香,突然充塞而来,我的喉咙似乎噎住了。

我越来越靠近,两手抓住小提琴,把琴紧紧靠放在我的胸前,为什麽有些反应,我并不知道。我发现圣龛的门也是开的,他们就坐在那儿。有人为他们供上更多的花,有人将祭拜的香做成的香饼,放在金碟子里。

在小礼拜堂里停下来,我凝视他们的脸庞,他们似乎也和先前一样,直视着我。

他们是如此白皙,我不能想像他们曾经是古铜色,而且如同他们所戴的珠宝一样坚硬。蛇型手镯环绕着她的上臂,层状的项链挂在她的胸前。

她的脸比他的脸窄,她的鼻子稍长;眼睛则是他的稍大,眼角的皱褶也厚了些,不过他们的黑长头发看起来差不多。

我不安的吸了一口气,花香和烟熏的气味,一下子呛满了肺部,我突然感到无比虚弱。

灯光恍如上千的金色碎片,在墙壁上闪烁飞舞。

我低头望望小提琴,试着回想我的念头,手指沿着木头滑动,在他们的眼光中,视小提琴为何物呢?我倒挺想知道。

用一种极轻悄的语调,我解释琴是什麽东西;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听一听琴声;告诉他们,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演奏,但我将竭力一试。我喃喃低语,甚至连自己也听不见在说什麽;无疑的,如果他们想听我说,他们一定听得到。

我举起小提琴,放在肩膀上,再用下巴颏抵住;拿起琴弓,紧闭双眼,我想起一首乐曲,尼克的乐曲;我记得拉琴时,尼克的身体随音乐摇摆,他的手指随着音符起落,而拔压琴弦时,琴音的蕴含,乃从他灵魂深处直透手指。

我沈湎在音乐里,当我的手指在跳动时,音乐忽高忽低的在哀哀泣诉;不错,它是一首歌,我可以演奏一首歌。音色是那麽纯净而圆润,琴声的共鸣回音,穿过了紧密的墙壁;那是哀怨与恳求的旋律,是唯有小提琴

能呈现的韵味。我逐渐着迷了,身子前後摇摆着,我忘了尼克,忘了所有的一切;只感到我的手指正敲击着琴身的共鸣板;意识到我正在敲出声音,声音是从我心中发出的,它上下起伏,犹如泛滥般越来越响,好像我用弓疯狂的在拉一样。

我的歌声在应和着,从小声的哼,到大声的唱,小房间里的金光闪闪,变成模糊一片。我的歌声突然更宏亮了,不可思议的宏亮,那是极高的音调,我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唱出来的。然而,歌声的确存在,美丽的歌声,稳定而不变,越唱越高亢,高亢到刺伤我的耳膜。我演奏得越来越认真,越来越疯狂;甚至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更出乎意外的,我猝然发现,自己并未发出这种奇特高音的歌声。

如果这种声音再不停止,血液将会从我的耳朵里流出;没有停止演奏,没有被激烈头疼所击倒;视线往前看,我看到阿可奇站了起来,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她的嘴撮成完整的?型,高亢的声音是她发出的,是她在制造这种声音。她离开了神龛,双臂伸展地走向我来,尖锐的音调,如刀锋一般刺入我的耳膜。

我什麽都看不见了,只听到小提琴碰撞地板的声音。只感到双手紧紧蒙住头部两侧,我不停地大声叫喊,尖锐的音调却掩盖了我的叫声。

『停止呀!停止。』我怒吼着。所有的灯光又亮了,她就站在我的正前面,正伸出手来。

『天呀!马瑞斯!』我转身跑向门边,门突然关了起来,重重地打到我的脸,我倒在地上双脚跪下,在连续不断的刺耳高音调下,我啜泣了。

『马瑞斯!马瑞斯!马瑞斯!』

我回头望望,不知什麽祸事会临头;我看到她的脚踩在小提琴上,琴砰的一声在她的脚跟下破裂了。她所唱的高音调渐渐低沈,终於消失了。

只剩下我留在寂静的耳聋里,听不到自己叫喊马瑞斯的声音,叫喊声持续不断,直到我匍匐崩溃。

寂静的鸣响,寂静的微光。她站在我的前面,黑色美貌微妙的皱在一起,白皙的肌肤看不出什麽皱纹;她的双眼充满着苦恼和质疑,苍白的粉红嘴

微张,显出她长长的獠牙。

救救我,马瑞斯,救救我。我结结巴巴着说,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麽,发出的大概只有心中抽象的意念吧。她的手臂猛然环绕着我,把我拉近她;我感到那双手就如同马瑞斯所描述的一样,非常温柔地拢住我的头,我觉得自己的牙齿正碰到她的颈子。

我毫不迟疑。我不在乎环绕在身子的手臂,短时间里就可以粉碎我的生命。

我感到自己的獠牙戳穿了肌肤,好像穿过冰河的外壳一般,血液就喷进我的嘴巴里。

哦!真好!哦!真好!我把手臂环绕她的左肩,我紧紧黏住她,我的活生生雕像,她比大理石还坚硬,我 不在意呢!它正该如此,它是完美的,我的地母,我的爱人,我力大无穷的神。她的血和炙热的蜘蛛网细丝,渗透进我全身每一部份;她的嘴

碰着我的喉咙,她亲吻着我,亲吻着我那溢满热血的动脉。她的嘴 不啻是血的出口,我用尽所有的力量吮吸她的血,感到她的血一再的涌流,一再扩散我全身;紧跟而来的是不容质疑的激荡刺激,她的獠牙刺进我颈子里了。

我的血液突然被吮吸了过去,正如她的血液也被我吮吸过来一般。

我看到闪闪发光的血流循环。我感到如此的神圣;此际除了我们的嘴彼此锁住喉咙,我们的血正在脉动的血管贯窜外,再无别的存在。

没有梦,没有幻象;只有壮丽、无声和炙热的血在交流;还有什麽事值得放在心上?绝对没有。只要血不停的流,就让天塌下来,让地裂开来,让光明尽熄,让世界的一切全消逝吧!

然而,可怕的声音突如其来,丑恶的,好像石头破裂,好像石头在地板上拖曳;马瑞斯来了。不,马瑞斯,不要来。回去,不要接近我们,不要把我们分开!

不是马瑞斯。这恐怖的声音强行闯入,猛然间天动地摇;这个家夥抓住我的头发,并把我们用力拆开,血从我嘴巴喷出来。是恩基尔,他强而有力的手,揪紧我的头。

血液从我的下巴流下去,我看见她脸上的苦恼表情!看见她向他伸出手,她的双眼充满了怒火,当她用里去抓揪住我头颅的双手,她白皙手臂生气勃勃的发着光。我听到她的声音,她在大声叫喊,声音之大远超过於她刚

的唱歌,血从她嘴角流下来。

声音淹没了一切,黑暗席卷了我,眼前金星直冒,我的头骨就要碎裂了。

他强迫我跪倒,他压在我身上;我突然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那张一如往常没有表情的脸,只有手臂上的肌肉,显示了真实的生命。

即使在她淹没的叫声里,我仍意识到後面的门在动,因马瑞斯的敲击而晃动,他的吼喊与她的尖叫几乎一样大声。

她的尖叫,使得我的血从耳朵往外流,我的嘴 不自禁的张着。

钳住我头部的虎头钳突然松开了。我觉得自己摔倒在地板上,四脚朝天,他的脚重重踩在我胸口上,几秒锺内,我的心脏就会被踩碎了。而她的尖叫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从他背後,她的手臂勒紧他的颈子。我看到她紧皱的眉毛,飞扬的黑发。

是马瑞斯,我听到他在门边跟恩基尔说话,马瑞斯的话声穿透她清澈的尖叫

恩基尔,你如果杀了他,我将从你身边带走阿可奇,她一定会跟我并肩作战的!我发誓!

突然的寂静无声,温热的血从我颈旁滴下来。

她走到一旁,目光朝前直视,狭窄的石头通道拍一声响了,门猛然打开,马瑞斯的身影在我面前骤现,他的双手放在恩基尔的肩上,恩基尔好像已不能动弹。

他的脚滑开来,碰伤了我的肚子,我的胸口压力顿失。马瑞斯以思维对我说话,我听到:出去呀!黎斯特。快跑!

我奋力的坐正,看到马瑞斯将他们两个缓缓赶向神龛,看到他们目光不是直直瞪视,而是凝视着马瑞斯;阿可奇紧抓恩基尔的手臂,我注视着他们恢复茫然的脸,我第一次发觉,那种茫然似是无精打采的,他们戴的不再是古怪的面具,而是死亡的面具。

『黎斯特,快跑!』他又再说一次,头也不回的,我跑了!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6

马瑞斯终於走进灯光闪耀的客厅。我站在阳台最远的角落,身上所有的血管散着热气,好像血管自有生命正在呼吸一样。我看到远放朦胧庞大岛屿的轮廓,听到船沿着远方海岸前进的声音。脑海里转的念头是恩基尔如再来找我,我就跃过栏杆,跳进海里游泳。我一直感到他的手捏住我的头,他的脚还踩在我的胸口。

我紧靠石头栏杆站立,全身发抖着。脸上的瘀伤虽已痊愈,血仍从脸上流满我的双手。

『我很抱歉。做了这件事我很抱歉--』马瑞斯自客厅出来。我说道:『我不知道为什麽会折磨做。我不该做的,我很抱歉,很抱歉!我发誓,我真的抱歉。马瑞斯。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做你叫我不要做的事了。』

他双臂交叉站立着,对我怒目而视。

『黎斯特,昨天晚上我说了什麽来着?』他问。『你这个可恶的混蛋!』

『马瑞斯,请原谅我。我认为不会发生什麽事,我确定没有事会发生……』

他作势要我安静,作势要我往岩礁而走;他翻过栏杆,走在前面。

走在他後面,对周遭的安谧感到暗暗欣喜,不过,也或许我还太晕陶,根本心不在焉吧!她的出现,恍如全身沐浴着芬香,而她根本不可能有什麽香味的,一定是烟香与花香,渗入她坚硬的白色肌肤里了;尽管她这麽坚硬,却仿佛又十分脆弱,多奇怪呀!

经过滑溜的大石头,我们往下走,直到白色的海滩。我们默默地走在一起,白色的浪涛拍打着岩石,对着平静的白沙滩翻腾而来。风在身边呼啸,呼啸的风声吞蚀了所有的激荡与声音,我长久以来的孤寂感觉又油然而生。

我的外表越来越镇静,内心却也越来越伤感越悲哀。

像卡布瑞惯常的动作一样,马瑞斯已手臂揽住我。我没注意到我们走到哪里了;当我看到我们来到小海湾口。看到一艘长船在那里抛锚停泊,船上只有一只桨,我大吃一惊。

我们停下脚步,我又嗫嗫嚅嚅:『我很抱歉做了这件事!我发誓我真的抱歉。我不相信……』

『别告诉我你感到後悔--』马瑞斯平静地说:『你对发生的事根本不後悔;你对自己的鲁莽也从不後悔。何况,现在你已安全了,你不会像蛋壳似的在地板上压碎了!』

『哦,这不是重点--』我说着,情不自禁啜泣了。我拿出手帕像一位十八世纪绅士似的,拭去我脸上的血。我感觉到她仍抱着我,感觉她的血仍在流,更感觉到他如钳的双手;整件事似在眼前重演;倘若马瑞斯没有及时来到……

『马瑞斯,到底发生什麽事?你看到什麽?』

『希望他已听不到我们了!』马瑞斯疲倦的说:『我简直不敢想像,再有什麽什麽言词思维,进一步打扰他的话,会变成什麽後果。我只能让他回到冬眠状况。』

他似乎真的怒不可遏,他转过身不理我了。我怎麽 能停止思想?我恨不得打开头颅,把所有的思想曳拉一空;然而,思潮硬是澎湃淘涌,就像她的血一样。她的肉内犹有心智,有欲望,有炙热的灵魂被强行困锁,她一切的热,就像液体的光,此刻却流窜在我身上。毫无疑问的,恩基尔对她拥有致命的掌控力;我恨他,我要毁他;我的脑里充塞了各种狂思奇想;也许我能想出办法,单单毁了他,却保留住她;只要她能安全,我们就不会有危险。

我太失去理性了吧,难道魔鬼不事先缠附他吗?如果这一切不事……

『别妄想了,小家夥!』马瑞斯的身影闪现。

我又啜泣了。我感到她犹在我的颈子上抚摸,舔了舔 ,我恍如又尝到她的血;视线朝向天空,只见星罗棋布;此时此刻,连安祥永恒的行刑,似也在威胁我,似也了无意义。尖叫的冲动,在我的喉咙致命的膨胀扩张。

她的血所产生的影响逐渐减弱,清晰的影像开始浮现,我的四肢又再次的事我的四肢。事的,我或许更强壮了,但魔力已渐褪,魔力已消失;只留下贯穿我们之间的血流记忆,不,还有更强烈某种感受,仍徘徊不去。

『马瑞斯,发生什麽是!』我越过风声叫着:『别对我生气,别丢下我。我不能……』

『嘘,黎斯特--』他说。回过身,握住我的手臂。『不要担心我的愤怒--』他说:『这并不重要,而且也不事直接对着你;给我多一些时间,让我镇定下来。』

『你看到她和我之间发生的事吗?』

他的眼光朝向大海,海水全然的漆黑,海浪的泡沫又全然纯白。

『是的,我看到了。』他说。

『我拿了小提琴,想为他们演奏,我只是想--』

『是的,我知道,当然……』

『--音乐将会感染他们,特别事那个乐曲,那支诡异、超自然的乐曲,你知道的,小提琴事如何……』

『是的,我知道--』

『马瑞斯,她给了我……她……而她也要了我的……』

『我知道。』

『他看守她看得好紧!他当她事囚犯!』

『黎斯特,我求你……』他疲倦而悲伤地微笑着。

关闭他,马瑞斯,像他们从前所做的,让她自由!

『你在做梦,我的孩子--』他说,『你在做梦。』

他掉头离开了我,并作势要我不要理他;他走到潮湿的海滩,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海水一波波轻拍着他的脚。

我试着再次平静下来,这事真实的吗?我到过很多地方,最後 来到这座岛屿上;凡人的世界远在岛外,诡谲的悲剧,乃至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恐怖,在潮湿闪亮的峭壁以外,竟无人知道!

马瑞斯终於回头走来。

『听我说--』他说:『一直往西,有一座岛,那不属我的管辖范围,岛的北端有古希腊小城,那里有水手住的客栈,通宵达旦的营业。你现在就坐船到那里,去猎食,这里发生的事全忘了吧。核估一下从她那儿,你得到多少新力量,试着不去想她或他,最重要的是,不要动脑筋想对付他。日出前,回到屋里,那不难的;你会发现成打的门和窗户都开着。为了我,现在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我微微鞠躬,天底下只有一件事,会转移我的心思,会涤除或消减任何高贵思想,那就事人类的血液,人类的挣扎和死亡。

毫无异议的,涉过浅水,我到了船上。

在小客栈肮脏的房间里,墙上有金属镜面的破片;时候还早呢,站在破镜前面,看到自己反射的身影。我看到自己穿着织锦外套,白色的蕾丝上衣,脸因为杀戮而温暖红润了。那个死家夥,就趴在桌子後面的地板上。手里还拿着刀子,那把刀准备割我的喉咙。房里还有一壶酒,酒里有迷魂药;他一直劝酒,我一直拒绝喝;半逗半推的抗拒,然後他发脾气,拿出刀来,然後他成了我的猎物死了。他的另一个同伴也死死的躺在床上。

我望望镜片里金发的浪子。

『唉!这不正事如假包换的吸血鬼黎斯特吗?』我笑了。

当我歇息时,纵有全世界的血液,也无法阻止惊骇战栗的思潮涌来。

我无法不想她。我怀疑前一晚在睡梦中,听到的是不是她的笑声;我很惊讶,她的血液竟什麽也没告诉我。我阖上双眼,思绪倏然又纷至沓来。当然,想的都事很美妙的事,也一如魔术的不相连贯。她和我一起走下走廊,不是在这儿,而是在我知道的另一个地方。我想是在德国的皇宫,海顿创作音乐的地点。她漫不经心地跟我说话,好像已说过千百次一般,她告诉我许多事,人们信仰什麽,轮子里面什麽东西在转动,这些神奇的发明事什麽玩意儿……。她戴着时髦的黑帽,帽子的宽边上饰有白色的羽毛,白纱从帽子的顶端垂到她的下颚,她的脸庞显出稚嫩与年轻。

当我睁开眼睛,我知道马瑞斯已在等我,走出卧室,看见他站在空了的提琴盒旁边,背对着靠海那面打开的窗户。

『你必须现在就走,我年轻小友--』他悲伤地说:『我原希望有稍多的时间,但这已不可能了。船正等着要带你离开。』

『因为我的轻举妄动……』我凄惨地说。看来我事被驱逐了。

『他毁了所有教堂里的东西--』马瑞斯说,语气隐含要我镇定的祈求。他的手臂挽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为我握着行李箱,我们走向门口。『我要你现在就走,乃因为这是唯一能令他安静下来的方法。我希望你忘却他的愤怒,只记住我告诉你的每一件事。对我们会再相见的承诺,要存信心。』

『你怕他是吗?马瑞斯?』

『哦,不,黎斯特。别让担 跟着你附影随形。他从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他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麽;真的,我很确定这一点。他只知道有谁横梗在他和阿可奇之间,这让他受不了。只有期待时间能让他回到冬眠状况。』

又来了,这个回到冬眠状况的字眼。

『她又呆呆坐着,好像她从来没动过,是吧?』我问道。

『我要你现在厉害--如此你 不会再刺激到他。』

马瑞斯说着,带我走出房子,走向峭壁边的楼。他边走边继续说:

『不管我们这种怪物拥有什麽巨大能力,我们得以凭心意移动物体,点燃物体,得以凭意志造成任何上海;然而,别忘了再强大的意志力量,也还事来自我们的躯体;皮之不存,猫将附焉?因此我要你金夜就从此地离开,到美国去。当他不再激怒,不复记忆时,你再尽快回到我身边,我绝不会忘记你,我将会等你。』

到达峭壁的边缘时,我在港湾底下看见一艘长型的平底船。穿过阶梯看起来像不可能,但是,对我们来说,有什麽不可能呢?不可能的事我即将离开马瑞斯和这座岛屿了,哦!我怎麽能离开?怎麽能割舍?

『你不必跟着下去--』我说道,从他那里拿过行李箱。我尽力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苦涩与垂头丧气,毕竟所有的一切都事我引起的。『我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痛哭掉泪,现在就离开我吧。』

『真希望我们能多聚几个晚上--』他说:『让我们能对发生的事,静静地细细思索。无论如何,记住我的爱会陪伴着你。别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等再相见时,我们都将有太多的话要倾诉--』他顿住了。

『什麽事?马瑞斯?』

『老实告诉我,』他问道:『你遗憾我去开罗找你吗?你遗憾我带你到这里来吗?』

『怎麽会呢?』我说道。『我只遗憾我就要走了。如果我再也找不到你,或你找不到我,那怎麽办呢?』

『时机到了,我一定会去找你--』他说:『要永远记得;你有能力呼唤我,就像以前你做的一样。一旦我听到呼唤,我会以从没跨越过的能力,横跨任何距离来回应你。只要时间恰当,我会回答。这点你可以确信无疑的。』

我点点头。有太多想说的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拥抱了很久。然後我转过头,慢慢地开始往下走。我知道他会了解,为什麽我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吸血鬼黎斯特

第七部: 古老的法术, 古老的玄秘17

船终於抵达纽?良城外黝暗的圣珍妮海湾。看到漆黑凹凸不平的沼泽,映照着灿烂的天空。这时,我 知道自己有多麽喜欢新大陆。

我的族群,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入侵过这一大块荒漠;这个事实即令我兴奋,同时也使我感到谦卑。

抵达的第一天早上,在太阳升起以前,我已爱上了低洼而潮湿的乡野,正如我曾爱过乾热的埃及一样。我对它的爱与时俱增,已远超过世界其他地方了。

在这里,四处香气袭来。你可以闻到嫩绿叶片的清香,更可以闻到粉红嫩黄的花,飘来一阵阵浓郁馨香。黄褐色的长河,蜿蜒流过贫乏的德阿姆小镇和它小小的天主教教堂;我所见过传说中有名的河流,比起这条河来都相形见绌,大为失色。

即未引人注意,也未遇见任何挑战,在没落的殖民地泥泞街道上,在似船舷的人行道上,在西班牙士兵闲逛的小拘留所旁边,初初抵达的我四处寻幽探险。在海边的小木屋里,我更完全迷失了;小木屋内,挤满了深色皮肤的可爱加勒比海妇女;船夫的赌博声、争吵声此起彼落;偶尔我走出小屋,出外游荡;瞧瞧寂静中闪烁的灯火,听听微弱的轰轰雷鸣,感受到夏雨细丝一般的温暖。

小小农舍低垂的屋檐,在月亮照耀下发出微光;月光掠过漂亮西班牙式房屋的铁门;月光在洗净玻璃门上、蕾丝 帷摇晃。我在粗糙的小平房之间漫步,这些平房一直延伸到提岸。透过窗户,我窥视屋里镶着金边的家具,涂着瓷釉的亮丽装饰;在这样未开化的地方,竟见到这种小小财富与文明的象徵,看得出人们对生活品味的讲究与追求;然而,如此的执着固弥足珍贵,却也不无几分落寞与伤感。

有几次越过泥沼,眼前骤然出现一种景象;一位地道的法国绅士,戴着雪白的假发,穿着华丽的礼服;他的太太穿着 着鲸鱼架的宽裙;一个黑奴走在烂泥上,为他们俩携带着洁净的拖鞋。这种景象看来,还不无匪夷所思之感呢!

我知道,我已经来到野性乐园里最荒僻的前哨;这是我的家乡,只要纽?良存在一天,我就会留在这里。在这个没有法律的地方,我所受的煎熬苦恼将会缓和减轻;只要我好好把握,我所渴望的必定会得到满足,我的生活也会更加丰富与快乐。

在这个恶臭小小乐土第一天晚上,无视於拥有的神迷法力,我一如儿时的祈祷着。在那一刻,我何等希望自己是所有凡人的亲友,何等希望自己终究不是被放逐的异类,而仅是一个朦胧放大的人类灵魂。

古老的真理、古代的玄秘,正如历来的革命、历来的发明,在在图谋转移我们的欲望与热情,最终却总让我们受挫而落空。

当我们终於厌倦人生的错综复杂,最向往的往往是童年岁月坐在母亲怀里的时光,那时一次小小的亲吻,就是最大的满足,一个柔柔的微笑,就是最大的幸福。只是,童年岁月已一去不复返,凡人岁月连梦里也不可得;如今我们的一切只寄托在揽人入怀的吸血刹那,而这样的拥抱即是生又是死,即是天堂又是地狱;我们可悲的命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沦沈沦沈沦下去。

吸血鬼黎斯特

後记: 夜访吸血鬼1

我早期所受的教育,以及吸血鬼黎斯特的历险记终已到了尾声。无视诫令与禁忌,我将特意筛选的有关古老世界的迷法与玄妙,全叙述分明,传之後世。

不过,我的故事尚未真正结束,不管多麽不愿意,我仍须加注一段,至少必须简要的,把肇因决定在蛰眠土里的痛苦事件,说个清楚。

离开马瑞斯与他的岛屿之後,又过了一百四十个年头,那段时间我未再遇见马瑞斯;卡布瑞也芳踪无处可寻;自从那天我们在开罗分手,从此,我遇见无论是凡人或不是凡人,再也没有谁知道她的任何讯息。

在一九二九年的二十世纪,我孤单寂寞倦怠,身心受创,痛不欲生。最终终於自己造坟入土。

我已如马瑞斯的建议,好好地活过一辈子;对於我的生活态度,乃至我曾经铸下的大错,当然怪不得马瑞斯了。

比起一般人的性格而言,无疑的,我之鲁莽大胆,自然会造成更多不寻常的经历。尽管忠告与预言,言犹在耳,我仍会招惹悲剧与灾祸;然而有苦恼也有甜,这是我不能否认的。几乎长达七十年之久,我拥有雏儿吸血鬼路易斯与克劳蒂亚,这两个在地球上行走,十分精彩的不死幽灵;他们的为伴,实令我不虚此生。

抵达新大陆不多久,我命定地爱上了路易斯,一个黑发年轻、小资产阶级的农场主人,语言高雅,仪容讲究,他的愤世嫉俗与自我毁灭的倾向简直就是尼古拉斯的孪生兄弟。

他有尼克顽强的激烈,尼克的反叛;也在信与不信间彷徨犹豫,终而渝入绝望不能自拔的相同性格。

然而,路易斯比之尼克,对我更具强烈吸引力。即使在他最冷酷的刹那,路易斯也每能勾起我内心温柔的一面;他以一种踌躇犹豫的依赖,以及对我任何言语举措的迷恋,使得我对他难以自己的受惑。

他的天真更总是征服了我,他具有奇特的小资产阶级忠诚信仰,相信上帝总是上帝,纵使他对我们不施援手,并不表示他不存在;相信毁灭与拯救,为小小无望的世界建立了分界线。

路易斯对凡人之爱恋,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已注定他要终身受苦。有时候,我不免纳闷,如果我未以路易斯,视作尼克不幸遭遇予我的惩罚;如果我未以路易斯,视作年复一年良知上的不安与忏悔,他的一生又将如何呢?

然而我确实爱他,这点绝不容质疑。之会在危疑不安的时刻中,保有他,与他 守结伴,实在是绝望无助的情非得已。只不过,缔造路易斯,又因路易斯而缔造克劳蒂亚,这一个最最漂亮娃娃吸血鬼,确是我一生当中所犯最自私、最冲动的大错。此一谬误,终将使我的名誉大大受损。

缔造克劳蒂亚时,她年方六岁,倘若我不施术,她就已经死去(正如路易斯也是一样);无论如何,这是对诸神的一大挑战,对此,我与克劳蒂亚,无疑双双都要付出代价。

这段故事,在《夜访吸血鬼》中,路易斯已经叙述;不过,为了捕捉当时我们叁个在一起纠缠六十五年的时代气氛,叙述中诸多矛盾抵触,并有可怕的误会与谬失。

那段期间,在同类之中,我们乃无比拟的叁位一体,乃身穿丝绒的华丽致命猎人;在迅速扩展的纽?良城内,我们不但得以享受奢侈繁华,新鲜的猎物更不虑匮乏。这一切荣耀都归於幽冥玄秘。

在路易斯叙述他的年代纪时,他并不明白,这六十五年乃是吸血鬼史中,相当非凡的一段。

至於他的误会,乃至他说的谎,我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他有过度的想象力,更有怨恨与虚荣;何况,虚荣成份并不多,一则我从未真正显示一半以上的法力;再则,他自己的罪恶感与自我嫌恶,也使得他畏缩於滥用法力。

即使他不寻常的俊美,与战无不克的魅力,对他自己也是一大玄秘。当读者读到我之会令他成为吸血鬼,乃因为贪求他农庄的记述,不免付诸一笑;老实说,随便素

的写,也强过这种笨说词嘛!

他相信我出身农家,那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生在有差别待遇与约束谨严的中产阶级,自以为殖民地的农场地主就是真正的贵族,虽然他从未遇见任何一位;相反的,我却来自世代传袭的爵侯氏族,而真正的贵族,不管多麽破落贫穷,格局架式与身段总要保存的。

他谴责我与天真无邪的陌生人胡乱勾搭,与他们为友之後再予以杀害;然而,他又如何能知道我的苦心?其实我几乎只选择赌徒、盗贼与杀手为猎捕对象,纵然我并未真正出言立誓只杀恶人,却诚心希望我能不滥杀无辜。(举例来说吧,那个年轻的法兰尼尔,那个农场地主,路易斯在记述中粉饰美化者,其实是一个冷面杀手,一个诈赌骗子,当我打倒他时,他正将签署出让他家农场以充赌债呢!至於那些娼妓,为了对他泄愤,有一次我曾在路易斯面前公然饮血作乐;这些婊子,不知多少次连下迷药,洗劫海员财物,可怜这些海员无一生还。)

不过,这些小事倒也微不足道,他说了,他也相信,如此而已。

其实,路易斯 真是集缺点於一身,是一个我所知最会哄骗的人中之魔。这一点,甚至马瑞斯也难以想像。他即富同情心又好深思,永远绅士风范,闲来还教导小克劳蒂亚使用餐具的礼仪,对克劳蒂亚来说--祝福她的小小黑心,她根本不须碰刀用叉呢!这样的绅士,说他善哄会骗谁能相信?

他对别人的受苦与行为动机,完全视而不见;偏偏这与他柔软蓬乱的黑头发,神色永远惶惑不安的绿眼睛,全都是路易斯魅力中的一部份呀!

再说,我又何必浪费 舌,强调很多时候,他曾焦虑而可怜兮兮地来找我,求我不要离开他;很多时候,我们边走边聊,一起表演莎士比亚以取悦克劳蒂亚;或者手牵手去探访河边小酒馆;一起参加庆祝黑白混血儿酒会,与黑肤美女一起跳华尔兹舞的欢乐?

且仔细读一读访谈中的字里行间!

当我缔造他时,对他其实即以构成背叛,对克劳蒂亚也是一样,这 是真正重要的事;其馀的胡说八道,我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所说我们叁个一起共度的时光,带给我奇特的满足则是事实;在十九世纪的数十年当中,一如孔雀尾巴灿烂辉煌的古老政权摧枯拉朽;莫扎特和海顿自然可爱的音乐,为夸大造作的贝多芬所取代;贝多芬的音乐在那个时期,也许太独特非凡,对我不无地狱钟声猛然敲响的震撼!在这种风云变色的大时代,我们叁位小小吸血鬼,有什麽权利自我满足呢?

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拥有长期以来我一心一意想要的,我拥有他们。因为他们,偶尔,我会忘记卡布瑞,忘记尼克;甚至忘记马瑞斯,还有阿可奇茫然呆瞪的脸,以及她手的似冰,血的似火。

然而,我似乎总是贪得无厌。是什麽原因,那段时间会有《夜访吸血鬼》所叙述的生活?而时间又为什麽维持那样久呢?

在十九世纪里,吸血鬼被许多欧洲的作家所发现,诸如鲁斯凡爵爷,波里多博士的塑造人;瓦尔尼爵士,他创造了高贵性感的康斯丁伯爵夫人;最後则是吸血鬼中的大人猿,多毛的德古拉伯爵,认为自己可化身蝙蝠,或凭意志可以非物质化;不过,为了好玩,他仍在自己古堡的墙上以蜥蜴的样子爬行。种种这些创作,填满了对哥德体怪诞故事永不满足的读者胃口。

我们则具备十九世纪概念下的本质;贵族的高不可攀,绝对的高贵典雅,一成不变的冷漠无情;在一片蓬勃发展的土地上,彼此互相依靠,全不在乎我们同类的干扰。

也许我们已在历史当中找到完美的一刻,在人类与妖怪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这个时期,吸血鬼罗曼史在人们想像中孕育;古代王朝的五光十色中,理应有飘垂的黑色披风,黑色帽子;小女孩闪亮的发卷,披散在紫罗兰蝴蝶结,披散在她透明丝纱衣裳的蓬松袖子,这样的王朝

更能增加其伟大!

然而,我对克劳蒂亚做了什麽?何时我需要付出代价?对於她乃是紧紧联系路易斯与我在一起的玄秘,我们月光之下的小女神,我们唯一相互挚爱的小东西,她的心理满足又能维持多久呢?

既然不可能拥有成熟女性的身体,她的魔鬼父亲,偏偏谴责她徒具小瓷娃娃的躯壳,她岂能不心怀怨恨,终至非狠命打他不可?

我实在应该聆听马瑞斯的警告,当我站在狂妄陶醉的实验边缘,拟创造一个最最小的吸血鬼时,我实在应该深思熟虑,应该深深吸一口气再动手呀!

你知道吗?那正像是我为阿可奇拉小提琴一样,是我要拉琴的,我要看看什麽事会发生;我的意思是说,那麽样一个漂亮小女孩,为什麽不试一试让她永生下去?

哦!黎斯特,对所有发生的一切,你实在罪有应得,你最好不好死,你应该真正下地狱 对。

然而为什麽仅仅为了自私的理由呢?为什麽我没听任何给我的劝告?为什麽我不跟卡布瑞、阿曼德、马瑞斯学习呢?不过,我向来就是冥顽不灵;真的,别人的忠告,对我总是耳边风。

即使到现在,我也不能说,为缔造克劳蒂亚一事感到遗憾;我不能说我希望从来没见到她,不想要抱住她,不想要跟她悄悄说秘密话;不能说从不想要听她清脆的笑声,在点着瓦斯灯的房间回响。在人口密集市镇的房屋里,我们有涂涂家具,有薰黑了的油画,有古铜花盆,就像凡人住的家庭;克劳蒂亚是我的幽冥女儿,我的唉,我邪恶中的邪恶。尽管克劳蒂亚的确伤了我的心。

在一八六一年,春天里一个温暖的夜晚,她起身来算总帐,报宿怨了,诱捕我;她将刀子一刺再刺,狠狠刺进我已下药中毒的身体,我身上每一滴吸血鬼的血,几乎都从伤口喷出来;幸亏有那麽珍贵的几秒锺,血终未喷光,我

能逃过一劫。

我不怪她,这一类的事情,我自己也很可能说乾就乾的。

这些狂乱的时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藏在心里某个角落而不去探讨;是她的狡猾和她的意志力打垮了我;正如刀锋割破我的喉咙、切开我的心一样的致命。我将夜夜持续地咀嚼这些片刻,思索着我几乎陷入如凡人一样的死亡,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克劳蒂亚狠狠给了我一个大教训。

当血往外涌流,所有我能看能听能动的力量也跟着流失;杂乱的思潮纷至沓来,吸血鬼一家所住贴着壁纸、挂着蕾丝窗 的乐园,一闪而过;我想到神话中昏暗的土地上,那个老的戴欧尼斯酒神,他感觉自己的肉一再被撕开,血一直往外喷的情境。

这些思绪纵无意义--却也别有巧合的意味,别有主旋律一再重复的韵致。

神死,神复苏,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人获得救赎。

马瑞斯对我说;由於阿可奇的血,你已拥有更大的力量,纵然遇到大灾难,我们的同类都将沦亡,你也能九死一生。

孤伶伶被抛弃在恶臭阴暗的沼泽,我感到乾渴使我的身体囿限,乾渴却也在催我促我;我感到嘴在臭水里大张,獠牙到处搜寻有暖血的任何东西,让我有力气可以走路回去。

叁个晚上之後,我再次遭到打击,我的孩子远走高飞,把我丢在自家中如地狱的火海中,是这些长者梅格能、马瑞斯和阿可奇的血,给我力量,支持着我,终使我爬离烈焰猛火。

可是,如今已没有更多痊愈的血得以补充,没有新鲜的血得以注入,我只能等待时间的垂怜,好让伤口慢慢愈合。

路易斯在他的夜访记录中,未能叙述的是事过後发生的种种;有好几年,我是一个跛脚丑恶的怪物,只能在人群边缘猎杀,只能猎杀老幼残弱而仍危机重重;相反於从前浪漫多情的魔鬼,我带来惊骇而不是欢愉,我变得和圣婴公墓下肮脏破烂的弟兄一样卑微。

伤口之痛不单痛在肉体,同时也影响了精神和理性思考,每一次揽镜自照,我只看到心灵更深切的萎顿凋枯。

在所有这些苦难当中,我没有呼唤马瑞斯,也不试图与遥远的他接触,我不能再祈求他赐我痊愈的血,宁可受一整世纪的炼狱之苦,也不愿听马瑞斯的谴责;宁可承受最最孤寂、最最黯然之苦,也不愿他发现我诸种妄为蠢行,从此视我为陌路。

至於卡布瑞,她会原谅我的任何过错,她的血也够强而有力,至少能加速我的复原,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她呢?

当康复得能够长途跋涉时,我将希望寄托在唯一能寻求的弟兄:阿曼德。他仍然住在我给他的地方,那就是梅格能创建,我也住过的塔楼;阿曼德也仍然在管理吸血鬼剧场,剧场仍属於我的财产。因此,我不欠阿曼德任何解释,而他,不是该欠我一些恩情吗?

当他应声来开门时,看到他,颇令我吃了一惊。

他像是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穿着 素带有光泽的订制黑色礼服,文艺复兴时代的卷发剪掉了。他未染风霜的年轻脸容,标刻着大卫高柏菲尔的天真,史提沃夫的高傲,只是欠缺一份真正的自然和内在的精神而已。

看到我的一刹那,他的身上发着璀璨的光芒,然後他慢慢瞪视我脸上手上满满的疤痕,几乎同情而温柔的开了口:

『请进,黎斯特。』

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他後来建造的房子,房子就在梅格能塔楼脚下,一幢黝暗阴沈的房子,完全是当代奇特的拜伦风格产物。

『你知道吗?诸传说你在埃及或远方的某处,已经寿终正寝。』他用日常法语,流畅地说着,脸上的灵活鲜明表情,过去我从未曾见过,看起来,他已经学会如何装得人模人样了。『你已经进入古世纪,我很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卡布瑞呢?』我立刻追问,奇怪自己在门口时竟然没有急着先打听。

『自从你们离开巴黎後,再没有谁听过她的消息。』他回答道。

再一次,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四处爱抚着,他内心的兴奋有如蒙上薄纱,他传出的热正像火炉旁边的馀温。我知道他在试图测知我的思绪。

『发生什麽事了?』他问道。

我的疤痕让他大感困惑,这麽多而纠杂,造成这样多疤痕的攻击,应该即意味着死亡。我突然感到惊骇,唯恐在慌乱下,将每样事都告诉他,包括马瑞斯严禁我说的事。

不过,路易斯和克劳蒂亚的故事还是脱口而出,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大半真情,只有一件事保持沈默,那就是克劳蒂亚只是……一个小小孩子!

我简要的叙说在纽?良那几年的事,他们最後如何反对我,正如他的预言;我谦逊而不耍花招的坦承了一切,并且说明,我现在急需他的血。话说完了,我感到他在衡量,感到自己得说,是的,不错,这不是全部的经过,不过最主要的,你是对的。这种感觉令我困窘苦恼。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悲伤了吗?这总不该是他耀武扬威的时刻吧!谨慎而不着痕迹的,他注视我不自禁发抖的手;当我支吾着找不出正确的用词时,他耐心等待。

我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能获得他少许血的注入,我将能尽快复原,当能尽快恢复我的清晰明智,我的话低微不可辨;我提醒他是我给了他塔楼,给了他钱盖他住的房子,我仍拥有吸血鬼剧场;我嗫嗫嚅嚅表示现在他回报我这种小事,这种亲密举措,不该是苛求吧!讲这些话时,我尽量不故作高高在上状;然而这些话总是荒谬的天真,也许我太软弱太乾渴太害怕,以致昏庸糊涂吧。壁炉的火光使我忐忑不安,拥塞屋子里一大堆木头的纹路,在昏暗的光里,好像无数张的脸,倏而浮现倏而消失。

『我无意在巴黎逗留,我无意麻烦你或是剧场的集会。』我说:『我只是请求这件小事,我只是请求……』我勇气和话语似以消逝殆尽。

好像一段很长的时刻过去了。

『再告诉我一些这个路易斯的事。』他说道。

我的眼睛不争气的蒙上眼泪,我重复了些蠢话,有关路易斯不变的人性,他对事理的了解非一般吸血鬼做得到等等;我不小心的说漏了嘴,喃喃低语着,不是路易斯攻击我,是那个女的克劳蒂亚……

我看到他内心撼动了一下,他的双颊泛起一抹淡红。

『他们曾经来过巴黎--』他低低地说:『她不是什麽女生,这个怪物,她是个小娃娃吸血鬼。』

後来说了什麽我已记不得了,也许我试图解释自己的胡作瞎搞,也许我坦承自己的大错特错;也许我只再一次表明来访的目的,我的迫切所需;我唯一记得是彻底的颜面尽失。他带着我走出房子,走进等在外面的马车;他告诉我必须跟他一起去吸血鬼剧场。

『可是你不明了--』我说:『我不能去那里,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这副德性。你一定要叫马车停下来,你一定要按照我的话做。』

『不,你已经回来了。』他温柔地说着。我们已经走入巴黎的闹区,我看不见我熟悉的城市;这是一场恶梦,这个大都会呼噜呼噜的蒸气车,这条巨大的水泥大道;即使在工业革命时代,也看不到这麽可怕的肮脏和烟灰,而此刻,这个光辉之城市竟然是这副鬼样子!

我几乎不记得被他用力拖出马车,跌跌撞撞的在宽阔的人行道走着,他把我推向剧场的门。这是什麽地方?这个庞然大物?这是杜登波大道吗?我们走到下面的粗蠢地窖,里面挂满了哥耶、布鲁赫尔和波许最最血腥的复制画作。

最後,我饥渴的躺在砖造小屋的地板上,连大声咒骂都做不到。黑暗之中,来来往往的公共车辆和电车声在震动着,远处铁轮的轧轧声,一次又一次的穿透过来。

夜晚中不知什麽时候,我发现屋里有一具凡人 体,死去的血,冷的血,令人作呕的血,最最不该吮吸的血;躺在冰而潮湿的 体上,我仍然啜饮留下来的救命之泉。

而阿曼德就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站在阴影里,乾乾净净的穿着麻布白衬衫与黑色的羊毛长裤。他低低地说着路易斯与克劳蒂亚,表示将有一场批斗审判;他蹲下来坐在我旁边,一时忘记他的人模人样,忘记他是年轻小绅士,而坐在肮脏潮湿的地上。『你必须在大家面前,正式宣告,这件事是她做的。』这时,那些其馀同类,新的徒众,一个一个过来瞧我。

『找衣服给他--』阿曼德说,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他必须看上去体体面面的,我们失落的爵爷--』他告诉他们:『他一向衣冠楚楚的。』

当我恳求与伊兰妮、菲力或劳伦特说话时,他们全都笑了,他们全不认识这些名字。提到卡布瑞,他们更闻所未闻。

马瑞斯此刻又在哪里?在我们之间,关山阻隔迢遥千里,纵使法力无边,他能听到看到这些吗?

在高高的上面,在剧场上,尚有凡人观众,如羊在畜栏里,在木头地板、木头楼梯踢拖作响。

我梦见自己逃离这里,逃回纽?良,让时间恢复一切;我梦见土地,开罗那几天,我在清凉的土地里寻求庇护;我梦见路易斯与克劳蒂亚,我们

守一起;克劳蒂亚奇迹似的变成一个成熟美女,她开怀笑说:『你瞧,我到欧洲来就是来发现奇迹,找寻让我可以长大的秘方!』

我恐惧不安,唯恐再也不能离开这里,我会被幽闭,有如在圣婴公墓下饥渴的幽魂,我已经犯了致命大错。我浑身发抖,一边哭喊,一边试图和阿曼德讲理,那时我发觉阿曼德根本不在,如果他来过,他已很快又走了。我已陷入错觉与妄想之中。

那个受害者,那个缓和的受害躯体--『把它给我吧,求求你!』--而阿曼德说:『你必须按照我告诉你的开口说话。』

那是一群妖怪暴民的法庭,白森森的魔鬼大声谴责,路易斯绝望的哀哀讨饶,克劳蒂亚无言的瞪着我;我说着,是的,她是罪魁祸首,她犯了滔天恶行,是的;当阿曼德粗暴地推我到阴影下时,我诅咒他,他天真的脸容一如往常,光辉灿烂。

『你乾得不错,黎斯特,你乾得不错!』

我乾了什麽?作证反对他们?因为他们违背了古老法规?因为他们违背了集会的会长?但是他们了解什麽古老法规呢?我大叫路易斯的名字。然後我在黑暗中啜饮鲜血,另一个受害者活生生的血,不是我所期待痊愈的血,那只是一般的血。

我们又在马车里,车在奔驰着。我们驰过乡野,越走越高,经过老城堡来到屋顶上。克劳蒂亚的黄色血衫在我手里,我看见她在一个狭窄潮湿的地方;在那里,她被太阳烧化了。『把骨灰撒掉!』我说着,可是没有人去做。撕破的黄色血衣原来丢在地窖,如今我却抓在手里。『他们会撒掉骨灰的,对不对?』我说。

『难道你不要正义?』阿曼德问道。在风刮下,他把黑色毛披风裹紧了,他的脸因为刚 的杀戮,充满权威力量。

这跟正义有什麽关系?为什麽我抓着这个东西,这小小的血衣?

我从梅格能的城垛望出去,我看到城市来捕捉我,伸出长臂来拥住塔楼,空气中充满工厂的刺鼻烟味。

阿曼德静静站在石头栏杆旁边注视我,他看起来突然一如克劳蒂亚的年轻。我想起马瑞斯的话:要确定,在缔造他们之前,他们应该已拥有相当一段人生;绝不容许缔造年轻一如阿曼德者。悔之晚矣!在死亡中,克劳蒂亚没有说话,她只是注视周遭的这些怪物,好像他们全以异类的舌头在吱吱喳喳。

阿曼德的双眼通红。

『路易斯,他在哪里?』我问道:『他们没有杀他,我看见他了,他跑进雨中。』

『他们已去追他了--』他答道:『他反正注定要杀戮的。』

撒谎的人,却有一张唱诗班男童纯真的脸。

『阻止他们,你一定要,只要还来得及……』

他摇了摇头。

『你为什麽不阻止他们?你为什麽这麽做?为什麽审判?他们对我做的乾你什麽事?』

『反正已经做了。』

在风声咆哮里,传来汽笛尖锐鸣声。我迷失在思潮起伏里,迷失在……我不想去回忆。路易斯,回来!

『你根本无意帮助我?是不是?』我痛心绝望。

他身子向前倾,脸上的表情瞬息转变,一如许许多多年以前,好像他的怒火在体内烧开了一样。

『你,是你毁了我们全体。你,是你得到一切。你怎麽会认为我会帮你?』他靠近,脸容委顿狰狞。『你把我们变成杜登波大道上作呕的招牌,你把我们变成廉价故事的题材,客厅的笑谈。』

『我没有呀!你知道我……我发誓……这不是我做的。』

『你让我们的秘密引起瞩目,那个时髦的家夥,梅格能戴着白手套,魔鬼穿着天鹅绒披风!』

『把这些都怪我太疯狂了吧!你没有权利这样!』我驳斥着,可是我的声音结结巴巴得这麽厉害,自己也听不懂在说什麽。

他的声音大吼大叫,有如蛇的毒液往外猛吐。

『我们原有自己的伊甸园在古代公墓之下--』他毒信嘶嘶地说:『我们原有自己的忠诚与目标,是你用火焰狂舞的刀剑,把我们驱赶得一无所有。我们现在还有什麽?回答我。我们什麽也没有,只能彼此相爱;而对怪物如我们,相爱有什麽意义?』

『不,这不是真的,这些早已发生,你什麽也不了解,你从来没了解过。』

他根本没听我的话,再说,他听不听也无关紧要;他靠得更近,只见一阵黑色闪光,他的手已伸出,我的头猛退後;我看见天空和整个巴黎城市翻转过来。

我从塔楼顶直摔了下去。

身躯越过塔楼的窗户,继续往下摔落,终於跌在石头走道上。我的每块骨头与超自然肌肤,全摔成小小碎片。

後记: 夜访吸血鬼2

足足过了两年,我 勉强可以坐船到纽奥去。我仍然跛脚,仍然一身是疤;然而我不得不离开欧洲。在欧洲,我听不到有关卡布瑞的任何讯息;也听不到伟大有力的马瑞斯只字片语;无疑的,他已经对我作出判决。

我必须回家,而家是在纽奥良。那儿四季如春,那儿花开不谢;在那儿,透过从未中断王国之富的提供,我仍拥有上打的古老大楼;大楼里有腐朽的白色大圆柱,有倾圮的大走廊,足以令我漫步徘徊。

在十九世纪的最後年头,在拉发叶特公墓附近的老花园区,我住在自己所拥有的最好一幢大楼里,高大老橡树下,是我歇息安睡的好地方。

我点着蜡烛或油灯,阅读任何可以寻得的书籍。就像卡布瑞当年被陷在古堡的卧室,无处遁逃一般;只不过,这里没有家具,当看完的书从地上堆满到天花板後,我就换一个房间,如此房间一个换一个。偶尔,我鼓起馀力,找到图书馆或一家古老书店,去寻探新的出版品;但是,我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放弃了许多定期刊物,却储存了蜡烛,瓶瓶罐罐,还有煤油锡罐。

我不知道什麽时候变成二十世纪,只觉得每样东西都越来越丑陋越黑暗,我所熟知十八世纪的古老美好,似乎只不过是某种空幻的概念而已;中产阶级以沈闷乏味的理念,在经管着世界,对古老统治下偏爱的声色之娱与奢靡之乐,全嗤之以鼻。

我的视野乃至我的思潮,渐趋模糊阴沈,我不再猎杀人类,而一个吸血鬼没有人类的血,没有人类的死亡,是不可能繁茂茁壮的。我仅靠邻近出没的花园动物为生,肥胖的猫猫狗狗乃我的粮食;当猫狗也不易取得时,哎,总还有害虫害鸟可以呼唤引来,正像童话中的吹笛人,可以吹出肥大灰老鼠跟在身後!

有一个晚上,我强迫自己走比较长的路,穿过安静小街,来到滨水贫民区附近的一家剧场;剧场小又破烂,名叫快乐时光,我想去看看新问世的默片。我以大外套裹住自己。以长围巾把憔悴的脸遮住,又戴着手套,把骷髅似的手也藏起来。即使在尚未完美的影片里,看见白天的天空在银幕显现,仍然使我大惊失色;不过,银幕上那种黑色的阴沈调子,倒对暗淡无色年华的我,挺合适的。

我没去想其他的不死幽灵,不过偶尔有吸血鬼会出现,一些小孤魂野鬼,在我巢穴附近蹒跚而行;或者有流浪汉来寻找传奇英雄黎斯特,恳求传授秘法及法力。这些闯入者可憎极了。

某些超自然声音的音色,也会令我心惊胆跳,把我赶到角落躲起来。但是,不管多麽痛苦,我仍扫瞄每一位新闯入者的心灵,渴望寻获卡布瑞的任何消息,可是总一无所获。

这些困扰很快就过去,害怕,抱怨,大声咒骂过後,闯入者逃之夭夭,我又恢复宁谧了。从此,我更与世隔绝,只是静静躺在黑暗中。

书我也少看了,偶尔 翻一翻,选读的大多是《黑面具》杂志,读那些二十世纪虚无主义丑恶之徒的故事,灰衣骗徒啦,银行抢匪啦,还有侦探啦等等的故事。我试着记住这些内容,但是我太衰弱又太疲倦,总是随读随忘。

有一个傍晚,阿曼德来了。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恍惚间的妄想,他静静站在倾圮的客厅,剪成二十世纪的短头发,穿着贴身的黑色西装,看起来更加年轻。

这一定只是我的幻觉。我躺在破损的法国式大窗边的地板,藉着月光正在看孙贝特侦探的故事;这个身影走进客厅,静静俯视着我。这不是幻影是什麽?只不过,我再怎麽念咒施魔法招来想像访客,我也绝不会找阿曼德来

对。

我瞄了他一眼,颇觉自惭行秽,我这麽丑,只不过一具骷髅,拥有一双凸起的眼睛罢了;於是,我仍回到书上,眼睛看着孙贝特的对话,嘴

也跟着轻动轻念。

当我再抬头时,阿曼德仍然还在,可能是同一晚,也可能是第二晚吧,我弄不清楚了。

他在谈着关於路易斯的事,他好像已谈了有一段时间。

我这 察觉在巴黎时,他说路易斯已毁了是瞒天大谎。这些年来,路易斯一直跟阿曼德在一起,路易斯曾经来找我,路易斯曾来到我们住了很久的老房子找我;後来,还来到我现在住的地方,从窗子外面注视我。

我试着想像这一切。路易斯活着,路易斯在这里;这麽贴近,我竟然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我猜自己笑了一下,我的心智似仍不澄明,记不起路易斯并未被烧死的事。不过,路易斯还活得好好的,实在太棒了,他帅气的脸容,强烈辛辣的言词,温柔和轻微恳求的语调,都还好好在世,实在太棒了。我俊美的路易斯竟然逃过劫难,他不像尼克和克劳蒂亚已撒手人寰,这实在太棒了。

然而他也可能已经魂归离恨天。为什麽我要相信阿曼德呢?我依然回到月光照耀下的书,希望外面的花园,不是这麽慌草没胫。我好像告诉阿曼德,他最好出去外头,他反正那麽强壮有力,何不去拔除纠缠的藤蔓?牵牛花和紫藤花的茎蔓纠缠杂生,从楼上的阳台蔓延下来,把月光全挡住了;再说那里还有比屋龄更老,与沼泽同时存在的许多老橡树,也是遮光的祸首呀!

我大概不至於真正建议阿曼德这麽做吧!

我只模糊记得阿曼德让我知道,路易斯已离他而去,他已不想再苟延残喘。阿曼德话听来空洞而乾涩;然而,站在那里,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语调仍一如往昔,一种苍凉悲痛之感如馀音绕梁,回旋不去。

可怜的阿曼德,而你竟告诉我路易斯已经逝去。去吧,去一街之遥的拉法叶特公墓,自掘一掊黄土吧!

没有话语出之於口,没有笑声形之於口,我只是默默的暗自好笑。我清楚记得他站在肮脏的空房子里,望着四周墙上的书籍;雨从屋顶的裂缝漏下来,把书籍早淋透得变成混凝纸的砖块。当我看到他站在那里留心注视时,我这

注意到满墙的书都已是混凝砖头,我也知道所有屋内房间的书都是一个样子。哎!我待在这样的房间有多少年头了。

後来,好像阿曼德又来过几次。

我没有真正看到他,却可以听到他在花园外面徘徊,用他的心意,像探照光似的搜探我。

路易斯已经到西部去了。

有一回,我躺在屋基底下的砥石,阿曼德来到栏杆外,向屋里的我凝视着。我看到他了,他毒信嘶嘶地叫我是抓鼠之辈。

你已疯了,你,你无所不知,你嘲弄我们!你疯了,你以鼠为生。你知道的,在往昔的法国,他们称呼你们这些乡巴佬是什麽?他们叫你们是抓兔之辈呐!因为你们只猎杀野兔为生。如今你呢?你是一个褴褛的鬼魂,一个抓鼠之辈,你就像那些家夥一般,全成了老疯癫,满嘴胡说八道,对着风呢呢喃喃。你猎杀老鼠就好像天生注定!

我笑了又笑,笑个不止。回想起当年的屠狼,我更是捧腹不已。

『你总是让我失笑--』我告诉他:『在巴黎的公墓下,我已经几乎对你忍俊不住,只不过那显得太失礼,我只好忍住;即使你咒骂我,责怪我的一切,你也好笑极了,如果你不是把我扔下塔楼,我一定早已当面狂笑啦!你--小里小气却要装得大模大样,鬼头鬼脑却要装成道貌岸然,实在太好笑了!』

我们之间的旧恨新仇,太香浓可口了,此刻他还能让我当面表示轻蔑嘲弄,更让我过瘾之至!

猛然间,周围的景象开始转变了。

我不是躺在砥石上,而是在房间内穿行着,身上穿着不再是多年来覆掩的赃破布,而是一件精工订制的缎里黑披风;房子,哇!房子美轮美奂!所有的书籍整齐的摆在书架上,拼花地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音乐从四面八方穿过来,是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小提琴美妙的协奏着。我走的每一个脚步,都是即有力又轻盈,我可以轻松两步作一步奔上楼梯,可以在黑暗中飞过来飞过去,披风恍如一对黑色的翅膀。

然後我在黑暗中滑行,阿曼德与我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他穿着老式的晚宴装,容光焕发。我们在眺望远处银色的河面,河边茂密丛林的树梢在风里簌簌作响;我们在眺望低垂的天空,天边星星穿越珍珠灰云层,闪烁发光。

看到这样的景象,感到微温的风在脸上轻拂,令我不禁喜极而泣。阿曼德站在我身边,手揽住我,他在谈宽恕、悲伤与智慧,还有经由痛苦中所学到的东西。『我爱你!我的幽冥弟兄。』他轻语着。

这样的话语穿透我的内心,正如血在内心奔流一样。

『并不是我真的想报仇--』他仍然轻语,一脸沮丧,心已破碎的说:『你来找我只为了复原,而不是为了需要我;我等待了整整一个世纪,而你竟仍然不需要我。』

我终於知道,我依然故我,我的恢复只是幻象,我还是破布堆里的一具骷髅;当然,房子也仍是倾倒如昔;只不过在超自然的情况下,抓住我的手传来力量,让我看到天空,听到风声。

『只要你爱我,血就是你的。』他说:『这个血我从来没给过任何一位。』我感到他的 在我脸边轻拂。

『我不能欺骗你。』我答道:『我不可能爱你。你对我有什麽意义我非爱你不可?对我,你只是一具 体,热中於享有权利和别人的热情,你只是饥渴的具体化身罢了。』

在那瞬间发生了无可估计的威力,是我打倒了他,把他踢到屋顶下面去。他完全失去了重量,他的身影融入灰暗的夜晚里。

然而究竟是谁打败了?是谁掉落穿过柔软的树枝,再掉落在他归属的土地上?回到肮脏褴褛,回到古老破屋,是谁最终仍躺在砥石上,手和脸靠在凉凉的土壤?

记忆在骗人吧,也许我只是想像罢了;他最後的邀请,他的苦恼,还有啜泣等等不过是我的想当然耳。我只知道经过好几个月,他仍然在附近,我常常听到他在老花园区的街上走路;我很想叫他,告诉他我对他说的话是谎言,其实我是爱他的,真的。

然而,是到了我安祥宁谧的时刻了,是到了我忍饥耐渴,回到地里蛰伏安息的时刻里。或许我终於会梦见上帝,只是,我如何告诉阿曼德,我梦见上帝的事?

蜡烛没有了,点灯的油已烧尽。在某处有一个结实的箱子,放满钱、珠宝和给律师与银行的信件;律师和银行,将为我处理我永远拥有的产业,当然我事先要留一大笔钱给他们。

既然如此,我还留恋什麽?明知留在世间的种种,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毕竟这个老城市好几世纪以来,连崩塌的仿建仿造物都还保留;当然所有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保存下去呀!

藉着天空的亮光,我阅读更多侦探与抢匪的故事,我看了一眼杂志上的日期,我知道那年是一九二九。我想,那并非不可能呀,不是嘛?我已啜饮够老鼠的血,我已有力量深深挖土,为自己挖出一掊黄土!

土地拥抱着我,小小动物在厚实而潮湿的土里,滑行穿越,偶尔碰到我枯乾的肌肤。我思潮汹涌,如果我再次出土,再次看见即使只是一小角天空,看到天空上星星密布;我发誓,将绝不再犯可怕的错误,将不伤害无辜;即使不得已猎杀弱者,也会尽量选无望将死的人;我发誓,绝对绝对不再施用幽冥法术。我将……你知道的,要时时保持警惕,没有目的,没有任何目的,要时时警惕。

乾渴,痛苦,有如光那麽清晰可见。

我看见马瑞斯。他是这麽历历如绘,以至於我想这绝非是梦吧!我的心痛苦的膨胀着。马瑞斯看起来容光焕发!他穿着保守简单的贴身西装,然而是用天鹅绒裁制的,他的白发剪短,全整齐梳往後头;这个现代的马瑞斯,身上别具魅力,他从前那种一贯的愉悦态度,却好像隐匿了。

他正在做一件最奇异的事。在他前面,有一架照相机,相机下是似蜘蛛腿的叁角架,他在一间灯光辉煌明亮的工作室,右手转动曲柄,正在替凡人拍摄活动写真。看到这种景象,我的心多麽鼓胀兴奋!他在跟凡人说话,告诉他们要手拉手,跳舞、走动,风景图画在他们後面充当背景。是的,在他的工作室窗外,就是高耸的砖头建

物,下面的街道,传来汽车的喧闹声。

不,这不是做梦,我自言自语,这是事实的发生,他的确在那里。只是我努力再试,就可以看到窗下的城市,可以知道他是在那里,只要我努力再试,就可以听到他用什麽语言在跟年轻演员说话。『马瑞斯!』我说,但是围住我身边的泥土,把声音吞噬了。

景象又再次改变。

马瑞斯搭乘如笼子的电梯,往下抵达地窖,金属的门吱嘎的响。进入巨大的圣殿,那里就是那些需要照顾者的住所。殿内的一切是何等不同呀,不再是埃及图画,不再有花香,不再有黄金闪耀。

高的墙壁上,涂的是印象主义光彩交错的颜色,是充满活力、五光十色的二十世纪世界;飞机飞过太阳闪耀的城市,高楼耸竖,钢铁大桥拱立,铁造的船在银色海洋上穿梭。这一个具体而微的宇宙,重叠溶隐在墙壁的画上,环绕着阿可奇和恩基尔一动也不变的身子。

马瑞斯走过小礼拜堂,走过阴暗混杂的雕像,走过放电话与打字机的木头桌子;他在这些必须照顾者面前,安置了一座大型气派的留声机,十分信心轻巧的,他将小小唱针放在旋转的唱片上;微弱刺耳的维也纳华尔兹舞曲,从金属的喇叭中传出来。

我一边看一边忍俊不住。这麽甜蜜可爱的发明,放置在阿可奇他们面前,正像摆上供品一样。华尔兹乐曲也会在屋内香烟袅袅嘛?

然而马瑞斯还没忙完呢!他在墙上卷放一张白色银幕,在男女神座位後面,有一个高的平台;他在那里将凡人的活动影片,投射到白色银幕上,这些必须照顾者,无言地瞪着闪烁的影像;电灯照在白皙的肌肤上,使他们看起来有如博物院内的雕像。

随之而来,最最奇妙的事发生了;在活动影片中神经兮兮的小小身影,开始说话了;在超越留声机旋转的华尔兹声音外,他们真的在谈话。

我注视着,兴奋得发呆;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伤感,随即笼罩下来;我赫然惊醒,这只是一场梦罢了;事实上,活动影片中的身影,是不可能说话的呀!

房间及其所有的小小神妙,失去了真实性,终於模糊而消失。

哎,多麽可怕的缺失!多麽可怕的马脚尽露!我捏构了一切,以真做假,似真却假;无声电影是在快乐时光小剧场看来的,留声机是从黑暗中一大堆房子听来的。

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呢?乃是阿曼德施法加诸我感觉的音乐;想到此,我心已碎。

既然要愚弄自己,为什麽不多用点脑筋呢?只要影片保持无声,纵然是镜花水月,我也会以假当真呀!

这个大胆而自我解嘲的幻想,尚有一个致命的败笔;阿可奇,我的爱,竟对我说话,更证明一切纯属虚构!

阿可奇站在房间门口,瞪着地下通往电梯的长廊;马瑞斯正是经由这里,回到上面的世界。她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垂在白皙的肩上,她伸出冷而白皙的手在跟我招呼,她的

艳红。

『黎斯特!』他轻语着:『来呀!』

她的思绪无声的传送,她说的话却是好多好多年前,圣婴公墓下的吸血鬼皇后对我说的话:

躺在石枕上,我对上面的繁华世界魂牵梦萦!我在坟茔里听到声音,新的音乐如催眠曲对我催眠;我想像着上头的奇妙发明,知道他们的无比勇气。尽管他们目眩耳迷的模样,使我自惭形秽;我多麽渴望有勇者,能无畏无惧在上头遨游,能穿越繁华世界的中心,飞驰在魔鬼之路上!

『黎斯特!』阿可奇又轻语着,她大理石似的脸,鲜明生动令我黯然神伤。『来我这里!』

『哦,亲爱的--』我说道,张开嘴 ,尝到只是苦涩的泥土滋味。『我多麽希望能去呀!』

黎斯特 於他复苏之年

时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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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黎斯特

吸血鬼黎斯特:戴欧尼斯在旧金山,一九八五年1

我们的唱片上市一周前,他们首度以电话对我施以恐吓。

吸血鬼黎斯特摇滚乐队的作业,全在秘密中进行,代价虽昂贵,但几乎十分顺利;即使出版自传的出版社,也充分合作。在灌录唱片和拍摄影片的几个月中,在纽?良,我未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也没听到他们漫游的任何消息。

然而,他们竟然查出我没登录的电话号码,在答录机上,留下警告与侮辱性的话。

『被驱逐的无赖,我们清楚你在做神庙,我们勒令你停止!』『出来让我们看看你,你敢大胆出来吗?』

我将乐队安置在纽奥良北边,一个古老可爱的大农场。当他们抽着印度大麻雪茄时,我替他们倒酒喝。我们都热烈期待在旧金山的首演,期待品尝首次的成功滋味,全力准备与求好心切,使我们全都疲累不堪。

不料,克丽丝丁律师送来电话的留言,答录机竟能捕捉非人间的音色,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於是就在当天半夜,我开车送我的乐手一起去机场,我们往西部直飞而去。

从那时起,甚至克丽丝丁也不确知我们藏身何处,就连乐手本身也不太确定。在卡梅尔山谷,一幢豪华牧场房屋,我们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我们的演奏广播;紧接着,我们的录影带也出现在全国性的有线电视台;看到节目,我们兴奋得狂舞起来。

每天晚上,我单独出门,到近海的蒙特利城,去拿克丽丝丁传来的音讯,之後我就北上猎食而去。

我驶着马力强大的漂亮黑色保时捷跑车,一路直驶旧金山。在崎岖九弯十八拐的滨海公路,我以令人陶醉的高速急驰着。抵达洁净幽暗的大城市後,找到酗酒贫穷脏乱之区;在那里,我潜近选妥的杀手,杀戮动作比往常要缓慢而残酷了些。

紧张之弦越绷越紧,越来越难以忍受。

但是我仍未见到任何妖怪,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声息。我只收到电话留言,是从那些不死幽灵传来的?我丝毫不知。

『我们警告你,停止这样的疯狂举措,你在玩的游戏,比你知道的危险性大多了。』然後是极低微的叱骂声,一般凡人耳朵根本听不到:

『叛逆者!』『被驱逐的无赖!』『有种亮相呀,黎斯特!』

如果他们已跟踪到旧金山,我并没有看见;不过旧金山是人烟稠密拥挤的城市,何况我的行踪又一向保持隐秘闪躲和安静。

各方贺电终於大批涌入蒙特利的邮政信箱,我们成功了。唱片销售数量在美欧两地双破记录;旧金山之後,我们可以选择在任何一个想去的城市公演;我的自传,从东岸卖到西岸书店,《吸血鬼黎斯特》一书,乃排行榜的榜首。

在旧金山的夜晚猎杀过後,我的驾驶行程延长至迪维萨街,我让保时捷爬过倾圮的维多利亚式房屋区,不知道在其中哪一间,曾住着接受凡人男孩访问的路易斯。我不断想着路易斯和卡布瑞,想到阿曼德,想到马瑞斯。我叙述了全部故事,对马瑞斯而言,实在是大逆不道呢!

吸血鬼黎斯特延伸的电子触须,远到足够接触他们吗?他们看到录影带了吗?梅格能传奇,幽冥子孙,那些必须照顾者?我还想到其他古代大老,他们的名字我曾揭露过的,诸如马瑞斯,潘多娜,伦西斯和戴蒙德等等。

事实上,不管我多麽小心谨慎或保持秘密,马瑞斯想找我根本轻而易举;他的法力足以令他穿越天罗地网,横跨全美国,只要他想找,只要他在听……

旧梦在我的脑海再次浮现,马瑞斯在转动活动写真摄影机;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所,墙上放映的影像闪烁着;即使只是回忆,梦仍不可思议的历历如绘,使得我的心不自禁轻快的跳起来。

逐渐的,我察觉自己为一种新的孤独念头所缠附,我总默默在衡量着天涯海角之间的遥远距离;好在有这些恐吓的超自然留言声音,而留言里的恶毒敌意又日益增加, 多少打断了我魂牵梦萦之苦!

『量你也不敢大胆公开出现旧金山舞台,我们警告你,你的挑战太下流,太污 了,我们将不计一切惩罚你,纵使暴出丑闻也在所不惜。』

古体语言与标准的美国腔,形成了不协调的组合,使得我大笑不已。这些现代的吸血鬼,他们像什麽样子?一旦他们跟老不死的族类经常在一起,是不是出身和教育也会受到影响呢?他们是不是也采取确定的风格?他们是不是也组成集会?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开着黑色大摩托车,风驰电掣呢?

我内心的兴奋激动已几近无法控制,独自在夜晚开车,收音机传来我们喧闹的音乐,我感觉一种纯粹凡人的狂热,油然而生。

我想要表演的方式,和小硬饼乾、艾力士和拉瑞想的一模一样;经过录音与拍片工作的劳累後,我希望我们一起在尖叫的观众前引吭高歌。在许多古怪的瞬间,我记起好久以前,瑞诺小剧场的情况;记忆是那麽鲜明,所有的细节一一展现;连那时脸上匀匀涂上白油彩的感觉,轻轻抹粉的感觉;以及走上舞台灯前刹那的紧张与狂喜,想起来都令我浑身战栗,情难自己。

是的,所有的酸甜苦涩纷至沓来。此际假使马瑞斯的愤怒也随之而来,哎,我也会甘之如饴,不是吗?

旧金山令我兴奋着迷,有时也令我压抑沈稳。这个地方之会吸引我的路易斯,实在不难想像。它看起来挺像威尼斯,狭窄的街道上颜色混杂阴暗的大楼於住家;山顶和山谷灯光闪烁,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闹区的摩天大楼,即灿烂又杂乱;有如童话故事中,雾蒙蒙的海洋上,森林猛然间拔天而立。

每晚回卡梅尔山谷之前,我总先去取成捆的歌迷来信,这些信都由纽?良转来蒙特利;我先浏览一遍,想看看其中有没有吸血鬼的笔迹;吸血鬼的书写常比较用力,比较老式,甚至因为超自然能力的过份显现,手写的字会一如印刷的哥德体。不过,来信除了凡人的热情洋溢外,别无其他。且随便看一封吧:

『亲爱的黎斯特;我的朋友席瑞和我都极爱你,我们虽然排队六个钟头,但是仍买不到旧金山演唱会的票。请你寄两张票给我们,我们愿做你的礼物,任你啜饮我们的鲜血。』

旧金山演唱会头一天的凌晨叁点钟。

卡梅尔山谷清凉碧绿的人间天堂业已沈睡。我在面对小山丘隐蔽又轩亮的大书房,靠着大玻璃墙旁打盹着;我梦见马瑞斯,马瑞斯在梦里说:

『你为什麽甘冒我报复之险呢?』

我说:『因为你不理我嘛!』

『这不是理由--』他说:『你冲动又贸然行事,你想要毁掉一切。』

『我想产生影响,想发生巨变!』我说道。在梦里我是大叫的,骤然间,卡梅尔山谷和房子却在眼前。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似凡人薄弱的梦境而已。

然而,某些感觉,某些……突来的传达感应,好像一种游移飘浮的无线电电波,遭到错误频率的干扰;有一个声音在说:危险,不单危及你也危及大家!

那瞬间,我看到冰雪齐飞,大风呼号。什麽东西在石头地板上打破,是玻璃碎了。黎斯特!危险!

我清醒过来。

我不再躺在沙发上了,面对玻璃门站着四处张望。我听不到声息,除了模糊的丘陵轮廓外,除了直升机停在水泥机坪像只大苍蝇外,我看不到其他东西。

我以心灵全神贯注在聆听,我聆听得这麽用心用力,以致於全身冒汗;然而不再有传达感应,也没有任何影响。

倏然之间,我感到黑暗的外面,有怪物存在,我听到细微的声息。

不知道何方神圣正静静走在外面,没有人的气味。

他们当中之一员在外面,他们当中之一穿透了我的防范秘密,离直升机极远处,经过草长得很高的旷野而来。

我依然细细聆听。不,没有危险讯息增强的闪光。事实上,那个家夥把思维之网锁住,使我不能渗透,我只感觉到怪物无法掩饰的信号,从大气中传送而来。

散漫无序的低屋顶房子,正在安静沈睡,白色无味的墙壁,电视默默发着蓝色的闪光,在在使我觉得房屋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小硬饼乾和艾力士在没升火的壁炉前小地毯上,相拥而眠;拉瑞跟着名叫莎曼达的女歌迷--这个在纽?良就紧盯不舍,一路跟来西边的肉感小女生,一起睡在小蜂窝似的卧室;保镖们有的睡在现代化房间;有的睡在蚌壳状游泳池另一头的工寮里。

此刻,外面明朗的黑色天空下,这个怪物来了,他从高速公路步行向我们走来。我感觉到这个家夥乃只影单身,他超自然的心在黑暗中跳动着;不错,我听得一清二楚。小山丛在远处一如鬼魂魅影,刺槐的黄花,在星空之下,闪烁着白色光芒。

他好像一无可惧,施施然而来,他的思维我完全刺穿不透。那表示他可能是古代大老之一,是法力高强的;只不过真正厉害的,走路时绝不会压扁脚底下的草;这个家夥行动一如凡人。这个吸血鬼是我所缔造的。

我的心在飞跃。瞄了一眼亮着微光的警报器,警报器乃半藏在窗 角落後,不管任何东西,凡人或不是凡人想穿过房子,它都会呜呜大叫示警。

在白水泥地的边缘,他出现了,高而瘦长,一头短短的黑发。然後他脚步停顿了一下,好像他能在玻璃帷幕的蓝色雾光里,看见我一般。

不错,他看到我了,他走向我而来;他迎着灯而来。

步履轻快的,那种轻盈的走路方式,就不太像凡人了。黑发、绿眼,双手飘逸的垂在很轻便的衣服边,一件磨损的毛衣,松松垮垮的垂在肩上,腿像是黑而长的棍子。

我觉得喉咙梗塞,全身抖索;我试图在此激动的一刻,想起什麽事乃当务之急;我必须为其馀夥伴严密防范,必须小心谨慎。危险!但是我知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闭了一下眼睛,唉!无济於事,解决不了问题嘛!

关上警报器,打开大房玻璃门,寒冷清新的空气,穿过我吹进了房里。

他经过直升机,转身走开,像是一个舞者看了一眼又滑舞过去;他的头微微後倾,拇指弯曲,小心的放在黑长裤口袋里。当他再次凝望我时,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脸,他微笑了。

纵使记忆也会有错失的时候,他就是证明。像细致而令人盲目的雷射光,他越走越近,所有老的影像,像灰沙一样,全吹走了。

我再次打开警报器,为我的凡人关紧了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刹那间,我想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而这 是开端呢!假使他在这里,只离我数步之远;那麽无疑的,别的小鬼也会来,他们将会倾巢而出。

我转身迎向他。在静默的那一刻,我在玻璃透过来的蓝光下,细细打量他。当我开口说话时,声音情不自禁绷紧了。

『那些黑披风,精工订制的黑外套,丝领带跟其他蠢玩意儿,都到哪里去了?』我问道。

我们痴痴凝视对望。

他终於打破寂静,无声的大笑起来。他持续端详着我,脸上带着神魂颠倒的表情,使我情不自禁暗暗高兴。以一种孩子气的鲁莽,他伸出手,手指在我灰天鹅绒外套的翻领,轻抚下去。

『不可能总是一位传奇英雄呀!』他说着,声音呢喃而不似呢喃,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法国腔,虽然我对自己的腔调毫无感觉。

我几乎无法忍受那种音节语调,那种完全熟悉的韵致。

我忘记想说的所有严厉话语,只是伸开手,把他拥入怀里。

我们拥抱的方式与往昔截然不同,我们的拥抱倒像是卡布瑞与我的亲密无间。我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於脸庞,让我真正感觉到他的存在,好像他属於我一样,他对我的动作也差相仿佛。我们似交谈又未交谈,不必藉由语言而作了真正的心电交流,偶尔默契的双双点头。我可以感到他的深情款款与心满意足,正如同我对他一样的强烈。

但是他骤然安静下来,眉宇微微蹙。

『你知道,我以为你已经撒手人寰了。』他轻轻说着,语音低微几不可闻。

『你怎麽知道得到我在这里?』我问道。

『你要我来嘛!』他回答说。脸上呈现天真的迷惘表情,慢慢的耸耸肩。

他的每一个动作,如磁铁般吸引着我,纵然时光飞越一个世纪,也依然毫无改变。他的手这麽强壮有力,手指头又这麽纤长细致。

『你让我看见你,让我跟随着你--』他说:『你开车一路沿着迪维萨街来找我。』

『你仍然住在那里?』

『这是世界上对我最安全的地方呀!』他说:『我从没离开过。他们来找过我,没找到後就离开了。现在我只要愿意,仍常在他们中间走动,他们根本认不出我,真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我长得什麽个样子。』

『他们一旦知道,将会设法毁灭你。』我说。

『是的--』他回答道:『自从吸血鬼剧场以及事发过後,他们就已经试过;当然《夜访吸血鬼》又给他们增加了新理由。他们也确实需要找些藉口来玩玩小游戏,他们需要刺激,需要兴奋的动力,他们需要这些正如他们需要吸血一样。』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点费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口气谈完这些话挺不容易。我很想伸出手揽住他,但是仍然放弃了。

『此刻,我猜他们最想毁的是你--』他说:『而去他们知道你长成什麽模样。』他淡淡一笑。『现在谁都知道你的长相了,黎斯特摇滚巨星先生。』

他的笑容变深,但是声音则低沈有礼一如往昔;脸容更是充满表情於感觉,这一点丝毫未变,大概永远也不会改变吧!

我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走离屋里的灯光,走过巨大

灰色的直升机,穿越太阳长晒十分乾燥的野地,往小山丘的方向漫步走去。

我感到太高兴而喜极欲泣,感到太满足而全身发热。

『你已决定参加明天晚上的演唱会吗?』他问道。

危及大家!那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恐吓?

『当然啦!』我说:『现在还有该死的什麽可以阻止我呢?』

『我很想要阻止你--』他回答:『假若能够,我一定会早些来找你的;一星期前,我曾经认出你过,但是你一下子就不见啦。』

『你为什麽想阻止我呢?』

『你知道原因的--』他说:『我想好好跟你聊一聊。』这麽简单,然而意义似不大寻常。

『以後多的是时间--』我答道:『明天,明天过了还有明天。没有事情会发生,你看了就知道。』我的视线不断瞥向他又很快转开,好像他绿色眼眸会灼伤我似的。用现代语言说,他就像雷射光,即精细又危险;他的受害者总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我也一直是爱他的,不是吗?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麽。如果你永远缌维护滋养,情爱之苗会成长茁壮到什麽程度呢?而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往昔的爱苗又能恢复多少动力与热量呢?

『你怎麽能如此信心满满?黎斯特。』他问道。他亲昵地称呼我的名字,而我却还没能喊出路易斯叁个字,一如他那麽自然呀!

我们走得很慢,也不在意方向是哪里。正如我揽住他一样,他的手臂也轻轻拥着我。

『有一大队的凡人在保护我们。』我说:『在直升机及礼宾车里,都将有保镖陪伴我的凡人小友。至於我,前往机场时,总独自驾驶保时捷跑车,如此一来,我保护自己容易得多;不过我们也总有汽车队伴行着。再说,仅仅一撮怀恨的二十世纪小鬼,能做什麽大事呢?这些白痴妖怪竟用电话来恐吓哩!』

『他们可比一撮多呢--』他说:『那麽马瑞斯呢?你的敌人都在争论,马瑞斯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那些必须照顾的是不是存在--』

『那是自然的事,你呢?你相信吗?』

『相信,一看了书我就相信了。』他说。我们双双沈默了一会儿。在那一刻,也许我们同时想起从前对不死幽灵的追探,那时他曾一问再问,这一切究竟从何处溯源呢?

再探究未免太痛苦了。就好像在阁楼找出相片,清理灰尘过後,发现相片的色彩仍然明亮;而相片原本该是入土已久的祖先肖像,此刻且变成我们自己的相片。

我紧张的做出了像凡人的动作,将头发拢向额後,试图感觉微风的清凉舒适。

『为什麽你这样自信?』他问道:『当你明天站上舞台时,那个马瑞斯难道不会来阻止这场试验吗?』

『你认为有任何的大老会那麽做吗?』我回答说。

他沈思了很久,一如即往的习惯,深深沈入自己的思潮里,他沈得这麽深,好像我的在场都忘记了。此际,他俨然回到我们从前的房间;瓦斯灯闪动着明灭不定的光,外面街上传来声音和气味;我们俩在纽?良的客厅,大理石的壁炉,煤炭的火烧得很旺。每样东西都变得老旧,只有我们仍然年轻。

眼前的他就是一个年轻现代男孩,穿着松垮垮的毛衣与斜纹布长裤,视线朝着荒凉的丘陵。他的头发凌乱,眼眸炯炯发光,慢慢的,他从沈思中回到现实。

『不,我想大老们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他们对这种事不会有兴趣。』

『你呢?你认为有兴趣吗?』

『当然,你知道我的。』他说。

他的脸色微红,使得看上去更像凡人。事实上,他是我们同类中间最像凡人的一个。『我人在这儿,不是吗?』他说道。我感受到他内心藏着伤痛,伤痛就如矿脉,在他身上到处隐藏着。

我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随着转开;我希望自己能说出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我爱他;但是我不能,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不能形之於口!

『不管发生什麽都是值得的--』我说:『倘若你和我、卡布瑞、阿曼德……还有马瑞斯能在一起,即使只是短短一刻,也是值得的。假设潘多娜也亮相了呢,还有马以尔!只有上帝 知道共有多少。倘若所有的大老全来了,那岂非太值得了?路易斯,至於其他的,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不,你是放在心上的--』他说着,脸容含笑,他深深受到引诱了。『你只是确信,一切都将会酣畅淋漓,不管有什麽大战发生,你一定是赢家。』

我低下头大笑了。把手放在裤子口袋,正如现代凡人的习惯,我在草地上走着,即使在清凉的加州夜晚,地上犹可以闻得出阳光的味道。我没告诉他,有关内心潜在的凡人部份,有关想上台的虚荣心;没有告诉他,当我看到自己在电视荧幕上出现,看到自己的脸在唱片封套上出现时,那种奇特的疯狂快感。

他跟到我的旁边。

『倘若大老们真想毁了我--』我说:『你不认为他们早就已经动手了吗?』

『不见得--』他说:『我看见你之後就立刻跟踪你;在那之前,我根本找不着你,尽管一听到你的讯息,我已经四处寻探你的行踪,可是一直拖到今晚 见到你。』

『你怎麽会听到我的消息?』我问道。

『几乎在所有的大城市,总有个地方是吸血鬼经常聚会的--』他说:『你应该早知道。』

『不,我不知道,告诉我。』我急忙说着。

『大城市总有一个酒吧,我们会称之为吸血鬼联谊处--』他说着,笑容中微带嘲弄:『当然那里仍是凡人常去的地方,我们乃从他们取的店名而得知。在伦敦有个波里多博士,巴黎有拉米亚,洛衫矶有贝拉鲁,纽约则是卡米拉和鲁斯凡爵爷。在旧金山,我们有一个是漂亮的小酒馆,

名叫「德古拉伯爵的女儿」,酒馆就在卡斯楚街上。』

无法忍住内心的开怀欢畅我开始捧腹大笑。看起来他也快失笑了。

『在《夜访吸血鬼》里,指的又是哪些名字?』我故作愤慨的问着话。

『微伯登--』他扬起眉毛说:『他们绝非虚构,他们都是真实的。我告诉你,在卡斯楚街上,应凡人顾客的要求,他们还放映你的录影带呢!他们以血腥玛丽来对你乾杯;乾杯时,圣婴公墓之舞,就在墙上摇来晃去!』

一阵真正的狂笑就要发作了,我摇摇头,尽量抑制自己。

『不过你确实已发生影响,或明或暗,改革的气息多少形成了。』他仍然是那种微妙的嘲弄态度,说话时也没法子一直板着脸。

『你的意思是指什麽?』

『幽冥法术,幽冥禀赋,魔鬼之路--他们拿这些字词大开玩笑,最最生涩原始的小鬼,连半点吸血鬼风采也还没有沾到,都在模仿你书上所写的样子,而偏偏这是他们最最谴责的一点,这些小鬼戴着埃及式的首饰,黑色天鹅绒又一度成为最最时髦的花样哩!』

『太美妙了--』我说:『这些酒吧都像什麽样子?』

『它们都充满了吸血鬼装饰,吸血鬼电影的大海报贴满墙上;电影则乾脆就放映在高高的银幕上。上门的凡人顾客,多是那种剧场型的怪物,年轻庞克族啦,艺术家啦,有的还穿上黑披风,戴着塑胶獠牙。他们根本很少注意我们,比起他们来,我们太沈闷单调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管是不是穿丝戴银,我们几乎是看不到的。当然,没有谁会猎杀这些凡人顾客,我们去吸血鬼酒吧乃为了打听消息。吸血鬼酒吧乃是基督教地区内,对凡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你在吸血鬼酒吧,绝不能杀人的。』

『奇怪从前有没有人这样想过--』我说道。

『他们想过的--』他说:『在巴黎,在吸血鬼剧场就有这种规矩。』

『不错。』我同意了。他又絮絮叨叨不绝:

『一个月之前,在吸血鬼联谊中心,传出你还魂复出的话,那时传的还只是老消息,他们说你在纽?良猎杀,然後;他们 知道你的打算,他们有你自传的最先版本,他们还没完没了的谈论着这些录影带。』

『为什麽我从没在纽?良看过他们?』我问道。

『因为近半世纪以来,纽?良就是阿曼德管区,没有谁敢在那里横行。他们是从洛衫矶和纽约的凡人消息来源中,打听到你的。』

『我也没在纽?良看到阿曼德--』我说着。

『我知道。』他回答着,看上去有片刻的惶惑於困扰。

我感到内心深处稍稍紧缩了起来。

『没有谁知道阿曼德在哪里。』他的口气有些迟缓:『但只要他在,他就会杀害年轻雏儿,他们为了他只好离开纽?良,他们说许多老家夥会杀年轻的,他们也这麽说我。不过,我 不干这种事,我在旧金山四处作祟,除了不幸的受害凡人外,我 不去找任何同类的麻烦。』

这些消息倒很少令我感到意外。

『我们太多啦,』他说:『一向就有不少;纷争战争自然也很多,城里的每一个集会,也只有叁五个较强有力的家夥,同意不互相残杀罢了,反正根据法则,彼此要同甘共苦嘛。』

『法则?说来说去就是法则。』我说着。

『现在的法则大不相同,而且严格多了。像任何杀戮绝不可留下蛛丝马迹,绝不可以留下任何 体,让凡人有调查的可能。』

『这是当然。』

『在世界上绝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严禁照相特写镜头啦,重复凝焦的录影带啦;反正绝不可冒险,导致凡人世界的搜捕、监禁,以及科学验证等等的行动。』

我点头同意,但是心跳却加快了。我喜欢当法外之徒,反正我已经无法无天了。所以,他们已在模仿我书中的行为,不是吗?我的构想已逐步实现,轮子开始转动了。

『黎斯特,你认为你已了解--』他耐着性子说:『可是你真的了解吗?只要世界上有一点点我们的蛛丝马迹,落入凡人的显微镜下面,所有的传奇或是迷信的争论,都会宣告结束;一旦证据确凿,还有什麽可争论之处呢?』

『这一点我不同意,路易斯--』我说:『事情并不那麽简单。』

『凡人有的是方法,可以确认与证实我们身份,激励所有人类的种族来反对我们。』

『不,路易斯,这个年头的科学家,正像从前巫医不休不止的论争一样,他们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吵闹不休,你得把所有的蛛丝马迹,全摊开在世上每一个显微镜下;纵然如此,一般大众也未必相信任何一字一词。』

他沈思了片刻。

『只要捕获一个--』他说:『只要任何活生生的例证落入他们手里--』

『即使这样也没用--』我说:『再说,他们又如何逮得到我?』

不过这种想法太有趣,不能不列入考虑。追捕,密谋;可能被捉,之後再逃亡;太逸趣横生了,我喜欢。

他奇怪的微笑了,即满怀不赞成,却又忍不住兴高采烈。

『你比以前还大胆疯狂--』他屏息着表示:『比从前你在纽?良故意吓人时,胡闹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开心大笑不已。然而我倏然安静下来,黎明即将降临,时间不多;而我今天晚上大可以一路笑到旧金山的。

『路易斯,这件事,我已经从各种角度衡量过--』我说:『想跟凡人真正挑起战端,谈何容易?比起你想像的要麻烦多了--』

『--所以,你已下定决心要开始,是不是?你要每一个,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都向你宣战呀!』

『为什麽不呢?』我问道:『就让它开始吧,让他们试图毁灭我们,正如他们已毁过其他的可怜虫一样,让他们将我们一扫而光吧!』

他以敬畏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注视我,他这种神情我看得太多了;饶是如此,我也还是照昏头不误。

天色渐渐微明,星星渐渐沈落。早春的清晨即将来临,我们可以 守的珍贵时刻,已剩下不多。

『所以,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热切的说,音调比以前更温柔了。

『路易斯,我有意让某些事或任何事发生--』我说:『我有心期待天翻地覆的改变!我们算什麽呢?不过是吸血水蛭罢了,可憎的,鬼祟的,不清不白的。古老的罗曼史已消失。所以让我们能或得有点新意吧!我渴望亮光一如我渴望鲜血,我渴望透明坦荡磊落,我也渴望战争。』

『你曾是承先启发的新邪恶,借用你曾说的老话--』他说:『这一回是二十世纪当仁不让的新邪恶!』

『完全正确。』我理直气壮。不过,我也再次想到自己纯如凡人的冲动,虚荣心作祟的冲动;我渴望名传遐迩,举世皆知。

『为什麽呢?黎斯特?』他明显怀疑地质问:『为什麽甘愿冒险?毕竟你已经历过险,你也已经复出,你比从前更加威猛凌厉,更加热情洋溢活力充沛,就好像从未受过挫折一样。你明白这是多麽难能可贵!能保持如此不是好多了吗?干什麽 复出就立刻冒大险?我们拥有全世界,除了我们自己,再没有谁能伤害我们,这种自在的感觉,难道你已忘记而置之脑後?』

『这是个提议吗?路易斯。你是不是像情人之言,告诉我你已回到我身边了?』

他的延伸阴悒,视线却转离了我。

『我没有嘲弄之意,路易斯。』我说道。

『你又回到我身边了,黎斯特。』他平静的说,眼光又回到我身上。『当我在「德古拉的女儿」的酒吧里,第一次听到有关你的讯息,我觉得某些我以为已一去不复返的--』他顿住了。

我明白他在说什麽,他已经表示过了。至於我,早在几世纪前就已经了解,当阿曼德在老集会灭亡後的绝望痛苦时,我已深能体会。兴奋,渴望继续下去,这些事对我们乃无价之宝。这也正是摇滚演奏,系列制作,乃至期待战争的最大理由!

『黎斯特,明天晚上别上台吧--』他极力劝着:『就让影片和书做你想做的好了。你自己犯不着当箭靶子,让我们一起 守,一起聊天,在这个新世纪里彼此拥有,享受我们过去从未享受的一切。我是真心真意的。』

『好诱惑呀,我俊美的朋友。』我说:『在上一个世纪,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这样的话语,我们一起 守,一起聊天,我们拥有彼此。这将多麽美妙,多麽精彩!可是我将要上台表演,我将再一次恢复雷利欧的角色,那是在巴黎时我从未一试的。我将让大家瞧瞧吸血鬼黎斯特,一个象徵,一个法外之徒,一个天生怪物,有些可爱,有些惹嫌,就这麽个古怪综合体。告诉你,我不会半途而废,我不想错失良机,而且老实说,我也一点儿不害怕。』

我以冷静或者说感伤来振作自己,并且也想改变他的心意。对於即将升空的太阳,我的怨恨乃从前所未有。他转身面对微曦,光有些刺伤了他,但是他的脸上,仍充满温暖的神情。

『既然如此,好吧--』他说:『我将很高兴跟你一起去旧金山,我会十分高兴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带我吗?』

我不敢随口回答,再一次我感到兴奋至极的折磨,对他的情爱太浓,连我自己都觉得太丢脸了。

『当然,我将带你一起去。』我终於开口回话。

我们彼此对望了紧张的那一刻。他必须离开了,清晨已经在望。

『还有一件事,路易斯。』我说着。

『什麽事?』

『你这身衣服不合适,我是说对明天晚上不合适。他们二十世纪的人不是这麽说吗?穿上那样的毛衣和裤子,你将未战先输呢!』

路易斯走了後,清晨变得空洞落寞。我静静伫立了一会儿,想到那个危险的讯息传达。我扫瞄了远处的山,广阔无边的荒野。恐吓,警告----有什麽关系呢?年轻小鬼拨通了电话,年老妖怪留下了超自然的声音。这一切难道诡异吗?

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路易斯,他将与我并肩而立。当其他的妖魔鬼怪出现,管它什麽事会发生呢?

吸血鬼黎斯特

吸血鬼黎斯特:戴欧尼斯在旧金山,一九八五年2

当我们的车队开进大门,旧金山牛宫的巨大停车场里,已经挤满了疯狂的歌迷。我的乐手坐在礼宾车领先走在前,路易斯坐在我的保时捷边座,穿上清爽发亮的乐队制服--黑短披风,看上去正像从他的书本里走出来;看到那麽多尖叫的年轻小夥子,他的眼神不免流露出轻微的恐慌;此时摩托车卫队已忙着维持次序,将歌迷驱赶退後,远离我们。

大会堂的门票,一个月前已销售一空,失望的歌迷聚集着,要求大厅的外面能现场转播,好让他们也能听到演唱。啤酒空罐在地上滚着,少年歌迷坐在车顶、行李厢上与车盖上;汽车收音机里,吸血鬼黎斯特的歌声,震耳欲聋。

经理人跑过来,站在车窗边说明,我们得在广场外安装大银幕与扩音器;旧金山的警察局已设想周延,以防范骚乱暴动於未然。

我可以感觉到路易斯的焦虑不安,一群年轻听众突破警察防线,挤到他坐的窗边;车队猛然紧急转弯,听众闪避让路,我们的汽车 终於开进长型大厅。

周遭的情况令我目眩耳迷,内心莽动躁进的感觉激增。一次又一次,歌迷不顾一切的围上来;我开始明白,自己大低估局势的演化,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太掉以轻心了。

我所看过的摇滚歌唱表演影片,并没让我真正掌握情况;俗丽刺眼的灯光一路扫射下来,嘈杂刺耳的音乐一路钻入脑际,令我羞愧的凡人虚荣也一路消失殆尽。

挤进大厅就已是一场大混战,经过东倒西歪的守卫,我们冲进防守戒备严密的後台区,小硬饼乾紧紧抓着我,艾力士推着拉瑞,一前一後的挤做一团。

歌迷抓我们的头发,撕我们的披风,我转身拉着路易斯,让他紧靠在我的身边,一起跟我们走进门里。

在拉上帷幕的穿衣间,我总算首次领教了群众野兽的咆哮了,一万五千张嘴,在同一屋檐下怪吼鬼叫。

哎,我哪能掌握这种情势?这种强劲的万人合唱,使我的浑身战栗。这样的欢欣鼓舞,多久以前曾经发生过呢?

我向前而去,透过小缝看进观众大厅,凡人群众挤满两边的长椭圆形场地,在巨大的中心广场上,好几千的乌合之众,在拥抱爱抚跳舞,他们的手握拳在烟雾腾腾中挥击,争先恐後想挤近表演的舞台前,大麻,啤酒与人类鲜血的味道,在通风的气流里飘送着。

工程师大叫说,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的脸重新化妆;黑色天鹅绒披风重新刷好,黑领带拉直。让观众再多等下去,後果恐怕不堪设想。

话一传出,屋里的灯光悉数熄灭,一阵非人似的大叫在黑暗中鼓胀,在墙壁上回响,我从脚底地板上也感到那种喧闹。当电子声音嗡嗡吱嘎作响,表示所有的音响设备已连结无误时,观众的喊叫更热烈了。

震动回响钻进我的鬓边,一层皮似已被叫声剥落,我抓住路易斯的手臂,给了他留恋的一吻,然後感到他放开了我。

舞台下的观众,手里拿着化学香烟式灯管,千千万万的小火光,在幽暗中闪动;合着节拍的掌声爆开来,全面性的吼声忽高忽低,中间夹杂个别的尖叫,使我头昏脑胀。

然而,我记起了好久以前的瑞诺剧场,当时的景象更恍如就在眼前。只不过这个地方像是罗马圆形大竞技场!相形之下,制作录音带录影带之况何能相提并论?一切在掌控之下,一切冷冷冰冰,那里有这种醺醉魅惑的滋味?

工程师作出手势,我们乍然出现在台前。我动作轻盈的闪过一大堆电路管线,群众看不清情况,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

我站在舞台右方,面对着摇摆大叫的观众,我吹管乐器的 管,艾力士负责打鼓!小硬耕乾的手上拿着闪亮的电吉他,拉瑞则负责综合性质的庞大圆形键琴。

我转了一圈,视线朝向巨大的录影萤幕,萤幕上将会放大我们的映像,使得屋内每双眼睛,都可以细细端详我们的举手投足。我再次面对年轻尖叫着的人山人海。

黑暗中的声浪一波波涌来,我已闻到血气的热与香味。

猛然间!头顶上庞然大物的灯组全部亮起。强烈的银色、蓝色、红色的光芒,在我们身上闪来闪去,尖叫已达颠峰.整个大厅的人倏然起立而站。

我感到光在我的白皙肌肤爬行,在我黄色头发上闪耀;我瞥了一下高高站在电线之间,与银色鹰架上的凡人乐友,他们全神采飞扬几近疯狂。

看到各处的听众高举拳头招呼致敬,我额头上的汗珠直冒;场内还有许多年轻小夥子,穿着万圣节的吸血良服饰,脸上还饰上人工血迹,有的戴上蓬乱黄色假发,有的眼睛画上大黑圈圈,使得他们看上去夏天真,也更昆怪模怪样。尖叫声、口哨声,啾啸声,在台下此起彼落。

不,这太不像小小影片制作啦,这更完全不像在凉快的、隔音极好的录音室里演唱,这是吸血鬼造成的人类新体验,音乐本身也是吸血鬼式的,正如同录影带的影像,也在血腥中逐渐消失一样。

我兴高采烈,浑身战栗,红色的汗流满一脸。

舞台聚光灯扫射着观众,把我们留在水银灯的朦胧里,灯亮到那里,那里的群众就更骚动了,叫声更加倍响彻云霄。

这是什麽样的喊叫之声?这样的声音可以促使一般百姓变成暴民,是围在断头台的暴民,是在古代罗马叫吼基督徒流血的暴民。我想到凯尔特人聚集在小树丛等待马瑞斯,他们的神。当马瑞所讲这段故事时,我看得到树丛那时火把的光,会比现在五光十色的灯更亮丽吗?那两座可怕邪恶的柳条巨怪,比这些钢铁云梯巴骨支持着巨大灯组与两边聚光灯的钢铁云梯,还来得更高大吗?

然而这里没有凶煞之气,这里没有死亡,只有一阵阵孩子气、活力充沛的呐喊,发自年轻的嘴 ,发自年轻的躯体,精力得以自然凝聚,也得以自然放松。

另一波大麻烟从前面几排座位吹过来,他们是长发、身穿皮衣的自行车党,手上戴着度手环,手全放在头上,这些看起来倒像凯尔特的鬼魂,硬生生闭住了尖叫。此外这个烟雾弥漫的长形大厅,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某些未加抑制气息,感觉起来像是爱的浪潮。

灯光时闪亮时熄灭,所以人潮汹涌的各样活动,也变成时隐时显的片段,有如一阵阵的痉挛发作一般。

他们现在一起齐声高喊,音量扩张,他们在叫什麽?黎斯特!黎斯特!黎斯特!

哦,这太神妙大过瘾了,什麽样的凡人能忍受如此纵容宠爱,如此崇仰膜拜?我的手抓性黑色披风的尾端,这是一个信号,我用力撼摇我的头发,这个姿势,更引来全场从瞬间的寂静,爆发出新起的呐喊。

灯光把舞台全笼罩其中,我将披风掀到两边,像是蝙蝠翅膀一般。

尖叫引爆出整齐划一的吼声。

『我是吸血鬼黎斯特!』我用最大的音量喊着,一边站离麦克风前,声音从椭圆剧场飞拱过去,好像可以看得到它在走动似的。观众的声音也叫得更高更响,俨然要将场内的回声大口吞噬下去。

『来呀!让我听到你们说,你爱我!』我陡然如此大叫。观众跺起脚来,他们不但在水泥地上,也在木头椅上跺脚着。

『你们有多少个要做吸血鬼?』

吼叫已经成为雷轰。有些观众跌跌撞撞试图爬到舞台前面,保镳们把他们拉了下去。一个高大的黑发自行车手,双手分别拿着一个啤酒罐,在座位里跳上跳下。

灯光照耀亮丽得像爆炸的火光,从扩音机和在我後面的音响器材,一个音量极大的火车头引擎发出蠢蠢的怪音,好像火车真的在舞台上轰隆开过来。

大厅里的声音全被吞噬了,在轰隆声响过後的安静里,群众在我前面又敲又跳;紧接着电吉他弹奏出愤怒穿刺的声音,鼓声咚咚一如进行曲的抑扬顿挫,火车头摩擦的合成旋律加强了,跟随着进行曲的节奏,出现了大锅烧得沸腾的冒泡声。是开始要咏诵小调歌曲的时候了,清纯的抒情歌曲,在伴奏声里,飞跃了出来。

我是吸血鬼黎斯特

你们来这里参加魔鬼祭典颂歌

我悲怜你们的命运坎坷

我从支架上抓起麦克风--跑到舞台的这一头,又跑到舞台另一头;披风在我身後摇摆闪烁。

你不能抵抗掌管黑夜的君主

他们对你的凄惨只有铁石心肠

你越是恐惧他们越是心花怒放

听众来触摸我的脚趾,他们送来飞吻,女孩子叫男伴高高抬起她们,当我因身子旋转披风拂过她们头上时,她们可以伸手抚摸我的披风。

然而因为喜爱,我们攫住你

因为狂喜,我们毁灭你

因为死亡,我们解脱你

没有谁能喃喃呢呢

我们没有先行警告你

小硬饼乾,一边猛烈弹奏电吉他,一边在我身边狂野的旋舞。音乐进入一阵急速滑奏的高潮,鼓与铙钹敲得震天价响,大锅炉沸腾冒泡的合成旋律再起。

我感到音乐已令我销魂蚀骨,即使在罗马魔鬼献身大典,我也没有这种目眩耳迷如痴如醉的感受。

我纵身投入舞蹈之中。伸缩自如地摇腿摆臀,跟小硬饼乾一块儿舞到舞台边缘,我猛拍屁股,和她跳起随心所欲、挑逗十足的柔软杂技舞;我们时而像傀儡,时而如哑剧丑角,时而是古老喜剧演昌我们的舞姿动作即兴、谐闹又狂野。此时,乐器的演奏,随着我们的舞蹈,旋律节拍时急时缓,时紧时弛;我们彼此唱合呼应,即兴而舞;动作从未演练,兴之所至,现场舞蹈新鲜出炉。

不时有观众情不自禁想上台与我们共舞,卫队只得频频粗暴赶人。然而,我们仍然在舞台最前面舞着,似乎在嘲弄他们;我们披头散发--一转身,可以看到我自己现身在巨大的萤幕上,有如置身在不可能的幻梦里。乐曲声音在我的身体各处流窜,声音像一颗铁球,滑入一个口袋,滑入臀边另一个口袋,又滑到我的肩上;我慢慢的飞跃,身子升离地板,然後又无声跃下,黑色披风张开闪闪发光,我的嘴巴张开,獠牙一时尽暴。

麻醉!入迷!喜乐!喝采之声震耳欲聋。

每一个角落,我都可以看到凡人光裸的喉咙,男孩女孩将衣领卷翻下去,伸长他们的脖子,他们作出姿势要我去攫住他们,他们邀请我恳求我去啜饮他们。许多女孩更情不自禁啜泣了起来。

空气中,烟味浓,血香更浓,血是新鲜新鲜绝对新鲜。不过,四处弥漫温柔的天真,弥漫深不可测的信赖;这是艺术!这仅仅只是艺术!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这里绝对安全!这样的歇斯底里太美妙了。

当我尖叫,他们以为是音响,当我跳跃,他们以为是把戏。当魔术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施出展开,他们怎能忘却我们实乃血肉之躯,而膜拜大萤幕上越扩越大的巨人形象?

马瑞斯,我多麽希望你能看到这一切!

卡布瑞,你在哪里?

抒情歌曲又倾泻而出,这一回是由整个乐团再一次合唱,小硬饼乾可爱的女高音,嘹亮高过其他,她摇转着头,一圈又一圈,听到长发一路滑散松落,直垂到脚前的平板,她的电吉他急剧推拉,恍如巨大那话儿的抽送,极尽色情挑逗之能事;台下的观众,好几千人加入鼓掌跺脚,整齐划一的行列。

『我告诉你,我是吸血鬼黎斯特!』我突然这麽大吼!

心醉神迷!狂言呓语!

『我是邪恶,邪恶!』

『是,是,是,是,是,是,是!』

我伸出手臂,我的双手向上伸张成弧形。

『我要啜光饮尽你们的灵魂!』

那个头发毛绒绒的大个儿自行车手,站起身来,推倒在他後面的人,纵身一跃跳到舞台。高举拳头在头上,站在我旁边。保镳想过来抓走他,然而我已经抱住他,一手举起他的身子,让他双脚离地,把我的嘴紧贴在他的颈子,牙齿轻轻碰着,仅仅只是碰着,而血似已随时可以像喷泉往上直喷。

然而,他们将他拉开了,把他丢回去像把一条鱼丢进大海里。小硬饼乾站在我身边,灯光在她黑缎裤上,她旋转的披风上闪耀;她伸手稳住我,虽然我极欲挣得自由之身。

所有关於摇滚歌手的故事,甚至那些被忽略遗漏者的故事,我都明白了。原始和科学的疯狂结合,宗教的疯狂,我们全在古代的小丛林里,我们全与神在一起。

我们引爆出第一条歌,然後又转进另一条。观众对旋律已听熟了;他们大声吼叫从唱片,从录影带得知的歌词。小硬饼乾跟我一起高歌。

最後我们顿脚引吭:

幽冥子孙

会见光明子孙

人类子孙

抵抗恶魔子孙

群众再次欢呼,号叫,咆哮!信口叫出的话语全无意义。古老的凯尔特在大屠杀的边缘,会停止喊叫吗?

然而,这里没有大屠杀,这里没有焚烧的祭品。

激情翻滚在邪恶的影像里,但不是真正的邪恶,激情翻滚在死亡的影像里,但不是真正的死亡。我可以感受到,正如我的皮肤毛孔头发能感受到灼热的灯光;小硬饼乾在扩音器传出的尖叫,带来了另一回合的重复结尾四句。我的视线扫向最最远的隙缝与隐秘处,整个长椭圆大剧场,已变成一个巨大哀号的幽灵!

把我从这儿救出去吧,把我从这样的爱里救出去吧,把我从遗忘一切救出去吧。从奉献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决心中救出去;我要你;我最最爱的小娃娃。我须要你的血,纯真的血;在我龇牙咧嘴的这一刻,我需要你的仰慕,是的,这已远远超越所有的诱惑!

就在珍贵寂静和羞愧的这一刻,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真正的吸血鬼就在那里,小小的白脸抬高,在凡人脸庞的浪潮里,有如一个个的面具;有如很久以前,在大道的剧场,乍见梅格能时的目标显着。我认出了他们,路易斯也看到了。然而我在认出他们时,也看透他们的内心,我感到他们身上扩散出的是惊疑和恐惧。『坐在那里的真正吸血鬼--』我大吼:『亮出你们的确实身份呀!』他们抱持原来的样子,倒是涂抹化妆的鬼样凡人,全狂乱了起来。

整整叁个钟头,我们跳舞,我们高歌,我们将金属乐器敲得七晕八素,死去活来,威士忌酒在艾力士,拉瑞与小硬饼乾前後中间飞溅,群众一群群蜂拥过来,一直到密集的警力又加了一倍,所有的灯光全打开照亮,木头座位在大厅的四处捣碎了,空罐子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真正的妖怪没有一个敢靠近一步,有些则已消失不见。

就是这样啦!

打不断的尖叫,像是镇上一万五千名醉汉在一起吆喝。到了该结束的最後一刻了,这是最後的一段叙事诗歌谣:纯真年代。

音乐变得软棉温柔了,鼓声静止,吉他死沈;合成演奏乐曲一转而成为可爱的,半透明的电子竖琴旋律。音调是如此轻盈,如此丰沛,一时之间,大厅的空气恍如轻 着一片金粉。

一盏柔和的灯照着我站的地方。我的衣服已血汗淋漓,我的头发已湿成一团,披风歪斜在一边肩上摇摆。

张开的大嘴,吐出了一个沈醉着迷的大呵欠,我缓慢地从嗓子吐出歌声,让每一字每一句都无比的清晰明澈。

这是纯真年代

真正拥有纯真挚爱

所有的魔鬼身影可见

所有的魔鬼具体存在

他们或是痛苦彷徨

他们或是饥饿难当

他们或是战争打仗

你们不再需要神话中巨恶

且向你们早不敬仰的上帝呕歌

求他驱逐吸血鬼与任何妖魔

别忘记

有獠牙的人总要掩饰

被认为拥有魔力

毕竟只是欺人魅力

当你看见我

你要了解真正的我

杀戮我们,我的姐妹兄弟

战争即将开启

当你看见我

你要了解真正的我

我的掌声如雷中闭上双眼。他们真正喝采什麽?他们真正的祝贺什麽?

巨大的表演厅内,光明一如白昼,真正的吸血鬼已经不见踪影。穿着制服的警察跳上舞台,排成防护我们的一道墙。当我们穿过帷幕时,艾力士紧紧拉着我。

『哥儿们,我们得跑呢,听众已将礼宾车重重包围,你绝不可能走到你自己的车里啦!』

我说不,他们必须往前走,去搭礼宾车,出发去吧!

在我的左边,我看见一张粗壮白皙的脸,那是一个真正的吸血鬼,他穿着黑色皮质如摩托骑士的衣服,如丝的超自然头发,善良如一块黑色的抹布,他挤往人群的方向而去。

帷幕从上面直撕裂下来,使得房子变成不分前後台的大空间。路易斯在我身边。

在我右边,又有一个不死幽灵,一个瘦削露齿,有一双小黑眼珠的男鬼。

当我们挤进停车场,一阵冷风突然刮来。周围是蠕动挣扎人群的大混乱,警察喊叫着在维持秩序,礼宾车摇晃得一如海上的小舟,小硬饼乾,艾力士和拉瑞被推进舟内。有一个保镳先去替我们发动保时捷,可是年轻孩子在车盖车顶上敲打,好像汽车乃大鼓一般。

在黑发男吸血鬼的後面,又出现了一个女鬼,这一双男女已挤得十分靠近,真见鬼,他们究竟想干什麽?

大型礼宾车的引擎咆哮有如狮子怒吼,前面的孩子却硬是不肯让路,摩托卫队也发动撤资,向观众喷出黑烟和嘈杂声音。

吸血鬼叁位一体猛然间包围了保时捷,男的大高个儿脸上因愤怒而丑恶;有一个不管有年轻孩子还靠在车上,用他有力的胳膊,把保时捷抬了起来,车就要翻覆了。我感到有手臂突然绕着我的脖子;感到路易斯身体一转,他的拳头一挥,击向在他身後的家夥,那个家夥低低咒骂着。

附近的凡人尖叫了,一个警察用高音量的喇叭,劝导群众安静下来。

我冲向前,冲到几个年轻孩子身旁,在车子乌龟翻身之前稳住了车身。我用力想打开车门,群众挤了过来,在这种情况下,随时都可能引发暴动,争先恐後践踏外逃的危急也将随之而来。

口哨,尖叫,警铃四起,我和路易斯已被冲挤在一起;穿皮衣的男吸血鬼,从保时捷车另一边出现,他的手上举着一把银色镰刀,当他举在头上转圈子时,镰刀闪闪发光,我听到路易斯大叫示警,同时又看到另一支镰刀在我眼前耀耀生辉。

一阵超自然的叫声划破了已经不调和的嘈杂,一阵令人盲目的光亮闪过,男吸血鬼猝然浴身火焰;另外的火焰在我身旁爆开来,镰刀在水泥地上滚着,好几码以外,另外的吸血鬼,突然间也陷入了吱嘎作响的烈火之中。

群众大惊失色恐慌失措,他们冲回表演大厅,冲进停车场,冲进任何可以脱逃的地方。而吸血鬼却一个个身子旋转扭曲,恍若他们全被地狱之火焚烧成焦黑,他们的肢体在高温里烧溶。我看到另外的不死幽灵,飞快疾驰,穿过迟缓的凡人群众而去。

路易斯目瞪口呆转向我,我脸上的惊讶不解神色,只让他更加张口结舌。我们俩谁也做不了这种行径!我们俩谁也没有这种高强法力!我知道只有一个不死幽灵, 有这种非凡的本事。

突然间,车门打开,我被撞得倒退,一只细致白皙的小手,伸出车外,把我的身体拉进车厢里。

『快呀,你们两位!』一位操着法国腔的女士说:『你们还等什麽?等教堂宣布那是一个奇迹?』在我犹恍惚失神时,身子已坐进皮椅里,慌忙中拖着路易斯从我头上爬进,他跌跌撞撞的压过我,坐到後面的座位。

保时捷向前摇晃而行,车灯将在前面的群众驱散开来。我瞪着坐在旁边架势座上的苗条身影,她金黄的头发批散垂肩,玷污的帽子低垂,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眸。

我渴望伸出双手缠抱她,渴望好好紧紧的亲吻她,将我的心贴紧她的心,把天大的事也丢在一边;管他这些该死的笨小鬼!保时捷急转向右,车子驶出演奏会场门外,进入忙乱的街道。

『卡布瑞!停车!』我叫着,手抓着她的手臂。『这不是你乾的好事吧,把他们烧成那样--』

『当然不是--』她说着,仍然是法国腔,她瞥了我一眼,以她的两个手指头转动方向盘,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她又将汽车转了九十度大弯,我们已往高速公路的方向而行。

『喂喂,你这一走就让我们离开马瑞斯啦,停车!』我说道。

『就让他先烧毁那辆跟在我们的货运车吧!』她叫道:『那我就停下来。』她踩了油门加速,眼睛专注於前面的路,手定定的抓稳方向盘。

我转身向後面望去,一辆怪物正以惊人的速度追在後面。它像是一辆特大号的灵柩车,黑色笨重,一嘴的钢牙,穿过狮子鼻似的前面,四只眼睛,从玻璃雨刷瞪着我们。

『我们没法子在这种交通情况下超速,嬴过他们。』我说:『转回头,回到大会场,卡布瑞,回头!』

然而她迳往前开,在车与车之间出入蛇行。把许多车吓得躲闪到一边。

货车更是一路紧跟上来。

『它是战争机器,它就是。』路易斯说:『他们特别安装了铁的保险杠,他们要来狠狠撞我们,这些小混蛋。』

哎,我太小看他们了,太低估他们了。我倒衡量了自己的现代装备,可是完全没料到他们也有一招呀!

我们已越走越远,离那个能将他们打回冥府的救星越来越远了。也罢,我将兴高采烈的来迎战他们,我将先击碎他们的挡风玻璃,再一个一个扭断他们的头。我打开窗子,爬出窗外;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瞪着他们,他们白森森的丑脸,就在玻璃车窗後面。

我们正要转进上高速公路的斜坡道,货卡差不多就紧跟在路的另一边。很好,再靠近一点,我就跃过去。偏偏车轮打滑而突然停住了,卡布瑞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抓好,它撞来了。』她大叫。

『该死的!』我也大叫。再等候片刻,我就将跃下车顶,像一支破城槌一般,冲向他们。

然而我并没有那片刻,他们已用全力冲撞过来,我的身体飞上半空中後,摔到高速公路旁边,保时捷也失控往前冲。

我看卡布瑞在车子撞到栏杆前,打开了边门,她跟我一起滚向草地斜坡,车子猛然爆炸,发生震耳欲聋的爆响声。

『路易斯!』我大叫--?跄爬向火焰中,准备冲进掣内,这时他已从车後破裂的玻璃窗爬出来,他撞到路的挡墙,我也正好抓到他。我以披风挥打他冒烟的衣服,卡布瑞脱下外套,也一起挥打。

货卡已停在高速公路上边的铁栏杆,那些妖怪站在栏杆边,像是巨大白色昆虫,把脚伸向斜坡上。

我正等着他们呢!

第一个家夥滑了过来,镰刀高举在手;又一次,那个超自然的可怕尖叫又传了出来,紧接着是刺眼的火光,怪物的眼冒出橙色火焰,身躯似痛苦而惊骇的扭舞着。

其他的几个转身就跑。

我正想追上去,卡布瑞却抓住了我,不让我走。她的力道之大,让我生气也让我惊讶。

『少追了,该死的!』她说:『路易斯,来帮我呀!』

『放开我。』我生气地说。『我要抓一个,只抓一个,我至少可以抓到最後一个!』

她却死命抓住我不放,而我又无意真跟她动手,何况路易斯也跟进来搅和。

『黎斯特,别追他们了。』他尽量抱持最礼貌的态度:『我们已受够了,现在就离开吧!』

『好吧!』我说着,恼怒的放弃了追逐,再说这一耽搁也来不及抓谁啦。起火烧的那一个也只馀烟与火,另外的几个早已溜得不见踪影了。

夜晚猛然间变得空荡静寂,只有上面高速公路的车声不断。我们叁个站在一起,茫然地瞪着烈焰直冒的汽车。

路易斯懒懒的擦着脸上的煤灰,他的衣服污秽,长的天鹅绒披风也撕破了。

而卡布瑞是那副长久以来没变的流浪者模样,风尘仆仆,褴褴褛褛,只有帽沿压低下的脸容,丰采丝毫不减。

在不调和的城市嘈杂声里,我们听到警笛声鸣鸣一路叫过来。

然而我们叁个都动也不动,只是在等待,在彼此对望,我知道我们全在期待马瑞斯的出现。这一定是马瑞斯,一定是的,他和我们为友而非敌,他现在该露面说话了吧!

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张望高速公路的黝黑远处,张望斜坡那头一堆小房屋的地方。

但是,我只听到警笛声越来越响,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已经从大马路那边过来了。

我在卡布瑞脸上看见恐惧之色,我手伸向她,身子往她靠近。无视於混乱与错愕,凡人群众越来越走近了,许多车辆停在高速公路的上边坡道。

她猝然拥抱我,急促而温暖,一面做手势要我赶快。

『我们都在危险之中,我们叁个--』她低语着:『十分危险,快!』

吸血鬼黎斯特

吸血鬼黎斯特:戴欧尼斯在旧金山,一九八五年2

清晨五点钟。我独自站在卡梅尔山谷房子的玻璃门前。卡布瑞和路易斯一起进入小山丛区,找寻他们歇息之处去了。

北边来的一通电话,告诉我,我的凡人乐友,已安全藏匿在新的地方,正在电子操控防范严密的宅邸,疯狂的举行庆祝宴会。

至於警方,新闻媒体以及所有不可避免的问话,那当然只有等候啦!

如今,我独自等在黎明的微曦下--这一向是我喜爱的闲适独处时光,心里纳闷着,为什麽马瑞斯没有现身?为什麽他只救出我们,却一语不说就身龙不见尾呢?

『倘若这不是马瑞斯呢?』卡布瑞曾经焦虑的表示,一边说一边在地板上跺步。『我告诉你,我感受到一种极巨大的恐吓压力,我感到危险不仅及於他们,同时也及於我们。我们的车离开大会场时,在附近我就嗅到危疑气息,当我们站在焚烧的车子时,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这绝不是马瑞斯--我可以确定--』

『好像有一种野蛮原始的味道--』路易斯则说:『只不过我不敢太肯定--』

『不错,几乎是野性不驯的--』她回答,表示赞同的瞥了路易斯一眼。『就算他是马瑞斯好了;你为什麽不认为他之会救你,只不过他想以他的方式完成一己的报复?』

『不,不会的--』我说着,轻柔的笑了起来。『马瑞斯不会有报复之心念,否则他早已付诸行动,这点我确信不疑。』

说这话时,我其实心不在焉的,再看到她已让我兴奋得几乎忘记一切;她的走动方式,她的一贯姿势,哎,还有她那身磨破的狩猎装,在在令我入迷。经过两百年的岁月,她仍然是那个勇往直前的探险家。她坐下来,姿势就像牛仔一样,双腿叉开的跨坐着,下巴托在高椅背的手上。

我们有一大堆话要说,要彼此倾诉,我太快乐了,哪有心思疑惧?

何况,只是疑惧也未免太不像话,因为我已经明白,自己还有另一项错误的严重失算。当路易斯还在车里,保时捷却爆炸的那瞬间,我首次察觉,我一己的小战争,事实上,已把我所爱的也牵连在危险之中。自以为以我之力,就可以打败恶意仇视,未免太愚蠢呢?

我们必须好好商谈,我们必须机灵,我们还必须更加小心防范。

不过,目下我们是安全的,我安抚地说着。她与路易斯一样,并未嗅出哲理具有恐吓气息,这个气息并未跟随我们来到山谷。而我根本是毫无察觉。我们年轻而愚蠢的族类敌手已经击倒,他们一定相信,我们已拥有法力,纯靠意志就足以令他们全化成灰烬,他们一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知道吗,我想像过千万次我们再聚的情况--』卡布瑞说:『就从来没想到,再聚竟是如此惊险万伏!』

『我倒认为这太了不起啦!』我说:『何况,对我能带大家脱离险境,我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我正准备动手,把手拿镰刀的那个家夥,丢进大会场哩!至於另外的那个出现时,我也自信能把他扯成两半。我告诉你们,这回最让我感到受挫的是我根本没有机会能--』

『你呀,先生,你是一个绝对捣蛋小鬼--』卡布瑞笑着说:『你简直无药可救!你是--马瑞斯自己称呼你什麽来着?最最该死的混蛋妖怪!这个说法我完全同意。』

我开怀大笑不已,多麽甜蜜的捧场!多麽可爱的老式法国腔!

路易斯完全对她着迷了,他静静坐在阴影下痴痴望着她,脸上带有一贯的沈思深情。他又恢复了光鲜洁净的样子,好像他的衣饰全在他的掌控之下;而我们也好像刚刚看完歌剧《茶花女》最後一幕出来,正坐在咖啡厅里,注视凡人在啜饮香槟,旁边时髦的马车正走来走去。

我感觉到崭新的集会已经形成,非凡卓越的力量,拒绝接受人类的现实;我们叁个在一起,反抗所有的部落与全世界。我感觉到异样的安全,此外还加上一股无法停止的冲劲与气势;只是,怎麽跟他们说明这一切?

『母亲,别担心了。』我终於开口,希望一下子解决问题,并营造出真正平静的气氛。『这根本不是重点,一个怪物能纳闷有力的焚烧敌人,要不要找我们根本全在他的决定,要怎麽对付我们,也全操之在他呀!』

『所以,我就该停止担 ,是吗?』她说。

我看见路易斯也摇起头来。

『我没有你们的法力--』他谦虚的说:『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不对劲之处,我告诉你们,这是异类,换句话说,它绝非文明的产物。』

『哎,你说到要害啦--』卡布瑞抢着说:『它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好像来自一个纯然遥远不可知的地方……』

『而你的马瑞斯太文明了--』路易斯口气坚持:『太受制於哲学理论,所以你 知道,他根本不会报复。』

『异类?非文明?』我瞧瞧他们俩。『为什麽我一点不觉得受到恐吓?』我问道。

『老天!它可能是任何魍魉--』卡布瑞结语说:『你那种疯狂音乐,足以叫醒地低下任何死亡的鬼魂。』

我想到最後一晚的神秘讯息--黎斯特!危险!但是那时它太接近黎明,我根本无暇再细细推敲思索;再说它并未说明什麽,只不过在拼图游戏中又增加了一小块,而这一小块,也未必真属於拼图之所需哩!

如今他们一起走了。只留下我一个独自站在玻璃门前,注视着圣他露西亚山顶的天色,渐渐越来越亮。我想着:

『你在哪里?马瑞斯,你为什麽不现身?』卡布瑞所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这是你的游戏吗?你只不过在作弄我吗?』

这只是一场游戏,所以我不必真的呼唤他吗?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应该倾全力传达我的心声,正如他在两世纪前,告诉我必要时可向他求救。

我举棋不定,一种自尊使我无意向他呼唤求救。然而,这时还讲什麽自尊?

也许他需要我的呼唤呢?也许他正在坚持等待我的呼唤呢?所有的苦涩和顽固突然全不见了,为什麽不至少试一试?

闭上双眼,我恍如回到十八世纪的夜晚,在卡罗或在罗马街道,我大概跟他说话。默默的,我呼唤着,我感到没有声音的叫喊,从我心中流出来,流向被遗忘的大气中,我几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声,以可以见到的形体,正在世界穿梭,我感到它越来越弱,终於熄了。

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在遥远我不熟悉的某处,昨天晚上我曾经看到的,学,无垠的雪花,某种石头的住宅,窗子被冰所封。在一处高突的地方,安装着奇怪的现代仪器,一个大的灰色金属碟子在一个轴上旋转着,似乎在捕获天上地下看不见的音波声浪。

大耳朵!电视天线!从这个雪覆的荒野,直接通上卫星,不错,就是这样。地上破碎的玻璃是电视萤幕。我看到了,石头凳子……打破的电视萤幕。嘈杂声……

淡出。

马瑞斯!

危险,黎斯特,我们全置身危险之中,她已经……我没办法……冰……埋在冰下。破碎的玻璃在石头地板上闪耀,石凳子空了。吸血鬼黎斯特在摇摆,在叮叮当当。扩音器传出刺耳声音--『她已经……黎斯特,帮助我……我们……危险……她已经……』

一片寂静,连络中断了。

马瑞斯!

还有些东西,可是讯号太微弱模糊了,虽然急欲传达,但太模糊了……

马瑞斯!

我依在窗边,瞪着越来越亮的黎明之光。我的眼睛刺痛得流泪,在发烫的玻璃上,我的手指差一点灼伤。

回答我!是阿可奇吗?你在告诉我那是阿可奇吗?就是她现身了,是不是呢?

太阳已从山上升起。致命的光已经撒满山谷穿进房里的地板。

我从屋里跑出去,经过荒野,往小山丛而跑,我举起手遮住双眼。

顷刻间,我已抵达藏身的地穴,拉回石板,我走下粗糙的小梯,没一会儿,已置身寒冷与安全的黑暗之中。我闻到泥土的味道,躺在小房里的泥土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四肢抖索着。阿可奇!你那种音乐,足以叫醒地府下任何死亡的鬼魂!

房间里有电视。不错,马瑞斯一定给了他们电视,而卫星正在广播,他们一定看到我的节目了。我明白了,完完全全明白了。马瑞斯把电视带到圣殿,正如在很多年以前,他也带电影给他们看一样。

而她被唤醒了,她现身了。你那种音乐,足以叫醒地府下任何死亡的鬼魂!上次是小提琴,这次是摇滚音乐,我唤醒她了!

哎!只要我的眼睛还张得开,只要我还能想,只要太阳暂时不要升上来就好了。

她曾经在旧金山,她曾经离我们这麽近,为我们焚烧敌人。异类,纯然陌生,是的。

可是并非不文明,不,也绝非野性不驯。她绝不是的,她只是刚刚再复苏,我的女神,她的现身,有如富丽堂皇的蝴蝶破茧而出。对她,世界是什麽?她如何找到我们?她的内心情况又如何?我们全置身危险之中。不,我不相信。她杀戮我们的敌人,她来找我们。

我已经不能再对抗瞌睡,我的眼皮滞重。纯粹的激情赶走了所有的兴奋和讶异。我的身躯在地里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助。

突然之间,我发现有一只手靠近我的手。

冷如大理石,也如石一般强壮。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张开。手抓紧了,一大团如丝的头发拂着我的脸,一只冷冷的手臂移到我的胸前。

哦,我最亲爱的,我最漂亮的女神!请你……我想说话,可是我的双眼又闭了, 已不能动,我已失去了意识。太阳已经在上面高高升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