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狮
作者:[英]麦克?莫波格
关于孤独与爱的故事
这是一个孩子与一只白狮子之间神秘而动人的故事: 一个小男孩在寄宿学校受到种种委屈,一个雨天,想要逃学的想法终于付诸行动。逃学途中,小男孩为避雨躲到一位老太太家,老太太用故事把他带到非洲大草原去,一个数十年前和他念同一间学校、同样逃学的男孩的故乡去…… 小男孩伯堤是怎么遇到白狮子的?白狮子被卖入马戏团后,他们又是如何重逢的?白狮子和蓝色的阿多尼斯蓝蝶又是怎么化成“蝴蝶狮”,长久盘踞在山头的?……纯洁的心灵、宝贵的童真、深切的情谊、不变的誓约——这里孕藏着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如同生活中的一次偶遇,让我们不经意间接受了一次洗礼。心灵在突然间得到了成长。
逃学
那不是梦,我一点都没作梦。在六月的一个午后,那时我还小,但我真的看到它们,蓝色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虽然事隔多年,但我不会忘记。我不能忘,我答应过它们我不会的。
蝴蝶的生命很短暂,它们只振翅飞舞几个辉煌的星期,然后就死了。你得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才看得到。这就是我看到蝴蝶狮的原因──我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那不是梦,我一点都没作梦。在六月的一个午后,那时我还小,但我真的看到它们,蓝色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虽然事隔多年,但我不会忘记。我不能忘,我答应过它们我不会的。
十岁那年,我在惠特夏最僻远的一所寄宿学校念书。我一点也不想离家那么远。那里除了一些老课程,拉丁文、炖肉、橄榄球、越野赛跑、课后辅导、冻疮、成绩单、吱吱嘎响的床和小麦布丁之外,还有一个专找我麻烦的贝夏?布芒特,我无时无刻不在他的恐吓下。我常想逃跑,不过只有一次鼓足勇气付诸行动。
我在读了我妈妈的一封信后,很想家。贝夏?布芒特在靴子房把我逼到墙角,又在我头发上抹了黑色的鞋油。恰巧我刚搞砸拼字测验,卡特先生要我头顶着书本在教室角落罚站一整节──那是他最爱的酷刑。我从来没这么糟过,我抠下墙上一小块泥灰。就在那时,我打定主意要“逃学”。
我在下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出发。如果够幸运,不迷路,在晚餐之前应该到得了家。家和自由!我爬过学园最低处的围篱,越过树林之后,就不会有人看到我了。然后我开始狂奔,就像有猎犬在后头追赶一样,一点都不敢停,直到越过“纯真沟”,上了沟口后头的马路才敢歇脚。一切都在计划中,接下来我会走到车站──大概只有八公里远,然后搭上火车直往伦敦,再换地铁回家。我只想走进屋里告诉他们:“我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学校去。”
路上的车子不多,但我还是把雨衣的领子翻起来遮住制服。就在那时,天空开始下起雨,大大的雨滴告诉我,这一路都得冒雨回家了。我穿过马路,沿着草地旁的树下走。草地的那头是一座很高的砖墙,墙上盖满常春藤,除了路的转弯处有一扇魁伟的拱门外,就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拱门口有只好大的石狮子。它在雨中咆哮,没牙,嘴唇卷的。我停下来看了它一会儿,然后听到一辆车在我后面慢了下来。我想都没想就推开铁门钻了进去,缩在石柱后头,看着车子慢慢消失在路口。
被抓回去免不了一顿毒打,从后背到脚弯四大板,也许六大板。更惨的是,我将再度回到学校、回到课后辅导、回到贝夏?布芒特。沿着这条路走实在危险,太危险了。我得想办法直接穿过城镇到车站去。那可能会花比较久的时间,但安全多了。
奇遇
我正在想要走哪一条路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转身。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次。我面前的这位老太太个子还没我高。她从草帽下的阴影里细细打量我,那双锐利的深色眼睛让我无法直视她。
“我没想到会下雨。”她的声音缓和一些,“你迷路了,对吧?”
我没回话。她身旁那只拴着链子的狗,喉咙里发出低沉不友善的警告,背上的毛全竖起来。
她笑说:“这只狗说你误闯私宅。”她举着手杖指着我,然后用手杖的一端拨开我的雨衣,“你从那间学校逃出来的,对吧?嗯,如果它还像当初那样,我就没理由责怪你。但是我们可不能就站在这里淋雨,你说是吧?你最好赶紧进屋子去。杰克,我们给他一些茶,你说怎样?哦,你不用怕杰克,它只是爱叫,不咬人的。”我看着杰克,这句话真教人难以相信。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一点都没想到要跑掉,事后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和她在一起那么自在。我想是因为她那么希望,我就很奇怪的照着做了。我跟着老太太和她的狗进到屋里。那屋子真大,跟我的学校一样大,看起来简直就像从地上长出来的,几乎看不到一块砖、石头或磁砖,整栋建筑物都被红色的爬藤盖得密不透风,还有一打爬满常春藤的烟囱继续往天上冒芽。
厨房有拱型屋顶,很大,我们坐在火炉旁。
“厨房是最温暖的地方,”她一边说,一边打开炉子的门,“很快就能把你烘干。要吃点小圆面包吗?”她有点勉强的弯腰往炉口探,“我习惯星期天吃小圆面包,再喝点茶把它们冲进胃里。你觉得好吗?”
即使她忙着煮开水和准备茶壶,还是继续叨叨说着。那只狗在它的窝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
“我正在想,”她说:“你应该是伯堤之后,第一个出现在我这房子里的年轻人。”说完,她停了好一会儿。
小圆面包的香味溢满整个厨房,我碰都没碰一下茶杯就先吃了三个。每个都香甜酥脆,抹上奶油后变得格外浓郁。她又兴高采烈的继续说话。我不太确定是对我说,还是对那只狗说。反正我也没有很认真的听。我往她身后的窗户看出去,阳光从云端穿泻到山丘上。一道完美的彩虹拱立在天空。奇怪的是,并不是彩虹吸引我。不知道为何,那云朵在山坡上烙出一个奇怪的影子,一个狮子状的影子,它那吼叫的模样子和大门口那只完全相同。
“太阳出来了。”老太太说着,又递给我一个小圆面包。我急切的接过来。“一向如此,你知道,虽然有时候会忘记,但乌云的后面总是太阳,乌云最后都会散去。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看着我吃,脸上的一抹微笑暖到我心底里。
“别以为我要赶你走,我可没这么想,很高兴看到一个男孩吃得这么尽兴,也很高兴有这么一个伴。但是一句老话,我还是宁愿你喝完茶之后回学校去,可不是?要不你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千万别逃学,你知道的。不管怎样,事情都得看远一点,该做的就要做好。”她说话的时候看着窗外,“我的伯堤就是这么教我的,感谢他。或者,是我教他的,我也记不住了。”她继续说个不停,但我的心思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山丘上的狮子依旧在那边,但现在它是蓝色的,在阳光下闪耀着。看起来真像一只活生生、在呼吸的狮子。那不是影子,影子不会是蓝色的。“哦,你没看错,”老太太自个儿嘀咕,“那不是什么魔术,它是真的。那是我们的狮子,伯堤跟我的,我们的蝴蝶狮。”
“什么意思?”我问。
她定定的看着我,“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她说,“你想听吗?真的想知道吗?”
我点头。
“那再吃个小圆面包和喝杯茶,我就带你到非洲去,那是我们狮子的家乡,我的伯堤也是从那里来的。我话说在前头,故事可不短喔。你去过非洲吗?”
“没。”我回答。
“嗯,你就要去了。”她说:“我们就要出发喽。”
突然间我一点都不觉得饿,只想听她说故事。她往椅背一靠,视线投出窗外。她说得慢,每一句话出口前都先想过,而且眼光都没离开那只蝴蝶狮。我也一样。
非洲大草原
伯堤出生在非洲一个叫做堤姆巴伐堤的偏远农舍。在伯堤会走路后,他的爸爸妈妈就决定在农舍外围盖一道围篱,好让伯堤安全的在里头玩。就算没办法阻止蛇──恐怕没什么东西可以做到这一点──起码还可以让伯堤跟美洲豹、狮子和斑点鬣狗保持安全距离。围篱里,屋子的前面有草地和花园,屋子的后头有马厩和谷仓,你可能会想,这样的空间对一个小孩来说足够了。但是对伯堤来说,可不是这样。
一眼望去,大约两千英亩大的草原都属于农场的范围。伯堤的爸爸养牛,那时候畜牧很辛苦。那地方雨很少,很多河流和水洼都干涸。加上没多少牛羚和黑斑羚可以补食,狮子和美洲豹便想尽办法偷袭牛群。伯堤的爸爸常常得和他的工作伙伴们出门看守牛群。每次离开,他都会说同样的话:“伯堤,千万不要打开围篱的门,听见了没?外头有狮子、美洲豹、大象、鬣狗,你要离他们远远的,知道吗?”伯堤都是跟在妈妈身后,站在围篱里看着他爸爸骑马出门。
伯堤的妈妈也兼任他的老师,因为方圆一百里内,没有一所学校。他妈妈也常警告他要待在围篱里,“看看《彼得与狼》的结局。”她总是那样说。他妈妈得了疟疾,即使不发病,也常常无精打采。情况比较好的时候,她会为伯堤弹钢琴,在围篱里跟他玩躲猫猫,或在屋外阳台沙发上,让伯堤坐在膝盖上听她不停的说话,说她在英格兰的家乡,说她多么讨厌非洲的大荒原和孤独,说伯堤是她的一切。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每天早上,伯堤都会爬到妈妈床上,依偎在她身旁,期望那一天妈妈身体会舒服一些,心情会好些,却往往不如愿,最后伯堤总是被抛在一旁,孤伶伶的自己玩玩具。
农舍下坡处的一小段距离外有个水洼。水洼里有水时,那里便成了伯堤的全世界。他会花好几个个小时在泥泞的院子里玩,手抓着围篱往外张望草原上发生的奇迹,像是长颈鹿张腿站在水洼旁喝水、或是黑羚羊机警地边吃草边抽动尾巴,或疣猪在树阴下呼呼叫;还有狒狒、斑马、牛羚、大象等在泥巴里洗澡。但伯堤最期盼的一刻却是一群骄傲的狮子在草原上巡弋,那时黑斑羚会先跳开,斑马也会慌张的跑开。几秒钟之内,狮子就占领水池,蹲伏下来喝水。
由于围篱的保护,伯堤只能在观察与学习中长大。现在他会爬上农舍附近的一棵树,在高高的树上看得更清楚。他会花几个小时等他的狮子出现。他对水池的生态了如指掌,在狮子出现前,他就能感受到它们在附近。
伯堤没有玩伴,但他总是说他一点都不孤独。晚上,他喜欢看他自己的书,把自己丢进故事里。白天,他的心则和那些动物在大草原上奔驰。大草原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当他妈妈身体状况好一些时,伯堤会求妈妈带他到围篱外头,但他妈妈的回答永远千篇一律。
“不行,伯提。你爸爸不会答应的。”她总是这样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爸爸的伙伴们会把那些草原上的故事带回家,像印度豹的家庭成员会蹲坐着看守它们的小山,就像哨兵站岗一样;美洲豹会曲伏在树上等着猎物出现;鬣狗怎么击退敌人;象群怎么让牛群惊逃乱窜。伯堤总是听得两眼发光,激动不已。
伯堤一遍又一遍央求他爸爸带他去看守牛群,他爸爸每次都笑笑,拍拍他的头说:“那是男人的工作。”虽然他也教伯堤怎么骑马,怎么射击,但总是在围篱里。
一个又一个礼拜过去了,伯堤还是得待在篱笆的后面。他打定主意,如果没人愿意带他到大草原,他干脆自己去。不过那样的念头经常在最后关头被打消,大概是因为那些故事吧,譬如被黑色的树眼镜蛇咬一口,十分钟之内就毙命;或鬣狗会嘎吱嘎吱的把你咬成碎片;又如秃鹰会把你吃得精光,一点残渣都不留。所以尽管时光不停流逝,他还是乖乖的待在篱笆后头。只是年纪越大,围篱对他来说,越像监狱。
一天傍晚──那时伯堤应该已经六岁了吧──他坐在高高的树上希望狮子像往常那样在傍晚时分来池边喝水。天黑得快看不清了,他正要放弃时,一只母狮子走进水池里。然后他发现不只一只,母狮子后头还有一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狮子──是白色的,在幽暗的黄昏里益发明显的白色。
母狮子喝水时,小狮子兜着妈妈的尾巴玩耍,等妈妈喝完水,它们很快就溜进长得老高的草丛里,不见踪影。
伯堤兴奋的跑进屋里叫着,他得找个人说,任何人都好。他发现他爸爸正在桌前忙着。
“不可能,”他爸爸说:“要不是你看错了,就是你在编故事。”
“我发誓我真的看到。”伯堤很确定的说,但是他爸爸就是不肯相信,还干脆把他打发回房里,省得他一直争辩。
伯堤的妈妈稍后去看他。“伯提,亲爱的,任何人都可能看错的。”她说:“那一定是夕阳余晖让我们眼花了。世界上没有白狮子。”
隔天傍晚,伯堤再次到篱笆旁等待,小白狮和母狮都没有来,隔一天也没来,再隔一天也没有。伯堤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只是作了个白日梦而已。
一星期或许更久的时间过去了,这期间只有一些斑马和牛羚到池子来。那天当他爸爸骑着马进围篱时,伯堤已经在楼上的床上了,他听见靴子重重踏在阳台上的声音。
“我们抓到它了,抓到它了。”他说着:“一只大母狮,大得不得了。过去两个星期里,它偷走我六只最好的牛。这下它休想了。”
就在那可怕的一瞬间,伯堤的心跳几乎停止,毫无疑问的,他知道他爸爸说的那只母狮子是哪一只。哦,那么它的小白狮不就成了孤儿!
“但是万一,”伯堤的妈妈说:“万一它有孩子要照顾怎么办?说不定孩子们正饿着呢。”
“难道我们就任由它去?那我们又该怎么办?我们得杀了它。”他爸爸回嘴。伯堤躺在床上,一整夜都听到哀伤的吼叫在大草原上回荡,就像非洲每一只狮子都在唱哀歌一样。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整个脑袋想的都是那头变成孤儿的小白狮。就在那时,他向自己承诺,如果小狮子到池边来看它死去的妈妈,他就要做他一直不敢做的事,他要打开篱门,去把小狮子带回家,他不会让它孤孤单单的在外头死去。可是,小狮子并没有出现。一天,又一天,他等着,但它都没出现。
我们要养它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恐惧占据他的心,整个脑子全是他的白狮。
一星期或更久之后的一个早晨,伯堤被一阵很急的马嘶声吵醒。他跳下床,跑到窗边。水池旁一群斑马被两三只鬣狗追得四散。然后他看到更多的鬣狗出现,有三只站着不动,鼻子竖起来,眼睛直盯着水池。这时候伯堤才看到那只小狮子。不过不是全白的。它背对水池,身上沾满泥巴,正举起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爪子,向那些围攻它的鬣狗示威。小狮子无处可逃,鬣狗正一步一步逼近。
伯堤立刻下楼,跳过阳台的走廊,赤脚冲过空地,用他最大的声音喊叫。他猛的打开篱门,直往山丘下的水池奔去。他又叫又嚷,大力挥着手臂,像头发狂的野兽一样。鬣狗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到,夹着尾巴跑了,但没跑多远就停下来。伯堤捡石头丢它们,它们跑远一些,又停下来。他就在水池旁小狮子与鬣狗之间,鬼吼鬼叫地驱赶它们。只是它们依然站在那里观看,迟疑了一会儿,又开始聚集,向前靠近……
突然间一声枪响,鬣狗仓皇逃进长草地里不见了踪影。伯堤转身看见他妈妈穿着睡袍,手上拿着来福枪,从山丘上往他这边跑来。他从来没看过她跑。他们在裹满泥巴的小狮子那儿碰头,一起把它带回家。它想挣扎,却虚弱得不得不束手就范。他们给它热牛奶喝,还在浴缸里帮它洗澡。第一块泥巴剥落时,伯堤看到下面露出白色的毛。
“你看吧!”伯堤得意的大叫:“它是白色的,它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对吧!它就是我的小白狮。”他的妈妈还是不敢相信,直到洗了五次后,才只好承认。
他们把它放在在火炉旁的洗衣篮里,再喂它一次。它喝光所有的牛奶后,就躺下来睡着了。伯堤的爸爸回来用午餐时,它还在睡。他们告诉他一切经过。
“爸,拜托,我要养它。”伯堤说。
“我也是,”他妈妈说:“我们两个都要养它。”伯堤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坚定有力的声音。
伯堤的父亲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再看看吧!”然后就走开了。
伯堤的爸爸妈妈在伯堤上床后的确在谈论这件事,不过伯堤并没有真的睡着,他听到争执声便往客厅走去,在门外看着、听着。他爸爸在房里踱来踱去。
“你知道它迟早会长大的。”他说:“你该明白,你没办法养一只大狮子。”
“那你也该知道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它丢给鬣狗啊!”他妈妈说:“它需要我们,说不定我们也需要它。它可以陪伯堤一阵子。”她黯然的加了一句:“毕竟,看来他是不可能会有其它的兄弟姊妹了,不是吗?”
这时候,伯堤的爸爸凑近她身边,温柔的亲吻她的额头。这是伯堤唯一一次看到他亲她。
“好吧,”他说:“好吧,你可以留下狮子。”就这样,小白狮加入他们在农场里的生活。它睡在伯堤的床尾,伯堤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甚至跟进浴室看伯堤洗澡,等伯堤洗好澡再帮他把脚舔干。他们几乎每分每秒都在一起。伯堤负责照料小白狮,他用爸爸的啤酒罐装牛奶,一天喂四次,直到小白狮可以自己从汤碗舔食。家中随时准备黑斑羚羊的肉给它吃,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快,同时也越吃越多。
伯堤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到幸福。小白狮替代了他曾经想要的兄弟姊妹,也替代了他曾经需要的朋友。他们可以一起坐在阳台沙发上看大大的红太阳没入非洲的土地。伯堤会念《彼得与狼》给它听,故事结束时,也会向它保证,绝不会让它像故事里的野狼一样,被人送到动物园的栅栏里。而小白狮琥珀色的眼睛也会流露出信任的眼光,定定的望着他。
“你怎么不帮它取名字?”有一天他妈妈问。
“因为他不需要啊,”伯堤回答:“它是狮子,不是人。狮子又不需要名字。”伯堤的妈妈对待狮子非常有耐心,不管它把家里弄得多脏,不管它抓坏多少靠枕,不管它打破多少陶器,都没有一件事会让妈妈生气。奇怪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没生过病。她的脚步轻盈,她的笑声响彻整个屋子。可是他的爸爸就没那样快乐了。“狮子不该住在屋里的,”他总是嘀咕着,”你应该把他留在屋外的栅栏里。“不过没人这样做,因为狮子带给这对母子充满活力与笑声的新生活。”
从今以后,你自由了
那些日子,是伯堤幼年时光中最棒的一年,只是它的结束也带给他难以想象的痛苦。他知道长大后,就得离家上学,只是他以为、也希望不会离家太久。他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父亲每年会到约翰内斯堡做一次生意,这次他回到家的第一顿晚餐,便宣告了一则重大的消息。伯堤早觉得气氛怪怪的,前几天,他妈妈忧郁症又犯了,不是生病,而是种奇怪的忧愁。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朝他笑的时候也很不自然。他父亲清清喉咙准备说话时,狮子就躺在他身边,用它的头暖和他的脚。演说即将开始,伯堤听过不下数十次,无非是礼貌啦、诚实啦或离开围篱会有什么危险这类的。
“伯堤,你快八岁了,”他说:“你妈妈和我这阵子一直在讨论这件事,孩子需要适当的教育,也就是去上一所好学校。嗯,我们替你找好了,就在靠近英格兰的沙斯伯里。你的乔治叔叔和马兰妮婶婶住附近,他们答应我在放假期间会好好照顾你,也会不时到学校去探望你。他们会暂时扮演你的爸爸与妈妈,我确定你们会处得很融洽。所以,七月时你就得搭船前往英格兰。妈妈会跟你一道去,她会在沙斯伯里陪你度过夏天,等九月你入学,她才回农场。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恐惧占据他的心,整个脑子全是他的白狮。“可是狮子,”他哭着,“狮子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恐怕得一起告诉你。”他父亲说完,做了一个深呼吸,又看了伯堤的妈妈一眼,才接着说他在约翰内斯堡遇见一个法国男人,一个法国来的马戏团老板。“他到非洲为他的马戏团买狮子和大象。他想找幼兽,譬如一岁或一岁以下的,这样比较好训练,而且运送方便,花费也比较少。几天后,他会亲自到农场来看白狮。如果中意,就会出个好价钱,然后把它带走。”
这是伯堤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他父亲吼叫。“不,不,你不可以!”但没多会,他就只能悲伤、失望的默默落泪。没人安慰他,他的妈妈跟他爸爸都没有。
“伯堤,我们不能把它留在这里一辈子,”她说,“我们都知道的,不是吗?你看到它是怎么站在围篱旁往外凝视,你也看到它怎么在那边徘徊。但我们不能让它出去,因为它孤伶伶一个,没有妈妈的保护,它应付不来,没几个星期就会死掉的,你知道它会的。”
“但是你们也不能把它丢给马戏团啊!你们不可以!”伯提说:“它会被关在笼子里。我答应永远不关它的。再说,大家会用手指着它,会朝它笑,像这样它还不如死,任何动物都宁愿死的。”然而,看到桌子另一边的他们时,他就知道没希望了,因为他们的心意已决。
伯堤觉得他被出卖了,当晚便决定采取行动。他一直等到隔壁房间他爸爸的呼吸声变得深沉均匀,才踮着脚尖、带着狮子溜下楼。他从架子上取下爸爸的来福枪,走出了房子,隐没在夜色中。当他推开篱门时,栅栏打了个大哈欠似的弄出了一点声音。出去后,他们便释然地往前跑。伯堤一心只想跑离房子,一点也没想到隐藏在他身边的危机。
狮子跟随在他身旁,不时停下来嗅着空气里的气味。破晓时分,看似一丛树林的影子忽然间清晰地变成一群大象。伯堤赶紧拔腿再跑,他知道大象有多讨厌狮子。他跑了再跑,跑到两腿动也动不了。太阳爬上大草原时,他也爬上小山丘,坐了下来,用手臂环抱着狮子的脖子。时候差不多了。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他低语着:“你得成为野生动物。不要回家,千万不要回家。不然他们会把你关进笼子里。你听见我的话没?我一辈子都会想着你,我保证我会,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他把他的头埋进狮子的脖子里,听着它身体里发出的呜咽声。他站起身来,“我要走了,”他说:“不要跟着我。拜托不要跟着我。”说完便走下山丘。
他回头时,狮子依旧呆坐着看他,但不一会儿就站起来,打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舔了舔嘴,便跳下山丘追上他。伯堤对它大叫,它还是继续跟。他丢树枝、丢石头都没用,狮子虽会停下脚步,但只要伯堤跨一步,它就跟一步。
“回去!”伯堤喊着,“你真是笨死了,笨狮子!我恨你,我恨你!回去!”然而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狮子依旧大步跟随。
他不想那样做,但别无选择,非这么做不可。泪水浸满伯堤的眼睛,他把来福枪举到肩上,朝狮子的头顶上方开了一枪。狮子立刻夹起尾巴惊惶的逃进大草原里。伯堤再开一枪,他看着狮子撒腿奔跑,直到不见踪影才转身回家。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也许他爸爸会鞭打他,这曾是他最害怕的,但是现在他一点都不在乎了。起码他的狮子有机会自由,也许不像想象中那样好,但总比被关在笼子里或在马戏团里被抽打来得好多了。
别无选择
他们在阳台上等着,他妈妈穿着睡袍,他爸爸戴着帽子在为马戴马鞍,准备去找他。“我把它放了,”伯堤哭着,“它自由了,它不会住在笼子里了。”说完,他立刻跑到房间里,一个箭步趴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
日复一日,他父亲出门找白狮子,但每个傍晚他带回来的,除了愤怒的之外,一无所获。
“那个法国人来时,我该怎么说?伯堤,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嗯?我应该鞭打你的,任何称职的父亲都会这么做的。”但是他没有。
伯堤整天都待在围篱里,不管在围篱内的树上或坐在屋里的窗边,他的眼睛都仔细扫瞄草原上任何会移动的白色东西。他每天跪在床边祷告,直到他的双腿发麻。他祈求他的白狮能学会厮杀,能找到足够的食物,能躲避鬣狗或其它狮子的攻击等。最重要的,他祈求他的白狮不要回来,起码不要在法国人来之前回来,这样就不会被带走。
法国人来的那一天,下着雨,好像是那几个月以来的第一场雨。他湿淋淋地站在阳台上。伯堤的爸爸告诉他狮子逃了时,他的拇指勾在背心的口袋上。就在那一刻,伯堤的妈妈一手按着喉咙,一手往外指,并叫出声来。白狮在开着的栅门外徘徊,痛苦的嚎叫着。伯堤冲了过去,蹲下来抱住它。狮子全身湿透,不停发抖。它瘦了,瘦到一排排的肋骨全露出来,还因为饥饿而喘着。他们试着安抚它,让它安定下来,然后给它食物,看它大口大口的进食。
“不可思议,太动人了!”法国人说:“那白色!就如你所说,既雪白又平顺。它将是我马戏团里最耀眼的明星。我要叫它‘白王子’,我会给它所有它想要的、需要的,每天都有最新鲜的肉,每晚都换干净的稻草。你知道的,我爱我所有的动物,它们就像是我的家人,而你们这只狮子,将会是我最钟爱的儿子。年轻人,别害怕,我向你保证它永远不会再挨饿。”他把手放在胸前,“上帝为证,我在此许下这个承诺。”
伯堤抬头看着法国人的脸。那是一张和善的脸,虽没笑容,却认真且值得信赖。即便如此,仍无法让伯堤觉得好过一些。
“对啊!你看,”伯堤的妈妈说:“它会幸福的,那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伯堤?”
伯堤知道,现在他再怎么乞求也没用,他也知道狮子根本没办法在野外求生,它只能跟法国人走,别无选择。
那晚,当他们在黑夜里依偎在一块时,伯堤为它许下最后一个承诺。“我会去找你的,”他低语:“你要记住,我会找到你的。我保证,我会的。”
隔天清晨,法国人在阳台上和伯堤握手道别。“它会过得很好的,别担心。将来你找个机会到法国来看我的马戏团,马勒先生的马戏团,全法国最棒的马戏团。”他们离开了,狮子在法国人马车后头的条板箱里左摇右晃的撞来撞去。伯堤目送他们直到马车消失在远方为止。
几个月后,伯堤在海港外的汽笛船上,准备前往英格兰,到学校过全新的生活。当最后一抹山影逐渐消失在海面的热气中时,他跟非洲道别了。他没有不愉快,至少他妈妈会陪他一段时间。毕竟,比起非洲,英格兰离法国的距离近多了。
一见如故
老太太喝了口茶、皱了一下鼻子。“我老是做这种事,”她说:“总会把茶放凉了。”狗竖起耳朵高兴地哼了一声,眼睛还是直盯着我。
“故事结束了吗?”我问。
她笑着把茶杯放下。“还没完呢,”她从舌头上拿下一小片茶叶,“目前为止,都只是伯堤的故事。他时常告诉我,让我觉得事情发生时,我好像也在场。不过,现在我要开始说我的故事了。”
“那只白狮子呢?”我得知道,“他后来找到白狮子了吗?他真的说到做到吗?”
突然间一股忧伤笼罩着老太太。“你要记住,”她把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我手上,说:“真实的故事并不能如我们所愿总是有个好结局。你要听真实的故事,还是要我编一个新的,好让你快乐?”
“我要知道真实的故事。”我回答。
“那当然。”她说完,转身看往窗外的蝴蝶狮。它依旧带点蓝色,在山丘上闪耀着。
当伯堤在非洲农场上的篱笆里长大时,我也在麦秆桥镇上一间回音如谷、有个鹿园和围满高墙的房子里长大。我的成长过程,大部分时间也都一个人,因为我是独生女。我母亲生下我后就去世了,我父亲又很少在家。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个,我和伯堤,第一次见面就一见如故的原因。我们初次见面就在彼此身上找到许多共同点。
就像伯堤一样,我很少踏出我家的范围,所以我也没什么朋友。我一开始也没到学校去上课。我有个名叫后纯的家庭女老师,但大家都叫她“没唇”,因为她的嘴唇很薄,而且为人严苛,她就像个冷冰冰的影子一样在房子里移动。她、厨师和奶妈都住在顶楼。梅森奶妈──有颗慈善的心──跟其它的好奶妈一样把我养大,教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我来说,她不只是一个奶妈,也等于是我母亲,一个很棒的母亲。我一向都觉得她是最好的,任何人也都会这么觉得。
每天早上,我都得跟着没唇老师学习,但我总是殷殷盼着下午可以跟奶妈外出散步。如果父亲周末不在家的话──事实上他常常不在──那么星期天我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做自己的事。通常天气好,我就放风筝;天气不好,我就看书。我爱书,像《黑神驹》、《小妇人》、《小天使海蒂》我都好喜欢,因为它们带我到围墙外头,带我去世界各地。在我遇到伯堤之前,我都是从书里面认识我最要好的朋友们。
我记得那是我十岁生日过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到外头去放风筝,那一天没什么风,不管我跑多快,风筝就是无法飞上天。我一路爬上伍德山丘上寻找风的踪影,终于在山丘上找到足够的风可以让我的风筝遨翔。但是一阵强风把我的风筝往树林方向吹,害我抓都抓不住。它被一根树枝挡下来,卡在一棵高大的、白嘴鸦栖息的榆树上。我一直扯线,气急败坏的叫着,白嘴鸦也不高兴的呱呱叫,然后飞走。我只能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就在那时,我看到一个男孩从树影里冒出来。
“我帮你拿下来。”说着,他就沿着树干往上爬,轻易地拿到了风筝,并把它放下来,飘落在我脚边。我最好的风筝已经被扯破了,但起码我拿回了它。他从树上下来,站在我面前。
“你是谁?你想要干嘛?”我问。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修好它。”他说。
“你是谁?”我又问了一次。
“伯堤?安德鲁。”他回答。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学校制服,我立刻就认出是哪一间学校。我常常从狮子大门口看他们穿着蓝色的校帽与蓝色的袜子,两两并排走过。
“你是从路另一头的那间学校来的吧?”我问。
“你不会告发我吧,会吗?”他眼睛突然惊慌的瞪大,这时我才看到他的双腿被划伤还流着血。
“你刚从战场回来吗?”我说。
“我刚逃学。”他说:“而且我不会回去,永远都不会。”
“那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摇头,“我不知道,放假时我住在沙斯伯里的婶婶家,但我不喜欢那里。”
“你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吗?”我说。
“我当然有,”他说:“每个人都有的,但我的家在非洲。”
那天我们在伍德山丘上坐了一下午,他跟我说了所有有关非洲的事,他的农场、他的水池、他的白狮子,为什么它现在在法国某个地方的马戏团里,还有他是怎么无法忍受对它的思念。“我得找到它,”他激动的说:“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到它。”
老实说,我当时不怎么确定我有多相信白狮子的事。我实在没办法想象狮子是白色的。
“问题是,”他继续,”即使找到它,我也没办法把它带回非洲。”
“为什么不行?”我问。
“因为我妈妈去世了。”他低头扯着身旁的草。“她有疟疾,但我想她是因为心碎死的。”当他抬头时,眼里泛着泪光。“有可能的,你知道吗?因为我爸爸后来卖掉农场,又娶了别人。我再也不想回农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永远都不。”
我很想跟他说我多么为他妈妈难过,但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你真的住在这里?”他说:“在这一大片地方?这里简直跟我的学校一样大。”
后来我告诉他,比起来,“我”是多么乏善可陈,顶多是我那常到伦敦去的父亲、没唇老师和梅森奶妈而已。我说话时,他就吮着紫色苜蓿草,等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时,就躺在太阳下,看着一对红头鹫在我们头上盘旋。我不禁想,要是他被抓到话,不知道会怎样。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我先开口,“你不会为自己惹麻烦吗?”
“不被抓到就不会。”
“他们会的,他们最后一定会的。”我说:“你得在他们发现之前赶紧回去。”
一会儿后,他撑起手肘,看着我。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也许他们还没发现我,也许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是,我回去之后,可以再回来吗?如果可以,我就可以面对这件事。你愿意让我回来吗?我会帮你修风筝,真的。”然后他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无法拒绝他。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约定每个星期天下午三点或三点前,在伍德山丘上一棵高大的无毛榆树下碰面。他会从树林穿过来,这样才不会被屋里的人看见。我知道只要不被没唇老师发现就会有无比的快乐可以期待。我想,对我们两个来讲都是。伯堤耸耸肩说,要是他被抓,就会被打一顿,对他来说,反正多一顿也没什么差别。要是他们开除他,那就正中他下怀了。
伯堤的最后一封信
从那天起,伯堤每个星期天都过来,有时他无法待太久,因为他得回学校上课后辅导。有时是我父亲周末回家和朋友在公园里猎雉,我得立刻赶他走。我们都必须很小心。他倒是真的帮我把最好的风筝修好,但一阵子之后我们根本都忘了放风筝这件事,只顾着讲话和散步了。
星期天是伯堤和我的日子。两年来,我们从好伙伴变成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来没向对方说,因为不需要。我认识他越多,我就越相信有关非洲的一切,也越相信那只“白王子”正在法国某个地方的马戏团里。当他一遍又一遍告诉我这些事时,我也确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的白狮子,并且不让它被关在笼子里。
学校的假期总是漫长难耐,因为那时的星期天伯堤都不会来。不过起码不用上没唇老师的课,因为她放假时都会到马盖的海边去找她姊姊。课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梅森奶妈带我到一望无尽的郊外散步。“漫步荒原边。”她都这么说。
我跺脚抱怨着,“好无趣喔。”我跟她说:“要是我们有斑马、水牛、大象、狒狒、长颈鹿、牛羚、斑点鬣狗、黑树眼镜蛇、秃鹰和狮子,我就不介意。可是不该只有几只鹿、一个狐狸洞,或是一个抓獾的陷阱啊!也不该是一打兔子的粪粒、一个知更鸟的巢或是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而已!”有一次我脱口而出:“你知道吗?奶妈,非洲那里有白色的狮子,真正的白狮子!”
“瞧瞧你和你那些童话故事。蜜莉,你念书念过头了!”她笑着说。
放假的日子,伯堤和我不敢通信,担心被别人发现或是偷读。不过一旦开学,他一定会在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钟就出现在无毛榆树下,从没错过。我们到底讲了些什么,我无法全部记得。有时他会说他只要看到马戏团海报,就忍不住想起“白王子”。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也渐渐少谈起白狮子了,最后甚至没再提起。我以为他大概把它的事都忘了。
很快的我们都长大了。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之后我就要被送到萨西克斯郡海边的一所修女教会学校,而他也要前往坎特伯里大教堂监管的一所学院念书。因为知道时间所剩不多,我们都很珍惜每一次的会面。我们的爱苗默默滋长,当我们眼光相接、双手互触时,就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它的存在。在他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他给我一只他工艺课做的风筝,要我每次放它时都要想到他。
然后,他就动身到他的学院去,我也到教会学校报到,我们彼此没再见面。每次我放他送的风筝,都会格外小心,生怕它又卡在树上拿不回来;就像万一失去那只风筝,就等于失去伯堤一样。我把它放在我房间的衣柜上方,至今它仍在那里。
离家了就比较安全,我们于是开始通信。在信里告诉对方这些年我们在伍德山丘上做的事。我的信都挺长,比较像随笔漫谈,闲聊一些学校的琐事,或是谈些自从没唇老师离开后,回到家分外愉快等等。他的信就简短多了,而且他的字迹很小,有时小得难以辨读。他被关在大教堂的深深庭院内,并没有比以前快乐。一天到晚听不完的钟声:起床钟、上课钟、吃饭钟,当!当!当!把每一天都削成一小片一小片。哦,我们都好痛恨钟声啊!每天晚上他最后听到的,就是巡逻的警卫在他宿舍窗外的敲钟,喊叫:“午夜十二点,晚安,一切平安!”但是,他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点也不平安,因为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他和我的信里,都充满对它的恐惧。
战争风暴一触即发。就像许多的风暴一样,一开始都只在远处隆隆作响,每个人都会暗自希望它会和我们错身而过,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父亲穿上卡其色的制服和闪亮的褐色靴子,看起来是那样挺拔威武。他就那样在阶梯口跟奶妈与我道别,爬上他的车驰骋而去,从此我们就再没见过他。当他阵亡的消息传来,我无法假装哀痛。我知道身为女儿,父亲去世时,应该要相当难过,我也试过,但要为一个你从来都不熟悉的人感到哀伤,真的很难。对我而言,我父亲向来就像一个陌生人。我想如果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伯堤身上,那心情就会是难以形容的悲惨。我只能默默的希望和祷告,在他还平安地待在坎特伯里学院里时,战争就结束了。梅森奶妈总说圣诞节之前它就会结束,但是圣诞节年年来到,它却依然没结束。
我牢牢记住伯堤从学院里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挚爱的蜜莉:
既然我大到可以从军,就应该从军去。我对围篱、围墙、钟声忍受够了,我想要自由飞翔,而那似乎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方法。况且,他们需要男人。我知道你正为此笑着,毕竟你脑海里的我只是一个男孩。我现在身高六尺多,一个星期刮两次胡子。坦白说,我恐怕好一阵子无法给你写信,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想你。
你的 伯堤
那就是他给我最后──起码在好一段时间里──的音讯。
维多利亚勋章
那只狗在厨房里哀叫。“你替我把杰克放出去,好吗?” 我当然乐意把狗关到门外。
老太太接着说:“乖孩子,这样吧,我去拿伯堤做给我的风筝,你说好不好?我想你会喜欢的!”她走了进去。
她比我预定的快回来。“这里,”她把风筝放在我前面的桌上,“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大多了,而且上面布满灰尘。一只褐色底布平摊在木条骨架上的风筝。我看过的每只风筝都比这只鲜艳多了。我想我的失望一定写在脸上。
“你知道吗,它还可以飞。”她把灰尘吹掉,“你应该看看它怎么飞,你是应该看看的。”她坐回椅子。我等着她开口,“对了,我刚刚说到哪里?”她问:“最近我特别健忘。”
“伯堤的最后一封信。”我说:“他刚前往战场,但是那只白狮子呢?‘白王子'后来怎么了?”我听到那只狗在屋外狂叫着。
她对我一笑。“耐心的人总会等到他想要的。”她说:“看看窗外吧!”
我看了,山丘上的狮子不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了。那只狗在山丘上跑跳,追着一群绕在它身边的蓝色蝴蝶。“它总是追着会动的东西。”她说:“别担心,它一只也抓不到的,它从来就没抓到过什么东西。”
“不是那一只狮子,”我说:“我说的是故事里的狮子。后来呢?”
“你不明白吗?它们是同一只。外头山丘上的那只狮子和故事里的那只是同一只!”
“我不懂。”我说。
“你会懂的,”她回说:“你很快就会懂的。”在继续讲话之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伯堤都没提在堑壕里作战的事,他总是说那是最应该忘掉的梦魇,或者留给他自己就好。好些年后,他再回想时,也许是时间治愈了那些伤痛,他才跟我说起事情的经过。
十七岁那年,他和所属的军团一起前往北法战场时,头挺得跟斗志一样高,然而,几个月后他就瑟缩着坐在泥泞的壕沟底,头埋在膝盖间,用手护着,尽可能的把自己卷得紧紧的,对那些把他周遭炸得四分五裂的炮弹、飞弹厌倦不已。等哨声鸣起,他们便得出来攻向两军交战的无人之境,带着刺刀逼近德军机关枪四处扫射的战壕。尽管周围有战友倒下,他也得继续向前推进,只等着哪颗子弹盯上他。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倒下。
德军通常在黎明之际偷袭,怕被袭击,所以天刚破晓,他们就得从防空洞出来,到壕沟里战备。就好比他二十岁生日那天清晨发生的事那样。那次德军在晨光中攀上无人之境,不过很快就被锁定,然后像镰刀下的熟谷般四处逃窜。哨子响起,伯堤带着他的部属进行反攻。德军一如往常也给予了反击。伯堤被打中脚后掉进一个地洞里,他本想在那里等到黑夜再慢慢爬回去,可是伤口血流如注,他不得不在还有体力时,赶紧回到壕沟。
他蹲伏着前进,就在快要回到安全界线内时,他听到有人在无人之地哀号着。那是他没办法听而不闻的声音。他发现他的两名士兵躺在一起,伤重无法移动,其中一名已经失去意识。伯堤把他扛到肩上,带回壕沟,子弹在他身边咻咻扫过。那士兵相当重,伯堤因而跌倒好几次,但每次他都站起来继续蹒跚前进,直到双双跌进壕沟里。医务兵担心伯堤会失血过多,要把他送走,伯堤却执意要去带另一名士兵。
他探手攀出战壕,蠕动身子往外走。那波攻击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停了下来。他自己虚弱得寸步难行,还是去把受伤的士兵拖回来。据说当伯堤终于踉跄的走回阵营时,德军与英军两边人马都伸出头来给他打气。其它伙伴们赶紧上前接应。之后发生的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他醒来时,人躺在床上,那两个战友分别躺在他两旁。获知他将因为在战场上的英勇获颁“维多利亚勋章”后,他还在那里待了几个星期。一时之间他成为英雄,成了整个军团的荣耀。
但伯堤老称那是“一派胡言”。他说真正的勇敢是要克服恐惧。但他根本没时间害怕,也没时间思考,只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应该做的事而已,就像幼年在非洲救那只小白狮一样。当然,在医院他也乐意接受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只不过他的脚恢复得比预期的还慢。当我找到他时,他还在医院里。
我找到他并非纯属偶然。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我都没收到他的信或只字词组。我当然知道他曾先预告我,但是那样冗长的沉寂实在教人难以忍受。邮差每次出现,我都满怀希望,但始终没有他的信,失望的剧痛与次遽增。我把这些苦楚告诉梅森奶妈,她总是帮我擦干眼泪、要我祷告,并说她也会帮我祷告。她确信我很快就会接到他的来信。
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奶妈,日子要怎么过,我当时状况真的很糟。每次看到从法国回来的伤兵,有的瞎了,有的中毒气或跛脚,我都急迫的想在他们之中看到伯堤的脸。我每天都在报纸上查看一长串的死伤或失踪名单,只要没看到他的名字,我都非常感谢上帝。可是他依然没写信给我,我觉得我得知道原因。我猜想也许他伤重得无法写信,孤单的躺在医院里没人关爱。所以我决定当护士前去法国,尽可能照料安慰那些伤兵,并抱着一点希望,希望可以找到他。但很快我就明白,要在这么多穿着制服的男人里找到他的机会很渺茫。我对他所属的军团和军阶一概不知,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我被派到离前线八十几公里的一家医院,离艾米昂不远。医院是由一座旧城堡改建而成,有着塔楼、宽敞楼梯,每一间病房里都挂有豪华吊灯。可是冬天实在太冷,冷死的病人跟受伤身亡的人数几乎一样多。我们尽可能帮助他们,但是医护人员不足,伤员又不断送进来。他们的伤很严重,真的很严重,只要救活一个,我们就会很高兴。相信我,在那种悲痛的氛围下,我们真的需要一些欢欣来鼓舞士气!
有一天早餐时,那是一九一八年六月,我正在看杂志,记得是叫《伦敦消息剪影》,在翻页间看见一张我毫不迟疑就能认出的脸。他成熟许多、脸消瘦一些,而且没笑容,但我肯定那是伯堤。他的眼神既深邃又温柔,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标题是《安德鲁?艾伯特上尉荣获维多利亚勋章》,下面一整篇文章都是他的故事,并说他还在医院疗伤中。那家医院离这里不过二十几公里远。就算一大群野马也阻挡不了我去找他。下一个星期天我就骑脚踏车过去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几个枕头上睡觉,一只手枕在头后面。
“哈啰!”我说。
他睁开眼睛对我皱眉头,好一下子才认出我来。
“你一直在战场上,对吧?”我说。
“差不多。”他回答。
又见白王子
他们说每个星期天我可以用轮椅推他到外头透气,只要不让他太劳累,并在晚餐前带他回去就行。诚如伯堤说的,那就像回到我们小时候的星期日一样。只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公里半外的小村落。村子残破不堪,留下的也不过是几条七零八落的街道、一间尖塔折断半截的教堂,还有广场上的一间咖啡屋──谢天谢地它完好无缺。如果伯堤状况好的话,我会把他的轮椅推到一旁,让他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坐在咖啡屋里聊天,要不就是沿着河岸散步聊天。我们彼此都有好多年要交代。
他告诉我,他没写信是因为他觉得在前线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天,日落之前他随时都可能死去。他的很多战友都在战场上捐躯,迟早也会轮到他。他要我忘记他,那样我就不知道他被杀,也不会太伤心。他说,只要不知道,就不会悲伤。他从来没想过他会活下来,也没想过他还可以看到我。
有一个我们外出的星期天,我看到对街邮局墙上的一张海报。上面的颜色早已褪了,下半段也被撕掉了,不过最上头的标题还很清楚。那是法文的“马勒先生的马戏团”,下方接着:“白王子”!还有一只狮子吼叫的影像,白色的狮子。伯堤也看到了!
“是它!”他吸了口气,“就是它!”没有我的帮忙他就离开轮椅,拄着拐杖,一瘸一瘸的走到对街的咖啡屋。
咖啡屋老板正在走道上擦桌子。“马戏团,”伯堤指着海报,他不大会讲法文,所以用英文叫着:“你知道的啊,就是狮子、大象、小丑!”
那男人看着他,茫然的耸耸肩,伯堤只好学狮子吼叫、双手在空中挥舞。我看到坐在咖啡屋窗户旁的几张脸都受了惊吓,连老板也摇摇头离开了。我从墙上撕下海报,把它带回咖啡屋。我的法文比伯堤好一些,所以咖啡屋老板很快就了解我们的意思。
“哦,”他松了一口气笑了。他念了一段法文后再用他的破英文说:“这马戏团已经结束了!伤心,非常伤心。你知道的,官兵们要的是啤酒、美酒或女孩。他们才不要马戏团。没人来看,所以马勒先生不得不把马戏团关了。他怎么处理那些动物呢?他留着它们,继续养它们。可是炮弹一直来,越来越多,然后他的房子,你们怎么说来着?被炸了。很多动物都死了,但是马勒先生还守在那里,只留下几只大象、猴子,还有那只狮子'白王子'。每个人都爱的那只白王子。军队把所有的干草都拿去喂马,动物没食物吃,所以马勒先生用枪杀了它们。马戏团没了。完了。结束了。”
“它们全部?”伯提叫着,“他把它们全杀了?”
“不,”那男人说:“不是全部。他留着那只白王子,他不可能下得了手的。马勒先生很多年前把它从非洲带回来,它成为法国最有名的狮子。他爱那只狮子就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是那只狮子让他富有。不过,他现在没钱了,他失去一切。除了白狮子之外,他什么都没了。这些都是真的,我想他们大概会一起死,说不定已经死了,谁知道呢?”
“这位马勒先生,”伯堤说:“他住哪里?我怎么找他?”
咖啡屋老板往村庄外指着。“七、八公里,”他说:“那是一间河边的老房子,过了河左转没多远。不过马勒先生早就不在那里了,也许房子也不在,谁知道呢?”他耸耸肩转身进了屋子。
常有军队的货车轰隆驶过村子,要搭便车并不难。我们把轮椅留在咖啡屋,伯堤说那样才好办事,反正还有拐杖。我们找到了房子,是一间磨坊,一如咖啡屋老板说的,就在过了河的地方。但屋子残留的部分不多,旁边的谷仓被弹孔摧残殆尽,断垣残壁也被火烧得焦黑。主屋屋顶还留着,不过也不完整。屋子的一角破了一个洞,用来遮盖的帆布在风中不断拍打着。那里根本没有生命的迹象。
伯堤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这地方让我打寒噤,我很想赶快离开,但伯堤不肯。他轻轻推门,门开了。我不想让他进去,他却用手紧抓着我。
“它在这里,”他小声的说:“我闻到它的味道。”
真的,空气中有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对我来说是相当陌生的味道。
“是谁?”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在屋外河水淙淙的声音下很难听得见。我只约略看到屋子里面的窗户下面有一张大床。那人就躺在一堆靠枕上。
“马勒先生?”伯堤问。
“谁?”
我们边往前走,伯堤边说:“我是安德鲁?伯提。很多年前,你到我们非洲的农场买了一只小白狮。它还在吗?”
就像有人响应问题一样,床尾那张白色毯子突然变成一只狮子,站起来,走向我们,可怕的声音在它喉咙里咕哝着。狮子走近时,我吓得不敢动。
“没事,蜜莉!它不会伤害我们的。”伯堤用一只手臂环着我,“我们是老朋友。”狮子又呜咽又嚎叫的在伯堤身上用力摩蹭,力气之大,我们得使劲抓着彼此才不会跌倒。
奇迹奇迹
狮子盯着伯堤看了好一会儿,叫声停了。伯堤叫着它的名字,并在它两眼间搔抓,它则带着愉快的咕哝呻吟着。“记得我吗?”伯堤对狮子说:“记得非洲吗?”
“你是哪一个?我没在作梦吧?”马勒先生说:“你是那个非洲小男孩。曾经放了它的那个男孩?”
“我长大一些了,”伯堤说:“是我没错。”伯堤和马勒先生热情的握手。这时狮子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用它温暖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我咬紧牙,祈求它别把我吃掉。
“我尽力了,”马勒先生摇着头说:“但看看现在的它,跟我一样只剩皮包骨了。我所有的动物都没了,除了白王子。它是我唯一拥有的了。我得射死我的大象们,你知道吗,我必须那样做。要不然还能怎样呢?没有食物喂它们,我又不能让它们挨饿。我能吗?”
伯堤在床边坐下,用手抱着狮子的脖子,把头埋在它的鬃毛里。狮子继续摩蹭着他,但眼睛一直盯着我。我站得远远的,我跟你说,我就是没办法不想狮子会吃人这件事,尤其是挨饿的狮子。那一只狮子的确很饿,你可以清楚看到它的肋骨和髋部的骨头。
“别担心,先生,”伯堤说:“我会帮你找食物,我会帮你们两个找到足够的食物。我向你保证。”
我在路上拦了一辆救护车,司机原以为只是一名护士要搭便车。你可以想象,当他知道他还要多载一个老先生和伯堤,就显得有些犹豫了,更别说后头还跟着一只巨大的白狮子。
司机猛吞口水,一路上没说话,伯堤请他让我们在村子广场下车时,他也只是点头示意。半小时或更晚一点之后,我们四个便坐在咖啡屋外的阳光下了。狮子在我们脚下啃着一个肉贩卖给我们的大骨头──那个肉贩很乐意卖肉给我们。马勒先生安静的吃了一盘炒马铃薯,用一整瓶红酒把它们冲进肚子里。我们周围,在一个安全范围外,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村民、法国兵、英国兵。从头到尾,伯堤都在狮子的双眼间搔着。
“它很喜欢人家帮它抓这里。”伯堤对我笑说:“我跟你说过我会找到它的,对不对?”他继续说:“我其实并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相信我。”
“嗯,我相信啊,”我回答,然后加上一句:“只是过了一阵子之后才相信就是。”那倒是真话,要不然怎么解释我可以如此泰然处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那样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几乎超越自然法则,不是吗?但它的确也没让我感到意外。预言成真,就像愿望成真一样,两者都不该让人感到太惊讶的。
我们坐在咖啡屋外头饮酒,也讨论该怎么处理白王子。马勒先生一边掉泪一边嘟哝:“奇迹,奇迹。”一边擦了泪,又一边再喝一杯。看来他很喜欢那酒。
整个计划都是伯堤的主意。老实说,我一点都看不出它的可行性。不过换个角度,我也应该明白伯堤一旦下定决心,必然坚持到底。
我们沿着村子街道走,伯堤与狮子并行,我则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马勒先生跟在后头。我们前面的群众先自动让出一条路给我们,再一路跟着我们到伯堤的医院。当然是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距离喽。我想一定有人前去通报,因为一群医生护士聚集在大门前,每扇窗户也都有人往外探头。我们快到医院时,一位上校向前走来。
伯堤向他敬礼。“报告长官,”他说:“马勒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他需要一张床。长官,他需要疗养和营养。这只狮子也一样。长官,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我们借用医院后面有围墙的花园,狮子可以睡在园里的小屋。它很温驯,我们也会很小心。我了解它,它不会吃人。马勒先生说如果我有办法喂养它、照料它,我就可以带它回英格兰。”
“厚颜无耻!”当上校走下阶梯时,气急败坏的说:“哪个恶霸敢这样说话,你以为你是谁?”当他认出是伯堤时,赶紧改口说:“你是获颁维多利亚勋章的那位同事吗?是你吧!”他的口气友善多了,“你是安德鲁,没错吧!”
“是的,长官。回英国时,我想带这只狮子。所以我们得找个地方让它暂住。”他转向我说:“是不是?”
“是。”我说。
要说服上校答应我们的要求实在不容易。听到我们说如果我们不照顾,就再也没人会照顾了,到时候它只能被射杀时,这位上校才开始软化。伯堤据理力争的辩说,象征英国的“狮子”被射杀,是会影响军队士气的。这一点上校听进去了。
战争结束后,要说服英国当权者让狮子跟我们回家,又是一件更困难的事,但伯堤总算办到了,反正他就是一关关说到让人点头为止。事后他说那都是勋章的功劳,要不是顶着维多利亚勋章的荣耀,他不可能侥幸成功的把白王子带回家。
船停泊多弗港时,岸上乐队伴奏、旗帜飘扬,到处都是摄影师跟报社记者。白王子跟在伯堤旁边走下船去接受英雄式的欢迎。“英国狮子返乡!”隔天的报纸标题这样下着。
就这样,伯堤、白王子和我都回到麦秆桥。我和伯堤在村里的教堂结婚,我记得伯堤对牧师有些失望,因为他不准狮子进教堂参加婚礼。我却挺高兴的,不过我没敢告诉他。梅森奶妈很喜欢伯堤跟白王子,不过她坚持要常常为它洗澡,因为它味道挺重──她说的当然是狮子,不是伯堤。梅森奶妈跟我们三个住在一块。在她退休搬到笛舫一个靠海的地方住之前,她都说我们是“她的三个孩子”。
蝴蝶狮
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只有白王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光是它,便足以让全家人心满意足。如我们预期的,它自由自在的在公园里闲晃,高兴时就追追鹿和野兔,但它从来没学会怎么为自己杀生。你也知道,你永远也别想教会老狮子新把戏。它活得很好,吃的大都是鹿肉,睡在楼梯平台的沙发上──不管伯堤怎么说,我就是不准它到我们房间里。有些地方你得划清界限。
伯堤的脚始终没完全恢复,情况不好的时候,常得仰赖拐杖或是我,要不就是狮子让他靠着。当天气转冷或潮湿时,他就睡不好。星期天,我们三个会一起在公园散步。他坐在伍德山丘上,一手围着他老朋友的脖子,我则在一旁放风筝。你也知道,我爱放风筝,所以,结果就是当风筝落地时,那只狮子就扑向前去攻击。它撕碎我好几个风筝。
那只狮子从来没有表现出想要逃跑的意思,就算想,一只老狮子也跳不过公园的高墙。伯堤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如果伯堤外出,它会跟我坐在厨房炉子旁,一边用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一边全神贯注等着伯堤的车开上大门前碎石路上的声音。
狮子的寿命不算短。它的晚年四肢僵硬难动,视力也很差。在生命接近终点的那几天,它几乎都摊着身子躺在伯堤脚边睡觉。就在你现在坐的地方。它死后,我们把它葬在那边的山坡下。伯堤坚持那样做,以便他可以随时从厨房的窗户看到它。我建议种一棵树,免得我们忘记它在哪儿。“我不会忘的,”他激动的说:“绝不可能。更何况,它应得的比一棵树多太多了。”
狮子死后,伯堤伤痛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我一点也没办法让他高兴起来,连安慰都难。他在房间里一坐就几个小时,有时也会独自出去步行很久很久。他似乎把自己封闭在深不见底的地方。我当然试过,但就是碰不到他。
直到有一天,我在厨房这里,看他从山丘上冲下来,挥着手杖叫着:“我找到了,”他进到屋里还在叫着:“我终于找到了。”他给我看拐杖的尾端。是白色的。“看到没?蜜莉。白垩!地底下是白垩,是吧?”
“所以呢?”我说。
“你知道在悠芬顿山坡上那著名的白马(见译注),就是几千年前他们用石灰雕凿的那匹马?它一直没消失,不是吗?还好好的在那儿,对吧?所以,这就是我们要做的,这样它就永远不会被遗忘。我们要在山丘上雕一个白王子──让它永远在那儿,而且永远洁白。”
“那要花些时间呢,不是吗?”我说。
“我们多得是时间,不是吗?”他回答,带着他十岁时问我是否能回来为我修风筝那样的笑容。
往后二十年,只要一有空,我们便攀上山坡,用铲子、抹子清出空地,用桶子、小推车运走杂草和泥土。那可不轻松,是件很伤背的差事,但也是一件甜蜜的劳动──前爪、后爪、尾巴、毛发,直到它成型,并且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
蝴蝶就在我们完成之后初次到访。我们发现每当雨后天青时,阿多尼斯蓝蝶(译注一)便成群出来。依我看,是到白垩像的脸上喝水。这时白狮子就变成一只蝴蝶狮,彷佛会呼吸的生物。
现在你知道伯堤的白狮子是怎么变成白王子,白王子又怎么变成我们的蝴蝶狮了吧?
狮子与羔羊同卧
老太太转身对我微笑。
“就这样,”她说:“这就是我的故事。”
“那伯堤呢?”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我就是想知道。
“亲爱的,他死了。”老太太说:“这是人老了就会碰到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那会让人孤单。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只有杰克陪伴的原因。伯堤跟他的狮子一样寿终正寝,就葬在山丘上白王子的旁边。”她回头看了山丘一会儿,“那也是我的归处。”她说。
她用手指弹着桌子,“走吧,时间差不多了。在他们还没发现你不见,在你还没惹麻烦之前,我陪你回学校。我们可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对吧?”她笑着,“你知道,那就是多年前我跟伯堤说的话,在他逃学时。记得吗?”她站起来。“来吧,我载你回去,别那么担心,我担保没人会看见你,就像你根本没离开过一样。”
“我可以再来吗?”我问。
“那当然。”她说:“你也许不容易找到我,但我都在这里。等我把茶具清理好,我们就出发,好吗?”
那是一辆很旧式的车,黑色的,又亮眼又高贵,有着皮革的味道和轰轰响的引擎。她在校园边的篱墙前放下我。
“亲爱的,保重。”她说:“要记得赶快再回来,我会等你的。你会来吧?”
“我会的。”我说。我爬过篱墙转身要挥手时,车子就走了。
没人发现我失踪,让我松了一大口气。最棒的是,贝夏?布芒特得了麻疹,在医护室里。我暗暗希望他的麻疹可以发上一阵子,长长一阵子。
整个晚餐我脑子想的全是伯堤?安德鲁和他的白狮子。又是炖肉、饺子和淋上覆盆子果酱的小麦布丁。就在我拿起黏答答的小麦布丁要吃时,我想起伯堤?安德鲁也念过这所学校。也许,我想,也许他曾跟我们现在一样坐在这儿吃着黏答答的小麦布丁。
我看到餐厅里的荣誉榜公告栏上,有着历年来拿奖学金的学生名字。我找着伯堤?安德鲁这名字,但上面没有。后来我想,为什么他该在那里?也许他跟我一样,学业并不灵光。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拿奖学金。
库奇──库克先生,我的历史老师,跟我坐同一桌。“你在找谁?莫波格?”他突然问我。
“安德鲁,老师。”我说:“伯堤?安德鲁”
“安德鲁?安德鲁?是有一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赢得维多利亚勋章的伯堤?安德鲁。你说的是他?”库奇把他的碗清得精光,然后又舔了舔汤匙的背面。“我爱极了覆盆子果酱。你可以在教堂里找到他的名字,在东窗下的战争纪念碑下面。不过,你知道吗?他并没有在战争中丧生。他就住在学校下面的麦秆桥,就是那个过了主干道的路口,有狮子大门的那家。我来这里教书不久后,应该是十几二十年前,他死了。他是这里唯一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学生,这也是他们为他在教堂里设纪念徽的原因。我还记得他的妻子,我应该说他的遗孀,来揭幕的那一天。可怜的她,那么大的房子里,就只有她和一条狗。几个月后,她也去世了。他们说是心碎而死。有可能,你知道,人是有可能因心碎而死的。那栋大房子从此就空着了。没有亲属来继承。你看,那样大,真是可惜啊!”
我说我得离开一下,去厕所。我奔向走道,过了中庭进入教堂。库奇说的那个地方是有个小小的铜徽,被花瓶遮住了。我移开花瓶。徽章上写着:
艾伯特?安德鲁 维多利亚勋章
生于一八九七年,逝于一九六八年
这所学校的大男孩
狮子与羔羊同卧
整个晚上我都试着要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库奇一定搞错了,铁定是那样。我整晚都没合眼。
阿多尼斯蓝蝶
隔天下午,下课后,我翻过校园底边的篱墙,越过纯真沟,穿过马路,沿着墙走,然后溜进有只石狮子对着我吼的那扇大铁门。那时正下着雨,夏日的小雨。
我试着敲门,没人应,狗也没叫。我绕到后面,从厨房的窗户往里头瞧。风筝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但是没有老太太的身影。我把门弄得嘎嘎响,又乒乒乓乓的用力敲。我大叫:“哈啰!哈啰!”还是没有回应。我猛拍窗户:“你在吗?你在吗?”
“我们都在。”有个声音从我后头传过来,我转身,没有人在那儿,只有我,只有我和山坡上的狮子。我一定在作梦。
我爬上山丘,坐在白狮子上方的一块草地上,往下望着下面的大房子。几只寒鸦在我头上叫着,排水沟和烟囱顶长了些蕨类和杂草。有些窗户封着木板。排水管都松垮也生锈了。这地方空无一人,空空荡荡。
雨突然停了,太阳温暖了我的背。有只蝴蝶停在我臂膀上。蓝色的。“阿多尼斯蓝蝶,阿多尼斯蓝蝶。”那声音又响起,回荡在我脑海里。接着,我周围满满的蝴蝶,它们纷纷停到白铸像上喝水。
“阿多尼斯蓝蝶,记得吗?”同一个声音,真的声音,她的声音。这一次我知道那不是我脑海里的声音。“帮我们保持它的白,那是我们的宝贝。我们不愿它被遗忘。你知道的,还有,记得要常常想起我们,你会吧?”
“我会的。”我哭了。“我会的。”
我发誓,接着我感觉到地面下的颤动,和一阵从深处传来的狮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