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意达
作者:松谷美代子
[作者简介]
松谷美代子(1926~)是日本当代儿童文学史上一位成绩卓著的重要女作家。她生于东京,毕业于东洋高等女子学校,尊坪田让治为师。1947年,她出版了作品集《变为贝壳的孩子》,1951年获得了儿童文学新秀奖,其后,1960年她的《龙子太郎》获讲谈社儿童文学新人奖。后又因描写反对原子战争的童话《两个意达》荣获为国际儿童年而设立的特别安徒生奖。她是日本获儿童文学奖最多的女作家之一。她除在国内获奖外,还获过“IBBY”优秀图书奖等。松谷美代子还是民间文学研究者,长期在主编季刊《民间文学手册》。
花浦车站到了
会走路的椅子和神秘的房子
护城河边发生的故事
勇子不见了
勇子和椅子
律子
两个意达
打扫房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婴儿什么都知道
椅子是谁做的
奇怪的日历
热心的帮助
解开数字之谜
律子来到奇怪的房子
放河灯
托生
把事情真相告诉了椅子
真相大白
律子的来信
第一章 花浦车站到了
车厢里响起了乐曲声,接着传来了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花浦车站,距离正点到达花浦站还有五分钟。出站口在列车运行方向的左侧,停车两分。”
“咳,可算到了。”直树顿时振奋起来。
这次旅行走的是新干线。从东京到新大阪要走三小时零十分钟,在新大限换车到花浦需要五小时,总共是八小时零十分钟。漫长的旅途使直树心烦意乱,坐卧不安,他恨不得早一点下车。带来的漫画册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冰激凌也吃了两次。勇子倒高兴,她偎依在妈妈和直树中间,神气十足,一个劲儿地唱歌。今年她还不满三周岁,所以任凭她怎么嚷嚷,周围的旅客也不怪罪她。而直树已经是小学四年级学生了,不管旅途多么寂寞无聊,总不能在车厢里扔球玩呀。
“直树,快,把行李拿下来吧。自己拿得动吗?勇子,快醒醒,到站了。”
妈妈忙碌起来。她一边叮嘱着直树一边叫醒勇子。勇子正睡得香甜。一路上她太兴奋了,又是唱又是笑,累乏了,身子一歪就睡过去了。直树站在座席上,一边把白色和绿色的手提包一个一个地取下来,一边朝下看着靠着座席背上睡得正香的勇子。他居高临下地看,觉得勇子实在太小了。只见她伸着两只小腿,身子靠在座席背上,活象个玩具熊,从生下来就没修剪过的长发,散乱地遮盖着她那白皙的脸蛋,那样子可爱极了。
“勇子,快醒醒!”
勇子低垂着长睫毛仍旧睡着。妈妈可急了,有点着急地喊了一声:“意达!”
这一叫真灵,小家伙立刻睁开了眼睛。她转动着眸子,莫名其妙地看看周围。当她发现直树站在座席上正朝她嘻嘻地笑时,就故意噘起小嘴学着妈妈的腔调,也叫了声:“意达!”直树会心地笑了。“意达”这个名字是直树在给她讲安徒生的《意达的花》时告诉她的。勇子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张口闭口总是叫着“意达、意达”。而且只要有人叫一声“意达”,她马上大声答应。
“嘿,刚睁开眼就是意达,真拿你没办法。快,穿鞋吧,该下车了。外公外婆正等着咱们呢!”
直树吃力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两只旅行提包。绿的装着直树和勇子的用品,白的装着妈妈的衣物,还有书,沉甸甸的。
“妈妈,你要去九州很长时间吗?”
直树故意用一种随便的口气问。
“我尽量早点回来。不过,我这是出公差—…·你明白了吧?”
“嗯,知道了。”
直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他还没有来到人世的时候,妈妈就参加了工作。直树始终认为天底下的妈妈都是有工作的。直树五岁时,有一次妈妈打算带他一道去长野县采访。直树有个姑妈住在那一带盛产苹果的村庄里。妈妈想把他送到姑妈家住些日子。不料就在他们要动身的那天早上,妈妈一拉直树的手,觉得发烫。“孩子发烧了?”妈妈取来体温计一试,果然有点发烧。妈妈赶紧给他服药,心里禁不住七上八下起来:“是带他去呢,还是把他留下……”但是,在推迟了一趟列车后,妈妈终于带他上路了。在火车上妈妈给他做冷敷,到了长野县后立刻把他送进医院。第二天妈妈把直树托付给姑妈后,转身就忙自己的工作去了。直树睡得很安稳。一醒来他就要妈妈。搅得姑妈心里也难受起来,越发觉得孩子可怜。
妈妈就是这样的妈妈,动不动就出差,直树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他常常不是一个人看家,就是被扔到别人家里,很少能和妈妈在一起。这回千里迢迢地来到花浦也是因为妈妈出差。妈妈决定要去九州采访时,对两个孩子说:“哎,这样吧,直树和勇子在花浦的外公家等着我好了。妈妈办完事就回来接你们。到了花浦后再去九州也没有多少路,再说直树也放假了。这样不好吗?”
直树当然赞成。一来可以饱览一下古老的花浦城镇的风光景色,二来可以亲身体会一下坐新干线的滋味。只是当他意识到还必须照料勇子时,有点扫兴。妈妈好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叮嘱说:“你要耐心替妈妈照看好妹妹。外公外婆上年纪了,懂吗?”
“懂了。下车吧。”
直树提着绿色的手提包朝检票口走去。妈妈一只手提着白色手提包,一只手拉着勇子紧紧地跟在后面。火车驶出了花浦站月台。
从车站到外公家坐汽车需要二十分钟。来接站的外公坐在汽车上看着女儿把外孙、外孙女都带来了,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线。
“你什么时候去九州?不能多呆几天再去吗?”
“不,那可不行。还是让我坐今晚的车走吧。直树和勇子交给您了,让您操心了。”
“你可太忙了。”
外公也感到吃惊。虽说是到了自己家,可是也很少有直树那样的妈妈,把孩子一扔,连一宿都不住,说走就走。
“你打算在九州呆多久?”
“嗯,这个么,要呆四、五天吧……他许能提前。”妈妈歪了歪头说,“因为您知道,这是去搞采访,很难说准日期,真的……不过,我尽量早点赶回来。”
“是呀,直树倒还好说,可勇子怎么办呢?她毕竟刚刚三岁呀,正是整天嚷着要妈妈的时候呀。”
“我是两岁!”勇子抢过话头纠正说。
“哈哈哈,是吗,是吗?以后会长成三岁的。真机灵,真机灵。”
外公夸奖着勇子。勇子虽然没有再抢话,却提出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问题: “外公,您的头上怎么没有头发呀?”
“这可叫我难为情了,我怎么回答你呢?”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天真的勇子被笑愣了,也许她觉察到大家是在笑她,就不好意思地说:“别笑了,不许笑!”她眼泪汪汪地抗议着。大人们笑着说:
“是,不笑了,不笑了。”
大家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地汽车穿过繁华的大街和整齐的住宅区,又爬上了高岗地带的住宅区。传说花浦这个地方从前有个大名[大名。日本封建时代的诸侯。]。有两个古城,一个叫山城,一个叫居城。山城早就拆除了,而居城原封不动地被迁到了东京,遗址成了一座庭园。外公打保票说好玩儿的地方可多了,直树和勇子不会寂寞的。
“可是你连一晚上都不住,说走就走,你妈妈会失望的。”外公对直树的妈妈说。
的确象外公说的。刚一进家门,外婆就大为扫兴。
“嘿,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呀。”她开始抱怨妈妈。
“我还要回来的,回来再住一宿。”妈妈满不在乎地说。
“好了,好了,随你。喝口茶。你发胖了。”
接着,大人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们的话叫人腻烦。明明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却聊得津津有味。不是低声细语,就是哈哈大笑,总是说个没完,加上勇子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又笑了,更是热闹得象开了锅。直树觉得自己已经好象成了多余的人。在不在也没人注意。想到这儿,他有些气恼。对,趁大人们谈得起劲,还有几个小时的自由,从明天起,勇子谁会缠看我的。想到这儿,直树悄悄地溜了出去。
第二章 会走路的椅子和神秘的房子
直树溜出外公家时,天已近黄昏。这时风已经停了,小城镇仿佛掉进了一个大蒸笼里。气温骤然高了起来,使人们跌跌撞撞,昏昏欲睡。即使在高温下,空气依然象透明的果子酱似的凝固着。“我就是在这果子酱里走着呢!”直树一边想着稀奇古怪的事情,一边在路上走着。朝哪儿走呢?
“朝哪儿走呢?听老天爷的吧……向左走,对。”
这是妈妈喜欢用的方法。比如就拿吃点心来来说吧,要是拿不定主意是吃奶油馅点心还是吃奶酪点心,妈妈总是说,听老天爷的吧。只要妈妈一有公出任务,不管去什么地方一都会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从不优柔寡断。但是如果工作中遇到挫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时,她就喜欢掐着手指算。
城镇的白色土墙一眼望不到尽头。土墙上砌着青瓦,好象列队而立的古代士兵们在雄辩地告诉人们这确实是一座大名曾经居住过的古城。直树走过这段漫长的土墙来到护城河边上。朝下一看,河面上一片水草。纤细的草茎上生长着淡绿色的垂柳般的叶子,相互纠葛,连成一片,把水面遮得密密实实。火红的夕阳虽然快要落山了,却依旧放射出灼热的余辉。那余辉映照在覆盖着水草的水面上,又从水草的缝隙里折射出鳞鳞金光,整个护城河犹如一幅缀满宝石的绿色地毯。
直树不知道自己在河岸上站了多久,当他从迷人的景色中醒悟过来时,仿佛听见什么东西从他脚下咯噔咯噔地走过去的声响,同时还有小声说话的声音:“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声音低沉、嘶哑,但无论怎么听,都觉得就在附近不远。直树格外小心地从脚下寻找起来。原来是一把椅子。是一把小巧玲珑带靠背的圆椅子。对,要是勇子坐刚好合适。就是这把小木椅子拖着四条腿在护城河畔白色的道路上咯噔咯噔地走着 ……。直树看呆了。怎么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椅子能走路吗?然而,眼前的情景分明又不是在做梦!
“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
椅子一边用低哑的声音嘟哝着一边沿着夕阳残照的道路走着……沿着没有行人的寂静的河畔走着……直树木然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椅子。椅子宛如一位身材矮小而又上了年纪的老人哈嘻哈嘻地走远了,又忽然消失了。
“……”
直树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两条腿好象灌满了铅似的,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整个身体似乎没有前进。
“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在这果子酱般的空气里要往前走是困难的。”直树一边拨开沉重而粘糊糊的空气,吃力地向前走去,一边在心心里反复这么想着。太阳终于隐去了,缀满宝石的绿色“地毯”立刻黯然失色,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暗绿色,它好象也要睡觉了。直树费力地走着,在椅子消失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啊……”他叫了一声。他发现了一条朝左拐的小路,这使他很惊讶。河畔上长满了树,茂密的树丛把这条路遮隐起来,使直树没有及时发现它。椅子会不会由这里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顺着这条路走过去,又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把小木椅正沿着密林中这条阴暗的小径咯噔咯噔地朝前走着。但是,当他刚一停下脚步,椅子又没影了!
直树又往前走去,他好象在梦中走路一样,心里干着急就是迈不开脚步。
前面又出现了路,这是一条羊肠小路,消失在远方的一片海林中。
“嗯,它准是钻进了这片树林。”
他匆忙走进树林,但是并没有发现椅子,他又回到了土墙下面的大街上。这里不仅没有椅子的影子,而且连景致也变了样:两三个提着菜篮子的阿姨正在路旁悠闲地聊天。
直树毫不犹豫地拐进一条胡同里,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大道上。就这样走来走去,终于来到山脚下的杂树林前的一条路上。
“咦,这树林子好象在哪儿见过。”直树站在树林子前面想了一会儿,这里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不过看样子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过。假如那把奇怪的小椅子会回来,必定经过这里。直树立刻拿定主意钻进了这幽暗的密林中。
突然间,树林子不见了。直树来到一扇破旧残缺的大门前。说是大门,其实只不过是立着的两根粗大的原木,显得破陋不堪。房子四周是自然生长着的龙柏树筑成的篱笆墙。这是一座建在城山的低洼处的孤零零的房舍。所谓城山是原来花浦山城的遗址。
房舍里并没有人居住。这只要看一下龙柏树篱笆就会明白。那些长年累月无人修剪的龙柏树就象被恶魔吹过妖气似的,歪七扭八的树枝怪里怪气地伸向空中。
直树在门前沉思着,那没有门扇的门,进去倒很方便。可是院子里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惊然。就这样一无所获地返回去吗?不。于是他壮着胆从这简陋的门走了进去。铺着石子的蛇形小径长满了杂草。在这曲折小径的左侧也栽种着龙柏树,左右两侧的篱笆墙相互交织着,搭成一座拱桥般的天然凉棚。
“啊……”
直树吓了一跳。在这条小径的尽头是一小片空地,栽着绣球花。花丛里耸立着一尊象是大理石雕成的男孩塑像。“干吗你在这吓我呀!啊,我知道了。有一回我和妈妈乘坐东京的山手线火车时,在途中什么车站的月台边上见到过同样的雕像,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撒尿淘气鬼。”
“是一个正在撒尿的小男孩的裸体雕像。”直树想着。小男孩撒的“尿”在阳光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光喷射到小水池中。不用说,在这附近也会有小水池的。
直树钻进花丛中。“啊,果然有个水池。”水池是用砖砌的,里面没有一滴水,有的地方已经塌落。水池四周盛开着太阳花。有红的、黄的、粉的、五彩缤纷。水池边上还砌有四方形的台座,那个撒尿男孩就是被安在这上面的。从前这里有人居住。孩子们围着水池子你追我赶,嬉笑打闹。在那样的年月,这个撒尿淘气鬼一定是一个劲儿地撒着“尿”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不幸事件,这个小胖子从台座上摔了下来,因为没有人把他扶住,所以摔成残废,但是他仍然伸着折断了的小腿,天真烂漫地摆着撒尿的姿势,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发笑。
直树从草丛里钻出来。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上走了两三步。
当他向左边招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这时他才清醒地看到刚才没有看清的原来是一座破旧的小洋房。不知为什么,这一带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西洋式的建筑物。在来花浦的火车上他依窗眺望;在濑户内海的海滩上,他也看到了这种古老而又小巧的西式楼房,这使他大开眼界。这座小洋房虽说是木制结构,但是比起现在东京常见的预制件结构的洋楼还结实,更有建筑物的气魄。这个古老的小城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洋房呢?
苍茫暮色终于来到了直树周围。洋房大门的左边是一排任性地生长着的夹竹桃,开着淡红色的花。对面是庭院。看样子这里原来是草坪,现在还残留着被开垦耕种过的痕迹。回头一看,靠近篱笆的地方,爬满藤萝的棚架摇摇欲坠。这里同样是暮色沉沉。大概是错觉吧,残破的洋房四周仿佛暮色更浓更暗,直树又犹豫起来。但是,他怎么也不愿立刻返回去。直树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倍加小心地打开了大门。
门洞里边是用砖铺的地,房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外面的光从刚打开的门照射进来。只有木板架上的古瓷瓶浮现在眼前。这是一只好象装着西洋陈酒的瓷瓶。直树吃惊地盯着插在瓷瓶里的几支向日葵花。干枯的叶子象是烧焦了的纸,垂在搭拉着头的花盘两边,似乎一碰就会掉似的,然而它却没有凋落。直树刚要伸手去抚摸一下花瓶,只听得沙拉拉,黑色的花象灰末一样洒落一地。接着,四周又是死一般的沉寂。直树纵身一跳,撒腿就往外跑。
但是,直树怎么会想到,在他跑出门外之后,他要寻找的那把小椅子正从昏暗的屋子角落里咯噔咯噔地走出来,并且一直在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半天呢!直到漆黑的夜幕垂落下来,它才拖着四条腿走回屋去。
“没有,没有,哪儿也没有……”
椅子,喃喃自语,那声音很低很低。
第三章 护城河边发生的故事
直树气喘吁吁地跑累了,终于收住了脚步。碰都没碰一下就碎了的黑色花瓣仿佛还粘在他手上,他搓了搓手。突然,他听见了说话声:“朝哪儿走呢?听天由命。听老天爷指点。”语调犹如唱歌。这是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小孩的手在说话。噢!是妈妈。直树听出是妈妈的声音,顿时浑身变得软绵绵的。
“妈妈,我在这儿。”他叫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跑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呢。我们正要找你去。”
妈妈一边轻松愉快地说着,一边拉着勇子的手,从那条夹在山脚下杂树林子和木板墙中间的狭长路上走过来。
“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直树朝四周望了望。咦,怎么和刚才不一样了?噢,来到了路上,因为在杂树林子里有两条路。
“这是什么地方?”
“真是小糊涂虫!你瞧,顺这条道走,不就是你外公家的后门吗?”
“真的?那可真近啊!”
“你出去这么长时间,迷路了吧?”妈妈笑起来,接着问:“你到哪儿去了?去大名宅邸遗址了吗?”
“嗯,我到护城河边转了转。”
“啊,那个护城河对岸就是大名宅邸遗址。现在那深宅。现在那深宅大院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牡丹园和庭园。”
妈妈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
勇子直盯盯地看着直树,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哥哥,你到哪儿去了?”
“好地方,不告诉你。”
直树说完,攥起小拳头装作打勇子的样子,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勇子的头,可是勇子却一点一点地咧开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直树,你干什么!勇子不是还小吗?怎么打她呀!好了,勇子别哭了,好了,好了,打疼了吗?”
哼,女孩子就是讨厌,碰一碰就哭。直树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他想:要是男孩子,就可以领他一起去探险,看看那个奇怪的小椅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明天我不妨带勇子到那个奇怪的房子里看看。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快回家吧,该吃饭了。”
妈妈拉着勇子的手,给她擦了擦眼角,勇子已经不哭了。
“有桃儿吗?”
“有,有桃。”
“桃儿是粉红的吗?”
“是的。”
妈妈的回答有点不可靠。她一定在想该不该把桃说成粉红色的。
“妈妈,您喜欢粉红色,还是绿色?”勇子蹦蹦跳跳地问。
“我么,喜欢绿色。”
“我什么都喜欢。”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外公家后院的木板门。
晚饭是外婆的拿手饭——外婆风味的单饼卷肉。白面烙的饼象纸一样薄,抹上油炸甜酱,再加上甜辣的牛肉丝和葱末,然后卷成卷儿,吃起来香极了。
“哎呀,我早就想吃妈妈做的单饼了。”
妈妈喜形于色,到了外婆家,她好象也变成了小孩。外婆也象对待小孩一样热心地照料妈妈:“来,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勇子喜欢吃鱼。她用筷子夹着生鱼片往嘴里送。直树狼吞虎咽地吃一口饼,夹一口生鱼片。外公夹起凉拌豆腐丝放进嘴里说。了“夏天吃这个蛮好。”
直树终于提出了他刚才想说但一直憋在肚子里的问题:“外公,这地方闹过妖精吗?”
“妖精?”外公先是一惊,接着仰起脸冲着天花板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妖精么,妖精……嗯,在护城河里住着个河童。从前,天一黑它就变成个美女,出来诱惑人,再不就和人摔跤,专门捉弄人。”
“啊,您说的那条护城河吗?我刚才去过了。”
直树心里越发感到奇怪。照此说来,那把奇怪的小椅子该是河童吧?不,这太荒唐了……,现在怎么会闹鬼呢……。他听人讲过,河童是人们想象中的动物,生活在水里,也能爬到陆地上活动。身材有四、五岁小孩那么高。一张虎脸,尖尖的嘴巴,浑身鱼鳞甲,长着稀疏的毛发,头上有个凹坑,坑里面还积着水。它力大无穷,能把牲畜拖进水里去喝它们的血。经常发生小孩淹死的事就是它搞的鬼。这种荒诞无稽的事完全是迷信传说……哪里真有河童呢?
“你说的河童是什么样的河童啊?”
“你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河童吗?这可一言难尽了。好,我给你讲讲。有一次,天刚黑下来,一个武士从城堡里出来,来到护城河边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武士大人,麻烦您替我抱下孩子好吗?我有点急事,去去就来。‘武士回头一瞧,嗬,一位天仙般的美人抱着孩子站在面前。美人的请求怎么好拒绝?武士赶紧接过小孩,’请放心,甘愿效劳‘。那美女高高兴兴地走了。谁知,她一去就没影儿了!武士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得火烧火燎。这可怎么办呢?突然,他觉得抱在怀里的孩子好象长出了毛茸茸的羽毛,他仔细瞧了瞧孩子,没错,是个孩子。咦,不对,是只野鸭!他用手摸了摸,那毛茸茸的羽毛就是野鸭毛!这下他弄明白了:那个美人一定是河童变的。于是,他抱着那个’孩子‘向家里跑去。他跑呀跑,风风火火地钻进家门。到灯下一看,果然是只野鸭。那天晚上,武土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野鸭汤。“
“河童对人真和善呀!”妈妈被感动了。
“打那以后武士可神气了,逢人便趾高气扬地吹嘘说,‘河童送给我野鸭子。’ 可是,没几天,有天夜里武士正在河边走路时,又遇见了那个美女。”
“还抱着小孩吗?”直树问。
“嗯。只听那个美女说,‘劳驾,请您帮我抱抱孩子。’‘好,好。’武士连忙答应。心想这回我可又要吃鸭汤了。他马上接过孩子。那美人一走,照旧没有再回来。过了一会儿,他迫不急待地摸了摸孩子,果然又是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他高兴坏了,撒腿就往家跑。刚迈进门,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道,‘快炖鸭汤喝!’ 可是来到灯下一看,嘿,哪儿是什么野鸭!是只死猫!”
外公讲到这儿,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勇子乐得直踢腿,学着小猫叫,“喵—— 喵——。”
“那个河童后来又变别的什么了吗?”直树问。
“嗯,除了变美女,是不是还会变别的,我可就不清楚了。”外公歪了歪头。
“比如说变成什么衣柜啦,桌子啦,椅子啦什么的?”
“哈哈哈,变成椅子,这倒头一次听说。不。它不会变成这类东西的,不会的。”
外公爽朗地笑着。妈妈略带慎怪地膘了直树一眼。可是直树仍旧刨根问底: “那,外公没听说这里出现过桌子什么的妖精吗?”
“没出现过。那么时髦的东西……”
“可是,我……”
直树想说昨天他看见了一把奇怪的小椅子咯噔咯噔地在护城河边走,可是他知道,这种事谁也不会相信的,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妈批评他说:“直树,你怎么竟说这城里出了妖怪呢?一点礼貌也不懂,什么妖怪、妖怪的!”
外婆似乎很理解孩子的心思,出来解围说:“直树一定是到大名的墓地去了。那儿到处是一排排的古墓。直树看见这些古老的坟墓就想起了妖怪。”
不对,不对。直树在心里反驳说。但是他没有再作声。
时间过得真快,妈妈马上就要动身去九州了。
第四章 勇子不见了
第二天是个雨天。
外婆抬起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对孩子们说:“你妈妈这回可看不见阿苏山了。好不容易要飞越九州,看来是白去了。”
“没关系,妈妈要去阿苏山那天准会放晴的。妈妈可聪明了,会安排好的。”
直树安慰着外婆。可心里却前咕着:我这回才白来了呢,连外面也不能去,整天闷在家里,都快憋死我啦。
即使离开妈妈,勇子也不在乎。对她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不象有的孩子,一离开了妈妈就哭闹。直到睡午觉的时候她才哭起来,但不是因为我妈妈。
“巴毯,巴毯,我要意达的巴毯。”
勇子困得迷迷糊糊,可就是不睡,心情烦躁地哭喊着。急得外婆束手无策。
“巴毯,什么叫巴毯啊?勇子,快告诉外婆,什么叫巴毯,外婆给你拿去,哎?说呀,别哭了,真乖。”
尽管外婆又是哄又是劝,可是勇子还是哭闹个没完:“我要巴毯,我要巴毯,那是意达的。”
外婆怎么哄也哄不好勇子,只好跑去问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的直树,他看的是一本故意捉弄人的智力测验的书。
直树笑了笑回答道:“巴毯吗?巴毯就是毛毯!”
急得浑身直冒汗的外婆立刻从衣柜里找出毛毯,递给勇子:“好了,你要的巴毯有了。”
谁知勇子闹得更厉害了:“不是,不是这个,不是巴毯……”
她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哭得满脸通红。而且她直嚷嚷要意达的巴毯,外婆有些生气了:“这孩子,你这到底是怎么啦?真拿你没办法,这叫我怎么是好呀!”
“没关系,闹一会儿她就会停的。以前要是没有‘巴毯’怎么也不睡,不管到哪儿去,都得带在身边。不过现在不了。只不过偶尔想起来还要。闹够了也就睡了。” 直树一边说一边看他的书。
勇子渐渐地停止了哭声。她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身子一倒,眨眼工夫就睡着了。
“唉——可算给我睡了。好了,直树你留在家,外婆出去买点什么,回头就来。”
“好的。”
“你也躺会儿吧。”
外婆轻轻地给勇子盖上浴巾,顺手又把枕头和枕巾递给直树,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外公在图书馆里工作,大清早就上班去了,所以屋子里顿时显得又空荡又安静。
直树一骨碌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外面的天空默默地想着:不错,天马上要放晴了。雨一停,我立刻去探险。要是那时候勇子还不醒,我就把她扔在家,要是醒了,我就带她一块儿去。勇子虽然还是个小不点儿,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壮胆呀。而且,今天我一定带她到那个奇怪的房子里看看。要是那样么……。
按说直树是睁着眼睛想着事情的,可是他却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当他意识到要动身去探险时,本来在他身旁睡得十分香甜的勇子却不见了,直树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想使自己的脑子清醒清醒。难道外婆已经回来了,领着勇子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定是的……。
电话铃声急促地响着。直树跳下床,跑到门口,急急忙忙地拿起话筒。
“啊,喂喂,是直树吗?我是外婆啊,我还有一件事没办,还要转转,你再耐心等会儿,好吗?”
“嗯,你去办吧,没关系。”
“我很快就回来,委屈你了。”
咋嚓!电话挂上了。直树慢腾腾地放下电话听筒。勇子没有跟外婆出去!那,勇子到哪儿去了呢?在客厅里吗?
客厅里没有,外公的书房里也没有。前院和后院都不见勇子的影子。直树感到自己的两条腿正在打战,他实在着急了。
“勇子,勇子,勇子——”
直树趿拉着木屐急匆匆地跑到院子外面。他东张张,西望望,寻找勇子。
“勇——子,勇——子,意——达,”
一道白墙长长地横亘在街上。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和昨天一样静悄悄的。无论怎么凝神谛听,也听不见勇子的回答。
“万一她掉到河里呢。”想到这儿,直树的脸色“刷”地变了。他拼命地跑呀跑,一直跑到护城河边。他在那儿遇到三个孩子扛着捕蝉网,朝他走过来。这时他才发现雨完全停了。
“你有看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没有?长长的头发,白白的脸蛋……”
几个孩子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陌生的直树,摇着头回答:“不知道。”
“没看见。”
“谢谢。”直树谢过了他们,拔腿又跑起来。勇子到哪儿去了呢?就是在东京的家里,勇子也从来没有一声不响地独自跑出去过呀!不,不对,她只跑出去过一次。
那些日子妈妈没有出差。有一次勇子拿着一把比她自己还高的伞,拎个小提包,摇摇晃晃地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了。那时她还不大会走路呢,可把大家急坏了!东找西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她在离家不远的一小片来树林子边玩得正高兴。我说,快回家吧,她指着小树林说,不,不嘛,这里就是我的家!不管怎么哄劝,她死活不肯回家,真把人急死了!
想到这儿,直树突然停住了脚步。什么东西“刷”地从他眼前闪过,立刻又消失了。这可是个重要的线索,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
直树心急如焚地叫了起来:“意达——勇子——”
还是没有回答。这时,他看见龙柏树篱笆后的房子里有个人影朝他张望。这一带龙柏树篱笆墙很多,树也多不过这儿的篱笆是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直树慢慢地走着,突然他想到:对呀,虽说东京家的附近的杂树林子一天就变成深红色,可勇子那次跑出去是夏天,小树林是一片青枝绿叶。直树想起那奇怪的洋房和四周的龙柏、柯树,以及入口处的杂树林和从未修剪过的、任意生长着的那片树林…… 对呀!那荒芜的景象是有些相似之处呀,勇子一定会在那儿的。
直树拔腿就跑。对呀,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些!从外公家的后院出来,不是几步远就到了那所奇怪的房子吗?
可能只有勇子一个人呆在那个奇怪的房子里。想到这儿,直树的脸变白了。他顾不得擦汗,一边跑,一边喊:“勇——子——”
第五章 勇子和椅子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树林子里却格外凉爽。蝉在嗞啦嗞啦地叫着。在直树听来,那叫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穿过林间小径,就是那阴森可怖的房子。篱笆墙的龙柏树把它那七扭八歪的树杈伸向天空,看上去就好象遭到地狱的诅咒似的。直树溜进了静悄悄的庭院,只听得脚下的沙石被踩得咯吱咯吱地响。
“快.面条来了,快吃吧。”
忽然传来一个细嫩稚气的声音。这是勇子的声音!直树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的千斤重石总算落了地。
他想立刻跑过去。不,先等等。先看看勇子这个小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呢……。直树沉住气,躲在龙柏树后面,屏住呼吸,窥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勇子在一株夹竹桃下面蹲着。她好象在拾着地上的花瓣往什么东西里装。一个人呆在这没人居住的庭院里该有多么害怕呀!可是勇子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啊,勇子朝这边望呢!她正拿著一只镶着里边的红漆木碗往里面装花瓣,嘴里嘟哝着: “好,面条来了,快吃吧。”她在和一位看不见的人过家家玩儿。她又拿起另一只碗麻利地做着洗碗的动作。接着,把小手一抬,好象在拧着什么,那徉子叫你觉得那里真有小水龙头。
“面条得了,快吃吧。”勇子又招呼着。好,跑去吓唬吓唬她。直树刚一转身,不觉“啊”了一声。原来正在这时,勇子“哎——”的答应了谁一声,立刻站起身,吧嗒吧嗒地跑进屋里去了,就好象一个在自家门前玩耍的孩子突然被母奈叫进屋里去一样。看她玩得还挺欢突呢!
初生年犊不怕虎。刚刚两岁零十一个月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害怕!虽然直村知道自己的妹妹就在屋里,可是他仍然不敢大胆地走进那间陌生的房子,心里总象揣看小小兔子。
屋子里传出勇子欢快的笑声。——难道说这里有人住吗?而且他们还处得挺好、玩得挺快活吗?肯定不光是勇于一个人。那种嬉闹的笑声就连在京京的家里也是极少听到过。勇子多半白天不在家。她刚刚一岁就被送到托儿所里,她是在那儿长大的。所以直树没有时间和她尽情玩耍。现在又是一阵笑声。没办法,直树直起身,走到大门口,朝里面喊:“对不起。”
“……”
没有回答。只听见屋里的脚步声,拖椅子的声音和勇子那奇妙的声音。直树朝四周望了望。在那积得厚厚的灰尘上洒落著黑色的灰烬。没错儿,黑色的灰末一定是昨天他见到过的向日葵。毕竟这里没有人住。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好几决,走廊上的白色土墙也塌了一大截。天棚上挂满了蜘蛛网。但是,奇怪的是地板上却没有灰土。虽然说不上锃明瓦亮,可肯定是有人打扫过的。
“……奇怪呀。”直树歪了歪头,大声叫起来:“勇子,勇子,意达——”
“唉——”终于听到了回答。与此同时,只见勇子就象骑著马一样跨在一只小木椅子上,一面高叫着“危险,驾驾”,一边摇晃着身子从屋里蹦了出来。驾,驾!勇子使劲儿地摇著木椅,木椅咯噔咯噔地象一匹小马驮着勇子又蹦又跳。也不知道是勇子在来回跳,还是椅子驮著勇子来回蹦,反正椅子和勇子比任何马和任何骑手都配合得默契。
“勇子,危险!”直树嚷了起来。但是玩得满脸绯红的勇子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直树的叫声,在直树面前兜了一圈儿后,又“驾,驾”地跑迸屋去了。
“勇子,意达——”直树叫着。
“驾,驾!”地板被跺得乱响,勇子咯咯地笑着,又骑着木椅从里边的屋子走出来。突然地停下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直树,问:“你是谁呀?”
“勇子,你说什么呀?不认识哥哥了吗?快,快回家吧。”
不管直树怎么说,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直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请进来吧。”她朝直树行了礼。
“勇子,别胡闹了!快从椅子上下来!”
“不!”勇子紧紧地抓住椅子,一边笑,一边用腿踢着椅子。
“驾驾,驾!”
一眨眼,驮着勇子的椅子一跳,跳到门外边去了。接着就轻轻地跳了起来,比真马还灵活。从夹竹桃树旁边直蹦到长着草坪的庭院中间,然后兜着圈跑起来。
“椅子……会走的椅子……”
直树木呆呆地望着椅子跑来跑去。他不知道眼前的情景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勇子,下来吧,摔坏了怎么办哪!”
话音刚落,椅子被草根绊住了倒在地上,把勇子甩了出去。
“瞧瞧,怎么样,摔坏了不是?”
但是勇子连看都不看直树一眼,抱起摔倒的椅子,就好象安慰小狗小猫或小朋友似的,亲切地说:“小乖乖,不哭,不哭。”其实椅子没发出任何声响。
“勇子,怎么没跟家里说一声就跑出来了?这可不行!快,跟我回外婆家吧!咱们俩都不见了,大家会着急的。”
勇子转过脸来。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目光特别有神。她好象看着陌生的男孩一样,气冲冲地对直树说:“你走吧!”
“回家吧,勇子!”直树拿出当哥哥的威严催促着。但是,这对勇子说来好象隔着山说话,根本没有听见一样。她一怔,固执地说:“家?我的家?意达的家在这里!”
“你说什么呀,勇子!”
直树生气了。这么热的天气,不知走了多少路,他真累极了。可是勇子倒好,在这奇怪的地方就好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悠然自得地玩着……还有这把可恨的椅子!“什么椅子,弄碎它算了!”直树飞起一脚,把椅子踢翻了。
这可是会走路的椅子!踢了它,说不定它会反扑过来的。直树立刻做好了招架的准备。可是那把椅子却好象忘记了它曾经到处走过,曾经驮着勇子四处奔跑过似的,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勇子哭了起来。她拭着眼泪,抽抽嗒嗒地朝直树扑过来,拚命地打着直树。
“这是我的椅子,你把我的……呜呜……”
“对不起,快回家吧。”
直树蹲下来,把背给了勇子。勇子抽泣着,可还是顺从地趴到了哥哥的背上。勇子浑身汗水,死沉死沉的。大概是累了,她把脸贴在哥哥的背上。直树鼻头一酸,难过起来。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直树悄悄转到大门口,带好门,踩着沙石小径往回走着。妈妈在干什么呢?在这初来乍到的城镇里虽然好象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可是……
第六章 律子
那天晚上直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自从来到外公家接连发生了三件事——奇怪的房子、会走的椅子、还有勇子的突然失踪。直树的脑子里被这些事搅成了一锅粥,不管他想什么办法也睡不着,躺在蚊帐里“烙”起“饼”来,还不住地叹着气。
“怎么啦?睡不着吗?”
隔壁的屋子里传来了外婆的声音,好象外婆已经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了。直树赶紧屏住呼吸,还故意哼聊了几声,吧嗒吧嗒嘴,装作睡得很香甜,于是外婆才又放心地躺下睡了。
直树继续想着心事:对,等明天勇子睡了午觉,马上跑到那个房子看看。而且要好好地跟椅子商量商量。还要好好问问那个房子究竟是什么房子,为什么一把木椅会咯噔咯噔地到处跑呢?要是不弄出个水落石出,说不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过,要是勇子在那里玩——要是光在那玩还不要紧……直树想到这儿,眼皮开始打起架来了。
他朝旁边一看,勇子四脚八叉地躺着,睡得正香呢。不知这个“小崩豆子”在想什么呢?直树打了个哈欠,撤去枕巾.把枕头翻了个个儿,把脸贴在凉的一面。瞌睡虫爬上来了,直树忽忽悠悠地进入了梦乡。
“去海边,去海边呀,我们坐船去呀。”
朦胧中直树听见勇子银铃般的嚷叫声。勇子这个小家伙在嚷什么呢……直树脑里闪现出这么个问号,但他实在困了,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哥哥,快起来吧!咱们坐船去啦!外婆、外公、哥哥,还有意达一起去!”
勇子兴高采烈地骑到哥哥身上,直树这才睁开眼睛。 洗过脸,外婆好象等得不耐烦了似地说:“直树,今天咱们都去宫岛。你外公特地请了假,说带你们一块逛逛。”
“哎呀,这可真难办了。我有点头疼。”
其实直树的头一点儿也不疼。只是他听说大家要去宫岛时,心里暗暗盘算:这倒是个好机会!虽然他不知道宫岛是什么岛,宫岛对他也不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但是他觉得不如一个人去那所奇怪的房子探险更有意思。外婆听了直树的话,立刻发愁起来,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倒不象发烧。你说头疼,准是昨晚没睡踏实吧。”
外婆不知所措地望着外公,似乎在等着他拿主意。
“是呀,头疼,宫岛里有宏伟壮丽的庙宇,还有金鹿。坐坐船多好啊!稍微有点头疼脑热,挺挺,一块儿去吧!”外公说。
直树摇摇头,说:“可是,我,对不起,还是留下来看家吧。”
“你要不能去,我也得留下来照看你了。”外婆说。
“你不是想见见庵主吗?以后难得有这个机会了。”外公在一旁说。
“是呀。”外婆歪起了头,犹豫起来。接着又十分为难地看着直树说:“我要拜会一下宫岛的尼姑庵的庵主,求她点事。”
“没关系,放心好了。我一个人会看好家的。我绝不会象昨天那样,到处乱跑的。”直树保证说。
“要是那样,你就呆在家里吧。我原想咱们都去逛逛,可你偏这会儿头疼,真不巧。直树,那就只好让你留下,好好看家吧。”
外公是个爽快的人,就这样决定了。吃完了饭,三个人要出发了。直树心神不定,为了装作真有病的样子,饭也没吃几口。外婆见他果真不舒服的样子,又发起愁来,吩叨个没完。直树一个劲儿安慰她,硬是把她推出了大门口。
“嘿!这回我可要探险去啦!”
直树在屋子里叫出声来。不料,就在他刚要动身去探险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吱”的一声,外面的大门开了,“直树在家吗?”随着这温柔的声音,走进来一位姑娘。
姑娘看着带着帽子的直树,歪了一下头,问:“你是直树吗?”
“是的,我是直树。”
“你不是头疼吗?怎么不躺在床上?”
直树转着眼珠,望着姑娘。姑娘的脸象透明的白玉,和那长长的披肩发显得很谐调。这怎么回答呢?“你不是头疼吗?”听听,她已经全听说了!
姑娘好象看出了直树的心思,嫣然一笑说:“我叫律子,你的外婆叫我来照料你。她临走时说,要是发烧就麻烦了,叫我陪你看家。看样子,你病得不太厉害吧!活蹦乱跳的呢,戴着帽子,准备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
直树扫兴地把帽子扔在一边。唉,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被她这一来,给失掉了 ……。律子从纸袋里拿出冰激凌来。她自己拿起一块吃,又递给直树一块,微笑着说:“肚子不疼吧?要是肚子疼可不能吃这个哟。都留给我吃。”
“不疼,没关系。”
直树赶紧接过冰激凌。这个姐姐真会说话。但是直树暗自下决心:对大人什么也不能说。怎么能把秘密告诉给大人们呢?就连小孩子……。他想起了东京的伙伴们。真窝囊!要是东京的伙伴们在的话,一起去探险有多好!可是现在,要是勇子跟着可真没办法。简直是个累赘。
直树慢吞吞地舔着冰激凌,陷入了沉思。他没注意到冰激凌已经滴滴答答地化了。这倒让律子感到直树真有些不舒服。为了让直树安静休息,她开始整理房间,并给直树准备好了午饭。
“没关系。我一个人会照料自己的。”
直树一个劲儿地请她不要操心,律子把做好的午饭——夹肉面包摆在饭桌上,说;“那好,我再来。”说完,她微笑着走了。
“再见。”直树也笑了。直树望着律子温柔的笑脸,真想对她说:“咱们一块儿去那个奇怪的房子探险吧!”他的嘴嗫嚅着。不过,他还是强憋着没有说,只是目送着律子走远。
“嘿!这回我可解放了!”
直树装了满满一口袋面包,把所有的门关好,从后门溜了出去。
外公的家在城山山脚下,那里生长着茂密的杂树林子。
沿着这片树林朝左拐去,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再朝右一据就是那所奇怪的房子。它被山环抱在中间,隐蔽在密林深处,而且四周被龙柏树篱笆包围着,所以没有什么人发现这里有个房子。再说,自从那家的主人离开后,通往这里的林间小径就再没有人走过,现在已经被落叶理上了。
蝉虽然在这里不停地鸣叫着,但是在这座寂静的山林城镇里,也没有到这儿捕蝉的孩子。鸭趾草顶着一串串碧蓝的蝶形小花,好象是把从蓝天上剪下来的一块块天幕镶在身上。金色和银色的金钱草争芳斗艳地开着纤细的小花,然而这里却没有采花的孩子。
这家的主人究竟是哪年搬走的呢?走的时候,这里的杂树林是象现在这样,到处是夏天的景象,还是落满金黄色残叶的深秋季节?直树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开始思索着有关这房子的秘密。他穿过那个简陋的大门,一直朝着椅子住着的那间房子走去。
第七章 两个意达
昨天踢倒的那把椅子是躺在院子里,还是等直树他们离开以后又咯噔咯噔地跑进了屋里呢?这正是直树昨天晚上就想弄明白的事情。假如那把小椅子会走……,假如不是直树做梦或看错了……那把椅子就不会躺在原处的。
直树从盛开着粉红色鲜花的夹竹桃树下绕过去。右边的屋子好象是客厅,古香古色的旧式窗户,窗子镶嵌着彩色玻璃。椅子本来应该原封不动地躺在那扇窗户下边的。
椅子到底还是不见了。荒芜的草坪上,到处是被践踏得东倒西歪的杂草,那是勇子、椅子和直树踩倒的。但是椅子却没影儿了。准是椅子自个儿站起来,一步一路地走回屋里去了。直树蹬上石头垒的凉台,朝屋里张望。窗户挂着窗帘,挡住了直树的视线,这里似乎是厨房。
“看来必须得从大门进去了。”
直树一边嘟哝着,一边顺着房子如前走。前面是日本式房间,透过玻璃门窗可以看见屋子是用隔扇隔开的。直树顺着房子向右边拐去。似乎这座房子是利用山崖的天然地势建造的,从西到北,山崖形成了自然的屏障。这里栽着两棵柿子树,直树从柿子树下面转过去,不禁高兴起来。在山崖中间露着水管,山泉不断喷涌着。泉水顺势而流,在那下边有个蓄水池,看来曾经有人用过这泉水。泉水从池中溢出,顺着石壁上的小沟缓缓地往下流淌着。直树捧泉水尝了一口,泉水甜津津,凉丝丝的,他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啊。”直树抹抹嘴,顿时精神振作起来。
“这座房子真好,打扫干净了,我住!”
他头脑里闪现出东京拥挤不堪的大楼住宅。他只养过一次猫,可是连这也遭到别人的反对,弄得抬不起头来。把这所房子打扫干净,做个儿童乐园!就是爬树也没人干涉,就是倒立也不会有谁来管。多么想有这样一个乐园啊!
直树不再想下去了,又朝右边拐过去。这回他看到的是浴室,接着是厨房的门。在镶着玻璃的木板门旁边靠着 一只小炉子。直树好奇地看着小炉子。在很久以前直树家也有过这样的小炉子,妈妈用它生炭火。不过这是直树小时候的事情了。妈妈把报纸揉成团,擦着火柴点燃,火舌飞舞,浓烟滚滚,这时妈妈赶紧把木炭压上。可是,自从有了勇子,搬进了居民大楼以后,这个小火炉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近来,吃烤鱼是放在煤气灶上烤。不,不用煤气灶,是用什么电箱烤。直树是个男孩子,怎么会留心这些家务事呢?直树想起前些日子客人来时,妈妈仍旧手脚忙乱地模仿着生小火炉的样子,逗得客人捧腹大笑。
“现在连洗碗机都有了!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将来不知会怎样呢,真叫人害怕呀:”
客人说完,妈妈说:“是呀,真想生起小火炉,烤秋刀鱼吃吃!”妈妈说完,直树脑子立刻浮现出妈妈把小火炉移到昏暗的后门,忽啦忽啦煽炉子的身影。那是直树多大时的事呀!直树觉得炉子很孤单,一直没有忘掉它。
那只小火炉为什么当不当正不正地放在厨房门口,放在这个碍事的地方呢?直树伸出手想把小炉子搬走,就在这一瞬间,炉子突然塌下去,一声不响地成为灰烬,玻璃门一下子打开了。噢,把炉子放在这儿是为了顶门用的呀。
直树吓得打个冷战,可是他立刻又下定决心:今天不弄清事情真相绝不罢休。他从门口向里看,屋里黑洞洞的,直树咬紧嘴唇,从山崖与房子后门之间的狭窄的过道上穿过去。突然他发现地上滚落着两三只汽水瓶子,还有一小堆木柴棒,他走过这窄小的过道,又穿过龙柏树,来到豁然开朗的盛开着绣球花的花丛中间。穿过这片花丛,就离“撒尿淘气鬼”不远了。已经快三点了,必须抓紧时间!
直树拧开门把手,打开门:“可以进来吗?”直树小声说。他既不愿一声不吭地溜进去,也不愿放开嗓门叫,因为一说话就会听到自己的回声……。可是,虽然只是小声地叫了一声,他已经感觉到房子里面有了走动的响声。咯噔,咯噔,噔喀,传来了木椅有节奏的走路声。没错,是木椅!
“正等着你呢!”木椅用低哑的声音说:“请进来吧。”咯噔,咯噔,咯噔,木椅转过身子,又朝房子里走去。直树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有点束手无策。就象直树想找椅子好好谈谈那样,椅子似乎也有这个打算。要不然,它是不会说 “正等着你”的!直树鼓足了勇气,脱掉球鞋,跟在椅子后面,走进屋去。
屋外热得象蒸笼一样,屋里却凉爽极了。长时间没有通过风的屋子,有一股阴凉发霉的气味。玻璃门上依旧挂着没有拉开的布帘,屋子里昏暗得叫人不舒服。
“拉开布帘好吗?”直树说着,走进一间看上去好象餐室的屋子。椅子没有答应。“那我就拉开了!”玻璃技门上的布帘本来是黑色的,经过长时间的阳光曝晒,变成了褐色。直树用力一拉,布帘撕成碎片,掉下来,缠在直树的手上,直树皱起眉头。
玻璃拉门上的插销锈住了,怎么也拧不开。没法子,他捡起一块落在地上的碎布,缠在插销上,用力一拧,总算拧动了。打开了玻璃拉门,柔和的风吹进来。椅子呆呆地站着。
直树转过脸看看椅子。在这以前他还没有仔细地打量过椅子。现在他仔细地端详起椅子来。椅子虽小,但作工十分讲究。大小正适合勇子坐,真是小巧玲珑。但它绝不是什么地方出售的椅子。在靠背上雕刻着莫名其妙的图案,怎么看都好象是一张人的脸。这使椅子更象个有生命的怪物了。不知是谁做的,但是可以肯定这个人倾注了他全部心血,才做出了这把世上罕见的椅子。在这个屋子里还有四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碗橱。但这些椅子都是普通的椅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很高兴。”椅子开始说起话来,“因为小意达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直树心里直纳闷。
“我说意达呀。昨天,昨天的昨天,我等着意达来。可是你偏偏把回来的意达给带走了。我心里明白,意达会马上回来的。”
“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懂。”直树越发着急起来:“我先把话说明白。意达,就是勇子,她是我的妹妹!我们是前几天从东京来到花浦镇的。我妈妈回来后,我们立刻就回东京去。”
“你说妈妈?”椅子不解地问,“意达的妈妈死了。是意达和爷爷在这里住着来的。”
“喂,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你说的意达是另外一个孩子,不是我们的勇子,这是两个人!”
“不,不会搞错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等着的意达。她曾经回来过,只说声‘我回来了’,就进了屋。可不象你那样,打开了门,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象个馋嘴猫,东闻闻西看看。她没问什么‘你好’,而是说‘我回来了’就进了屋。她象往常一样拿出黄色木碗过家家玩,把淡红色的花瓣放到碗里,说,‘这是面条,快吃吧!’ 玩得和昨天一样。不是外人的孩子,是我家的孩子!”
“不对,不对!”直树叫了起来。他想应该用什么话来教训一下这个蛮不讲理的椅子呢?他搜肠刮肚地想,也找不出适当的话,气得简直要哭。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那为什么我说回去,她就让我背走呢?我是勇子的哥哥。勇子是我的妹妹。从生下来那天就是这样。”
椅子咯噔咯噔走起来:“意达有个哥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说,你也是这家的孩子?”
第八章 打扫房子
不管直树怎样解释,也不管椅子怎么争辩,谁也说服不了谁。直树又想把椅子踢翻,可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踢椅子总不是好事。可怎么让椅子懂得直树和勇子和这座房子毫无关系呢?办法是简单的:只要回去就行了。再过几天,妈妈会回来的。直树和妹妹坐上火车返回东京去就行了。椅子准会闷在葫芦里,在这座房子里转来转去。想到这儿,直树又想起椅子那“没有,没有,没有……”孤独凄凉的自言自语声。椅子的确是在找什么人,而且它错把勇子看成它要寻找的人。这究竟怎么办呢?
“意达会回来的,会到这里来的。”椅子突然说,它的声音里充满自信,它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意达肯定会回来的。
直树看它这么自信,火冒三丈,把憋在心里的话一骨 脑倒了出来:“意达不是外国人吗?这里也不是普通日本人住的地方呀!……奇怪的是有火炉子。”
椅子也生起气来:“既然你说意达是你妹妹,为什么又说她是外国人呢?意达是日本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不过,意达这个名字是外国名字。我在安徒生的童话里见到的。那篇故事叫《意达的花》。”
“瞧瞧,谁说不是呢?”椅子咯咯笑起来,“你明明什么都清楚,还硬嘴。那是她妈妈活着的时候,给她买回一本《意达的花》,常常给她念。意达很喜欢这本书,久而久之,就管自己叫起意达来了。所以大家也都叫她意达。是吧?”
“不对。我家的意达,是因为你叫她意达她就做个鬼脸儿。这名字是我教她的。只教她一次,她就记住了,她是个小机灵。”
“是呀,她很聪明伶俐!”椅子点头随和着。“那是一岁的时候,她一个人拿着小勺吃饭,吃完了饭,便把饭碗和汤碗摞在一块,恭敬地说,' 谢谢,吃完了。' 然后摇摇晃晃地把碗拿到厨房的水池子去。”
“对对。她帮妈妈干活,妈妈自然高兴,可又叫妈妈担心,说怕摔坏了碗。”
“对,对。”椅子连连点头。
直树见椅子也顺着他说,不由得一楞:这真荒唐!……怎么和椅子说到一块儿去了?这得冷静想想。可是直树左思右想,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脑子里好象一团乱麻。
直树站起来慢慢地在房子里走着。碗柜上摆着一套咖啡用具和托盘。在柜子顶上有个样子奇特的旧箱子。箱子上有个蒙着布的拱形圆洞,还有个刻度盘,好象是老式收音机。
“对,当时没有电视嘛。”直树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这家没有电视机,说明这里的人们离开时电视还尚未问世呢。当然,即使现在,没有电视的人家也是有的。
但是, 在收音机旁边有个书档,里面立着几本书。在书挡旁边的柱子上挂着一本挂历,这是每天都撕的那种日历。现在只能看见“6 ”这个数字。
直树从餐室走到厨房。这是多么空荡冷落的厨房啊:没有雪白的电冰箱,没有烤炉,也没有煤气灶。只有几粒从口袋里漏出来的豆粒。篮子里的几棵白菜,早已干枯得象木棒一样。这些证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在碗架上放着锅、水壶,洗东西用的水桶里还有两个碗和两双筷子,只不过干得一点湿气也没有。两双筷子一双是大人用的,好象是男人用的,一双是红色的漆筷子,正好是勇子那么大的孩子用的。碗上画着小狗,是小女孩用的。
“这里有谁住过呢?他们到哪儿去了呢?”直树问椅子,椅子回答说:“是爷爷和意达呗,这还用问?你说他们哪儿去了吗?那我可说不清楚。好啦,不说这个。意达回来过,意达是回来过的。”
“爷爷不回来了吗?”
“啊,我想会回来的吧。因为意达回来过。”
“爷爷和意达是一直住在这儿的吗?”
“一直住到昨天。”
“一直住到昨天?简直胡说!昨天我来这儿时,谁也没有啊!就是在那前一天也是一个人影儿没有啊!”
“那也许是昨天的昨天……不,不对。”椅子语无伦次,它的头脑乱了起来。
“还要更早吧?你想想,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的昨天,也许是前一个昨天。” 椅子莫名其妙地说:“爷爷和意达平时不怎么出门,可是偏偏那个早晨,老早就出去了。而且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 没有,没有,哪儿也没有……’我总是一边嘟哝着,一边想咕噜咕噜地转着车轮子。昨天可真长。记不清是哪个昨天了,我的身子开始活动起来。我在这个屋子里咯噔咯噔地来来回回地转着。没有,没有,没有意达。哪儿也没有。我还感觉着那个胖乎乎的小乖乖坐在我的身上.谁知她却偏偏没有了!……昨天我走出了屋子,遇见了你。但是意达却没有了。”椅子停了停,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啊,听着。意达回来了。马上你就会看到了。”
“绝不会来的。你等着的那个意达和我的妹妹根本不是一个人。”
椅子没有理会直树说些什么。一直在仔细地听着远处的音响:“听,那个孩子来了,听,踩着沙石的声音……细细的声音。来了……”
“别说了!”直树站了起来,对椅子说;“快别骗人了!”这时,他突然一怔;怎么?是勇子的声音!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勇子欢天喜地地跑进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是意达,是我的意达!”椅子说完就用膝盖接住了飞奔过来的意达,其实是勇子一跑进来,就坐在了椅子的怀抱里。
“意达,你到哪儿去了呀?”椅子亲切地问。
“去大海了,去坐船啦。”勇子一边踢着小腿,一边说。
“你爷爷呢?”“啊,再见了,粘糕,带豆面的。”勇子说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举起小椅子,躺在地上,用手和脚慢慢地摇晃着小椅子。就好象大人逗着小孩玩一样。
“船在摇哇,船开走啦!”勇子玩得很开心。
椅子摇晃着,高兴地问:“是吗,你爷爷和你再见了?他马上会来的。”勇子好象没有心思回答椅子的问话,她把椅子放下来,站起来,携起两只小拳头,一边挥舞着一边唱道:“嘿呀嘿,捣米来呀捣米呀,嘿呀嘿,嘿呀嘿,捣米呀捣米!” 她一边唱,一边开心地笑。这是直树从来没见过的游戏。
“摊煎饼啦,摊煎饼!”她又开始玩起另一个游戏,也许是觉得有意思吧,她一会儿用左手拍一下右手,一会又用右手拍一下左手,就这样翻过来倒过去的唱个没完没了。玩了小半天以后,她又走进餐室对面的屋子里,从壁橱里拽出一条小毛毯来。
“巴毯,巴毯。”她一边叫着,一边把毛毯打开,一骨碌躺在毛毯上边。她用小手摆弄着毛毯四周镶着的布边,象唱歌一样地说:“到海边去了,是吗?坐船去了,是吗?还有鹿,对吗……”“意达把这毛毯叫做巴毯,没有这个就不睡觉。” 椅子说。
直树争辩说:“勇子也是这样,总是这样!”但是,勇子为什么从旁边的屋子里拿出了毛毯呢?就好象拿自己的东西那样随便呢?还有什么“摊煎饼啦”,什么 “嘿呀嘿,捣米呀捣米”,这些游戏都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学来的呢?再有,勇子连看都不看直树一眼。直树分明是在屋子的角落里,她根本没叫哥哥,她从直树面前走过去,只看着别的东西。
“你看见了吧?意达是这里的孩子!而且如果你非要说她是你妹妹的话,那你也是这家的孩子!”
“哎?我是这家的孩子?……”直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知道了。”直树嚷了起来。因为他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干脆,把这里当做我们秘密的家,当做在花浦居住期间的秘密的家。对,就这样…… 但是因为直树的声音太大了,椅子吓得跳了起来,就连躺在毛毯上的勇子也赶紧爬了起来。
“哥哥也在这里呀?”勇子象大梦初醒一样望着直树,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意达,我也是这家的孩子!所以要把这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一下。这里太脏了,简直下不去脚,睁不开眼,象魔窟一样!”直树说。
“啊,妖怪,妖怪:”勇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有妖怪,有妖怪。”勇子撅着屁股,用手指着周围叫着。
椅子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是经常打扫的。我总是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等着意达和爷爷。”
“知道,知道。你的辛苦我承认。地板的确很干净,比别的地方干净多了,今天我帮你再拾掇一下。”直树抱起勇子,拿起毛毯说:“瞧瞧!多脏啊!这里有灰尘精,有蜘蛛精,有各种妖精那!来,意达,咱们来个降妖捉怪吧!”
“哼,”勇子竖起一只小手指,“蜘蛛精,快滚吧!”
直树从厨房里找来一把扫帚。他找吸尘器,但是没有找到。不,要是用扫帚扫,会起灰的。他想先用这把奇怪的扫帚扫,然后再用抹布擦。但是怎么也没找到抹布。
“唉,算了。”直树脱下汗衫,又脱下背心。然后用水桶从房后打来泉水,把背心浸透水,开始撩起来。嘿!灰尘太厚了!背心立刻沾满了黑泥。不一会儿,餐室打扫得焕然一新。
直树用水杯盛了水,插了几枚折来的夹竹桃树枝,摆在餐桌上,餐室里立刻充满了生机。
椅子也高兴极了。咯噔咯噔地走来走去。勇子用碗盛上水,过家家玩。这时候,烤人的火红的太阳已快落山了。
第九章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直树的外公和外婆从宫岛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进屋一看,直树没在家,屋里空空荡荡的。“唉,准是跑到哪儿玩去了。”外婆正说着,猛地发现勇子也不见了。 “要是和直树在
一起倒没有什么担心的,就怕她一个人乱跑。“外婆想到这儿,着急起来。这时外公正在烧洗澡水,她立刻叫外公一块儿去寻找孩子们,于是两个人又急忙走出了家门。
但是两位老人都没留心房子后面的那片杂树林子。他们以为树林子那边不远就是山,而且通往山上的小路如今已经被杂草覆盖了,孩子们不会去的。因此,他们俩在护城
河、大名陵墓公园和文物馆等处寻找了半天,也没见孩子的影儿。他们的脸色都变了。又一想,是不是孩子已回到家了呢?于是又折了回来。
两位老人回到家里,看到勇子和直树正四脚八叉地躺在铺着草席的屋子里,他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几乎连坐起来的气力也没有。
“行啦。两个孩子都回来啦!这就放心了。老头子,勇子和直树都回来了。”
“是吗?可算回来了,真把人急坏了。他们俩都去哪儿啦?”
外公和外婆走到孩子们跟前,一下子坐到椅子上,深深地叹着气。接着又叫起来:
“瞧你们俩这身泥土,这小鬼脸,这是打扫什么去了?你们干什么去了?”
“累死了,饿死了。”直树说,勇子也学着他的腔调说:“累死了,饿死了。” 说着差点哭出来。
外婆见孩子们说饿,心软了,说: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做饭。”
外婆到厨房做饭,外公也烧起洗澡水来。洗澡水烧好了,外公喊道:
“勇子,跟外公一块洗澡吧!今天,该洗头了。”
勇子哭起来。对勇子来说,再没有比洗头更讨厌的事了。
“哎,这象什么话!勇子,昨晚,你不是跟外公说好明天洗头吗?今天就是你说的明天啊。”外婆对勇子说。
“不,我说明天洗,不是今天。”勇子抗议着。她说明天就是明天,绝不是今天。外婆和直树也都累得不愿再费口舌,不过勇子这奇怪的逻辑,逗得他们大笑起来。直树心里一亮:对呀,椅子也是这样的逻辑……。
“不许笑,不许笑。”勇子不能容忍别人笑她,她一边哭,一边抗议。最后还不住地叫着:“意达、意达!”
“哎呀呀,女孩子发这么大脾气,象个小猴崽!”
“不,不是小猴崽。动物园才有猴子呢!”
勇子拚命地哭喊着,发着脾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哭闹,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大家热热闹闹地吃着饭,直树不时地看着勇子。他突然觉得捧着饭碗吃饭的勇子似乎长高了。小的时候,勇子管直树叫哥哥。她让直树坐在小椅子上和她玩过家家。直树要是不搭理她,她就大惊小怪地叫着:“哥哥,不好了,不好了,怎么办呀!”好象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似的把直树叫到自己跟前来。那是她快两岁时的事。那时,只要她一叫“不好了,不好了”,就连那只叫“小花咪”的猫也会跑到她身边的。所以直到现在直树还清楚地记得。小花咪没多久就死了。它被汽车轧伤后,死在动物医院里的。虽然直树知道这事,可是谁也没告诉勇子。所以,勇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天叫着“咪咪,眯眯”,在家里到处寻找小花咪。小花咪长得很小,能从那架旧的风琴踏板的窟窿钻进琴箱里。勇子知道这点,有时她趴在风琴底下叫小花咪。而且经常叫着“没有,没有”,在家里到处找。……想到这儿,直树不禁眉头一皱,椅子那“没有,没有” 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椅子一直寻找的意达也许死了。如果她死了……,想到这儿,直树闭起眼睛,痛苦地呻吟着;“不行!”他为什么想起了这种事!
他定睛看了看,发现外公和外婆正在焦虑地望着自己。
“头疼吗?身上还是不舒服吗?”外婆问。
“早点躺下吧。”外公说。
直树点点头。又拚命地摇摇头,他想把这些奇怪的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但不管他怎么努力往别的事上想,总是还要转到椅子上去。真没办法!
“好了,被子铺好了,赶紧躺下吧。”外婆不知什么时候铺好了被。直树放下了筷子。对,一个人再好好想想!还是躺下想好!直树确实累了,累得头晕脑涨。他悄悄地离开了饭桌,走进旁边的寝室,换上睡衣,钻进被窝。
首先,应该想……直树一边让头脑安静下来,一边掰起一只手指头。那把椅子和勇子的说法是一样的。勇子也说,明天就是明天,昨天就是昨天。勇子本来是一个月以前去的动物园,偏偏说是昨天,而且说得又是那么认真。椅子也同样。它说昨天那个老爷爷和意达不见了,可是,那又是哪个昨天呢?对,弄清这个很关键!要尽可能把那个孩子找出来……慢点儿,直树脑子里又一闪,即使找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很大了。是的,要是能让椅子明白这个它就不会说勇子是它家的孩子了。咳!这不是很简单吗?……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直树在被子里嘿嘿地笑起来。他困了。
直树醒来时,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只有从门缝里射进一道旁边屋子里的灯光。同时又传来卿卿喳喳的说话声。其中有个陌生的声音。直树是被这说话声吵醒的。
——死人多极了!荒郊野外一片焦土!据说死魂四处游荡。那阵子,哪用得打什么灯笼手电,光是死魂的光就把那些路照得白昼一般呐!
——白骨累累,鬼火处处闪亮,听说鬼火是蓝色的呢!
——我见过鬼魂,就象白天的灯光一样,清冷的光游来荡去。似乎蓝色鬼火的上空就有鬼魂飘荡。真的!
——还会飘到海上去的。
——许多都飞到海上去了,数也数不清,你想,居然七条河被这些死人填干了呀!
声音停住了,接着是饮茶的声音。
——听说人死后,就象煤油一样,人的轮廓透过“榻榻米”[ 榻榻米;日本房屋铺在地板上的草垫、草席] 印在地板上。一个寺院就死了几十人。庵主常说,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悲惨的情景。
一男的女的都分不清了。在烤焦了的屋子里,面目模糊的人们坐在那里,看上去就象一群幽灵。
——据说宫岛是神岛,没有火化的习俗。而在本土有许多火葬场。传说,只是把死人堆在一起,等着火化。
——怎么运去的呢!
——装在运菜船的船舱里,上面盖上盖子。那阵子死的人多极了呀……
直树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拉开了拉门。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直树问。
外公、外婆和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呆了,他们惊愕地看着直树。外婆立刻镇静下来,走过去,将直树接在怀里:
“做梦了吗?嗯?直树。天还没亮呢。你睡得早,所以醒得早。再去睡吧。”
“还没睡醒呢。”外公说完哈哈笑起来。
但是,直树不肯去睡:
“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啊,刚才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哎呀,这可不好。”外婆若有所悟,她紧紧地搂着直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这会儿的事儿。懂了吗?是从前的事,是从前的事。“
直树点点头,被外婆领回寝室,又睡下了。
客人也借此机会站起身,告辞了。外公去送客人,外婆忙不迭地给直树又是解开衣领,又是宽宽腋下:
“咳,出了这么多汗哟。”
“外婆,您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有多久了?”
“很久很久啦!什么时候,等你长大了再对你说吧。好了,别想这些了,睡吧。”
外公送客人回来后,外婆又拿来干毛巾和睡衣。她用毛巾给直树擦去身上的汗,又给他换上刚浆洗过的睡衣。
“这回舒服了吧?”
浆洗过的衣服散发着浆子味儿,干爽,板挺,穿着舒服多了。直树的心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刚才讲的是很久以前的事,说不定是还有武士时的事呢……
第十章 婴儿什么都知道
早晨,直树正在温习功课,邮递员递给他一张明信片。这是妈妈寄来的。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前几天浓雾弥漫,不仅去不了阿苏山山口,而且连起伏的山脉也望不见了。可是,我登山的那天,却赶上了一年中少有的好天气。
“嘿,我没说错吧!我的妈妈就是有运气,不管做什么都称心如意。”直树一边欣赏着明信片上喷着烟雾的阿苏山火山口,一边说。
外婆大失所望地说:“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光是问问大家好,连什么时候回来也没写。”
“这样,我们还能多呆几天的。”直树欢天喜地地说。他想起了椅子,无论如何也不想一无所获地返回东京。
“哥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勇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咦!勇子写了这样的东西!”外婆惊异地叫起来,直树也很奇怪:
“这不是我的稿纸吗?男子,你干什么呀?”
稿纸本来是学校发给直树写作文用的,只见勇子在稿纸的每一个格子里都用铅笔写满了似字非字的东西。
“你怎么随便拿哥哥的东西乱画呢!”直树嚷着。
勇子“哇”地哭了,她把小脸理在外婆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勇子写字呢,在写话呢。哥哥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么。”
“好啦,好啦。”外婆哄着她说,“勇子在学习哪,你不叫哥哥生气。好啦,你给哥哥赔个不是,说声‘对不起’吧。”
勇子抽抽搭搭地站起来,把两手放在头上,稍微弯了弯膝盖,说了声“对不起”。 那样子就象猴子一样,本来在气头上的直树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外公和外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不许笑,不许笑。”勇于一边哭一边抗议。直树虽然笑了,还是有点恼火,就嗔怪地做了个鬼脸。
“赔礼道歉是跟谁学的?”外公问。
“是我教的。在电视连续动画片里就有这样的场面。所以,教一次她就记住了。” 直树说。
外婆无可奈何地说:“真是没办法!又是教她意达,又是教她学猴子赔礼道歉!是吧,勇子!”勇子还在那儿抽泣着。
“不过,写的真是了不起呀!”外公拿起勇子写的稿纸说,“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独自在思考着什么才写下了这些呢?人,在婴儿时期是什么都知道的。随着年龄的增加;人世间的世故一个跟着一个地钻进脑子里,而把重要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地挤了出去。”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外婆一边说,一边倒上茶。
直树歪了歪头,说:
“可是我认为婴儿毕竟是婴儿,什么也不懂。”
“从表面上看似乎什么都不懂,但是人的生命不是一下子形成的!刚出生的婴儿继承了父母的血统和气质,也就是所谓的遗传。”直树歪着脑袋想了想,外公的这番话对他来说还很深奥。“但是,父母本身也是带着他们各自的遗传基因来到这个世上的。看起来,婴儿每天只知道哭,摆手踢腿,但是,可以说他们是肩负着延续人类生命的重担而出生下来的。“外公用双手捧着外婆拿来的装着炒糙米茶的厚瓷碗,一边品着茶的香味,一边继续说,“我认为确实有所谓生命的长河,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正如漂浮在这条长河上的气泡。人死了,使汇集到长河中去。气泡就是水。每一个人都是这永无尽头的时间长河的一部分。”
直树叹了一口气。“不懂……”不过在直树的心中深深地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最接近婴儿时期的勇子也许最清楚地记着某件事的。
是的,可能勇子是什么都知道的。那奇怪的房子的秘密……还有勇子是不是勇子……
“哥哥,我也去呀!”勇子催促说,“我戴帽子去的。”
“好,走吧。”直树充满自信地站起来。
“我也该走了。怕赶不上汽车了。”外公也慌忙站起身。
“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快,给勇子戴上帽子。”
“是,是。”
外婆仔仔细细地把稿纸叠好。外公临走时叮嘱说:
“喂,要仔细收好!这是勇子专心致志写的。”
“戴帽子,我也要去的,再见,粘糕,带豆面的!”勇子一边跳着一边挥舞着小手。
“哎哟,勇子知道了不起的事啦,在哪儿学会的!”外婆惊讶地说。
“不知道。昨天就听她说这句话。”直树说。
“这是遗传下来的记忆吧,哈,哈,哈。”外公一边系着领 带一一边大笑起来。直树望着外公,他觉得,就连外公也仿佛什么奥秘都知道似的……。
“你要吃粘糕吗?那可是好吃的东西。”外婆用皮筋给勇子扎好头发,戴上帽子。
“粘糕,不能吃的。”勇子奇怪地说。
“能吃,粘糕可好吃了。”
“哎——,能吃,哎——?”
勇子的语调带着惊奇,所以大家也觉得奇怪。假如她什么都知道,她就会知道什么是粘糕,可是,听她的口气,她象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直树狡黠地笑了笑,走出了大门、拿上竹竿和虫盒。
“走吧,勇子。”
“嗯,走吧。”
“哎,等等我,等等。”外公一边穿鞋一边说。
“外公,走啊!我先走啦。”
勇子欢蹦乱跳地跑起来。悦耳的蝉声说明今天又是个晴朗的天气。外公和勇子、直树三人一起沿着白墙根下面的小路走着,直树挥舞着竹竿,想:哼,今天我非逮二十只蝉不可!外婆昨天还说,东京的孩子总是逮不住蝉,我要逮给外婆看看。
可是,直树的决心并没有坚持多久。兄妹俩和去汽车站的外公分手后,就穿过架在护城河上的石拱桥,来到了大名曾经居住过的宅邸遗址。在这里突然遇上了坐在树荫下读书的律子。
“呀,直树,捕蝉吗?”
“嗯。”
“这个小家伙就是意达?”
“咦,姐姐,你也很熟悉意达这个名字吗?”
“这是你外婆告诉我的。这个名字听一遍就忘不了。意达,你好!”
“你好!”勇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一边往直树身后躲闪,一边回答。
“这儿有许多树,捕蝉再好不过了!哎呀!哎呀!”律子猛地站起身,直树顺势朝那边望去,只见五、六个男孩子用竹竿在敲打一棵树。
“你们这是干什么?”
“打青冈果!”
“青冈果还没熟呢,入秋以后才能摘呀,不能用竹竿打呀!”
律子严厉地叱责着,男孩子们叽咕着难听的话,一哄而散。
“青冈果不到成熟的季节,是不能摘的,是吧?”
直树含糊地点点头。在东京长大的他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摘青冈果的季节的。 “在这城堡山上橡树子和柯树果多极了!味道象生栗子一样。”
“那种东西好吃吗?”
“嗯,反正我小时候吃过的。把柯树籽掸上水,放到平锅里一炒,可香了!… …直树,你去过文物馆吗?”
“什么叫文物馆呀?”
“那里有大名用过的东西,各式各样,什么都有。要是没看过,去看看吧!”
“嗯……”直树看着竹竿。
“至于捕蝉么,看完了再捕好了!”
“可我身上没带钱呀。”
“我带着呢,那里有武士用的刀、枪、铠甲,还有头盔!”
在律子的鼓动下,直树也动摇了,去开开眼界吧,也许不会太扫兴……
第十一章 椅子是谁做的
文物馆是大名从前居住的城堡。可它却象宅邸一样建在城堡遗址空地的角落里。它的前面是个宽阔的庭院,其中有块地方整齐地栽种着牡丹,象是一片花园。
“这是牡丹园,春天一到,美极了!有一首童谣这样唱道:‘美丽可爱的牡丹,盛开在弯弯曲曲的小径旁。牡丹花开红似火,花儿献给太阳公公。’看,真象用双手捧着献给太阳公公的花。“律子兴高采烈地说。
“嗯。姐姐,你喜欢古代的文物吗?”
“怎么?”
“你不是说这儿有铠甲、头盔才叫我来看看的吗?”
“既然已经路过这儿,不看一看,多可惜呀!”
“是啊。”其实直树觉得捕蝉更有意思。
“啊,对了,把竹竿和虫盒暂时放在接待室里好了。对不起。”
文物馆里人很少。接待室里空荡荡的。律子一喊,一个上年纪的男人慌忙从里面跑出来,接过竹竿,卖给他们门票。大人二十日元,儿童十日元,勇子是免费的。
“比买冰激凌还便宜呢!”律子风趣地说。直树刚想说还是吃冰激凌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能跟这位刚认识的姐姐说这种话呢?这多不礼貌呀,姐姐一定会反感的。
这所文物馆,先前是一个泥灰墙仓库。里面又凉爽又阴暗。那位卖票的老爷爷热情周到地为他们打开了电灯。
“啊,真的,有铠甲、有头盔!”直树高兴地惊叫着,律子也兴致勃勃。刀,架在刀架上寒光逼人,刀身向后弯曲着。架子上还有坛坛罐罐、装饰品、画轴、书信等。对这些,直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比这有意思的是黑漆描金梳妆盒,这是贵族小姐用的东西。此外,还有武士礼服和妇女礼服。
律子指着华丽的刺绣女子礼服对勇子说:
“看,多漂亮的衣服!”
“这不是衣服。”勇子吸着小嘴反驳说。对勇子来说,这衣服太肥大了,所以她觉得这不是衣服。还有龛灯。这是用铁制的可以携带的照明灯。
“就是当年的‘手电’!”直树脑门贴在玻璃橱窗上,仔细地看着。那灯看样子很重。在古代,一旦发生了什么不测,就拿着它摇晃着照亮,所以它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还有纸灯笼、大名用过的火盆、书案等。平时这些文物常在电视剧里出现,现在看了实物,觉得更有趣。
接着看下去就是时代较晚的文物了。直树看了当年六名参加日俄战争时穿的军服,大为震惊。但是,当他来到一个经过精心布置的小展区肘,就象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里的展品。那里陈列的是陈旧的西式家具。旧地毯上摆着雕花的西式柜橱、桌子和椅子。这个特殊的展区用绳索拦着,大概是防止游人靠近这些珍贵的文物吧。
“怎么啦?”律子走到直树身边说。原来直树正屏住声气地看着一把椅子。
“这把椅子是谁做的?”直树问。
“没在什么地方写着姓名吗?”律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同时也注视着那个展区。但是,那里只写着这样的说明:这是旧时代大名宅邱里的家具。椅子是高贵的客人来访时赐坐的。
直树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他想仔细看看放在阴暗角落里的椅子靠背上雕刻着的图案。啊,和那把奇怪的椅子是一样的,都雕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
“没错,是同一个人制作的椅子。”直树兴奋地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和这一样的椅子吗?“
“嗯。”直树点点头。
“姐姐,你知道这位制作椅子的人是准吗?”
“啊,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仔细琢磨,有点奇怪,椅子虽然保存下来了,可制作人的姓名却没有……不过,对家具来说,也许都是这样的吧。”
直树想立刻飞到那把小椅子那儿,告诉它,发现了它的伙伴。难道那把小椅子在这个大名居住的地方也有过一番经历吗?它孤零零地守着那所神秘的房子,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也许制作小椅子的人就是那奇怪的小房子的主人?直树想把这些疑问统统讲给椅子。而椅子又会告诉他什么呢……
“哥哥真奇怪。”勇子说。
律子咯咯地笑着,把勇子抱起来,亲个没完。
“直树好象不大喜欢什么古代文物,可是看得却那么入迷。连一把椅子是谁做的,也想刨根问底……我真感到奇怪!你喜欢家具吗?”
“嗯,倒谈不上喜欢。那椅背上的雕刻很有意思。”直树回答。
“我也喜欢木雕,这块小牌牌也是我刻的。对,把它送给小意达吧,这是刻着小熊的木牌牌。”
律子放下勇子,摘下挂在胸前的木牌儿,戴在勇子胸前。木牌上雕刻的是一只母熊和一只小熊,可爱极了。
“谢谢。”勇子高兴得又蹦又跳,因为勇子最喜欢小熊啦。
“我去把竹竿和虫盒取回来。”直树跑着从接待室里取回了竹竿和虫盒。
“回头见。”
“回头见。”
直树和律子相互挥手告别。勇子一边跳着一边说:“再见,粘糕,带豆面的。”
律子的眼睛立刻闪出光亮,“意达也知道这句话!姐姐小时候也常这么说的。”
律子又跑过来,把勇子搂在怀里,恋恋不舍地说:“再见了。”她摆了摆手,转身朝对面走去。
“再见。”直树精神饱满地回答着,拉起勇子的手走了。一直朝那所神秘的房子走去。但是,直树的想法没有如愿以偿。勇子刚走几步就蹲下了。
“我要喝水,我要吃面包!”她饿了。
“真捣乱!我一想干什么,你就来这套!我可不背你!回到家就吃饭了,别耍赖了。”
勇子蹲在地上,两手在腿上不住地摩娑着。要是妈妈遇到这种情况,是绝不会背她的。妈妈准是若无其事地观赏着四周的风景。于是,勇子只好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朝前走。可是轮到直树,勇子可不依他。直树呢,虽然嘴上说不背,可到底还得背。直树经不住勇子泡蘑菇,只好背起勇子朝外婆家走去。真是的,还是没有勇子的好。对,等她睡了午觉,趁机再溜出去。痛痛快快地跟椅子聊天。
外婆早已把凉面准备好了,正等着直树和勇子回来,直树看见面条,顿时觉得饿极了。
“啊,天气真热。”直树说着,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
“噢,是够热的,快洗洗手,吃凉面。”
“外婆,这附近,从前住过做椅子的人吗?”
直树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外婆睁大了眼睛。
“嗯,没听说过有做椅子的人。”
“外婆不是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吗?” “是啊,虽说年头不少了,也只不过是十年,不,十四、五年光景吧,算不上很久。”
“嗯,是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来啦?”
“不为什么。”
这时勇子已经洗完手跑了回来,自豪地伸出小手:
“我洗手了,我自己洗的。”
“快,直树也洗手去吧。”外婆催促着。
“是——”
直树站起来。看来,还是得直接同椅子谈,没有别的办法。
第十二章 奇怪的日历
“是谁把你做成这样的?”直树坐在房门口问椅子。椅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苦苦地思索着。
“我不记得是谁做的我!”椅子好象生气了,“当我有知觉时就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了。而且小意达还骑在我身上一个劲地儿吸喝着:‘驾!驾!’”
“这么说,你是从什么商店里买来的罗?”
“不是,不是买来的。”椅子又陷入了沉思,“我想,我是一位老爷爷做的。老爷爷用砂纸把我的全身打得光亮。老爷爷经常说,‘只有你才是我的真正的作品。’ 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在这间屋子里老爷爷孜孜不倦地做着什么……”看来,椅子开始渐渐地回忆起一件件往事来了。
“是吗?那位老爷爷果然是制作椅子的人了。好,把这间屋子的门打开吧。”
直树站起身,走进房门,打开右边屋子那扇一直关着的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直树知道,这里是工作室。屋子里整齐地摆着设计图纸、用黑墨画的椅子图纸、家具模型、还有各式各样的雕刻刀、铁锯、锛、刨、斧凿、染料等,工作台旁边还戳着做木椅用的木方和木板。桌子上放着外国家具资料书,里面画着各式各样的椅子和桌子。
“我在古城堡遗址的文史馆里见到一把和你——那位老爷爷做的一模一样的椅子,只不过那是大人用的。不过,假如那是给大名做的椅子,那做椅子的人就是很早以前的人了。这一点我就弄不懂了。”直树歪起头,感到困惑不解。小小年纪的直树看得出:在这间工作室里,一切工作都是有条不紊的。由此可以断定,那位做椅子的老爷爷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直树轻轻地关上了门。老爷爷是位有名气的艺术家……所以,他做的椅子也有了魂灵。不用说,老爷爷为了给婴儿制作椅子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他把椅子组合得那样牢固,雕刻得那样精美,又打得那样光亮 ……
“你听我说,请你不要生气。我是这样想的。”直树开始说起来。可是椅子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休要骗我,”它那似听非听的淡漠态度令人琢磨不透。“老爷爷和小意达失踪了,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失踪的还不知道。总之,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是在反复思考之后做出这个结论的。所以,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即便小意达回到这里,她一定长得很大了……直率地说,她一定长成大人了。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老爷爷和意达是昨天不见了的。”椅子生气地说,“如果不是昨天,也是昨天的昨天。”
“这真比登天还难!”直树长长地叹了口气。究竟怎样才能说服椅子,让它认识自己的错误呢?他想了想,转了话题说:
“听我说,你的意达曾经在大门口旁边的水池边玩过吗?”
“玩,玩过的。”椅子高兴得摇晃起身子来,“那是在‘撒尿淘气鬼’的喷水池边。每当一喷水时,小意达就在那水池边拍着手欢笑。喷水池周围盛开着绣球花,对吧?鲜花盛开的时节,美丽极了,有紫的,有蓝的……”
绣球花被埋在草丛里,现在已经看不清了。但是,直树的眼前却清楚地浮现出一幅美丽的图画:圆圆的绣球花,五彩缤纷,“撒尿淘气鬼”一个劲儿地“撒尿”,还有在水池旁边欢蹦乱跳的天真的小意达……
“小意达一岁半的时候,她的妈妈死了。临死时,妈妈摆弄着高达那柔软的头发,眼泪流成了河!意达的头发从生下来就一直留着,松软的长发一直拖到腰间,还有点卷曲,非常惹人喜爱。现在也很招人喜欢吧?”椅子提起小意达就有说不完的话。但是直树今天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弄明白,他继续问:
“在餐室的柱子上挂着皇历,就是现在通常说的日历,能叫我看看吗?看看那个,说不定就会弄明白小意达和老爷爷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可以呀。”椅子说着,咯噔一下好象要站起来,这样说你也许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椅子就是椅子,它怎么会站呢?……不过,看上去确实给人那种感觉,它的身子很小,所以用沙哑的声音说话时,简直和侏儒一样。椅子咯噔咯噔地拖着四只腿,走到屋里,直树随后跟了进去。
日历挂在碗橱旁边的柱子上,它的高度恰好同大人一般高,对直树来说,显得稍微高了一点。
“能让我蹬着你瞧瞧日历吗?”
椅子并没有反对。直树踩着椅子去看日历。日历的纸已经变黄了。首先是个大大的“6 ”字映入他的眼帘,在“6 ”的下面写着“星期一”。而在最下方是一排小字。这是一排汉字。直树还不大认得。咦!下面还有一行横写的数字,大概是年号吧。直树的目光停在这些模糊不清的数字上面。突然他大声叫起来:“哎?喂!我说椅子,现在是什么年呀?”
“不知道。”椅子生气地说。是呀,椅子只知道昨天和明天,哪知道现在呀!
“现在是19……,反正是二十世纪。可是这里却明明写着二十七世纪,写着2605 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直树从椅子上跳下来。难道说只有这个家,生活在二十七世纪的世界里吗?怎么能有这样荒唐的事!……二十七世纪是宇宙时代,是电子计算机时代。那样的时代,怎么可能还使用那落后的小炉子呢!而且,这个家里不是连电视也没有吗?绘大名制作椅子的老艺术家怎么会和二十七世纪有联系,又是怎样联系的呢?……
“我要琢磨琢磨,对,回家去。”拿定主意后,直树也没对椅子说一声“对不起”,就把日历摘下来,日历上的尘土飞得到处都是。这是一个象小本似的日历,不是现在这样的大挂历。他打算把它带回去。
直树明白,要是这样拿着,外婆见了肯定会觉得奇怪,又该问长问短了。他脱下半袖衬衫,把日历包起来。虽然身上只剩下一件背心,但在夏天,光穿件背心也是常见的。
“好,咱们以后再见。”
“还我意达!把意达给我送来!意达是我们家的孩子!”椅子不依不饶地说。
“告诉你,假如意达就是你要找的意达,也不可能住在这里呀!别的且不说,谁给她做饭吃呀!再说,你的意达如果还在的话,早已成了大人了!” 直树觉得椅子太固执了,因此他的话有些粗鲁。
直树的这番话似乎说服了椅子。椅子不再作声了,扭过脸,一动不动地冲着墙站着,仿佛一只生了气的猫蜷伏在墙角里。
“我还会来的!听清了吗?”直树见椅子生气了,又有点后悔,安慰了椅子一句,便走出了房子。杂树林子里的羊肠小路,长时间没人走了,杂草丛生。直树一边挑选着杂草少的地方走着,一边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兜里,他好象在拚命按着一件什么东西。
他穿过杂树林,朝外公家走去。走进外公家后门,就听见勇子爽朗的叫声:
“啊,哥哥回来了。”
“啊,真的,正好。”这是律子的声音。律子正拉着勇子的手从外公家走出来。
“我去,我要到那儿去。”勇子拽着律子朝着杂树林走过去。直树慌了:
“不行,那儿不能去,那儿什么也没有。”
“是呀,只有树林。你看,那里的道儿多不好走啊。只有蝉。呀?直树,你没逮回蝉来?”律子说。
直树含糊其词地点着头。正当直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时,勇子倒帮了他的忙。只见勇子生气地说:
“那里是勇子的家呀!我要去,我要去我的家。”
“噢,你是要回东京的家呀!”律子大概没听明白,只是这样亲切地安慰勇子, “对,咱们去荡秋千好不好?”
“好的,荡秋千好。”
听说去荡秋千,勇子满心高兴。
“直树,一块儿去好吗?”律子对直树说。
“我……”
“做椅子的人,我查着了。”律子将这意外的好消息告诉了直树。
第十三章 热心的帮助
律子带着勇子和直树来到一座神社。这是一座什么神社,他们不知道。古老的神社里有个栅栏,里面养着三只鹿,正咀嚼着东西吃。勇子大概想起了在宫岛看见过的鹿吧,不住地叫着:“鹿,鹿。”
栅栏的角落里有个养鱼池,鲤鱼在水中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此外,还有藤萝架和花草。花浦镇不愧是大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有不少幽静的名胜。直树喜欢极了。特别是神社里有秋千。
他们先去玩秋千。律子一边荡秋千,一边说:
“上次分手后,我就去图书馆借来了记载着这个古城历史的书。书上有许多文物馆里展出的文物图片,也有椅子的图片。上面写着‘宗方进吉郎作’,真是难读的名字啊。”
“宗方进吉郎……姐姐,你熟悉他吗?听说过他的事迹吗?”
“谈不上熟悉。他好象是大名十分赏识的人物,曾派到英国去学习制作椅子的技术。回来后,就替大名制作椅子和家具。”律子笑着说。
“哪么说,他还活着吗?”
律子摇了摇头,说:
“关于他的事书上只写了这么多。不知道现在他是否活着。”
“不过,你说他去英国留学,那不会是德川时代吧?”
“是的。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事。那个人,说不定在东京。要说是大名……有点奇怪,也就是这里大名的子孙吧,他们也住在东京。早上咱们玩儿的地方,就是大名住过的地方。据说,他们连宅邸一起都搬到东京去了。”
“那么说,也许是那个时候?当时,他们一起……可能是……”直树脑子里又闪出日历上的年代。
直树站起来。他起来得太突然了,秋千猛然一晃,把正在起劲唱着歌荡秋千的勇子吓了一跳。
“哥哥,你不玩儿了吗?”勇子噘起小嘴生气了。直树慌忙坐下来,使劲一悠,秋千又飞起来。
“但是,那也不对呀。如果是大名,不,就算是大名的子孙,迁到东京理应把全部家当统统带走。难道会什么都不带就走了吗?”
“怎么啦?直树!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心里有事儿,能告诉姐姐吗?”
直树抬头一看,律子正关切地看着他呢。看着她那严肃的面孔,直树真想把心里话都讲给她听,那该有多痛快呀!……不过,直树没有说。椅子是会走的,而且他还和椅子聊过天……要是把这些讲给大人听,有谁相信呢?
“现在是二十世纪吧?”
“是呀。”
“不是2605年吧?反正不是二十七世纪……”
“那当然了。”律子奇怪地笑了。
“是呀,啊,我简直搞糊涂了。”
“喂,什么地方写着这时间了吗?或者谁对你说过现在是二十七世纪了吗?”
“嗯,谁也没说。假如,在日历上有那样的数字,你怎么想呢?你只能认为是对的吧?”
“是呀,这叫我怎么回答呢?”律子荡了一下秋千,“是呀,比如说,你见过电话号码吧?你想想看,在日历上不是经常印着店铺的字号和电话号码吗?那会不会是电话号码呀? 2605 ,多象电话号码呀。”
“瞧你说的……我怎么连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呢。”
律子笑了:“真伤脑筋!我连见也没见到过,我可没有发言权。如果现在这里有那样一个日历,叫我看一看,我可以和你一起想想是怎么回事。”
“嗯,你要看日历吗?”直树支支吾吾的,眼睛盯着膝盖。包着日历的衬衫下,露出弄脏了的厚纸板。
“哈哈,你的膝盖上有点奇怪。直树,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是最重要的。只有相互信任才能相互帮助。你相信姐姐,姐姐才会尽力帮助你呀!”
“我懂了。”直树抿嘴一笑,取出了日历。
“你瞧这个!姐姐,假如在某个人家里挂着这个日历。”
“嗯嗯,”律子回答。
“在这里突然就中断了,你不觉得这一天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这可是每天都撕的日历呀!”
“嘿嘿,你可真说到问题的要害了。”
“不要讽刺人!我正是被这个问题搞糊涂的。姐姐,我想这绝不是电话号码什么的,而是指年代。可是现在是二十世纪呀。所以,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确实是个问题,你说的很有道理。”律子接过日历,皱起眉头。“真脏,太脏了!好,姐姐一定给你查一查这到底是什么年代的日历。所以,你要借给我看看。”
直树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痛快地答应了:
“好吧,不过,你可千万要保密呀!”
“好的,咱们起誓,谁要说谎,谁就吞掉千根针。”
两个人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使劲儿地摇着。勇子看见他们起誓,也伸出小拇指嚷着:“我也要起誓,算我一个!”对,也应该叫勇子保密,说不定她最清楚这其中的奥秘呢!
三个人把小拇指勾在一起,又使劲儿地摇了一次:“谁要说谎,谁就吞掉一千根针!”
三个人一齐发誓,秋千东摇西晃的,他们同时大笑起来。
“好吧,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查一下。交给我好了。”律子满有信心地拍着胸脯说。
“姐姐,现在放暑假了吗?”
直树突然问了一句,律子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摇了摇头说:“为什么问我这个?”
“那,你没上学吗?”
“哎,没上学。”
“那,你在工作吗?”
律子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阴影。直树这才觉得自己不该多问。
“对不起,我不该随便打听这些。可是,你想,凡是大人,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而你却有时间陪着我们玩儿,还关心我的事……”
“姐姐么,是个懒虫。”律子恢复了原来的开朗,“吃了睡,睡了吃,象个懒猫。好啦,勇子,再见了。粘糕,带豆面的。”
“再见,粘糕,带豆面的。”勇子挥动着小手,咯咯地笑了。
直树也挥着手,想:那位姐姐是多么可信啊。我太喜欢她了。直树拉着勇子的手边走边回头,恰好律子也转过身来。直树挥动着手里的脏褂子,律子举起那破旧不堪的日历晃了晃。这时候,直树觉得花浦这个古城格外亲切,仿佛他在这里已经居住了很久。
第十四章 解开数字之谜
第二天,直树的心里象长了草似的,坐立不安。律子不可能大清早就跑来的,他开始做自己的功课。
“有出息!小直树挺用功。”外公一边夸奖着直树,一边做出门的准备。
“外公,今天也有会吗?”
“啊,昨天的会还没开完,今天接着开。”
“到会的都是老爷爷吗?”
“都是老爷爷?这叫我怎么说呢!哈哈哈!”外公大笑起来。“是啊,会上是有老爷爷参加的。”
“那请您给我问一下,谁了解这个人好吗?”直树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了这样几个大字:
宗方进吉郎
字写得虽然不漂亮,但很容易辨认。
“嗯,这是什么人呢?”
“是一个做椅子的人。我在文物馆里看见了他造的椅子。”
“嗬,没想到直树不知不觉地搞起学问来了。好,我给你打听打听,大概会有人知道吧。”外公拿起皮包,“昨天临走时,我发表了一通关于生命的演说,耽误了赶汽车,今天得早走了。好,我走了。”
“您好好走。”直树和勇子把外公送到门口,大声而又有礼貌地说。往常总是外婆送外公上班,显得冷冷清清,这些天是直树和勇子送他出门,这给外公外婆的生活增添了欢快的气氛。外婆每天乐滋滋的,好象妈妈不回来也没关系似的。
“勇子,跟外婆去买东西吧!”即使没有什么东西好买,她总是领着勇子到外面去转转。而且一遇到左邻右舍的人就说,这是东京来的外孙女,眉开眼笑地和人家说个没完。她们一走,直树可高兴了。外婆不在家,可以放心地和律子姐姐谈事情,因为谈的是秘密呀。
勇子也非常高兴和外婆去外面玩耍。
“吃午饭前回来,你等着吧。”
“是。”直树满心高兴地回答。等她们一走,他就再也安不下心来用功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外面,东瞧瞧,西望望,有时侯顺着墙根往前走上一段路。
“姐姐会不会不来了?到大名宅的遗址那看看?也许 她在那儿等着我呢。” 直树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律子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于是,他戴上帽子想出去找她。恰在这时,传来一声彬彬有礼的叫门声:“对不起。” 原来是律子来了。
“啊,姐姐来了,急死我了,我正要去找你呢。”直树话音刚落,律子用手捂着嘴“嘘”了一声,问:
“外婆在家吗?”
“刚出去买东西了,不在。”
律子顽皮地缩了缩脖子,走进屋来。直树觉得好笑的是,她原以为外婆在家,才故意一本正经地和他谈话。
但是,当她坐在桌子前面时,表情又紧张起来。
“姐姐,你查了吗?查得怎么样?”直树急着问。
律子望着直树的脸,不,确切地说,是望着直树的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说:
“查着了,直树。不过姐姐有个要求。”
“要求?你说什么要求?”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冥思苦想了。所以,你能不能把你的秘密告诉姐姐?”
“可是……”
“我想准是秘密了。所以,我们不是发誓不对任何人说吗?不过,你只对我一个人说好了。”
直树叹了一口气:“你能答应不笑话我吗?”
“我不会笑你的。”律子认真地回答,而且严肃得脸上一丝微笑也没有。
“我懂了。我告诉你。不过在这之前,请你告诉我日历上那个数字是怎么回事。”
“啊,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律子从竹篮里取出用包袱皮包着的日历,又小心心翼翼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唯恐泄露了秘密。直树看到姐姐是这样的细心,感到十分放心。他想,即使把椅子的事告诉这位姐姐,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你瞧,直树,这里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在2605前边的字,你认识吗?”
直树歪了歪头。日历由于长年累月地日晒,已经变了色。字也模糊了。
“嗯,是个‘元’字,是个‘元’字吧!”直树一边用手写着“元”字,一边说。
“对,你再看这个,这是”g “旁,对吧?然后,是这么写的……”律子也用手指着“纪”字。“是‘纪元’两字,也就是纪元2605年。你懂了吗?”
“不懂。”
“我们虽然不懂,但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就懂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们日本不使用西历,而是把日本创立的那一年,定为元年,是使用这种纪年法的。”
“哎?我第一次听说。那么说,日本比西方国家历史悠久了?”
“那到未必。究竟把什么时候定为日本国的开国元年,现在历史学家还有争议,还没有统一的说法。现在已经不使用这种纪年法了!”
“是吗?经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那2605年是哪一年呀?”
“是公元1945年。就是昭和规年。”
“是几月6 日呢?”
“是几月,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律子一页一页翻着日历,她翻到印有“31” 这个数字的一页,接着是印有“9 月”的一页,再翻过去,出现了“1 ”字。
“我知道了,是‘8 月’。”直树说。
“对,是1945年8 月6 日。”律子说。
直树佩服地说:“你到底是不简单啊,姐姐,真叫你给查着了。啊,这么说和今天是同一个日子呀!今天是8 月6 日!”
律子久久地望着只顾称赞她的无忧无虑的直树,目光里忽然充满着悲伤。然而,直树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异样的神情。
“好啦,这回该你说了,把你的秘密说给我听吧!”
“好,我说。”
直树把怎样独自一人去护城河边玩时,无意中发现了会走路的椅子,怎样又发现了没人居住的奇怪的房子,又怎样在这房子里再次遇到了那把椅子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律子。
律子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听着。表面上看,她的脸上好象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她并不是漫不经心的,她完全被直树的话吸引住了。她和直树一样想揭开那把椅子和那所奇怪的房子的奥秘。
听完了直树的叙述,律子久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要带我去那所房子看看。”
直树点点头。这时,外面传来了勇子欢乐的歌声。律子迅速而又敏捷地把日历用包袱皮包起来,放进竹篮里,接着朝门口走去。
“啊,你们回来了。勇子,你们好!外婆,我来打搅了。”
外婆看见了律子、高兴地打招呼说,“哎呀,哎呀,欢迎你来。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照看我的孩子们。”
律子从篮子里拿出水灵灵的鲜桃说。
“啊,外婆,这是一点心意,妈妈让我带给您尝尝鲜……这是从冈山送来的。”
“啊,这,这真是……这桃真新鲜呀。快,进来吧,喝点茶。”外婆走进厨房。
趁空儿直树小声对律子说:
“下午两点,勇子就该睡午觉了。那时,咱们去文物馆。”
“知道了。”
外婆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端着菜走过来说:“天这么热,快喝杯凉麦茶吧。”
“我要喝咖啡。喝咖啡。”勇子嚷道。
“好,你等着,要加牛奶是吧?”
勇子非常喜欢加进牛奶的麦茶,她认为这就是喝咖啡。
第十五章 律子来到奇怪的房子
当直树跑到文物馆前面时,律子早已经到了。她高兴地扬起手向直树致意。四周是青翠碧绿的树,洁白的手、雪白的衣服都被映绿了。
“对不起,勇子那家伙怎么也不肯睡觉,好象她已经觉察出我要出来似的。我刚要溜出门,她立刻就爬起来,说我也要去,真没办法。”“小孩子都是这样。我妈妈时常笑我小时候的事儿。说我三岁时,整天跟在妈妈屁股后边,就连上厕所也想跟去。”“啊,我家的猫也是这样。我一去洗澡,它就在门外瞄喵地叫,好象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把门打开,猫是讨厌水的吧?谁知道,它却进来了,用前爪扒着澡盆,瞄喵地叫个不停。”“瞧你说的,我倒象猫了。”两个人边笑边说,走着,走着,突然律子停住了脚步。
“是朝这边走吗?这不是外婆家的方向吗?”
“嗯,老实说,那奇怪的房子就在我家的后面,近得很。”
“是吗?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呀。”律子吃惊地转动着大眼睛。
“不过,要是被外婆发现了,就麻烦了。所以,咱们绕道去。从另一条路也能去的!无论从哪条路向那所房子走去,都有杂树林子环绕着,所以好象没有人发现那所树林深处的房子。”
“啊,太好了,真是秘密的房子。”
“要是在东京,我想绝不会有那种事的。无论是怎样偏僻的地方,只要有空地,人们就会蜂拥而至。因为那里的住房紧张呀。”律子咯咯地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的直树!”直树有点奇怪。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吗?”“没有。可是,直树,你怎么说起大人的话来了!”他们边说边走,顺着白土墙底下的路,转了几个弯,走上杂树林里的羊肠小路。这时,律子不愿说话了。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景物,似乎想从每一棵树里探寻出什么奥秘来。有时她又陷入沉思,好象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他们来到几乎辨不出轮廓的龙柏树篱笆墙和院门——只剩下两棵木桩的门,律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转过身看了一眼直树,似乎在问:“是这吧?”接着就大步流星地赶了进去。突然,律子又站住了。她发现了从草丛中露出脑袋的“撒尿淘气鬼”。在干涸的水池周围,盛开着红的、净的、粉的牡丹花。
“啊,蔷薇花!前几天还没有开花呢。”直树说。
一支略带微红的鹅黄色蔷薇花从草丛里孤零零地探出头来。
律子的视线还没有离开“撒尿淘气鬼”。
“我好象在哪儿见过和这里的景色完全一样的地方。你瞧,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虽说是头一次来这里,但是总好象从前来过。好象是在梦境中到过这样的家。” 律子突然微笑起来,“瞧,我在说些什么呀,真可笑。好了,咱们走吧。”他们沿着龙柏树搭起来的林荫道,穿过弯曲的沙石路面,直树跑到前面,将门打开。“进吧!”他向律子招招手,走了进去。
“这里不是挺干净吗!啊,想起来了,你曾说过,你们打扫过了。”律子瞧瞧这儿,看看那儿,走进了餐室。小椅子默默地呆在那里,身子连动也没动。
“啊,果然和文物馆里的椅子是一模一样的!”律子惊讶。地说。她蹲了下去,仔细地打量着椅子,然后又站起来向椅子问候说:“你好,我叫律子。”但是椅子连“咯噔”一声也没响。它和摆在餐室里的其他椅子没有两样,确实没有两样。直树沉不住气了:“你倒说话呀!你动一动嘛!你不说也不动,那不等于我骗姐姐了吗?”但是,椅子依旧沉默不语。
直树可慌神了,他用眼角瞟了律子一眼。他想,律子准会捧腹大笑起来,即使不等也会对他没来轻蔑的目光:“你真叫人失望,你象个小孩似的,和椅子玩木偶戏了吧?”但是,律子既没有笑,也没有嘲弄他,只是轻轻地站起身,朝四周环视着。当她看见柱子上留下的挂日历的痕迹时,小声地说:“日历是挂在这里的吧。” 接着,她慢慢地移动着视线,从碗橱上面的书档中抽出了一本连环画册:“啊,真稀罕,这是外国画册!”画册的表皮已经褪了色,可是里面还相当干净。
“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画册吗?”
“嗯,这不是安徒生的《意达的花》吗?” “啊,是它!这个家的小意达,据说是因为非常喜欢那本书,才被人家叫作小意达的。”直树看了看椅子。他想提起这段话,椅子总该说上一句半句的。但是,椅子还是一声不响。直树抱起椅子,把它搬到屋子的角落里,小声说:“喂,椅子!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难道不想和那位姐姐说话吗?用不着担心,那位姐姐不是来路不明的大人,是讲信用的。你快讲话呀!”不管直树怎么劝椅子说话,椅子始终一声不响,直树气得涨红了脸。他抬起头,看见律子刚好把画册合上。
“小意达原来的名字好象叫牧子。”
“为什么?”律子没有直接回答,又翻开画册,把最后一页的插页拿给直树看,只见在那插页的空白处写着漆黑而又稚嫩的几个字:“宗方牧子”。直树大声叫起来:“真的!这家的小意达叫' 宗方牧子' !” 这时,椅子突然“咯喧”地动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说:“不是。”“啊,说话了,说话了,椅子说话了!”直树高兴得叫着,“接着说下去,你的意达原名叫什么?” 但是,椅子又象蛤蜊一样,合上嘴,一声也不吭了。 “我明白了:它准是只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叫意达,不知道她有别的名字,所以它不愿意旁人叫她另外的名字。” 律子小声地说。
突然,外面响起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直树和律子惊奇地对视了一眼,一齐朝门口望去。原来是勇子来了。
“我回来了:”勇子大声地叫着,吧嗒吧嗒地跑进餐室,高兴地笑着。
“你睡过午觉刚起来吗?真快呀!”直树扫兴地坐在一把大人用的椅子上。本来么,他想和姐姐好好研究一下这所奇怪的房子,唉!这不被勇子搅了吗?
勇子走进餐室里面的那间铺着六张“榻榻米”的屋子,拿出蜡笔盒,而且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本图画本。只见她把图画本摊在“榻榻米”上,抽出蜡笔,一边画着圆圈儿,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这是妈妈,这是勇子,这是哥哥——”
“我确实常常觉得奇怪。你瞧,小勇子这家伙,简直就象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刚才你看见了吧?没多一会儿就把蜡笔找出来了。勇子是不是意达托生的呢?所以她才叫意达的!”
“是有‘托生’这个说法的。”律子说,“不光我们日本,在外国也有这种事。我听说过。”
“真讨厌,一想那种事,我就觉得奇怪。”
“假如勇子是意达托生的,那这个椅子说的话没准是正确的!”律子一本正经地说。
不管说什么,律子都是一本正经的,直树对她渐渐地起了疑心。
“咱们到老爷爷的房间看看吧。”直树对律子说。
律子在老爷爷的房间里,仔仔细细地搜寻起来。她发现了一张有字迹的纸条,虽然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她也不轻易放过,反反复复地辨认,不仅如此,她还把拾到的好几张纸条放进篮子里。她的态度太认真了……怎么形容那认真的态度呢,直树当然找不到恰当的词汇。然而,她确实就象在神佛面前走动一样,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庄重、严谨。因此,直树也不想说一句多余的话。
“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勇子来了,“我也去,今天是个好天气呀!”“咦, ‘今天是个好天气’,这是跟谁学的?”直树对勇子的措词有些惊讶。
“你去吧。”律子说,“我要把这屋子关好,把餐室打扫好再出去。虽然这里没有人住,但毕竟是哪位先生的家呀,要收拾好了再出去。”“是——”直树十分赞成。
律子到底是个大人,事情考虑得比较周到。直树和勇子来到院子里。
“勇子,捉迷藏好吗?”
“好的。”
“咱们玩剪子、石头、布,来确定谁是‘ 鬼’。”
“好的。”勇子挥着手,“剪子,石头,布,”勇子把小手一张开,出了个 “布”,而直树却恰好出了个“石头”,直树输了。
“好吧,勇子你藏,我捉你。”
“好的。”勇子蹦蹦跳跳地跑去。直树用手捂上眼睛,数着数:1 、2 、3 、4 ……
“藏好了吗?”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吱吱的蝉叫声。要是能在这个房子里住下去多好啊!可是,没有几天还要回东京去。想到这儿,直树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好!我去找!
勇子蹲在“撒尿淘气鬼”的后面。还没等直树发现她,她就忍不住笑了,而且自动走出来了。不用说,这就算被捉到了。这回该直树藏,勇子找了。这时,律子走了出来。
直树发规律子脸色苍白,目光异常。
“怎么啦?”直树不由自主地问。
“嗯,没有什么。”律子回答。她好象神情有些恍惚,“不过。我一定会弄明白的。直树,请你相信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弄明白的。”律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又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下手表说:“我得马上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
“放河灯去呀。真的,直树,现在就去。咱们一起去吧。这样,直树,你先回家,我换了衣服就去接你。”律子说完,挥了挥手,匆匆忙忙地跑去了。放河灯是怎么回事儿呀?直树虽然不太明白,但心想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好。去!
“快,赶快回外婆家! 直树拉着勇子的手说。
第十六章 放河灯
律子穿着整洁的和服。这件白底上飞着蓝色大蝴蝶的和服,穿在她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听说坐火车去,直树不禁吃了一惊:“我以为是在花浦放河灯呢。” 律子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律子坐在车厢里的座席上,在她的腿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包袱上面放着一束五彩缤纷的花。
“唉,包袱里包的什么?”直树间。
“这个吗?是灯笼啊。”“给我看看。”“不行,等到放河灯的时候,你会看见的。”“真小气!”虽然这么说,律子还是没有打开包袱给直树看,只是微笑着。
“姐姐,咱们到哪儿去 啊?”“广岛。”“要到广岛放河灯吗?”“是的。因为今天是8 月6 日……”“8 月6 日?8 月…… 6日?”直树心里一亮。那个 日历上的日子也是8 月6 日。8 月6 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呢?
“直树,你知道原子弹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第一枚原子弹扔到了日本广岛。”直树恍惚记起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1945年8 月6 日清晨,广岛天气晴朗。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广岛上空盘旋着,并向后面的飞机发出信号:‘广岛天气正常,广岛天气正常。’‘原子弹运载机’艾诺拉·杰' 号接到这个信号后,照直飞进广岛,扔下一枚原子弹,仓皇逃走了。”直树一动不动地凝神听着律子的叙说。律子继续说着:“拴在降落伞上的原子弹,徐徐飘落,在离地面五百米的广岛上空爆炸了。一道闪电之后,是一阵滚滚的声浪。霎时整个广岛化为一片焦土,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女人的头发倒竖起来,所有人的脸都被烧起了水泡,辨认不清面目。有的甚至连整个脸皮都被掀了下来,塔拉在下巴上。手上的皮也被全部揭下来,好象变成了四只手。总共死了二十万人,一枚原子弹就吞掉了二十万人的性命呀!”直树越听越害怕,律子意识到不该对直树讲这场灾难的惨状,就不再往下讲了。
“这么说,那奇怪的房子里的老爷爷和意达就是在那天……”
“我想可能是的,而且是唯一的可能。日历只翻到8 月6 日这一天,而且家里的景物也依然如故。大概在6 日的早晨,老爷爷带着小意达到广岛去办什么事了吧。所以不幸遇到原子弹灾难。”
“那,制作椅子的老爷爷和小意达也死了吗?”直树的心一紧。
“还不能绝对肯定,因为这场灾难中也有活下来的人……可是,如果活着的话,我想是会回到那个房子的;所以……”
“也许是死了。”直树抑制住悲伤,不让泪水涌出来。 “也许是死了”这个想法从他脑子里一再冒出来,十有八九是死了。他想起整天盼望勇子回来的那把椅子,心里更加难过起来。直树把脸贴在窗户上,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景物宛如时隐时现的海洋。
列车到了广岛。走出车站后,律子对直树说:“当时,这里是满目焦土!现在重新建设起来了,地狱又变成了天堂啊!”两个人说着,乘上了红色公共汽车。不一会儿到了和平公园。公园里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喷水柱高高地射向天空,相互交织,在最高处水花飞溅,象雨点一样洒落下来。
“这个喷泉叫祈祷泉。据说遭到原子弹袭击的人,都是叫着要水喝死去的。一个熟人告诉我,当时到处是尸体。一个被烧坏了的士兵从一堆烧成灰烬的尸骨中东倒西歪地爬出来,拚命地嚷着:‘水!给我水呀!’……其中也有美国战俘,他们的手被反绑着,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水,水。
“不过,要是给这些人水喝会立刻丧命的,因为即使有水也不能叫他们喝够,何况没有水呢……喷射到半空中的水花,晶莹闪烁,这就是奉献给死者们的慰灵水。但是,那些蒙难而死的人们,是绝不会喝到这甘美的慰灵水的。
“对不起,直树。你还小,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你怕吗?瞧,前面就是原子弹纪念馆。里面展示出那场原子弹灾难的实况。虽然,当时的目击者都说实况远远不是这样。可是,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去看看这个历史文物馆。”
“今天不行了吧。”
“天已经黑了。”律子接着直树的肩膀,从文物馆的下面走过去。这个文物馆是个奇特的建筑物,它仿佛是一座桥梁式的建筑,从下面可以穿过去。穿过去就能看见夜空中浮现出轮廓鲜明的、阴森森的废墟,象外国寺院一样的圆屋顶只剩下了钢筋的人间灾难。四面八方的人群,象潮水一样向原子弹纪念馆汇聚着。石砌的道路两旁是草坪。成群结队的鸽子落在草坪上。夜色渐深,庭园里的灯光显得更亮,供香的白烟向四处飘逸。从树林里面传来读经的声音,引起人们的哀思。
直树和律子走到了建筑物的石阶前,律子说:“咱们上去吧。”这时直树才从冥想中醒过来。上了七、八级台阶后,那里出现了形状奇特的慰灵碑,使人不由得想起古墓或一座房子。它所投下的阴影恰好把纪念堂遮住。人们在碑前献花,插香,低头默哀。墓碑上刻着:安息吧,错误不会重犯。
直树和律子并排站着,双手合十。
“做椅子的老爷爷,您的椅子在等着你和小意达。”直树默念到这儿,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了。但是他想只说这几句话,老爷爷和意达也会理解他的心意的。
咚,咚——钟声响了。这是祝愿和平的钟声。穿着和服的人们怀里抱着还没有点燃的河灯,从慰灵碑向圆顶纪念堂安静地走去。律子和直树也夹在人群中从环绕着慰灵碑的池子旁边一直朝纪念堂走去。
“这是和平之火呀!”律子告诉直树说。在池子中央的石基座上,象征和平的火炬烈焰升腾,红光映天。
漆黑的夜空和随风抖动着的红色火炬映照在水里,长龙般的人群也映照在水里,水波缓缓移动着,一片寂静。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竟然鸦雀无声。
“啊,龙柏!”直树轻声叫道。
水池两旁的龙柏树被剪修得整整齐齐的,这和那所奇怪的房子周围的那些七扭八歪的龙柏树是多么不一样啊!如果说那房子周围的龙柏树象是地狱诅咒之火的话,耸立在这里的龙柏树就是庄严肃穆的祝愿之火。
人流很快就从耸立在树丛中的“原子弹之子”塑像前折过去,又朝着和平之钟的方向移动。
“许多孩子都死了。还有许多儿童当时虽然没有受伤,可是好多年之后却害上了由原子辐射引起的白血病。很多孩子被白血病折磨死了。就连扔原子弹那会儿还在母亲腹中的婴儿也染上了白血病,活不成了。这个塑像就是为纪念死难的孩子而立的。它是用儿童们的生命塑造的塑像。”律子的声音很低,好象在嗓眼儿里说话似的。直树默默地听着,望着雪白的塔,他把塔上面那个可爱的少女的形象铭刻在心上。
钟声继续响着。人群在荷花池环绕着的钟楼前面停下来。人们怀着和平的祝愿,一个接一个地轮流撞响和平之钟。然后双手合十,再静静地把灯笼点燃。提着灯笼的人们又汇成长河向树丛深处移动。那些充满悲哀的身影,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轮到了律子和直树。律子让直树抱着灯笼,她伸出白皙的手撰紧钟绳,用劲一拉:当。
她又拉了一下,当——,律子双手轻轻合十,从直树手里接过灯笼。直树也握紧钟绳,用力一拉,就好象打秋千一样:当——。 律子点上了灯,照亮了灯笼上写着的字。
当——。 律子用肥大的衣袖把灯遮住,转过身来对直树说:“撞完了吗?走吧!” 千百盏灯笼组成的火龙婉蜒着从树林间穿过,来到了河堤。那里有一条河。就是这条河当时把数不清的尸体冲进了大海。人们踏着石阶从河堤上朝河面走去,那些空着手的人已经放完河灯回来了。只听见吧嗒吧嗒的踩着石阶的木屐声,几乎吞没了波涛声。一只又一只灯笼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地漂浮着,忽然又被阵风吹得转了方向,向别处漂去。律子也轻轻地把灯笼放在河面上,再一次双手合十。这时,直树才看见了灯笼上清晰的字迹: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快,走吧!”律子招呼着直树,直树赶忙蹬上石阶,向河面望去,数百只河灯封住了河面,把河面照得通红,灯光一闪一闪地静静地向前移动着。映在水面上的原子弹纪念堂的倒影被弄得支离破碎,随波逝去。灯笼之火载着对父亲的怀念,对母亲的怀念,对夭折的孩子的祝愿,向大海漂去。
“广岛有七条河,每到8 月6 日这一夭,人们来到这些河上放河灯,借以怀念被原子弹炸死的亲人们。”直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醒来听到的那番话:。
——被冲到大海去啦!
——被冲到海里去的相当多呀,真是数也数不清。……
七条大河都被死人填满了……
这些话原来讲的就是原子弹爆炸事件。整个广岛一片焦土,死魂游荡,鬼火点点,夜里走路连灯笼都用不着点。
顺流而下的灯笼长阵分外壮丽。原子弹转瞬间吞去几十万人的生命,仅仅过去若干年,又诞生了这么多新的生命。这成千上万的人一起缅怀瞬间死于原子弹之下的不幸的人们。这种行动不也是壮丽的吗?律子小声说:“象这样,点燃明亮的灯笼,放到河里去,确实很美。可是半夜里,大海一涨潮,一半河灯就马上会被毁灭。当然,熄灭了的河灯又会被海潮冲回河堤。在寂静的海滩上,河岸上,冲毁了的河灯又重新返回来……每当听到这个消息,我想那一定是真实的。那千千万万被大海冲走了的灵魂,是绝不会消失的。无论发生怎么样的事情,也无法制止人们的怀念。他们的怀念乘着海潮又回来了……”
第十七章 托生
从来没人跟直树说过,1945年8 月6 日这一天是一个那么令人不寒而栗的日子。他听完律子的讲述,越发觉得做椅子的老爷爷和小意达肯定是被原子弹伤害了。是的,只能是这样。要是这样,勇子岂不就是住在那所神秘的房子里的小意达托生的吗?你看,每当勇子跑进那所小房子时,就好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说“对不起”,而是说,“我回来了”。而且她就象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很快就取出玩具拽出毛毯。
在回来的列车上,直树琢磨的就是这些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律子,律子连连点头说:“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我也记不太清了,但确实听说过有托生的事。” “我回去问问我外公,他知道的很多。”直树满有把握地说。律子把直树送回家,外公让她进屋坐坐,喝了茶再走,她谢绝了,匆匆忙忙回家了。
“怎么样,放河灯很壮观吧?”外公说。
“嗯,很好看。可是一想起死了那么多人,怕极了。”
“是啊,据说广岛的七条河都被死人填满了。我们要是也一直住在那儿,肯定也见了阎王了。”“啊,这么说,外公也在广岛住过吗?”
“是的。我就在原子弹爆炸的中心区附近开过书店。但生意总是不兴隆,后来就迁到阿部镇去了,在那里又开书店。这时候有人问我愿不愿到花浦图书馆干事,我同意了,关了书店,搬到了这里。唉,要是仍旧住在广岛,全家都要遭殃了,你妈妈那时虽然还是个学生,也会丧命的。”直树打了个寒颤。会有这种事?提起原子弹,直树一直以为与自己无关。可是,要不是外公搬到这里,说不定妈妈也会遭到原子弹的伤害呀……。
“再有,你妈妈算是捡了一条命。直到蒙难那天以前,你妈妈每天都去广岛。”
“去干什么?”
“当时她在一家兵工厂当临时工。可是偏巧只有那一天,工厂没有原料了。在那以前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照常工作。只有那天,突然休息了。”
“所以得救了?”
“是的,同样的女学生,在其他工厂作工的,全死了。生和死只隔着一层薄薄纸呀……”
“我妈妈如果死了,我就不会生到这个世上了。”直树叹了一口气,说:“外公,你说人死了,还能托生吗?”
“什么,托生?这孩子怎么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说好象有过那样的事。”
“那是怎么托生的?”
“那是各种各样的传说了。在日本就有这样的传说嗯,我想想,那好象是和歌山[和歌山,日本的地名。]一带的传说。说有个叫赤尾长者的财主,膝下无儿,过了好多年月,老来得了个宝贝儿子。老人高兴极了。给孩子起了个名子叫龟千代,意思是希望孩子象龟那样长命百岁。每天盼望孩子快长大,兴致勃勃地给孩子称体重。有一次秤绳断了,孩子摔在地上,撞到了要害处,死了。”
直树不解地问:“秤绳断了,是怎么回事?秤上拴着绳子吗?”
“哈,哈,哈……从前的秤不是现在这样的。现在的台秤,你往上一站就可以了。那会的秤都是杆秤,就是利用杠杆原理,在木杆的一头挂上秤砣。另一头拴上箩筐什么的,把孩子放到筐里称。”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秤绳断了,孩子摔死了。”
“老人伤心坏了,在孩子手掌上写了‘赤尾长者之子龟千代’几个字,埋了。”
“后来呢?”
“后来,不知是第二年,还是过了几年,总之有一天吧,有一对青年夫妇背着个孩子来到老人家,问,‘赤尾长者家在这儿吗?’‘是的。’‘那好 ’,他们说着把孩子放下来,把孩子手上的字给老人看,手掌上端端正正写着‘赤尾长者之子龟千代’,墨迹依旧,老人看了知道这是自己写的。”
“咦……”
“赤足长者紧紧地搂着孩子,哭着哀求道,‘这孩子是龟千代托生的,求求你们,请把孩子给我吧。’那对夫妇哪里肯给,只是说,托生的孩子手掌上的字,水洗不掉,沙子也磨不掉。听人家说,需要用原来那家坟头上的土和成泥,字才能擦掉,为此特来府上求助的。于是他们要了些坟头上的黄土,回家去了。”
“哎……”直树睁着圆圆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真事吗?”
“是呀,怎么说呢,这是传说嘛,不一定是真的。但是,类似的传说在日本相当多。在外国也有这类传说。”
“外国的传说是怎样的,你给我讲一个。”
“嗯,好象在什么书上写着的。那是我七、八年前读过的,现在记不大清了。”外公一边说,一边看着书架,“那也可能是我借的书,这是当做真实事记录下来的。大意是: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小姑娘,总是跟大人们说,她住在一个什么样什么样的房子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可是她的父母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讲什么。有一次,一个亲戚听了她的话,大为惊讶。原来小姑娘前几辈中的一个老奶奶曾住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所旧房子里,那位亲戚曾去过那里。小姑娘说的情形和那位亲戚见过的完全一致。房间的陈设、楼梯在什么地方都说得很准确。
“据说,后来有个好奇心强的人去阿姆斯特丹作了调查。并且回来证实说,的确有一所旧房子,原封未动地保存着。那个小姑娘说的一点不差。”
“那么说,那个小姑娘就是那个老奶奶托生的吗?”
“能否说是托生,这个问题还没有搞明白。但我想,这就是所谓某种记忆可以牢牢地印在遗传因子中吧?也许所谓托生就是指这种现象吧?现代社会,人们头脑里被灌输的东西太多了,刺激大强了。所以,那种人类原来就具有的神奇的力量,精神感应的东西渐渐地丧失了。原始社会的蒙昧时代,这种以心传心的事可能是多得很吧。”
“是吗?”直树惊讶起来,“你说的阿姆斯特丹在什么地方,是在美国吗?”
“不,那是荷兰的首都。”
“荷兰和美国相隔那么遥远,也会有那种托生或遗传的事吗?”
“嗯,美国是移民的国家。所以那个小姑娘的父母,或祖父母也许是从荷兰迁移到美国的移民吧?”
“哎!”直树又惊叹了一声。会有这样的事吗?“那么,那个小姑娘是几岁了?”
“我想,他肯定是三岁吧。恐怕超过了三岁,那种遗传性记忆就会被人世间的俗事冲淡了吧。”
“对,也许是那样。”直树兴奋地站起来。也许是那样……勇子也许是托生的。也许是坐在那把小椅子上的小意达托生的……所以勇子进那个房子的时候,不说 “你好”,而是说,“我回来了”,就进去了。她在那个房子里随便拿出玩具和毛毯玩,象拿自己的东西一样。
直树兴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外公惊讶地望着直树。直树终于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又重新坐下来。
“噢,我想起来了,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嗯,叫什么来着?晤,就是宗方进吉郎的事。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只有一个人了解一星半点。据他说,这个宗方进吉郎嘛,曾经到外国学习过制造椅子或其它什么的。可后来,是不是到东京去了呢?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要是活着也该九十多岁了。只说了这些。他还说,那个人有个女儿叫牧子,他和牧子小时候是朋友,可后来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
“谢谢,外公。”
“可是,直树,你为什么想了解这个人呢?”
“为什么?我曾在文物馆见过制椅子的人的名字……。”
“呵,现在的孩子真不简单啊,真好学习呀!”外公很佩服地赞叹着。
直树慌忙站起来说:“外公您休息吧。”说完打开了隔扇门,钻进了蚊帐里。他刚躺下来,心里忽然一亮,不禁大声叫起来:“啊,是吗?”他的脑海里立刻闪出“宗方牧子”几个稚气的字来.牧子就是那制作椅子的老爷爷的女儿吗?……。 “
直树的叫声惊动了正在勇于身边打瞌睡的外婆。她坐起身来:“唉,哄着勇子睡觉,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直树回来啦?外公也回来了吧?”
“嗯,我回来时,外公已经在屋里了。”
“哎哟,我连茶也没给送去。直树,吃晚饭了吗?”
“律子姐姐请我吃过了。”
“唉,又给人家添麻烦。”
外婆出去后,直树又从蚊帐里钻出来,到客厅里悄悄取来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照着勇子的手掌。当然,在勇子胖乎乎的小手上什么字也没有写。又照了照她的脚心。脚心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他又钻回蚊帐里。手电的光在蚊帐上晃来晃去。在手电筒的光圈里还有几点意想不到的黑影——这是手电玻璃上的污点——和光圈一起晃来晃去。被遗忘的角落里,也许会这样被照进去光线的……直树想到这儿更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直树困了,耳朵里又响起了电话声。外婆去接电话,只说了二、三句话。过一会儿,拉门轻轻打开了。外婆说:“直树,明夭晚上,你妈妈就回来了。”
直树迷迷糊糊地说:“真的?”
“对不起,正睡着哪,把你吵醒了吧。”外婆又轻轻地拉上门。
直树在昏昏欲睡之中忽然想到;啊,不好了!没有时间了!是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我要到椅子那里去,好好和它谈谈。
第十八章 把事情真相告诉了椅子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直树对外婆说:“外婆,做几个饭团好吗?我要领勇子去玩,随便在什么地方吃了饭团再回来。”
外婆纳闷地说:“饭团倒好做,可是,不是说你妈妈下午就到了吗?回来一块儿吃饭多好,还用带什么吃的去玩儿!”
“我们要在外面吃嘛!吃完了立刻就回来。”
“好啦,好啦,你们去吧,正好还有剩饭。”
外婆攒好了夹着干梅片果料的三角形饭团,又在上面撒了芝麻盐面,外面又包了一层闪亮的紫菜。还预备了一小暖瓶麦茶,一包水果糖。这还不算,律子送来的桃子也给放在提篮里。
“好了,要去就去吧,要加小心。可这究竟是去哪儿呀?”
“秘密,秘密。”直树调皮地说。
“哎哟,原来是秘密呀。不过,要是咱们附近有玩的地方就好了。快去快回吧。”
“再见,粘糕,带豆面的。”勇子一边招手,一边嚷着,直树也晃了晃沉甸甸的饭篮子,高声叫道:“我们走啦!”他肩上挎着小暖瓶,还带着画水彩画的颜料和画具,东西真不少。但是他又想起了妈妈回来后,就必须返回东京去。直树想,今天可要在那所奇怪的小房子里玩个痛快。如果勇子是那把椅子想要找的小意达托生的,趁着没有离开花浦的时候,让勇子和椅子也尽情地玩玩!
“慢点儿。与其这样,不如把那把椅子带回东京去。也许带回去更好。”直树想起让椅子孤零零地留下,心里凄凉起来。“对,把一切都告诉椅子,劝他一快去东京。椅子也不大,一扛就带走了。”
直树停住了脚步。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律子,嗯,用不着去找她,她肯定会到那个房子来的。
进了院门,打开了房门,勇子立刻把椅子抱到院子里,过开了她的小家家。晨风摇动着夹竹桃花,花瓣洒落在勇子的脚底下,每落下一朵花,勇子就跳起来,高兴地欢笑着。
直树搬出餐室里的一把椅子,坐上去开始写生。一个一个景物画在画面上,那奇特的小房子,那可爱的“撒尿淘气鬼”塑雕,那龙柏树,所有的景物似乎都和直树是好朋友。
“该吃饭了,哥哥过来吧!”勇子认真地叫着。也许是椅子成了客人了吧,她不停地向椅子说着话。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把斑斑点点的光圈投在地上。直树越发觉得不光是勇子,就连自己也好象曾在这里住过。
他从房后舀来清澈的泉水,调着颜料,给图画抹着颜色,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哥哥,饭团!”勇子饿了。
“好,这就画完了,稍等等吧。”他给树下涂上了阴影后,站了起来,“来,吃饭吧!勇子,咱们就在院子里吃吧。”
“嗯,嗯。”勇子跳着答应。
“等等,桃子抱在水里呢,我去拿来。”
他取来桃子,打开了包好的饭团,芝麻盐的香味扑鼻,还没吃到嘴里就觉得香极了。也许是勇子相当饿了吧,不一会儿就吃了两个饭团。接着又大口大口地啃着凉津津的鲜桃。吃饱了,又喝了麦茶,直树把东西统统收拾到篮子里。他并不想立刻回去,而是想尽量多呆一会。但是,没有时间了……律子没有来。直树想,即使她不来也要跟椅子谈谈!
“喂,椅子,我说,你好好想想,老爷爷和意达离开那天,是个好天气吧?”
“嗯。”椅子含糊地答应着。
“那时,老爷爷说去什么地方了吗?”
“记不清了。”
“没说去广岛吗?”
“广岛……”椅子惊讶地说,“对,是说了的……”
“是吗,真是那么说的?那,那天,是一大早就走了?”
“嗯,我想是的。”
“那一天老爷爷他们走后,没有出现一阵强烈的光,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吗?”
椅子沉默了半晌,说:“是的。是有这么回事。”接着它缓缓地说,“当时,立在池子里的塑雕像也被震倒了摔在地下。是的,有一道强光,象闪电一样。虽然有些天昏地暗,但确实是有光。而且,把玻璃都震碎了。后来是一声巨响,象霹雳一样。是过了一会儿响的。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响的。”
“不是马上响的吗?”
“啊,是过了一会儿,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响的。”
椅子这样的回答使直树心里有些疑惑。是先有了“电光”,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雷鸣”吗?不过,椅子能够记住这些情节,而且表达得那样详细,光这,就不简单呀!
“椅子,你不要着急,听我告诉你。老爷爷和小意达是遇上了原子弹灾难,死了。”
椅子听到这,立刻跳起来:“什么,死了?不会有那种事,意达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吗?”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我的妹妹,……听我说,老爷爷和意达出去的那一天,是1945年8 月6 日早晨。8 时18分广岛遭受到原子弹袭击。死了二十万人。如果他们还活着,老爷爷即使回不来,意达也会回来的呀。”
“不会死的,他们不会死的。”椅子走起来。咯瞪,咯噔,它一边托着四条腿,一边来回走着,“不会有那种事,不会有那种事。”突然,它又转向直树说,“好吧,我来给你看看证据吧,证明我的话是正确的!”
“什么,什么证据?”
“是的。她的背上……你把她的衣服撩起来,给我看看她的后背。有三颗美丽的黑痣。”
直树用惊惧的目光注视着椅子。他怎么也不记得勇子后背上会有三颗黑瘦。他怕起来。有,他也怕,没有,他也怕。
“快去给我看哪!或许你不敢给我看吗?对,你是不敢的。”椅子催促说。
直树叫来勇子。
“你把脸转过去。你背上爬进了一条小虫子,不要怕,我给你逮出来。”直树哄着勇子,把勇子的小短裙撩上去,又把裤权往下拉了拉,露出了雪白的后背。
“真讨厌,干什么呀!”勇子扭着身子,裙子又落下来。那雪白的后背上并没有黑痣……
“你看见了吧?”直树对椅子说。他慢慢地提上勇子的裤衩,朝她屁股上又拍了一下,说,“好了,好了,逮出来了。”
勇子又重新跑回自己原来玩的地方,直树这才转向椅子。椅子微微地颤抖着身子。突然,稀里哗啦,眼看着椅子歪歪斜斜地,一下子倒在地上。椅子腿、靠背、全都散开了,七零八落地堆在那里。
第十九章 真相大白
直树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逃回家的。当他看见椅子稀里哗啦散了架子时,吓得浑身发抖。他不假思索地抓起提篮,跑到勇子的身边,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出了那所奇怪的房子。
当他打开外公家的后门时,传来了一片欢快而热烈的笑声。
“啊,是妈妈回来了。”
勇子被直树拉着手,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跟着跑回家门。这时,她看见了妈妈,立刻恢复了精神,跑进了屋里。
“妈妈。”直树扔下提篮,向妈妈扑过去。
“哎呀呀,这是到哪去了?哎呀,长胖了。变黑了,直树晒黑了,勇子也晒黑了。”其实说这话的妈妈才晒黑了呢。妈妈把勇子抱在腿上,好象在掂量着勇子的重量似的,嘴里还是往常那种大大咧咧的腔调。这时直树才意识到已经回到了家里,松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坐在妈妈身边。
“直树,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呀,哪儿不舒服吗?”妈妈关切地问。
“嗯,没什么不舒服。”直树摇着头。
“你过来,让妈妈看看。啊,不碍事,不发烧,瞧,晒得这么黑……”妈妈满不在乎地说着,用她手摸着直树的前额,这时,直树“哇”的一声哭起来。妈妈回来了,直树又觉得踏实,又觉得气恼——妈妈出差这阵子,直树遇到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妈妈却漠不关心,连问也不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晒黑了,晒黑了”,同时,他心里还觉得很内疚,他千方百计地让椅子相信小意达(和老爷爷)被原子弹夺去了生命,而椅子最后终于相信了时,却大失所望,悲伤得散了架子。他呜呜地痛哭起来,发泄着他的委屈。
直树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弄得妈妈和外婆都傻了眼,又是问理由,又是哄劝,可是直树还是一个劲儿地哭个没完。
“这是累了。你不在这阵子,一直是直树照看着勇子。”外婆说。
“好了,好了,别哭了,妈妈知道了,你干得不错,你累了,快去睡会儿。勇子,你也睡吧。”妈妈用冷水涮了把毛巾,给直树擦了擦脸和手,又拿过枕头,直树抽泣着,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直树醒来时,天已黄昏。耳边传来了准备晚饭的声音。锅里咕嘟咕嘟炖茄子的声音和香喷喷的气味一齐传到直树的屋子里。咚,咚,咚,那一定是切黄瓜丝呢。直树心里感到很舒畅,就长长地伸着懒腰。他痛哭了一场,眼睛虽然红肿了,脸也有点发干,但他感到很愉快,就好象在伤口上涂了药膏后,用绷带扎好了一样。
餐室里传来了外公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外婆在厨房里大声插嘴说:“哎呀,用不着那么着急呀,非得赶今晚的车走吗?”
直树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跑到餐室门口说:“妈妈,咱们今晚上走,是吗?”
妈妈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直树。勇子早已醒了,正躺在妈妈的怀里。
“是的。今晚的卧铺票已买好了。明天和后天的特快已经满员了。要是坐直快时间太长了。”
“可是今天晚上不走不成吗?”直树带着哭腔说,“我还有事没办完呢。”
大人们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直树更加气恼了:“妈妈总是不替孩子们想想。”
“这是什么话!妈妈每天忙啊!小孩子的事有妈妈的工作重要吗?”妈妈发火了。直树跑到厨房里:“外婆,律子没有来吗?”
“是啊,今天没有来。”
“是吗……”直树立刻打定了主意,“外婆,告诉我,律子家住什么地方?现在要不去就来不及了。”
“哎呀,有什么事那么急。天已经黑了,最好让你外公陪你去。”
“没关系。还亮着呢,快告诉我吧。”
直树带上外婆画的示意图,飞快地跑出了家门。在护城河边紧挨着繁华大街的狭长的山坡道中央,有一处房子,那就是律子的家。直树好不容易找到律子家的时候,心却凉了半截。屋里漆黑,看样子,家里没人。
不管怎么接门铃,怎么叫“对不起”,也没有人出来开门。直树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前。怎么办呢……他想无论如何在国东京之前要见见律子,和她谈谈椅子的事。
直树坐在房门下面的石阶上,渐渐感到凉起来。他又沮丧地站起来。没办法,见不着律子了,写封信,求外婆转给她。直树失望地回到了外婆的家。
“没在家吗?”外婆听直树说律子没在家,惊讶地说,“她妈妈也不在吗?她爸爸呢?哎哟,这可奇怪了。一家人都不在,可是少有的。”
“所以,我要写信,请你交给她。”
“好,你要写信,我给你拿信封来。”
直树胡乱吃了点饭,坐在桌子前,摊开了笔记本。
律子姐姐,今晚我要回东京去。太突然了。
到姐姐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只好写信托外婆转交。
我做了对不起椅子的事。我跟它说,意达被原子弹杀死了,椅子不相信,还要给我看证据,证明勇子就是意达。他说的证据就是在意达的后背上有三颗象猎户星座那样排列的黑痣。我们看了勇子的后背,没有黑痣。椅子一见这情景,就稀里哗啦散了架子,倒在地上。
我曾经想过也许勇子就是椅子盼望着的意这托生的,所以想把椅子带回东京的家去。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我的想法,椅子就死了。我心里十分难过。
直树
又及。还有一件事,我忘写了。据说,牧子是进吉郎老爷爷的女儿。我想她是意达的妈妈。这是我外公打听来的。
写完信,直树舒了一口气,他从笔记本上撕下写好的信装进了信封。在信封上写上“转交律子姐姐”,交给了外婆。
“好,我一定转交她。你在信上好好谢谢她了,这很好。她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这时妈妈突然叮嘱说:“直树,快收拾吧,别丢下什么东西。”
妈妈打开旅行提包,忙得不可开交。
“勇于,再来哟!这回走了,可不要忘了我啊。”外婆抱着勇子反复地唠叨着,外公只是抽着烟。
“再见啦!粘糕,带豆面的。”勇于兴高采烈,欢蹦乱跳。
“哎哟,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个的?”妈妈高声叫起来。
“是挺奇怪的。到这以后就突然会说起来了。基锵,基锵,勇子,给来个基锵、基锵给大家看看。”
叫直树这么一说,勇子不好意思起来,扭捏地站在那里。她摄起小拳头,两条胳膊并在一起,猛劲儿伸开——“基锵,基锵,捣米,捣米。”勇子一边哼着民谣,学着春米的动作。
“哈哈,总算见到教育成果了。哎——。”妈妈很佩服地说。“是这么回事:从匈牙利回来的羽川先生主张,日本孩子学日本的童谣。他到勇子的托儿所来教童谣。也到小班来了。我还以为勇子回到家就一句不唱了呢,真没想到,突然会唱了。” 妈妈非常高兴。
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呀!……直树又一次泄了气。
“哎,匈牙利和日本的童谣怎么会扯到一块儿呢?”外婆直纳闷。
“这呀,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儿歌这东西,大概是孩子们代代相传,不用什么人教就会唱了。有人认为,正是在童谣里面蕴藏着民族音乐的萌芽,是民乐的雏型。也就是说,这是纯粹的民族音乐。”
外婆感叹道:“童谣还真深奥!”
妈妈还想就匈牙利和日本的关系,发一通演讲,可惜没有时间了。
“准备好了吗?好象汽车来了。”外公说着,侧耳细听起来。
“噢,来了,来了。快上车吧,快上车吧。”
外公也一起上了车,只留下外婆一人。她不住地挥着手。车门“砰”地关上了。
直树想,一切就到此结束了。然而,他想错了。
第二十章 律子的来信
直树回到东京已经一周左右了。这天妈妈看着外婆的来信,招呼直树:“外婆说,律子住院了。”
“啊?真的?为什么住院,什么病?让我看看信。”直树想从妈妈的手里夺过信。可是妈妈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不许抢别人正在看的东西。”
“给我看看嘛。给我……”
“喀,这里,你看吧。”
外婆的信真难懂。只有这一段看得明白:律子又住进了医院,真可怜哪!律子关照过直树,让直树给她写信。
“让我给写信,住址也没写呀?”直树埋怨着。接着,他说,“看这里写着 ‘又’字呢。”
“哎?‘又’在哪儿?”
“你看,这不写着”又住进了医院‘吗?律子姐姐以前就住过院吗?“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妈妈也弄不清楚。
没过几天直树收到了律子的来信。除了信外,还有一个用硬纸板卷成的圆筒邮件。直村急忙拆开了信。
直树,在我们交往的这段日子里,得到你不少关照,十分感谢。和你不期而遇是一件大事,可以说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我衷心地感谢你。
直树,我就是意达。就是那把椅子朝思暮想的意达。不过,关于这点,在咱们还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在我三岁或不到三岁的时候,遭到原子弹灾难,我孤身一人在广岛四处乱走,被我现在的父母收养了。他们到广岛,是来找自己的双亲和偶尔寄托在那里住一宿的三岁的女儿。于是,发现了我。他们的双亲和孩子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当时,他们也许正在吃早饭,死去时还保持着围坐成一圈的姿势。他们在一天早晨同时失去了双亲和孩子,见我孤零零的,摇摇晃晃地到处乱跑,就决定收养我。
我穿着破烂的劳动服,上衣有一半被撕开了。当时人人都有的防空挎包、防空头巾,我一件也没有,只是紧紧搂着个踢着玩的小花包,它是用红色呢料做的。
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意达。说到年龄,我就伸出三个手指头。破烂的衣服上写的名字只剩下了一半,只能读出一个字母“つ”和一个“子”字。
于是,新的父母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律子,抚养了我。以后,父母一直没生小孩。因此,他们说,收养了我,也许是他们天大的幸福。
上高中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这家父母亲生的孩子。我多么想和亲生父母见上一面啊。我的脑子里总在想:或许全家都被原子弹杀害了,或许他们还在什么地方活着。我甚至梦想到我的父母依然活着,一定在什么地方幸福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们的。
后来,我浑身瘫软了。脖子那儿肿胀发疼。我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原子白血病。当然,老师、母亲都对我隐瞒着病情,因为这是不治之症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这是一种可怕的病,得了这种白血病的人,虽然会活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发病死亡……
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反复输血,治疗得很顺利,我恢复了健康。我出了院,在家中休养,恰在这时,我意外地见到了你。
起初,我当然不知道你的心事,也没有多想你为什么要打听做椅子的人。但是,当我知道那本旧日历撕到 1945 年8 月6 日就再也没有往下撕的时候,心里就吃了一惊。那一天正是原子弹灾难日。这一来,我就说什么也要探听你的秘密了。
在听你讲述的过程中,我得知椅子找的那个孩子叫意达,又是一惊。前面已写了,当我孤零零在一片废墟上盲目地到处乱走的时候,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叫做意达的呀……
直树,那次,你领我去那所神秘的房子。临走时,我说要收拾一下屋子,不就留下了吗?我为收起勇子拿出来的蜡笔,走进了里边那间四千米多的小屋。我从壁橱里拿出了玩具篮儿,那是桔子篓糊上纸做成的。当我在里边发现薄呢子缝的红色小花包时,我的心由于期待而痛苦不堪了。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对你说:“我一定把一切给你搞清楚。”
那天,我们接着就去放河灯。第二天早晨,我头晕得很,病倒了,又被送进了广岛的原子病医院。你留下的信我是在医院里看到的。
我心情激动地盼望医生来查房。当医生检查到我后背的时候,我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医生,我的后背有黑痣吗?”
“嗯嗯,有。三颗,象猎户星座那样排列着,真稀奇呀!”
直树,你告诉我宗方牧子是意达的妈妈,我很高兴。说实在的,在那本画册上看到写着“宗方牧子”几个字的字母时,我就再也振作不起精神来了。差点儿瘫在地上。我希望在画册上看到的名字应该在“子”字前面的两个字母中有一个和当年我衣服上留下的字母相同,另一个字母不管是什么,能同这个字母组成一个汉字就行。组合成的名字可以是“盈子”,也可以是“悦子”,反正那个汉字的读音有当年我衣服上的字母,那名字就一定是我。多亏了你的信,使我弄清了画册上的名字是我妈妈的名字,为此,我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那本书是不是我的外公从外国带回来的,还说不准。我想大概先是妈妈看它,后来又成了我的书。而且意达做了我的另一个名字。
在外公房间里捡到的纸片上,发现了关于我的原籍的线索。我从医院出来,就到我的老家去调查。这样,关于外公和生身父母的一些事也有了眉目。我的生身父母是独生子女,父亲是到外公家做养子的。父亲阵亡后,母亲在原子弹灾难的前一年也去世了。我还知道了我的名字叫聿子。(表示聿子的两个字母里,正好有一个和我当年那件破烂的衣服上剩下的那个字母相同)。以后,我就由我的外公抚养。那天,不知因为什么,我和外公两个人到广岛去了,遇上了原子弹灾难。我的外公大概是遇难而死的吧。但我为什么幸免于难了呢?直到现在我也不得知。
核对那只小花包,很费了一番周折。养母跟我讲述往事时给过我一次。仅仅就是这一点印象,以后小花包就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明白,我是多么希望再看看那个小花包呀!还好,小花包,还有我那时穿的大衣服,最后总算一块拿到了医院,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么小花包的花样和在那所房子里捡到的一模一样。花样相同,缝法,使用的线,什么都一点不差。
这事还没有跟现在的母亲说。养育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果知道了我生身父母的事有了眉目,他们会高兴的。不过,我想再看看情况,有机会时再慢慢跟他们讲。现在,一切都搞清楚了。只是我自己却总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
病情稍见稳定时,好不容易回家呆了一天。我去了那所神秘的房子——不,应该说是我出生的家。拿回了那把小椅子和那本画册。在衣橱里发现了写着“聿子” 两字的围嘴儿,还有换洗的劳动服。那件劳动服和我的花包,是用同样的布,按同样的尺寸裁制的……
对了,那天我还发现了你忘在那里的重要东西,另外寄去。
我关好了那所房子的门窗,然后回家拼装椅子。父母都带着迷惑的神情看着那椅子。椅子被我奇迹般地按原样装好了。它独自一个规规矩矩地立在我的床头。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我对椅子说:“我是意达,懂吗?那个把小屁股坐到你身上的意达。”
椅子不知道是在生闷气,还是不想认我这个意达,也不回答我。它好象怎么也不肯承认小意这如今变成了大人了。
直树,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长期寻找的父亲、母亲、外公,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中的悲哀真是一言难尽哪!但是,这把小椅子咕咚咕咚在家里踱来踱去,成年累月地等待着我,这就足以使我感到欣慰了。
直树,我一定会恢复健康,一定的。我绝对不会死的。我还想住进那所房子,我要把龙柏修剪得整整齐齐,要在池子里养上欢快的金鱼,让那小淘气鬼活活泼泼地喷出水柱。房子也要重新粉刷。太阳花将托起又沉又圆的紫色花朵,蔷薇一齐开放,藤萝架上将垂下山藤花。
我要生个小女孩,让她坐在小椅子上。这样椅子才会高兴,才会说,是意达,真的意达回来了……
直树,到时候你要来玩呀!
律子的信写到这儿就结束了。直树坐在那里,好半天没动一动。过后,他才慢慢腾腾地拆开了硬纸筒。里面卷着他的画。离开花浦那天,他就发觉忘把画带回来了,但他不愿去取。
直树目光迷离,他仿佛看见,张牙舞爪的龙柏树被修剪好了,蔷薇生机勃勃,繁花似锦,争芳斗艳。推门进来的是律子,她抱着个婴儿,婴儿穿着白色的衣服。
“去吧,回家去吧!哥哥,律子姐姐,还有我,咱们都回去吧。去到椅子那儿吧!”
不知什么时候,勇子来到了身旁。象唱歌一样反复嚷嚷着。直树两眼充满了泪水。姐姐难道会死吗?她会好的。一定会治好的。只有到那时,那所房子,那把椅子才会重新焕发生机。幸福的日子会再次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