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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铁血》作者:[苏] A·N·波克雷什金

译者的话

 

  《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不仅在苏联国内一版、再版,直至第五版,成为轰动一时的畅销书,而且还被译成法文、阿拉伯文、捷克文、匈牙利文等多种文字,在很多国家流传。它不但深为各界各阶层的广大读者,尤其青年人所得爱,更引起文学家、历史学家、军事家、教育家的重视。

  《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是以苏德空中战场的一个完整的宽大正面和大纵深为背景,以作者本人的不寻常经历作主线,采用写实方法写成的一部人物众多、涉及面广、情节生动、感人肺腑的著作。

  据我所知,象本书这样真实而生动地全面再现当年的前线飞行生活相宏伟壮观的空战场面的著作,确实不多。为什么呢?

  本书作者在l943年夏天与著名苏联作家A.托尔斯泰的一段对话,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当作者问到为什么作家都不怎么愿意写飞行员的战斗与生活时,A·托尔斯泰说:

  “……这倒不是因为空军的事情不值得写成特写,写成个篇小说或长篇小说。只不过我们这些作家都不太了解空军罢了。我觉得,歼击机进行的每一次空战,都是军事学术不可再现的作品。我们这些作家有谁懂得空战是怎么一回事呢?谁也不懂。我在报纸上就看到过这样一段报道,说在一次空战中,一个飞行员突然做了一个什么奇妙的动作,好象叫半滚倒转吧,一下子就扭转了被动局面。可这半滚倒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些我全然一窍不通。就拿我来说吧,要想动笔写你们飞行员的战斗与生活,那我就得首先熟悉你们的战斗、学习与生活才行呢。”

  另一位著名苏联作家K·西蒙诺夫的一段话,似乎更清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

  “……尤其难写的是歼击机飞行员。为什么呢?你可以钻进潜艇里去跟艇员们一起生活和战斗,你可以设法挤进坦克里去跟随坦克兵进攻,你也可以几天几夜蹲在炮兵观测所里亲自了解炮兵作业的细节。也就是说,你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亲身体验这些人的身心感受。即使说不上是全面的,至少也能沾一点边儿。可是,你邻无论如何也无法挤进歼击机飞行员的狭窄的座舱里去跟他一起升空作战,而一切事情又恰恰都发生在这决定命运的几秒钟,甚至零点几秒钟之间。”

  一个严肃的作家绝不会去写他不熟悉的东西,而实战体验丰富的歼击机飞行员又无暇顾及写作,这一来,真正象样的描写前线飞行生活和空战场面的著作,怎能不稀少得如同凤毛麟角?

  本书作者A·N·波克雷什金,是世界十大著名王牌飞行员之一。年岁大—些的人都知道,美国总统罗斯福先生称他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精英飞行员”;英国著名空军评论家罗伯特·杰克逊在自己的著作中用不小篇幅历数他的辉煌战果,连连称赞他创造的奇迹。

  A·N·波克雷什金,是苏联空军中仅有的两位“三次苏联英雄”之一。在二次大战中,他始终在前线作战,参加156次空战,击落敌机59架。 (如果读者细心的话,那你就不难从本书中看出被他击落的敌机不止此数。)他的战功显赫,威震敌胆,以致法西斯德国空军不得不专门拨出力量来严密监视他的动向。

  A·N·波克雷什金不仅自己英勇善战,而且还善于培养“后来人”。在他亲自培训的飞行员中,竟有30位成为苏联英雄,其中6位甚至两次荣获这一最高荣誉称号。仅这30位苏联英雄,就击落敌机500多架。

  他有极强烈的进取创新精神。著名的“一域多层”歼击机战术,就是他创造的。当时行之有效的“剪刀式”双机护航战术、机群“钟摆式飞行剖面”战术、“空中游猎”战术等,都是他的“版权”。“高度-速度—机动—火力”这个有名的克故制胜公式,是他根据自己的作战体验总结出来的。这些战术,对苏联空军歼击机战术的发展影响至深,至今仍有学术研究价值和一定的实用价值。

  A·N·波克雷什金不仅是一位传奇式的空中英雄,军事奇才,更是一位文思敏捷、才气横溢的文学巨匠,在文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既充盈者他的军事智慧,更洋溢着他那无穷无尽的文学创作才华。

  作者以严肃的写作态度、巧妙的艺术构思、洒脱洗练的文笔,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几次重大战役的惊天动地的场面、当年的战地飞行生活、鲜为人知的部队内部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宏伟壮观的空战画面、乡土气息浓仰的风俗人情。作者笔下的众多人物,个个形象鲜明,栩栩如生,一言一行,无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变化万千的战地景象,无不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每一篇文字,都能使你跟着它踏上瞬息万变、险象环生的战场,跟着它—起升空作战,跟着它苦思冥想克敌制胜的计策,跟着它担忧,跟着它欢笑。篇篇扣人心弦,处处引人入胜。没有亲身体验、文学造诣浅薄的人,是写不出如此赏心悦目、感人至深的巨著来的。

  《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不仅因其构思巧妙、文笔潇洒而具有高的文学价值,博得文学家的好评,还因其史料翔实准确而具有珍贵的历史价值,引起历史学家的重视。读者在欣赏之余,自会在不知不觉中增长不少历史知识、地理知识、军事知识,了解苏联、东欧各地的风俗人情。您也能从字里行间悟出做人的道理来,尽管它并未用“道学先生”的腔调来说教。在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有理想、有益于社会的人这个问题上,它将是您的良师益友。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译者谨向给予鼓励和支持的《中国青年报》深致敬意,对宁肯承担经济风险也要出版这部书的航空工业出版杜深表敬佩,向呕心沥血的编辑同志致敬。译者也不会忘记为本书面世而默默劳动的印刷厂的职工同志们,这部书里融合着你们的心血……

  译者诚恳地祈望尊敬的读者和翻译界同仁对译文不妥和谬误之处给以批评教正。

  朱启文

第一章 和平时期的最后一秒钟

 

  一

  “喂,赶马车的!”

  当马车夫赶着马车朝着我们这边跑过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退回到了另一个世纪。我们在德涅斯特河彼岸的中队长训练班生活学习了半年,刚刚返回别利齐,准备回到自己的飞行团去。

  “喂,赶马车的!”米洛诺夫那洪亮的叫喊声,马蹄叩击路面发出的清脆的嗒嗒响声,还有那活象古老故事里描绘的那种模样的四轮马车,这一切,都给人以异乎寻常的感觉。

  米洛诺夫急忙抢了一个好座位。

  “上机场!”

  其实,马车夫是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去的。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瘦小的米洛诺夫一眼,随即盯住我和潘克拉托夫,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唉,但愿他这辆破马车可别散了架子。马车夫一抖缰绳,对着马吆喝一声:“驾——!”

  座落在这条主要街道两旁的那些熟悉的房屋,从我们身边掠过。这条街道,这座城市,使我联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大事——比萨拉比亚重新与苏联合并。当时,我们曾经准备进行空战。可是,一切问题都和平解决了。我们飞行团的飞机编成阅兵队形,威风凛凛地飞过边界线,随后,就在别利齐城郊的机场着陆了。我们熟悉这座城市,就是从这条主要街道开始的。那时,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到这条大街上来散步。

  南方阳光强烈。米洛诺夫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眯缝着眼睛说道:“坐上这辆马车在整个欧洲兜上一圈儿没问题吧?”

  “你算是找到闲游逛的好地方了——别人想从那里往外逃跑还来不及呢!”潘克拉托夫接上他的话茬儿说。

  马车夫扭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马车夫在想什么呢?记得,就在前几天,一架南斯拉夫的萨瓦型轰炸机在我们机场着陆了。机组人员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才逃出法西斯魔掌。南斯拉夫飞行员们的面部表情是阴沉严峻的,充分显示出他们要誓死搏斗的决心……

  “要是在《大圆舞曲》那优美的旋律伴奏下,驾着我这马车漫游维也纳森林,那该有多么舒畅啊……”

  四轮马车在飞行团司令部驻地的木板棚前停住了。马车夫是很熟悉到这里来的路线的,因为那些住在城里赶不上早晨接人班车的飞行员,常得求助于那些清晨早起的马车夫。不过,米洛诺夫、潘克拉托夫和我——我们这三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在一段时问里,是无求于接人的班车和马车夫的,我们有自己的小轿车。那可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弄到手的。

  在我们这些苏联军官刚刚来到别利齐的那些日子里,成群的街头流浪儿总是缠住我们不放。他们说:“叔叔,我们等了你们20年了,给我20戈比吧。”那些当地的经纪人却常把话头岔开,纠缠着要和我们做生意。

  有一次,有那么几个经纪人围过来,用夹杂着波兰语的俄语说:“军官先生,不打算买点什么东西吗?”

  “买一条大轮船!”我的一个同伴跟他开玩笑说。

  “买大轮船?那也未尝不可。不过嘛,买那玩艺儿有什么用处?还不如买一辆小汽车呢。”

  “那就来它一辆小汽车好了!”

  第二天,果真有一辆老式小轿车开到我们的住处来。开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见过面的那个经纪人。这可怎么办呢?我们都傻眼了。当初,我们只不过不大愿意坐那种装着怪声喇叭的汽车外出罢了,总觉得不够气派。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凑合着买下这辆破汽车了。

  “西班牙——瑞士造!竞赛车!”经纪人指着厂家标牌介绍说。

  我们几个人倒也乐意。摸了摸木板拼成的双座驾驶室,动了动外面包着一层实心轮胎的木制车轮。然后,在汽车周围贴满了“羚羊角马”之类,我们就坐上它阔阔气气地在城里兜起风来。尽管发动机那震耳欲聋的怪声很惹过往行人讨厌,然而,我们却都觉得坐上这辆“西班牙——瑞士造”舒适极了。

  我们这一群吵吵嚷嚷的伙伴,每天早晨都坐上这辆破轿车到飞行团司令部去。工作之余,我们就驾上它到宽展平坦的大路上去兜风。后来,我们到中队长圳练班去学习,这才中断了这一段驾车兜风的愉快生活。现在,我们的“西班牙——瑞士造”可能早就被人丢进垃圾堆了,因为在去年这一年里,苏维埃比萨拉比亚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来到飞行团司令部,我们只见到了值班军官——一位下级军官。他说,飞行员和机务人员,这几天都到科托夫斯克城郊马亚基村附近的飞行训练营去了。

  “不过,团长没有走,他在机场上呢。”值班军官补充道。

  机场,到处都被弄得坑坑洼洼。载重汽车在新堆积起来的土堆之间来来去去,成群的比萨拉比亚青年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挥锹掘土。

  “我说弟兄们,你看他们在干什么呀?!是不是后勤人员真的想要把汽油罐埋藏到地下去呢?这家伙可是一个头号的大目标呀!”米洛诺夫提高嗓门嚷道。

  “早就该这么办了。这样大的目标,就是在老高老高的同温层也能够看得见。”莫恰洛夫颇有同感地附和着说。

  “那为什么还要把它涂成白色的呢?”

  “别瞎嚷嚷了!大概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用上混凝土跑道了。”

  “这才是正经话呢!整天嚷嚷着混凝土跑道,可是,我们的飞机机轮还从来没有接触过混凝土跑道呢。”

  机场上连一架飞机也没有。只是在机场的尽头,在离小溪不远的地力,有一些很大的长方体木箱。团长伊万诺夫和团机务主任肖洛霍维奇都在大木箱跟前。我们几个人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伊万诺夫团长见我们回来了,很高兴。在我这个当小组长的向他报告过我们刚从中队长训练班结业归来之后,他笑着和我们握手,说道:“祝贺各位结业归来!还要祝贺你,波克雷什金,给你改任新的职务了。”

  我们几个人彼此望了一眼。

  站在我身边的米洛诺夫沉不住气了:“我早就说过嘛,训练班主任是不会饶过你这个爱出‘怪点子’的家伙的。这回可好哇,我也祝贺你:被人家给降为普通飞行员了!”

  伊万诺夫团长那宽展丰润的脸上,显出温厚的笑容,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善地眯缝着。

  “他的‘怪点子’我们是知道的。等他坐进米格飞机的座舱,就让他好好出出‘怪点子’好了。驾驶米格飞机,可不像驾驶伊—16型飞机那样容易。……波克雷什金被任命为飞行大队副大队长了。”

  说到“怪点子”嘛,那是因为我在空战训练中常常喜欢独出心裁地琢磨一些高级特技动作,或者根据空战需要改变一些高级特技动作的样式,同伴们就在说说笑笑之间,把这个爱出“怪点子”的美名安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们的中队长训练班主任,由我们的副团长日兹涅夫斯基兼任。他主张循规蹈矩地、四平八稳地驾驶飞机。对一切新鲜事物,他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他自己飞行的时候从来不带“激情”,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带着“激情”飞。

  团长刚才说“等他坐进米格飞机的座舱……”,这是什么意思呢?噢,我明白了!他们不是刚从那些白色的大木箱里,一架又一架地拖出来好多架崭新的草绿色的歼击机吗?干干净净的歼击机,真象刚从鸡蛋壳里孵出来的雏鸡,可真惹人喜爱。

  那还用说,机场上来了新式飞机,那对飞行员们来说,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们一齐朝着大木箱拥去。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飞机响声。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抬头仰望天空。

  一架陌生的飞机正从高空飞来。

  “德国侦察机!”

  “是容克式的!”

  “可不只是一架哟!还有梅塞施米特式的呢!”

  可不是吗,在那架菱形机翼的双发轰炸机的周围,还有4架歼击机护航呢。这些飞机是刚从我国内地上空返回,达经别利齐,向西飞的“容克式”。

  在我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容克式”。现在,当我们都在仰望天空的时候,不由地勾起了我对当年的回忆……

  那是9月的一天,新西伯利亚市上空突然飞来一架飞机。也许是为了吸引大人和小孩来参观吧,这架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然后才降落在一个大操场上。全城的人都拥向大操场。我们小孩子可比大人利落,光着两只小脚丫儿,跑起来飞快。最先拥到大操场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小核子了。尽管飞机旁边已经布置了岗哨,我们这些小孩子到底还是挤到了飞机跟前。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冷的机冀,还凑到发动机跟前去闻了闻从来没有闻过的热腾腾的滑油味儿。不管怎么说吧,也许正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产生的感受,决定了我的未来。

  在那架飞机跟前召开了群众大会。会上有人提到要建立苏联自己的航空队,说到保卫祖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听说“容克式”这个词。看来,那架飞机,显然是用西伯利亚人的捐款,从德国“容克”飞机公司买来的。这是一次对各大城市进行宣传鼓动的访问性飞行。那时,“容克式”这个词,对我来说,是既神秘又悦耳的。它唤起了我的求知欲望,引起了我对飞行的幻想,在小学和后来在工厂技工学校里,我一方面勤奋地学习,同时也加强了身体锻炼,为的是将来能够考进航空学校。我对轰轰烈烈的事业充满了幻想。 愿终于实现了,我终于飞上了具有无限魅力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今天——1941年5月的一天,我又看见了“容克式”。然而,那是德国的轰炸机呀!德国轰炸机断断续续的轰鸣使我感到,祖国的天空好象一下子被别人主宰了,我不由地怒火中烧。

  “这是法西斯德国的飞机吗,少校同志?”米洛诺夫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还能是谁的呢?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空中目视侦察,照相侦察,他们都干过了。”少校团长忧心忡忡地回答说。

  我在想,为什么不发警报呢?我们的飞机为什么不起飞去跟踪它呢?于是,我顺口说道:

  “要是这里有飞机的话,那我就立刻上去用照相枪把这一群恶棍的卑劣行径拍照下来!”

  “它们已经飞到普鲁特河上空了。”团长叹了一口气说,“要想截击这种飞机,那可得用比咱们的‘伊—16’飞得更快的飞机才行呢……不过,上级规定不准打这类飞机。”

  团长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很使我们困惑不解。

  “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规定呢?他们侵犯了我们的领空,难道我们就无权把他们揍掉吗?”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青天白日就大摇大摆地飞来照相侦察,难道连狠狠地吓唬它一下也不行吗?”

  我们都非常激动地望着团长,好象关于国境地带的这一条规定是他制定的,他有权改变这个规定似的。

  “这是上边的指示。”团长忧郁地解释说,“是外交上的需要嘛……你去追赶这架敌机,你看一看地图就明白了,恐怕别处也会有敌机越境侵扰呢!”

  我们总觉得这太不公允。虽然我们也在试图寻找几条理由来说服自己,但结果全都无济于事。各种迹象使我们极为不安地预感到,法西斯德国的飞机越来越频繁地侵犯我国领空,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们站在被挖掘得坑洼不平的机场上,身旁摆放着不少尚未组达到一起的飞机大部件。我们在想,刚刚飞走的那架德国侦察机现在大概已经在罗马尼亚或者匈牙利的某一个机场上着陆了吧?那个机场上一定挤满了敌机。在这种时刻,每一个人都会想起法西斯德国背信弃义地践踏了差不多整个西欧各国的领土,它的军队拥进了巴尔干半岛。我们也痛楚地意识到,我们这些飞行员,对隐藏在国境线丘陵地带那一边的敌人机场的情况知道得太少了。

  机务人员在团机务主任的带领下,又动手组装飞机了。团长一会儿走到这架飞机跟前吩咐几句,一会儿又走到那架飞机跟前交代一番。后来团长用力招手叫我们到他的跟前来。

  我们来到一架已经装上起落架的米格飞机跟前。机翼已经与机身对合好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都傻呵呵地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点给我爬进座舱里去看看!”伊万诺夫团长说完,就朝着一个正在启箱的大木箱那边走过去。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爬进崭新的歼击机的座舱,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座舱里的各种设备。

  “怎么样,喜欢这种飞机吗?”团长拐回来以后问道。

  谁也没有吭声。刚刚看了一眼,谁也说不上该如何评价这种米格飞机。

  “倒是挺好看的,发动机的功率可能也不小,只是武器好象有点差劲。”我小心翼翼地说出这种飞机给自己留下的初步印象。

  “差劲?”少校团长有点诧异,“好几挺大口径机枪,还有两挺速射机枪,难道这还不够吗?”

  “要是给它装上一门机关炮就好了,团长同志。‘容克式’可不是那么容易揍得下去的呢。”

  “容易?哪有那么多容易的事情!”团长反驳说:“要动脑筋才行呢。我们驾驶这种米格飞机上去截击,管叫它‘容克式’倒霉……要不,咱们还是驾着那头可爱的‘小毛驴’(伊—l6型飞机)上天怎么样?”团长最后开着玩笑说。

  我们大家都转而纷纷赞扬起米格飞机来了。

  “这就对了!”团长高兴地说,“你们今天就必须动身上马亚基村附近的飞行训练营去,那里已经有两架米格飞机了。你们没有看见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战争正在威胁着我们。我们必须加速进行改装飞行训练。要打击强盗,就必须加速训练!”

  他开始忙着给站在机翼旁边的垫脚板上的机械员传递螺杆。

  “这不是,我们正在组装够一个飞行大队用的飞机呢。你,波克雷什金,等我们组装完毕,你马上就把这些飞机送到马亚基村附近的飞行训练营去。我们在那里训练好一个飞行大队以后,就回到这里来。”

  团长试图在忙碌的工作中寻求安慰,以稳定自己的激动情绪。我们也都在等待着团长下命令,叫我们也都来参加组装新式飞机的工作。可是,团长却谈起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的事情来。他说,现在必须珍惜每一分钟时间。

  “带上你们各自的东西,尽快动身吧!”

  我们急忙离去,准备启程。

  二

  经蒂拉斯波尔开往科托夫斯克去的列车是晚上开车。临行的的准备时间,只剩下半天了。我们约定在火车站候车室集合,紧接着,就各回各的住处去做准备。

  路上,米洛诺夫遇见了我们邻舍的年轻姑娘弗洛丽雅。他掉队了。他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不过,当他追上我们的时候,我见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快活极了。

  我们住的房子,是从一个从前的大商人那里租来的。他有两间大屋子出租给外人住。我们很少见到房东。只要他们在家,那厨房里的香味儿就准灌满走廊。房东总是很勤快地把我们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回到住处以后,正当我准备收始东西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是房东登门造访。这个老头儿今天显得比往常格外精神。他用手向上指了指天棚,神气十足地问道:“您看见了吗?”

  “什么?”我耸了耸肩膀,尽管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你们这些飞行员太无能了,太无能了!”房东很激动,“以前,在我跟您闲聊的时候,军官先生,我就猜想过,一年以后,德国人准会到我们这里来。这我是跟您说过的。您瞧,我没有说错吧?一年刚过,他们果真来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假装叹息地说,“一切竟如您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也许,您的大商店很快就会有人归还给您的。”

  “别开玩笑了,军官先生。我一向把您看作正经人。他们……”他又向上指了指——德国侦察机不久前从这里飞过,“我们犹太人是了解他们的。德国人会把大商店归还给我?唉,您怎么跟我说起这种没来由的话头来了呢!……我老了,活不上几天了,谁来都一样,只要希特勒别来就行。”

  “德国飞机从别利齐上空飞过去的时候您不是挺高兴的吗?”

  “这话是谁跟您说的?”

  “从您的神态上,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在挂念着罗马尼亚那边呢,我的兄弟姐妹都被困在那里了。从前,每逢星期天我们都能欢会,可是如今呢?……噢,布加勒斯特!您要是能去游览一趟,那该有多好啊,布加勒斯特实在太美了!”

  “早晚总会去的。”我肯定地说。

  房东睁大了眼睛,在期待着我继续说下去。也该转一转话题了。

  “今天付给您房租。”

  房东没等听完我这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我从床底下把手提箱拉出来。那里面装的全是单身汉的衣着用品。我开始挑选在飞行训练营里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子制服什么的,那是非带上不可的。新裤子也得带上。还有衬衣呀,手帕呀,毛巾呀……绘图册,那是一定要带上的。还有书。这是什么东西?哎呀呀,我怎么这样马虎呢!去年冬天给妹妹买的衣料,至今还没有奇出去!那可是我准备在开春以前送给妹妹的礼物呀。印花的白丝绸,她肯定很喜欢。还有带白点儿的中国黑色绉绸,那跳更不用说了。

  我的妹妹玛丽亚比我小两岁。在我们兄弟姐妹当中,她是唯一的女孩儿。她小的时候,可比我们弟兄几个辛苦得多,家务琐事过早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还得赶着去上学。我们弟兄几个都很喜爱她,谁要想欺侮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过,她可从来不跟我们诉苦——个性如此。

  思念妹妹的情绪使我的心飞回到老家——新西伯利亚市。新西伯利亚如今离我太遥远了,然而我却一刻也没有忘记它。我家的那栋小房就座落在卡缅卡河的岸边。1937年我离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了。我的心已经被我所热爱的飞行生活占有。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付出了多少艰辛,苦苦追求,宛如攀登又高又陡的翻山小路。如今虽然我已经爬上山顶,却怎么也看不够展现在眼前的辽阔原野。

  我热爱飞行生活,竭力争取当一个好飞行员。歼击机飞行员在哈桑湖地区和在卡累利阿地峡地区作战的经验,促使我必须好好动脑筋想一想,更加坚定地投入到飞行训练中去。他们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我必须认真地去想一想,融会贯通,落实到行动中去。我的心思全在这上头。我尽量避免和姑娘亲近。我觉得,家庭会分散飞行员的精力,难以完全献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

  准备送给妹妹的衣料怎样处理才好呢?随身带上它吗?在飞行训练营里是无法投寄的。唉,亲爱的妹妹,我答应送给你的东西,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只好再忍耐一段时间了,等我把这些米格飞机郁送走以后,再抽空把礼物寄给你吧。我把衣料重新放进手提箱底层,就把它推到床下去了。

  在等待米洛诺夫的这一段时间免我不由地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今天,团长任命我当飞行大队列大队长了。对我来说,这可以算是一件有意义的大事。当然,日兹涅夫斯基副团长是不知道这件事的。要是伊万诺夫团长事先跟他商量的话,那他准不会同意提升我当剧大队长。他是知道我不喜欢象他这样的飞行员的。正因为这个,他也就容不得我。我呢,是一个直心肠的人,从不遮饰自己的情感。在探讨驾驶术和战术问题时,从不持模棱两可的态度。

  可是,对伊万诺夫团长呢?说心里话,对他,我五体投地,佩服极了。这得从头说起。

  l939年秋,我从卡恰航空学校毕业来到这个飞行团。在团司令部里有人告诉我说,团长正在飞行。

  我来到机场时,正好赶上一架歼击机起飞。只见这架伊—16型歼击机正在爬高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机翼简直直上直下地竖起来了。这使我大为惊叹。伊—16型歼击机的脾气,我在航空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了,是很犟的。我知道,在低空做如此惊险的急盘旋,那是要受到这种飞机“严惩”的——一下子就栽下去!可是,这位飞行员却能够如此熟练地驾驶这头可爱的“小毛驴”,让它象闪电般急剧地转弯,这真使我吃惊不小。歼击机飞行员都知道,在空战中若能做出如此猛烈的突然动作,那他就一定能占上风。

  “刚才起飞的是哪一位?”我问身边的飞行员。

  “你连团长都认不出来吗?”这个飞行员听了我的问话,有些茫然不解。

  “团长?!”

  “那当然了!”他颇感自豪地说。

  飞行员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摩着自己团长的高超飞行技术。我怀着羡慕的心情看了他们一眼,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向这样的高手学习!第二天,我就跟伊万诺夫团长—起上了乌齐—4型双座歼击教练机。

  歼击机飞行员妥想掌握高级驾驶术,要紧的是要向某一位榜样人物学习。我和我的同伴实在太幸运了,团长本人就是我们的学习榜样。他在庆祝航空节的那一天,在莫斯科上空做过五机特技飞行表演。今天他和我的一段谈话,以及他严厉要求我们立即进行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对我们来况都是很重要的。

  德国轰炸机从别利齐上空大摇大摆地飞过去,在我心中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痕。我只觉得整个天空重重地向我头顶压下来,逼得我透不过气来。外国飞机的轰鸣,又在我的记忆中复活……

  米洛诺夫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可有点不满意,我决定一个人先到火车站候车室去。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了。

  “对不起,萨沙,我回来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生怕别人把他当成哑巴——又开腔了!

  “到了蒂拉斯波尔,我们玩上它—天怎么样?我认识很多那里的姑娘,多的是呢!”

  “一整天全部白白地浪费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吗?”

  “没要紧的事情?”米洛诺夫一楞。

  “对你来说,那的确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米洛诺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得出,他是极少听到过别人对他如此坦率的规劝的。他生气了。

  “哎哟哟,可不是吗,我怎么忘记了呢,您当上官儿了!给咱上一堂品德教育课怎么样?”

  “我首先是你的战友!”

  “这是我的私事,你管不着。”米洛诺夫有点难为情,低声地嘟哝着。

  “可那到底算做一桩什么事体呢!昨天,你把一个女大学生给勾引得恋恋不舍,哭了;今天,你大概又把弗格丽雅给招惹得泪流满面了吧。这很不好。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

  “这种事情你不懂,萨沙。”

  “噢,是啊,把姑娘弄得个个神魂颓倒,这可是一个复杂问题,我不懂……喂,你可别忘了多带上几块擦鼻涕用的手帕呀……我们不能在蒂拉斯波尔停留!”

  我走出了房门,米洛诺夫从后面赶上来。

  三

  从别利齐到科托夫斯克这一段路上可把我们折磨苦了。以前,我们驾着飞机不止一次地在这个地区上空飞行过,用不了半个钟头就能够飞遍整个地区。可是,坐火车可就大不相同了,整整磨蹭了一昼夜!

  我们搭上运送汽油、给养和弹药的倾路汽车,来到了位于马亚基村附近的马亚基机场。

  马亚基机场,这是一个几十年来只有在秘密地图上才能够找得见的机场。集体农庄把它当成了养草场和牧场。在乌克兰大草原上,这一类机场真是星罗棋布,遍地皆是。在这—类机场上,多少年来,从无一架飞机落下来过。有些人就以为这些机场都是废弃不用的了。今天,军用飞机终于需要它了,我们飞行团的飞机就象一群蜜蜂,纷纷降落在这一片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从空中传来的飞机响声不绝于耳。

  机场区内有一片林带,绿树成荫。浓荫下放着一个很大的装过米格飞机大部件的胶合板木箱。团司令部就设在这个大木箱里。

  团司令部参谋长马特维耶夫少校,象往常一样,正在忙于打电话、办理文件、下达指示。他见我们到了,迎上前来。

  “怎么样,听说你在训练班里又耍了一通把戏?”他高高兴兴地跟我打着招呼,“日兹涅夫斯基副团长可对你有点意见呢。”

  “如果他把驾驶术看成耍把戏,那就随他的便好了。”

  “噢,这算不了什么!”参谋长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我,但他却回避了正题,“当然了,如果这是真正的驾驶术,那用在米格飞机上可就厉害了。你看,这两架米格飞机多威风!听说,这种飞机有点怪脾气,你可别光想着‘耍杂技’,小心你的脑袋哟!”

  “不要紧的……要是能够早些飞上这种飞机,那就太好了。”

  “噢,你想马上就飞?真够勇敢的!快去安顿安顿吧,你又不是在这里只呆一天半天的,急什么呢?”

  很快就安顿妥了,放下手提箱,交出供给证,看看“名胜”,只此而已。二层楼上的大教室是宿舍,食堂在一层。至于洗澡嘛——旁边有个芦苇塘!米洛诺夫去找此地的老住户打听有没有可供光棍汉消遣的去处。人家告诉他说,离此地5公里左右有一个村庄,村子里有一个俱乐部,那里有时放映电影。

  两天假期过完了。我们这些“老飞行学员”,都把飞行帽挂在腰间皮带上,把飞行图囊斜挎在肩上——谁也没有命令我们带这些东西,可是,万一急需呢?我们又被卷进紧张而有意义的日常生活的旋涡。

  机场啊……在它的飞行场地上,起飞线处已经被人们的脚步践踏得尘土飞扬,跑道也已被风吹得干干的。就在这一小块地上,我们驾机起飞上天,去演练各种飞行动作,然后,再把我们在空中学会了的东西或者犯的错误带回到这一小块土地上来。不论我们飞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论我们是否意识到,只要我们升上天空,机场就好象是我们的教员,也好象是热心的观众,我们必须向它汇报:是否合理地利用了宝贵的时间,是否白白地浪费了汽油和枪炮弹。这一小块地盘可就归飞机所有了。只有飞机,才有权在这—小块土地上滑跑、起飞;只有飞机,才有权落在这上面。

  飞行员只要一到机场,他就成了半个“天上的人”了。他的感情,他的思想,都已经上了天,与正在空中飞行的飞行员同呼吸共命运。只要有一个飞行员在天上飞,别的飞行员的心也就都跟着上天了。

  你看,今天在我们机场上发生什么新鲜事了?为什么如此严重地违反了《飞行条令》的规定?为什么还不发射警告信号弹?这些飞机的落地速度怎么都这样大呢?……

  今天,我们的大队长索科洛夫上尉,亲自站在起飞线上手拿信号旗指挥飞机起飞、着陆。他身着制服,胸前佩带着红旗勋章,脸上还残留着烧伤疤痕——他参加过哈桑湖地区的空战。

  飞机螺放桨打过来的气流,混合着春末的热风,在抽打着他。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在每一架飞机放飞之前,他总是用手势提醒飞行员该做什么。有时,他把两条腿一弯,两只手一扎煞,活象一只正在孵蛋的老母鸡。这是他在教飞行员怎样做动作呢。当飞机落地以后向他这边滑行过来的时候,他就迎上前去,爬上机翼,手扶座舱盖,把头伸进座舱里,大声地喊着什么。飞机螺旋桨打过来的强大气六简直要把他从机翼上掀下去。制服的后背,被气流吹得鼓鼓囊囊的。他的脸由于紧张而胀得通红。

  大队长又放飞了一架飞机。座舱盖关严了,再检查一次,再提醒一遍……发动机怒吼了,飞机开始起飞滑跑了。

  “上尉同志,我来报到。”

  “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呢?”索科洛夫笑着说。

  “任命我来给您当副手。”

  “祝贺你!你来得正是时候——阿特拉什凯维奇正需要你这样的副大队长呢。”

  “他们是派我到您这里来给您当副手的呀!”

  “我明天就要到基洛夫格勒学习去。你要同阿特拉什凯维奇一起训练这个飞行大队了……你看见了吗,又有一架飞机正在进入着陆。唉,跟他说过上百遍了,他也记不住。嗓子都喊破了……别减速!低一点低一点,不然你就摔下来了!就这样,带杆儿!对了,好!”

  看着索科洛夫没有无线电台,就这样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地指挥飞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这太可笑了,大队长同志。”

  “明天,嘿,你受的罪比我还要多呢。不这样训练不行啊!”

  我跟他讲了德国侦察机从别利齐上空飞过的事。他掏出—支香烟,点燃了。看得出,他激愤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定要烧死这些禽兽!烧死它们!外交照会是吓不走它们的。”

  “用米格飞机干掉它们!”

  “对,这不就是‘米格’?好好欣赏欣赏吧!”

  四

  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的过程并不长,但却复杂。飞行员必须把驾驶别种飞机的本领,转用于驾驶新式飞机上来。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必须把那些用得上的本领全都转用到新式飞机上来,而且还要学会新本领。

  6月22日那一天,我们团的飞行员驾驶米格—3型歼击机与敌机遭遇。这一次空战实践使我们认识到,飞行员还必须学会不少新本领才行,非加倍刻苦训练不可。我是很喜欢这种飞机的。我总觉得它很象一匹烈马。刚毅的骑手骑上它,它能够飞驰如箭;拙劣的骑手就可能被它践踏在蹄下。设计师们在设计飞机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情况:要想照顾飞机本身的性能,就不得不降低火力;要想照顾火力,就会使飞机本身的性能受到影响。二者难以兼顾。不论哪一种飞机,总都难免有某些不足之处。不过,在当年的每一种新式飞机上,我们都能够看到我们的技术成就和创造成就。

  米格—3型歼击机的优异战斗性能好象隐藏在它的某些缺点的背后。只有那些肯于钻研善予发现的飞行员,才能够发现它、运用它。

  我们加快了新式飞机改装飞行训练的进度。我们预感到,西线的严重事态已经追在眉睫。德国侦察机越来越频繁地侵犯我国领空。6月初,师首长就把第一个改装训练完毕的飞行中队派到最前线去了。

  这个飞行中队的中队长是费吉切夫中尉。他长就一副高高的身材,生就一身黝黑的皮肤,配上他那又黑又浓重的连鬓胡子,可真不象是一个在乌拉尔地区上生土长的人。他光荣地接受了驻守在我国领土的最前沿、靠近普鲁特河的这个重要岗位。这个地方极其隐蔽。我们的飞机从这里起飞,能够出其不意地对敌机发动攻击,好比神奇的勇士, 地从地上蹦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敌人猛捅一刀。所以,在我们飞行员的词汇里,又增添了一个新词——“神剑”。 “神剑”,是这个极其隐蔽的机场的代号,意思是,飞机从边里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敌机发动突然袭击。

  这些天来,落在我肩上的担子不轻。我们这个新组成的飞行中队里有吉亚琴科中尉、多夫布尼亚中尉和我。我们的任务是,试飞在别利齐组装起来的新式飞机,并把这些飞机驾驶到马亚基机场去。

  差不多每天都要从别利齐往德涅斯特河彼岸转送飞机,这对我和我的战友在掌握新式飞机方面倒是大有益处的。

  米格—3型飞机只要飞行速度达到每一小时500公里以上,就能够做出垂直高度达600—700米的急跃升动作,紧接着做俯冲动作也就容易了。伊—16型歼击机就做不成如此陡峭的急跃升动作。只要飞机能做出如此陡峭的急跃升动作,我们就能获得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而有了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也就有了速度储备。我很容欢这种飞机。它的性能和外形,都表明它很适合用于进攻。

  驾驶这种飞机上天,飞行员总会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力量无穷。我在演练高级特技飞行动作时,总是努力探索新的空战动作,总是着意琢磨出敌不意的机动动作,以使自己在真正的空战中处于有利地位,而陷敌于被动挨打之逆境。只有这样做,才能在激烈的空中格斗中获胜。当我们手中掌握着速度大、火力强的歼击机的时候,我们总是想着如何把驾驶术方面的、机动动作方面的和空战方面的复杂细节钻研深透,总是努力探求我们这一行职业中的新东西。

  记得,我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人的感觉器官对某种外界现象的反应速度大约是半秒钟。训练有素的飞行员的反应速度比这要快。但是,每一个飞行员的反应速度也不一样。越是反应敏锐、淮确,他的动作就越突然,就越出敌不意。要培养这种素质,我认为,在飞行训练中不能怕紧张。必须把飞行训练当作真正的空战对待,一丝不苟。

  这是我的飞行实践的一个重要特征。我喜欢做猛烈的动作,喜欢飞极限速度、极限高度。飞特技时,我总是力争做到手与脚的动作配合默契。这一点,在做垂直特技动作和退出俯冲时尤其要紧。有些人被我的“玩命”动作吓昏了头,说我的飞行动作是“怪点子”。但是,理智的谨慎是一回事,不顾飞机性能—味地蛮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有些人认为,与敌机进行空战,完全和在机场上空进行的空战训练一样,一切都要严格地按照一成不变的固定样式进行,只能以编队形式进行,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训练我们飞行大队的参谋奥夫琴尼科夫飞米格—3型歼击机。他就时常跟我辩论。

  “这样粗暴地对待飞机是不行的呀!”他忿忿地说,“怎么可以硬让飞机曲它力所不及的机动动作呢?这样做是要倒霉的!……”

  “这怎么会是飞机力所不及的呢?”我反驳道,“既然这架飞机听我使唤,那它也一定会听你使唤!不过,首先你自己必须敢于做这样猛烈的飞行动作。”

  “照你这样说,那我不就成了被人家硬塞进座舱里去的没有知觉的木偶了吗?”

  “那倒不尽然。你和木偶毕竟不完全一样——谁也不会开炮去打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的。如果我们都象你那样温文尔雅地驾驶飞机,那就不论是你,还是我,在第一次空战中就得被人家揍下去。”

  “得了,你别吓唬人了。我早就摸到这种飞机的脾气了。”

  “对!”我挺爱听他这句话,“不过摸到并不等于摸透。可不能到此为止哟,要不断地向前探索才行呢。你要勇敢地去承受过负荷使你产生的压迫感,要努力去发掘飞机做机动动作的极限潜力力和速度极限潜力。”

  为了说清问题,我向奥夫琴尼科夫介绍了对运动目标进行射击时,我是怎样运用新的瞄准方法而达到很高的命中率的。按规定,能够把空中运动靶标打穿12个洞,就算“优秀”成绩,我却能够一次就把空中运动靶标打出40个窟窿来。

  “施曳空中靶标的飞行员可都怕你呢!人家甚至再也不愿意为你驾驶拖靶飞机了,生怕你把人家揍下去。人家都说‘他会把我们揍下去的’。”

  “这是多余的顾虑,过分谨慎了。”

  “谨慎总是必要的吧。”

  “可是,胆小怕事有时会酿成灾难,这你想过吗?”

  就这样,我和奥夫琴尼科夫的看法仍有分歧。但是,在飞行后讲评中进行这样的探讨是有益的。它能使我们在主要问题上取得一致见解。必须认真进行空战训练才行。不论是个人单独练习,还是集体练习,都应当这样做。

  迷人的六月天,又回到人间。绿色的山丘显露出它那柔媚的轮廓。美丽的花园,象迅速翻阅的书页那样,在机翼下面一闪而过。小河和池塘的水面鳞光闪闪。农田已经披上了灰蓝色的衣装,禾苗在大地上随风荡漾。可是,飞行员的目光却只能盯住这静谧不动的大片农田……

  也“紧贴着”地面飞行——我们习惯上称之为超低空飞行或掠地飞行——的时候,我们只注意那些显眼的大目标,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影影绰绰的模糊一片而已。但是,凡是我们看见了的东西和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给人留下一种快速运动、转瞬即逝的感觉;地面上的一切迎面疾驰而来,飞机本身则是倥偬掠之而去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对飞行员来说,可太重要了。如果一个飞行员总是想着尽量低些进行超低空飞行,那就表明他极愿意使自己处于极度紧张状态,表明他极想锻炼自己的眼力和快速定位能力。这时,你还可以极深刻地体验一下达种飞行的滋味儿:你会觉得,迎面而来的色调鲜明的地面景物,好象穿过你自己的身体疾驰而去。如果你在高空飞行,—那你是得不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的。在高空飞行中,有时你会完全看不见地面。这时,你就只好两眼盯住远方的地平线,或者盯住远处不动的云块、散在的林带、细如丝线的河流……

  从别利齐向马亚基机场转送飞机,可叫我们把超低空飞行飞了个够。我们从马亚基返回别利齐坐的是运输机。在我们落地以前;这里已经把米格飞机给我们组装好了,而且加足了油。我们赶紧检查飞机的操纵系统,随即起飞,在机场上空做高级特技:直冲云宵的急跃升、大坡度的盘旋,疾如流星般的俯冲——差不多快要触及地面才拉起来!机务人员都很高兴,因为飞机一切正常。在机场上做工的人们,也都兴致勃勃地仰望空中的惊险场面。他们可真饱享眼福了。只有那些负责机场修建工作的领导干部斜着眼眉瞪我们,因为我们耽误了他们的工程进度。

  在机场上空飞行和飞航线,我们都是独立自主的。我碰上了好伙伴。他们既勇敢又有钻研精神。这一来,试飞新式飞机,就成了我们自我训练的大好机会。

  我想起了六月上半月那些晴朗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促使我更加刻苦地投入飞行训练中去。

  有一次,到达别利齐以后,我在住处停留几分钟。房东见了我,高兴地请我到他家去吃午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这一次,他突然如此好客起来,这倒使我模不着头脑了。他如此殷勤,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呢?我无暇在此逗留,婉言谢绝了这一顿午餐。

  当我走到门口准备告别的时候,房东用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激动地低声说:“您听着,不出一周,德国一定会进攻苏联的。”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表面上不得不装成漠然置之的样子,并且不得不称之为挑拨性的谣言。可是,房东老头儿却不甘心:“这不是谣言!人们都成群结队地从罗马尼亚法西斯独裁者安东尼斯库统治下向外逃跑,这怎么会最谣言呢?他们都亲眼看见了所发生的—切。希特勒军队已惊到达普鲁特河对岸。他们的大炮已经瞄准了我们!下一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呢?!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往哪里逃跑呢?要是我稍微年轻一点的话,那我今天就往俄罗斯逃跑。可是,现在呢,我们只有为俄罗斯祝福,为它的力量祈祷了。—定要让希特勒在这里碰得脑浆迸裂!不然的话,我们是注定要遭殃的了……”

  我勿匆忙忙地向机场赶去。一路上,我一直在回忆着这个老头儿极度不安的神态,一直在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从前他是多么瞧不起我们呀!后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而现在呢?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直到返回机场以后,我才想起来为什么要赶回住处去一趟——打算回去取那块衣料,好把它寄给妹妹玛丽亚。可是,忘记了!我只好自我安慰地想:算了,下一次回来再说吧。那时,我请房东给我缝一个邮包,我一定把它奇出去。

  但是,在短期内,我是再也回不到别利齐了。一直过了三年,直到红军从德国法西斯和罗马尼亚法西斯的铁蹄下解放了摩尔达维亚以后,我才得以重返这座城市。

  五

  我们终于把最后3架米格飞机送到了马亚基机场。我高兴的是我们完成了任务,又可以重新开始学习了。我们中队飞行员的飞行驾驶技术,已经演练得相当不错。现在,该轮到打空中靶标和打地面靶标了,也该跟经验十分丰富的空中假设敌伊万诺夫和阿特拉什凯维奇进行空中格斗了。我深信,只有在紧张的空中格斗训练中(而不是在自由自在的飞行中),才能把每一个主战动作都演练得十分精湛,才能巩固已经学会了的本领。

  我们大队的飞行员,已经承担起在别利齐机场战斗值班的任务。米洛诺夫以及其他同志,都坐进了各自的米格飞机座舱里,处于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我多么想和他们一起执行战斗值班任务啊。可是,一切都与我的愿望相反。伊万诺夫团长听完我关于飞机转场完毕的报告以后,和往常一样,顺口说“好”,紧接着说道:

  “还有一项任务需要你们去先成,然后,你们再做自己的事情。有3架米格飞机必须送到大队长训练班去。事情可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你们要先在格里戈里奥波尔落地,从那里带上两架飞机,然后,你们这5架飞机一起赶路。就这样吧,今天你们先休息一下。”

  我们在马亚基机场听到了关于发生在“神剑”隐蔽机场的—起重大事件。一架德国容克式侦察机在我国领空飞行,费吉切夫中队起飞拦截。他们的米格飞机从普鲁特河附近的“神剑”隐蔽机场起飞以后,对德国侦察机进行了警告性射击,命令它“跟我来”,可是,德国的容克式侦察机竟不顾警告,掉转机头,加大油门本逃而去。费吉切夫率领着他的歼击机中队,一直追踪到国境线。由于精力高度集中于追踪,他们误入罗马尼亚领空效公里。还没有等到他们返场落地,那边就掀起了外交波澜。莫斯科很快就知道了我们的飞机侵犯别国领空的事件,并且给师司令部打来电话,随后又给团司令部打了电话。

  飞行员们气愤地议论着这—起事件。

  “要是让‘容克式’再深入一些,那就好了。我们可不跟它来外交上的那一套!”

  “你得了吧!费吉切夫也许是想要飞过去吓唬它一下呢。”

  “这怎么能叫做‘飞过去’呢?”

  “要是没‘飞过去’,怎么会越境呢?”

  “照你这样说,那不就是只许‘容克式’侵犯我们的领空而不准我们追踪了吗?它逃跑了,难道我们跟着它的屁股后边踩它的尾巴一脚也不行吗?真莫如干脆吃掉它,倒也干净利索!”

  “也许他们巴不得我们这样干呢。希特勒进攻波兰,就是从挑衅开始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不深思的。国际局势中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过,这些使人心烦的事情,很快就被紧张的日常活动给挤掉了。就拿我们中队来说吧,下一步的任务正等着我们去执行呢。

  大清早我们就起飞了,直奔格里戈里奥波尔飞去。我们是编成密集队形从北向南飞的。一团铅灰色的浓云,正自西向东横压过来,简直要把我们一直压向地面去。

  在离格里戈里奥波尔城几公里远的地方,驻守着—个歼击机飞行团。他们也是因为要改建混凝土跑道而从基什尼奥夫转场而来的。飞行员和机务人员都住在帐篷里。团司令部也和我们的一样,设在一个装过飞机大部件的胶合板大木箱里。

  我们把飞机停在停机坪上以后,就向团司令部走去。一路上,遇见很多老相识。我和我的两个僚机飞行员在基什尼奥夫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团的某些飞行员。那时,我常到那里老集训。有些飞行员是我在中队长训练班学习期间认识的。基什尼奥夫歼击机飞行团参加过卡累利阿地峡地区的战斗。许多飞行员胸前都佩带着战功勋章。我一直想见见他们,和他们谈一谈。我很羡慕那些跟敌人打过仗的飞行员,但也惭愧,l940年冬,我们飞行大队没有来得及赶到苏芬战争前线去。当时,我们的飞机已经装到铁路平板车上了,而我们这些飞行员呢,一旦空闲下来就想象着在雪地上空、战壕上空、火力点上空飞行的情景。

  在团司令部里,我们接到通知说,那两架米格飞机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转场飞行,但是,现在不允许起飞,因为航线上天气太坏。

  团司令部参谋长在为我们安排好休息处所——帐篷以后,开着玩笑说:“看来,得给你们报户口了。”

  “要在这里呆很久吗?”吉亚琴科不安地问。

  “那就很难说了。”

  我们在帐篷里住三天了,真是度日如年。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看看书,睡大觉,天南海北地闲聊天儿。每当我们看到从丘陵那一边爬过来的低垂的无边无际的乌云的时候,心里烦恼极了。它们是从什么地方爬过来的呢?它们在西方天边聚集多少了呢?为什么今年仲夏,天气突然变得这样坏呢?

  心中充满了阴森可怖的预感。

  只有每天晚上,当飞行员们都聚集在食堂里的时候,烦恼才会烟消云散。我们久久地坐在那里无休止地谈论着新式飞机,谈论着空军中出现过的奇迹。

  闲聊天儿最活跃的中心人物,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个子挺高,长得标致的大尉。他很会讲故事。我只在基什尼奥夫见过他一面。不过,在我和其他歼击机飞行员闲谈的时候,却常常听到人家提起他——卡尔马诺夫。从前,他在莫斯科当过试飞员。因为犯了点什么错误,就把他下放到飞行团里来“以观后效”。现在,他当飞行大队长。飞行员都尊重他,因为他飞得好,又平易近人。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只要别人认真听,再附和他两句,那他讲得就格外起劲。

  第一天晚上,我凑到桌子旁边,跟别的飞行员坐在一起听他讲故事。卡尔马诺夫讲的是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以前听人讲过。

  “所以,安全带也能把飞行员弄得狼狈不堪。”他讲到末尾时这样说道。

  “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还会出这种事情。我不大相信。”头发全白了的年轻中尉不无怀疑地说。

  “没有想过?”卡尔马诺夫有点生气了,“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认识的一个飞行员身上。从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他原来也是‘不大相信’的……喂,姑娘,请您给我倒一杯茶来!”卡尔马诺夫招呼食堂女服务员,接下去讲道:“当时,就象现在我给你讲故事这样,那个飞行员坐桌子旁边,对找讲述他自己遇到的一桩倒霉事情。他在西班牙打过仗。有一次,他的飞机被敌人击中,起火了,火焰烧进座舱里来,他只好跳伞。就在这时候,降落伞带被安全带挂住了。你知道,这条可恶的绳子可是扯不断咬不烂的呀。你听懂了吗?”

  “这回我懂了。可是,这种情况不多呀。”

  “这种情况……只要发生一次,就能把你赶进棺材里去!飞机也有‘阑尾’,必须把它割下来扔掉。”

  “安全带竟能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有人怀疑地发问。

  “偶然情况不能成为结论的依据。”白发中尉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见解。

  “不对!”卡尔马诺夫不同意这种看法, “仔细剖析值得吸取教训的偶然情况那是大有諀益的。”

  “您怎么没有喝茶呢?”食堂女服务员走过来问道。

  “啊,茶不是酒,是喝不得那么多的。”卡尔马诺夫站起身来要走。显然,他对那些不认真听他讲故事的飞行员很不满意。

  随后,大家也都站了起来。我抬头一看,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早就不见丁。我们离开帐篷以后,卡尔马诺夫向右拐弯走去。找和那个白发的年轻中尉是同路的,我们在一起默默地走着。

  漆黑的夜,湿气袭人,微有寒意,清风透体凉。虽不是秋天,秋意却浓重。

  “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飞行员,只是爱信口开河。”年轻的中尉心平气和地说, “把安全带比作阑尾,这太过分了!要是听惯了这种话,说不定真会有人把安全带抓过来就割掉呢。”

  “各个飞行团里都有这种说法。就拿我这个中队来说吧,有一个飞行员说:‘我一定要把这个阑尾割下来扔掉’。”

  “是真的吗?”

  “我不说谎。我还跟他说:‘干嘛要割掉它呢?你又瘦又小,到时候你把身子一缩,不就从安全带下脱身了吗?’。”

  “你同意他割掉安全带了吗?”

  “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这就对了!不能光听别人摆布。听惯了别人的摆布,自己就不想动脑筋了。在关键时刻首先要自己拿定主意……”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在德涅斯特河的彼岸,在比萨拉比亚那边,灯光忽隐忽现。我立定了脚步,等待着这位年轻的中尉谈他自己的经历。我没有猜错,他又开腔了:

  “在苏芬战争开始以前‘我特别喜欢听别人讲战争故事,讲各种各样的人在前线的表现。不久我自己也来到了战争环境。三番五次地执行任务,参加了不少次空战,突击过芬兰白匪的工事。一时的一帆风顺,使我觉得自己好象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清楚了。”

  “有一次,我倒霉了。飞机被敌人的高射炮炮弹击中,我掉队了。这时候,非靠自己拿主意不可。航线上的地标,我连一个也没有记住。我驾着飞机往回飞。可是,我说不上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飞,是在敌区呢,还是在我区?弄不清楚。负伤的飞机再也飞不动了,眼看着就要栽下去。我赶紧找了一片平坦的雪地,驾着飞机往下落。落地成功。我从座舱里出来,爬到机冀上,警觉地环视着四周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枪声。随后,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出现一群身着白色伪装衣的人。他们脚蹬滑雪板,疾速向我这边滑跑过来,我断定,他们肯定是芬兰人。这时,我立刻想起了平时别人教给我的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不投降,烧毁飞机。”

  “身着白色伪装衣的滑雪兵,已经冲到我的跟前。我刚刚来得及拔出手枪。我提枪就打。可是,子弹没有飞出枪口。说实话,手枪套筒咔嚓咔嚓地响,我原以为子弹飞出去了呢。重新装弹以后,我又开枪,依旧是只听手枪套筒响,不见子弹出膛来!这样折腾了一陈子。整整一梭子枪弹,全都完好无损地落在自己的脚下。可是,人家也没有把我打死。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雪地上痛哭起来。”

  “不知是谁,把我从雪地上扶起来——原来,滑雪兵都是自家人。这时我才明白,我落在自己的上地上了!你说,这事可怕不?这里面是有一些值得总结的教训……”

  这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反复地翻动着因为下雨而受了潮的枕头。那位白发中尉讲述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

  ……已经是星期六了,依然不允许我们起飞。

  “据预报,星期一是一个大晴天。到时候我就放你们起飞。”参谋长说。

  “我们闲得发慌,少校同志。让我们到格里戈里莫波尔城里去逛逛吧。呆在这个帐篷里可真把我们闷死了。”吉亚琴科祈求着。

  “那好吧,为了不让你们闷得发慌,给你们派一辆车,你们去兜兜风好了。”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就置身于城里了。

  在拥挤不堪的餐厅里,我们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这一下吉亚琴科可高兴了。这个高高身材、绯红面颊、淡黄头发的草原人喜欢喝酒聊天儿。他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才把酒和下酒的菜弄到手。摆好以后,他笑着说:“天上也好,生活中也好,一线光明总会到来的。”

  直到天色很晚,我们才回到营区。躺下以后,又低声闲聊了很久。星光在我们头项上闪耀着。我们甚至能够透过帐逐的亚麻篷布去辨识它们。周围—片宁静,我们渐渐地沉入梦乡……

  有谁会想到,和平时期竟然只剩下这最后一秒钟了呢?

  六

  用铁轨做的警报器发出急促的惊心动隗的当当响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起初,我们还以为是警报演习呢。军人哪,可真是在家在外都不得安睡!从帐篷外面传来了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紧张的叫喊声。

  吉亚琴科一边埋怨着军事飞行员的生活太不安宁,一边到处寻找他的袜子。我和多夫布尼亚等着他找袜子,好一起到团司令部去报到。

  机场沸腾了。飞机发动机一台接着一台地吼叫起来,掩盖了铁执警报器不断发出的急促的当当响声。

  我在想,既然他们开始疏散飞机,那就是说,边是一次郑重其事的警报演习。这样训练部队倒也不错。紧挨着机场就是玉米地,隐蔽飞机,地方是足够用的。

  在团司令部所在的那个大木箱跟前,聚集着佩带全副装具的飞行员,他们的表情全都极其严峻,就象生铁铸就的一般。那是很自然的了,警报演习破坏了他们的休息日,搅得他们不得安宁嘛。不过,从他们那直楞楞的眼神里,似乎能够看出,也许发生了什么很不寻常的事情。

  我挤到门口,准备报告我们中队的飞行员到齐。就在这时,吉亚琴科抢先发起牢骚来:“我们是到这里来出差的。为什么打扰我们睡大觉?”

  “睡大觉?”有人激愤地反问,那简直就像刚刚冲出枪口的子弹那样猛烈, “战争打起来了!”

  “战争打起来了?”每一个人都在自己问着自己。有的人不相信这话,有的人不相指自己的耳朵,有的人僵木了……但是,在蒂拉斯波尔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的冲天大火,机场上紧急出动的飞机,所有这一切,都证明,可怕的战争真的打起来了。

  战争打起来了!一切日常琐事,一切和平时期的计划,都已经成为过去,消逝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一切,都是不祥的,凶险的,不可知的。

  现在,我们这三个出差在外的飞行员应当如何行动呢?正当我们的飞行大队在别利齐为了保卫国土、保卫机场、保卫城市而与敌人作战的时候,正当那里迫切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闲呆在这里袖手旁观呢?

  “能不能允许我们立即返回我们自己的飞行团去呢?”我向参谋长请示道。

  “起飞吧。”

  “请给我们派几位机械师准备飞机。”

  “派人!谁也腾不出手来!这是战争,你懂吗?”

  从机场西北方向传来了飞机的响声。响声越来越大,变为轰鸣。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在发亮的天幕上,显现出了飞机的黑影。这是一队轰炸机。还有歼击机护航呢。是谁的飞机呢?是我机,还是敌机?

  几架伊—16型歼击机起飞了,迎着不明国籍的飞机飞去。轰炸机开始转弯。现在,已经能够看清楚飞机的菱形机翼了。

  敌机!是啊,战争真的打起来了……

  我们眼睛盯着敌机,朝自己的飞机跑去。

  空中传来机枪射击声。这声音听起来可和往常的大不一样——现在正在进行着的是实实在在的空战!

  如果我们这几架米格飞机武装齐备,那我就立即起飞,冲上前去支援自己的战友,去跟法西斯分子拼杀。我真担心,是不是又会像1939年那样,不叫我上战场呢?别的飞行员已经在天上跟敌人干起来了,而我呢……

  我当过机械师,既然他们派不出人手来,那我就自己动手检查飞机好了。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弄来了压缩空气瓶,准备启动飞机发动机。

  飞机起飞以后,我立即感到很不是滋味儿,我们的米格飞机连一发子弹也没有捞着。只好低低地紧贴着树梢和庄稼地飞回自己的部队去。

  我们飞到马亚基机场上空以后,感到很吃惊:机场上一片宁静气氛。所有飞机都疏散到玉米地里伪装起来了。飞行场地空荡茵的。落地以后,我第一个滑行到玉米地里。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把他们的米格飞机紧紧地停靠在我的飞机旁边。

  “战争打起来了,难道你们忘记了吗?”我对着他们大喊起来,“为什么要靠得这样近?这不是检阅!”

  他们重新启动了发动机,向旁边滑行过去。

  我叫他们两个人在飞机旁边等着,我向团司令部跑去。遇见了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我向他报告:“任务中止,中队归来。请允许我们返回别利齐,回到自己的飞行大队去。”

  “别急,我正需要你呢!”

  我四处张望,想找见团长。可是,连团长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好等着。我向同志们一打听,这才全明白了。昨天,师长命令伊万诺夫团长和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立即奔赴“神剑”隐蔽机场,调查清楚为什么费吉切夫在追踪德国侦察机时越过了国境线。伊万诺夫团长是坐乌齐—4型双座歼击教练机去的,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坐的是汽车,傍晚,伊万诺夫团长传来话说,他的飞机燃料耗尽,迫降在一片野地上了。阿特拉什凯维奇也报告说,他坐的汽车陷在一个什么沟里了。中队长谢里维尔托夫呢,被师司令部叫到基什尼奥夫去听候审查,说是他犯了什么错误。

  就是这样一种混乱局面!机场上连一个指挥员也没有,有些飞行员也不见了……

  “别利齐!别利齐!”马特维耶夫少校一句不漏地重复着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

  我站在门口,侧耳静听着他们在电话里谈话的内容,尽量不漏掉—个字。别利齐那边说,清晨,德国轰炸机在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掩护下,空袭了机场,炸毁了汽油库。我们的歼击机与敌机发生了空战。奥夫琴尼科夫牺牲。

  那些站得离电话机稍远些的同志听不见,我们就把奥夫琴尼科夫牺牲的消息转告他们。

  战争的警号,对敌人的仇恨,填满了胸膛。如今,又加上亲密战友的牺牲给我带来的悲痛,一时心急如焚,心乱如麻。我去过他在别利齐的家,不止一次见过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婴儿……我真想马上就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怎样牺牲的。看来,敌人的子弹在夺去了我们一个同志的生命以后,还在继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呢。我们必须设法避免牺牲。消灭敌人需要机智。

  “请允许我们中队去支援战友。”我再一次向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提出请求。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急嘛!”他很不耐烦地说,“第二飞行大队刚刚飞走。别利齐机场没有汽油了,即使他们到了那里又顶什么用呢?”

  参谋长显然惊慌失措了。

  我急忙向我的两个僚机飞行员那边快步走去。我叫他们两个人在原地等着,我去要求给所有的飞机都装上子弹,并进行机枪试射。

  吉亚琴科一见了我,就冲着我跑过来:“起飞吗?”

  多夫布尼亚惊慌不安地看着我,问道:“别利齐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的妻子和婴儿,还都留在别利齐呢。

  “我们的战友正在跟敌人拼呢。奥夫琴尼科夫牺牲了。”

  一阵沉默。

  “怎么回事?”

  这正是不久前我自己也发出过的惊呼。所有的飞行员,差不多都爱刨根问底,哪怕是惨痛的细节也不避讳。

  怎样牺牲的?为什么牺牲了?我们不是期望着打胜仗吗?当然,我们的军队是有防御准备的。对于敌人强加于我们的战争,我们是有准备的。为了掌握新式技术装备,我们刻苦地学习了,连一天时间也没有白白地浪费掉。但是,法西斯军队向我们发动了突然袭击,使我们淬不及防。当然,如果我们的警惕性高的话,那我们还是能够从容迎敌的。不过,象我们这个飞行团在开战当天早晨出现的那种混乱局面——飞行大队各自西东,人员星散收不拢,飞机也都毫无作战准备,那是不能容忍的。

  第一次遭受损失使我们开始懂得,这一场战争将是残酷的,血流成河的。从今以后,只要我们起飞上天,就很可能再也回不到这个机场上来,就很可能再也看不见如此美好的晴朗的早晨了。

  “波克雷什金,到司令部去!”团值班员喊道。

  “是!”

  我一边跑着,一边抬头往天上看。早晨的露水打湿了靴子,显得沉甸甸的。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

  司令部跟前依旧挤满了人。

  “把地图拿出来!”马特维耶夫参谋长迎面走过来说道,“你看见这一片独立树林了吗?”他在地图上指点着一片旷野当中的一个绿色圆圈问道。

  “看见了。”

  “那你就驾上‘乌-2’(双座教练机)起飞吧。伊万诺夫团长就在那里。”

  按照规定,我应当回答“是!”。然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伊万诺夫团长驾上“乌—2”飞回来,把我留在那里,陪伴着他那架连一滴汽油也没有的飞机闲呆着!难道这也算是战斗任务?!

  马特维耶夫猜透了我的心思。

  “加油车已经上路了,很快就会到达那里。你把情况报告给伊万诺夫团长,就说别利齐机场遭敌机轰炸,汽油库被炸毁。我已经把第二飞行大队派到别利齐去了。总之,叫他尽快飞回来。”

  我向自己的飞机那边走去。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正在机器下面坐着。见我来了,他们都乐得蹦起来。

  “起飞吗?”——依旧是那一句问话。

  我摇了摇手,就从我们的米格飞机旁边擦身而过,直奔隐蔽在玉米地里的“乌-2”走去。

  七

  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里寻找一片小树林,寻找降落在小树林旁边的一架飞机,再让“乌—2”降落在这一片不熟悉的野地里,这些虽然都不是什么容易事,可总比向伊万诺夫团长报告别利齐发生的事情和奥夫琴尼科夫牺牲的消息轻松得多。

  伊万诺夫听完我的报告以后,显得很镇定。你看他,上机翼的动作多么利落,跳进座舱的动作多么灵活,给我指点守候地点和起飞地段时多么冷静。这一切,都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们的团长遇事该有多么沉着镇定啊!当只有我—个人留守在这一片空旷的野地里,陪伴着一架“瘫痪了”的飞机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变得沉着镇定了。没过多久,加油车果然到了。

  回到飞行团以后,我就去见伊万诺夫团长。我觉得,该做的事情我做了,尽管做的不多,现在,我也该有权去执行战斗任务了。

  “你来得太巧了。”伊万诺夫团长说, “你那个中队准备出动。”

  十分钟以后,我们起飞向普鲁特河波岸的罗马尼亚领空飞去。我们的任务是,侦察雅西地区和罗曼地区的敌人机场情况。

  我在想,低空飞向第一个侦察点,那是轻而易举的,要紧的是,我的两个僚机必须紧紧地跟上我。然而,要想飞到敌后城市罗曼去,那可就难得多了。但也正因为难得多,才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遗憾的是,团长命令我侦察完毕立即返航,不许恋战。

  当我们出现在雅西上空时,敌人的大口径高射炮向我们开火了。我好奇地望着那些在我身后爆炸的炮弹形成的象帽子一样的烟团。我并末觉得这对我有多么大的威胁。

  雅西机场上连一架飞机也没有。看来,显然是因为此地离国境线太近,敌机都转移到别处去了。它们到底都飞到哪里去了呢?一定要到罗曼上空去看一看。一点也没有摸到敌人的情况就返航,那怎么行呢?

  刚刚飞过雅西,我们就立即下降到超低空。我想,如果被敌人的对空观察准确确地判断出我们下一步的航线,那当我们飞到罗曼上空时,就一定会遭到敌人高射炮有组织的射击。因此我决定运用别的飞行员从前在前线作战时积累的经验:飞得越低,就越容易躲过高射炮的炮弹。

  在我们经过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挤满了德国的步兵部队、机械化部队和炮兵部队。他们排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长的纵队正在向东推进。当我们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的时候,德国兵都向道路两侧跑开,熟练地趴在引水沟里或矮树丛中躲避空袭。这一群发了昏的东西!明天就会拥上我国的领土!

  靠一个人记住所发现的一切情况,记住地点,那是很困难的。真希望在我向团长报告的时候。我的两个僚机飞行员能够替我补充一点什么漏掉了的内容。

  现在,我们的主要目标是罗曼城郊的敌人机场。我们径直地向着机场飞去。远处已经显现出罗曼城的轮廓。可是,超低空飞行又能够发现什么呢?我们开始爬高。至于高射炮的威胁那就顾不得了。不过,高射炮对我们毕竟是有威胁的。地上的高射炮开火了,成串的炮弹疾速地向我们扑来。这时,我们发现罗曼城上空,飘浮着一朵不大的云块儿。我们迅速躲到云块儿的上面去。但是,从这里很难观察到地面上的情况。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发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是湖泊吗?不对,是飞机!

  敌人的机场上挤满了飞机,一排一排地罗列着,足足摆了好几排。敌机的座舱盖和机器,在阳光照耀下,形成一个很大的反光镜面。

  这时,什么高射炮呀,危险呀,我都一概置诸脑后。我们硬是盯住这个机场不放了,一定要数清敌机数量,哪怕大概数量也好。

  ……轰炸机和歼击机加起来,足有200多架!有些飞机的发动机已经发动起来了。我们俯冲下去,以很大的速度从这些敌机的头顶上一掠而过。随后,我们就对准航向朝东飞去。

  现在必须立即返航!唉,要是能把侦察结果立即通知到司令部去,那该有多好啊。可惜,我们的飞机上没有无线电台!

  返航时,我们依旧是从那些挤满了敌军的上空飞过的。普鲁特河、德涅斯特河……我们的马亚基机场,落地。我们高兴极了,因为我们第一次完成了战斗任任,而最重要的,倒是我们亲眼看见了法西斯匪徒们在听到我们飞机的怒吼声以后,向大路两侧惊慌逃开去的狼狈相。

  我们的飞机滑行到停机坪以后,司令部派来接我的小汽车也到了。我把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留在飞机旁边。在我向他们问过都看见了些什么以后;情况就凑得更全面了。

  “为什么不马上干掉这个‘航空展览会’!”吉亚琴科的头上冒着大汗。他一边摘飞行帽,一边暴躁地嚷着。

  “我们飞去侦察,正是为了要干掉它们!”

  八

  我们守候在自己的飞机旁边值班,随时准备起飞去掩护我们的轰炸机或者保卫马亚基机场使之免遭敌机空袭。德国飞机已经把别利齐机场的飞行场地炸毁了。

  司令部电话命令:转入一等准备!据对空观察哨提供的情报,敌轰炸机3个九机编队共27架,正向我们的机场袭来。

  我立即跳进飞机座舱,为迅速启动发动机做好了一切准备。我的目光一会儿瞄向指挥塔台,一会儿扫向远方的地平线。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我在想象着:敌容克式轰炸机正在空袭我们的机场,我向它们发动进攻,几架敌机被我击落……

  我陷入美妙的幻想之中。

  突然,耳边传来呼喊声:“来了!”

  我抬头往天上一看,可不是吗,一个机群正从阳光射过来的方向飞来。飞机的影象越来越清晰了。

  我启动了发动机。飞机从玉米地里滑行出来。其他飞行员,也都采取了同样行动。我的眼睛盯住了指挥塔台。为什么还不发射信号弹呢?……啊,渴望已久的三颗红色火球,终于升上了天空!

  组成楔形编队的轰炸机,紧贴着机场旁边飞着。尽管阳光耀眼,我还是看见它们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轰炸机:单发动机,飞行员座舱和领航射击员座舱连在一起,怪模怪样的。

  我迅速向最外侧的轰炸机接近,紧接着,就打了一个短连射。我觉得命中目标了。可不是吗,我离目标太近了,目标飞机的螺旋桨打过来的强大气流,几乎把我的飞机吹翻。我急忙向右上方转弯而去。我的飞行高度超过了轰炸机的飞行高度。我居高临下放眼一看,不得了,这太可怕了!机翼上明晃晃地涂着红五角星呢!

  自己的飞机,被我击中的是自己的飞机呀!

  我呆呆地在这个机群的上方飞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被我击中的那架轰炸机渐渐掉队了,我在这架飞机的上方飞行了几秒钟,就象和那架飞机系在一起似的。我万分内疚,我的心已经完全飞向正在忙于采取紧急措施的轰炸机机组成员那里。

  我们的另一批歼击机,编着密集队形飞过来了。带队长机已经开始做机动动作,以便从轰炸机的另一侧翼发起攻击。我心里难过极了——这不都得被他们揍下去吗!我来不及多想,就对着一架正在进攻的歼击机打横里直冲过去,阻挡它的去路。我摆动着机翼,示意不要射击。那架歼击机在差不多就要撞上我的时候,才掉头离去。可是,其他歼击机,还都正在猛烈进攻呢。我不得不一会儿飞到这架飞机跟前开枪警告,一会儿又冲到那架飞机跟前开枪阻拦。飞过来,穿过去,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如此,有些歼击机还是开枪射击了,幸而没有击中目标。

  被我击中的那架轰炸机迫降在野地里了。其余的都平安地飞到了格里戈里奥波尔机场上空。从那个机场起飞的两个轰炸机大机群在空中同他们汇合以后,由歼击机护航,一起向西飞去。

  我们这个团的飞行员,在把自己的战友着实地恐吓了—通以后,都返航了。我没有勇气立即返回机场去。伊万诺夫团长会说些什么呢?飞行员们又会怎样看待我所犯的错误呢?思前想后,觉得,我首先必须将功赎罪。于是,我下定决心,跟随轰炸机机群一起去执行任务。

  后来我又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先于轰炸机飞抵目标区域,把敌人的机场封锁起来呢?我们的轰炸机机群,肯定正在向着罗曼城郊的敌人机场飞呢。只要我能够迫使敌歼击机晚起飞几分钟,我们的轰炸机机群的突击行动就能收到最大效果……

  我又飞到了罗曼上空,敌人的高射炮开火了,炮弹朝着我的飞机扑来。我一面不断地改变着飞行高度和飞行方向,一面观察着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是否正在起飞。当我发现两架敌歼击机正在向起飞线滑行时,我立即发动了攻击。这两架敌机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显然,它们是在等待着我从它们的头顶上掠过,冲到前头去呢。且慢,我还来得及打它几个连射。可是,太遗憾了,子弹都从目标旁边擦过,连一架敌机也没见起火。

  又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依然不见我们的轰炸机机群飞来。我在敌人的高射炮弹幕里,穿梭般地穿过来冲过去,一直在盼望着我们的轰炸机机群到来。可是,始终不见他们的踪影。难道他们轰炸渡口去了?

  我向普鲁特河方向飞去。大概我们的轰炸机机群已经向集结于河右岸的敌军投过炸弹了吧?可不是吗,前方高高地升起了一大片黑烟。

  我追上了我们的轰炸机机群。我认准了这是我们的飞机。我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因为我见到了自己人的飞机,因为我压制了罗曼机场上的敌机——这可能有助于我们的轰炸机机群放心大胆地去轰炸敌人吧。

  轰炸机大机群解散了。其中的8架飞机向左转弯,朝着我们机场的方向飞去。我在这八机编队的一侧飞着。我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最只有8架。是啊,这不就是当初被我击中一架的那个九机编队吗!那架飞机已经迫降了,它现在的情况如何呢?……

  关于这一点,一直过了好几年,其实已经是战后了,是在一次与一个轰炸机飞行员会面时才知道的。他讲述了他们那个大队第一次出动时的情形,也讲到了向他的轰炸机发动攻击的那架歼击机……

  我和那8架轰炸机,在晚霞笼罩中,一齐向前飞去。

  我的飞机剩油不多了,但我实在不愿意落地。我没有脸面去见那么多的飞行员,也没有脸面去见伊万诺夫团长。战斗出动时,我是那样慷概激昂,可是,要落地了,我却是多么难过悲伤!

  九

  前线情况复杂,我的过失得以从轻发落。这要是发生在其他时候,那可真说不上要开多少次会来追查这次不幸事件的细节呢。但是,严肃的事实会使我们认识到,既然全部行动都是有正式依据的,那就没有理由去惩罚这次荒唐事件的直接闯祸者。

  傍晚,我们在离停机坪不远的地方集合,为在战争打响第一天就牺牲了的飞行员奥夫琴尼科夫和机械师科马耶夫默哀。随后,大家就议论起我们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以及妨碍我们顺利作战的因素。

  “为什么从来都不叫我们去看一看苏-2型飞机,弄得我们把它当成敌机攻击了一通呢?”一群飞行员激愤地质问道,“ 听说,我们还有什么别—2型飞机。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连‘别-2’也免不了要葬送在出己人手里呢。”

  “这是国家大事。新式飞机要保密嘛!”有的人这样推论说。

  “这‘密’可保得不错!”有些人显然不赞成这种解释。

  “苏-2型飞机就驻扎在科托夫斯克机场,离我们这样近。连做小买卖的女人每天都能见到它。同是我们这个师的飞机,却只能在天上碰个面,难道这是正常的吗?”

  “师首长哪有闲工夫跟咱们在一块儿闲磨蹭呢,人家正忙着调查费吉切夫的越境‘罪行’呢!”

  “你们的话都说完了吗?”伊万诺夫团长大声问道。接着,他把手一扬,示意大家肃静。

  “现在,让我来说两旬。”

  团长说话声调平和,但用词尖刻。无论对谁都不留情面。参谋长错发了战斗警报紧急出动情号,挨的批评可真够他受的。我呢,也有好几次被团长刮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

  后来,团长把话题转到这一天来收到的令人鼓舞的消息方面。米洛诺夫少尉在别利齐地区击落l架德国汉舍尔—126式侦察机。阿特拉什凯维奇大尉在同一地区把颁带铁十字勋章的德国航空联队长揍下去了。莫洛佐夫大尉在基什尼奥夫上空用自己的飞机撞毁了一架法西斯德国的歼击机,而自己的飞机却完好无损……在敌机空袭基什尼奥夫时,卡尔马诺夫大尉一举击落敌机3架。这一天来,我们这个师总共击落敌机10多架。

  当我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时,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这些事实表明,我们终归还是能够对付得了那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德国王牌飞行员的。今后,我们会学得更聪明些。这一高兴不打紧,我立刻觉得混身倦怠,真想马上爬上那辆老旧的一吨半载重汽车回去休息……

  草原的宁静气氛,被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打破。

  “飞机!”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些松散的三机编队络绎飞来。也有单机飞来的。歼击机这样乱七八糟地返航,那是只有在非常残酷激烈的空战之后才会发生的情况。

  ‘是咱们的飞机!”

  “是从别利齐来的!”

  第一架飞机直接落地了。这时,只见沉默了一个晚上的多夫布尼亚,把耷在腰间的飞行图囊往胁下一按,拔腿就朝着这架飞机飞跑而去。

  飞机相继落地了。飞行员们下了飞机,都向指挥塔台走去。也是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的。也有孤零零一个人走的。这里的飞行员一拥而上,簇拥着刚刚落地的飞行员们,一起向指挥塔台走去。他们一边走着, 一边简要地问这问那,而且都极认真地听着。可是,刚从残酷激烈的空战中下来的飞行员,谁也不想多说半句话。他们的衣服上满是油渍和油烟。有的飞行员扎着绷带,有的嗓音嘶哑了,看上去,他们的面部表情都十分严峻。

  又一架飞机飞来。飞得太低了,这可不象超低空飞行。啊?螺旋桨不转动了,发动机放起“炮”来——汽油烧光了。救护车朝看那架飞机疾驰而去。

  今天,他们都跟敌机拼杀过了,他们都闯过了火药味儿。他们才是真正的军人呢。

  带队长机阿特拉什凯维奇简要地说了说在别利齐发生的事情:“容克式轰炸机飞来以后,对准机场投下了炸弹。那简直就象从口袋里往下倾泻一般。汽油库中弹,当即起火爆炸。当时,民工正在机场上劳动。高射炮太少。我们立即起飞迎战。机务人员从敌火下往外抢救伤员。第一次空袭好歹算是被我们击退。几个小时过后,又有一个轰炸机机群飞来。这一次,他们的轰炸目标是别利齐市区。我们全力以赴地保卫了这座城市。到处硝烟弥漫。军官家眷都跑来问:‘我们可往哪里躲避呢?’我们把所有车辆,只要是有的,都给了她们,让她们带着孩子后撤。飞机上没有汽油了,我们就到处搜罗,直搜得一滴不剩。容克式轰炸机又第三次飞来。他们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跑道。我们起飞以后,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展开了激烈的空战。我们不得不一边与敌机格斗,一边注意自己飞机上的剩油量,生怕剩下的汽油不够飞到马亚基机场用的……”

  “帕期凯耶夫,你怎么弄得活象一只落汤鸡呀?”有人看到帕斯凯耶夫混身上下,从头到脚,湿淋淋的,两只靴子也沾满了污泥,问道。

  他垂头不语。

  “你倒是说说呀,为啥愁眉苦脸的呢?”飞行大队长纳扎洛夫中尉笑着刺了他一句,“是不是你觉得,你现在还在泥潭里泡着呢?你可真够机灵的!要是当时给你照上一张相,嘿,那才好看呢!”

  别的飞行员也不时地插上一句半句的,这一来,也就真相大白了。原来,帕斯凯耶夫看见敌人的轰炸机飞来,他不是奔向自己的飞机,而是直奔已经变成了泥潭的小溪跑去。他一下子就钻进泥水里再也不出来了,一直泡到空战结束。当别人把他从泥潭里拖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抖做一团,活象发疟疾。这个人没有经受住第三次空袭的考验……他在精神上已经向敌人投降了。

  “奥夫琴尼科夫是怎样牺牲的?”我问阿特拉什凯维奇。

  “他的飞机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摔到机场上了。”

  “起火了吗?”

  “那还用说。在他平稳盘旋的时候,敌机就盯住他了。在他的飞机象游艺场上的木马那样稳稳当当地兜着圆圈的时候,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就咬住了他的尾巴,接着就开了火。”

  救护车开到了我们的身旁。飞行员奥夫宪金从救护车里钻出来,头上缠着绷带,乐呵呵地喊道:“向英勇的后方部队致敬!”

  看来他的伤势不算重,至于说“后方部队”嘛,那总是能够解释得清楚的。

  “怎么没有见到米洛诺夫呢?”我不安地问道。

  阿特拉什凯维奇放慢了脚步。

  “他是和我们一起飞来的呀,难道他还没有到吗?”

  我们静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有的飞行员从指挥塔台出来,招呼大家回去吃晚饭。

  大家都上了汽车,彼此挽着臂,站在车厢里。

  战争打起来了,可是,一切依旧和昨天一样——一吨半载重汽车,战友的肩膀,和往常一样的晚餐。

  阿特拉什凯维奇见我站在一边不动,喊道:“快上来,就要开车了!”

  “我再等一会儿,也许米洛诺夫会飞来的。”

  汽车开走了。

  天空沉默不语,好象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二章 初试锋芒

 

  一

  天刚朦朦胧亮,一吨半载重汽车拉着我们直奔机场而去。

  我们全都睡意末消,昏昏沉沉的,谁也不愿意吭声。大家都在努力用意念去克服磕睡与疲倦的困扰。昨天发生的沉痛事件,浙渐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今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有人提起从无线电里收听到的关于前线态势的报道,说在我们驻守地段以北某地,红军紧急集结的部队,把敌人推回到他们的出发地区去了。如果我们这里也出现这种局面,那该有多好啊,那我们就能把被敌人炸毁的别利齐机场修复起来了……

  载重汽车把每一个飞行员分别送到他们各自的飞机跟前。我跳下汽车,见机械师瓦赫年科正在米格飞机座舱里忙着呢。发动机的吼声撕裂着空气,曳光弹划破了刚刚苏醒的天空。在和平时期,是禁止这样进行武器试射的机械师跳出座舱,报告说飞机准备就绪。

  昨天,在大家都回去休息以后,他仍然留在机场上忙碌着。今天呢,他还是比我早得多就来到了机场。他把目光往铺在机翼下面的飞机蒙布上一瞄,说:

  “副大队长同志,您再稍微打个盹儿吧。”

  我谢绝了他的美意。 “副大队长同志”,是啊,我是副大队长,我对本大队的每一个人都是负有责任的。天亮了。发动机的吼声混合着清脆的机枪短连射,响成一片。我向指挥塔台那边望去,想看看团长的小汽车来了没有。我在想:团长会怎样看待我昨天犯的错误呢?他会不会不给我分派战斗任务呢?

  大路上来了一辆汽车。但那不是小汽车,而是一吨半载重汽车。老远就能看清几位女服务员头上戴着的鲜艳的三角头巾。给我们送早餐的汽车来了。

  ……还没等全体飞行员都喝完咖啡,大队干部就把他们叫过去了。分派给我的任务是:带上谢苗诺夫中尉,去侦察普鲁特河沿岸从温格内至斯切发奈什提一线的敌情,弄清有无敌人渡河部队。

  当我问到为什么不派我的两个固定僚机飞行员吉亚琴科或多夫布尼亚随我一起去执行任务时,阿持拉什凯维奇大队长一边往飞行图囊里装地图,一边悄悄地对我说:

  “他,谢苗诺夫已经是一个有经验的飞行员了,他昨天跟敌机干过一仗。连德国鬼子都给他颁发合格证了。”

  当谢苗诺夫中尉的目光离开他自己的飞行图囊抬起头来的时候,我见他的下巴上有一块红红的椭圆形划伤,很象是被灼热的铁条烫伤的。

  “被子弹头擦了一下。”阿特拉什凯维奇解释说。

  “要是给德国鬼子打上这样一个烙印,那才好呢。”我说。

  “谢苗诺夫也开火了。说不定比德国鬼子打得还准一些呢。”

  晨曦笼罩着辽阔的草原,我们在草原上空飞行。当飞机爬升到1500米高度时,我们转入平飞状态。这是我第二次执行侦察任务。现在我才知道,这个飞行高度是最有利的:既便于观察,便于空战,又易于躲避敌人的高射炮火。

  当我们飞近普鲁特河时,河对岸敌人的高射炮向我们开了火。炮弹迳直地朝着我们飞过来。

  在普鲁特河上空,稀稀落落地飘浮着几朵云块。虽然我们是在我侧河岸上空飞行,然而,从这里却能够看清楚河对岸的情况。眼下还没有发现敌人的渡河部队。

  我们向正北方向转弯飞去。脑袋就象拔浪鼓似的,来回转个不停,生怕漏掉应该发现的目标。

  左侧出现3架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飞行高度与我们的相同。稍高些还有两架。一共5架!必须立即决定该怎么办才行。谢苗诺夫看见敌机了没有呢?我摆动着机翼,并且向敌机所在的方向转动机头,把敌机的位置指示给他。他示意“看见了”。我觉得谢苗诺夫似乎正在等待着我的决定。虽然我与他同处险境,但我是长机呀,是“副大队长同志”呀。这队我想起了上级的告诫:侦察就是侦察,不许恋战!

  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追上来了。继续过样被动地向前飞行显然不行,他们会把我们揍下去的。于是,我开始转弯,谢苗诺夫紧紧地跟定了我。飞行高度高于我们的那两架敌机,也向旁边飞去——显然是在做攻击准备。但我却只能盯住最先被我发现的那个三机编队的长机,因为他迎头冲过来了。当我看清敌机的黄色机头整流罩时,立刻火冒三丈。

  我改变了螺旋桨桨叶的迎角,把油门杆推到最大油门位置,迅猛地迎着敌机冲去。飞行速度剧增,使我产生了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在想:谢苗诺夫可别掉队呀!

  由于双方飞机都在以最大速度迎头急速冲刺,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在我的眼前猛然膨大起来。双方飞机几乎同时开了火。我的弹迹清晰、闪光,敌人的弹迹微红带烟。成串的子弹也几乎同时从双方头顶上呼啸而过,随即消逝得无影无踪。迎头攻击只能是缠战。在这一瞬间,双方谁也不肯主动退出战斗,这是容易理解的。

  在迎头攻击结束阶段,我运用了我最喜欢的动作——使飞机几乎是垂直地向高处冲去。需要爬高啊!只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 “5架。3架敌机缠着我,高处还有两架。谢苗诺夫如今在哪里呢?”我正处于倒飞状态,头朝下倒挂着呢,视野有限,不仅看不见谢苗诺夫,连敌机也看不到了……我的飞行速度在减小着。我向右压驾驶杆,使飞机绕纵轴向右滚转。这个动作是我在刚开始急跃升时就想到了的。当时我断定,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在迎头攻击之后,必定向左做急上升转弯动作。

  我把飞机改成平飞状态以后,发现德国鬼子已经被我甩在下面了。敌人的两架僚机紧紧地跟定了他们的长机。嘿,至关紧要的是这些家伙都被我甩在下面了!几乎是垂直向高处冲刺的急跃升动作,压得我眼前发黑。可是,正是这个出敌不意的急跃升右转弯动作使我占了优势。

  法西斯飞行员也猜透了我的用意,可是,迟了,这三个家伙都只有等着挨揍的份儿了。

  我瞄准最后边的一架敌机。它已经在我的最有效射击距离之内,我只须确定目标提前量就可以开火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成串的炮弹突然从我的机身旁边擦过。我急忙望去,只见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悬在我的后上方,紧紧咬定不放,宛如即将猛力刺出的两把利剑对准了我的脑袋。我不得不再次迅猛地向高处冲去。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够从敌火下脱身,并且继续保持优势地位。

  我又被一股巨大的惯性力量死死地压在座椅上动弹不得,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尽管日兹涅夫斯基副团长总是骂我爱出“怪点子”,可是,我苦练对过负荷的耐受能力到底是有成效的。打过仗的老飞行员曾经这样开导过我: “在飞行训练中,对过负荷的耐受能力练得越勤,实战格斗中就越主动。”平时,我一直是遵循着这个教导苦练本领的。

  飞机在急速上升过程中,速度在不断地减小着。我看了仪表一眼,速度还可以。直到飞机即将坠入螺旋的一瞬间,我才猛压驾驶杆,使飞机滚转过来。这时,我可真想大喊:“来吧,免崽子们,咱们干一场好了!你们这些害怕过负荷的胆小鬼不敢大角度爬高,如今你们被我甩在下面了,该死的狗强盗!现在,我是天空的主人!”

  当我掉转机头准备攻击时,我看到了谢苗诺夫的飞机。在我第一次急跃升和第二次急跃升时,他都没有跟上来,掉队了,落在很远很远的下方。咦,奇怪!他的飞机为什么翻扣着飞呢?飞机尾部为什么拉起一条青里透红的长烟呢?噢,一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跟在他的后面紧追不舍。我全明白了:他的飞机负伤了,敌机正准备再次攻击呢。

  一切危险我全都顾不得了,援救战友要紧……我驾着这三吨半重的米格飞机,不顾一切地朝着尾随谢苗诺夫的敌机俯冲过去。刚刚被我甩掉的那两架敌机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他们大概以为我俯冲下去是想要逃跑吧?那就随他怎么想好了。这两架敌机我是放弃了。当我改出俯冲时,飞机急剧下沉,飞行高度已经低于尾随谢苗诺夫的敌机。不过,我还来得及从下方发动攻击。

  第一次机枪连射,第二次连射……只见尾随谢苗诺夫的敌机猛然向上冲去,就在这一霎时,敌机突然起火,翻了个跟头,栽下去了。

  烈火裹着敌机直向地面滚下去!我兴奋地盯着火焰四射的敌机,怎么也不想把目光移开。我甚至把机头略微向下推了一点,以便能够看清敌机摔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爆炸。此时此刻,一切危险早都被我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一阵短促而干脆的爆音,使我从得意之中清醒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的飞机掀翻了,使我头朝下倒悬起来。待我把飞机改平,发现一架敌机正从我旁边高速向前冲去,而另一架则正在我的后方占位准备攻击呢。被我放弃的那两架敌机终于又出现了。我错过了机会,反而被他们捞了一把!

  我的飞机受伤不轻。右机翼被打穿了一个大窟窿,升力大大降低,飞机老是要翻扣过去。中翼也中了一发炮弹。

  谢苗诺夫如今在哪里呢?我多么需要他来支援我呀!当然,我并不认为我是必败无疑的。我的飞机虽然负伤,但还有汽油,有弹药,还能作战。再说,我是在自己领土的上空作战呀,即使万一……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使飞机转过弯来。但愿下面那两架敌机在他们的长机送命以后能够清醒过来,及时逃跑。那时,只剩下这两架敌机,我就容易对付了。

  我刚刚避开打击,就想发动攻击。可是,飞机不听使唤,只要稍稍增大飞行速度,它就立即翻扣过去——“肚皮朝天”。

  不退出战斗不行了。我迅速俯冲到超低空。改出俯冲时,飞机下沉,加上飞机自动倾斜,使机翼几乎触及地面。现在可好了,我能“紧贴着”树梢飞行了。这时,我看到下面一个什么地方正在冒烟,就朝着冒烟的地方飞去。也许这是谢苗诺夫的飞机,快烧毁了吧!……

  快接近机场了。我发现液压系统失灵,只好采取应急办法放下起落架。我摆动着机翼,好使起落架固定得牢固些,接着就准备落地。

  暂时一切正常,这太出乎我之所料了。如果这一切麻烦都能平安度过,飞机能在跑道上顺利落地滑跑,并且最后能按照我的意志停住,那就算是万幸了。

  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关闭了发动机。这时,我突然感到疲惫不堪,动弹不得,连爬出座舱的气力也没有了。刚才的空战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仿佛又看到了敌机螺旋桨在空中描绘出的大圆圈儿,黄色的机头整流罩,被我击中起火栽下去的敌机,谢苗诺夫的飞机拉着长烟……我没有保护好他,想起来心里可真难过。至于侦察失败,那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但愿谢苗诺夫能够生还……

  当我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谢苗诺夫正朝着我这边跑呢。这时,我就象紧急离机时那样,用手猛砸降落伞锁,好让安全带脱开,随后就跳出座舱。

  “你是怎么回来的?”谢苗诺夫惊异地问道。他站在近旁,准备伸手把我从机翼上接下来。“你的飞机不是起火了吗?我亲眼看见你的飞机起火摔下去了呀!”

  “他们没能得手。”我回答说,“只不过把我的飞机给弄出几个窟窿来罢了。我倒是看见你的飞机被德国鬼子给打着火了。”

  “你得了吧,我的飞机上连一个弹洞也没有!”

  “那为什么你的飞机冒烟了呢?是不是你没有减小螺旋桨桨叶的迎角呢?”

  “可不是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倒把我给弄糊涂了。那你为什么先跑回来了呢?”

  “发动机出了故障,我亲眼看见的。后来,我看见你的飞讥摔下去了,我断定,准是被敌人击落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又顶什么用呢?……我已经向团长报告过,说你的飞机摔在温格内地区了。”

  “噢,明白了。咱们报告去吧,侦察任务没有完成啊!”

  “你不是击落1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吗?”

  “那当然也得说说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在想;是不是谢苗诺夫胆怯了呢?是不是他想把为援救他而几乎丧了性命的战友丢下不管呢?

  我想把话先提到前头来说。上面提到的这种想法一直困扰了我很久。直到谢秒诺夫牺牲,才使我丢开对他的一切怀疑,并且深深地怀念这位战争初期的老战士。在这一批老战士当中,能够活到今天的人,那可真是屈指可数的。

  团长听过我的报告以后,用手指搓着前额,久久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高兴地说:“这太好了!这就是说,你到底摸清楚了这一群‘黄脑门儿’的家伙还不是谁也碰它不得的!不过,总得再去侦察一趟才行。你换一架飞机;带上谢苗诺夫马上出动吧。你们两个人谁也不要丢掉谁,要手挽着手地干。要手挽着手,就象小学生横过马路时那样!”

  ……渡口,又一处渡口。德国人在一夜之间竟建立起这么多渡口!已经有那么多敌军渡过了河,在我们的土地上漫溢开来!超低空飞行看到这种景象,心情该有多么沉重啊。我真不敢想象,在向团长报告看到的达一切时,我心里将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二

  在战争初期,罗马尼亚的雅西城可真是灾难深重。希特勒在这里集结了大量兵力,准备进攻基什尼奥夫和敖德萨。我们的指挥机关及时识破了敌人的企图,调集了强大的航空兵兵力,准备突击这座城市。我本人也不止一次地轰炸和强击过那些挤满了敌军和充斥着敌人军事技术装备的街道。

  今天,我们又要飞到雅西去执行任务。我的任务是为快速轰炸机机群护航。通知来迟了,耽误了时间,我们只好去追赶自己的轰炸机机群。

  待我们赶到规定区域时,我们的轰炸机已经开始轰炸了。这座不久前还是以白色为主色的城市,如今简直变成了一座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的巨大火炉。既然这座城市布满了德国的高射炮部队,那就不能不招来惨遭空袭的厄运。

  我们在轰炸机机群上方盘旋着,在敌人的高射炮弹炸点之间穿梭着。眼下还没有发现敌人的歼击机。它们很可能躲在云上窥视着我们呢。一架轰炸机突然起火。只见它翻了一个跟头,裹着一团熊熊烈火直向地面坠去。很显然,它是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的。

  我们实在忍无可忍。敌人的梅塞施米持式歼击机我们也等得不耐烦了。我摆动机翼,向吉亚琴科和多夫布尼亚示意“跟我来”。我们迅速下降到600米高度,并且向着烟云稍微稀少些的地方飞去。根据故人高射炮开火时炮口喷出来的火焰,我们找到了敌人的高射炮群,紧接着就俯冲下去。敌人的高射炮兵招架不住我们的猛烈扫射,丢下大炮,撒腿朝着掩避所跑去。

  我们接二连三地发动进攻,不停地按动着射击手柄,简直按得手指头生疼。我真想用自己的飞机去撞毁敌人的高射炮。

  我们的轰炸机见敌人的高射炮停止射击,便开始再次进入攻击。这时,一直在窥视着我们的德国歼击机,迅速从高空俯冲下来,直向我们的轰炸机追去。他们可能以为我们发现不了他们呢。其实,他们打错了算盘。第一架敌机从烟幕后面刚一露头,就不偏不倚地撞在吉亚琴科射出去的一串机枪子弹上!子弹穿透了敌机的“肚子”,敌机起火,冒着浓烟,翻滚着栽下去了。其余敌机立即没命地四散奔逃。我们开始爬高,对准航向,保护着轰炸机机群朝自己的机场飞去。

  吉亚琴科第一次击落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可真使我高兴。在那年月,这样的胜利,对每一个歼击机飞行员来说,都是很了不起的重大事件。这并不仅仅因为可以受到首长的褒扬和同志们的称赞,更重要的是,增强了我们对自己手中武器的信心,亲眼看见了敌机被我们的枪弹和炮弹击中起火。

  我们落地以后,也和往常一样,最先跑过来迎接我们的是机械师。他们立即开始检查飞机。

  我跟在机械师瓦赫年科的身后,也在察看着飞机上是否有被打穿的洞。看来,似乎连一个洞也没有,这太好了!

  当我准备离开飞机的时候,只听机械师说道:“您的飞机负伤不轻呀,副大队长同志。”

  “在哪里?”我惊疑地问道。

  “炮弹碎片被收到进气口里去了,打碎了增压器叶片。这不是,增压器转不动了。”

  “大概是你发昏了吧。”

  “要是我发昏的话,那就算是您和这架飞机都交了好运。……您听说米洛诺夫的消息了吗?”

  “没有啊,他怎么了?”

  机械师面对着工具箱,垂头不语。

  “你怎么不吭声了,你倒是说呀!”

  “他在医院里逝世了。”

  “是米洛诺夫吗?”

  “都是因为那条安全带,副大队长同志。”

  “这不可能!……”

  “去送殡的同志刚刚回来。都说,米洛诺夫的飞机在着陆时掉进沟里倒立起来。他的飞机上没有安全带——在别利齐时被他割掉了……就这样,他被甩出座舱,脊柱摔断了。”

  米洛诺夫……在这个飞行团里,他是我最知心的战友。我们在一起相处两年了……

  我默默地朝指挥塔台走去,怀念着从此永别了的战友……

  记得,在我刚到这个飞行团的时候,参谋长建议我同两个单身飞行员住在一起。我打听到了这个“单身汉栖息处所”。

  女房东热情地接待了我,她不反对再招一个新住户进来。不过,她却意味深长地冲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把头一挑,用乌克兰话说道:“你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看,他们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我敲门。从房门里传出来的喧闹声静息了。我又敲了一次。

  “请进来!”

  我一进门,就见围着房间正中央的桌子坐着好几个人。其中,两个人身穿家常便服,其余几个人都穿着军服。他们用戒备的眼光看着我。桌子上摆着小菜和酒杯。

  我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明是谁建议我到这里来的。

  “那么说,你是飞行员了?”一个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的高大健壮的小伙子这样问着,两眼却死死地盯住我的航空机械师领草——我是由机械师改学飞行的。

  “飞行员。”我一面回答着,一面打量着这间屋子。两张收拾得整洁的床。床上摆着膨得老高的枕头。墙上挂着带花边的相框。

  “你真是飞行员吗?”一个瘦小的小青年问道。

  还没等我答话,那个穿着背心的年令稍大些的高大健壮的小伙子,就把他收藏着的一瓶酒摆到桌子上面来了。

  “我叫潘克拉托夫。”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给我,“脱去外衣吧。”

  “我叫米洛诺夫。”瘦小的青年乐呵呵地说,“收下吧。不会让你在露天地里过夜的,枕头足够用。”

  潘克拉托夫满满地斟上一杯酒摆到我面前。在座的人都注视着我。虽然我从来不喜欢往自己肚子里灌这种迷魂汤,可是,如今盛情难却。他们显然是在“考验”我呢,我必须经得住才行。

  “赶快吃点东西。”米洛诺夫见我不是喝酒的行家,就给我端过一盘小菜来。

  晚饭后,房间里多了一张床,床上撂着老高一叠炕头。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接着就开始做早操。

  “显白你守纪律还是怎么的!”潘克拉托夫在被窝里嘟哝着。

  “只不过是老习惯罢了。”我一边解释,一边穿衣服,准备到外面去跑步。

  “啊——,既然是老习惯,那就请便吧。”他翻了个身,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12月的清晨,天气寒冷,使人振奋,脚下踩着冰雪,咯吱咯吱地响个不住。我刚跑完一圈儿,听得身后好象有人跟着我跑。回头一看,是米洛诺夫!从那时起,瘦小机灵的米洛诺夫,每天都跟我一起锻炼身体。后来,他还参加了体操小组呢。

  我亲爱的年轻战友米洛诺夫!你和我们永别了。在摩尔达维亚的土地上留下了安葬着你的一座新墓,你将永远活在战友们的心中。

  就在我得知米洛诺夫牺牲消息的那一天,上级派我到格里戈里奥波尔去接收一架飞机。

  在那里,我遇见了那位头发全白了的年轻中尉。他谈到他自己打的几次胜仗,谈到莫洛佐夫用自己的飞机撞毁了敌机。当我向他打听卡尔马诺夫的消息时,他沉痛地说:“他已经没了!牺牲得太冤枉了!”

  “他出什么事了?”

  “他的飞机在空战中被击中起火。他从座舱里跳出来,可是,降落伞张不开——开伞拉绳被弹片削断了。”

  “大惨痛了!可惜了的一位好飞行员。”

  “是啊!……”中尉低沉地应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坚毅地说道: “这没有什么。我们一定为他报仇。我们不是孬种。这里不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欧州!”

  和这位中尉告别以后,我驾着崭新的米格飞机返回自己的机场。

  三

  我们出动去强击敌军。德国人已经渡河上岸了,必须立即消灭他们。

  机群由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率领。尽管这是首次全大队规模的战斗出动,但队形十分严整,飞行员们土气高强。

  这一次的作战任务虽重,但先成任务的物质条件却不错:每一架飞机都满载着炸弹,子弹也十分充足。

  渡口前面的每一条大路,都挤满了满载着敌人步兵的汽车、大炮、坦克。当我们飞临指定地区时,敌人的高射炮朝我们猛烈开火。空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高射炮弹爆炸形成的烟团。

  我们顾不得改变飞行高度,一推机头,都俯冲下去,对准德军长长的纵队猛甩炸弹。随后,我们再次进入攻击,用机枪猛烈扫射敌军。大路淹没在浓烟烈火之中。

  突然,我们机群中的一架飞机,尾部冒出一条烟带,随即起火。火焰越拉越长,看样子,飞机马上就要爆炸,无可挽救了!是谁被困在这一团烈焰裹着的飞机里了呢?扫射完毕,我们都迫不及待地设法去辨认飞机的号码。难道是阿特拉什凯维奇吗?—点也没有错,被敌人炮火击中的,正是我们的飞行大队长!

  如今他打算怎么办呢?可供他支配的时间只有这弹指一瞬间了。大队长的生命,已经被挤在极其短哲的时间夹缝里了。也许他会跳伞吧?不,他飞得太低,座舱又被烈火严密封住,跳伞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在那非常可怕的一瞬间,阿特拉什凯维奇都想了些什么呢?这是谁也不知道的,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他也许是在退出攻击的一瞬间牺牲在敌人炮火之下的吧?不,看来,当时他还活着,因为他的飞机比仅退出了俯冲,而且还直线飞行了一段时间。这表明,在达一段时间里,他还在操纵着飞机。显然,阿特拉什凯维奇是有意识地驾驶着熊熊燃烧着的飞机,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我们怀着满腔仇恨向敌人的高射炮群冲击。我们拼着死命为我们的大队长、我们的战友报了仇。随后,我把所有的飞机集合起来,带着这个机群再次飞临大队长牺性地点的上空,我们摆动机翼,向我们的大队长致敬最后的祭奠。

  飞回机场以后,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爬出座舱,随手把降落伞甩在机翼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有人跑过来。这第一个听到沉痛消息的人可能是谁呢?我将在谁的眼神里看到我自己内心的悲痛呢?

  从不远的地方过来一个人。他不是朝这边跑来,而是艰难地挪动着。他的两条腿就象坠着两个大铅跎似的。

  记过来的这个人是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的机械师。看得出,他巳经意识到发生的无可挽回的不幸。

  我充分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从前当过机械师,也曾经千百次地为飞行员——自己的战友准备飞机上天。那时,飞行员们也都完全信赖我的两只眼睛、—双手和所掌握的知识。

  机械师,这都是一些很了不起的人哪!每天最后离开机场的总是他们,天还没有亮,最先来到机场的也总是他们。他们用一双双粗糙的被滑油和汽油泡得发黑的手小心谨慎地检修飞机发动机。也许只有触摸过人体心脏的外科医生才会如此细心吧。

  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机械师的劳动总是与飞行员的生命和飞机的安全息息相关的。现在,我们飞得如此频繁,每一次返场着陆后,飞机又总是带着弹洞或者其他损伤,他们就更操心费力了。当我们与敌人进行空战的时候,他们的心也都跟着七上八忐忑不安。

  每—次送走飞行员去执行任务以后,一直到飞行员安全返场以前,机械师的心境总是不得安宁的。在他们遥望天空寻找自己维护的飞机时,眼光比谁的都敏锐。他们静听自己维护的飞机从空中传来响声的次数比谁都多。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飞行员与我们的忠实战友——机械师总是同甘共苦的。

  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的机械师走到我的飞机跟前停住了脚步,心情沉重地问道:“他怎么了,上尉同志?”

  “他已经不在了。他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

  机械师慢慢地垂下了头。

  这位机械师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飞机维护工作。他整夜整夜地不得安睡,为的是在任何时候都不因任何故障而使飞机带累了飞行员。

  “你们要为阿特拉什凯维奇报仇!报仇啊!”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头也不抬,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向他的空荡荡的停机坪走去。

  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样,只因为是一条男子汉才没有落下眼泪来。要是他还在这里多站上一会儿的话,那我们两个人都会难过得失声痛哭的。

  团长的小汽车来了。他下车后,在每一个飞行员的脸上扫视一遍,立即明白了发生的事情。我简要地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永运怀念他。”团长的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都肃立静默。

  ……没有给这位英雄立下碑墓。但是,他将永远活在战友们的心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向敌人讨还这一笔血债。

  “要振作起来!”团长激动地说:“你,波克雷什金,接替大队长职务。”

  “是!”

  “明天, 你带上这个大队,到靠近别利齐的隐蔽机场去。从那里起飞便于截击‘容克式’,便于强击敌军。准备吧。”

  “是,团长同志!”

  就这样,带领全大队人品和管理全大队飞机的责任,以及安排这个不大的团结集体的前线生活的责任,就都落到我的肩上了。我能不能象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做得那样好呢?

  战线正在我国领土上向东推移,而我们则必须向西飞去,以便离敌人更近些。

第三章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一

  又过完—天前线生活。我们都不安地注视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我们的几位战友已经牺牲在德涅斯特河的彼岸,我们的亲人和熟人还都被困在别利齐,说不上谁能够侥幸脱险。凶险的战火,正在向东扩展、漫延。

  眼见得入夜了,从马亚基机场派出去的航空保障队,作为先头梯队,已经向别利齐城郊摩尔达维亚人居住的村庄森热列亚开进。汽油加油车,运载炸弹、机枪子弹和航空润滑油的载重汽车,也随同前往。各类技术人员都出发了。他们必须在一夜之内赶到现场。完成野战机场的布设仟务。飞机预定后天转场。

  伊万诺夫团长和马特维耶夫参谋长就航空保障队的编成问题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同意他们提出的人选,只是觉得挑选得严格了些。直到团长指定机械师兼大队政委巴雷舍夫为航空保障队负责人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要到最前线去。在那里,一切意想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

  在我们全大队的飞机都飞到这个野战机场以后,我们发现,作为先头梯队的航空保障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机械师们迅速把飞机安顿在各个停机坪上以后,立即用树枝把飞机伪装起来。

  我和巴雷舍夫一起,把整个机场巡视了一遍。在已经安装了电话机的地下掩蔽部周围,在避弹壕周围,在被称为弹药库和油料库的深坑周围,到处都堆满了新挖掘起来的泥土。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贴,只差主要的一项了——跑道显得太短。这在飞机着陆时,只要飞行员目测稍许偏高,未能刚好落在着陆标志——T字布处,飞机就可能冲出跑道以外去。这很使我担心。

  无论冬夏,无论天气如何,在飞机着陆时,都要求我们收油门下滑,使飞机对正着陆标志——T字布,准确地在T字布处接地,误差不得超过几米。加大油门着陆,是严重违反《飞行条今》规定的行为。甚至歼击机飞行员必须掌握的最重要的飞行课目——高级特技和空中射击,也须给着陆训练让路。即使如此,仍有一些飞行员难以避免着陆目测偏高的错误。我是不大喜欢没完没了地练习着陆动作的。这样做,会使飞行员忽视其它驾驶技术的练习。

  我决定马上就飞机着陆问题同飞行员们谈一谈。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有好几次就是用加大油门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的,结果都还不错。在这个机场上,今天我也是用调整油门开度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的。必须跟飞行员们交换交换意见。

  当找同巴雷舍夫走到地下掩蔽部——指挥所的时候,听到飞行员们正在热烈地辩论着什么。

  “你怎么老是说如果呀,如果呀。如果西方的政客们是为人民着想的,而不是为他们自己的钱口袋着想的,那他们早就制止希特勒的侵略行动了。难道你忘记慕尼黑会议了吗?!”卢卡舍维奇冲着吉亚琴科说。

  “我并没有忘记里宾特罗甫来到莫斯科时脸上流露出来的卑鄙的奸笑!”吉亚琴科愤愤地说:“同我们签订的条约,只不过是他们用来拖人耳目的幌子而已。在这个幌子的掩饰下,他们向我国边境集结军队,他们的飞机厚颜无耻地在我国领土上空飞行。而我们呢……却只知道严格遵守条约规定的全部条款!……”

  飞行员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辩论着,竟没有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我不觉吃了一惊,那边,值班中队的飞行员是不是也争论起来了呢?我连忙望过去。谢天谢地,他们倒也安分,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各自飞机的座舱里。

  这时,大队政委巴雷舍夫却毛手毛脚地掺和到辩论中去了:

  “我国政府的做法是正确的,你没有权利议论这些问题。”

  “我就是有这个权利!我有,你有,千百万象我们这样的人,都有这个权利!”吉亚琴科毫不示弱:“德国鬼子已经到了明斯克,已经到了波罗的海沿岸。从北方压过来的乌云,已经悬在我们头顶上了。这就是里宾特罗甫的微笑!!我们甘愿用我们这9架飞机来保卫我们的整个天空。”吉亚琴科说着说着,竟悲壮地唱起来:“在陆地,在天空,在海洋……””

  巴雷舍夫政委紧上一步,两眼瞪着吉亚琴科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散布这种情绪?谁给你的权利?”

  显然,巴雷舍夫政委要用拳头“说理”了。看得出,他既无政治工作经验,又拿不出有力的论据去说服吉亚琴科,或者把话题导向别的方面去。在那些日子里,德国人确实颇为得手,而我们则屡屡失利。每一个人都在严肃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退却局面呢?退却,这不仅使每一个人都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更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强烈的压抑感。

  当然,在战斗出动之前,发生如此激烈的争论是很不妥当的。可是,禁止别人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那也是不应该的。为什么一定要强制别人把疑问闷在心里呢?

  我急忙上前把吉亚琴科与年轻的政委巴雷舍夫分隔开,好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是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巴雷舍夫叫唤着。

  “你是一个睁眼瞎子!”吉亚琴抖也不示弱。

  “我?”

  “就是你!你看不见这些家伙已经窜到什么地方来了吗?你想用前线一切顺利的假象来迷惑人吗?”

  “别吵了!”我出面干预, “为什么要说吉亚琴科是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呢?他是一个很好的作战飞行员嘛。他这样说,那是因为他内心沉痛,憋得难受。依我看,我们都应当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只有看清真实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结论。对敌人估计不足是不行的,不相信自身的力量也是危险的。懂了吗?”

  “懂了!”飞行员们赞许我的看法。

  “那就开始干正经事吧。”

  这一场辩论刚结束不过几分钟,我们就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了。现在,要由我们用机枪和炸弹来解决这些问题。

  德国部队和罗马尼亚部队,已经在普鲁特河左岸扩展了几处登陆场。看来,我们的各级司令部并未掌握关于敌军情况的准确情报,所以,给我们下达的任务都很笼统:不是“向温格内地区出动,强击”、“向紧靠着普鲁特河的几条大路出动”,就是“向别利齐前方出动”。不过,我们的飞行员心里都有数,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搜寻敌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探听地面敌我态势的兴趣超过了关心空中情况的兴趣。我们早已知道,在普鲁特河沿岸,苏军部队很少。就在不久前,我们从空中亲眼看到苏军部队向北转移。我们现在所关注的是,如何阻滞敌军向前推进。

  我们全大队出动执行强击任务。在从普鲁特河沿岸延伸过来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挤满了德军部队。根据德军高射炮部队的位置,我们就能推断出德军正向东方推进,但进展不快,因为德军高射炮向我们开火的地点几乎未变。

  我们的飞机在盘旋中依次投弹,俯冲攻击敌军摩托化步兵的行军纵队。好几辆敌军汽车中弹起火。

  我预感到,德国歼击机马上就会到来。看样子,敌军已经通过无线电台呼叫过他们了,我们的飞行高度太低,不利于作战,加之,弹药已经耗尽,我立即把飞机集合起来,向森热列亚机场方向飞去。

  飞机着陆时,谁都敢于用调整油门开度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了。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前线机场上,我们终于成功地找到了必需而又可行的办法。这样一个小小的成功,也是值得我们大大庆幸的。

  这—天,我们从这个隐敝机场出动了好几次,执行的都是强击敌军的任务。团长命令我们返回马亚基机场去过夜——把9架作战飞机留在德涅斯特河右岸过夜他不放心,他怕敌人突然派出特务来搞破坏。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全都聚集在地下掩蔽部跟前。已经用电话向马亚基机场报告过“全大队起飞准备就绪”。航空保障队的同志,包括年轻的政委巴雷舍夫在内,全都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们。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回到德涅斯特河的彼岸,回到家里了,而他们呢,还要继续留在这炮声清晰可闻,硝烟举目可见的前线机场上。

  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来:在返回马亚基机场的途中,绕到普鲁特河沿岸去,看一看今天我们强击过的那些地方,顺便“游猎”它几辆汽车或者干掉几架敌机。

  “从别利齐上空飞过去不好吗?”卢卡舍维奇建议道。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如今,别利齐已经成为最前线的城市了,卢卡舍维奇和多夫布尼亚完全无法得知关于自己家庭处境的确切消息。现在,他们多么想从空中往下看一眼哪,看看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住的房子。也许他们至今还没有离开这些房子呢。

  我和卢卡舍维奇组成双机编队,吉亚琴科、多夫布尼亚和希扬组成三机编队。这种队形便于机动。为了便于进行空战,我们的飞机都没有挂炸弹。

  我们的飞行高度是1500米。几分钟以后,我们飞临别利齐上空。原来的机场弹坑累累。机场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别利齐上空浓烟滚滚,大海上也是死一般的沉寂,就像刚刚遭受可怕的风暴洗劫过似的。

  飞过别利齐以后,我们发现一支稀疏的德军纵队。这很可能就是今天曾经遭到我们攻击的那一支德军纵队。他们正在向东移动。在地面上,有些地力残留着很多履带压过的痕迹。这里显然发生过坦克战。

  渐近黄昏,难于搜寻到我们最喜欢攻击的目标——敌军汽车。空中也没有发现可攻击的对象。

  可巧,在我们侧方稍高些的地方好象有一架德国汉舍尔—l26式飞机。它离我们太近了。可是,为什么我未能及时发现它呢?也许是在这之前这架敌机飞得比我们低,敌机与昏暗的地面背景融合在一起的缘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现在飞得比敌机低,敌机也定然发现不了我。我开始转弯,以便接近故机。敌机仍无任何反应。大概敌机的机组人员正在全神贯注地为他们的炮兵校正弹着点呢。

  我按下射击手柄。一串子弹直奔敌机飞去,从下方穿透敌机机身和发动机。就在这时,一团乱纷纷的白色碎片突然向我扑来。这是什么东西呀?我赏给他们一穿子弹,他们却甩给我—大把传单?不,原来是破碎的铝片!

  我把飞机拉起来,接着压驾驶杆使飞机向一侧倾斜,以便于往下看。敌机拖着长烟急速地盘旋着向地面坠去。看样子,敌机是被我揍下去了。咦,不对,敌机在跟我耍花招呢!在眼看着就要触及地面的一瞬间,敌机突然转入平飞状态,迳直地向着普鲁特河方向逃去。我看了我的小机群一眼,见卢卡舍维奇正跟在我的身后,吉亚琴科的三机编队也在我的侧方,我就对着敌机冲过去。敌人的高射炮向我开火了。炮弹的弹迹就象触角一样,贪婪地寻找着牺牲品。耍花招逃脱的敌机就在眼前,必须消灭它。此时此刻,一切危险我早已置之度外,甚至下巴被子弹擦伤,也未能把我的目光从敌机身上移开。好,敌机已经掉进我的瞄准具光环里。现在,它再也休想溜掉了。我按下射击手柄,敌机就象胶合板做的模型飞机一样,被我揍得粉碎。这回敌机是实实在在地坠下去了,这可不是跟我耍花招!

  我把飞机拉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用手摸了摸下巴,挺疼的,飞行手套上沾满了鲜血。我转头向右侧看了一眼:座舱盖被子弹打穿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空中又出现一架德国汉舍尔—126式飞机。这不是幻觉,是真的!这架敌机,也象刚才被我击落的那架一样,大摇大摆地飞着,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它也许是来替换前头那一架炮兵校正飞机的吧。

  我又发动攻击。这架敌机也同先前那架一样,在我面前卖弄起狡诈伎俩来——它也假装坠入螺旋,急速下跌,装作即将坠毁的样子。那可真是没说的,这个迷惑人的动作敌人做得实在太熟练了,装得象极了!

  为了击毁这架敌机,我迅速推机头俯冲下去。那简直是垂直地往下俯冲。大地迅速迎面飞驰而来。这时,我突然听到什么东西脱离飞机而去,同时觉得气流打脸。我急忙向怀里拉驾驶杆,想把飞机拉起来。由于动作过猛,我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直到离地面很近的时候,飞机才从俯冲状态改出来。敌机怎么不见了呢?啊,原来它已经坠毁起火了!看来,这架敌机螺旋下跌不是装的。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也只差一点点没有撞在地面上!我太冲动了,何必去穷追这架完全没有必要追赶的敌机呢?它并没有欺骗我呀,它是实实在在地掉下去了。

  我们编成密集队形向马亚基机场飞去。一切还算顺利。不过,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暗怪自己鲁莽。

  我们着陆的侯已经是黄昏时分。尽管天色昏暗,机械师还是发现飞机座舱盖被我飞丢了。他跑到我的跟前,吃惊地问道:

  “您怎么了,副大队长同志?”

  “没有怎么呀,我不是挺好的吗。”

  “那您怎么满脸都是血呢?”

  “满脸都是血?这倒不要紧。只是飞机损伤不轻,够你忙一整夜的了。”

  救护车开过来了。

  “请您快上车吧,到卫生队去。”医生催促道。

  “得先去报告完成任务的情况。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我回答说。

  我把下巴上的血洗净,就去找伊万诺夫团长了。

  “你们强击了什么目标?”团长问道。

  “什么目标也没有强击。我们只不过游猎了一通而已。”

  “怎么个‘游猎’法儿?”

  “是这样的……我们碰到什么,就消灭什么。在10分钟内,我们击落了两架敌机。”

  在食堂里,新任命的大队参谋梅德韦杰夫提议,让我喝下双份儿的庆功酒。

  “上尉同志,今天您可得喝下这4两酒。”他微笑着说。

  “为什么一定要喝下4两呢?”

  “每击落一架敌机,就得喝下2两酒。击落两架呢?……”

  我朝着我们这个小机组的几位飞行员那边指了指说:“那就绘我们每—个人都斟上4两酒好了,能办得到吗?”

  “可没有那么多酒啊。”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乱出馊主意了。快把这第二怀酒收起来吧。”

  手风琴手奏起欢快的乐曲——《卡秋莎》。别的飞行员,也都凑到我们这张餐桌上来表示祝贺。

  二

  早晨,阴沉沉的,浓雾笼罩着大地。在机场上,即使离得很近,也很难看清楚飞机。

  在战斗炽烈的德涅斯特河彼岸,天气或许不会象我们这里这样坏吧?谁知道呢。只有派飞机去侦察—番才行。

  各飞行大队都已做好战斗准备。我们这个小机群也在等待着向森热列亚机场转场的命令。可是, “麻烦”(浓雾)却依旧懒洋洋地笼罩着大地,不肯散去。团长派杜比宁起飞去察看德涅斯特河彼岸的天气情况。

  杜比宁驾驶的伊—16型飞机已经开始起飞滑跑。飞机还没有离地就被浓雾吞没了。现在,从传来的声音判断,飞机已经离地升空了。可是,这声音却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令人心神不宁。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逝。我们开始等待杜比宁给我们带回消息来。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能知道森热列亚机场、普鲁特河沿岸、敌军移动路线上的天气情况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个半小时了……伊—16型飞机的燃料只够用一个半小时呀!

  可是,两个小时了,三个小时了……空中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飞行员们都戴好飞行帽,站在各自的飞机跟前等待着,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天气情况,哪怕是三言两语也好。要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们都在为杜比宁但忧,都在默祝他遇难呈祥——哪怕是在别的机场落地,或者迫降在野地里呢。两天以后,我们才知道杜比宁出了事,而且只知道飞行最后阶段的情况。

  当天早晨,摩尔达维亚上空的能见度极好,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到处乱窜。两架敌机发现了我们的单机。杜比宁是否跟敌机进行了空战,这是谁也无法知道的。跟我们说起杜比宁当时情况的人们,只是说他们亲眼见到杜比宁的飞机“紧贴着”地面飞行,一次又—次地摆脱了敌机的追击。敌机不断地从杜比宁背后射击,杜比宁就连续不断地机动飞行。子弹从杜比宁的飞机旁边飞过,却始终打不中他。看来是把敌人惹火了,他们开始两面夹击。然而,他们依旧末能得逞。

  后来,杜比宁飞到了我方控制地区。 “紧贴着”地面飞行帮了他的大忙,使他避开了两架敌机的连续攻击。他飞得越来越低,完全逼近地面。唉,超低空飞行也不可没有一个限度呀。这时,一架敌机已经冲到杜比宁的前头去,而且掉转了机头。正当敌机迎头攻击杜比宁的时候,杜比宁的飞机突然撞在干草垛上,倒扣过去。就在这一刹那间,敌机撞在杜比宁的飞机上,把杜比宁从座舱里撞出去,连安全带都被扯断了。

  敌我两架飞机同时起火。这个德国鬼子倒霉,被烧死在他的飞机残骸里。一群农民把杜比宁送进医院,并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在杜比宁出事的时候,我们还都正在等待着他的关于摩尔达维亚上空天气情况的报告呢。后来,大雾散去了,团长就率领六机编队出动去强击敌军。

  我们飞临目标上空。敌军纵队绵延数公里。一架汉舍尔—126式敌机正在敌军纵队上空巡逻。伊万诺夫团长顺路发起攻击,一举将其击落。敌机甚至连一个机动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做,就被揍下去了。

  这时,我们机群中的一架飞机,突然朝着已经起了火的敌机冲去,还开了火。这可真是多此一举。更荒唐的是,这架飞机竟然跟起火的敌机凑到一起去了,几乎与敌机相撞。直到这时,也许他猛然想到必须脱离。可是,飞机却象一匹执拗的烈马,不听他使唤,翻了个跟头,就栽下去了。敌机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坠毁。

  我从机身上的号码认出牺牲的飞行员是谢苗诺夫。牺牲得多么冤枉啊!

  团长带领我们去攻击敌军纵队。我问四周看了一眼,选中一辆又长又大的大篷汽车作为攻击目标。车顶上还涂着供德国空军辨认的识别标志呢。我瞄准了,投下了炸弹,随后又发动一次攻击。我狠狠地按下射击手柄——真想冲下去用螺旋桨敲碎德国鬼子的脑袋。

  我一直在思索着谢苗诺夫牺牲的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我同谢苗诺夫第一次共同执行任务时的情景。当时,他的飞机尾部突然拉起长烟,我曾认定他的飞机被击伤了。记得,返回机场以后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你没有减小螺旋桨桨叶的迎角呢?”他回答说:“可不是吗……”。

  谢苗诺夫当时的回告就很使我莫名其妙。为什么一个飞行员竟连必须做的基本动作都忘记了呢?这是使用发动机的最起码规则呀。眼前这一次的疏忽,竟酿成无可补救的不幸。飞行速度不够,拉驾驶杆的动作又过猛,飞机当然爬升不起来。

  团飞行技术检查主任库里洛夫不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吗?这位优秀飞行员,也犯了一个极其疏忽大意的错误,在飞行速度不够的情况下,他猛拉驾驶杆,致使飞机失速下坠,坠入螺旋,栽向地面。

  大概每—个飞行员都知道,米格—3型飞机对操纵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在飞行速度不够的情况下,是做不得猛烈的机动动作的。为什么谢苗诺夫竟把这—条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呢?看来很明显,并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已经完全摸透了这种新式歼击机的脾气。你看,由于学习得不精深不透彻,我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呀!

  敌军纵队明显地稀疏了,大路上只剩下几十辆敌军汽车在跑动。不过,我们不能再恋战了,敌歼击机眼下就会飞临我们头顶。在每一次发动攻击之前,我都警惕地看一眼从西南方向飘浮过来的那—大片云块。敌机极可能从云上俯冲下来对我们发动偷袭。这是不能不提防的。

  你看,敌机果然来了,还是—个大机群呢。情况突变,必须立即决定是投入空战呢,还是自卫呢,抑或脱离?……顷刻之间,几处同时发生了空战。

  不知是怎么搞的,在我这里,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单机了。云块妨碍我做垂直机动动作。我只好做水平盘旋,与4架梅塞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周旋。最末尾的—架敌机,眼见得就些被我的瞄准具套住了。我努力调整机头方向。只差那么一点点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我的飞机突然下跌,坠入螺旋。我改出螺旋以后,推油门加速,随即向上拉起,冲入云中。

  云中—片黑暗,如同漆黑的夜。座舱盖没有了,是昨天空战中飞掉的。气流简直要把我从飞机座舱里吸出去,多亏安全带帮了我的忙。我感到什么东西在一股劲儿地砸着我的额头。是子弹吗?那我怎么没有被打死?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俯冲出云,却刚好从4架敌机身边擦过。我又把飞机拉起来,并略微偏转机头,从下向上,对准离得最近的一架敌机开了火。敌机冒烟了,尾部拖着一条像水蒸汽样的白色烟带。敌机被我击中了。可惜,我的飞机机翼上没有安装机枪。要是机翼上也有机枪的话,那敌机准会当即完蛋。追上去,把它揍掉!可是,这时另一架敌机却咬住我的“尾巴”。我又俯冲下去,接着做一个急跃升动作。这几架敌机对我毫无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去。

  我们的飞机呢?怎么连一架也看不见?看来,我也该撤离战场了。

  我在返回森热列亚机场的途中,不断地观察四周。这次出动的一切细节,在我的头脑里回荡着。我觉得,这次飞行的留空时间特别长。如今,那么多事情,都一幕一幕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谢苗诺夫牺牲了……我们这个大队只剩下八个人了……是什么东西一股劲儿地砸了我的额头呢?大概是我在云中盘旋的时候,使周围的水蒸汽变成了冰雹吧?我们的飞机都飞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机场以后,我只见到地上停着7架飞机。一架飞机不知为什么陷在飞行场地的尽头了。据说是着陆时机轮掉进地缝里,螺旋桨的桨叶被撞弯了,活象弯弯曲曲的羊角。真是祸不单行啊。

  又发出战斗出动命令。敌容克式轰炸机正向基什尼奥夫袭来,我们必须截击这个敌机机群。

  这一群“乡巴佬”(容克式的起落架是收不起来的,我们鄙夷地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外号)一见我们这7朵飞机飞来,胡乱丢下炸弹,撒腿就逃。不过,到底被我们追上揍掉两架。

  赶来援救的被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向我们冲过来。其中一架敌机咬住吉亚琴科的“尾巴”,并且开了火。在吉亚琴科近旁的卢卡舍维奇急忙冲过去援救战友。然而,迟了。虽然卢卡舍维奇把这架敌机揍下去了,可是,这架敌机在此之前已对我们的吉亚琴科开了火。吉亚琴科的飞机翻了一个身,就迳直地向地面俯冲下去。我们都急切地盼望着他跳伞。可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

  “跳伞,快跳伞!”我焦急地狂喊起来,仿佛吉亚琴科真能听得见似的。

  就在眼见得飞机就要触及地面的—瞬间,吉亚琴科猛然改出俯冲,向东飞去。卢卡舍维奇追上去,一直把他护送到机场。

  直到着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吉亚琴科曾经试图跳伞,但是,在飞机俯冲的时候,他怎么也打不开座舱盖,爬不出来。从此以后,我们的飞行员就都敞着座舱盖飞行了。我是无须担这份心的,因为我的座舱盖早就飞掉了。

  三

  昨天,在返航的时候,我们自做主张飞越前线,到敌占区去兜了一圈儿。今天,师司令部命令我们:在返回马亚基机场以前,一定要强击温格内至别利齐一线的敌军。我在接受电话命令的时候,发现雷雨云涌起,天黑得比往常早。我请团长把我的想法转告师长。几分钟过后,电话铃响了。

  “无论如何你们必须起飞!”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立即起飞。

  我们朝着正面宽大的乌云飞去。一堵黑墙似的浓云挡在我们面前,电闪雷鸣,阴森可怖。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此次出动会成功吗?我怀凝。我真不想再往前飞了。可是,师长的脾气……谁都知道,只要他一来到我们机场,就必定申斥一通,训诫一番,再不就撤销某人的职务。在每一次战斗飞行中,在考验面前,在遇到到雷雨的时候,只要你一想到这位高大的师长,你就必定会联想到处分,联想到从他那—撮胡子底下喷出来的恶言冷语。这一来,你的头脑也就不可能那么清醒,更谈不上理智了,剩下的就只有形式主义的“遵照执行”。我现在面临着雷雨云。如果我返航,那师长就一定会认为我是在固执己见,甚至斥我为怕死鬼。

  战前,我见过雷电击中飞机而使飞机起火坠毁的可怕现象。现在,我必须设法寻找一处云层稍薄些的地方,从密致的雨幕遮掩着的云隙中穿过去。

  我硬着头皮闯过了这堵黑墙似的雷雨云,眼前突然豁亮起来。这里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正在落山。在被大雨淋过的大路上,一处处小水洼在不断地眨眼,敌军汽车玻璃也在闪闪发光。

  我们对敌军发动几次强击,随即返航。

  眼前又是翻浓的乌云,比原先更浓重,连一丁点儿云隙也别想找到。如今,只好拼着命硬闯了。眨眼之间,飞机就钻进黑云里,那简直就象突然从大白天闯入漆黑的夜。身边只有耀眼的闪电。闪电过后,又是一片漆黑……顾不得这可怖的雷电了,我的战友们还都在我的身边飞行着呢,要紧的是我必须保持住自己的飞行方向。仪表全都看不见了。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长。前头微微透过来一丝昏暗的亮光。在半明半暗之中,我能够看见地面的轮廓了。费吉切夫中队紧挨着我也从云层里钻出来了。此时,见自己的机群这一架飞机也不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我们好不容易闯过这一堵漆黑的云墙。云墙的这一边此时确实是黑天了。现在该向哪里飞才是呢?如何才能飞回自己的马亚基机场去呢?

  要是能够看见铁路,那就太好了,顺着铁路就能飞到列托夫斯克,再从这里“回家”,那就近在咫尺了。

  整个机群跟着我飞行一段时间以后,费吉切夫突然向旁边飞去,他的僚机也跟着他转弯离我而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要把这个中队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太无组织无纪律了!

  我掉转机头追过去。可是,这些飞机已经溶化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全无踪影。继续寻找显然无济于事。我只好掉头向马亚基机场飞去。

  已经是黑夜了,我们不得不打开飞机上的着陆灯落地。在停机坪上,我没有见到费吉切夫中队的飞机。机械师正在对我说什么,可是,我满怀心腹事,哪有心思去听这些呢?出动时是一个大队,可是,回到机场上来的却总共只有两架飞机!费吉切夫把其余的飞机都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要是他们迷航,飞到摩尔达维亚去,那可怎么办呢?不,这不可能!西边,电闪雷鸣,这倒是一个难得的定位标志。也许他们会在邻近机场落地吧?唉,算了,反正他们会报个信来的。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向指挥塔台走去。伊万诺夫团长开始给各个机场打电话,询问费吉切夫中队的下落。我站在一旁埋怨费吉切夫。他们既没有在格里戈里奥波尔落地,也没有在科托夫斯克落地,哪里也没有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伊万诺夫团长放下话筒,说道:“走,吃晚饭去!明天一早会知道结果的。”

  “你放心吧,一定能伐到他们的。”马特维耶夫参谋长一边往文件包里装文件,—边安慰我。

  “少校同心,索科洛夫回来了。”马特维耶夫接着向团长报告说。

  “那太好了。”团长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

  “为什么天这样晚了,还叫我去执行任务呢?”我不满地向团长发牢骚。

  “明天师长就到我们这里来,你去问他好了,懂吗?”

  “懂了。”

  “那就上车吧。”

  食堂里坐满了人。我们大队的这张餐桌差不多是空着的,只有索科洛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他微笑着迎过来。当他发现我的脸色比乌云更阴沉的时候,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当我告诉他说费吉切夫中队飞丢了的时候,他几乎大笑起来。

  “哎呀呀,你呀,真差劲!我还当是发生什么倒霉的事了呢。”

  “这还不够倒霉的吗?”

  “你算了吧,这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一定会有下落的!战争嘛,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要泰然处之嘛。我们在蒙古沙漠上驻扎过,有—次,一个飞行员在空旷的草原上跳了伞,刚巧与被他击落的那个日本鬼子遭遇,他们就动刀子干起来了……这里是咱们自己的土地呀,怕什么呢?放心吧,明天我们这些亲密的战友就会露面的。先填饱肚子再说。”他把斟满的酒杯推给我。

  “训练班毕业了?”我问。

  “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谈得上计么训练班呢!什么毕业不毕业的?是我一再要求,他们才放我回来的。可真不容易呀!”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平静。”

  “我真想过上哪怕一天平静的日子呢。”

  “这,我可实在受不了。”

  “潘克拉托夫呢?”

  “留在训练班当飞行教员了。”

  第三飞行大队大队长纳扎洛夫走到我们的餐桌旁停了下来,以头代手指点着那些空闲着没有人坐的凳子挖苦道:“噢,好象副大队长同志还在这里吧!我还当是连他自己也飞丢了呢。现在的局面是,有酒没有人喝呀!”

  我知道,两年前我得罪过纳扎洛夫,他至今还耿耿于怀呢。当时,我刚从航空学校毕业来到这个飞行团,被分配在他那个中队里当飞行员。我和米洛诺夫,都是他的僚机飞行员。在一次飞行中,由于长机纳扎洛夫粗心大意,几乎发生空中相撞事故,他因此受到严厉处分,改派别人当了我们的中队长。

  ……索科洛夫跟我讲起如何在前线条件下修复被撞弯了的螺旋浆桨叶。当机城师的,当然部知道在哈桑湖地区作战时积累的这一条经验。我们大队有两架飞机在着陆时撞弯了螺旋桨桨叶。这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图画,仿佛我的战友们正在挥舞着大铁锤,敲打着硬铝制成的螺旋桨桨叶,以便飞机于明晨以前处于战备状态。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如果谢里维尔斯托夫和吉亚琴科的飞机能在明天清晨以前修复,如果费吉切夫中队在我们附近某地落了地,那明天我们是有事情可做的。

  我返回机场去打电话,查询费吉切夫的下落。当我给师司令部打电话时,意外地碰上师长接电话。

  “你是谁?”师长问。

  “上尉波克雷什金。”

  “波克雷什金?你那个大队的飞机都在什么地力呢?!”

  我本打算有条不紊地做一番解释,但我立刻察觉到师长的话里有话:你波克雷什金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

  已经是半夜了,我独自一个人悄然离开机场。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真是忧心忡忡。

  我摸到床边,躺下,心里老也放不下费吉切夫中队。费吉切夫的飞行资历比我深,而上级却把飞行大队交给我来指挥,莫非他心怀忌妒,故意这样整我一下?后来,我又想到师长严令我们冒险硬闯雷雨区的事情。

  窗外一片寂静,清爽宜人的夜的气息轻柔地拂着面颊,使人感到格外舒服。战友们都已沉入甜蜜的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们的法定大队长索科洛夫正式接管飞行大队。我向他介绍了各方面的情况,谈到了活着的人立下的战功,牺牲的战友如何英勇果效。我们一边谈着话,一边不时地望望天空,看看费吉切夫中队是不是飞回来了——我们已经接到通知,说他们昨天是在科托夫斯克机场着陆的。

  突然叫我到指挥塔台去。我跑去以后,只见师长同团长并排站在那里,师长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从他那浮肿的脸上看得出,—定又有什么事情不合他的心意了。

  “你那个大队的飞机都在什么地方呢?!”当我向他报到的时候,他突然严历地问道。

  这正是昨天晚上师长在电话里问我的那句话一字不差。我回答说,费吉切夫中队很快就会回到这个机场上来,其余的飞行员正在准备各自的飞机。

  “关于费吉切夫的情况,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师长打断了我的话,“你为什么把这个中队甩掉了?你怎么不说话呀?!当大队长的必须负全部责任。”他转过身去,用同样口气对团长说:“你去写一份命令,撤销他的大队长职务。”

  “他不是大队长,是副大队长。”团长平心静气地解释说。

  “那我就撤销他的副大队长职务!我还没打忘记他对‘苏—2’飞机开火的事呢2”

  “关于打‘苏—2’飞机的事,我有话要说,师长同志。根据当时的情况,我个人是没有过错的。”我反驳说。

  “我们打的不好!”师长说: “德国人已经进抵明斯克和列宁格勒了!……”

  “这不能全怪飞行员。”

  “你说什么?!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是谁叫你发这种议论的?你要记住:我是要奖赏很多人的,就是没有你波克雷什金的份儿!”

  “我是为了保卫祖国才来跟敌人拼命的,师长同志。”

  费吉切夫中队的飞机,已经飞临机场上空。尽管头顶上飞机轰鸣,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大发雷霆的师长如何命令团长撤销我的副大队长职务。

  “我可以离开吗?”

  “去吧!”

  我的心头好象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真想现在就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大干一场。

  “怎么样?”索科洛夫迎着我问道。

  我跟他简要地说了说同师长谈话的内容。

  “何必跟他顶嘴呢!”大队长责备我说。

  “唉,”我一摆手, “反正他早就有成见了。这算不了什么,说不定明天我就会被高射炮揍下来呢,或者该我倒霉,坠毁了事!……”

  “带着这种情绪去打仗可不行啊,我的战友!快去休息一会儿吧。”

  费吉切夫笑着走过来。索科洛夫不等他报告完毕,就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掉转机头溜走了?”

  “那……他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费吉切夫以头代手指了指我说。

  “你不要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去好不好!”索科洛夫被他的自负腔调激怒了,“这要是发生在哈桑湖地区作战时期,就凭你这种行为,也得把你送交军事法庭去受制裁!懂吗?”

  费吉切夫吓呆了,他怕索科洛夫当真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去受军法制裁。

  “你懂吗?”大队长严厉地重复道。

  “懂了,上尉同志。”

  “懂了,那你就要记它一辈子!去吧,准备出动。”

  “是,准备出动!”费吉切夫干净利索地做了一个制式敬礼转身动作——他可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做过这个动作,随即离去。

  吉亚琴科的飞机发动机启动起来了。这声音,听起来又响亮,又欢快,多么像索科洛夫大队长那刚毅的声音哪,真使人快慰。

第四章 只有动脑筋,才能有建树

 

  一

  前线生活无比紧张,变幻莫测,充满着危险。这样的环境能使私人之间的矛盾冰融瓦解,使人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地去争取胜利。这里每天都要发生令人痛心的事情,每天都会遇到新的困难。

  现在,我们这个飞行大队,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于配合在别利齐和基什尼奥夫接近地作战的地面部队。我们既要对敌军发动强击,与敌机进行空战,又要掩护架设在德涅斯特河上的几座大桥,还要……唉,陆军正在后撤呀!不过,重要地段他们都是经过激战才放弃的。空军最清楚这些地段的确切位置,因为在每一个重要地段上空,都必定发生激烈的空战。一时之间,空中的飞机纷纷起火坠毁。其中既有敌机,也有我机。

  陆军已经放弃别利齐,我们也丢掉了在森热列亚缓坡丘陵地上修筑的飞行场地、地下掩献部、避弹壕。

  每当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你都会感到这一天是令人捉摸不定的;我军是打胜仗了呢,还是失利了呢?

  今天,太阳又快要落山了。看来,我们大概可以摘下飞行帽,提前回宿舍去休息了吧。你看,送火腿面包的汽车不是来了吗?这不就是说警报解除了吗?他们把摩尔达维亚的佳酿美酒和清爽可口的小吃送到停机坪上来了。

  费吉切夫递过一杯酒来,另一只手取过火腿面包,看着我笑道:“来,咱们一起吃!”

  他的语气和善,这使我颇感内疚:在我们之间真不应该发生那种不愉快的事情。战争需要我们两个人继续密切协作,继续象以前那样共同执行任知现在,他和我都是中队长,都要带领各自的三机编队去强击敌人。勇敢、友谊、互相援救,这是战争对我们两个人提出的共同要求啊。

  “我好象没有胃口。”

  “那就光干一杯。来,为我们密切协作干杯!”

  “好吧,今天大概不会再有战斗任务了。”

  可是,还没等我们喝完这一杯酒,指挥塔台上空就升起了红色信号弹。值班军官传达命令:立即出动,去掩护横跨德涅斯特河的诺布尼茨基大桥。

  我们的四机编队起飞了。我们飞临指定地区上空,但却没有发现雷布尼茨基大桥上空有敌情。也许敌人的轰炸机机群改变了航向,飞向别的目标了吧?我们只好在空中巡逻待战。但是,始终不见敌机踪影。天已经黑下来了,必须返航。

  在返航途中,我们发现一架敌容克—88式轰炸机在高处飞行。这可是一个顶好的靶子。我们开始向敌机接近。费吉切夫离敌机很远就开了火,没有击中目标。我决定从敌机下方发动攻击,揍它的“肚子”。我钻到敌机下方,向敌机迈近。正当我即将开火的时候,敌轰炸机突然喷射出一条火龙,直向我的飞机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巨响,一股强大的气流当即向我的面部打来,把我死死地压在座椅靠背上,身体动弹不得。我急忙操纵飞机向一旁闪开。一察看才知道,座舱的前风挡玻璃被打得粉碎。非返航不可了。我的僚机跟随费吉切夫的双机继续作战,我单机返航了。

  落地以后,机械师迎过来。他仔细察看—遍以后, 摇着头说:“子弹打中瞄准具了,刚好把瞄准具的照明灯泡打碎。唉,只要子弹偏斜两厘米左右,那你就不可能象现在这样站在我的面前了……检修工作量可不小啊。不过,熬上一夜总能修复的。”

  我呆站在那里暗自责怪:这全怪自己只顾迎头攻击,竟然忘记敌轰炸机机身下部还有射击炮塔。应该冷静啊,要动脑筋才行呢。勇敢加智慧,才等于胜利呀。

  费吉切夫带领着两个僚机飞行员落地了。他走到我跟前,乐呵呵地问道:“你怎么先回来了呢?”

  我没有吭声,仅仅用头往飞机座舱那边指点了一下。

  “唉,伤得可不轻啊!”他皱着眉头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我知道。”

  “可不能逼得这样近哪。还算你走运,不然的话,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容克式’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我没有饶过它。追到德涅斯特河边把它干掉了……”

  费吉切夫说我不应该“追得这样近”,我可真想跟他辩论辩论。可是又一想,他完全是出于好心,是为我着想的呀,因为他知道,即使在射击训练中,我也是从来如此的,从未白白浪费过子弹。我没有勇气反对他责怪我。今天,是他把“容克式”揍下去了,而不是我。我由衷地祝贺他取得的胜利,我还想跟他干一杯呢。

  我同费吉切夫,以及其他飞行员,都离开机场回宿舍去。可是,机械师们和机械员们,还都得留在机场上继续工作。他们得熬一整夜呢。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这架飞机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一昼夜了!

  二

  大清早,我们刚到机场就接到命令:派费吉切夫去侦察雅西城郊的渡口,派我和卢卡舍维奇对付敌人的歼击机,掩护费吉切夫侦察。

  当时,我们的飞行员,都早已厌烦三机编队这种过时的战斗队形了。

  “请允许我们出动四机编队吧。”我向团参谋长请求说。

  “师司令部命令我们派出3架飞机。”马特维耶夫参谋长答道。

  “那还莫如出动双机编队呢。”

  “命令就是命令,不准讨价还价!”

  毫无办法,我们只好三机编队出动了。我有好几次都是以双机编队的形式出动去执行任务的,而且每一次都很顺利。双机编队易于做机动动作,互不妨碍,那简直就象单机活动时那样自由。不过,在当时,这种队形与《飞行条令》和《飞行教令》的规定相违背,是不合法的。

  费吉切夫起飞了,接着卢卡舍维奇也起飞了。我的飞机正停在起飞线上。航医跑过来,递给我一块巧克力糖——每天早晨给每一个飞行员发一块。

  “算了吧,这是哄小孩子的东西!”我摆了摆手说。

  “拿着,用得着的。”航医坚持着。

  我顺手把巧克力糖塞进飞行服的衣袋里,松开刹车,把油门杆推到最大油门位置。

  升空以后,费吉切夫侦察,我和卢卡舍维奇掩护他。普鲁特河就在我们的机翼下方。无论地面,还是空中,都闻不到一点战争的气味儿。这表明:在这个地段上,德军部队和罗马尼亚部队已经渡过了河。现在,只有在大的支撑点附近,才有可能有渡口存在。

  我们向雅西飞去。敌人在那里的渡口处一定部署了强大的掩护兵力。可是,不知为什么,费吉切夫却忽视了这一点。他没有注意隐蔽,依旧顺着河边飞,敌人的高射炮部队老远就能发现我们。果然不出所料,当我们即将飞临一座浮桥的时候,敌人向我们开火了。为了突破弹幕,我们降低了飞行高度,贴近河面飞行。费吉切夫在前头飞,我和卢卡舍维奇紧跟在稍后两侧飞行。

  一队敌军正在过浮桥。他们一发现我们,连为了长途行军而发给他们的崭新的军服也顾不得脱掉,就都跳进水里去了。我们把这一群坏弹赶进河里去洗个冷水澡倒也觉得开心。让他们记住我们的米格飞机在他们头顶上发出的可怖的怒吼吧。

  渡口已经落在我们身后。但是,敌人的高射炮却始终不停地咆哮着。卢卡舍维奇发现前方有一处突出的高岸,就突然向我这边侧滑过来。为了避免相撞,我急忙把飞机拉起来。就在这时,发动机罩上突然闪了两下火光。我并没有察觉发动机工作不正常,就向前推驾驶杆,使飞机下降。直到快要接近水面时,我好不容易才把飞机改成平飞状态。飞机抖动起来,我面临的命运是很清楚的:我的战友们还在继续往前飞,他们都能返回机场去,而我呢,定然坠毁无疑了。如果发动机熄火,眼下飞机就会掉下去,顶多再拖延一小会儿工夫,那就非掉在挤满德军的河岸边不可。

  眼下,飞机本身对我的威胁要比外来的危险大得多。但是,我没有害怕。这也许是由于我的神经系统处于极度紧张状态而抑制了害怕的感觉吧。

  发动机越来越不行了,螺旋桨只是在有气无力地扒拉着空气。刚才被我们吓得发昏的的那一群德国鬼子,看见我的飞机螺旋桨即将触及水面,一定都在那里兴灾乐祸呢。

  我飞离渡口以后,轻轻地压了一点坡度,使飞机向左转弯,对准东南方向。我想,在基什尼奥夫以南,敌军大概还没有进抵德涅斯特河吧。

  飞机依旧抖个不停,飞行速度已经减小到极限。我好不容易才使飞机翻越过山丘。我全神贯注地搜寻着每一块林间空地,想找到一块可以迫降的地方。此时此地,我可真不知道大地将会如何对待我:是象慈母那样接待我呢,还是象狠心的后娘那样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下面是一片树林覆盖着的山丘。这种地方怎么能降落呢?可是,发动机不行了,螺旋桨眼见得转不动了。在这大难临头的一瞬间。也就只好听天由命,随它掉在什么地方好了。要是飞机能够再越过一个山丘,那就好了,山丘那边说不定能有一块平坦些的林间空地呢。我的运气还真不坏,山丘那边果真有一块盆地!

  我做好了迫降前的准备:取下风镜,以免飞机撞击地面时伤了眼睛;收紧了安全带。一种即将撞击地面的预感,使我觉得双肩一阵酸楚,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我突然发现,就在我要飞去的那个方向上,德军坦克和载着步兵的汽车正在大路上行驶着。怎么办?看来,出路只有一条:让飞机掉在长满树木的山丘上。但愿飞机能够坚持飞到那个地方去。只要再坚持几秒钟就行了。滑油烧干了,散热用的水也没有了,发动机还能够坚持几秒钟吗?谢天谢地,在发动机熄火的时候,飞机刚好飞到山丘。飞机再也不抖动了。一片寂静。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控制了我的全部神经。

  飞机滑翔着,掉在一片大树上。我急忙丢开驾驶杆,双手紧紧地抓住座舱前部。

  被飞机撞断的大树,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巨响。我被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地猛甩了一阵子。突然猛烈地撞了一下,我当即失去知觉……

  等我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扬起的尘土还在空中悬浮着呢。真静啊!一棵被飞机撞断的大树干,正直挺挺地斜指在我的头顶上。一侧的机翼已经断离,尾翼用到一边去了。我试着动了动身子。谢天谢地,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都还在我的身上呢,什么也没有少。

  必须立即解开安全带,卸掉降落伞包,离开飞机座舱。当我的两脚刚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右腿一阵剧痛。不过,在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些呢。我急忙拔出手枪,迅速装好子弹——德国人就在附近!我宁愿死去,也决不当俘虏。

  我侧耳静听了一舍儿。远处传来汽车和坦克行驶的声响。不过,我这里静极了,连鸟儿也不惊。必须立即离开此地,到树林里去。我向最近的灌木丛跑去。

  飞机怎么办呢?我转过身击,朝着我那米格飞机的残骸看了最后一眼。它一直忠实地听我使唤这么久了,我真心疼它啊。我驾驶着它完成了多少次战斗出动,在多少最困难的时刻,都是它救了我!现在,为了救我,它已经献出了一切。永别了,我的战友……

  我日以继夜地在树林里挪动着,穿过了不知多少个葡萄园,一直向东,向东挪动着。在我干渴难忍的时候,是一条小溪里的水救了我。这条小溪直通德涅斯特河,只要顺着它走去,就一定能够到达目的地。这条小溪成了我的指路标。想着德军尚未推进到德涅期特河边以前,我必须尽快赶路。要是等到德军在那里布妥严密的封锁线,那我就无法通过了。临起飞时,航医硬塞给我的那一块巧克力糖,现在可真顶用了。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往嘴里塞一小块应急。负伤的右腿疼痛难忍。每当东方天边曙光初照的时候,疼痛的折磨,疲惫的困扰,使我再也挪不动脚步了。我躺倒在葡萄园里……

  马车轧轧的响声把我惊醒。我急忙爬起来。右腿剧痛。可是,非走不可呀。

  在村口的小树林里,一个上身穿着粗麻布长衫,下身着粗麻布裤子的人,正在割草。我慢慢向他走近,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穿的粗麻布长衫已经发灰、破旧,有的地方还打着补丁。他赤着两只脚。在他那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须。看样子象是一个穷苦人。他大概不会出卖我吧?我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直到我来到他的跟前,他也没有发现我。

  “你好啊!”

  “你……”他急忙答礼。但话到半截儿,就楞住了,脸上明显地显露出恐惧神色。

  “你别害怕。我是苏联飞行员。村子里有德国人吗?”

  “德国人?没有。”

  “咱们的人呢?”

  “也没有。都跑光了。”

  这位摩尔达维亚人给我端来玉米饭,让我填饱肚子。大概是我只顾低着头填肚子了吧,竟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姑娘早已站在我的跟前。不知是从我的眼神里呢,还是从我的外表上,或是从我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上,这个小姑娘看出我是一个饿得发慌的人。她往我跟前凑了凑,就从小连衣裙前襟的口袋里,掏出几颗野梨子递给我。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表示感谢。

  这位摩尔达维亚人指着一幢铺瓦屋顶的房子告诉我说,村苏维埃就在那里。我朝着那幢房子走去,心想,也许村子里还有管事的人呢!

  在村苏维埃那幢房子跟前,几个男人正坐在一截横放着的粗大树干上。我察觉到,我的突然出现,很使他们惶恐不安。他们彼此说了些什么,就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我请求他们把我送到德涅斯特河边去,可是,遭到拒绝。我不得不拔出手枪来对他们实行武力威胁。还真灵验。现在,我要车有车,要马有马了。

  傍晚,我们进到考沙内火车站。我结赶马车的人付了车费,他高高兴兴地赶着马车回去了。

  在火车站上,我遇见一群战士。他们都楞楞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从天上突然掉到他们面前来的。

  “在这条大路上,刚刚跟罗马尼亚部队打了一仗。你是怎样闯过来的?”

  在这一条大路上发生过什么事,这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我高兴的是,我见到了自己人,见到了满载着物资的平板列车,见到了这座火车站上最后一辆烟筒里还冒着烟的火车头。

  在第四天上,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机场。

  飞行团里的人,都以为我牺牲了。三天哪!等待一个飞行员返回机场来,这时间可是够长的了。团飞行日志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此人失踪”。我的战友们都认为我已经不在人间了,按照我们的传统习惯,他们把我的不多遗物全分光了留作永远的纪念。

  三

  上级命令我治病、休养。我的战斗生活从此中断了几天。趁此机会总结过去的经验和教训,那是再好不过的。

  思考,创新,这是我在工厂技工学校学习期间养成的习惯。我非常感谢我的钳工老师,是他教我养成这种好习惯的。有一次,我把亲手抛光的零件拿给我的钳工老师看。他仔细看过以后,象慈父一般心平气和地对我说:“抛光得不错,可是,尺寸不准确。”

  “是完全按照图纸做的呀。”我坚持说。

  “这我知道。你还用千分尺测量过呢,是吧?还得进一步加工修整才行呢。”

  我返回工作台去,重新仔细测量一遍。这时我才出乎意料地发现,的确是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很佩服这位清瘦的头发灰白的老师。我手里拿着测量工具,费了很大劲,好不容易才测出误差来,而他呢,一眼就能看出毛病来。他对我的严格要求使我逐渐养成全神贯注准确无误地进行工作的习惯,更细心地研究图纸,注意研究本行专业的细节问题。我的老师把我勤奋好学的上进心,巧妙地引导到发明创造上来。没过多久,工厂技工学校的同学就送给我一个美称——“萨沙工程师”。

  从那时起,我慢慢养成精确计算和周密思考的习惯。无论是做过的事情,还是将要做的事情,我都要周密思考。战前,在敖德萨的时候,无论对空中目标射击或对地面目标射击,我都失败过几次。这时,我就拿起笔和纸来进行计算。武器我是很熟悉的,但不会精确地计算瞄准角,也不会判断距离,因而无法精确地确定射击提前量。我下决心把这个空白点填补起来。我这样做,从此百发百中。

  现在,我清闲无事,决心把开战以来的战斗经验汇集起来加以研究,把历次战斗出动的情况从头至尾回忆一遍。我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是;我的飞机不错,飞机和武器我都了如指掌,而且我又不是怕死鬼,可是,为什么我常遭敌人算计,飞机常常带着满身窟窿返航呢?这一次更惨,完全是靠着两条腿爬回来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一次打敌轰炸机时,要不是敌人射来的子弹偏斜两厘米,那人世间早就没有我了。那一次,的确是我自己硬往敌人的子弹头上撞去的。敌人的子弹打碎了我的座舱前风挡玻璃,击中了瞄准具。幸亏瞄准具挡了一下才救了我的命……我没有丧命,纯属侥幸!

  这使我联想起一次类似情况。我们团的飞行员雅科夫列夫,就是在类似情况下壮烈牺牲的。

  有一天,德国轰炸机机群向科托夫斯克飞来。当时,我们正驻扎在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地方,所以,关于敌机来袭的通知,对我们来说,就象是发出准备自卫的信号。米格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地升空。

  我们爬升到一定高度以后,发现科托夫斯克火车站已经起火。尽管来迟了,我们还是继续向前飞去。敌容克式轰炸机投弹完毕,已经集合起来.他们发现我们以后,就把编队收缩成密集队形,并且向我们开火,使我们很难接近这个机群。

  这的,我们当中的一架歼击机突然冲到最前头,冒着敌机疯狂射来的子弹,勇猛地朝着敌带队长机冲去。这个飞行员就是雅科夫列夫。说不清是什么思想驱使着他去这样做。是对敌人的仇恨?是复仇的怒火?还是想用自己的敢死行动去激励战友们跟着他上呢?有一点是肯定的:雅科夫列夫的英勇行为是高尚的。他象一个勇敢的步兵战士那样,用自我牺牲行动激励战友去同敌人进行白刃格斗。

  他俯冲下去,还没来得及接近敌带队长机,就被敌人的子弹击中而牺牲了。但是,他计算得十分精确:他驾驶的米格飞机随后准确地撞毁了敌带队长机。敌机队形立即陷入一片混乱,敌机纷纷夺路四散奔逃。我们的歼击机当即分头追去。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地面上就升起8团浓烟烈火。剩下的那最后一架敌机,也在德涅斯特河彼岸被我们揍下去了。

  这一天,我们取得的胜利是可观的。这得归功于勇敢的雅科夫列夫。他奋不顾身地首先消灭了敌带队长机。这不仅使敌机群失掉了主脑,也吓破了敌胆。他的英勇牺牲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取得空战胜利扫清了道路。

  次日,我们在雅科夫列夫牺牲的地方为他送葬。他的座舱玻璃上只有一个弹洞。敌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前额。生与死之间只有“两厘米之差”呀!他的瞄准具没有挡住敌人的子弹,我们的雅科夫列夫壮烈牺牲了。

  —想到雅科夫列夫的不幸,我就联想到要是在歼击机座舱的前部安装一个可靠的防护装置,装上一块防弹玻璃,那该有多好啊。这样的防护装置能使飞行员的勇气倍增,不知能拯救多少飞行员的生命呢!

  我又联想到,我们的飞机上至今还没有无线电设备。飞机一升到空中,我们就都变成了聋子和哑巴.摇摆机翼成了我们彼此“通话”的唯一方式。为了保持联系,大家不得不住一起凑,而彼此贴得很紧的密集队形,必然妨碍飞行员做机动动作的自由。要是能够及时向空中传出哪冯啊是一句话呢,也能够防止不少不幸啊!

  无法进行无线电联络,把我们的歼击机部队逼到了极其困难的境地。虽然某些指挥员的飞机上安装了无线电接收机和发射机,但是,都很笨重,而且在空战中也无法指挥飞机作战。

  歼击机的编队问题,也很使我焦虑不安。敌人的高射炮为什么能把我的飞机击落呢?当时,在敌人高射炮火力控制区内,我们是三机编队飞行的。当卢卡舍维奇突然向我这边侧滑过来的时候,为了避免相撞,我被迫做了急跃升动作。就在这时,敌人的高射炮抓住时机对我开了火。

  我不断地思索着,探求着……

  回到飞行团的第二天,我就实在不想继续在床上躺着了。我穿好衣服,朝着马亚基村走去。我在商店里逛了一圈儿,买了牙刷和牙粉,还买了笔记本,好用它来记下我的各种设想,各种计算结果,以及对历次空战的小结。

  天色很晚了,一群飞行员刚从机场归来。这时,我正伏在桌子上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由于精力高度集中,以致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战友们已经来到我的身边。

  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嘘——!别打扰人家,人家正在创作大部头的长篇小况呢。”

  “还是分为上、下两部的呢!”费吉切夫大声地挖苦说,“写的是从普鲁特河到德涅斯特河。他是怎样靠着两条腿爬回来的,这是上部;怎样骑马来着,还是坐马车来着,这是下部。”

  “你在写什么呢?”吉亚琴科一本正经地问道。

  “随便记点什么,写写个人的想法罢了。”我含糊其词地答道。

  “那你都有些什么想法呢?”

  “那可要看对什么问题了。”

  “就一般的说吧,比如,对生活啦,对战争啦,……这不都是你挺感兴趣的问题吗?”

  “那倒不是。我只不过是在探索我们的作战经验罢了。比如这样一个问题吧:你把敌机揍下去以后,有没有必要去看它坠毁在什么地方呢?”

  “那你认为呢?”

  “依我看,还是不去看它为好。”

  “为什么?”

  “免得你跟着它一起坠毁呗。”

  这时,战友们可都正经起来了,都在认真地思考着。

  有人提出相反看法:“看看敌机坠毁在什么地方,这不仅有趣,而且必要!返航以后,你总得报告被你击落的敌机坠毁在什么地方吧。”

  “这何必呢?被你击落的敌机别人会看得见的。”我反驳说:“你在击落一架敌视以后,要立即仔细观察哪里还有敌机——这更要紧。”

  “那好吧,萨沙,你接着写下去。”费吉切夫最后说,“这种‘长篇小说’我们是用得着的。战争,看来是持久的,越演越烈。为了能够幸存下来,在战斗中头脑必须清醒才行。”

  “要想在空战中头脑清醒,必须先在地面放好充分准备。我善意地提醒说。

  四

  第三天,汽车把我带到机场。我循着各停机坪走了一遭。我发现,在每一个停机坪旁边,都有一个用玉米秸伪装着的小窝棚。我往其中一个小窝棚里看了一眼。里面是干草当床,大衣当被子,飞机蒙布权作枕头用。看来,机械师们都是在这种小窝棚里过夜的……每一个小窝棚里,都有放置工具、螺帽、螺杆、夹布胶皮管之类东西的地方,那简直象是一个小作坊。白天,当飞机都出动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机械师和机械员们就都聚集在一起,修理空战负伤的飞机。

  在一架正在修理的米格飞机旁边,我遇见十多个人。

  “噢,飞机的主人来了!”大队机务主任科佩洛夫高声说,“这飞机是叫我们给你准备的。”他以头代手朝着这架饱经战火燎烤的飞机指了指说。

  “什么时候试飞?”

  “如果你能扔掉你拄着的那根拐杖的话,今天就行。”

  “这不碍事。”

  “那你就先去散步吧。等我们准备就绪,马上通知你。”

  我朝前走去。见一个军械员正在自己的窝棚跟前忙碌着。我停住了脚步。他一边全神贯注地干着活儿,一边小声地哼着歌。只见一个顶机翼用的千斤顶上焊着一个固定支架。现在,他正在忙着往这个固定支架上安装C型大口径机枪呢。这挺机枪显然是从坠毁的飞机上拆下来的。

  “你在搞什么发明创造呢?”我一边问着,一边坐在他身边的倒翻过来的水桶底上。

  “你猜一猜看,中队长同志。”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可猜不透。要说你准备用它去打野鸭子吧,可这个时侯离秋天还远着呢。”

  “离秋天是还远着呢,可是,离前线可近着呢,中队长同志。咱们机场连一门高射炮也没有啊。”

  “你打算用你这个自造的武器去打‘容克式’?”

  “在什么武器也没有的情况下,这个也顶用。要是我会做瞄准具的话,那我今天就能试射了。”

  军械员的一双满是划伤又满是油污的手—直不停地忙着。他想起在飞机返航以前,尽量多干些事情。

  “既然如此,那我来帮你的忙吧。”我自告奋勇地说,“以前我学过计算方法,现在,说不定都忘光了呢。”

  “你们天天都搞计算,怎么会忘记呢!”

  我画了一个瞄准光环,计算好圆环半径,就把这张纸片放在水桶底上了。突然刮起一股风,把纸片收到高高的杂草丛中去了。我不想把它找回来,军械员对我画的这张草图,似乎也不多么感兴趣。

  说实话,我怀疑他的这个主意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让他去琢磨好了。如果敌机飞来,用它去吓唬吓唬敌人也好嘛。

  我们的机群还没有回来,实在让人等得心焦。这也许是因为在地面上显得时间过得慢吧。

  看,来了!我屏住呼吸,数了一遍又一遍……少了一架。一位机械师根据每一架飞机机身上标着的号码断定,少了的那一架是多夫布尼亚驾驶的。多夫布尼亚是我这个中队的飞行员啊。我一瘸一拐地跑到最先滑行到停机坪的那架飞机跟前。一打听才知道,多夫布尼亚在温格内地区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飞行员们都看见他跳伞了。

  摩尔达维亚的丘陵地和田野,挤满了德军的每一条大路,一时又都在我的脑海里活跃起来。现在,前线已经移到德涅斯特河一线了,多夫布尼亚要想逃回到自己人这边来,那可太难了!唉,我的战友啊,就在几天前,你还兴致勃勃地给我念你的亲人从遥远的大后方寄来的信呢。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呢?我们还能不能见到面了呢?

  我们这个中队只剩下吉亚琴科和我两个人了。我不在,多夫布尼亚也不在了,吉亚琴科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呢?我们互相援救过那么多次啊!为了我同吉亚琴科的战友情谊,为了给多夫布尼亚报仇,今天我非要去执行任务不可!……

  大队机务主任把准备就绪的飞机交给我试飞。我扔掉拐杖,扣妥降落伞背带,就进了座舱。

  米格飞机在起飞滑跑阶段一切正常。可是,起飞以后,起落架却无论如何也收不上来。一检查,起落架收放系统工作正常,原来是固定锁出了故障。只好马上着陆。大队机务主任和机械师们又忙碌了一阵。故障刚刚排除,指挥塔台就来电话通知说:全大队准备出动,去轰炸别利齐。是啊,必须去突击我们原来驻扎过的机场,因为现在那里驻上了德国飞机。我们飞行团的飞机,早就对别利齐机场发动过突击。那里的飞行场地早被我们炸得弹坑累累。那一次,我们只有6架米格飞机,而要对付的却是18架德国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激烈空战中,纳扎洛夫牺牲了。

  怀念多夫布尼亚和纳扎洛夫的心情,渴望着去支援吉亚琴科的强烈愿望,驱使着我立即归队,立即与机群一起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团参谋长批准了我的要求。

  我坐进飞机座舱,滑行到起飞线。前头的那两个三机编队起飞以后,我加大了油门。发动机的马力发挥得很好,飞机的滑跑速度在迅速增大,机尾已经抬平,飞机就要离地了。在这极其紧要的关头,发动机却突然停车了!

  这里是跑道的尽头,再往前,飞机就无处可跑了。我急忙按下刹车手柄,并立即转弯。飞机一直冲到玉米地的边缘,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我坐在座舱里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发动机为什么突然停车?我看了仪表一眼:燃料和滑油都有呀。我又动了动开关,也都没有问题。开头,我只不过是茫然不解而己,后来竟失去了自信心:难道只隔六天工夫,我的动作就生疏了吗?

  伊万诺夫团长坐着小汽车赶到。

  “波克雷什金,出了什么事?”

  “我也弄不清楚,团长同志。发动机突然停车了。”

  “是不是你扳错了开关,关断了油路?”

  “好象不是。我的动作没有做错呀。”

  团长两眼盯着我,很不满意。

  “赶快滑到一边去,离开飞行场地。”

  团长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但我自己却感到很尴尬。机械师们也跑过来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们也在怀疑我。

  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以后,大队机务主任科佩洛夫爬到机翼上来,惊慌不安地问道:“怎么一回事?”

  “在起飞过程中,发动机突然停车了。”

  “我来试试看。”

  大队机务主任启动了发动机,把油门杆推到最大油门位置。

  发动机怒吼起来,就象飞机做大角度急跃升动作时发出的轰鸣。

  “太棒了!”大队机务主任关断点火电门,翘起大姆指说:“在整个摩尔达维亚上空飞它一圈儿,也不会出问题的。”

  怀疑的目光,又一齐向我投过来。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实在难堪。难道他们都以为我是胆小鬼,故意骗人吗?

  “你干的好事!”他们的目光,不正是暗示着这一层意思吗?这可真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没有做错动作!让我再试一次。”

  我坐进座舱,启动了发动机。一切正常。科佩洛夫得意地笑了。我收油门,又把油门重新加大。这时,发动机突然熄火了。

  科佩洛夫再次坐进座舱。尽管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然而。发动机却再也启动不起来了。

  “你们要向我交代清楚!”团长大发雷霆,但他暂且还不想表露自己的看法。现在他明白了:油箱装得满满的,可是,燃料却流不过来。

  机械师们急忙着手排除故障。我在一旁踱踱腔去,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我在想,当时,如果发动机停车稍迟几秒钟,那我早就葬身于飞机残骸之中了。我艰苦跋涉,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的机场,要是在起飞过程中不明不白地落得个机毁人亡的下场,那该多么不值得啊。

  发动机停车的原因,很快就弄清楚了。原来,输油管路的单向活门装反了方向,燃料无法从中央油箱流进后油箱,后油箱的油泵当然打不出油来。那滴漏过来的星星点点的汽油,一下子就烧光了,发动机当然停车了。

  “我要把你送交军事法庭!”团长对着机械师大发雷霆,“我的飞行员差一点叫你给断送了,我的飞机也差一点叫你给毁了,你这个马虎大意的糊涂虫!”

  机械师吓得脸色都变了,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声也不敢吭。

  “不要送交军事法庭了吧,他只不过犯了一个错误而已。”我插话说,“他们是在忙乱之中出的错,加之不甚熟悉这种飞机,调换一个机械师就是了。”

  团长坐进小汽车。汽车没走多远就停住了。团长把车门开了一个缝儿喊道;“波克雷什金,叫瓦赫年科负责维护你的飞机!”

  “是!”我答道。

  “是!”瓦赫年科也高兴地答道。

  在他们检修我这架飞机的时候,执行任务的机群返场着陆了。我们即将离开机场,听说明天早晨又要飞往别利齐去执行任务。师司令部老是在那个固定不变的时间里派飞行员出动夫执行任务,航线也老是固定不变。一些人眼下还没有想到这样死板是很欠考虑的。

  五

  早晨,瓦赫年科郑重其事地向我报告说,飞机准备就绪。我坐进打了补丁的米格飞机的座舱,向起飞线滑去。发动机的马力很足。

  ……我们向别利齐飞去。索科洛夫大队长决定,全大队以超低空飞行对敌占机场发动突袭。他带着僚机飞在最前头,他最先看到了熟悉的别利齐的轮廓在远方显现。

  我们做了准备投弹的急跃升动作以后,整个机群就向目标扑过去。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容克式轰炸机,汉舍尔式飞机,汽油加油车,一齐在我们的前下方露了面。我们对准目标投下炸弹。霎时间,爆炸、烈火、浓烟笼罩了敌占机场。让敌人记住我们对他们的惩罚吧。

  在索科洛夫再次进入的时候,我和吉亚琴科对敌高射炮阵地发动了进攻,敌人在机场周围布署了很多高射炮。我们发动了攻击。

  快要俯冲到地面的时候我开了火。敌机的螺旋桨不转动了。不行,非把它打起火不可!我们的飞机继续用机枪向敌占机场扫射。一架架容克式、梅塞施米特式都动弹不得,只有等着挨揍的份儿。

  担任强击任务的米格飞机,正在做最后一次进入。他们在对敌停机坪扫射之后,低空向东飞去。我目送着他们离去,并习惯地数了一遍。奇怪,怎么少了两架飞机呢?在他们盘旋的时候,我见到的一直是6架呀,怎么现在只剩下4架了呢?难道那两架提前返航了?这种情况倒是常有的,比如,在飞机被敌高射炮火击伤或者飞行员负伤的时候。我又搜索一遍,空中连一架飞机也不见。我又朝着敌高射炮俯冲过去,扫射一通,随后,就同吉亚琴科一起超低空飞行,去追赶自己的机群。我又数了一遍,依旧只有4架。

  强击成功的高兴情绪,立即被焦虑不安情绪所代替。我开始回忆刚才空袭敌占机场时的情景。敌人的高射炮是绝不可能接连击落我们两架飞机的。要是出了这种事情,那我们是会发现的。也许这两架飞机空中相撞以后坠毁了吧?突然少了两架飞机,这个谜……

  我简直不敢相信,出动时是8架,返航时却只剩下6架。难道是我在俯冲扫射敌高射炮阵地时没有看仔细吗?

  飞机都开始着陆了。我和吉亚琴科是最后落地的。我又数了一遍,依旧只有4架……

  我们带回来了胜利的消息,同时,心里也充满了悲痛,因为我们的飞行大队长索科洛夫和他的僚机飞行员奥夫宪金都没有回得来。

  在我们这个机群中,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牺牲的。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由我们大家把各自亲眼见到的片断凑在一起,加上猜度,去解这两架飞机失踪之谜了。

  情况不明比悲掺的结局更使人心情沉重,更令人难过。我们谁也没有见到大队长和他的僚机飞行员是怎样突然失踪的。我们的战友不在了,全大队最爱戴的人不在了!

  我们机群中的一个飞行员好不容易才回忆起一个情况来: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不知为什么朝着东北方向飞去。他们在离开机群的时候,降低了飞行高度,似乎打算在转弯以后再次攻击敌停机坪。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了。

  第二天,我们完成任务返回机场以后,都急着打听索科洛夫的消息。但是,团司令部和师司令部都提供不出任何情况来。

  情况不明使我焦虑不安,心情沉重。我甩掉了降落伞,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斜靠在机翼边缘沉思着,竟末察觉伊万诺夫团长的小汽车已经驶到我的跟前。

  “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呢?”团长一边下车,一边问道。

  “太糟糕了,团长同志。”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脱口而出, “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干下去,那用不了多久,整个飞行大队就会报销个精光。”

  “这是战争,波克雷什金……”团长没有正面回答。

  “您说的对。”我说, “但是,为什么老是派小机群出动去强击敌占机场呢?敌人有那么多高射炮,而我们却为什么总是6架、8架地出动呢?敌人的高射炮会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敲下去的,直至全部敲光为止。照这样下去,整个飞行团都得报销精光!”

  “我亲爱的同志,”团长走近一步,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说,“难道我就不懂得这个道理吗?我很懂!每一次他们都叫我派一个中队出动,而我却总是派出8架飞机。我常为这件事挨训斥呢。不过,我不在乎就是了。尚空谈的“战略家”太多了!你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起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有的人正在叙着眼睛看你呢。懂了吗?”

  “我懂了,团长同志。”

  “懂了就好。现在,你那个中队准备出动,去为你的老相识——轰炸机护航。”

  “是‘苏—2’吗?”

  “你的记性还真行啊!”团长微笑着说, “在我们的北边,局势很紧张。轰炸机的任务是清除莫吉寥夫-波多利斯基一带的敌军渡口。”

  伊万诺夫团长向旁边的停机坪走去。我马上就要向斜托夫斯克以北地区出动了。那里的局势到底如何呢?难道德军突破了德涅斯特河防线?

  我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第五章 德涅斯特河一线硝烟弥漫

 

  一

  我向左右看了两眼,我的两架僚机都紧挨着我飞行呢。一种拥挤、绕身的感觉,又开始困扰我。现在,尽管我不得不同意飞三机编队,但我却感觉到,这种队形,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累赘。这样因循守旧,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一次出击,我的任务是带领我的战友去掩护轰炸机机群。说实话吧,我是有些担心的。当我接受这项任务时,我真有些不寒而栗。

  这一次出动,一开头就碰上了麻烦——我们到达集合地点以后,在集合地点上空盘旋来盘旋去,过了好久,始终不见轰炸机机群飞来,到底是他们迟到了呢,还是我们来得过早了呢?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在我的下方有一个机场,不知是哪一个部队在这里驻扎着。照理说,他们应当派出歼击机为苏-2型轰炸视机群担任直接掩护任务。现在,他们的歼击机尚未起飞。我们倒是可以先在这里着陆,在机场上等侯轰炸机机群。我们早已知道,只要我们落地,汽油加油车马上就会开过来给我们的飞机加油。可是,万一恰在这时轰炸机机群来到可怎么办呢?我们在这个机场上耽搁了时间,就得落在轰炸机机群的后头。不行,不能着陆。我们又盘旋了一圈儿。就在这时……

  “苏—2”来了!我带领着我的中队向轰炸机机群靠拢。刚刚从这个沉场起飞的一架米格飞机和两架伊—16型飞机,也都正在向轰炸机机群靠拢。现在,有8架歼击机为“苏-2”九机编队护航,那是万无一失的。

  我们顺着德涅斯特河向正北方向飞去。前线已经移到德涅斯特河一线。敌我两军隔河对峙,这至多不过是最近才形成的态势,所以,我们觉得,在德涅斯特河左岸的上空飞行是可以放心的。

  可是,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敌军的厄利孔式高射炮突然向我们开火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这里也有德国鬼子了?

  我们清晰地看见前方有一些浮桥,精神顿时紧张起来。我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但愿我们的“苏—2”能够顺利地突击渡口。我迫不及待地助望着各个渡口处都高高地升起爆炸烟柱。我们的轰炸机就要投弹了。

  为轰炸机担任直接护航任务的歼击机(一架米格飞机和两架“伊—16”),正在不顾一切地扫射着敌军高射炮阵地。唉,要是我的飞机上有无线电设备的话,那我就会立即告诉他们:“要节省弹药啊!”要知道,我们刚刚飞临目标上空,往后情况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随时都可能出现。

  我一边爬高,一边望着下方升起的烟柱。我看得很清楚,落在水中的炸弹炸起的烟柱是白色的,落在岸边的炸弹炸起的是黑色烟柱。敌人架设在河上的浮桥被炸毁了不少。我们的轰炸机飞行员们真是好样儿的,他们干得太漂亮了。

  经炸机开始向返航方向转弯。我感到一阵舒畅,心里充满了愉快。可是,好景不长,总共也不过几秒钟的工大,只见我们的一架轰炸机,就在我的眼前爆炸解体坠了下去。敌人的高射炮弹直接击中了我们的轰炸机。我气得发疯。剩下这 8架“苏-2”以中队为单位,象展开的扇面那样,慌忙四散飞去,并且都紧急下降到了超低空。在我们这些轰炸机四周,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高射炮弹爆炸形成的黑色烟团。

  我们的轰炸机本应朝南飞。可是,一个三机编队却朝东飞去,而另一个三机编队则继续顺着德涅斯特河边飞,后面还跟着两架。简直是一片混乱,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所有的轰炸机,也就是保护这个机群,以防敌歼击机攻击它们,可是现在呢……

  眼下,空中还没有发现敌人的梅塞施米持式歼击机,我就朝着正在开火的敌高射炮群扑过去。俯冲。大地迅疾向我迎面扑过来。我猛烈扫射。德国鬼子丢下高射炮,纷纷向避弹壕逃去。

  退出俯冲时,我向四周一看,只见在5架“苏-2”飞行的那个方向上,已经发生了激烈的空战。我们的一架米格飞机和两架“伊—16”,正在与两架敌歼击机纠缠着。我急忙以最大飞行速度向那个方向扑去。我的两架僚机紧跟在我的身后。

  一架“伊—16”,不知为什么,向一边飞去,退出了战斗。这时,只见一架敌机向他扑去,眼见得就要追上他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援救“伊—16”。我努力修正机头方向,以便顺路发动攻击。但是,已经很难办得到了。这时,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吉亚琴科估量了一下形执就果断地冲到前头去,咬住了敌机的“尾巴”,接着打了两个短连射。敌歼击机就象断了牵线的什么重物一样,直向山岗坠落下去。 “依-16”继续续循着原来的方向朝前飞去——他返航了。

  还有3架轰炸机正在朝东飞。我决定去追赶他们。这时,我突然发现右前方有4架飞机:两架敌歼击机正在追赶我们的两架轰炸机呢。我们离敌机很近了,但是,敌人却没有发现我们。大概全世界的歼击机飞行员,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吧:当他们追赶一个几乎完全孤立无援的牺牲品的时候,他们的两只眼睛总是只盯住猎物不放的。战斗的狂热常使他们丧失警觉。

  我从敌机的后方咬住敌双机中的僚机。第一次连射就把它揍下去了。敌机起火下跌。敌长机还在拼命地追赶着我们的轰炸机,他至今还没有发现我。现在,它也掉进我的瞄准具光环里了。两条火龙,象两股闪电一般,同时从我的飞机和敌机中飞出。尽管我已经击中敌机,但它还是以猛烈的左转弯加爬高动作,从我的瞄准具里逃脱了。这时,我的两位燎机飞行员——卢卡舍维奇和吉亚琴科猛扑过去。敌机终于被揍下去了!我必须找到那3架“苏—2”。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必须去掩护这3架“苏-2”轰炸机。我总觉得这3架轰炸机至今仍处于危险之中。就在我则刚估量过空中态势,刚刚给自己确定了下一步的任务,并且已经准备掉转机头向要去的方向转弯的时候,突然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我听到了撞击的爆音。飞机就象撞在了坚实的气浪上似的,发动机突然熄火了。

  从飞机起飞一直到着陆,飞机发动机那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直不停地在飞行员的耳朵里回旋。飞行员在空中所看到的一切,在地面上所看到的一切,他的全部动作,以及他自身的存在——所有这一切,全都与发动机的不停的轰鸣混杂在一起。飞行员是同时感受着这一切的。当发动机突然停车的时候,那种死一般的沉寂,使我感到自己处在某种难以忍受的空虚之中,处于危险的威胁之—下。

  又过了很短一小会儿工夫,严重的威胁迫使我不自觉地向地面看了一眼。在我的作战实践中,是有过这种情形的。在普鲁特河上空出事的那一次,我也是立即想到了要找一块平坦地面迫降。不过,那时发动机还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呢……地面上的一切,我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在我的机翼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麦田的两侧都有大路经过。大路上尘土飞扬,汽车在川流不息地行驶着……

  一切都完了……从这里我是无法逃回去的。

  就在这时,发动机突然自动启动起来了,飞机猛然向前冲去。发动机的响声这时听起来可真格外悦耳!发动机停息了多长时间,我说不清楚。发动机为什么会突然停车?又为什么会突然自动启动起来?这可真是一个谜。不过,我无暇去想这些,我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吸引过去了。遭到德国歼击机攻击的那一架“苏-2”,就迫降在我刚才选定的迫降地点——大片麦田上。

  由于我的发动机出了故障,才使这架轰炸机上的战友落了难呀!我很难过,可是,我又无法去援救他们。我看见远处飞着3架“苏—2”。在我向他们靠拢的时候,我想起了顺着德涅斯特河一直朝南飞去的那几架“苏-2”。有一架米格飞机和一架“依-16”为他们护航,我想,那里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我们没有保护好那一架“苏—2”,我们的良心是有愧的;那些搞乱了队形的中队长们的良心也应该是有愧的。

  吉亚琴科和卢卡舍维奇还都在我的身边飞着呢。我看见了坐在他们各自飞机座舱里的战友,我猜想着,他们的面部表情一定都是极其严峻的。

  在返航途中,我感觉到我的飞机是出了毛病。我无法看见故障的所在,但某些征候能够表明故障确实是存在的。在“苏-2”集合起来,编好队向自己机场飞去以后,我决定在科托夫斯克机场落地。

  机轮刚一触及地面,飞机突然向右掉头。这表明,右侧起落架或机轮损坏了。机翼也向一侧急剧倾斜。飞机急剧转弯后,就停在跑道的中央动弹不得了。

  外单位的米格飞机歪倒在起飞跑道上,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都坐上汽车朝这边跑过来。

  两架米格飞机从机场上空低低掠过。我认出这是吉亚琴科和卢卡舍维奇的飞机。我向他们摆手示意,叫他们飞回自己的机场去,他们这才朝着马亚基机场的方向飞去。

  驻在这个机场的飞行团团长见我没有受伤,就下令叫把飞机拖走,尽快离开飞行场地。随后,他就上车走了。牵引车拖着我的飞机在前边走,我跟在飞机的后边察看飞机的受伤部位,想搞清楚飞机在空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在察看过程中,还意外地弄清楚了一个再也不会重复出现的特殊情况。

  原来,高射炮弹的爆炸碎片落进进气总管,发动机也因吸进了爆炸产生的烟气而熄火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我看到的东西可真多,想起了多少事啊!

  损伤是微不足道的。所有爆炸碎片都只击中了机轮,而未伤及发动机。机械师们都惊奇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的飞机。

  “你可真走运!看来,你的福气还真不小呢!”

  “你快去休息吧!明天就能把窟窿全都给你补好。”机务主任说。

  我来到指挥塔台,请求驻军团长把我们此次战斗出动的战果和我在科托夫斯克机场迫降的原因,转告我们飞行团。我还报告说,损失了两架“苏—2”。

  “一架!”轰炸机飞行团团长纠正我说。

  “不对,是两架!”我坚持说,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一架被高射炮炮弹击中,坠下去,另一架迫降在紧靠着大路的一片麦田里了。”

  “迫降在麦田里的那架飞机飞回来了。”一个参谋兴奋地说道。

  “他们怎么能够逃得出来呢?”我惊奇地问道。

  “勇敢加机智拯救了他们。”团长微笑着说,“他们刚一落地,就都立即朝着发动机跑去,察看发动机停车的原因。原来,子弹打断了输油导管。发动机得不到汽油,当然就停车了。飞行员们从随机工具包中找出一段夹布胶皮管,用它把输油导管包裹起来,再用细铁丝捆牢。在一群德国鬼子正冲着飞机跑过来的时候,他们驾机起飞了。平时喜欢收集废品以备不时之需的领航员拯救了这个机组的全体成员。就是这么一回事……”

  麦田,聚集在受伤飞机头部的人群,朝着飞机迅跑的德国鬼子,立刻生动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这个机组的成员敢于在敌人的鼻子底下抢修负伤的飞机,随后又果断地逃出死神的魔掌,这需要多么惊人的勇敢精神,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啊!

  “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我的客人。”驻军团长邀请我说。

  “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成了你们的客人的呀。”

  “这是常有的事。咱们是邻居嘛!”从团长说话的语气中,我感觉到轰炸机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听了这样的话,我的心情是颇为舒畅的。

  这一次战斗出动,我是满意的。我为轰炸机飞行员们取得的战果高兴,为我这个中队高兴,也为我自己幸而未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要害而高兴。

  二

  作客虽好,终究不如在自己家里舒适。他们款待了我,给我安排了睡觉的床位。早晨,我和所有飞行员一同起床,吃早饭,上机场。总之,一切都使我满意。但是,我根想回到自己的飞行团去。那里有我的战友,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跟这里有些不同。很不相同啊!我常常暗自比较这里的生活方式与我们那里的有何不同之处。在这里,当我跟随团长走进食堂的时除,食堂里早已聚集了很多人。这时,有的人站起来了,有的人却坐了下去。就座的飞行员们在等待着女服务员过来收拾餐桌——餐桌上堆满了用过的餐具。当团长从那么多人的身边走向自己的餐桌时,这些人竟然视而不见。人们的喧哗,餐具互相磕碰发出的声响,一片嘈杂。

  在我们飞行团里,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那才象一个真正的前线飞行团的样子呢。就说晚餐吧。飞行员们聚集到食堂里来,不仅是为了就餐,而且把它看作是紧张的战斗之后的聚会。有的人带着伤,有的人带着刚刚赢得战斗荣誉的喜悦,有些战友则从此再也不能到这里来参加这种聚会了。在我们飞行团,晚餐绝不是单纯的就餐而已。我们的团长和政委,都很善于趁着聚餐的机会,做一点有意义的让大家都感到舒畅的事情。在我们的食堂里,每一个大队,都有一条由几张桌子拼凑起来供全大队共用的长条餐桌。晚餐时,全体飞行员同时就座,团长简短致词后,才开始用餐。团长有时讲几句关于牺牲的战友的事迹,有时表彰当天取得战果的英雄人物。音乐尽管并不总能符合飞行员们当时的情绪,但毕竟可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暂时忘却战争的重压。

  第二天清晨,我就开始张罗我的飞机。但是,在战争时期,本位主义有时显得格外碍事。傍晚,我的飞机完全准备就绪,只差一个机轮了。我跑到指挥塔台,请求机务主任给我的飞机装上一个机轮。

  “我一点也帮不了你的忙。”他回答说。

  “我闲呆在这里无事可做,飞机也闲置在这里,那怎么行呢?我得去打仗呀。”

  “你要知道,不是我不愿意给你的飞机装上一个机轮,是场务营营长不同意。他认为,你不是我们这个团的人,不能给你的飞机装机轮。你给你们团打一个电话,叫他们给你送一个机轮来不就行了吗。”

  我给我们飞行团打电话,请求他们给我送一个机轮来。他们答应拂晓送到。毫无办法,只好在这里再吃一顿晚饭了,又得听那盘子和汤匙互相磕碰发出的讨厌人的叮当响声。

  早晨,一架架飞机从我那动弹不得的米格飞机旁边滑行过去。他们要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在科托夫斯克以北的一个什么地方,正在进行着激烈的空战。我呢,唉,只好闲呆在机场上“晒太阳”!太阳已经升到天顶了,却仍然不见我们的“乌-2”飞机飞来。直到傍晚,依旧绝无踪影。也许遇到什么特殊情况耽搁了吧?

  只好等着。

  “乌—2”终于来了!熟悉的“勤杂工”(“乌-2”飞机的别号)的轮廓,已经在地平线上路面了。他是来援救我的,我高兴极了。

  —只组装好了的充足了气的机轮朝着我跟前滚过来了!

  给我送机轮来的,是一个年轻飞行员。他淡漠地看着我在那里张罗。

  “咱们团里有什么新闻吗?”我问。

  “都打仗去了……”他冷冷地答道。

  “为什么你没有一清早就起飞呢?”

  “给飞机打补丁了……‘梅塞施米特式’把机翼给打了几个窟窿。”

  “有空袭?”

  “就是因为这个才耽误的。我们也揍掉他们一架。摔在机场上了。”

  “是谁打下来的?”

  “是一个军械员用自制的高射机枪打下来的。”

  “是架在千斤项上的机枪吗?”

  “对。”

  我急不可耐地想要尽快飞回自己的飞行团去。我离开本团总共才只有两昼夜,家里就出了那么多新闻!我把机轮交给机械师以后,又回到“乌-2”跟前。我很想向这位年轻的中尉详细打听各方面的情况,但他却急着要飞回去。

  “帮我转动螺旋桨吧。”他求我帮他的忙。

  “等一下我一定帮你转……没有人牺牲吧?”

  “昨天,一个……今天我们去送葬的。”

  “谁?”

  “我没记住他姓什么。”

  “是空袭的时候吗?”

  “不是。一架‘汉舍尔式’飞到咱们机场上空。大概是侦察机吧。咱们的飞机,两架,去追它。有那么一个黑黑的,连鬃胡子的……”

  “是费吉切夫吧?”

  “不是。他回来了。跟他一块儿去的那个人牺牲了。我忘记他姓什么了。他去救费吉切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是这样的。”中尉不太愿意说, “一群掩护那架‘汉舍尔式’的‘梅塞施米特式’,跟咱们的双机纠缠上了。咱们的一个飞行员,我怎么也想不起他姓什么了,让人家给打下来了。后来,他在一个村子边上迫降了。有人结他包扎了一下——他受伤了。这时候,费吉切夫还正在继续跟6架‘梅塞施米特式’干着呢。这个受伤的飞行员看见德国鬼子正在围攻费吉切夫,就发动了自己的飞机。听说,起飞的时候飞机没有问题,还爬高了呢。后来,不知为什么,飞机突然象一块大石头似的坠下去了。我们就在那个地方为他送葬的。高高的个头儿,淡黄头发,……”

  “吉亚琴科?”

  “对了,就是他!”

  我忘记了这位中尉求我帮他转动螺旋桨的事, 象失了魂似的,朝着我自己的飞机走去。我听见他喊我去帮他转动螺旋桨,但我实在不愿意回头——年轻的飞行员是不应该看见我的眼泪的。

  吉亚琴科……死伸把他带走了,把同我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带走了!我们在一起它行的时候,彼此配合得多么默契呀。在空战中,我始终觉得他是无懈可击的,敌人对他是无计可施的。他是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我很多欢他那勇猛的品格。他的性子有些急燥,但为人善良、豪爽。我是生在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他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乌克兰人,但我们俩在性格上却很合得来。只要我和他在一起飞行,我就觉得信心倍增。你的身边有一个完全靠得住的僚机飞行员,你就会觉得你有了一个坚强的支柱,你就会信心十足,你就会受到鼓舞,你就能够取得胜利。

  我来到我的飞机跟前。机械师已经把机轮装上去了。再稍等一会儿工夫,就能把机轮固定好。但我不能在他们面前逗留,我怕他们问这问那。我什么也不愿意说,什么也不想说呀。我和吉亚琴科是空中战友,我们俩在空中比在地面上更亲密。在我的印象中,过去的历次空战,开战以来的所有时日,他全都经历了。现在,我觉得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好象失去了一切。我怀念他,怀念我们共同度过的飞行生活和战斗生活。

  “准备就绪!”我听到有人在喊。

  我同这里的同志们握手告别后,就爬进了飞机的座舱。发动机也好象是深感寂寞无聊以的,用它的螺旋桨凶狠地抽打着空气。

  再见了,科托夫斯克!这一次出动,整整拖了两天才完结,可真急得我七窍生烟。直到今天,我才有可能向战友们讲述敌人的高射炮弹爆炸给我带来的苦恼,讲述那架“苏—2”机组人员创造的奇迹。

  起飞以后,吉亚琴科的形象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发动机的轰鸣,使我联想到他的英勇牺牲。《鹰之颂》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你,英勇奋击!

  你的足迹踏遍了长空……

  噢,勇敢的雄鹰啊!

  在与敌人的次死战斗中,

  你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纵然你牺牲了,

  你的精神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英勇无畏的人们将永远把你歌颂……”

  我为有吉亚琴科这样的战友而自豪。他自己负了伤,却毅然决然地振翅冲向天空去援救自己的战友费吉切夫——这就是他的高尚品德之所在。我很了解他。他从来认为,当战友在空中与敌人奋战的时候,自己留在地面上坐视是极其可耻的行为。遗憾的是,他本来还能够建树更多的功勋,但他却过早地牺牲了。他的力量、精力和奋不顾身的精神,是足够消灭很多敌人的。

  我已经飞临马亚基机场。从空中就能看清那个空荡荡的停机坪。吉亚琴科的飞机一直是与我的飞机停在一处的。

  在机场的尽头聚集着一大群人。我落了地,把飞机滑行到玉米地里,随后,就朝着那一大群人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吸引住了我们的飞行员。噢,原来,他们正在考究今天击落的那架德国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呢。尽管只剩下一堆残骸,亲手去摸一摸我们每天追逐的野兽,总是令人振奋的。

  在摔扁了的飞机座舱里,有一具残缺不全的敌飞行员尸体。他的胸前还佩带着铁十字勋章呢。这表明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王牌飞行员。听说,机身上还涂着他的身份标志呢。他曾经击落10架英国飞机,还击沉过两艘快艇。是啊,如果我们的军械员今天不把他揍下来,那这个德国鬼子的双手还会沾染更多人的鲜血。

  飞行员们都用手去触摸梅塞施米特式歼机机座舱前方的防弹玻璃,都不由地想到,要是我们飞机座舱的正面也有这样的防弹玻璃,那迎头攻击时就更放心了。然而,德国鬼子却害怕迎头攻击。他们一碰上迎头攻击,就先逃开了。这说明,防弹装置虽然重要,但还必须加上钢铁般的意志才行呢。让我们在胸膛的前方铸就这一面盾牌吧。

  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的武器威力也大,它有两门机关炮呢。我们的米格飞机却连一门机关炮也没有。咦,这几个按钮是干什么用的呢?噢,原来是无线电接收机和发射机按钮。敌机座舱里的设备可实在太好了,那真是无可挑剔的。

  为什么敌人的飞行员不跳伞呢?大概是我们的军械员扫射他的时候,他的飞行高度太低了吧。

  我们的英雄军械员在什么地方呢?我找到了他,同他握手表示祝贺。他正了正头上戴旧了的船形帽,腼腆地低下了头。

  “你打得可真不错呀!”一个不相识的很年轻的中士敬佩地说。

  “是他自己撞在子弹上的嘛。”军械员不好意思地说。

  “这架敌机在空中就颠了一下,这是我亲眼见的。”瓦赫年科走过来说, “看来,子弹打中敌机的炮弹箱了。”

  “这架敌机刚被揍掉,其余敌机见势不妙,就都四散奔逃了。”

  “这样说来,只要在每一个敌机机群里揍掉它一架,不就解决问题了吗。”随团长同来的费吉切夫插话说。

  “别扔下你这挺高射机枪,中士,到科托夫斯克机场以后,还用得着它呢。”团长说。

  这不是说,我们要往科托夫斯克机场转场吗?也就是说,我们要改变航线了。但是,人们是否知道,敌军大队人马正顺着每一条大路,从北边向科托夫斯克方向和五一城方向推进呢?

  三

  前线的一天又过去了。我完成战斗任务落地以后,见一群刚刚来到我们飞行团的新飞行员正围着瓦赫年科呢。一个个整整齐齐的,穿着崭新的军服,戴着有饰边的制帽。他们使我联想起完全另外一种味道的战前生活。

  “你们在谈什么呢?”我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我甚至觉得他们向我投过来的是敬佩的目光。这也许是因为我刚从艰苦激烈的空中战场上回来吧。

  “随便说说而已,什么都谈,上尉同志。”一个高高身材、体格匀称、具有典型俄罗斯人宽展面庞的中士回答说。

  我同他握手。

  “我叫尼基京。”他自我介绍说。

  我在想,现实生活中还真有这样的人呢!这位中士的形象,同那尊完美无缺的飞行员形象的雕塑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那雕塑象表现的是,一位身穿飞行服的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用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遮阳,另一只手扶着拖及大腿的降落伞包,凝望着天空。雕塑象耸立在地面上,而形象却象是在飞行中见过的。这样一副完美的形象,尼基京这小伙子是当之无愧的!

  “特鲁德。”站在尼机京身边的瘦高身材的小伙子说道。

  “战斗嘛,当然应当算是一种‘劳动’了。”我没有弄清楚他说的意思,就顺口答道。

  “他叫‘特鲁德’,‘特鲁德’是他的姓。”尼基京解释道。

  “我是说,前线也需要‘劳动”啊。”我耍了个滑头说。(译者注:“特鲁德”一词的本意是“劳动”。上面是对话中发生的误会)

  新来的这些飞行员的年岁比我小不了多少。可是,我已经在前线苦战了整整一个月了。这一段不算长的时间,却象一条很宽的汹涌澎湃的大河挡在我们的中间,把我们隔开了。他们必须渡过这条大河。他们现在还站在和平的彼岸呢。前线战士说的每一句话,对他们来说,都显得特别新鲜,似乎都具有特殊的含义。我深知,现在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战争、战斗、敌人的一切情况,全都告诉他们该有多么重要。他们还都是幼鹰啊。他们应当知道老战士们在历次战斗中的教训,不能重蹈复辙,甚至付出血的代价。

  每一个同志都有急待要做的事情,我们谈话的时间不长。当这里只剩下我和机械师瓦赫年科的时候,他突然挺直了腰板儿,摆出一副无可挑剔的“立正”姿势,按照制式报告词郑重其事地、干净利索地大声报告道:

  “中队长同志,请允许我跟您说两句话!”

  “请说吧。”我忍不住想笑。

  “小伙子们刚才对我说……各个航空学校都正在从机械师当中选收飞行学员呢。我想去。”

  我真没有想到,他竟然主动要求去学习飞行!没有哪一个航空机械师不知道,对飞行员来说,战争意味着什么。他们都亲眼见到过飞行员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比如,负伤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也都亲眼见到我们飞行团幸存下来的飞机只剩下不多几架了。瓦赫年科的强烈愿望感动了我。

  “那好啊,这是一个多么高尚的愿望啊。”

  “我早就想当飞行员。现在正好赶上这个机会,我想改学飞行。请您去跟团长说说,送我到航校去吧。学成以后,我一定回到您这里来,当歼击机飞行员。”

  人的灵魂的全部的美,只有在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充分地表现出来。我多么想去热烈地拥抱瓦赫年科啊。他那一张乐开了花的脸蛋儿,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无限激动。当年我又何尝不也是象他现在这样,心中充满着幻想而喜形于色呢?正是这种幻想——美好的想象,引导着飞行员从航校出来迳奔战场。他们心里都明白,说不定在与敌人第一次交锋中,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死亡。

  “我去找团长替你说说看。”

  天色很晚了,瓦赫年科跑到宿舍里来找我。他身穿全套外出服装,头上戴着一顶虽然旧了但沉得很干净的船形帽。不知为什么,我一见那颖五角星,一眼就认出这是我的军帽。

  “您能认得出来吗?”瓦赫年科红着脸问道。

  “你呀,我可真认不出来了。你打扮很多漂亮呀!”

  “我马上就要上汽车到火车站去了。坐火车上航校去。介绍信,这不,在衣兜里装着呢。我是特地来向您告别的。”

  “这可太好了。我祝你顺利,祝你成功。”我把手伸给了他。

  “您还能认得出来这项帽子吗?”

  “那当然了。”我答道。

  “这还是那一次您战斗出动的时候,我向您要来留做纪念的呢。战友们都不让我退还给您,说是不要违背了咱们的传统习惯。”

  “我也不想叫你退还给我。我没有穿军常服的机会了。这种东西是不该退还的,这我知道。祝你戴着这项帽子学成归来。”

  我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一直把瓦赫年科送到满载着桌子、床铺、厨具的汽车跟前。夜,人们嘈杂的喊声,许多汽车上都满载着那些我们在房间里看惯了的家具………这一切,都表明我们要走了,我们飞行团要离开这个机场了。

  早晨,我们放弃了马亚基机场,向科托夫斯克机场转场而去。我们都预料到,在那里我们也站不住脚。我们已经知道大路正在向东延伸着。这是一条艰苦的令人痛心的向后方撤退的大路啊!

  我们在科托夫斯克机场落地了。这里连一架飞机也见不到。我心想:看来,就只靠我们这一个师的兵力来单独保障这一带前线地段的陆军部队作战了。第二天,我的猜想被证实。师司令部也转移到科托夫斯克来。在离指挥塔台不远的地方,我们见到了师长的专用飞机——“乌齐—4”型歼击教练机,还有为他护航的两架“海鸥”式歼击机。

  一天早上,飞行员们突然发现,所有飞机机翼上的C型大口径机枪,全都被拆掉了。我们都很了解这种机枪的威力,当然都要求机械师们把原来的那些大口径机枪依旧装回原处去。但他们却回答说,这些机枪早就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呢?”我们都谅异地问道。

  “全都油封起来运走了。”

  “运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要运走?这是什么意思?”连珠炮似的质问。

  机械师们叫我们去问大队机务主任。

  “别激动嘛。拆掉重型机枪,飞机的重量就会减轻些,打起仅来不更灵活吗。”科佩洛夫说。

  “那我们用什么射击呢?”我们紧逼一句。

  “用 KAC速射机枪呗。”科佩洛夫半开玩笑地答道,“这么说吧,同志们,我们是奉命行事,执行上级指挥机关的命令就是了。各个飞机工都拿不出武器来装备新生产出来的飞机。所以,不得不把所有飞机上的大口径机枪全都拆下来,送到后方去。懂了吗?”

  原来是因为机枪不够用。是啊,现在,我们这一支军队多么庞大呀。

  没有工大去多想它了,上级命令我出动去执行侦察任务。从前,执行这一类任务都是以中队或小机群为单位出动,而现在呢,却只派我一个人出动。如果遇到敌机攻击,那就只好孤军奋战了。

  我飞到杜博萨雷地区对准集结的敌军汽车投下炸弹以后,就朝着摩尔达继亚纵深飞去。我刚飞过德涅斯特河,就发现一架敌容克—88式飞机在地平线上露了头。敌机也发现了我,急忙掉头向西逃去。

  我追上去,咬住敌机的“尾巴”,开了火。我清楚地看到,子弹准确地击中了敌机,可是,敌机却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飞行着。原来,敌机上的人员和油箱,都用厚实的防弹钢板保护着呢。我的热血沸腾了,狠打,直到把子弹打光。然而,依旧难以奏效。怎么办?撞毁它吗?不行,下面是敌占区呀。算了吧,反正用不了多久,我们的飞机也会装上机关炮和大威力机枪的。到那时,再跟敌人彻底算账也不迟!

  在返航途中,我不由地想到,上级指挥机关下令拆除大口径机枪实在荒唐。从这一批飞机上拆下来,装到另一批飞机上去,这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当我飞临科托夫斯克机场上空时,我发现机场已被浓雾封闭。那浓厚的雾层,也许只有信号弹的亮光才能穿透。我对准方向下滑。眨眼间,飞机就陷进了乳液般的雾海之中。飞行高度已经降低到30米、20米,可是,依然看不见地面。我不得不复飞,爬高,冲出雾海。再次进入着陆时,我终于断定实在无法落地了。如果还着头皮落下去,那就非机毁人亡不可。于是,我决定飞到马亚基机场去着陆。

  在刚被放弃的马亚基机场上,连一架飞机也见不到。整个机场毫无任何生命活动的气息。这可真使我纳闷。

  我在这个刚被放弃的机场上落地以后,把飞机伪装起来就直奔原来指挥塔台的所在地走去。我突然发现前方玉米地里藏着一个人。他一会儿探头看看,一会儿又隐藏起来。我朝着这个人走过去。

  这时,只见这个人弯着腰,也朝着我走过来。他手里端着步枪。要不要冲着他喊一声呢?不然,他会开枪的。

  “喂,谁在那里呢?”

  没有回音。这个人却从玉米地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噢,我看清楚了,他头上戴着一顶船形帽。

  “你快出来吧,何必躲躲藏藏呢?”

  这个手里端着步枪,做好射击准备的战士站起身来,朝着飞行场地的边缘走过来。

  “要是我不喊话,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那我可就要开枪了。如今,德国鬼子到处投空降兵。”

  “你可真是的,哪里来的空降兵呢?”

  “人们都这样说嘛。”

  “那你可真是听见风声就是雨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正在拆除电话线呢。”

  “—个人?”

  “一个人。”

  “那你吃什么呢?”

  “他们给我留下吃的东西了。”

  “你把吃喝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

  “玉米地里。也许你饿了吧?我那里有罐头,还有面包。”

  “我不饿,谢谢!等太阳再升高一点,我就飞回去。”

  “那好吧。我得去收线了。”

  他又仔细地端详我两眼,就朝着放在玉米地里的绕线轴走去。这个电话兵一边拆除电话线,一边不时地朝我这边看一眼。我在飞机跟前踱来踱去,心想:他可真是一个既勇敢又有头脑的战士。在这种时候通见这样的战士,怎能不使人高兴呢?要是德国鬼子的飞机落到这里来,那他准不会轻饶它。可见,我们的战士,只要有一个人在,这个人就会继续战斗下去。

  四

  晨雾消散,我回到了科托夫斯克机场。我刚从机翼上跳下来,加油车就到了。我的新任机械师,开始为我的飞机进行再次出动前的准备工作。他,丘瓦什金,是一个体格粗壮、性情诙谐的小伙子。我把降蒋伞放到机翼下面,摘下飞行帽,甜美地仰望着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蓝天。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响声越来越大。只见一个敌机大机群,正从西方的天边朝着我们的机场飞来。

  “赶快把车开走!快!”我对加油车司机大声喊叫。可是,司机却慢悠悠地从驾驶室里走下来,傻乎乎地看我一眼!当他仰头望天的时候,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慌忙跳进驾驶室,抓住方向盘。加油车从玉米秸上压过,向机场以外疾驰而去。加油车刚开走,满载炸弹的载重汽车就开到加油车原来停过的地方,你说,这不是在节骨眼儿上找麻烦吗!敌容克式轰炸机已经转过弯来,准备盖住我们这整整一大片飞机。要是敌人的炸弹落在这辆满裁着炸弹的载重汽车上,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炸弹车的司机一见敌机来了,丢下炸弹车就往避弹壕跑去。我的新任机械师丘瓦什金,早已躲进避弹壕里,并且拼命地喊我去躲避。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离开这里。我顺手抓过一支步枪,把子弹推上枪膛,对着俯冲下来的“容克式”就开火。敌机放下来的那种我们称之为“蛤蟆”的小型爆破炸弹,已经落在机场上了。

  敌人最后面的一架轰炸机俯冲下来了。几个黑点儿从敌机腹部掉下来。黑点儿变得越来越大,直冲着我落下来。这时,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赶快躲开。可是敌机已经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想躲也来不及了。我楞楞地站在我的米格飞机跟前,身旁就是炸弹车。事到如今,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我反而什么都不在乎,连死亡的威胁也不放在心上了。

  敌容克式轰炸机队我的头顶上呼啸而过,随即爬高离去。我呆立在那里等着炸弹爆炸。一秒钟,两秒钟,周围依旧寂无响动。我忍不住,朝前走去。只见周围落了许多迄未爆炸的小炸弹。

  我的机械师丘瓦什金和炸弹车的司机,都走过来了。其他飞行员,也都离开掩避所回到这里来。

  我必须到指挥塔台去报告侦察结果。看来,我的侦察资料可能已经过时了吧。在去塔台的路上,见两架“海鸥”式歼击机跟前有飞行员,我就朝着他们那边拐了过去。

  “你们为什么不起飞去迎击敌机?”

  “你去问师首长好了。”其中一个飞行员闷闷不乐地答道。

  “我就是要问你们!”我紧握着拳头愤怒地责问着,“敌机未受任何惩罚,投了炸弹就飞走了,而你们却都四平八稳地躲在避弹壕里看热闹。你们的良心何在?”

  “命令我们掩护师长的飞机。不经他允许,是不准我们起飞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个机场上,别的歼击机都还没有做完出动前的准备工作,只有你们这两架飞机能够起飞吗?”

  “我们自己也不情愿死守在这架“乌齐—4”(师长座机)身边。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把手一摆,就朝着指挥塔台走。牵引车正在小心里奖翼翼地绕过这些钻入地下的小炸弹,从危险区往别处转移米格飞机。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些“蛤蟆”没有爆炸。敌机是在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时才改为平飞的。看来,敌人的飞行员发现了一架没有伪装好的飞机和一辆载重汽车,大概他想炸毁这个目标吧?可是,他的瞄准本领太不济事了。

  硝烟笼罩着德涅斯特河。我们飞过河对岸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德军正顺着河的左岸,从莫吉廖夫——波多利斯基向南移动。这几天来,我们常在地图上见到这个地区的一些地名, 象扬波尔、瓦普尼亚尔卡、奥利高波尔、科德马等等。

  我们正朝着科德马方向飞行。据侦察报告说,在这一带发现了德军大纵队。由“海鸥”式飞机和“依—10”型飞机组成的机群,负责对德军大纵队发动强击。我们的任务是掩护强击机群。在我这个中队里,吉亚琴科留下来的位置由新飞行员卡尔波维奇顶替。又是三机编队!

  我们飞临指定地区。敌军大纵队绵延数公里。 “海鸥”式和“依—16”开始俯冲投弹攻击。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飞来了。他们试图冲到“海鸥”式跟前去,于是,空战当即爆发。

  我摆脱了尾随的敌歼击机,做左转弯带爬高动作,以便居高临下打击那些正在攻击“海鸥”的敌歼击机。我必须为我们的强击机创造既能投弹又能做好空战准备的有利条件。可是,瞬息万变的空中情况,迫使我不得不立即放弃这种念头。在我的左侧,一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盯在卡尔波维奇的背后呢。卡尔波维奇是新飞行员,他连一点战斗经验还没有呢,未必能够摆脱得了敌机的攻击。要是我们的飞机上有无线电设备就好了,那我就立即告诉他如何摆脱敌机的攻击。可惜,没有!

  我急忙扑过去援救卡尔波维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首次战斗出动中就被击落。这种创伤,就象突然遭受粉碎性骨折一样,是很难愈合得毫无残痕的。

  我一边接近敌机,一边在想:为什么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卡尔波维奇的飞行高度比我的低了呢?啊,原来如此——三机编队的弱点又暴露出来了!起先,当我做左转弯带爬高动作时,左僚机卢卡舍维奇跟定了我。照理说,卡尔波维奇也应当跟上我们才是。可是,这太难了。如果让他的飞机放大坡度转弯,那他的飞机就会失速下跌,坠入螺旋;要是慢慢地转弯呢,那他就非掉队不可。这时,卡尔波维奇是按照空战训练中有时采取的那种办法去做的——向右转弯。当时,我已经打开加速器,我的飞行速度很大。卡尔波维奇当即被甩在后头了。就在这当儿,敌机盯住了他,妄图占这垂手可得的大便宜。

  我的飞机以极大的速度向前冲去,对盯住卡尔波维奇的敌机发动攻击。子弹穿透敌机座舱,敌机当即大头朝下向地面栽去。

  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卡尔波维奇直到这时才看见我,才明白过来空中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工夫“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在我的下方,我们的“海鸥”和“伊—16”正与敌机进行着众寡悬殊的殊死搏斗呢。敌机成群,但却始终未能拼到一点便宜。不知为什么,卡尔波维奇运向科托夫斯克机场方向飞去。我一边目送着他,一边寻找卢卡舍维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我回身朝着正在围攻“海鸥”和“伊—16”的敌歼击机扑过去。

  在返航途中,我回忆着这一次空战的全部细节,以便弄清在哪一个节骨眼儿上,卢卡舍维奇可能遭到攻击。在第一次左转弯时,我还看见他了呢。后来,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盯住卡尔波维奇的敌机吸引过去。卢卡舍维奇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呢?

  我又丢掉了两架僚机,又是光棍儿一个人返航!当我飞临机场上空时,见卡尔波维奇的飞机已经停在停机坪上。落地以后,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见伊万诺夫团长正在同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卡尔波维奇谈话。我走过去。卡尔波维奇正在详细地述说着他在空中发生的事情。我很不耐烦地听着,我真想问问他:在我做左转弯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向右转弯离去?

  我抓住时机,终于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怕掉队。”卡尔波维奇说的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要做小坡度盘旋转弯呢?以前,咱们团里就有一个飞行员——奥夫琴尼科夫,他不赞成大坡度盘旋,结果在第一次空战中就牺牲了。今天,你,也是千钧一发呀,太危险了!你的飞机被打坏了没有?”

  “有几个窟窿。”

  “发动机没出问题吗?”

  “没有。”

  “那就不应该返航。”

  卡尔波维奇没有吭声。团长看看他,又看看我。后来,他问起卢卡舍维奇的情况。

  “他被击落了?”

  “没有看见。”

  “那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团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顺着停机坪缓步走去。我和他并排地走着。

  “又是一个谜。”我说, “这同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失踪的情形一模一样,又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关于索科格夫和奥夫宪金的情况,已经完全弄清楚了。”团长平静地说。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团长前头去,想看清他的神色。团长的神态严肃,无法猜透他的心境。

  “他们怎么了,团长同志?”

  “晚上我要对全体人员讲的。”

  正当我们屏息静听团长讲述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的事迹的时候,卢卡舍维奇出现在食堂门口了。卢卡舍维奇立即觉察到团长是在讲什么,也静静地立在门旁听着。一双双充满着喜悦的目光,都一齐投向卢卡舍维奇,随后又沉浸在肃穆气氛之中。当团长那一双满含悲痛的大眼睛看到了卢卡舍维奇的时候,他也停顿了一会儿,好象是想要说出他那最得意的最温柔不过的口头语——“好”来。

  卢卡舍维奇十分激动,眼泪差一点从眼眶里滚出来。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又回到自己的飞行团了,重新回到这个和睦的大家庭里来了。

  “当我们朝西边飞去执行战斗任务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德涅斯特河是可以信赖的,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团长接下去说,“飞机负伤的飞行员,都竭尽全力设法飞过河去;丢掉了飞机的飞行员,也都千方百计地朝着德涅斯特河边跋涉。德涅斯特河是值得我们信赖的,它没有使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飞行员陷入窘境。要是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从别利齐一直朝东飞行的话,那德涅斯特河也能帮得上他们的忙。这两架飞机当中的一架负伤了,大概是索科洛夫的飞机吧。奥夫先金没有丢下自己的大队长不管,他们两个人一起朝着东北方向——朝着扬波尔方向飞去。只要你看一下地图,那你马上就会知道,从别利齐到杨波尔的距离要比从别利齐到格里戈里奥波尔的距离近一半。所以,他们就选择了这一条最短的航线。

  “他们两个人在离扬波尔不边的一个地方落了地。他们还以为,这个地方仍然在咱们人的手中控制着呢。其实,这个地方已被德寇占领。德国鬼子包围了他们,想抓活的。我们的战友一直跟敌人战斗,直到拼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他们知道无法逃脱了,于是,下定决心,宁死不屈。他们认为,与其活着当法西斯的俘虏,莫如死在自己的故土上干净。你们可能会问: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战友的英勇行为?前不久,我们抓获一个德国飞行员。在审讯他的时候,他说:‘我真恨我自己,我没有象你们的飞行员在扬波尔表现的那样,采取果断的行动。我们也懂得军人的天职是什么!’接着,这个被俘的德国飞行员就叙述了发生在德涅斯特河左岸的这件事的全部细节。”

  团长最后说:“亲爱的战友们,让我们团的无畏飞行员,苏联人民引以为荣的儿子——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的光辉形象,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全体肃立,为我们的战友默哀一分钟。食堂女服务员都在哭泣。远处,从火车站那边传来了火车头汽笛的悲鸣。

  晚饭后,飞行员们把卢卡舍维奇围在当中,听他讲述失事经过。原来,当他做左转弯动作时,飞机失速下跃,坠入螺旋。他想改出螺旋,但飞行高度不足,只好跳伞。卢卡舍维奇落地的地点,紧挨着被我击落的那架德国飞机坠毁的地方。我们的步兵,在追击逃跑的德国飞行员时,不断地朝着卢卡舍维奇开枪,直到听清他说的是俄语时,才停止对他射击。

  “你们看,这不又是三机编队带来的一场灾难!”我无法克制愤慨情绪,“你在前边飞,一边一架僚机夹着你,好象两个保镳的。我又不是师长,何必着人如此严密地保护着呢?让我在编队飞行中稍微灵活自由一点吧,不要因为我要转弯,逼得一个飞行员跳伞,另一个飞行员鬼知道被甩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静一点,波克雷什金!”团长制止我发牢骚, “嚷嚷什么,你简直像个烧得滚开的茶壶!飞三机编队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坚定,简直象是在宣读判决书。

  我回到宿舍,见枕头上放着一封叠成三角形的信。自从开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老家——新西伯利亚市的信呢。

  这是妹妹玛丽亚写给我的。在信的开头几行里她写道:家里收到了关于小弟弟彼得失踪的不幸消息。我很了解我的小弟弟,他这个健壮有力、意志坚强的小伙子,是永远也不可能当俘虏的。失踪,这就是说,他牺牲了。战争已经从我们这个家庭中夺走了一条生命!现在,在前线还活着的只剩下我们弟兄两个人了。还有一个弟弟正在成长之中。他正在踏着我的脚印走呢。战后,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谁能活着回去见妈妈呢?接着,玛丽亚写道:她的丈夫帕维尔也上前线了,几个堂兄弟已经穿上了士兵军装。在信的末尾她写道:“你寄来的钱已经收到,妈妈和我谢谢你了。”我想:这太好了,他们终于得到了我的资助。明天,我一到机场,就给他们写回信。

  拂晓,从巴尔塔方向传来了隆隆炮声。我们全团在炮声中紧急起飞,离开了这个机场向新的地点转移。

  撤退在继续。

第六章 迷人的大海,柔媚的姑娘

 

  一

  现在,飞机就是我的家了。我在机翼下面吃饭。飞行间歇,我就坐在机翼下面看报纸,写信,写札记。

  从我们飞行团开始接连不断转场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记下我们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的地名。可是;在7月底到8月上半月这一段时间里,转场飞行频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使我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

  德军正向基辅方向进。各个飞行团都被迫连连后撤。我们飞行团也不得不顺着海边向东撤退。我们一边全力以赴地支援步兵阻滞希特勒匪徒,一边在陆军掩护下向后撤退。

  我们飞行团离开科托夫斯克机场以后,只在优龙佐夫卡附近的机场停留了一天。我们从这个机场出动对敌军发动数次强击以后,马上又离开了这个机场,转移到别廖佐夫卡。别廖佐夫卡机场的飞行场地紧挨着大路。

  我们在国境线地区驻守的时候,几乎没有见到过逃难的民众,以及溃退的散兵游勇。可是,在这一条大路上呢?

  马车、牛车,成群结队,慢腾腾地挪动着。车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家庭用具。老人、女人、小孩子,也都挤在车上。强烈的阳光烘烤着他们。他们的身上和脸上盖满了尘上,一个个形容懊丧。有的人在自己的头顶上拉起了吉卜赛式的帐篷,帐篷下面露出孩子们的小脸蛋儿。牛群、羊群、马群搅作一团,在大路上拥积着,乱窜着。尘土翻滚,淹没了一切。每一辆拖他机后面,都拖带着三、四台联合收割机。汽车喇叭急促地叫唤着,试图从这塞满人群、牛车、马车、畜群的大路上,挤出一条“小路”来。可是,无济于事。

  我们远远地躲开滚滚飞扬的尘土,站在树林深此,呆望着这一条长长的悲惨的人流。是啊,我们,我们的军队,未能顶住敌人的逼攻,以致这些人……唉,我们在撤退,一切希望都只能寄托在新的增援部队上了。

  战士们走过来了。有负伤的,也有安然无恙的。他们都穿着短筒靴,缠着裹腿。军装已被汗水湿透。有的人腰带上挂着饭盒,有的人连枪也没有。卷成筒状的军大衣背在肩上成了他们的累赘。背包是空的,口袋里揣着汤匙。也有把汤匙插在裹腿里的。

  我们走到离他们稍近些的地方和他们攀谈起来。

  “为什么不带枪?”

  “没有。”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不发给我们。说是没有那么多。”

  听了这些话,又眼见如此惨状,心里实在难过。

  这使我联想起《战争与和平》中描绘的那种悲惨景象,想起了描写国内战争的那些电影镜头。我想,人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仇恨的烈火必将激发出强大的反抗力量。

  “让正义的仇恨沸腾吧,

  象汹涌的波涛。

  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人民战争,

  无上光荣,无比崇高!”

  正当我们悲壮地唱着这支歌的时候,飞机的轰鸣声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空传到了我们的耳边。

  “信号弹!”

  指挥所上空腾起一连串的信号弹。我们奋力朝着各自的飞机跑去。火红的夕阳,在树林的背后裂成了碎块儿。也许,在太阳落山的地方起火了吧。

  米格飞机升空,立即投入战斗。

  在敌容克式轰炸机的周围,有成群的梅实施米特式歼击机环护着。要想突向“容克式”,那可实在太难了。但是,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冲上去。

  谢利维奥尔斯托夫不顾一切地朝着“容克式”的带队长机猛扑过去。这时,敌人的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对他发动了猛烈攻击。我们谁也来不及去援救他,因为我们都正在追击逃跑的敌机群呢。当我环顾四周时,我发现他的飞机正拖着一股黑烟向前挣扎着。飞行员跳伞了。这架没有人驾驶的米格飞机触地、坠毁、爆炸。升腾的火焰与血红的夕阳融成一片。

  我们拯救了行进在这条大路上的车马和人群。当我们朝着地面仔细观看的时候,发现我军的大部队正在这条大路上行进。汽车冲倒了成垛的农作物,跑到马拉炮车的前头去了。战士们全部头戴钢盔,肩上荷着步枪。我打心跟儿里想要好好地看一看这些战士,渴望着感受到他们的伟大力量和十足的信心。

  谢利维奥尔斯托夫跳伞落地以后,搭着集体农庄的汽车回到了部队。从他那满身的拼搏余痕,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如果他继续在飞机上多耽搁一小会儿工夫,那他也许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战友们一拥而上,把他围在当央,开起他的玩笑来了。有的人帮他舒展被烈火烤得翘曲了的上衣下摆,有的人要跟他换鞋穿。

  “这—下子你去找场务营营长要求换发衣服可有借口了。”

  正在众人哄笑之际,费吉切夫开了腔:

  “不过,在给你换发衣服之前,他准得讲一通‘服装穿着年限规定’之类的废话给你听。”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刚坐下来吃早点,就听见空中有飞机声音。

  “这是咱们的飞机!是去执行轰炸任务的。”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指着空中出现的机群说。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敌人的“亨克尔”式飞机编队,正从东向西朝着我们的机场飞来!

  “德国飞机!”我一边大喊着,一边朝着自己的飞机飞跑。我的飞机停在机场的尽头上,沿途是一片荞麦地。密植的荞麦,把我绊了好几个大跟头。

  我刚从机翼下面抓起降落伞包,敌机投下的炸弹随即呼啸而来。我本能地把身体紧贴在机身上。好象机身能够挡得住炸弹似的。

  震撼大地的爆炸声浪刚过,亨克尔式敌机又出现在头顶上。敌机已经发动第二次攻击了。

  “丘瓦什金!赶快除掉飞机的伪装!”我呼喊着。

  没有人应声。我刚刚搬开几个较大的树枝,又有一批炸弹从空中落下来……

  我的飞机近旁落了好几枚炸弹。我清楚地听见离我最近的一颗炸弹撞击地面时发出的巨响。

  也许我真的复大命大造化大吧,那些巨大的钢块,竟都没有爆炸就钻进地下去了。我又一次死里逃生!我不由地觉得,我似乎比任何最可怕的武器还强大呢,我总是能够绝处逢生的。在空袭过后的一段十分寂静的时间里,我曾经下意识地想:我永远无须躲避敌人,我是打不死炸不烂的。虽然从军事观点看,这种想法是毫无道理的,可久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头脑里竟不由地闪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德国飞机投下来很多炸弹,可是,我们只不过吃了一场虚惊而已。早餐刚过,就接到准备转场的命令。新的驻地是图兹雷。

  飞行员都聚集在指挥所以前,马特维耶夫参谋长给大家分发了新地图。新地图的一角是蔚蓝色的——大海!这在我们原来那些揉皱了的地图上是没有的。

  看到地图上的大海,使我想起一位了不起的飞行员。我和他是在霍斯特疗养院认识的。我们很久不来往了,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情况。要是他现在知道我已经成为歼击机飞行员,而且正在前线与敌人拼搏,那他一定会很高兴。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伊万诺夫团长正在给大家介绍图兹雷这个地方的情况。他到过那里。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团长讲话。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尼古拉耶夫这一大片地区,也象大后方那样平静。我们经历过今天的空袭之后,觉得图兹雷这个地方可真是一个神话般的滨海乐土,天边福地。在那里,也许我们有幸能用海水洗净我们身上的汗水,涮掉衣服上的灰尘。但是,我们最渴望的倒是能够吸上一口从海上吹来的清爽的沁人心脾的海风。

  团长继续讲述着我们这一带前线的态势,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接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团长似乎想要叫我做点什么事。飞行员们都向各自的飞机走去。团长把我叫到跟前。为了不耽误起飞,他同我并排地走着。

  我和团长除了工作以外,从来没有闲谈过。在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也不可能有广义的友谊。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相向微微一笑,上下级的界限暂时也就不那么明显,彼此之间更便于进行同志式的交谈了,这时,我发觉团长的背有点驼了。我真想探问一下他的健康状况。可是,我没好意思开口,只是象对待一位善良的长者和对待一心扑在飞行事业上的首长那样,关注地望着他。他呢,一只手正准备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想要跟我说些什么心里话。也许他会问我, “你为什么还穿着这件后背已经灰白了的旧衣服呢?”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同我在一起默默地走着。认真地听着我提出的建议。有时,只不过连连重复他的口头语“好,好”而已。他跟很多人都能够进行如此亲切的接触。他是用自己的蓬勃的朝气、坚定的信念和稳健的性格去感染别人的。

  今天,团长显然打算跟我说点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在荞麦地里走着的时候,他始终沉默不语。直到后来,他才突然说道:“图兹雷那个地方既有大海,也有姑娘啊。”

  地图上可没有标明那个地方有没有姑娘。团长突如其来地这样一说,反倒把我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给我们飞行团派来一群女电话员。她们已经到达那个地方了。噢,那可都是一些很不错的姑娘,波克雷什金!多好的姑娘啊!”

  “看来,您是不是有点爱慕她们的意思呢,团长同志?”

  “我吗?那可不是。这跟我可没有一点关系。等我们转场到了那里以后,我一定把你介绍给她们。我在刚一见到她们的时候,就想到了你。你是一个钢铁般的光棍汉,只是在性格上映少点柔情。”

  “那您是打算让我娶老婆了?”

  “象你这佯的好小伙子,给你娶一个媳妇,也不是坏事嘛。”

  “咱们何必抛下一群寡妇呢?”

  这时,我突然发现空中飞来一个机群。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

  “是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团长肯定了, “现在我们已经无法起飞,必须向友邻部队求援。”

  团长快步跑向指挥所,我朝着自己的米格飞机跑去。

  敌人的歼击机显然是在等待着他们的轰炸机机群呢。他们在机场上空盘旋着,偶尔也向灌木丛——隐蔽飞机的地方扫射一通。所幸的是跑道上没有飞机。

  我们注视着敌机,咒骂着,可是,却无法起飞。这使我更深刻地认识到,再也没有比机场被敌机封锁更糟糕的事情了。

  友邻飞行团的米格飞机飞来了。敌机开始爬升,向西逃去。我们赶紧搬除飞机上的伪装树枝,坐进了飞机座舱。起飞, 集合,朝东南方向飞去。

  “我在刚一见到她们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团长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老是在我的脑袋里转悠。当天边露出辽阔的深灰色的海面时,我的耳朵里又重新响起团长的声音。眼前的薄雾遮掩着远处的海面,海水的深蓝颜色还没有显现出来。

  啊,海,黑海!

  可供一个飞行团驻扎的图兹雷机场是修建得很不错的。飞机掩体,仓库,作为指挥所用的隐蔽式地下掩蔽部,所有这一切,都使得这个机场显得设计合理,合乎前线机场的要求。不过,最迷人的还是那蓝色的大海。

  傍晚,飞行员们离开了停机坪,都聚集在团司令部的地下掩蔽部跟前等待着团长布置明天的任务,谈论着到大海边去游玩的事。这里离海边只不过几公里路程。

  “波克雷什金!”突然有人喊我到地下掩蔽部去。

  我踩着陡峭的台阶走进地下掩蔽部。在半明半暗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在电话机旁坐着一位身穿军装的擦亮姑娘。费吉切夫跟着也跑进来了。

  “认识一下吧。”费吉切夫向我示意。

  “这倒不急。我首先想要知道的是,叫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答道。

  团长进来了。他见我们站在姑娘身旁,笑道:“噢,原来如此。如今,你们这些雄鹰怕是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地下掩蔽部吧。那就跟我们这位电话员姑娘认识一下吧。”

  费吉切夫急忙抢先伸过手去:“我叫瓦连京。”

  “瓦利娅。”女电话员也自我介绍道。

  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竟然完全相同,这可真是绝妙的巧合(译注:仅因性别不同读音有别而已),我们都不禁大笑起来。姑娘周围已经站了五、六个人,而最能献殷勤的倒要数我们的新任大队长费吉切夫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是绝不愿意把这样一位漂亮姑娘让给别人的。

  二

  月光下的沙滩,也象海面一样,晶莹可人。平和温顺的波浪,在轻柔依恋地抚摸着浅水沙滩,抹平了人们走过留下的脚印。我们在海水里游够了,就上岸来漫步。在海水中嬉戏,宁静的夜,清爽的晚风。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忘却了前线的艰苦与寂寞。我们与这种生活隔绝得太久了。今晚,它以自己的无限魅力,重新展现在我们面前,可真令人陶醉。

  大海,宁静,天上的明月……

  我真想趁此月夜,踏着银光走向远方。可是,前面是滚滚波涛,碧波粼粼,我背后却是战争,顺着海边你又能够走出去多远呢?!蔚蓝色的夜啊,我只能怀着惋惜的心情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费吉切夫走在我的前头。他边走边舒展腰身。

  我只觉得他仿佛要飞起来。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大海,可是,对欢喜若狂的他来说,却还是显得狭窄了些。你听,他唱起来了:

  “姑娘走出门来,

  怀着柔情蜜意

  唱起爱情之歌:

  草原上的雄鹰啊……”

  他的歌声顺着海滩飘向远方。我和卢卡舍维奇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他已经被那位黑眼睛的黑喳喳脸蛋儿的标致姑娘瓦利娅给迷住了。我们免不了要凑趣儿取笑他几句。

  我凝视着费吉切夫留下的足迹、他的足迹越来越不清晰了,渐渐地消逝在海边的细沙之中。我在想,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个人都会留下自己的足迹。他应当留下什么样的足迹呢?他应当以自己崇高的追求去影响周围的人,他应当心地纯洁。

  望着这细沙上的足迹、沙滩、从脚底下延伸开去的辽阔深邃的大海,使我不禁想起一段往事来。

  ……1935年,我被分配到驻扎在库班的一个飞行团当中队机械师,负责维护几架飞机。三年前,为了要当飞行员,我离开了故土新西伯利亚市,离开了我就业的那个新建工厂。可是,命运却为我做了另外的安排:我只能为别的和我一样的年轻小伙子准备飞机而让他们飞上天去。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的理想实现了,而我的目的却没有达到。我考进航空学校以后,刚巧赶上这个航校的飞行训练处“搬家”——分到别处去了,所有新入校的学员,统归机务训练处管理,全都改学机务。我打过几次报告,全都毫无结果。

  我不得不放弃学飞行的理想,而拿起了维护飞机用的扳手之类。就这样,我带着以扳手为勤务标志的领章而不是以飞机翅膀为标志的领章,来到了这个飞行团。我的工作就是整天围着飞机忙碌。那有什么办法呢?无可奈何,只好如此了。即使我的理想不至于彻底破灭,那也必须暂时放弃一段时间。

  我们这个飞行团,整个夏天都是在飞行训练营地度过的。飞行员们在那里进行飞行训练。整个机场,从早到晚,没有一会儿工夫是平静的。我常常望着天空发呆。战友们不止一次地扯我的衣袖促我“清醒”。我想,哪怕让我上飞机去当个“压座的”也好啊。于是,我请求调我到跳伞组去。这样,我就能有机会坐飞机上天,再从空中跳伞下来。尽管这不能算是真正的飞行员生活,但是,终归跟飞行员生活沾点边。

  深秋,飞行团返回冬季营房以后,我第一次拿到疗养证。指定我去的疗养院在霍斯特,离索契不远。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大海。那时,海水已经很凉了,但我每天早晨都到岸边去做体操,到海水里去游泳。我也时常划船出海。海浪越是汹涌,我就越是喜欢划船出海。我很喜欢滑雪,可是,在汹涌的浪涛里拼搏,对我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汹涌的波涛,清爽的海风,船头溅起的有咸味儿的水花……你一个人在这深不见底的大海上,手握双桨随波起伏,那可真象是长了翅膀在空中飞翔一样。当你紧握双桨感觉到自己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你是无所畏惧的。

  有一次,当我从大浪威胁下顺着光滑的石头往岸上拖拉小船的时候,一个高高身材长得标致的飞行员朝我走过来。他兴冲冲地看着我这个被海水打得活象一只落汤鸡的“水人儿”。

  “你是单独一个人出海的?”他一边帮助我往岸上拖船,帮助我把船固定在系留桩上,一边问道。

  “一个人。”

  “咱们两个人一起划船不好吗?”

  我一看面貌,就认出来他是谁了。他就是苏普伦。每一个从事航空工作的人都熟悉他。他几乎与奇卡洛夫、格罗莫夫、科基纳基齐名。他试飞过很多种新式飞机,以技术高超、作风泼辣闻名。苏普论也是到这里来疗养的。我在疗养楼里和在食堂里,都见过这位胸前佩带着金星勋章的飞行员。金星勋章,这在当时是军人至高无上荣誉的标志。据说,苏普伦是由于试飞功绩突出和在全军空中射击竞赛中获得第一名而荣获金星勋章的。同这样一位著名人物一起划船出海,那我可太荣幸了。

  “您的意思是明天,而不是现在就出海吧?”我问道。

  ‘现在也行。不过,如果你太累了,那就……”

  “可不是吗。那就下一次奉陪吧,不知您的意下如何7”

  第二天,我们两个人一起把小船推下水去,海浪立即把我们送出十几米远。苏普伦握桨———他是一位划船能手。这时,我见他的一条腿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疤。当他用力的时候, 看得出,他那条腿大概是很痛的。我想跟他换一换位置。

  “别急,我再来一会儿。”

  我们划出去很远。浪蜂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见岸边。直到我们都感到十分疲倦的时候,才让双臂休息一会儿。我们谈起了体育运动,也谈航空。

  “你是飞哪一种飞机的?”他突然问道。

  “哪一种我也不会飞。”我答道。

  “得了吧,你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飞机机械师。”

  “我不信。从性格上看,你准是飞行员。”

  后来,我们两个人每天都一起在海边散步。不过,涉及我的专业问题的谈话,却只有一次。我对他说了我是不得已才当飞机机械师的,同时也告诉他:我是做梦里也想着当飞行员呢。苏普伦听了很高兴。

  “你看怎么样,我早就说过嘛,你想当飞行员都想疯了。事实证明,我是猜得不错的。我这一副带小飞机翅膀的领章,也是来之不易呀……你可以往莫斯科给我写信,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帮助你改学飞行。不过,最要紧的是,你可不能放弃这个理想。只要坚持下去,你就一定能够达到目的!”

  我答应一定给他写信,从此以后,每当他同我谈心的时候,他总是把我当作老飞行员看待。我体会到了这一层美意,深感宽慰。

  “我们的飞行员队伍一定会越来越壮大的。你要记住,未来的飞行员,只有奋不顾身的勇敢精神是不够的。他必须懂得很多东西才行。你当飞机机械师所具备的知识,对于学习飞行是大有用处的。目前,国内国外已经研制成好几十种航空发动机了。在战争中,飞行员可能会先后驾驶不同类型的飞机去作站。你是容易掌握任何一种类型的飞机的”

  他的思想,他对待航空事业的严肃态度,我感佩至深。他给我留下的临别蹭言,我全都铭刻在心。大海,岸边,沙摊上的脚印,今天在海边上漫步,这一切使我想起了霍斯特,想起了苏普伦。

  我向卢卡舍维奇讲述了我和苏普伦的这一段幸遇。卢卡舍维奇从报刊上看到过关于苏普伦事迹的报道,而且他好象听卡恰航校来的人说过,苏晋伦现在正在明斯克附近指挥一个歼击机飞行团与敌人作战。

  “那就是说,他也上前线了?”我问道。

  “对了。……咱们该回去了吧?”

  “费吉切夫怎么还一直往前走呢?”

  “他想入非非了。一见钟情嘛!”

  我们回到汽车跟前。在尼古拉耶夫城的上空,探照灯的光柱慌乱地扫来扫去,高射炮弹爆炸形成的红光在探照灯的光柱里一闪即逝。地平线上不断闪现不知是大炮射击时的闪光呢,还是炸弹爆炸的闪光。我们停住了脚步,侧耳静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

  “高射炮兵干得真不错,”费吉切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要是在国境线上也干得这样漂亮,那就太好了。”

  “要是在别利齐干得这么起劲儿,那不更好吗?”卢卡舍维奇接着话茬儿说道。

  “是啊。要是连世界上还有图兹雷这么一块宁静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那才好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回去睡—觉要紧。”费吉切夫的话虽是这么说的,可是,他的精神正足着呢。

  在返回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汽车却拐到团司令部的地下掩蔽部跟前停了一下。还没等汽车停稳,费吉切夫就从驾驶室里蹦出来了。站在车厢上的飞行员们发出一陈友善的哄笑声。

  “喂,你可别沉不住气呀!”第二飞行大队大队长对费吉切夫开着玩笑说。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绪不住。也调是因为地平线上出现了如同我在科托夫斯克城见到过的那种闪光吧。

  三

  在战事频繁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 3架从未见过的飞机在我们机场降落。从外形上看,很象歼击机,但体积却有轰炸机那样大。所有飞行员都跑来围观这几架飞机。一时之间,话匣子都打开了。

  “这是‘伊尔—2’!”

  “当然是‘伊尔—2’了。”

  “多好的强击机呀!”

  “简直是飞行坦克!”

  “这种飞机什么都不怕。下面有防弹刚板保护着,两侧也有防护钢饭,前风挡还是防弹玻璃做的呢。”

  “驾着这种飞机去打仗,也是一大享受呢。”

  “等亲自试飞以后,再夸奖它也不迟嘛。”费吉切夫插话说。

  “那你就去试—试吧。送来这几架飞机,就是要让我们试评的。”团长说。

  “我现在就想试一试。”费吉切夫的兴致颇高。

  “那你就准备吧。”

  团长也建议我改飞强击机。

  “那得等我试飞过以后再决定。”我说。

  “那就是说,你非要亲手试一试,才能决定改与不改,是吗?”

  “不但要亲手试一试,还要‘亲脚’去试一试呢,团长同志。”

  “那当然了。只有飞上天去,才能真正摸准好坏。”团长赞许地说道。

  送来伊尔—2型强击机的那几位飞行员当上了我们的飞行教员。我坐进座舱以后,立刻感觉到座舱里边很宽绰,就象坐在马车上那样自在。这座舱可真舒适!我熟悉一下各种仪表的布局,试了试操纵系统,就启动了发动机。

  我自认为是一个刻苦好学的歼击机飞行员,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改飞其他机种的飞机的。不过,我很喜欢伊尔—2型强击机,因为它的速度大,发动机马力也大,还有机关炮、机枪、火箭弹。用这种飞机进行空中格斗,我想一定能行。

  飞机起飞时我是“半个”强击机飞行员,落了地我依旧是歼击机飞行员。

  “这种飞机怎么样?”团长问道。

  “好极了!不过,我不想改飞别种飞机。”

  “费吉切夫可愿意了呢。”

  “那是他的事。软玉温香,玲戏剔透,安稳又保险嘛……”

  团长没有听出来我说的是开玩笑的双关语。(译注:原文的“依尔,防弹玻璃、防弹钢板”,都是双关语,暗喻“软玉温香,玲珑剔透,安稳又保险”,含取笑费吉切夫之意。)

  “明天,你的任务就是掩护‘伊尔—2”。到那时,你就能亲眼看见这种飞机该有多么厉害了。它哪里是什么飞机呢,那简直就是威震敌胆的晴空霹雳!”

  “设计师们大概正在为改进歼击机动着脑筋呢,我们会得到比‘米格’更好的飞机的。”

  “看来,你是认定要当一辈子歼击机飞行员了。这很好。有志者事竟成嘛。”团长微笑着说。

  我朝着停机坪走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一群容克式敌机正从海上向我们下了锚的浮动船坞方向飞来。我没有等待命令就跳进飞机座舱,接着就起飞升空了。

  岸上的高射炮对敌轰炸机开了火。我也对敌机发动了攻击。我打出去的机枪子弹恰与高别炮弹的炸点溶合在一起。一架敌机起火,机上人员纷纷跳伞逃命。其余敌机慌乱地丢下炸弹,掉头就跑。

  敌机降低高度,紧贴水面飞行,使我很难于向它们发动攻击。我向敌机逼近,俯冲,射击。离海面太近了。飞在最后边的那架敌机掉队了,冒烟了。我真想把它彻底送回“老家”去。可是,我的枪弹打光了。

  我环顾四周,已经看不见海岸线。该返航了。可惜的是,我没有把第二架敌机揍下去。不过,返航时我是高兴的,因为我没有离开我的伙伴——米格飞机,去改学别的机种。我驾驶的依旧是和我脾胃相投的歼击机。

  落地以后我才知道,我们昨天才离开的那个位于别廖佐夫卡城郊的村子,今天早晨就被德国鬼子占领了。一位汽车司机好不容易才逃脱德国摩托自动枪手的追击。他亲眼看见德国鬼子如何枪杀从食堂里逃出来的女服务员。

  站在我身边的谢利维奥尔斯托夫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地说:“可怜的姑娘们啊,太可怜了!……库房也怪可惜了的。如今我只好把这件短了下摆的上衣,一直穿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了。”

  “要是你能穿着这件烤焦了的上衣活到胜利的那一天,那人家可就要把它送进历史博物馆里去做历史的见证了。”

  “那倒不错。”

  别廖佐夫卡离图兹雷这个地方可不算很远。

  我们飞行团在图兹雷没住上几天,就飞越布格河,转场到赫尔松去了。

  四

  我们的机场座落在尼古拉耶夫城以东。我们从这里起飞多是朝着敖德萨力向飞行。只要我们升空,就都想看尼古拉耶夫城一眼。我们感兴趣的与其说是这座城市的规模、成荫的绿树、众多的工厂,莫如说是它那宁静的生活气息。你看,工厂的烟筒正在慢条斯理地冒着烟;河湾上和造船厂里停放着正在建造中的船舶;电焊的火花,犹如闪电一般,时隐时现;来往行人那色彩绚丽的衣着点缀着大街小巷。我们继续向西飞去,我在想:那河湾宽阔的南布格河,也许会成为对敌人发动决定性反击的地段吧。可是,我们只不过飞行了15—20分钟,情绪就发生了突变。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突然向我猛烈袭来,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极其沉重的物体压在我的心头。

  现在,这令人痛彻心肺的景象就摆在眼前。你看,那不是吗,大路上尘土飞扬,草原上腾起了无数烟柱,敌军正从北边向着海边蠕动,向着沿海城市和乡村推进呢!德国造的宽额头载重汽车,短得几乎成了方块儿的德军坦克全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了。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德军的企图是切断敖德萨的后路,包围敖德萨。我们每一次出动去侦察,都特别注意仔细观察沿海一带的每一条大路,无论如何也要看清楚大路上是否还有从敖德萨后撤的人流在移动,我军是否守住了这些向东撤退必经的走廊。上级就根据我们的侦察报告,下达强击任务,派出歼击机到这个区域去打击敌军集群。

  看来,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和容克式轰炸机,郁已经进驻到我们原来驻扎过的各个机场了。我们每一次出动几乎都必定与敌机遭遇。敌人企图独霸我们的神圣领空,迫使我们完全丧失活动余地。在战争之初的几周里,我们是绝不允许他们如此放肆地在我们的领土上空任意胡作非为的。可是,现在呢?唉!当时,最大的危险来自敌军地面部队,我们的歼击机,全都用在强击敌军地面部队上了,既没有工夫也腾不出飞机来去对村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

  我们飞行团剩下的飞机实在不多了,只有开战前的—半,而且无从补充。我们只能自我安慰地想,我军正在什么地方构筑不可逾越的防御线呢,也许是在第聂伯河一线吧;大后方正在组建预备队呢,正在大量生产着飞机、大炮、坦克呢。如果没有这种信念的支持,如果不是看见了尼古拉耶夫城里的大烟筒还在慢条斯里地冒着烟,那我们简直是无法活下去的。

  我和卢卡舍维奇又被叫到指挥所去,命令我们出动去执行侦察任务:查明德军向敖德萨推进的路线。

  我们从尼古拉耶夫城向正北方向飞去,打算随后向西转弯,到德军占领区去。这时,迎面飞来一架毫无掩护的汉舍尔式敌机。敌人实在欺人太甚了,竟敢在别人的领空如此大摇大摆地飞行。那好吧,我现在就让你清醒清醒,让你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我逼近敌机,狠狠地射出一长串子弹。敌机翻了个跟头,就栽下去了。

  还没有等到我把这架敌机彻底送回老家去,我就发现四周突然闪现出无数条高射炮弹的弹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离尼古拉耶夫城还不到50公里远呀。这里怎么会有德军呢?尼古拉耶夫城不是还在过着平静的日常生活吗?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德军坦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顺着因古尔河向尼古拉耶夫城迅速推进。必须立即把这个新发现的情况报告上去!

  我突然提前返航,司令部里的人们都大为不解。

  “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副参谋长一边问着,一边翻开值班日记,准备记录报告内容。

  “在尼古拉耶夫城以北,发现大批德军坦克。”

  “你没有看错吗?”

  “是我亲眼所见。”

  他急忙接通师司令部的电话,向师司令部报告。这时,我见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放下话筒就气呼呼地问道:“你为什么中断了侦察任务?”

  “这怎么能叫做‘中断’呢?我认为,我这样做是义不容辞的。”

  “师司令部要求你做出解释:你为什么不朝着敖德萨方向飞?你提供的关于德军坦克的情报,师司令部认为这是你凭空捏造的。”

  “那么说,我们都是瞎子了,大尉同志?如此对待侦察情报,这简直就是……”

  我本想说“这简直就是背叛!”可是,话到嘴边我咽下去了。

  “你喊叫什么!”副参谋长打断了我的话, “你出去!”

  那好吧,我出去。我激愤地离开了指挥所。他们不相信我和卢卡舍维奇。我们发现了至今还无人知道的敌坦克集群,反而遭到辱骂。对我们如此不信任,这使我无比气闷,无比难过。

  我和卢卡舍维奇朝着我们的飞机走去,继续值班待命。在地平线上暂时还看不出敌军进遇的任何迹象,但是,我和卢卡舍维奇都十分清醒地知道,敌军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傍晚,我发现在树林的背后升起黑黑的烟团。从那个方向传来了爆炸声。

  “波克雷什金,团长叫你!”

  我朝着指挥所跑去。

  伊万诺夫团长迎面跑了出来。

  “你们赶快起飞,去看看那边是怎么一回事。”团长说话的声音有些反常。

  我们刚刚升空,一眼就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批德军坦克。它们正顺着两条大路向前推进,在城边汇合成一个纵队。我不由地想到了那些做梦也没有料到大难已经临头,却还在船坞上和工厂的车间里继续埋头劳动着的人们,那些还在街心公园里无忧无虑地玩耍着的儿童。炮弹眼看着就要落到他们的头顶上了,而我却完全无力去搭救他们,我真为他们担惊、难过!

  为了能够看准下面确实是敌军,我决定从敌坦克纵队上空飞过去,做进一步试探。敌人的高射机枪朝着我们开火了,卢卡舍维击的飞机中弹。他的飞机尾部拖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飘带——油箱被击中,汽油漏出,飘散在空中。

  “可千万别起火!但愿它能够哪怕是很吃力地飞回机场去呢。”我盯着卢卡舍维奇的飞机,不免暗中为他捏着一把冷汗。

  总算走运,一切危险全都顺利地摆脱掉了。着陆后,我把飞机直接滑行到指挥所去。

  那里挤满了人。我把团长请到一边去。

  “那边的情况如何?”他问道。

  “德军坦克离我们只有五公里左右了。”

  团长急忙跑到电话机旁,向师司令部报告我们亲眼见到的一切情况。我一边听着对话,一边在想:难道他们至今还信不过我们吗?

  “全体,准备出动!”团长下令。

  我们都朝着各自的飞机走去。在卢卡舍维奇的飞机跟前,好几位机械师正在忙碌着。他们正在用木塞堵塞油箱上的漏洞呢。

  我一直在掂记着尼古拉耶夫城。要是师司令部认真对待我们原先的侦察报告,那我们完全有可能在尼古拉耶夫城外把敌军阻滞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呢,我们的步兵可够受的了。

  我们起飞后,没过几分钟就飞到尼古拉耶夫城以北,对这里的敌军纵队发动了俯冲攻击。扫射了敌军车辆以后,我们就转弯向东飞去。

  在离赫尔松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切尔诺巴耶夫卡的村子。通知我们说,这个地方的唯一标志是,那里停着很多各种型号的飞机。我们退到第聂伯河的跟前了,我们被迫退到这条大河的右岸落地。河的左岸离这里可太近了!……

  在切尔诺巴耶夫卡机场的宽敞的飞行场地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飞机。与其说这是前线机场,倒莫如说它更象航空展览会。我和卢卡舍维奇在一条狭窄的空闲跑道上落了地,随后,就滑行到一边去,与“海鸥”式飞机为邻。在我们朝着这一小块地方滑行的时候,我发现,这里的飞机类型之多,几乎包罗了当时所有的机型。有老式的依—15比斯型歼击机,有高高的尖头的伊尔—2型强击机,还有苏-2型轰炸机、伊—16型歼击机、新式的拉格—3型歼击机、米格飞机……这么多飞机挤做一堆,看上去,那简直就象是由各种各样的大鸟组成的鸟群,飞得累了,落在这里暂歇。这可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啊!这种场面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组织严密,井然有序——各种类型的飞机顺着机场周边整齐地排列着。场地使人感到拥挤不堪还因为不断有新的机群在这里落地。这一切都表明,空军在后撤!飞机全都聚集到这里来,是因为南面临海,北面又有敌军坦克进逼。

  还要往哪里撤退呢?谁也无法知道。

  飞机上了天,那可真是八面威风。可是,在这里呢?挤作一团,孤立无援,可也真够可怜的!

  数小时后,德国鬼子的容克式轰炸机在这个机场附近投下了炸弹。德国鬼子还轰炸了正在大路上朝着第聂伯河方向撤退的我军地面部队。在这之前,聚集在这里的各个飞行团,都已经知道了各自在第聂伯河彼岸的驻扎地点。

  敌机投下的炸弹,惊起了这个庞大的“鸟群”。只用了几分钟时间,所有的飞机即已全部升空。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海鸥”式、苏-2式、伊—16、拉格-3、米格等等不同类型的飞机,几乎同时从不同方向滑跑、起飞。有时竟出现一架飞机几乎是从另一架飞机身上“跳过去”的惊险场面!

  我和卢卡舍维奇谁也没有抢先起飞,而是从空闲着的场地起飞的。没过多久,宽阔平静的第聂伯河就展现在我们的机翼下面了。

第七章 再见了,伟大的第聂伯河!

 

  一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认识一下恰普林卡这座城市,熟悉一下新机场,就接到出动掩护卡霍夫卡渡口的命令。大批难民正从战火纷飞的右岸乌克兰向这里拥来。决不能容忍横行无忌的征服者任意屠杀和淹溺我们的人民。我们决心去惩治这一群狗强盗。

  深灰色的第聂伯河下游,两岸向外扩展开去,给河水让开一条宽敞的大路,让它纵情地奔腾咆哮着向前直泻而去。果戈里曾经说过:能够飞到河心的鸟是不多的。说实在的,即使某一种鸟能够飞越这宽阔的水面,那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行呢!至于慢悠悠的平底渡船要想横渡第聂旧河,那所需要的时间之长是不言而喻的。

  眼前,一只小汽艇正吃力地拖曳着一条巨大的满载着人、马车和汽车的驳船在河面上艰难地挪动着。看着它那力不从心的架式,不由你不为它担心,它能够挣扎到第聂伯河的左岸来吗?

  河面上浮动看许多平底渡船和驳船,上面挤满了人,青一色地都是普通老百姓。这表明,我军正在顽强地与敌军激战,绝无一丝一毫要撤退到第聂伯河左岸来的意思。这是振奋人心的。

  “绝不后退一步!绝不让敌人渡过第聂伯河来!”我每天都能从战友们的眼神里看到这种坚定的决心。我不止一次地从乌克兰农妇的忧伤的眼神里觉察到他们对我们的殷切期望。如今,这决心,这期望,又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起来。

  从拂晓到黄昏,我们一直都在指定区域上空巡逻。这种新的作战方式,要求我们每一个飞行员不仅必须具备勇敢精神,而且必须头脑机敏。

  我们这个飞行团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术动作,我们称之为“剪刀式”战术。我不认为这是我的“版权”。不过,我敢大胆地断定,这种战术动作,只有在双机编队飞行中才能创造得出来,而对双机编队我是做过不少探讨的,并曾为实现以双机编队为基本战斗队形的目标进行过抗争。如果用图式来描绘的话,那么,这种“剪刀式”战术动作恰似一连串的8字飞行。两架飞机顺着同一条航线飞行,时而分开,时而会合。这样一来,两架飞机不仅能够互相掩护,而且能够观察到的空间也扩大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剪刀式”战术动作,竟成了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

  在我们这些歼击机飞行员为保卫第聂伯河上的渡口而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作战的时候,我们的伊尔—2型强击机,在米格飞机掩护下,也对策聂伯河彼岸各条大路上的敌军发动了强击。

  有一次,我在完成战斗任务落地以后,顺路走到指挥所去,一眼就看见电话兵瓦利亚姑娘的眼睛哭得红肿。这使我感到吃惊不安,因为这位姑娘从来都是畅快乐观的。

  “费吉切夫,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当我急欲知道瓦利亚姑娘的情绪为什么这样坏的时候,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替她做了回答。

  “他是什么时候起飞的?”

  “老早就起飞了。已经过了两个多钟头了。”

  “两个多小时了?!”我末加思索地脱口而出,立时觉得失言了,急忙改口说道:“啊,才两个多小时。那,担忧可是有点儿过早了吧。‘伊尔—2’飞得慢腾腾的,活象老牛,磨磨蹭蹭的。不过,飞得虽然慢悠悠的,可是,平稳着呢。”

  瓦利亚姑娘请求马特维耶夫参谋长允许她再次向师司令部和友邻机场打电话询问费吉切夫的下落。

  “你打电话吧,姑娘,是得找到他的下落呀。”

  我在焦急地等待着瓦利亚姑娘与师司令部通话的结果。师司令部那边说,还没有收到关于费吉切夫下落的任何消息。

  “你别难过,姑娘。过不了多久,他会自己给你来电话的。”

  我想设法安慰瓦利亚,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只好离开地下掩蔽部——我受不了女人眼泪的刺激。

  我回到停机坪以后,把费吉切夫下落不明和瓦利亚泪流满面告诉了战友们。

  “怎么,瓦利亚哭了?”一个飞行员惊奇地说道, “她现在就为他如此悲痛,似乎早了点吧。”

  “那么你说,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不‘早了点’呢?”

  “连最早熟的甜樱桃,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成熟呀,何况爱情呢。”

  “在战争环境下,人的感情格外容易冲动。爱情也一样,是会突然降临的。”

  “要是依着我的话,那我就制止他们发展这种关系。”

  “感情方面的东西,怎么能制止得了呢?”

  “那当然能制止得住了!当大队长的就不应该干这种事情。”

  “你太偏激了!”

  “他说的对!”另一个飞行员支持这种看法,“要是我们都在这里多情善感起来,那我们还有什么工夫去打仗呢?”

  “主要是不合时宜嘛。”又—个飞行员表示赞同说,“光是爱呀爱的,要是突然死了一个呢?战争就是战争!我们的环境正如诗人马雅可夫所基说的:不是谈情说爱的所在。”

  “那是文学作品!”

  “反正是一码事!”

  我在内心里是赞成责备费吉切夫的同志所表达的看法的。瓦利亚姑娘刚刚迈上独立生活的道路。年当妙龄的姑娘,是很容易轻信他人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对她们都很有诱惑力。看来,姑娘把费吉切夫对她不遗余力的追求,看成了真心实意的爱,于是,她就爱上了他。

  ……电话命令:立即出动执行强击任务。飞往切尔诺巴耶夫卡的航线,我们是很熟悉的。我们不止一次地飞到那里去强击敌军。不知为什么,我很希望能在什么地方找见费吉切夫驾驶的那架飞机。

  完成任务回到机场已是黄昏时分。在指挥所的电话机旁,我遇见了团长、参谋长和瓦利亚姑娘。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得出,费吉切夫至今尚无消息。我也无法使他们高兴起来。

  “明天,我亲自起飞去寻找。”团长说, “一定要找到费吉切夫的下落!”

  第二天早晨,团长真的亲自出动了。他需要一个僚机飞行员。

  “让我来掩护你可以吗?”我请求说。

  我提出的请求使团长感到意外。

  “那好吧,试试看。你不惯于当僚机吧?”

  我们起飞了。我确实好久没有给谁当过僚机飞行员了。僚机飞行员可不是容易当的。

  团长的驾驶技术高超。他忽而向上冲去,忽而一直下降到超低空。我仔细观察着地面,搜寻着那架坠落的伊尔—2型强击机。

  我也一直挂念着费吉切夫。我甚至想象着他正在向东跋涉,正在朝着第聂伯河的方向走来。要是我们能找到他的话,那我和团长两人之中就得有—个人冒险落地,把他扶到飞机上来一起回家。

  历史上就有过这种冒险救人的事例。那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我军在哈桑湖地区作战时,歼击机飞行员格里采韦茨,就是这样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鼻子底下救出他的直接首长的。他因此荣获第二枚金星勋章。

  为了战友情谊,为了抹净姑娘脸上的泪痕,受着良心的驱使,如果需要的话,那我就毅然决然地在敌后冒险落地去搭救战友。

  可是,在第聂伯河彼岸的大地上,我无缘立下这一份大功劳,我们只好返航。现在我一心想着的是如何保护好我们的团长。如果敌人的歼击机敢于向我们发动突然攻击,那找就一定为保护团长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敌人的高射炮朝着我们开火了,我们巧妙地避开了敌人的炮火。这是我们此次出动遇到的唯一险情。

  我们回到机场,心情都极沉重。我们没有找到费吉切夫的任何踪迹。难道他真的牺牲了?我希望这不是事实。

  瓦利亚姑娘站在指挥所跟前。她楞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象一只快活的小鸟,朝着我们欢呼跳跃着奔跑过来。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她兴奋地呼喊着。

  “他受伤了没有?”当兴高采烈的瓦利亚姑娘跑到我们面前时,我问道。

  “肯定连一根毫毛也没有伤着他。你看她那高兴劲头儿就知道了!”团长替她回答了。

  我们在指挥所里见到了费吉切夫。他精神涣发,整洁挺秀,脸刮得光光溜溜地,连鬓胡子也修理得整整齐齐的。

  费吉切夫述说着他的飞机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以后,他是如何勉强飞到第聂伯河这边来的,如何迫降在列什科夫沙地上,如何在草原上长时间地游荡,直到后来才找到了步兵部队。他把飞机留在原地,自己搭乘顺路汽车回到了恰普林卡——我们的机场。

  “你为什么不早点报个信来?”团长严厉地问道。

  费吉切夫偷偷地往旁边瞟了一眼——他生怕瓦利亚姑娘听见,才小声对团长说:“我不想报信,想折磨折磨瓦利亚。”说完,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他说的这种话,对于他的笑,我反感极了。

  “姑娘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而你却把这当成乐趣,这对吗?”我善意地责备他一句。

  后来,话题就转到伊尔—2型强击机上来了。改飞强击机不甚合费吉切夫的心意。

  “这种孤零零的飞行,去它的吧!所有的高射炮都对着你一个人揍,这是闹着玩的吗?”

  “那防弹钢板呢?”

  “防弹钢板顶什么用?高射炮弹照样能穿透它。”

  “那就是说,即使驾驶‘伊尔—2’这样的飞机,也得善于作战才行呢?”

  “那还用说吗。”接着,他虚心地补上一句道:“我们目前还不善于作战,必须学习才行。”

  二

  温暖的美好的夏天过去了。这是我在无意之中偶然感知的,有一次,我在机翼下面的地上睡着了。醒来就伤风头痛。不过,我没有去找医生,过了一会儿工夫,我又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了。

  一架敌容克·88式飞机飞临机场旁边的村子上空。我眼睛盯着这架敌机。起飞后,我立即追逐过去。敌机也发现了我,急忙丢下炸弹,钻入云中。敌机在云隙处刚一闪现,就立即大角度俯冲下去,又隐没在下面的乳白色的云海里。我也紧跟着迅猛俯冲下去。

  云层越来越浓厚。何时才能钻出云层看见地面呢?这时,我突然觉得好象遭到了猛烈打击,眼前一阵漆黑,随即短时丧失了知觉。当我请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大亮。这时,我觉得飞机还在继续俯冲着,可是,我却完全动弹不得,无力把飞机拉起来。这种状态大概是急剧俯冲造成的吧?我从3000米高度一直跌落到l 000米左右。

  现在,地面的轮廓已经能够看得很清楚了。我终于摸到了驾驶杆,急忙往怀里带。由于惯性作用,飞机猛然下沉不少。在差不多快要触及地面的时候,飞机才转入平飞。我环顾四周——敌容克式飞机早已无影无踪。如今,我顾不得它了,找准方向,返航要紧。

  飞机平安落地,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无力从座椅上抬起身来。

  “您怎么了?”机械师丘瓦什金吃惊地问道, “您的脸色很不好!我送您到医疗所去。”

  机械师把我从飞机上扶下来。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病了,不得不住进医院。

  我一直发着高烧,一连卧床两天。第三天退烧了,我想起床。走到窗前朝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我的飞机正停在干草垛旁边。如果敌机来轰炸,干草垛起了火,那我的飞机不就完蛋了吗?我刚想要到我的飞机那里去,突然听到空中飞机轰鸣而来。透过飞机的响声,我听到了炸弹下落时发出的尖啸声。

  女医生正谎慌张张地住病房里跑,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摔了一个大跟头。只见她顺手抓住一副担架,就向怀里拉。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我知道,嘲笑成年妇女是不礼貌的。

  炸弹一枚接着一枚地爆炸着。窗玻璃被震得粉碎,落了满地。

  敌机轰炸暂告中断。我穿着发给伤病员穿的长袍,急忙朝着我的飞机跑去。

  “你们怎么把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放进机场来了?”我责怪那些飞行员。

  “我们刚完成任务落地,连给飞机加油还没有来得及呢。”他们解释道。

  此时,空中又出现一群亨克尔式敌机。这些敌机也朝着机场旁边的村子投弹。起飞迎敌来不及了,我只好在干草垛旁边就地卧倒。炸弹又从空中咆啸而下,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可是,我和飞机却都安然无恙。

  返回医疗所后,我立即脱掉长袍,换上军衣。

  “您想上哪儿去?”女医生惊奇地问道。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医生!”

  我们飞行大队正要出动去执行强击任务,我及时赶到了。升空以后,我捎带看了机场旁边那个村子一眼。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汽车拖拉机站的停放场地上,摆着好几排联合收割机,从空中望去,跟汽车和坦克没有什么两样。这就难怪我们的飞机无论如何细心地伪装也无济于事了。看来,只要这些联合收割机不搬家,我们就别想安宁。

  晚上得知,敌军己从卡霍夫卡登陆场转入进攻,命令我们飞行团明天一早就向梅利托波尔转场。啊,伟大的第聂伯河啊,我们不得不跟你分手!何时再见,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坚信,我们早晚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来的。

  ……我们在飞抵新的机场以前,顺路对敌军发动了强击。每一架飞机上的弹药都已消耗净尽,而新的机场却又汽油弹药全无。我们只好把飞机推进树林里去,用树枝遮盖起来。在这以后除了“消灭残羹剩饭”以外,就再也无事可做了。甚至懒得往天上看一眼。

  是,看它干什么呢?谁能飞到这个地方来呢?在这样一个渺无人烟的去处,谁能搜寻得着我们呢?尽管如此,只要空中有飞机的声音,我们依旧本能地警觉起来。真有意思,是谁的飞机飞到这个地方来了呢?啊,是师长来了!他的座机——乌齐-4型双座歼击教练机,我们是很熟悉的。

  飞机飞得很低,差不多擦着了树梢,而且还是从树林背后飞来的呢,隐蔽得可真不错——尽管空中并不存在敌机威胁。看来,我们师长的飞行技术一定是高超的了,不信,你就等着瞧他驾机着陆的动作好了。

  “师长是带着飞行技术检查主任来的,还是两个人共同驾驶飞机呢。”

  “我们在这里闲散着,肯定得挨他一顿训斥。”

  “怕什么。他要想落地,首先得跟咱们脚下踩着的这个地球较量一番,看他能过得了这一关不。”

  “少说那种不吉利的话吧!”

  说起来也真凑巧,飞机落地时真的摔了个着实!一侧的机翼擦了地皮,飞机轰的一声——趴下了! ’

  不知是谁哈哈大笑起来,但当他意识到这不妥当的时候,总算强忍住了。我们都朝着飞机跑击。要是别人出了这种洋相,那准得把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如今出洋相的是我们的师首长,那可得另当别论。他们摔得既滑稽可笑,又出人意料地幸运。

  在我们帮助他们从摔坏的飞机里爬出来以后,我们的师长,尽管他的面颊被撞伤,说话不便,到底还是把飞行技术检查主任给数落了一通。

  “我不是把驾驶杆交给你了吗?”

  “我以为您想要自己操纵飞机落地呢。”

  汽车开过来,把这两位负伤的拉走了。现在,我们开心地说笑也无妨。

  师长的座机出了事,倒把我们这些人和场务营的各级干部救了——师长无法再象往常那样严历训斥我们了。给我们运送汽油和弹药的汽车,由于中途遭到敌机轰炸而来迟。不过,他们到底还是闯过来了。我们给飞机加足了汽油,不久,就出动去强击正在朝着梅利托波尔和锡瓦什推进的敌军。 。

  ……我们出动两个四机编队,我和费吉切夫各带领一个。卢卡舍维奇当了双机组的长机。黑喳喳的敦实的摩尔达维亚小伙子格罗苏尔顶替卢卡舍维奇原来的位置给我当僚机。

  每一条大路上都腾起了滚滚烟尘。敌军坦克和汽车正朝着梅利托波尔开进。塔夫里亚地区如今也同第聂伯河地区一样,硝烟弥漫……

  费吉切夫带领的四机编队对准前头的敌军纵队投下炸弹,随后又用机枪扫射。我带领的四机编队本当跟进俯冲,但是,这时我发现,10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从高处对着我们疾速冲来。我迅速投下炸弹,随即左转弯爬高。我带领的四机编队中的一架伊—16型歼击机和一架“海鸥”式歼击机跟了上来,而我的僚机飞行员格罗苏尔却向右转弯而去。费吉切夫带领的四机编队投弹后返航了——他们没有看见敌歼击机。

  当敌机在数量上占优势时,我总是果断地主动发动攻击,先击落其中一架再说。这样干能够立挫敌人锐气,迫使敌人放谨慎些,不敢冒然行动。

  一架敌机已经追上我的僚机飞行员格罗苏尔,我必须赶在敌机开火以前把它击落。我的发动机呀,使出你最大的力气吧,你可千万别在这紧要关头给我找麻烦!我知道,一架敌机已经把我缠住。在这种情况下,要紧的是我的飞机要飞得快,我自己要沉着镇定,射击要准确。

  我打了—个长连射。在最初的几秒钟里,“黄脑门儿”的家伙若无其事。难道我没有击中它吗?不是,它下沉了,急剧地旋转着,陡直地跌下去了。这时,我觉得我的左机翼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迅速压驾驶杆,使飞机向一旁躲闪开去。只见一架敌机一边喷射着炮弹,一边从我身边唿啸掠过。我的左机翼被撕裂开一条很宽的大口子,末爆炸的炮弹把我的机翼表皮撕开了。管它呢,反正敌机已经被我揍下去一架。

  我们这4架飞机继续反击着气焰已经不再那么嚣张的敌机。但是,我们的燃料快要耗尽,必须返航。我们运用新的“剪刀式”战术动作,一边作战,一边向梅利托波尔方向飞去。敌机几次试图进攻,都被我们猛烈的迎头反击打退。敌人意识到再也无法捞到什么便宜,只好滚开。可是,其中一架敌机却一直尾随着我们,直到梅利托波尔,才无可奈何地掉头滚回去。

  晚上,费吉切夫来到我的跟前说道:“快到指挥所去看你的荣誉证书去。你揍掉一架敌机怎么连吭也不吭一声呢?”

  “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地面部队给我们发来了表彰信,表彰我们这一次的强击行动,表彰你击落一架敌机。被你击落的是一名德国王牌飞行员。敌机摔在我们地面部队的驻防地区了。”

  “怪不得那架敌机一直跟着我们呢,原来他把长机的命给送掉了。看他回去可怎么交账。非得受处分不可。”站在我身边的格罗苏尔说道。

  我清楚地记得,一直尾随着我们的那个德国僚机飞行员是多么想为他的带队长机报仇。回去以后,他不知要受到多么严厉的训斥呢!

  机械师检查过我的飞机以后;断定必须更换机翼。团长命令我把这架飞机送到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去,那里有我们的飞机修理厂。分配到我们飞行团来的新飞行员,也都在那里集训呢。

  “给你两天时间。”团长说, “修好你的飞机,其他飞机你也都试飞一下。然底你同那些小伙子们一起飞回来——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他们也该参战了。”

  三

  只飞行半个小时,我就来到了后方。在这里,我整天看着这些新飞行员飞行。

  滑跑、离地、爬高、做几个特技动作、落地。一切都象在航校里那样,动作做得乎稳,干净利落,不过,太呆板。我觉得,看他们的飞行动作,就象是在观看慢镜头电影。这些小伙子可是要去同敌人打仗的呀!

  在起飞线上,我一眼就认出这些熟识的面孔来。标致的小伙子尼基京,头戴飞行帽,走过来向我报告:“我们已经完成空战训练和空中射击训练。”

  “都训练好了吗?”

  “谁说我是来带你们的?” 。

  其他飞行员也都凑过来。特鲁德笑着说:“‘劳动’的大后方向前线致敬!”

  这里的人不让他们到靶场去射击和投弹,特鲁德对此愤愤不平。

  “何必到靶场去白费弹药呢?前线离得这样近,只要愿意学习,在战争中是什么都能学得到的。要知道,我们原来学的也不多呀。俯冲动作都学好了吗?”

  “好象还凑合。”尼基京吞吞吐吐地答道。

  “那好吧。明天咱们就检查一下,看看你们都掌握了哪些功夫。”

  “然后就上前线吗?”一个个子不高头发乌黑的年轻飞行员挤到我的跟前来高声问道。接着,他举手敬礼井自我介绍道:“少尉斯捷潘·苏普伦。”

  “你姓苏普伦?”

  “是!”他兴高采烈地答道。

  “我认识一位姓苏普伦的,而且他的名字也和你的名字相同,也叫斯捷潘。你们是同族吧?”

  这位飞行员摇了摇头。

  “只不过同姓而已,上尉同志。不过,我很熟悉这个人,就象熟悉我的亲人一样。报纸上刊登过《命令》,您没有看过吗?”

  “什么《命令》?是关于苏普伦的《命令》吗?”

  “追认苏普伦为二次苏联英雄。他是在空战中牺牲的。”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简直心无所主了。

  “您认识他吗?”尼基京问道。

  “我见过他……曾经见过他……你们继续飞行吧,小伙子们。”

  要是我能够走得开的话,哪怕是到旷野里去游荡呢,那我是不会很快就回来见这些小伙子的。介绍苏普伦事迹的书报我都看过了。他是一位奇卡洛夫式的人物。他不愧为伏尔加河流域勇士的后代,他为歼击机飞行员的形象增添了光辉。如此卓越的飞行员怎么会牺牲呢?我不会忘记他。他对我说过的话,我将永远铭刻在心……

  我没有马上参加飞行。我把飞行员们都集合起来,给他们讲述奇卡洛夫和苏普伦的事迹,讲述他们给我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奋不顾身的勇敢精神、果断的作风、渊博的学识。我说了很多话,结尾全部归结到行之有效的垂直机动动作、迅猛的机动飞行动作、俯冲时对过负荷的耐受能力、射击计算等方面。这些都是我们积累的—部分作战经验,是我个人亲自体察的结果,是我个人的结论性看法,

  这一天,我同每一个新飞行员都在机场上空“干过一仗”。

  吃晚饭时我问小伙子们:“你们说,明天咱们还到天上去互相追逐—通呢,还是……”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小伙子们就都憋不住了:

  “我们要上前线去!”

  “到飞行团去!”

  早晨,我们这个机群编成几个整齐的双机编队,在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上空盘旋一周,就朝西对准梅利托波尔方向飞去。尼基京、特鲁德和苏普伦,都是长机。看着这些小伙子,我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在普鲁特河上空的最初几次战斗飞行、最初几次胜利和失误。恍惚之间,我只觉得自己现在也象是一个刚上前线的新飞行员。我觉得我也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真想现在就和他们一起投入战斗去消灭敌人。我也想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和牺牲的战友在战争初期做过的贡献。是啊,普鲁特河和德涅斯特河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是,在同敌人作战中,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一切。面对着身边的这一群奋起抗敌的小伙子,我们的良心是纯洁的,我们是问心无愧的。关于这一点,他们很快就会在最初的几次作战考验中体会到。

  已经看到梅利托波尔了。位于这座城市以南的阿基莫夫卡升起了冲天大火。

  四

  机场上异乎寻常地热闹。加油车匆匆开到飞机跟前,机械师们都在停机坪上忙碌着。我们一起来到指挥所。从地下掩蔽部里顺着台阶急匆匆跑上来的通信员和我撞了个满怀。在门的背后,不知是谁在兴奋地高声打着电话。这一切使我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大快人心的事情,是啊,这些天来,我们是连连后退的呀!

  团长正在给飞行员们下达任务。我向团长报告说新飞行员已经到齐。紧张的工作谈话被我打断。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些身穿飞行服头戴飞行帽的早己熟悉了的面孔。团长听完我的报告,问道:

  “你带着这一群小伙子去执行强击任务怎么样?”

  “那就请您下达任务吧。小伙子们正都急不可耐地等着去打仗呢。”

  “这很好。地面战斗正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进行着。我们必须去支援我们的进攻部队。”

  “咱们的部队发动进攻了?”

  “你没有听说吗?我军正在卡霍夫卡方向发动进攻。我们要打击的目标是德军的防御支撑点。”团长兴奋地讲了前线发生的振奋人心的大事。

  我军发动进攻了。这消息可太使人高兴了。飞行员每天都能从空中看到我们这一带前线全区的态势,每天都看地图,深知在克里木方向上被敌军占据的每一条大路的作用。看来,统帅部已经下决心,一定要收复这一片失地了。

  “参谋长,派他们到阿基莫夫卡去执行任务好了。”团长指着我对参谋长说。

  从训练飞行向战斗飞行过渡,这中间并不存在鸿沟。我们研究妥了航线,确定了进入目标的方向,临上飞机前团长又再三叮嘱。也许是我们这些闻过火药味儿的老战士过于重视这些新手的首次战斗出动了吧。可是,我们这些在国境线上跟敌人打过多次交道的老飞行员,对于上级首长的谆谆叮嘱和亲切握手,似乎都不太在意。

  我们朝着阿基莫夫卡方向飞去。我们的机翼下面都挂着燃烧弹。必须把这些炸弹准确地投在敌军的支撑点上。

  我对准目标俯冲下去。科姆列夫、尼基京、特鲁德、苏普伦,也都紧跟着俯冲下去。新飞行员的攻击热情极高,他们直到差不多接近地面时才投下炸弹。好吧,让敌人尝尝我们的炸弹是什么滋味儿吧。

  在我们发动空袭以后,敌军放弃了阿基莫夫卡。敌军撤退的消息同步兵发来的表彰信一起到来。在晚餐桌上,新飞行员都极兴奋,个个都觉得自己是今天这一场空袭的主角。手风琴手为他们演奏了欢快的乐曲。在座的人都相信,我军在南方所取得的局部胜利,一定会产生重大影响。

  几天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离高兴兴地出动。我们飞行团支援了进攻部队。他们推进得不快显然是因为力不从心,难以发动快速进攻。

  有一天,派我去执行侦察任务。实际上,是派我到我们自己的后方奥列霍夫去进行侦察。

  “注意观察每一条大路。未经证实的消息说,那里发现了德国摩托自动枪手快速部队。”团长交代任务时说。

  我和巴雷什尼科夫组成双机编队。我们是在接近傍晚才出动的。天上的积云,把金秋的天空染成青灰色。我军一支不大的增援部队,正在大路上向西朝着第聂伯河方向移动。在梅利托波尔以西,正在进行着激烈助战斗。德国摩托自动枪手快速部队是怎样钻到我们的后方来的呢?要是他们真的出现在奥列图夫附近,那敌人的坦克部队明天就会前出到我军进攻部队的后方来。难道这里也会出现科托夫斯克城和尼古拉耶夫城遭遇过的那种意外情况吗?

  每一条大路上都有汽车、马车、逃难的人群。他们都在朝着东南方向移动。已经看见奥列霍夫城了。为了不漏掉任何重要情况,我们下降到低空。这时,只见奥列霍夫城右侧的空中,突然出现了高射炮弹爆炸形成的烟团。下面是我们的高射炮部队吗?为了弄清情况,必须飞临高射炮弹的炸点附近才行。几分钟以后,真相大白——敌人的厄利孔式高射炮对我们开火了。

  我的僚机突然向一旁闪开,随即转弯飞去。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国为我们只有继续往前飞,才能弄清楚到底是哪一个兵种的敌军部队占领了奥列霍夫城。我的僚机向南飞去,很快就隐没在遥远的天边。显然,他是被敌火击中了。现在,我只好一个人来完成侦察任务了。

  当我向奥列霍夫城接近的时候,在我的前方,高射炮弹火网密布。如果迳直地朝着火网飞去,那就非被击落不可;如果就此止步不前,那就什么情况也无法弄清楚。怎么办?我改变了航向,爬高,随后钻入云中。只有飞到云上去,才能避开敌人高射炮火的跟踪。是啊,单机完成这样的任务确实太困难了,敌人的所有高射炮会集中全力对付你一个人的。我在云上朝北飞了一小会儿工夫,就俯冲下去,一直俯冲到离地项很近了才改平。随即对准大路,从敌后的扎波罗热方向朝着奥列霍夫城飞去。

  我飞临奥列霍夫城外,发现那里集结着大量德军坦克、汽车、大炮……光是坦克就足有百辆以上。我冒看敌人高射炮弹的威胁,从敌军头顶上掠过。

  、 在返航途中,我看见在奥列霍夫城以南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挤满了逃难人群的马车。我一边飞着,一边在想:知道大难即将临头的人可实在太少了。死神即将拥进这些村庄,即将拥向这一片大地!在这种时候,你会更深刻地感受到,前线每一个普通军人的责任该有多么重大,他的每一个行动和他对军人职责的忠诚,关系着多少人的生命啊。我刚才发现的那些情况,至今还没有人见到。看来,在我们这一带前线,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这些具体情况呢。要是知道的话,那谁也不会派出部队去发动进攻,谁也不会把预备队派到梅利托波尔以西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所有部队只有立即准备反击来自北面的进攻才能避免陷入重围。

  落地以后,我把飞机迳直滑行到指挥所占。所有飞行员,都在这里等着放他们回宿合去休息呢。我把团长请到一边去,随后就展开了地图。我必须如实地报告我所见到的一切,扩大或缩小都是错误的。但是,怎样说出我此次出动的感受才合适呢?我不能忘记尼古拉耶夫城的教训,我不情愿漠然置之。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团长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我。

  “很糟糕!奥列霍夫城外,全是德军坦克和汽车,情势凶险。”

  “情况准确吗?”

  “绝无虚假成分。”

  团长听完我的详细报告以后,急步走向电话机旁。他一边急走,一边问道:“为计么僚机提前返航?”

  “不知道,团长同志。”

  我没有见到我的僚机飞行员。现在顾不得他了,以后再和他谈吧。同志们都紧张地看着我,可是,谁也没有发问。我心里的秘密,即使我不说,谁也都能猜得出来。在我们以北,敌人从我们的背后发动进攻,抄了我们的后路了!

  团长从指挥所出来,当即下令:“立即起飞,向沃洛达尔斯科耶转场!”

  是啊,这一年的秋天,许多训练用的机场,转眼之间,都变成了前线机场。黄昏,这正是转场飞行的好时机。

  第二天拂晓,我们飞行团又出动去执行强击任务,我又有机会再次飞往奥列霍夫城。

  这一次出动,对我来说,是十分艰苦的,持续的时间也是极长的。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参加过无数次空战,然而,如此艰苦,如此狼狈,却只有这一次。

第八章 突围

 

  一

  当你执行侦察任务时,你总要全神贯注于敌人身上。至于我军阵地以及其它与侦察任务无关的一切,都只好让它从你的视线下面飘忽而过。从你眼前闪过的一切,只能在你的记忆中逗留几分钟而已。只有那些必须记住的东西,才能长久地印在你的脑海里。

  我初次飞到奥列霍夫去执行侦察任务时,头脑里留下的只有敌情。至于我军,那几乎全无印象。现在,我带领着僚机飞行员科姆列夫,再次飞往奥列霍夫地区去侦察……

  清晨,山谷白雾弥漫。从空中望去,宛如一湾湾平静的水面在地上漫散开来,淹没了房舍、道路、树林。地面上的一切,全都被白雾罩住。从空中看去,只是白茫茫一片而已。一时之间,你会觉得异常寂静,你会觉得似乎闻到了从草原乡村腾起一股异常清爽的气息。可是,你的任务是侦察,你的两只眼睛必须机敏地搜寻那些把战火引到这里来的恶魔。

  我们顺着从波洛吉通往奥列霍夫的大路向前飞去。现在,我既对敌情感兴趣,也想知道我军的情况。空中侦察能够帮助上级司令机关了解兵力的分布状况,了解前线态势。昨天傍晚,交给我的侦察任务是弄清敌军的位置。今天呢,我还打算看清我军的位置和兵力多寡,尽管谁也没有给我布置这样的任务。

  出动之前,我同科姆列夫曾经商定飞抵侦察区域以后的协同方法:如果需要仔细观察什么,那就只我一个人降低飞行高度,他留在高处掩护我。

  山谷,浓雾。我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时,才发现我军汽车队正顾着一条大路向奥列霍夫方向移动。我把飞机拉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朝着浓雾弥漫的山谷俯冲下去。看到的依旧是我军部队,这表明,德军前进受阻。看来,这里将会发生战斗!

  在奥列霍夫城外我又俯冲下去。

  德军!

  到处都是德军!德军遍布各个村落,全都隐蔽在树林和花园里。不论你向哪一个方向看去,到处都是德军坦克、德军汽车、德军大炮牵引车、德军士兵。我努力设法记住所发现的一切情况和地点,随后,就转弯准备返航。我知道,越早向各级司令部报告,我的侦察情报的价值就越高。

  在返航途中,我对着敌军车队俯冲下去,准备用机翼下面挂着的火箭弹摧毁敌军汽车。用火箭弹打汽车,那可真是一大乐趣。这回我可要好好过过瘾。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的僚机也跟着疾速俯冲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往高处看了一眼,只见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跟在我们的后面。敌人认准我们是侦察机,正在全力以赴地试图消灭我们。

  敌机已经咬住了我和我的僚机。我们的飞行高度太低,处境不妙。敌机开始攻击科姆列夫。我急忙打开发动机的加速器,迅速总跃升去援救战友。太好了,我的火箭弹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呢,现在正好用得着它。我对准敌机发射一枚火箭弹。火箭弹尾部喷出耀眼的闪光,随即消逝在空中。没有击中目标!不过,倒是把敌人吓了一大跳。此时,另一架敌机咬住了科姆列夫。我急忙对着这架敌机又发射了一枚火箭弹。

  火箭弹轰的一声飞出去。可惜,又扑了一个空!去它的。我改用机枪射击。好,一举成功。敌机冒烟了,起火了,坠毁了!

  科姆列夫的飞机怎么不见了呢?在困难时刻,我总是十分挂念自己的战友的。我还没有来得及环顾四周,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我的飞机被敌人的炮弹击中了。

  当你在空中飞行时,你的听觉器官对发动机的声音是十分敏感的,就象你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一样。我当即觉察发动机停车了。我急忙看了仪表一眼:飞机速度在不断减小着。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量远离敌军占据地区。对我最大的威胁是德军坦克。如果我的飞机掉在奥列霍夫城外那我定然被俘。

  彻底摧毁负伤的飞机,是敌人的特殊癖好。确信本身安全绝对有保障的敌机,轮番疯狂射击我这架冒着烟的,飞得越来越慢而且无法操纵的飞机。敌人当然是想要亲眼看到我这架米格飞机下坠、起火、爆炸的。不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拼搏。我一边尽量坐得低些,好使背后的防弹钢板保护我的头部,一边努力闪避敌机接二连三的疯狂攻击。

  在这倒霉的时刻,我却意外地摸清了敌机射击时的一个细节动作。他们总是先打出一长串机枪子弹,随后才开炮。这个新发现,既救了我的飞机,也救了我自己的命。每当我听到敌人的机枪子弹打在我背后的防弹钢板上时,我就象数脉搏那样数着打过来的子弹,随即抓住时机降低高度,左摇右摆,闪过敌机打来的炮弹。我就这样且闪且走,继续向前飞去。

  3架敌机轮番攻击,我简直成了他们的活靶子。我心里明白,敌人是不会放过我的,非要把我揍下去不可。

  奥列霍夫城远远地落在我的身后了。我在一条大路上空低低地滑翔着。大路上一片沉寂,全无任何生命活动迹象。这表明,离前沿不远了。不过,土地是我们的,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落地呢?

  我朝着铁路的方向飞去。眼前是供巡道工休息的亭子。一个小姑娘正在草地上放牛。大概是眼前的情景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许是我的冲经再也支持不住了,也许是德国鬼子猜透了我的意图,敌机又向我开炮了。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操纵系统当即完全失灵,飞机直朝地面坠去。它,再也不听我使唤了!

  敌机从我的头顶上呼啸掠过。我的飞机好象撞毁了什么东西,只听得下面喀嚓一声响,我的身子猛烈向前冲去,撞在仪表板上。我只觉得我忘记摘下飞行眼镜。一阵剧痛。紧接着,如坠深渊,不省人事……

  敌机继续向我射击。他们当然是想要把我的飞机打起火,好连我一起葬身火海。但是,生命总是充满着神奇的矛盾。正是敌机的不断射击和敌机从我头顶上呼啸掠过的隆隆响声救了我的命。正是这强烈的响声,把我从昏迷状态中震醒。

  我苏醒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必须爬出座舱,必须迅速离开飞机。我试了试,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不行,无论如何也得爬到座舱外回去!

  血在不住地往外流……也许正是由于看见了自己的血从脸上流到胸前,才使我振作起来吧。使我感到最可怕的是,我觉得我的一只眼珠子被震出来了,从而想到我的飞行生活也许就此结束。强烈的不安心情,终于使我清醒过来。

  我艰难地爬出了座舱,再从机翼上爬下来,忍着疼痛,朝着铁路路堤处的小桥跑去。

  敌机打来的炮弹在我身后爆炸。我把身体紧贴在排水沟的侧壁上,静等着我的飞机起火爆炸。敌机的响声越来越近,我必须迅速隐蔽起来。也许跟踪的敌机知道我隐蔽起来了吧,盘旋了好长时间,才朝着奥列霍夫方向飞去。

  在不远处,枪声不断,迫击炮弹连连爆炸。我何必老是躲藏着呢?我拔出手枪。记得有—次,我曾经为自已准备下子弹。如今,我又不得万这样做了。不过,眼下还不急于采取这万不得已的最后步骤。

  我朝着亭子走去。在一座院落的深处站着一个中年胖女人。我朝她走去,只见她的惊恐表情也随之加剧。到后来,她竟双手掩面嚎陶大哭起来。

  “大妈,这里有没有德国鬼子?”我问道。

  “全都是咱们自己人,咱们自己人,我的孩子。”

  这虽是一句极平常的话,可是,它的含义有多么深沉啊!这话里包含着多少辛酸与期望啊!如今,“咱们自己人”,这对我来此是含义无穷的。我顿觉周围更加敞亮。

  “请给我一点水,让我洗一洗吧。”我请求道。

  她很快就给我提来一桶水,亲手把水从水桶里倒在我的掌心上。我手捧着水洗脸。刚洗了两下,我猛然觉得两只眼睛都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了。

  我高兴得真想狂呼大叫。可是,我既没有喊,也没有叫,只不过从嘴里按二连三地冒出来好几个“好,好,好”而己。

  “什么好呀好的,你都成了血人了,我的孩子!”

  “这没有什么要紧的,大妈。血,一洗不就掉了吗?要紧的是我这一只眼睛完好无损。有眼睛在,我就能继续跟敌人干。”

  她听了很高兴。她告诉我卫生所在什么地方,又问我饿不饿。可是,我想的却是如何把这架瘫在地上的飞机弄起来,如何把它从这里弄走。从枪声判断,正在进行战斗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不能在这里耽搁。

  二

  在村边,我见到了我军战士。他们头上戴着钢盔,手里端着枪。他们顺着交通壕把我领到他们的指挥所。这位坚守着小托科马奇卡村防御阵地的步兵团团长听完我的报告后,答应给我派人派车,去把那架飞机从敌火下抢救出来。不过他叫我先去包扎伤口。我不想去。

  “通信员,你把这位上尉领到卫生所去!”少校团长吩咐过后,就举起了望远镜。

  人们用担架抬着伤员,络绎不绝地进了旁边院子的木板棚。这里,伤员很多。包扎过的,都被安置在马车上送走了。包扎场所就在院子当央。

  我按着次序排队等候包扎。看着眼前这一幅凄惨景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时,一个身穿不太干净的工作袍的人跑来,从我身边经过。

  “你是飞行员吧?”尽管从我的衣着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我的身份来,但他还是停住脚步脱口问道。

  “是飞行员。”

  “跟我来。”

  我跟着他刚走了几步,就听得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来。啸声刚过,立即爆炸。差不多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房子倒塌了。过了几分钟,只见两个战士用手托着一个8岁左右的小男孩,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小男孩只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不知为什么,我一眼就看见他那两只瘫软下垂着的干瘦发青的小手,瘦小惨白全无血色的小脸蛋儿,和那两只睁得滚圆的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哀怨和惊恐的大眼睛。这两只无神的大眼睛好象是在问我们这些成年人:“你们都在看着谁呢?你们看看吧,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残忍呢?”

  我慢慢地把目光从小男孩的脸上移开,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他的腹部。啊?实在惨不忍睹——小男孩的肚子被敌人的炮弹片撕开了!

  在前线的那些时日,我不知经历了多少事情,战友也不只牺牲了一位。尽管我还在流着血,伤痛剧烈,可是,面对眼前这惨状,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也许是痛心、仇恨和复仇的烈火交织在一起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而把伤痛挤到九宵云外去了的缘故吧。事实正是这佯。当我看见这个小男孩的时候,我的心境完全变了。这种令人震惊的惨状,能够清除人们头脑里的一切冷酷无情。面对眼前的现实,我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伤痛能算得了什么呢?

  卫生员托着小男孩,把他送进屋子里。

  炮弹又呼啸着飞来,随即爆炸。炸点离我们更近了。炮弹碎片尖叫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只见我身边那位身穿工作袍的人急忙用双手去抱脚——他脚上的一只靴子被弹片穿透了。

  待他们把我这只胳膊包扎好以后,我就回到步兵团长那里去了。这里战斗激烈,炮弹在近处连连爆炸,机枪和冲锋枪声似爆豆般地响个不停。

  德军步兵的进攻终于被击退。团长放下望远镜,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在他那晒得黝黑落满尘土痰倦不堪的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的微笑。

  “治疗过了?那好吧,你带上人,要抢在敌人发动攻击以前,尽快把你的飞机施出来。”

  团长命令他身边的中土带上几个兵,驾上一辆汽车随我出发。

  我们刚来到飞机跟前,敌人的迫击炮就朝着我们开了火。大概敌人正在监视着这个地方呢。我们只好躲在亭子后边,静待夜的来临。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我们才开始操作。

  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是既不使人觉得它笨重,又听人使唤的。只要你一动驾驶杆,它就会乖乖地按照你的意志改变姿态,让它滚转它就滚转。可是现在呢,它趴在地上,没有了起落架,那可就笨重得惊人,再也不听你摆布了。我们试图把飞机抬起来,把它的起落架放下来。我们一直忙碌到将近半夜,可是,我们只能微微橇起一边的机冀,根本无法放下起落架来。

  “该回去了。我们后半夜3点整放弃阵地。”累得满身大汗的中士催促道。

  我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丢弃这架飞机吗?

  达时,几个战士早都上了汽车,汽车发动机已经发动起来。我毫无办法了,我在想,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

  “跟着这个部队一起撤退!在尚未远离奥列霍夫以前,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去。”我下定决心以后,就急忙抓起搁在地上的上衣和飞行图囊迅速钻进汽车驾驶室。

  路上,我一直惦记着我的飞机。我不能弃下它呀!丢掉了自己手中的武器,我怎么好返回自己的飞行团去呢?军人的职责和良心,都不允许我遗弃、烧毁或者炸毁这架只是发动机负了伤的飞机。用这架飞机还能打很多次仗呢!

  步兵团长不满意我坚持已见,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抬不起来,那就烧毁它!我们是要放弃这一带的阵地的!”

  去烧毁这架飞机,眼下也不是一件易事啊。必须趁着黑夜,冒着敌人的炮火返回飞机所在地点去,还要拆下机枪,取回降落伞……否则,我是不能同意烧毁我的飞机的。真是心急智生。那时我怎么只想着用两只手去抬飞机呢?我怎么这样笨呢?要是在飞机下面挖个坑,再放下起落架来,岂不既省力气又省时间!

  “那好吧。你带上几个人再去试试看。”团长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和团长一起在他的地下掩蔽部里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我们谈到了对生活的看法,对战争的看法。从此以后,他对我便和气多了。是啊,他怎么会不理解我呢?他的愿望和我的愿望原是一致的呀,都想尽力拯救这架飞机。

  我们上了汽车以后,在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午夜12点以前,一定要赶到这里来!”

  我跳出驾驶室,刚好碰上团长。

  “请您送给我两瓶含硫煤油带上吧。如果飞机抬不起来,那就……”

  “好吧。”

  “如果我们抬得起来的话,团长同志,我请求您让您的战士听我指挥随我走。”

  “那你们随后就朝着波洛吉方向走好了。我们往那个方向撤退。”

  “是!”我在黑暗中紧紧地握住团长的手。

  我和这位好心肠的团长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他的几位战士、这辆汽车和我本人,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小托科马奇卡村来,

  我们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就在飞机下面挖好了坑,把起落架放下来,随后又把机尾抬到汽车车厢上来。我们这一列由汽车和拖在它后头的米格飞机编组而成的“混合列车”,毫不迟疑地走上了通往波洛吉的大路。

  三

  夜间行车,加之汽车后头又拖带着一架飞机,我们谁也没敢打盹儿。交叉路口、桥梁、转弯处、迎面驶来的车辆,一处照看不到也不行,稍不注意就会碰坏机翼。我们走得很慢,但却没有发生意外事故。直到天大亮,我们才在一个小材庄尽头的一栋房子旁边停下来。

  其实,要不是遇上牛群,我们是不会停车的。一群牛乱七八糟地拥过来,把这一条大路占得满满的。我们只好停下来等待牛群过去。我从驾驶室里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女人站在院落的大门口。她大概是刚从自己的院子里把奶牛赶出来,站在那里看着放牛的把牛群赶到村外去放牧的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身倚门框面带愁容的女人。

  “跟她要一点什么吃的东西不好吗?”中士提议道。

  中士提醒得很及时。我带着的这三个人干了那么长时间工作,至今还没有合过眼呢。

  “早晨好!”我一边朝着女人跟前走,一边向她打着招呼。

  “您好!”女人懒洋洋地答了礼。

  “您能不能给我们找一点什么吃的东西呢?”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双忧虑的眼睛直盯着我。

  “吃的东西倒是有,”她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乌克兰语继续说道:“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都丢给德国鬼子呢?”

  我朝着她脚上穿的一双男人穿过的鞋望了一眼——这如果不是她丈夫的鞋,那就准是她儿子的鞋了。

  “吃的东西我们这里有的是。都是地里长出来的……谁知道这些东西将会落到谁的手里去呢?”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她那满面的愁容和呆滞的眼神,都能表明她内心埋藏着多么深重的忧虑。她看了看我们这几个人,看了飞机一眼,又看了看我这个裹着绷带的伤员。

  她转身走去,随口说道: “来吧。把你们那几个同志也都叫过来。”她脚上那一双又肥大又笨重的男人穿过的鞋,在地上矶拉矶拉地响个不住。可是我呢,就象被脚下的大地牢牢地吸住了似的,无力问前挪动一步。 “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部丢给德国鬼子呢?”这话的份量足有千斤重啊!

  我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心情沉重,连忙转身朝着汽车大步走去。汽车司机直楞楞地盯着我,好象是在等待着我说什么。

  “开车!你没看见牛群已经过去了吗,快开车!快!”

  汽车从各家的院子跟前驶过,渐渐远去。是啊,我们是把他们遗弃了!这美丽如画的乌克兰乡村,这些勤劳的人民,他们创造的财富,全都被我们丢弃了!就象摩尔达维亚、波罗的海沿岸、白俄罗斯、大片的俄罗斯土地那样,全都被我们给丢弃了!……你去体验一下这种强烈的感受吧!这到骨的仇恨,我要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时刻牢记,与敌人势不两立。可是,要让我在一位普通妇女面前表露我内心的强烈感受,那我是受不了的。在我还没有勇气去正视妇女和儿童的眼睛以前,我是再也不想走进任何一处民宅了。我的决心已定!

  我们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来,因为要向小孩子们打听路径。小孩子们,就象麻雀一样,说来就来一大群。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们应该从哪一条路走。看得出,他们都对飞机很感兴趣。这时,我带领的几个战士发现孩了们手里拿着贮满蜂蜜的蜂房。

  “这是从哪里弄到的?”中士向一个孩子问道。

  “是那边养蜂场给的。”

  “我们去要,他们也给吗?”

  “那你就把我们的拿去吧。不过,你得拿烟叶来换。”

  几个战士拿出马合烟来,跟小孩子们换了几个蜂房。随后,我们就照着小孩子们指的路线驶去。

  走了一程,来到一片小树林。我们把车停在林下,就开始搜罗手头上有的食品填肚子。我们把蜂房放在饭盒里煮,好把蜂蜜煮出来。战士的干粮袋里还有面包,我们就凑合着对付了一顿早餐。

  晌午,我们进了波洛吉城。砖房,街道。我可好久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我们把汽车停在广场上,接着,就着手做一项非做不可的重大工作:拆下机翼,然后把它装进车厢里。下一段路难走,飞机的机翼还象平时那样扎煞着是不行的。军用汽车和成群的难民充塞着所有的道路。稍有疏忽,机翼就会被撞坏。没有扳手,但手头还有锒头、凿子什么的。帮手多极了,小孩子们都愿意帮这个忙。于是,我们就在广场上摆起摊子来拆飞机。那可真象是在闹着玩一样。

  在这项工作即将结束时,我向小孩子们打听他们这里的医院在什么地方。一大群孩子前簇后拥地把我带到当地医院。

  我那只受了伤的眼睛很不好受。

  医生看了看我的伤,对护士说道:“给他登记上。必须住院治疗。”

  “那可不行啊,我还有飞机呢。”

  “在哪里?”

  “在广场上。”

  “你听听,他在说些什么呀!”医生茫然不解地对护士说道。

  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个明白。

  “那好吧,你要顾惜飞机,那你就别要这只眼睛了。”

  我不大喜欢他这种冷酷的态度。我请求医生替我包扎伤口,放我走。他见我执拗,只好叫护土给我包扎伤口、打针,随后他就离去了。

  护土们和女卫生员们一边替我包扎,一边劝我留下来住院治疗。

  “昨天我们也收了一个飞行员。”一位护士一边从我的额角上住下揭粘得牢牢的纱布和绷带,一边说道。

  “昨天?”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僚机飞行员科姆列夫。

  “是啊,我们还为他做过治疗呢。”

  “他现在还在你们这里吗?”

  “不在了。已经把他送走了,送到后方去了。”

  “我可以请问您他姓什么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姑娘们,你们去查一查后送登记表。”

  我在猜想,她们说的这个飞行员会不会是科姆列夫呢?他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呢?也许会把他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吧?那他在短期内可就回不到飞行团了。我不由地回忆起昨天我们出动后的细节。

  “他伤得重吗?”

  “轻伤。他就落在这个村子外头了。”

  这时,一位女卫生员走进屋子里来说道:

  “他是科姆列夫中尉。”

  “您认识他吗?”护士问道。

  我好象打了一个冷战。

  “昨天我和他一起出动的。”

  “您住下来吧,把伤治好了……”

  姑娘那温柔的语调,纤手的触摸,漂亮的蓝眼睛里流露着的柔情,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可是,伤口已经包扎好,飞行帽也已戴在头上。

  “再见了,姑娘们!”

  “再见!”

  给我包扎伤口的那位护士微笑着,红润的嘴唇虚掩着整齐洁白的嫩齿。我望着姑娘的笑脸……可是,我必须上路。

  远处,炮声隆隆,清晰可闻。小孩子们还都站在大门外等着我呢。

  “开车!”我一边朝着汽车走,一边喊。可是,中士和战士却都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喊叫似的。

  “出了什么事了吗?”我问。

  “您没有听说吗?波洛吉城外,通往古比雪沃的所有大路,全都被敌军切断了。”

  要是能够继续东行的话,那我们从波洛吉城出发,经过古比雪沃到达罗佐夫卡,再从罗仕夫卡出发,就能一直走到我们飞行团的驻地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了。这几个大居民点我是极熟悉的。尽管这里离我们飞行团的驻地很遥远,但这是一条直路,又加上有几个大居民点,在心理上就觉得这一条路似乎近得多。可是,情况突变,一切打算全都成为泡影。

  在我们周围停下来的汽车越聚越多。这似乎能证实我刚才从战士那里听说的情况是不假的,因为这些汽车都不是从我们进城的那个方向来的,而是从东边进城的,与我们进城的方向恰好相反。听刚来到的人说,德国鬼子把在他们前头行驶的汽车全部打起火了。我猜想,科姆列夫这时候好象也该走到那个地方了吧?我不由地为他担忧起来。

  载重汽车和马车越来越多,把我们包围在中间。继续停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启动!”

  我还记得我军在梅利托波尔城外发动的那一次进攻。看来,必须南行,同我军部队会合后,再和他们一起向东撤退。我身边带着地图呢。既然德军已经从东边迂回波洛吉城,借助于地图是不难判断出德军步兵和坦克的矛头所向的。

  很明显,德军的矛头是指向沿海一带的!

  我断定,越早赶到奥西片科城,就越有希望回到飞行团的驻地沃格达尔斯科耶机场去。

  我的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啊,你现在离我太遥远了!

  四

  在洛吉城里,我们这辆“吉斯”牌载重汽车,上满了搭车的人。

  在那些日子里,人群,象汹涌奔腾的洪流,一直向东宣泻而去,势不可当。即使途中遇到拦阻,这股人流也只会立即另辟途径,依旧自发地全力向东滚滚奔流。我们这辆汽车上挤满了伤员、归队的战土,还有没来得及赶到前线去的预备队战士。从他们的外表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些人都是饱经战争磨难的。他们的唯一愿望就是,突破敌人的包围圈,找到自己的部队,休息一下,洗一把脸,换掉穿脏了的内衣,吃一顿饱饭,好再去打仗,哪怕是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呢!一个与自己部队失去联系的人的强烈愿望和坚定意志,如今我是感受颇深的。这头一天的痛苦心情使我深刻认出到,竭尽全力突围东去,在途中加入自己的部队或者别的部队,都是高尚情操的表现。局势要求人们有所建树。这些人与那些惊慌失措的家伙和胆小鬼毫无共同之处,与那些在类似形势下竟把枪支丢进草丛里慌忙换上便衣只顾自己逃命的家伙毫无共同之处。

  天黑以后,我们驾车来到上托克马克村,而且不得不把汽车停在村边。敌人的轰炸机刚刚到过这里。一排排房子还都在燃烧着,被炸段的马车和被炸死的马匹丢在当街。大大小小的炸弹坑似乎还在冒着烟。我们这辆汽车上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原来这几个人在内,全都跑去拣选被炸得到处都是的各种武器。我拾了几颗手榴弹,拣了一支半自动枪。我把这些东西全都带在身上。战士们把一挺轻机枪搬到车厢里。汽车司机在一辆破马车里找见一大瓶烈性酒。在一片赞许的哄笑声中,司机把它塞进汽车里。

  在村子中央,停放着很多军用汽车、牵引车、大炮。我从杂乱无章地挤满了各种车辆的广场挤到一伙高级军官跟前,想要听听他们都在谈论着些什么。

  切尔尼戈夫卡、安得烈耶夫卡、沃洛达尔斯科耶……他们提到的这些村名,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他们谁也没有提到梅利托波尔、阿基莫夫卡……这就是说,在这个地区的我军已经不是在进攻,而是在撤退!

  在这里,我也见到了威风凛凛的大炮。可是,无论是炮架上,还是汽车上,却连一箱炮弹也没有。从这些军官的领章上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既有步兵、炮兵,也有通信兵。兵种混杂。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要是单个儿地看上去,那个个都是精力充沛,誓与敌人拼杀的好汉。可是,要是把他们总合在一起来看的话,那也就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只是一心东去的共同愿望把他们凑合到一起来。我也不例外。我也极想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被敌人切断后路,以免炸弹落到自己头上。我无权在此地长时间逗留。我挤过来听他们说话,是为了发现其中最刚毅果敢的人,好跟着他一起从被包围的绝境中闯出一条生路来。我下定决心跟定这个军队集团一起撤退。

  这一伙高级军官商定,明天拂晓出发。

  我回到汽车跟前。只见飞机尾部的垂直安定面高高耸立在车厢上,车厢里又挤进了不少战士。我告诉他们说明天早晨出发,他们就立即散去,各寻住处,安顿过夜。

  我们把汽车开到一座空闲的房子跟前。在院子里,我们见到了女房东。中土也许以为我不会跟当地人打交道吧,他抢先从驾驶室里跳出去。他和女房东之间的谈话,我们坐在车上的几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从离题十万八千里的虚无飘渺之处谈起,谈到艰苦时日,说起他和他的同伴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吃到东西了。

  女房东打断了他这不着边际的胡诌八扯,操着地道的乌克兰语说道:“哎哟哟,我的可怜人!快把车子开进院子里来吧。就在昨天,炸弹把不少也象你们这样漂亮的小伙子给炸死了。我去给你们弄吃的去,我的可怜人!……”

  这一顿晚餐我们都吃得很饱,我叫中士派人在汽车旁边放哨。他复述了我的命令以后就走开了。我叫他们明天早晨把我叫醒。由于极其困倦,我躺倒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我,是我自己醒来的。我睁眼—瞧,不觉大吃一惊: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汽车依旧停在原来的地方。

  我一边穿衣,一边跑去寻找那几个战士。难道他们丢下我溜掉了?

  唉,这哪里是什么溜掉了,他们还都在邻舍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呢!我拉扯他们,申斥他们。这时,我突然发现了“惹祸精”——那一大瓶烈性酒。我把它忘记在汽车上了,没有把它带到我住的房间里来。在我睡熟以后,这些野小子就不管天不管地喝呀,玩呀,胡折腾了差不多整整一夜!

  我把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要处罚他们。可是,这又顶什么用呢?丢掉的时间是再也找不回来的呀。昨天晚上还停在广场上的那些汽车、牵引车、装甲车,我们原来是指望着它们携带的,可是,如今它们早已远去。现在,在清晨的寂静中,能够清晰地听见大炮在这个村子以西和以东两个方向轰鸣。

  怎么办?如何是好呢?单独东行吗?毫无意义。一旦德军摩托自动枪手冲过来,一顿扫射,我们这几个人全都得完蛋。我们手头弹药很少,人数又不多,全都算上,总共才只有5个人。

  但是,不能让宝贵的时间白白丧失掉。我决定把汽车开到西边离这里最近的那个大村子切尔尼戈夫卡去。这个村子的轮廓,以前我从空中看见过。它象一条不宽的彩带,顺着盆地的地势婉蜒伸展,长达数公里。我想,到了那里准能找到同路伙伴。

  我们在紧贴造林带的乡间大路上行驶着。每当驶过急转弯处、有沟的地方、下坡路时,我的飞机就轰隆轰隆地响个不住。我们在草原的沟堑之间行驶着,汽车和飞机不停地来回晃荡。这样走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真难说我们能从这个偏僻的地方爬出去。到处都是枪声。子弹在你的头顶上织成了密实的火网,你被死死地罩在这个火网之下,宛如掉进封了顶盖的深坑。

  在切尔尼戈夫卡村边的几处房子跟前,我们见到了我军人员。这立即使我们振奋起来。我走到一位年轻的炮兵军官跟前,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是从哪里来的,我出了什么事。

  “那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他连看也不看我—眼,“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着后卫战斗,阻击进攻的德军部队。”

  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情况不妙。

  “那边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打点行装呢。你去跟他们联系一下。”他建议说。

  我们驾车跟在司令部汽车(其中还有一辆装甲车)的后头来到村子的另一头。这里是林带,聚集着好几十辆汽车和自行榴弹炮,还有不少战士和军官。一跟就能看出,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是司令部工作人员。这里还有一些被丢弃的敞着车门的半毁的载重汽车。

  突然,敌机飞临头顶,人们全都离开汽车和大炮,跑进树林里去。终于平静下来了,我们又回到人群当中等待着。我一会儿走到这一群人跟前去听听,一会儿又走到那一群人跟前去听听,总想摸清楚此地的真实情况和指挥员们下一步的打算。据说,白天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无法突围。必须等待夜的降临,把全部力量凝成一个拳头行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等待着夜幕降临吧。

  我们是不是可以自己去试一试呢?恐惧和手忙脚乱,只能导致措置失当。也许南边会平静一些吧?

  我把那一堆被丢弃的汽车看了一遍,发现其中一辆一吨半载重汽车全然是完好无损的,而且车上还有汽油。我把中士叫过来。他给汽油导管加压试了试,还真启动起来了。现在我们有两辆汽车了。我坐进驾驶室,抓过方向盘。这时,人们立即一窝蜂似的拥到我这辆汽车上来。

  不行,我们不能坐等天黑。于是,我们绕着切尔尼戈夫卡出发了。我们刚行驶没有多远路,就发现小树林里停着一辆小型特种汽车。我们朝着那个方向拐去,打算从首长那见打听一点什么消息。这时,我看见一位体态端正年轻标致的将军,正在林间小道上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不,与其说他是在走来走去,莫如说他是在焦急不安地跑来跑去更恰当些。我问他如何才能把这架飞机送到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去。

  他是那样烦躁不安,那样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以致于他楞楞地呆望了我好一阵子也没有作声。

  “什么飞机?”他突然直勾勾地问道。

  我全明白了。我没有必要给他出这样的难题。看得出,他也和我一样,完全不了解眼下的敌我态势。也许他正在为他丢掉的成千名战士担忧呢,也许他正在为如何把这个师的残余部队从这个绝境中带出去和往什么地方去的问题而冥思苦想呢。

  他那年轻人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而熬得火辣辣的,失去了神采。也许是泪水迷茫了他那一双年轻的眼睛吧,看着他那失神的目光,我心里很难过。

  “我该怎么办呢,将军同志?”我终于鼓起勇气把问题提出来,并且向他报告了我是干什么的,打算请他帮我什么忙。

  “怎么办?……那不是,就在下边,空军的司令部就在那个小山沟里。你去问问他们,看他们能给你出点什么主意。”

  这里也有空军的司令部!那就是说,眼下这个地方显然是一个集团军的司令部了,因为只有在集团军级的领率机关才设置空军的司令部。这里也有空军的人,这对我可真是莫大的鼓舞。我必须去见空军的指挥员。

  在山沟里,到处都是烧毁文件留下的灰烬、胡乱丢弃的防毒面具、翻倒的木箱。我从老远就看见人群中有一位飞行干部。根据领章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个子不高,胖胖的,少将军衔。他正在给司令部工作人员下达着什么指示。能见到他和其他空军人员使我高兴极了,我甚至没有等他讲完话就走上前去报告了。

  “您能允许我跟您说几句话吗,少将同志?”

  “你说吧。”

  我把拖着一架米格飞机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经过向他做了报告。少将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从他那疲惫而镇定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做法是赞许的,只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来。

  “你听我说,上尉。”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鼓鼓囊囊的文件包里塞一包什么东西。从他的语气里,我差不多猜到了往下他想要说什么。少将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要是你空身一个人从这里出发突围,那就太好了。至于飞机嘛,烧毁它吧。”

  “明白了,将军同志。不过,这太使人痛心了,这架飞机曾经陪伴我出生入死呀。”

  “还是烧毁它吧。拖着这架飞机是无法突围的。”

  “是,烧毁它!”

  我敬礼转身,随即离去,顺着陡峭的小路向山顶爬去。刚爬到山顶,就看见野地里有一个不大的干草垛。

  火焰包围了干草垛,飞机在于草垛上燃烧着。

  我和帮助我运送飞机的几个战土,呆呆地望着这令人痛心的场面。直到烈火把米格飞机烧到只剩下框架的时候,我才默默地爬上我那一吨半载重汽车,中士也上了他的“吉斯”。

  我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不过是想离这个村子远些,再也不想看见这一堆烈火,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孤立无援的将军们和各级指挥员们,再也不想看见那些曾经威震敌胆而现在却毫无用处的自行榴弹炮吧。

  我们来到彼此间隔较大的一排房舍跟前。迎面十多辆马车冲过来。赶马车的直着身子扬鞭猛抽驾车的马。我们驾车朝着一栋临近大路的房舍拐去。

  一位女人从地窖里爬上来,弯着身子朝我跑来,操着乌克兰语嚷道:“哎呀呀,你们打算害我们呀!敌机一发现这汽车,我的房子就得完蛋!”

  子弹在空中尖啸着。我们的汽车紧贴着花园朝前驶去。

  我的车走在前头,中士驾驶的“吉斯”跟在后面。我们必须把车开到林带的隐蔽处去。行驶一段时间以后,我回头一看, “吉斯”车不见踪影了。我只好把车停在树林里等他。我一直认为这位中士是我最可靠的伙伴。可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路上,他曾经建议我换上老百姓穿的便衣。他说,有一次,他就是这样从敌人的包围圈里逃出来的。当时我就严厉地拒绝了他的这一番“美意”,劝他要象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勇往直前,绝不可临危惧缩。看来,他把我的劝告当成耳边风了。

  在我停车的地方,汽车越聚越多。其中一辆车上坐着很多姑娘。我仔细一看,认出了其中一个姑娘正是给我包扎过眼外伤的护士。这就是说,那个医院被放弃了,连伤员也没有来得及救出。我在想,要是当时我留下住院的话,那不也得落到这般下场吗?科姆列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我这辆汽车上坐了好几十位战士。他们都呆在车上等待着黑夜降临,都生怕我丢下这辆汽车不管。

  我坐在驾驶室里,心想:黑夜行车太困难了,更何况我的开车技木又不怎么高明呢。于是,我站在脚踏板上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司机?”

  “有。”一个战士答道。

  “你到这里来。你来开车!”

  这机会多么难得呀,这位战土高兴极了。他检查过发动机,就坐进驾驶室,抓过方向盘,非常感激地看着我笑了。

  “能突得出去吗?”我是想摸清他的态度。

  “跟大家在一起,就一定能够突得出去!咱们只要过了别尔达河、卡拉特什河……这两处,河岸陡峭。我是当地人,我全都知道。”

  “你既然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地形,那你就有权掌握这个方向盘了。”

  太阳透过云中的爆炸烟团投来最后一缕晚霞,随即缓缓地隐没在树林背后草原地平线下面去了。

  五

  大概每一个人在遭受心理打击的时候,总都是这样想的吧:不为子弹呼啸所吓倒,不因身边战友伤亡而畏缩,一心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胜利是属于那些意志坚强勇往直前的人的。

  步兵上校把那些在山沟里和树林里等待着黑夜降临突围东去的所有人编成队伍,分别安置在所有汽车上以后,下令出发突围。当我们刚刚驶上开阔地时,前头突然升起照明弹,机枪随即对着我们猛烈扫射起来。

  一场惨不忍睹的不幸发生了。喊叫声,呻吟声,嘈杂一片。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去。

  “前进,前进!”上校挥舞着手枪急促地呼喊着。他在车队前后来回奔跑者,呼喊着,俯身对着倒下去的人们大喊:“站起来!为什么要象牲口一样地爬?走,快走!难道你们不懂吗,这样慢腾腾地爬是要被俘的!要突围,就得跑,快跑!”

  子弹在呼啸,迫击炮弹在爆炸,前进受阻。我打算绕过倒下去的人们往前跑,赶上最前头的人。我下了汽车。步兵上校跑到我跟前大喊:

  “飞行员,前进!给他们做个榜样!”

  “好!”我答道。可是,立刻又想到,要是别人不跟上来,那不就把我一个人暴露在开阔地上了吗?

  “有装甲车在前头引导。快,快!”上校似乎看出我的顾虑所在。

  我把汽车开到装甲车身后,随即向着林带疾驰而去,其余车辆也都跟了上来。照明弹总在我们头顶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敌人从崖凹、从两侧向我们猛烈扫射。这时,我们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着尽快冲到树林背后去。恐惧感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冲到树林的背后去,才能结束这一场灾难。但愿能够平安度过凶险。

  一大片漆黑的树影已经隐约可见。我们很快就冲到林带以前。我本打算把汽车迅速开进树林里去躲避敌人的攻击。可是,身后汽车源源跟到,只听得车声隆隆,树枝和树干喀嚓喀嚓响个不住。大群汽车拥来,我只得再次驶向开阔地。这时,只见敌人把全部火力都集中到那些刚刚离开切尔尼戈夫卡村,现正暴露在开阔地上的我军突围部队。装甲车顺着树林疾驰着。步兵上校不在这里,我只好出面指挥。我叫过两个自动枪手来,命令道:

  “你们去搜索树林,看看那里有没有德国鬼子。”

  这两个人离去。汽车积作一团。我的汽车也被夹在其间,车上挤满了人。

  过了几分钟,两个自动枪手回来报告说:

  “全都搜索遍了,这个人影也没有。”

  装甲车转弯了,顺着树林向左开去。其余车辆全都急忙紧跟过去。我也急忙跑向我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

  “开车!”

  “发动不起来,指挥员同志!”

  整个车队在前进,我们被甩在这—片漆黑之中!

  车上的战士都急忙跳下来,去追赶前头的车队,整个车队正在我的左侧急急远去。在一弯新月的微光下,我甚至能够看见车队的影子。

  司机忙着检查油泵,疏通油路。突然,左侧高地上升起一连串照明弹,紧接着,自动枪、机枪、迫击炮一齐猛烈开火,枪炮声响成一片。好几辆突围汽车当即起火,火光照亮了整片开阔地。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烈。

  这时,我的汽车发动机突然发动起来了。

  “向右边开!那边黑乎乎的地方是一片凹地,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一个“全都搜索遍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显然,这两个家伙刚走了几步路就跑回来了。怕死鬼!他们的欺骗行为断送了多少条性命啊!

  现在,那些幸免于难的汽车,全都掉头赶过来,跟在我们身后。步行的人也跟过来了。我们汇合成一股洪流,不停地前进着。我觉得我是这一股人流中的一滴水。有人在号召大家团结互助,蔑视一切恐怖。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由地想到了那位步兵上校。可不是吗,正是他!让他大胆地运用他的权威来鼓起大家的勇气吧,让他使大家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吧。

  拂晓,我们这一股突围的人流拥到了河边。第一批渡河的是马拉炮车。一门大炮突然翻倒,把拉炮车的马匹拐进水里去,坐在炮架上的几位战土全部牺牲。唉,他们家里的人大概很快就会收到他们“失踪”的消息了!

  汽车避开深水区,另辟新径渡河。

  在渡口排队等待渡河的时候,我闲听着人们的对话。

  “在切尔尼戈夫卡村外,一位将军开枪自杀了。”

  “那些姑娘们太可怜了,全都被德国鬼子的自动枪手给枪杀了。”

  “咱们现在是往什么地方去呀?”

  “沃洛达尔斯科耶。”

  白天,我们的突围车队再次遭到德寇摩托自动枪手的扫射。但是,我们终于来到了沃洛达尔斯科耶,终于抵达我的机场!我们走的这条大路紧挨着机场。可是,机场上却连一架飞机也没有。他们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打算把汽车开进村子里去,心想,在那坐也许能打听到一点关于我们飞行团的情况吧。

  但是,必须先把汽车开到机场去加油,因为汽车油箱里剩油不多了。

  在油库里没有找到汽油。我猛然想起加油车都是到树林边缘的地方去装油。那里的油罐是埋藏在地下的。我找到了油罐。打开盖子一看,我高兴极了。油罐装得满满的,还是一级航空汽油呢!

  我给汽车加足了油,还另外储备了一桶。油罐里剩下的汽油应当如何处理呢?当然是烧掉它,免得落到敌人手见。可是,如何烧呢?我想出来一个主意,就动手干起来了。我割下一段胶皮软管,浸满了汽油,把胶皮管的一端插进油罐里,点着了另一端,就急忙掉头驾车离去。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在我的后边停着很多汽车。原来,当我和开车的战士一起寻找汽油并给汽车加油时,别的汽车也都跟着开到树林里来了。这—条汽车长龙几乎一直延伸到油库那边!汽车上都坐满了人。我想喊叫,让他们尽快躲避。可是,我的喉咙就象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喊不出来。—种即将爆发的极其可怕的惨景,立刻在我的脑海里猛烈地翻腾起来。

  “掉头,向后转!”我对着司机大喊。

  我的汽车朝着油罐全速开去。司机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们两个人都清楚,这是在玩命呢!在即将抵达油罐之前的几秒钟,那简直就象投入空战那样紧张。要是有幸还来得及把燃烧着的胶皮软管从即将爆炸的油罐里抽出来,那我们就既救了这—大群人,也保住了我们两个人自己的制万一来不及……

  胶皮管正在冒着烟。这表明胶皮管只燃着微火。我向油罐猛跑,迅速抽出胶皮管,猛向一旁甩去。我的额头上冒着冷汗。我高兴的是,运气救了我们的命!其实,确切地说,应当是我的无知救了我们的命:胶皮管上的汽油早已挥发净尽,而胶皮的燃烧速度却是相当慢的。我的无知竟意外地变成了好事!

  我回到树林里,找到车队的指挥官,向他报告了贮存油料的地方。一时之间,好几十辆汽车一条龙地开了过去。我们的汽车在前头引路。

  天刚黑下来,我们的车队又上路了,向顿巴斯方向驶去。听说,那里正在构筑防御线,肯定有我军部队。

  这又是一次艰苦的长途跋涉,沿途有些村庄已被德军占据,我们不得不顺着被破坏的乡间车道迂回前进。有时,人要下车涉水过河。人推着汽车走也是常事。就这样,我们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抵达旧别舍夫村。这里有我军部队,也有空军的司令部。

  我来到空军的司令部,他们告诉我说,我们飞行团现在驻扎在罗斯托夫以西。我立即驾驶我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上路。车厢里装满了帐蓬之类,因为上级规定,所有的过路汽车,都必须装上东西,把东西运送到后方去。

  我在塔甘罗格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停车,准备过夜。赶到城里去过夜害多利少,因为我见德国轰炸机一批又一批地朝着那个方向飞去。后来证明,我的主意拿对了。当我在粮仓旁边的小房里刚准备躺下睡觉时,有人来叩门。

  “这是准的汽车?”

  “我的。”

  “立即开走!德军坦克已经进了塔甘罗格城,正在向这边开进。我们要马上炸毁粮仓。”

  德军坦克已经进了塔甘罗格城!我又差一点倒霉。也许这座城早晨还在我军手中,傍晚才丢掉的吧。

  抵达罗斯托夫以后我才知道,我们飞行团也在这天夜里转移到城南去了。我在城面找到了我们飞行团。这一周来,我吃的苦头可真不少,前线局势也急转直下。但是,我终于又见到了战友们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孔,终于回到了团长、费吉切夫、卢卡舍维奇、谢利维奥尔斯托夫、马特维耶夫和正在电话机旁值班的瓦利亚姑娘的旁边,使我恢复了原来的生气。我们飞行团的驻地变了,可是,人却依日都是坚强的,忠于职守的。团长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怎么啦,波克雷什金,你用一架飞机跟人家换了一辆汽车?”

  “差不多是这样的,少校同志。我一直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架米格飞机拖回来。可是,到头来也只得烧毁它。”

  “你那只眼睛没有毁了吧?”

  “还好,团长同志。”

  “这就太好了,只要眼睛在,就能看得见敌人,消灭敌人。你去休息休息,治好了伤再回来。咱们团要转场到苏丹萨雷去。那地方离德寇更近些。就是这样,波克雷什金。我们都相信你是一定会回来的。一个飞行员要是能够经得住在地上长途跋涉的艰苦考验,那他就永远是一个坚贞不屈的勇土。”

  眼眉处的伤口正痛。我在医疗所里住了两天,治了治伤,休息一下,给亲人们写了信,也打开了我那珍藏着的笔记本。这一次,我的笔记本和其它私人用品,全都保存下来了,战友们没有把这些东西分掉留作永别的纪念。我回忆着这一次经过的所有居民点,想把它们都记在笔记本里。不过,波洛吉和切尔尼戈夫卡这些地名我没有写,因为这些地方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治疗告一段落,我得回去参加战斗!我依旧坐上那辆在医疗所旁边停放了两天的一吨半载重汽车返回苏丹萨雷机场去。在大路上,我遇到两股人流。一股是后撤的人流。他们都是从不很远的地方——顿河沿岸来的。另一股是开赴前线的我军部队。

  开往前线去的部队,人数众多,是士气正旺、装备精良的有生力量。自从开战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精锐的部队呢。我预感到,在罗斯托夫附近正在准备着一场大规模的会战。

  来到苏丹萨雷机场,我听到一条痛心的消息:“昨天我们埋葬了谢利维奥尔斯托夫”。

  “是谢利维奥尔斯托夫吗?”我吃惊地问道。

  “他在塔甘罗格城上空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空战中……他坠毁的地点离机场不远……他的遗体安葬在那边的山岗上了。”

  站在指挥所跟前就能看见他的坟墓。我朝着他的坟墓走去。我要亲手捧上一把顿河土地上的净土,撒在他的坟丘上。

  他击落的敌机并不多,可是,在无数次空战中,他拯救过多少战友的生命啊。他为人质朴诚实,略显腼腆。多好的战友啊!好战友这个祟高的称呼,他是当之无愧的。

  我默默地呆立在这座新坟前。新坟,一块木板做的碑,机诫师用硬铝板为他做的五角星。在五角星的下方刻着他的姓、名和父称,接下去机械师用钢笔写下了一行闪光的字: “为祖国的自由和独立而在战斗中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

  在从普鲁特河到顿河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上,留下了多少这样的坟墓,留下了多少这样的闪光的字啊!看着这新坟,我不由地想起了在苏联西部国境线上我们最早留下的那些坟墓。就眼下说,这座新坟是最东边的一个了。再往东,在顿河的东岸,是不是还要留下新的坟墓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我返回指挥所以后,立即要求派我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

  团长理解我的心情,看了我一眼,照旧重复着他的口头语——“好”,却突然问道:“你知道飞行员波斯特的事迹吗?”

  “在报刊上看到过,团长同志。”

  “那你懂得什么叫做‘高赡远瞩’吗?”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团长接着说道:

  “人要用两只眼睛才能准确判断距离。有的人用一只眼睛也能判断距离。波斯特就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陆地上空和在海面上空,他飞得都很不错。当然,你波克雷什金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的波斯特。至少没有必要去做这种实验。你驾上你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到顿河彼岸去组织新飞行员进行米格飞机改装飞行训练吧。他们原来飞的都是‘海鸥’式和‘小毛驴’,可能不久我们就要领到新式飞机了。”

  我没有同意。我觉得,这项任务里边散发着刻板的纯粹后方性质的陈腐气味儿。我愿意去打仗。

  可是,团长依旧心平气和地说:“你先用3—4天时间给他们讲一讲理论方面的问题,向他们介绍介绍经验,跟他们讲下讲你的结论性看法。在这一段时间里,让你那一只受伤的眼睛康复康复,然后,你再带他们飞一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你就别再固执己见

  。总得有人去训练新飞行员嘛。”

  我跟团长握过手,就去向战友们告别。随后,驾上汽车向顿河彼岸机场驶去。随我同去的有尼基京、特鲁德、苏普伦,还有5名完全没有闻过火药味儿的新飞行员。这是我第三次担负训练新飞行员的任务了。

第九章 搜寻克莱斯特坦克集群

 

  一

  已经是秋天了。可是,在泽尔诺格勒这里,却阳光充足,天清气爽,和婉柔媚如同夏天。这里有辽阔助草原,有森林,有数不清的金黄色的麦垛。这里多么象被我们丢弃的辽阔的乌克兰平原和那富饶的黑海沿岸啊!

  在l941年10月底的这些日子里,我同每一个前线战士一样,时刻都在为我们这一带前线所发生的一切惴惴不安,尤其为莫斯科的命运日夜担忧。在罗斯托夫附近正在进行着紧张的战斗。德军对罗斯托夫城发动了猛烈进攻,妄图切断库班和整个高加索地区与俄罗斯中央地区的铁路联系,使北方与富饶的南方隔绝。我军正规部队同当地人民武装力量一起,在罗斯托夫地区顽强作战,英勇地保卫这座城市。在后方各地组建的预备队和靠近前线的各个兵工厂组建的预备队,也都源源开来。

  从地图上一眼就能看出,德军企图向新切尔卡斯克和沙赫特迂回,继而占领罗斯托夫。我军统帅部预见到这一点,在这个地区集结了重兵集团。

  关于莫斯科会战和列宁格勒会战的战报,不能不使我们极感不安,深为忧虑。战报越是简短,越表明局势紧张,战斗艰苦。报纸总是迟到。不过,我们每天还是急不可耐地盼望着能够看到这带来迟到消息的报纸。只是报纸上一提到正处于战火之中的莫斯科近郊和列宁格勒近郊,就使我回忆起我过去的一段生活。我在列宁格勒学习过航空机械,学会了驾驶滑翔机。莫斯科我也去过。

  十月革命节临近了,人们都在等待着在莫斯科举行隆重集会的消息。斯大林会不会发表演说呢?难道我们会听不到首都发出的庄严的令人欢欣鼓舞的声音吗?

  在这些日子里,只要是两三个人聚到一起,谈论的话题总都离不开莫斯科,离不开压在莫斯科上空的战争乌云。

  人们时刻盼望的消息终于传来了:莫斯科举行了隆重集会,红场上举行了阅兵式,斯大林发表了演说。他那平缓而坚定的声音,进一步增强了我们必胜的信念。

  在泽尔诺格勒的这些日子,我们是按照靠近前线的军事学校的规章安排生活的:在教室里上课,开政治学习讨论会,飞行训练(飞乌齐—4型歼击教练机和米格—3型歼击机)。我们这个机场紧挨着国营农场所属的一个村子。拨给我们的办公室很宽敞,我们的工作也不受任何干扰,供上课用的主要参考教材,就是我们飞行团的作战经验和我的笔记本里记载着的东西。

  我们把理论训练称之为战术学习。把空战讲评、飞行后讲评、战例分析,都提到战术高度对待,这本身就提高了理论训练这一门功课的地位,强调必须熟知自己的战友积累的经验。报刊上和党团组织经常提醒我们必须每天结合作战经验进行学习。这使我们这些前线战士认识到,结合实战经验进行学习对我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应该成为我们的习惯,成为我们的生活淮则。

  事实上,补充到空军部队来的飞行员在航校学到的东西多已陈腐。他们来到前线以后,立刻感觉到几乎无论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就拿战术来说吧,他们在航校学到的那些战术知识,明显地满足不了战争的要求。他们来到我们飞行团,我们这些老同志应当关心他们,让他们掌握我们用鲜血换来的宝贵经验让他们不再重复我们犯过的错误。因此,各个飞行团的团长,都把飞行员的学习与战斗并列在同等重要的地位。

  为什么必须不断提高军事素养呢?这我是在经过最初的挫折与胜利之后才懂得的。把这些经验告诉新飞行员对我本身也是有益的;这能使我更深刻地去思索那些主要的本质的东西,重新回忆那些已经忘却的东西。

  我向新飞行员讲述了双机编队的优点与三机编队的缺点,强击地面目标时的最佳进入方向、角度和飞行高度,在敌高射炮火力区如何机动,敌视的武器和战术等等。用自我解剖的方式,分析我自己几次失利的原因,以及谢苗诺夫、米洛诺夫和本团其他飞行员犯过的战术错误。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敌机缩影,以便形象地讲解对敌机开火的最佳目标投影比、距离等。我也讲了那一次几乎丧生的教训。

  训练的最后阶段是实际演练空战动作。用的是米格飞机。这些小伙子在空中互相“打”得热火朝天,动作做得有板有眼,有时,竞至忘记了这里紧挨着前线。

  有一次,正当两个新飞行员在空中“决斗”的时候,一架容克—88式敌机突然出现在他们所在的空域,从那里直奔机场飞来。我虽然有些着急,但心想,来吧,我的学员马上就会给你一个“厉害的”瞧瞧。

  咳,奇怪!敌机已经飞到机场的接近地了,可是,他们两个人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你追我赶, “打”得难解难分!难道他们至今还没发现敌机吗?

  我急忙朝着自己的米格飞机跑去,随即起飞迎敌。这架敌侦察机见我起飞,慌忙投掉炸弹(落在机场外边了),一头钻入云中。直到这时,我的两个学员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决斗”呢!要是我们的飞机上有无线电台,那该有多好啊,那我就会立即引导这两个学员去攻击敌机了。

  “看来,你们有点过分‘专心’了吧!”当这两个学员下飞机后向我报告时,我对这两个“能干的”小伙子说道。

  他们两个人都茫然不解地望着我,

  “你们没有发现‘容克式’吗?”

  “什么‘容克式’?”一个新飞行员傻乎乎地笑着问道。

  “从你们身边飞过去的,还投了炸弹呢。哎哟哟,亏你们还是歼击机飞行员呢!”

  在飞行后讲评时,我对所有飞行员说:在后方也要象在战场上一样才行。

  这一次发生的事情使我终于坚定地认为,是该把这些年轻人送上前线了。

  在后方拖长训练时间,会使年轻人的热情下降,会使他们变得感觉迟钝。当天,我就向团里报告说“改装训练结束”。团参谋长很快就来到了,并且带来准许转场飞行的命令。10月底的一天,我驾着乌齐—4型歼击教练机,新飞行员都驾着米格飞机,我们一同返回飞行团驻地。

  二

  在我们所处的这一带前线地段上,坏天气迫使飞机无法升空,真正的空战越来越少。编队飞行几乎是办不到的:一飞出去,就谁也找不见谁。

  没过多久,罗斯托夫地区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德军妄图从北边迂回包围罗斯托夫的阴谋未能得逞。我军部队—面大量消耗敌军,一面准备转入进攻。

  此次大会战的隆隆炮声也传到我们机场来。我们都在为无法支援自己的地面部队而苦恼。我们只能做点空中侦察和出动小机群去强击敌军。

  有一天,象往常一样,铅灰色的乌云低垂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突然电话铃响,叫我到指挥所去。我本想带上飞行图囊,但朝门外一看,立刻明白了:地图毫无用处。低云盖住了机场,连机场边界都无法看到。说实话,我早就想飞超低空了。超低空飞行跟徒步旅行差不多,要靠电线杆、岔路口、林带和建筑物来定位。但是,要想精确定位,那就必须很熟悉航线上的地形。

  我来到指挥所,伊万诺夫团长把手伸给我,随后就让我坐在他的身边。他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之后,就问我是否知道上级为我们飞行团申请了“近卫”称号。团长说:“在旧俄军中曾经有过‘近卫军’,一个是谢苗诺夫近卫团,还有一个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在国内战争时期,有过赤卫队——也是‘近卫军’。现在呢,马上就要有某某‘近卫’歼击机飞行团了。我想,面对这崇尚的荣誉,我们是问心无愧的。好了,现在咱们说正经事吧:出动!”

  “马上出动吗?”

  “马上出动。师长刚才打来电话:方面军司令部下达了一项重要任务。”

  “那就只能单机出动了?”

  “那当然了。这样的鬼天气,在只可单机飞行的地方,绝不可以拿两架飞机去挤着凑热闹!你必须设法找到德国克莱斯特将军率领的坦克集群,波克雷什金。”

  关于克莱斯特坦克集群的情况,我从苏联情报局的通报中看到过。这个坦克集群曾经给我们造成过不小的损失。他们从奥列霍夫以西过来,穿越顿巴斯的许多区,前出到顿河沿岸。他们试图在这里夺取沙赫特,强渡顿河,迂回包围罗斯托夫。但是,克莱斯特坦克集群在沙赫特城下遭到歼灭性反突击以后,掉头而去,随后就在秋季大雾的遮掩下,消逝了,至今踪影全无。

  必须没法找到这个坦克集群。这任务很具体。在这种条件下,除了飞行员以外,又有谁能够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搜遍前线附近的每一条大路、每—片树林、每—个村庄,然后报告说:敌军坦克就在这里呢?

  谁也办不到!

  只要能够发现这个坦克集群,并且报告它此时的所在位置,方面军首长就能摸清敌军南方集群的全部战役计划。弄清敌坦克兵力的矛头所向,对在这个地区进行防御作战的我军部队来说,是至关紧要的大事。

  我手头地图的比例尺太小,不适于此次出动使用,所以,我请求团参谋长给我换一张比例尺为1:200000的地图。

  团司令部向师里报告了此次出动搜索敌坦克集群的飞行员是波克雷什金。团参谋长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又响了——师长找我接电话。

  “波克雷什金,你必须找到这个坦克集群的下落!”

  这既是命令,又象是恳求。师长又提醒一遍是为了让我更深刻地认识到此项任务之重要。他大概认为,只简单地命令说“必须找到”是不够的,好象还必须再说点什么才行。

  “为了查明敌人这个坦克集群的下落,今天我们已经损失两架飞机了。这两架飞机都是在大雾中坠毁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知道。您的意思是说:我,无论如何必须回来。”

  “还得带回侦察资料来!”

  “明白了。”

  “你到恰尔特利去看一下。我军部队在那里包围了敌军。但是,主要的是侦察敌军坦克!”

  “是!主要的是坦克!”

  “我们会给你申请勋章的。”

  “一定完成任务!”

  受领任务以后,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飞完整个航线。……前出到新切尔卡斯克就向南转弯,然后,向右转弯,顺着大路朝前飞,跟据电线杆定位。看见铁路以后,再向右转弯。

  我必须提前计算好飞到每一个地标所需的时间。我还想妥了一旦迷航如何复航(定位)的方案。

  在做了细致的准备以后,我才上飞机。飞机刚一起飞就钻入云中了,还“掉”了一点高度。现在的飞行高度只有20—30米,能见度极坏,看不见地平线,整个大地好象正对着飞机头部飘忽而来似的。

  我严格按照地标飞行。眼下我飞到博加耶夫火车站上空了。这里有一条大路是通往新切尔卡斯克的。我朝着恰尔特利飞去。德军摩托自动枪手快速部队正在毫无顾忌地朝着这座小城驰去。要是这座小城已被我军部队包围,那在城外的理应是我军部队。可是,我见到的全是德军!我飞得很低,说得夸张些,差不多能听到摩托车的嘟嘟响声。

  飞临恰尔特利城的上空时,我发现城南有很多坦克。是谁的?是我军的坦克吗?待我飞到近前才看清楚:所有坦克的侧面,全部涂着白十字!我又飞到城西去,也发现好几十辆同样的坦克。看来,这也许是克莱斯特坦克集群的一部分吧?

  我又进入一次,以便仔细察看一下各个院落里和小巷里的情况。这时我突然发现我军步兵部队正在恰尔特利这座小城里坚持着防御战斗呢。这哪里是什么德军被包围了,恰恰相反,被包围的是苏军部队!难道上级司令部真的不知道这个情况吗?我必须立即返航。

  回到机场以后,我立即把我军守备部队被敌军包围的情况如实向师司令部做了报告。师司令部不肯相信。但是,随后派出去侦察的飞行员证实了我的报告是真实的。数小时后,师长又命令我出动去执行侦察任务。这一次的侦察任务是找到敌坦克集群主力的下落。

  我断定,敌坦克集群的主力不可能在明显暴露的大路上行动。所以,我选定了新的航线——顺着乡间大路和林带飞。

  傍晚,天气变得更坏了。小雪花在寒冷的空气中闪耀着。飞越前线以后,我下降到极限低高度。

  我在指定区域——新切尔卡斯克以西上空盘旋很久,飞机上的汽油已经所剩无几,可是依然没有发现坦克出没的任何征候。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困扰着我.要是找不到敌坦克集群的主力,那我就辜负了上级对我的信任。难道这里真的不存在敌军坦克吗?要是明天他们从这个地区出动对我军发动突击,那时我怎么好交代呢?各级指挥员和战友们又会如何议论我呢?

  我决心再飞到一处林带去搜寻一番。我宁肯在返航途中坠地,也要搜索它个水落石出。我离开大路,向旁边稍微飞了一段距离,突然发现原野上有好几条宽宽的痕迹。

  这肯定是坦克履带留下的痕迹!

  只见不远处密密麻麻地摆着三排德军坦克!这准是敌坦克集群了!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这是—个多么庞大的坦克集群啊,足有200多辆!这准是克莱斯特的主力无疑!

  敌坦克兵万万没有料到,在这样的鬼天气里,苏联的飞机居然会飞到这里来。他们都在那里围着篝火取暖呢。当他们突然发现苏联飞机已经飞临头顶时,立即四散,纷纷朝着各自的坦克跑去。活象老鼠钻洞那样,一个个慌慌张张地钻进炮塔里去躲藏起来。

  我一心只想着敌人的坦克,竟完全忘记了我的飞机上已经剩油不多这回事。必须再从敌坦克上空飞一次,以便察明坦克数量和所在位置。但是,现实很快就证实了我这样做是错误的。敌人的对空武器一齐向我猛烈开火了。甚至在我已经钻入云中以后,敌人的对空火力也没有丝毫减弱。弹迹如同闪电一般,把成团的浓云照得通亮。不立即向一旁躲避是不行的。我从来也没有过象现在这样急于返航的心情。

  我记住的那些地标成了我返航路上的可靠卫士。这些地标一直把头送到机场。

  战斗的无穷乐趣,胜利的无比愉快,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敌人的秘密被揭穿了,敌人的狡猾手段无用了。我下飞机以后差不多是以赛跑的速度朝着指挥所跑去。人们都正在极其焦虑不安地盼望着我返航呢。电话兵瓦利亚见我回来了,立刻笑逐颜开。

  “找见下落了吗?”团长问道。

  “找到了!”

  电话兵瓦利亚把电话筒递给我——师长正在那边等着我的电话呢。师长听完我的报告后,表扬我一番,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关于敌克莱斯特坦克集群下落的侦察报告,必须紧急上报到各有关上级司令部去。

  在吃晚饭的时候,在宿舍里,整整这一个晚上,不管我在做什么,总觉得仿佛我又看见了田野里的坦克履带痕迹、三排坦克、林带的篝火。这一幅景象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终生不会忘记。

  敌情侦察情报的价值,执行侦接任务的本人是无从估计的。可是,在这个秋日的黄昏时分被我发现的那个德军坦克集群,在别人看来,竟成了重大“发现”。在整整一周里,人们在司令部里时常议论这件事。这些敌坦克就象是躲藏在黑暗之中被探照灯的强大光柱捕获住了似的。人们再也不想让它们从探照灯光下溜掉。第二天大清早,又派出飞机到我发现敌坦克集群的地方——卡缅内布罗德那一片田野上去搜索。这时,敌坦克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坦克履带留下的痕迹却是无法隐藏起来的。

  我军在罗斯托夫附近对敌克莱斯特坦克集群进行了顽强的防御作战。这是一场空前激烈的大会战。当时,德军曾经一度突入罗斯托夫城内,并且占据了几天。但是,我军预有准备的防御工事和防御兵力,打破了敌人准备在运动中占领这座城市的企图。敌军遭受重大损失。敌军虽己突入城内,但在我军发动第一次反击时即已立脚不住,仓皂向西逃去。在我军解放了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美丽的南方城市——这是伟大卫国战争期间解放的第一座城市的时候,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我军和我国人民取得的这一辉煌胜利中,我也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军在罗斯托夫地区给敌人以沉重打击,在莫斯科城下也取得了胜利。苏军在季赫温地区发动了进攻,在莫斯科地区和各个前线地段消灭了大量敌军。这都是献给祖国人民的最珍贵的新年礼品,是我们必定取得最后胜利的鼓舞人心的预兆。不过现在离最后胜利那阳光灿烂的日子还远着呢,还得经受几年严峻的战争考验。

第十章 痛快淋漓的火箭弹攻击

 

  一

  冬天。它把严寒、暴风雪、刺骨的寒风都一般脑儿地抛向人间,赶得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东躲西藏。可是,就在1941年的这个寒风凛冽的季节里,苏军却建树了史无前例的丰功伟绩。在莫斯科大会战中,苏军给予德寇以毁灭性的打击。这给我们增添了新的力量。

  在我们这里——南方,前线正处在米乌斯河一线。我们飞行团驻扎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附近。

  我们飞行团的作战任务,依旧是空中侦察和强击敌军地面部队与敌人的机场。我们出击的航线始终未变,强击的目标依旧是原来的那些。

  在新年前夕,一大批飞行员被召集到师司令部去。

  临行前,参谋长马特维耶夫悄悄附耳对我说道:“赶紧在你的制服上衣前胸上扎一个小眼儿吧。”

  我听懂了他的暗示,我明白这是指什么说的。我早已看到方面军首长发布的授勋命令。费吉切夫、克留科夫、谢列达,还有我,都在等待着上级召见。

  师司令部驻扎在罗韦尼基村。我来到这里以后,见到很多老相识。

  当我们从师长手里接过勋章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地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多么想看到米洛诺夫、索科洛夫、吉亚琴科、纳扎洛夫和阿特拉什凯维奇也同我站在一起经受这勋章啊!

  授勋仪式结束,就举行会议。

  师机务主任做报告。他讲的是关于现代飞机。他既讲了苏联飞机也提到法西斯德国飞机。他竭力渲染苏联的米格—3、依—6、“海鸥”式飞机比德国飞机如何优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理解。我们这些坐在下面听他做报告的人都是在空中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和容克式轰炸机打过多次交道的,都跟敌机干过,难道我们就不了解敌机到底如何吗?

  师机务主任做完报告,会议主持人请在座的飞行员发言,请他们说一说自己的战斗经验,谈一谈个人对苏联歼击机与敌歼击机的看法。我发了言。我把苏联的米格—3型歼击机与德国的梅—109式歼击机做了对比,坦率地说道:尽管我们的歼击机有许多优点,但终究很笨重,低空机动性能不如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我们飞机上的武器也差一些。最后我说:希望我们的飞机设计师们尽快设计出新的更完善的飞机来。

  我的发言,不知为什么,竟被斥为“不爱国”!他们说我不仅不赞扬苏联飞机反而企图破坏苏联飞机的威信!

  我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一顿“嘴巴”,谁还敢说真心话呢?我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在这佯的会议上我再也不发言了。

  我憋着一肚子气回到了飞行团。只有战斗出击才能排除我内心的不快。

  二

  l 942年降临的前夜,我们这一带前线显得平静。甚至空军也不象往常那样活跃了。新年即将来临。

  我们飞行团和我们这个师,都在做总结,统计每一个飞行员的战斗出动次数和击落敌机的架数。在战争环境里,我们照旧开展社会主义竞赛活动。

  除夕晚上,大队参谋跑进我们的地下掩蔽部里来。

  “你听听,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他把我叫到一边说道。

  “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有的人做事太不公正。报表是我亲手写的,我知道你的战斗出动次数比谁的都多,你击落的敌机比谁击落的都多。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把费吉切夫大尉提到最前头去了。”

  “这不是挺好吗。”

  “这有什么好的?……”他茫然不解地说, “他的绝对数少呀……”

  “有的人多一点,有的人少一点。他击落的敌机比别人击落的多。”

  “问题不在这里。”他急了,“你看,我这里有记录,全都在这里记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动他手里的文件, “我是为你担心,为你的荣誉担忧啊!”

  “那就谢谢你了。”我忍不住说道,“荣誉,我自己会关心的。不过,我只是在战斗中关心荣誉,而不是这种场合。把费吉切夫提到前头去是无可非议的。今天,把这件礼物送给他尤其合适不过。他就要做新郎了!”

  “是啊。”大队参谋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什么,敬了个举手礼,就离开了地下掩蔽部。

  不过,大队参谋的一席话,对我的自尊心终究是有所触动的。看来,我批评了师部里的某些人,他们是耿耿于怀的。他们不敢不授予我勋章,可是,他们到底在社会主义竞赛的总结中给我穿了“小鞋”。随他们的便好了,让他们问问自己的良心吧。我是一名战士,没有必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我从内心里为费吉切夫高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婚礼品了。瓦利亚姑娘和费吉切夫已经在当地民事登记处办理了结婚手续。是啊,生活是永远也不会停滞不前的。任凭炮火连天,爱情的烈火依旧是不会止熄的。我担心的是……唉,但愿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带有虚伪成分或欺骗成分的“爱情”。爱慕瓦利亚姑娘的好小伙子可不止他一个呢。

  晚上,当全团的飞行员都聚集在食堂里就餐的时候,伊万诺夫团长向我们祝贺新年,预祝我们在即将降临的新的一年里取得新的战果。随后,他真诚地举杯向这个在前线组成的新家庭祝福。

  晚饭后,费吉切夫把我们请到他的家里去作客,设家庭便宴招待我们。

  结婚仪式是在前线环境下举行的,一切从简。客人都是空着双手来的,谁也没有带着礼品。宴席上,没有“香槟酒气满场飞”的热闹场面,只不过每人吃了一份西伯利亚式的饺子而己。尽管如此,欢乐气氛仍然洋溢满室,谁也不拘束。我们为祝愿新婚夫妇幸福而干杯,为战争胜利而干杯。在手风琴伴奏下,我们唱起了歌,狂热地喊叫着“苦啊!”——来一个甜蜜的吻吧。

  我们一直闹到深夜,才陆续散去。

  第二天早晨,我们小队的飞行员都被叫到指挥所去。

  天气冷极了,地上烟雾弥漫。可是,必须立即出动。冻透了的发动机一时启动不起来。直到我把飞机滑行到跑道上,发动机依旧不住地“打喷嚏”。我把油门杆推到“大转速”位置,发动机仍无足够马力。卢卡舍维奇的飞机和卡尔波维奇的飞机都在我的身后。时间到了,该起飞了,可是,发动机始终不行。我下了飞机,朝着卢卡舍维奇走去。他离开座舱,把飞机让给了我。

  我起飞以后.爬高、转弯。卡尔波维奇呢?为什么看不到他呢?机场上有一架飞机正在滑行。大概他的发动机出了故障,他决定落地了吧?我的发动机也是时停时转。怎么办呢?我也返场落地吗?新的一年刚刚开始,我怎么能这样起步呢?不能!如今,我只好单机出动了。

  在机翼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白皑皑的雪原,寒冷的烟雾顺着地平线蔓延着。能够看得见的,只有矿工们住的村落、铁路和渐渐从视野里消逝的顿巴斯的黑乎乎的工厂。可是,我要搜寻的是敌军的坦克、汽车和大部队。

  我降低了飞行高度,以便于分辨居民点。严寒把一切“活物”都赶进房子里去了。只有冒烟的地方,才可能有人迹。

  我的座舱是敞开着的。座舱盖去年夏天就被我飞丢了。不过,冻不着我,发动机送到座舱暖气管道里来的热气,足够我取暖用的。只是发动机时停时转弄得我心惊肉跳。发动机“放炮”的响声实在使人心头发颤。

  地面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莫非眼下德国人宁肯围着炉子烤火欢度新年也不肯打仗了?那好吧,了解一下这一方面的情况也未必不重要。雪地上有好几团黑东西。这到底都是些什么吸?得降低高度去看一看。噢,原来是一堆堆的人围着一堆堆的篝火。在不远的地方还停着很多坦克呢。

  我开火了。德国鬼子,象兔子一样,惊慌地朝着坦克跑去,想借着坦克的甲壳护身保命。

  返航落地以后,我向上级报告了侦察结果。

  “卡波维奇的飞机怎么了?”

  “发动机暖机以后,他就起飞了呀。”

  他居然也单机起飞了……有谁会知道,此时此刻,卡尔波维奇正在绝望地挣扎着呢!

  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传进地下掩蔽部。一架飞机正从村子上空掠过。飞得极低,差不多就要擦着屋顶了。这架飞机转了一个弯,就降落下来。我们一看就知道,准是飞机出了事,因为看那样子,不象是飞行员在操纵着飞机,反倒象是飞机在摆布着飞行员。只见飞机沉重地掉在地上,没完没了的滑跑着,直到最后才缓缓地掉来。螺旋桨也停住不转了。

  我们跑到飞机跟前,先是看见机身被炮弹撕开一个大窟窿,随后就见飞行员一动不动地趴在仪表板上,象是死了过去。整个座舱里溅满了血。奇怪,他是怎样把飞机驾回来的呢?

  卡尔波维奇是飞到斯大林诺(即顿涅茨克)地区去侦察敌防的。我们每一次飞到那里,总都会遇到猛烈的高射炮火阻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只有飞行员自己才能说得清楚。可是,他是在昏迷状态中波送进卫生队去的。

  不久,我们就得知令人痛心的消息:卡尔波维奇再也不可能回到我们这里来了。他的一只胳膊被炮弹炸成粉碎性骨折,已经做了大手术。

  三

  一批新飞行员来到我们团。看上去,都还是—些经不起磕打的娇嫩小伙子。必须有人带一带才行。当团长叫我到他那里去的时候,我立刻猜透了团长找我来的用意。团长为这个新飞行员训练大队制定了训练大纲。任命克留科夫为训练大队的大队长,我是副大队长。

  克留科夫,我老早就熟悉他了。他生就一副矮壮的身材,多少有点不那么灵活。从战争开始那一天起,他就成了我的学习榜样。我们通常不说他的姓氏,而是按照习俗亲热地尊称他的名字和父称。他曾经在哈桑湖地区英勇战斗过。由于作战英勇,获过红旗勋章。我尊敬他不仅仅因为他立过战功,更因为我喜欢他做事审慎的严肃态度和待人诚恳热情的好人品。

  拔给我们10架陈旧的依·l 6型歼击机供训练用。随后,我们这个训练大队就转移到专门拨给我们使用的机场去。我们这个飞行团,直到荣获“近卫”称号以后,还在继续使用陈旧过时的歼击机与敌人作战。

  在这一批新飞行员当中,韦尔比茨基、瑙缅科、莫恰洛夫和别列日诺伊,很快就显露出战士的本色。前线的训练方式很适合他们的脾胃。我们每天在地下掩蔽部的教室里上完理论课,差不多都要按照实战要求上天去检验学习效果。上级把强击敌军军用列车和火车站的任务,全部交给我们这个训练大队。我们这些陈旧的依—l 6型飞机装上火箭弹以后,敌人的铁道兵见了就惊呼灾难临头。

  那时,我们试验成功一种新的强击动作。歼击机攻击目标时,通常都是从高空开始,大角度俯冲下去扫射。可是,眼下是低云天气,必须在云下飞行。有时还会遇到降雪天气呢。在这种条件下,要进行瞄准攻击,那就只能采用平缓俯冲动作。我们试验几次,结果还不错。在攻击大目标——汽车、火车头等时,新的强击动作甚至更有效。这没有什么神秘的,只不过攻击的时间更充裕了,开火时飞机离目标更近了些而已。但是,平缓俯冲时,飞机因下沉而撞到地面的危险倒是增大了。

  我们训练大队的飞行员很快就掌握了“变换俯冲剖面形状”的强击方法。这就是,一开始以大角度俯冲发动攻击;临开火前,减小俯冲角度;而当射击结束时,飞机则从起火的目标上方高速掠过,随即爬高。他们都喜欢运用这种方法。即使从通常飞行高度开始发动强击,他们也常常采用这种方法。

  有一次,师长和飞行技术检查主任索罗金到我们训练大队来视察。他们这一次的落地动作要比在阿斯特拉罕卡机场的那一次,略微好一点。这一来,他们可有精神整人了。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活靶子”。

  那一天,正好我在教室里讲课。我在黑板上画了两个俯冲剖面图,一个是原先一直沿用至今的,一个是我们创新的。

  师长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这两幅剖面图,又听了听新飞行员的回答,随后就喊叫道:“不对!这是谁胡编滥造的?把《飞行条令》拿来看!”

  “我们没有《条令》,将军同志。”克留科夫看了我一眼,报告说。

  我们训练大队,甚至我们飞行团,那时真的是没有任何教材的。我们基本上是靠我们本身现有的知识和作战经验来训练新飞行员的。

  “索罗金,你给他们上一课,让他们听听!”

  飞行技术检查主任索罗金开讲了。他讲的全都是人人皆知的老一套,早巳过时的陈词滥调,再凑合上一点战例,就算是一堂课。其实,他援引的战例,基本上都是我们在摩尔达维业的作战经验。但是,我们在课堂上讲的东西,却是我们刚刚掌握了创新的强击动作。师长为什么不想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它呢?飞行技术检查主任为什么不敢支持我们呢?

  “你们必须按照《条令》的规定进行训练!”师长最后这样训诚道。他训斥克留科夫和我,说我们不懂战术。说实在的,我们真的把他对我们的训诚当作耳边风了,全没有在意,因为我们相信自己是做得对的。我教会新飞行员的那些动作,都是经过战火考验的。我们所取得的胜利,证明这些动作是行之有效的。

  我们出动频繁。强击的目标是火车站和运行中的军用列车。我们在训练中遇到的最大难点是,新飞行员在空中做不到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能严格保持飞机之间的间隔。敌人的歼击机一露面,我们这些飞行员就都不由自主地聚作一团,随后就都朝我挤过来。我本当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目标上去,可是,这一来,我只得回过头去关照我的这些新手,生怕他们之间发生空中相撞事故。

  每一次返航飞到机场上空以后,我总是最后落地。在这些新飞行员一个接着一个地在机场上空盘旋准备着陆的时候,我就抓紧这一点点时间,飞几个高级特技动作。其中,有一个高级特技动作是我独创的。这得从头说起。

  有一次,一个由雅克式飞机组成的四机编队飞临我们机场上空。只见这个四机编队在高速下降过程中,忽然化成两个双机编队,象迅速开放的花朵一样,迅即向左右散开。

  “太漂亮了!”一个飞行员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他们这样做是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试想,刚刚驾上新式飞机,谁不想在别人面前露一手,炫耀一番,让别人也开开眼界呢?当我欣赏他们做这个漂亮的“孔雀开屏”动作时,我发现,其中一个双机编队的长机,在做急跃升动作的过程中,突然来了一个横滚动作(我们在航按学习时称之为慢横滚),飞机绕本身的纵轴做这样慢的旋转动作时,机头必然下沉,飞机也必定“掉”高度。看来,这位长机飞行员在做横滚动作时,只用副翼操纵飞机了,而且动作又不甚协调。在长机急跃升时,他的僚机,就象双机发动攻击时那样,紧紧限定了长机。当长机突然做起横滚动作时,僚机一下子就从长机头上掠过,冲到前头去了。这时的长机,就象从僚机“肚皮”下面滑了下去一样,骤然被甩到僚机的后下方去。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来:要是在空战中适时地来它这样一个横滚动作,那不是一下子就摆脱敌机的攻击了吗?

  第二天,我们完成任务返航以后,我同伊斯克林在机场上空把飞机拉起来(是事先商量妥的)。升到一定高度以后,我摆动一下机翼,叫伊斯克林对我发动“攻击”。他开始“攻击”了。当他追到开火距离时,我突然做起慢横滚动作来,飞机立刻掉了高度,速度也立即降低了。伊斯克林一下子就从我的头顶上掠过,冲到我的前头去了。我被他甩在后下方。这时,我只须稍微抬一抬机头,就可以射击。

  从此以后,我就天天练习这个动作。我相信,我的这个新发现,在今后的空战中—定很顶用。只是必须进一步全面深入地周密思考,把每一个细节动作都演练精确才行。

  四

  冬季。白昼很短,天总是阴沉沉的,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寒夜,人刚把身子暖和过来,就到早晨了,又得挨冻。依-l 6型飞机的座舱没有加温设备。机械师和机械员在做飞行前准备工作时,总是把飞机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可是,飞机刚一上天,雪花就在座舱里飞舞起来。

  在一次飞行中,我的脸上不知不觉地积起一层冰冷的小雪花。这是我看仪表时,从仪表正面玻璃的反光中看到的。我的两颊全白了。我急忙用手擦抹。可是,迟了!傍晚,冻伤的脸和脖子,都肿起来。我接连医治了好几天,在冻伤部位涂了药膏。

  有一次,友邻飞行团的一架飞机在我们机场落地。飞机直接滑行到地下掩蔽部跟前。我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位飞行员那冻伤的脸——火红的大胡子映衬着冻得发黑的脸。而当他站起身来从座舱里往外爬的时候,可把我们全都惊呆了。你看他,又高大,又粗壮,配上他那一副宽大的肩膀,那可真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彪形大汉,一个真正的猛士!这样大的块头,飞机座舱怎么能够容得下呢?更何况他还穿着一身毛皮飞行服呢!

  这位索不相识的飞行员看了我一眼,微笑着举起一只大手来向大家致意:“向各位英雄致敬!”他走近前来,把他那宽大的手伸给我,自我介绍说:“中土法捷耶夫。”

  我也向他作了自我介绍。

  “噢,原来是波克雷什金!在报上见过。”

  我也猛然想起“法捷耶夫”这个十分耳熟的姓氏来了。关于他的故事可真不少,那简直都象神话一般。

  法捷耶夫当即向大家说明他飞到我们机场来落地的原因。

  “打了一仗。油不够用了。电话怎么打?我想和我们飞行团通个电话。误了我的双份晚餐怪可惜的。”

  “双份晚餐?这,我不明白。”我茫然不解。

  我们一同来到指挥所。法捷耶夫用他那大巴掌折磨着电话机,嘴里不断地呼叫着他那个飞行团。那滚雷般的男低音,低沉而强劲有力。我好奇地望着他,不由地想起了不少关于他的有趣的故事。

  法捷耶夫也是我们这个师里的一个飞行员。我听别的飞行员讲过,在战争初期(那时我们师驻扎在摩尔达维业),他是怎样消灭了正在往前线开进的罗马尼亚骑兵大部队的。当时,法捷耶夫第一个从机群里冲出去,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时才改平。从敌人骑兵的头项上掠过。发动机那可怕的轰鸣,惊吓了敌人的战马,它们再也不听从骑手的摆布,慌不择路四散奔逃。敌人的整个骑兵大部队,被他搅得七零八落,战马逃得漫山遍野。法捷耶夫—边追逐,一边开枪扫射。子弹打光了,他就驾着飞机追赶逃散的敌人骑兵,用飞机螺旋桨砍他们的脑袋……

  再飞行员中间还盛传着法捷耶夫最近在塔甘罗格附近发生的一件事。法捷耶夫完成强击任务以后,驾着他那架负伤的飞机返航。当他飞到敌我双方战壕之间的中间地带时,飞机再也飞不动了,只得迫降。敌人当即对他开火。他总算跑进了我方战壕。当他看到战壕里有那么多战土时,他立即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一支步枪,随手脱掉飞行服上衣,跳上胸墙,敞开他那喉咙发出沉甸甸的滚雷般的声音呼喊着:

  “前进!”

  连离他很远的那几个分队的战土,都能听得到他的喊声,都能看得见他那高大粗壮的身躯。法捷耶夫高举着步枪向敌人阵地冲去。于是,战士们也都纷纷从战壕里、交通壕里跃出,跟在他的身后冲过去。那才真正是排山倒海之势呢!德国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进攻吓得不知所措,完全无法组织火力。我们的步兵战土冲进德军阵地,与敌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白刃战。德国鬼子吓得胆战心惊,狼狈溃逃。我军战士追击敌人,迅速占领了制高点。这时,我军增援部队也及时赶到,巩固了阵地。

  当步兵师长来到这个制高点时,法捷耶夫早已离去——他去拖他那架几吨重的飞机去了!不过,师长到底还是设法找见了这位英雄。师长拥抱这位真正的英雄,说道:掌握这个制高点对他们这个步兵师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向法捷耶夫保证,一定为他请功。听说,当人家纷纷赞扬他的时候,他只是开一句玩笑了事。“唉,要是你们这些人当中谁有眼力见的话,马上给我端来双份的好饭菜就行了……”

  我们一起来到食堂。法捷耶夫脱去外衣。我见他胸前佩带着一枚崭新的红旗勋章。他对食堂女服务员说:“请给我来双份的。”他说着,随手从上衣口袋里调出一张备忘卡片来,摆在女服务员面前。我顺手拿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不论哪一个场务营,都必须向B.法捷耶夫中士提供双份饮食。C.克拉索夫斯基。”谁不知道c.克拉索夫斯基是我们空军集团军的司令呢!

  备忘卡片上有他的亲笔签名,那是无可怀疑的。

  后来,法捷耶夫成了我们大家的好朋友,也许他对我更好些吧。他要离开我们回本团去了。临别时,他习惯地举起一只大手来亲切地向我们告别:

  “再见了,战友们!”

  ……在闻到南方早春气息的时候,我们训练大队回到了主机场。积雪刚刚开始融化,山岗和大路也渐渐地露出了黑土地。我们这个飞行团又增添了一大批很能作战的新飞行员。不少老战士,象科莫萨、费奥多罗夫、列奇卡洛夫等人也都离开医院返回部队来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迎来了在我的一生中很重要的大事。在机场上举行的党员大会上,我被吸收入党。过了几天,在我的飞机跟前,我领到了党员证。飞行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和党组织书记克留科夫同我握手,预祝我取得新的战斗胜利。我也向他们保证,绝不辜负共产党员这个崇高称号。

  我们使用的依然是那些陈旧的打了补丁的米格飞机和伊—16型飞机。不过,伊—16型飞机自从装上火箭弹以后,我们觉得它是靠得住的了,甚至觉得它还是一种很厉害的歼击机呢。有一次,我们的米格飞机与友邻飞行团的6架伊—16型飞机,共同执行一顶强击任务。在我们投弹、扫射以后,12架意大利马基式歼击机,呈密集的一字展开队形突然朗着我们冲过来。

  依—l 6型飞机首先对敌机发动了迎头攻击。当时我们的位置稍微有点靠边,我们就抢时间爬高,以便在伊—16结束攻击对紧接着对敌发动攻击。意大利歼击机飞行员见自己的机群面临着遭受迎头攻击的危险,连忙把队形收缩得更为密集。当敌机接近到火箭弹的有效发射距离时,一架依-16型飞机立即发射6枚火箭弹。6条火龙一齐朝着敌机群飞去,只见火光一闪,5架敌机当即凌空爆炸。5架敌机同时起火,一齐向地面坠去。残余敌机慌忙躲闪,没命地逃跑。在整个反法西斯战争的漫长岁月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边如此痛快淋漓的火箭弹齐射,如此壮观的空战场面。

  1941年冬,德国空军更新了装备。在我们这一带前沿上空,敌人以新式的福克—189式飞机(我们称之为“框架”),取代了原来的汉舍尔—226式。我军地面部队对这种敌机恨之入骨。它们长时间地在我军炮兵阵地上么在战壕上空逗留不去,为德国鬼子的炮兵校正弹着点。我军步兵无法对付敌人的这个眼线。这种“框架”使我们的步兵吃了不少苦头:常常突然遭到敌人炮火的袭击,突然遭到敌容克式轰炸机的轰炸。反冲击失利……真是不一而足,损失惨重。要是哪一个歼击机飞行员能把这种福克—189式敌机给揍下去,那我军地面部队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热烈鼓掌欢呼的。飞行员们也都觉得,要是能把这种炮兵校正飞机揍下去,那可是立下了一项莫大的功劳。

  1942年春,为了把“框架”揍下去,我们牺牲了一位战友——出色的飞行员尼基京。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尼基京在返航途中,发现一架福克—189式敌机正在我军前沿上空逗留不去。他顺路对这架敌机发动了进攻。可是,敌机熟练地躲过了他的机枪子弹。这使他很恼火。当他准备再次发动攻击时,负责掩护这架炮兵校正飞机的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突然从高空向他扑来。在这种情况下,尼基京显然无法对“框架”下手,加之飞机剩油无多,只好作罢。他与两架敌歼击机稍事周旋就返航了。

  那些日子,我和尼基京共用一架飞机,我们两个人轮流着飞。因此,他落地后,我是第一个去接他的。他从机翼上跳到松软的地面上以后,竟然大骂起来。他是很少说骂人话的。看来,他准是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什么事情把你气成这副模样呀?”

  “你不知道,我跟它靠得那样近,可就是打不上它。可惜,我没有用螺旋桨把它的尾巴铰下来。没能把它揍下去,我真丢脸!”

  接着,他就说起攻击的过程。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尼基京一见“框架”就激动起来,急于干掉它——他早就想要把这个魔鬼干掉。要是他先爬高,随后从高处俯冲下来猛烈开火,那就淮能奏效。这样的突然攻击总是很难对付的。我立即向他说出我的看法。

  第二天早晨,又是尼基京第一个出动去执行侦察任务。我则驾着“乌特—2”型教练机飞往友邻机场。我们的修理厂在那个机场上。派我去试飞修理好的米格飞机,然后,驾上修理好的飞机飞回本团驻地。

  我原想赶在尼基京落地以前,把那架修理好的米格飞机送到本场落地,因为我不愿意让我和他共用的那架飞机闲置在机场上。可是,我终于未能按时赶回机场来。我一边飞着,一边埋怨自己迟到了。我在本场落地以后,使我吃惊的是,我们那个停机坪竟是空荡荡的?

  “他大概被敌人击落了。”机械师伤心地说。

  我也在想:他可能迫降了,象他这样坚强的飞行员,是不会轻易扔掉飞机的。

  我们一直在往各处打电话询问尼基京的下落,派人四处寻找。一直等到晚上,仍无音信。晚饭后,飞行员都聚集在地下掩蔽部里,都在为尼基京担忧。他的老同学特鲁德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反复放送着同一张唱片,接连放了不下十遍——只是因为唱片上的歌词中有一句是“你已经不在人间……”

  我难过得受不了,关断了唱机:“不要再这样伤感了吧,特鲁德。”

  门响了。是他吧?不是。进来的是大队参谋。

  “师司令部来电话说,飞机摔在前沿地区,飞行员没有跳伞。”他报告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团的一批战友便乘车来到前沿阵地。步兵营营长走到观察所的射孔跟前,把飞机坠毁地点指给大家看。接着,他就讲述尼基京单机对付4架敌歼击机的一场众寡悬殊的空战。

  起初, “框架”在前沿上空逗留不去。突然,我们的一架歼击机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从高高的云上立冲下来,那简直就象神鹰一般,迳直朝着敌炮兵校正飞机猛扑过去,开了火。敌机当即起火坠落。这时,4架敌歼击机突然冲出来,朝着我们的米格飞机猛扑。我们的单机与4架敌机拼死搏斗,终于击毁一架敌机,紧接着又撞毁了一架。这时,只见我机的机翼也飞去了一半。这位勇敢的飞行员连他那架身负重伤的飞机一起摔进沼泽地里去了。

  从我们飞行团来到前沿阵地的这一批战友,在夜色掩护下,来到出事地点。只见机翼和尾翼的碎片,七零八落地飞得到处都是,而发动机和飞机座舱则己钻入地下好几米深。大家拼命地用手挖泥土,想把飞机残骸挖出来,把尼基京的遗体起出来。可是,土坑刚刚挖出,立时被水淹没,随挖随淹,又完全无法排水。我们的战友尼基京在建树了英雄业绩以后,他的遗体就这样永远埋葬在米乌斯河边马马耶夫岗附近的沼泽地里了。

  没过几天,我们飞行团又为卢卡舍维奇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这位经过严峻的空战考验、受过敌人高射炮火洗礼的战友,竟因某些人工作疏忽大意而断送了性命。

  在卢卡舍维奇牺牲以前,所有飞行员都拒绝在米格-3型歼击机上安装座舱盖,因为在高速飞行时座舱盖打不开,遇到紧急情况,飞行员无法从座舱里爬出来跳伞。可是,卢卡舍维奇的飞机在送厂停理期间,修理人员忽视了飞行员的意见,竟装上了座舱盖。

  于是,惨痛的后果发生了。那一次,卢卡舍维奇刚起飞,飞机的操纵系统就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了。飞机就象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石头,急速坠落下去。而飞行员却又打不开座舱盖,无法跳伞,终于牺牲在飞机残骸之下。后来,在机身内的操纵系统连杆处发现了一柄铜锒头,是钳工忘记在那里的。

  我和卢卡舍维奇多次共同执行战斗任务。他的不幸逝世和尼基京的牺牲,对我的刺激很深,我变得暴躁易怒了。

  这是一个没有花香的春天。在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里,师司令部把我叫了去。副师长告诉我说,前不久,一个克罗地亚飞行员驾驶一架梅—l09式歼击机在我方地区落地。

  “我们打算把你编到特勤组里去。”他说道,“需要试飞这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需要好好摸摸它的底细。你愿意干吗?”

  我不加思索地答道:“愿意。”

  这是敌人的武器。地面部队常常缴获战利品,拿起敌人的自动枪、机关炮、步枪去消灭那些持着这些武器闯进我国领土的

  敌人,而我们飞行员呢?直到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是敌机的残骸。嘿,这回该轮到我上天去试试这个“瘦小于”了。可不知道他听不听我使唤。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快离开我们的机场,飞到指定的新切尔卡斯克去。团长刚一批准我同伊斯科林一起驾教练机起飞,我就不顾强侧风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而强行起6,结果飞机在跑道上急剧“打转”,扭断了一侧的起落架支柱。

  “瞎胡闹!”团长在指挥所跟前听说我违反起飞规定时发了脾气, “你看见那边的煤堆了没有?”他突然问我。

  “看见了。”我向团长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道。

  “要是你对正那个方向冲过去,那才好呢。你给我用两条腿走到那边去看看!”

  团长这回真生我的气了。不过,我了解他,过一会儿,等他消了气,他准能再给我派一架飞机。

  村落、煤堆、矿场、大路、草原。大雪天已经过去了,温暖的春风吹醒了沉睡的大草原。

  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听见飞机发动机的响声,吓得狂奔起来。坐在后舱的伊斯科林首先发现了这只狐狸。他顿时产生了打猎的欲望。你看他那高兴劲头儿,可真差一点儿没有从座舱里蹦出去。我也极想吓唬吓唬这只野兽,追他一通。我一推机头,冲了下去,机轮简直要擦着去年留下的禾茬了。狐狸大概“意识”到,一直朝前跑去是无法摆脱这个空中怪物的追踪的。于是,它开始兜起圈子来。我也跟着它兜了好几圈儿。只听得伊斯科林在背后一边叫喊着“抓住它”’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真想用机轮把这只狐狸按住。不过,我在一阵狂热之余,头脑里突然闪现出团长的身影。

  要是团长见我驾着飞讥追狐狸,他会说我什么呢?我正在干着蠢事呢!

  我在草原上空把飞机拉起来。立刻觉得视野宽阔多了,眼前敞亮多了。坐在后舱的伊斯科林也安静下来了——大概他还没有玩得尽兴吧。

  飞到机场上空,我立即辨认出夹杂在我们那些飞机当中的3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

  五

  这也算是紧张的空战之余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吧。上级打算让我们学会驾驶敌人的梅塞施米持式歼击机,试着用它去执行空中游猎任务或飞到敌后去执行侦察任务。落地以后,特勤组组长瑙缅科将军在机场上接见了我。他命令我立即去熟悉一下这种德国飞机。

  参加两架梅塞施术特式歼击机修复工作的机械师,已经很熟悉这种飞机的各个系统了。机械师向我介绍了这种飞机的操纵系统,以及座舱里的各种按钮和仪表的功用。随后,我跨进座舱,亲手试了试各种设备以后,就返回瑙缅科将军那里去请求允许升空。

  “起飞吧!”他正急不可耐地期待着有人能把这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驯服,看见它在机场上空盘旋。

  我启动了发动机,滑出,接着就起飞了。在起落航线上飞了两圈儿,觉得这飞机操纵起来并不吃力,也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现象。但当我看到在原来涂着德国空军“十”字标志的地方淡淡地涂着的红五角星很难辨认时,我不由地紧张起来:要是突然碰到我们的飞机,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那我肯定要倒霉的。幸好眼下还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我落地了。不知为什么,特勤组组长显得很惊慌。

  “为什么刚刚升空就下来了?莫非出了什么问题?”他惊疑地问道。

  “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想飞高空。”我答道。

  第二天,我就驾驶着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飞高级特技了。飞行员判断一种飞机的好坏无须很长时间,只要飞机能够毫不吃力地做出急跃引动作,俯冲时增速快,或者只要在盘旋时能够追得上对方,并且能够看得见炮弹把对方的机翼打出了什么样的洞,那就足够了。我又把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与我们的雅克—l型新式飞机做了对比,我依旧认为这两种飞机之间是存在着某些差别的。

  我在空中折腾了半个多钟头以后,竟忘记了我驾驶的是敌机。当我发现远处有一架我们的快速轰炸机——大概是返航的——时,我就若无其事地向它靠近。这架轰炸机上的飞行员,直到我飞到他的跟前时,才猛然发现我的飞机。我一再摆动机翼向他发出“我是自己人”的信号。可是,我们的轰炸机,就象绵羊猛然看见用爪子扒拉着羊圈棚顶的饿狼伸过来的头一般,惊恐万状,急忙向旁边一头栽去。我真为这架飞机的安全捏了一把冷汗。

  我得赶紧“回家”。在我挨近机场时,一架准备着陆的乌—2型教练机从我身边飞过。这架飞机上的飞行员,也没有仔细看我的飞机上涂着的红五角星,竟也猛压坡度惊慌逃去,随后就掉在机场外面的一片大田里了。飞行员从座舱里爬出来,竟往树林里跑去,连发动机也忘记关闭了。

  我来到指挥所,准备报告。可是,等待着我的却是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局面。一开头,我接了一顿臭骂。乌-2型教练机上的飞行员得知这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原来是我们自己的,他就把这架飞机痛骂了一顿,把我也给瓜葛上了。紧接着,米列罗沃那边就来了电话。

  “你是谁?”

  “值班的。”我顾手抓起话筒答道。

  “你们捣什么鬼!”说话的人在电话里大发脾气。

  “我们捣什么鬼来着?”我以同样口气反问道。

  “谁叫你们驾着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去追赶自己的飞机来着?”

  这时,我才有点发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并没有驾着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去追赶谁呀。轰炸机上的人既然这样认为,那我就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说话的人在电话里说,要处罚这个闯了祸的飞行员,说他把轰炸机给追得走投无路,迫降在低岸地区了。我把话筒递给特勤组组长。后来,我不得不详细说明情况。

  几天来,我们一直只在本场上空驾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飞行。后来,瑙缅科将军派遣我们当中的一位大尉飞行员驾机飞到前沿去进行“试探”,也就是说,要飞到那里去试一试我军对涂着红五角星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有何反应。

  傍晚,步兵师指挥所邀请了瑙缅科将军。我陪同前去。沿路设置着各种标记。发生什么事情了呢?当我们走进指挥所,看见我们那位大尉飞行员时,才明白过来。他坐在角落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见我们到来,就象被判处死刑的人见到了救星一般,立刻向我们扑过来。在返回机场的路上,他伤心地倾诉了事情的经过。

  他的发动机在空中停车了。不得己,只好在我军的防御前沿迫降。战土们立即包围了这架“敌”机,甚至对这架“敌”机开枪齐射加以恫吓。他从座舱里爬出来以后,就用俄语和他们搭话。这反而惹出麻烦来了。

  “啊,原来是个叛徒!揍他!”一个战土喊道。

  “同志们,我是自己人哪!”

  一切努力全都枉然。任凭你如何表白,也休想平息这一大群战土的狂怒。可不是吗,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铁证: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机翼上虽然涂着红五角星,可是,在红五角星的下面显露以来的却是那个人人切齿痛恨的镶白边的黑“十”字标志。

  “要不是步兵营政委及时赶到,他们早就把我当作叛徒处决了。平白无故吃了一顿老拳,这到底是因为个啥嘛!”

  “因为你去‘试探’人家的反应呗。”我笑着说。

  “我实在感激不尽。我全身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这得咱们这些人均摊。我再也不想驾驶这种飞机到这种边地方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瑙缅科将军注意到他说的最后一句

  “我今天就回飞行团去,不干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机场上,我见到了伊万诺夫团长。他正绕着一架德国飞机兜着圈子看呢。

  “你都学到那些知识了?”他以头代手指点着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问道。

  我简要地谈了谈我的观察结果。试飞是有益的。我现在更了解这种飞机的优点与缺点了。只有了解放人,才能更有把握地在战斗中消灭敌人。

  “好。你在这里学习这个,不会把打仗的本领丢掉吧?”伊万诺夫团长接着说道: “咱们飞行团要向别的地区转场了。

  ”

  在哈尔科夫地区,无论空中还是地面,战斗都很艰苦,很激烈。我的战友们就要飞到那里去作战了。我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我可不想吃我军战土的老拳,更不想碰上比这更倒霉的事。

  我和团长绕着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转了一会儿。团长很认真地听我解说,甚至还记了一点笔记。他说,他是为了催促修理厂抓紧时间修理好我们团的飞机,才飞到这里来的。团长还有一些没有说出来的话,但我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我们这个已经获得“近卫”称号的飞行团,正处在严峻的战斗考验的前夜。敌军突破了我军在哈尔科夫地区的防御线,新的险情正在急剧扩大。我们这个飞行团正是被派往那里去的。团长希望我能和大家一起参战。他说,我们飞行团非常需要我的经验和我的作战本领。

  几天以后,终于解除了我肩头上的这一副过于单调的任务。我提起手提皮箱,抓过飞行服,急步朝着乌-2型教练机走去。陆军航空兵的飞行员愿意顺路把我送回本团去。

  我们想飞了。春天,霏翠绿色的大草原,景色格外悦目。可是,刚起飞没多久,只见航线左侧的地平线上,升起了无数深灰色的斑块。这可不象是云块。啊,原来是腾空而起的簇簇硝烟。战争,它又从战壕里爬出来了。

第十一章 德军长驱直入

 

  一

  前座舱里的飞行员朝四周看了一眼,就操纵着乌-2型教练机下滑。我习惯地先朝天上搜索一遍,随后又往地面上看,只见村边的机场上停放着很多飞机。

  团里对我将有新的任命。听说,我们飞行大队来了雅克—1型歼击机,科莫萨大尉任飞行大队长。还听说,马特维耶夫调到别的部队去了,给我们新派了一位参谋长。

  在指挥所跟前,我通见一群飞行员。我从老远就认出他们来了,有克留科夫、费吉切夫、费奥多罗夫、特鲁德、列奇卡洛夫、伊斯科林、垴缅科、韦尔比茨基、莫恰洛夫、别列日诺伊……大家紧紧地握过手以后,只听得连珠炮似的发问、插话,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梅塞施米特式’怎么样?比咱们的‘雅克式’强吗?”

  “这个‘瘦小子’能带多少发炮弹?”

  “你等着好了,别着急嘛。到空战的时候,敌机一开炮,你数一数一共有多少发不就得了!”

  “‘梅塞施米特式’带的炮弹可不少啊。”

  “不管怎么说吧,这个‘瘦小子’也有它的要害之处。我说的对吧?”

  “那当然了!”

  “先放开我吧,弟兄们。”我感觉到,大家正聊得起劲,必定没完没了,“我先去报告,回来再详细对你们说,好吧?”

  “那你就先去报告吧。不过,记住,马上就要开车了。”

  地下掩蔽部里一片昏暗。一盏小油灯,只够照见桌子旁边那几个人用。团长坐在凳子上,手里握着话筒,正在念着写在纸上的当天战报。他念完一个长长的句子以后看见了我。他点头示意,叫我等一等。

  瓦利亚进来了。她的气色不佳。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我们握了手。从她的眼神看,她好象想要告诉我点什么。

  听了团长念的当天战报,我能想象得出,我们飞行团是怎样度过这一天的。我们飞行团又遇到象在摩尔达维亚时那样激烈的战斗、遍地的硝烟。在这个地区,似乎也掀起了战争的惊涛孩浪。德军象一年前在普鲁特河沿岸建立渡口时那样,又在北顿涅茨河建立了渡口。我们的歼击机经常出动去侦察渡口敌情,经常出动去强击占领了登陆场的德军。不过,在这个地区,我们的歼击机几乎每一次都同伊尔—2型强击机一起出动。这种机翼宽展、机身段拱、 “个性执拗”的强击机占据了大半个机场。协同这种威力强大的亲密战友去执行强击任务,要比单一机种出动更有味道。

  “那边的事情结束了吗?”团长突然问道。

  “是的,试飞任务全部完成。”

  “好!给你派一个什么差使好呢?”伊万诺夫团长眼睛盯着我说,“你们飞行大队已经有了大队长。派你给他当个副手怎么样?”

  “只要让我打仗就行。”

  “问题不在这里。大队长时常生病,所以,这个飞行大队就只好由你来带领了。”

  “我可以走吗?”我想起了飞行员们还都在等着我呢,于是请求道。

  “去吧。明天全体集合,你给大家讲一讲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的情况。”

  “是!”

  战友们的大手托着我,把我举到车厢上。汽车一起步,科莫萨就挤到我的跟前来。

  “这回该你‘做东’了。”

  “为什么?噢,我明白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替我多费点心血吧。”科莫萨笑了。他对我寄予莫大期望。

  我们的汽车从白色的乌克兰式房舍旁边驶过,从 起尘土的奶牛群旁边擦过。奶牛安祥地踱着慢步,缓缓地走进各家的大门。面对这一幅和平景象,我不由地想到,这个乡村的宁静生活要靠我们来保卫,绝不能让敌人的坦克履带来搅扰它,绝不允许敌人的炸弹破坏它。我渴望着尽快参加战斗。

  早晨,在下达出动命令以前,团长把各个飞行大队的人,全都召集到指挥所跟前。全体席地而坐。团长叫我结大家讲话。全团的人都到齐了,有飞行员,有司令部工作人员,有机械师。他们都随着各自的大队,自动地分成三摊坐地。在围着赞吉切夫坐着的人当中,我的亲密战友最多。这个大队的飞机,依旧是战争初期的那些陈旧的米格飞机。

  科莫萨大队长那个飞行大队的飞行员,有些是我和克留科夫在罗韦尼基教过的新飞行员。他们当时飞的是老式的依—I 6型歼击机。现在,他们都掌捏了雅克式歼击机的驾驶技术。科莫萨显得有些过度疲劳,打不起精神来。团长、政委和参谋长坐在最前面那条从地下掩蔽都里搬上来的长凳子上。

  这就是我们近卫第l 6歼击机飞行团!我站在大家面前,他们是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使我更深刻地认识到,试飞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的意义和益处。我现在应当把我所掌握的而别人还不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大家,把我的看法合盘托出。我开始介绍梅—109式敌机的情况。观在,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可不是我在空战中隔得老远看见的或是被我抓进瞄准具光环里的那种仅见其外形的敌机了。我手拿敌机模型,在听众面前模拟着各种飞行动作:我忽而对着模型“开火”,忽而让模型做俯冲动作,忽而让模型朝我飞来,忽而在盘旋中逼迫敌机使之就范。我想竭力说清楚,敌机在空战中最擅长什么,用哪一种机动动作最利于制服敌人。

  大家提出来不少问题。我还没有来得及一一作答,师司令部的命令就到了。命令我们为老伙伴——苏—2型轰炸机护航。

  “你们那个机群由谁带队?是你自己带吗?”参谋长问科莫萨道。

  站在我身边的科莫萨以头代手朝着我指点—下,意思是说:波克雷什金已经摸透了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的底细,还是由他来带队吧。

  “我不熟悉这个地区的情况。这一次出动让我当僚机吧。”

  我们默默地朝停机坪走去。

  “这是你的飞机。”科莫萨指着一架雅克式歼击机对我说。他依旧打不起精神来,慢吞吞地往前挪动着。

  我来到飞机跟前。机械师丘瓦什金迎过来。他也是无精打彩的。莫非他有什么心事?

  “大尉同志,这架飞机不再归我维护了。您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呢?”

  “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这种话来着?”

  “我从来也没有听您说过这种话。那您去跟团长求求情好吗?”

  “你别发毛。咱们还在一起干!”

  “那我太感谢了。我一直不放心,折磨得我好苦。这架飞机我都检查过了。”

  这时,我见两个姑娘抬着一个降落伞包朝着我的飞机跑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丘瓦什金?”我吃惊地问道。

  “她们是歌舞团的,当叠伞员来了。”丘瓦什金一边说着,一边咧着嘴笑。

  姑娘们出现在食堂里或者司令部里,那都是顶平常的事。可是,姑娘到机场上来,到飞机跟前来,那可是一种不祥之兆。这种偏见在空军里不知流行多少年了。你看,她们欢笑着,象玩耍似的,把降落伞给我放到机翼上了。我瞥了她们一眼,嘴里还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们起飞了。不知为什么,科莫萨的发动机怎么也启动不起来。大概是出了故障吧。这时,轰炸机机群已经飞临头顶,我们不能再等待大队长和他的僚机了。

  本来应当是8机起飞,可是,如今空中只剩下我们这6架飞机了。

  4架飞机在高处飞行。我所在的这个四机编队中缺少了科莫萨和他的僚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直接掩护轰炸机的任务,就落在我这个双机编队的头上了。大队长耽误起飞这个以外情况,把我们在地面商量妥贴的方案全给打乱了。我们的飞机都没有无线电通信设备,上了天就无法联系,而我又不得不临阵担起机群带队长机这个角色。仓促之间,叫我如何应付这尴尬局面呢?

  北顿涅茨河就在我们的下方。它象一条蜿蜒平铺着的彩带,向西延伸而去,渐渐地消逝在远方的晨雾之中。轰炸机机群在我们这个双机编队的前下方飞着。我们加大了油门,从轰炸机机群的一侧飞到另一侧,来回不停地搜索着,以便及时反击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的进攻。

  看起来,我们象是保镖的。但这仅仅在外观上是如此。实际上,对每—个掩护其他飞机的歼击机飞行员来说,这个角色的涵义更深刻,意义更重大。你出动是为了使轰炸机能够摧毁目标并且安全返航。他们的任务就是你的任务。也就是说,你必须设法保证受你保护的飞机全都安全飞抵目标上空,准确地发动突击。他们信赖我们歼击机飞行员,仰仗我们的作战本领,难道这还不足以激发我们对这些满载炸弹行动迟缓的飞机的责任感吗?要知道,轰炸机飞行员也都在为胜利而绞脑汁呢。

  苏-2轰炸机的九机编队,正在迎着危险勇猛前进。轰炸机飞行员当然都看得见,在高空有4架雅克式歼击机保护着他们,而贴身的却只有两架!他们会怎样看待我们这两架飞机呢?这我是能够想象得到的:少了点。为使他们放心,我和我的伙伴别列日诺伊时常变换位置,以显示“威力”给他们壮胆。我微微有些担心的是,我好久没有打仗了,能不能经受得佐紧张的战斗飞行的考验呢?

  春天,蔚蓝色的天空飘浮着几朵淡淡的云块,下面是一片辽阔的绿色原野。利西昌斯克的白皑皑的山顶,立刻映入眼帘。每一次出动,最先寻找的地标就是它。

  烟雾笼罩着顿涅茨河的两岸。苏—2轰炸机机群向渡口和敌军投下了炸弹。随后,就转弯,急忙返航而去。第一个轰炸机中队迅速离开目标上空,第二个中队亦如此。都急匆匆地忙着“回家”。我眼前的这些轰炸机已经不成什么严整的大队编队,那简直就象平时我们轻藐地称之为“大腊肠”的那种队伍了,稀稀拉拉的。这样一个七零八落的“大长条”,我们双机如何掩护得过来呢?

  躲在高处的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在等待着这个可乘之机呢。8架敌机,分成4个双机编队,从云中钻出来,而我们的护航歼击机却只有6架。他们要攻击的目标是轰炸机,他们不愿意跟歼击机纠缠。还在敌机第一次进入时我就看透了他们的战术意图。这些家伙朝着落在后面的几架轰炸机扑去。

  我同别列日诺伊斜刺里朝着敌机冲过去,抵近射击。敌机立即退出攻击,朝着云块飞击。一架敌机拖着黑烟向西逃跑,另一架也跟在后面扬长而去。目送着这两架落荒而逃的敌机,我得意地笑了——现在的局面是6架对6架!要知道,在那边的云下还有我们的4架歼击机呢。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等着吧,他们马上就要发动攻击了。可是,我往四周看了一边,又看了看云下,咳,奇怪,我们的雅克式歼击机怎么连一架也不见了呢?他们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困难时刻,我常常怀着焦急不安的心情极目四顾,寻找自己的战友。当然,在空战中,也有战友寻找我的时候。不过,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我们的4架歼击机竟然跑到云上去了,躲得无影无踪,这可太使我焦急了。真是无独有偶。我们的轰炸机发现危险临头,竟然把早已不成体统的队形拉得更散了。敌机又从高处俯冲下来,避开我们这两架歼击机,对轰炸机发动攻击。敌人知道,要想击落我们这两架歼击机当中的任何一架,都必须纠缠一阵子,而攻击孤零零的轰炸机,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这一点我们是看透了的。所以,我们刚刚攻击了这一架敌机,紧接着就去攻击那一架。我们冒着敌机的炮火往来冲突,一心只想着破坏敌机的攻击行动。一架敌机坠下去了,其余敌机当即一哄而逃,这才使我们放下心来。看来,坠下去的那一架敌机,一定是带队长机了。

  我同别列日诺伊从我们的轰炸机头顶上飞过,一架一架地数了一遍。我们简直不成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的轰炸机竟然全部安然无恙!我们是怎样保护住了这么多轰炸机的呢?连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苏-2轰炸机已经返场着陆。渡口被远远地甩在后头。宁静的白云在蓝天上飘浮着,五月的大地已经披上了绿色的衣装。可是我呢?离机场越近,我越气愤。

  战争时期的事情,往往与平时生活中的相仿。我同别列日诺伊一起不遗余力地保护住了这个轰炸机机群,可是,在作战报告上却写道:“忠实稳妥地掩护了……的六机……”!

  这是不能容忍的!为轰炸机护航必须严格遵守各项规范。不严守规定,敌人就能象老鹰捉小鸡那样,把我们的轰炸机一架一架地吃掉。远处,白皑皑的山顶和黑色的烟云,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它们却仿佛仍然挡在你的眼前,迫使你去想一想:在那边,激烈的战斗刚刚开始,新的战斗要求我们建树新的战功。

  我们那4架歼击机早已到家了。那4个飞行员正聚在一起等着我和别列日诺伊呢。

  “你们为什么躲到云上去了?”

  我是这个歼击机机群的带队长机,对轰炸机机群的安全,我是负有责任的,我有权责问他们。这个4机编队的带队长机飞行员用眼睛盯着他那几个部属。他,当然很需要这几个人为他辩护,需要有人支持嘛。

  “我们搜索敌机去了。”

  “搜索到了吗?”

  “不知怎么搞的,没碰上。”

  “那你们看见没看见返航的轰炸机呢?”

  “不是有你们两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吗……”

  “对。我们是跟他们在一起了。可是,你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别的飞行员都走过来围观。科莫萨大队长也来了。我不再往下说什么了,想让大队长出面过问这件事。但是,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同别列日诺伊两个人齐心协力作战,迫使敌人无法击落我们的任何一架飞机。为什么在这一场激烈的空战中,我们没有见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呢?当然,云上更安全嘛。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向全体飞行员和大队长宣布:从下一次战斗出动开始,各个编队统由我来指挥。今后,如果哪一个人敢于擅自离开护航岗位,那我就亲手枪毙他!对此,我个人承担全部责任。我要枪毙的是叛徒!”

  只有这样难听的话,只有这样严厉的警告,才能表达出我内心的愤概,才能表达出我对本大队现状的不安心情。很显然,象我们此次出动那种令人无法容忍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现在想到的是我们的地面部队、我们的轰炸机,当然也想到了我自己——我不打算糊里糊涂地死去,还有很多战斗在等待着我们呢。在l 941年的夏无我们这些没有战死的人,在国境线上团结一致,奋勇杀敌。这比那些在大后方遇敌尚且胆怯的家伙强得多。

  很多“依尔”型强击机排成一列,从我们身边一直延伸到老远的地方。看见这些飞机,我心里真高兴。我已经说过,我们在普鲁特河地区和第聂伯河地区作战时,我们还没有这么多威力强大的强击机呢。现在,有这样多的强击机同我们的雅克式歼击机在一起,那是很值得我们自豪的。我们不能让强击机受损失,一架也不能!

  飞行员们各自走向自己的飞机。科莫萨大队长说:

  “你说的对。就这样干吧。我今天觉得很不好受,胃溃疡病又犯了。”

  这一天,在战斗出动的间歇时间里,我们大队的飞行员又在一起议论起来。

  有—种叫做“一域多层”的战术。这是歼击机掩护强击机或轰炸机时采用的一种战斗队形。 “一域多层”的叫法,是从我们现在驻扎的这个地方流传开来的。但是,这种战斗队形却是在我们所积累的作战经验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而且,它的原则是早巳确立了的。“一域多层”的叫法,赋予这种战斗队形以实体形象。最下面的一层是轰炸机或强击机,第二层是直接护航歼击机机群(各个双机编队又互有高度差),最上面一层是牵制兵力。多层之间的协同原则的最重要之点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扩大各层之间的规定高度差,都必须保持飞机之间的火力衔接和机动配合。

  的确,新的战术刚刚诞生,要想运用自如,那是不容易的,有时甚至脱节。有一次,我那个机群的同伴就把我甩掉了,使我陷于困境。

  我们那一次出动的任务是,掩护强击机的两个九机编队去突击集结于伊久姆附近森林中的敌坦克部队。在向目标接近时,我们的牵制兵力——雅克式歼击机飞到云上去了,下面只剩下我和瑙缅科两个人。

  强击机成功地投下了燃烧弹以后,返航了。我轻松地吸了一口气,心想,幸亏敌机没有来捣乱,任务总算完成。还没有等我透过气来,只见6条“瘦小子”,象一群黄蜂一般,直奔我们的强击机扑去。我急从斜刺里冲出,拦住敌机的去路,找准了敌长机,决心把它揍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我们的强击机机群和我们自己。我同瑙缅科从强击机机群的一侧飞到另一侧,又从另一侧飞回来,往来冲突,既要驱赶正对我们的强击机机群发动攻击的敌机,又得反击进逼我们双机的两架敌机。格斗十分激烈,精神异常紧张,使我汗流浃背。湿漉漉的上衣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看来,这一场众寡悬殊的格斗是没完没了的了。我们那4架‘雅克式’飞到哪里去了呢?躲得无影无踪。太可恨了!可巧,有利时机到了。两架敌机正对落在后头的两架强击机发动攻击。敌长机刚巧被我的瞄准具捕获。我对准敌机机身左侧抵近射击,打了个着实。其余敌机见势不妙,慌忙中止攻击,掉头逃去。

  这一次出动,我们的命运都不坏:受我们保护的所有强击机都安然无差,甚至机身上连一个弹洞也没有留下,平安地到家。

  落地以后,我们与早已落地的那些“同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所幸的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情形。

  在空袭伊久姆、斯瓦托沃、旧别利斯科等地敌军的过程中,我们飞行团与轰炸机和强击机一起,熟练地掌握了“一域多层”新战术。尽管空中形势依旧紧张,我们还是稳妥地保护住了我们的轰炸机和强击机,连一架也没有损失过。

  在这一段时间里,空军集团军司令韦尔希宁来到我们的斯拉维亚诺谢尔布斯克机场,向我们亲授近卫军军旗。我们单腿脆着齐声诵读近卫军誓词:为保卫祖国战斗到底。

  二

  在我们这个新的作战队伍里,每一件事都经过了认识与实践阶段。我们团结一致地反击了敌歼击机对受我们保护的强击机的进攻。我们每一个飞行员都能坚守岗位,都能按照在地面制定的作战计划行动。但是,在这之后不久的一次战斗出动中,正是我自己脱离了机群。那时,我们的任务是为18架强击机护航。我同瑙缅科担负直接掩护任务。科莫萨又是在关键时刻没有起飞。我们本来应当是四机编队,现在又只剩下我同瑙缅科两个人。费吉切夫带领的米格飞机四机编队在高层。他们的机翼下面都挂着炸弹。在强击机完成强击任务后,费吉切夫就带领他的四机编队从高层俯冲下去投弹。此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对我们发动了进攻,而我们的飞行高度却不够,处境极为不利。

  两架敌机正在向埋头俯冲的费吉切夫四机编队逼近。瑙缅科见状,就朝着这两架敌机冲去。我离敌机很远了。我必须先干掉它一架,以便为随后击退整个敌机机群创造有利条件。当然,我也希望在不久前被我击落的容克—88式和梅—110式敌机的记录中,再添上一架“梅—109式,。强烈的愿望使我精神大振,勇气倍增。我决心追上向高处飞去的敌机。

  敌机采取了惯用的手段——朝着太阳方向飞去。耀眼的阳光使我无法看到敌机的灰溜溜的影子。过了几秒钟我才发现,我已经被敌机甩得老远。这使我感到奇怪——我们的雅克—1型歼击机的速度并不亚于敌人的梅—109式呀。稍后我才揣发明白:这一定是前不久向我们通报过的那种新型的梅塞施米特式——‘梅—109F’了。

  我朝下面看了一眼,我们的飞机连一架也没有。这就是说,我只好一个人来对付这两架穷凶恶极的敌机了。不仅如此,敌机还占据着阳光方向,拥有高度优势。

  我意识到我的处境险恶,于是,掉转机头朝着自己同伴的方向飞去。但尼要想摆脱从高处向我逼攻的敌机,那可真是谈何容易。敌机很快就赶上来了。

  等待战友们来援救,那不现实。如今只有孤军奋战。我掉转机头迎着敌机冲去,让敌人明白:我不想走了,我要跟你们拼!然而,敌机没有接受我对他们发动的迎头攻击,突然把飞机拉起来——依旧象两把利剑一般高悬在我的头项上。

  怎么办?敌机拥有高度优势和速度优势,下面又是敌占区。我的飞机也剩油不多了。只有返航。如果燃料耗尽,或者我一时考虑不周而发生失误,那我就会象靶标一样,被敌机击毁。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设法欺骗敌人。

  我一时还想不出稳妥的办法来,只好掉头向东,加足油门,让我的雅克式拼出最大的气力来。可是,敌机就象两支拉满的弓射出去的利剑一样。从后面追上来了,眼见得到了瞄准射击的距离。我急推驾驶杆俯冲而去。急剧俯冲震得飞机抖动起来,我的两耳被“压”得象钻头钻似的疼痛难忍。

  微微被我甩下的敌机,立即又追上来。我感觉到敌机已经来到我的背后,敌长机眼下就会对我开火。就在这一霎时,我猛然想起我在试飞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时练就的一个动作。如果这个“怪点子”失败,那我也就完蛋了。

  我立即把飞机拉起来,做了一个强烈的急跃升动作,紧接着做起横滚动作来。过负荷压得我眼前发黑。在急跃升的最高点上,我把飞机改成平飞状态。这时,预料的情况出现了:一架敌机一下子就冲到我的前头大约50米的地方,他自己一头钻进我的瞄准具里来了!我立即用机关炮和机枪同时打出一个长连射。敌机在我的瞄准具里悬浮一瞬间,翻了一个跟头就坠下去了。这时,敌人的僚机也从我的飞机旁边擦身掠过。

  我追上去。看样子,他是没有心思跟我干了。那好吧,我也该走了。我一边望着被我击落的那一架梅—109F式敌机爆炸起火,一边飞向云上。随后,对准方向朝东飞去——回家!

  我的飞机剩油太少了,这使我深感惶恐不安。要是尾随强击机机群的那两架敌机未被费吉切夫机群击落,那我在返航途中说不定会跟他们遭遇上。

  但是,胜利的喜悦淹没了紧张情绪,加之,又看到了利西昌斯克那白皑皑的山顶,我就更放心了,因为这里离我们机场很近。

  子弹打在我的机翼蒙皮上的声音立刻使我清醒过来。我本能地极其迅速地做了一个横滚带下滑动作。这是我在去年冬天练就的一个动作,至今还没有运用过呢。为什么这个动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冒出来了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这也许是因为我随时都在准备运用它,只是没有遇到适当时机吧。这个动作的用处是,使自己的飞机突然减速,迫使敌人来不及反应,一头冲到自己的前头去而陷于被动地位。

  两架敌机从我的头顶上掠过。我微抬机头,对着敌僚机打了一个长连射,敌机急忙上升逃去。危险哪,这可真是拿性命做赌注呢!我驾着被打出弹洞的飞机,降低高度钻入云中。我朝四周看了一眼,就加大油门朝着机场飞去。

  我不由地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我错在哪里了呢?噢,原来,我在云上飞,飞机的影子刚好投射在白云这个背景上。敌机借着飞机的影子发现了我。不过,更主要的是因为我是一架孤零零的单机。算了吧,反正我胜利了。

  我终于回到静悄悄的停机坪。取下飞行帽一看,一个耳机被子弹擦破了。这一回,我又险些送了命——只要敌人的子弹稍微偏斜哪怕只一厘米,那我的脑袋早就开花了。

  新上任的参谋长站在地下掩蔽部的顶盖上,手举望远镜正朝着我的停机坪这边看呢。他当然能够看得见这里的一切:一些飞行员正在细看我的飞行帽,另一些人正在数我的座舱和机翼上的弹洞呢。

  在聚集到我这个停机坪上来的飞行员当中,也有费吉切夫和我的僚机飞行员。我并不抱怨他们。他们没有为了我而丢弃强击机机群。他们做得完全对。战友们也没有责怪我因一时冲动而擅自行动。他们知道我会自责的。

  不过,我无法回避战友们提问。他们都很想知道我在空中出了什么事。

  “那么说,你是碰上被我吓跑的那两架敌机了?这两架敌机差不多一直尾随到机场。”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说道。

  “大概就是那两架吧。”我说。

  “这就是说,我们一直演练的那个用于从敌火下脱身的横滚动作还真顶用呢,我们没有白流汗。那时我们在罗韦尼基机场上空演练,今天还真用上了。”伊斯科林提起了我们一起在空中做的实验。

  “可不是吗,用上了。那简直是随手就来。要不是练得精,我的飞机上怎么可能只留下这半打窟窿呢?”

  该到指挥所去报告了。顺便也得说说我首次击落的这一架梅—l09F式敌机的坠毁地点。

  本来嘛,要是从接战初时敌机其势汹汹的架式来看,那现在,敌人的飞行员不也刚从他那性能优越的新式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上走下来,向他们的指挥官报告说: “我击落了……”吗?这本来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可惜,现在他已经在我们的大草原上粉身碎骨了!

  团长听完我的报告,命令我立即出发赶到师司令部去。

  师长一见面就问:

  “你飞过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吧?”

  我不能撒谎,但也不愿意如实地直说,我怕又叫我去试飞。所以,我含混其词地答道:“飞得太少了,将军同志。”

  “你既然飞过,那你就到你去过的那个机场去把飞机送到这里来。”

  我原以为与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打这种交道的历史早巳结束。这件事早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抹掉。想不到如今又要跟它打交道了。

  “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您要留我很长时间吗?”我问师长。

  “那要看电影摄影师们的需要了。他们要拍摄空战镜头作为历史的见证。你要驾驶敌机与我们自己的飞机进行模拟空战。”

  我在想,既然是特地表演的假空战,那怎么能算是真历史呢?电影摄影师们只要再往前迈上两步,就到前线了。那里有的是与敌人殊死拼搏的镜头,足够他们拍摄的。有什么办法呢?命令就是命令,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总得去为电影摄影师们效劳。听人说,搞艺术是要有牺牲精神的。

  回到我们的机场以后,我就同伊斯科林一起驾上乌—2型教练机向某地飞去。

  我们到达指定地点以后,伊斯科林由后座舱转到前座舱来准备驾机返回。这时,发动机突然发生故障。只好等着排除了故障再飞走。

  我的那架“老相识”停在机库旁边,我朝着机库方向走去。他们当即同意我把这架梅—109式飞机带走——谁也不需要它。

  在去机库的路上,我看见一架机身涂着闪电样红色箭头的飞机。这架飞机我是认识的。大概是去年夏天吧,我在马尔克洛夫飞行团见过这架飞机。不过,眼下这架飞机的机体满是弹洞。

  “这架飞机怎么会到这里来?”我知道马尔克洛夫飞行团就驻扎在我们的北边,我才向机械师这样问道。

  “我也觉得有点神奇。”机械师一边检查飞机,一边答道:“飞机来得神奇,飞行员更神奇。您瞧那飞机上的无数弹洞吧!……”

  “飞行员受伤了吗?”

  “岂止受伤而已!”

  “他叫什么名字?”

  “好象叫谢列达。”

  “谢列达?!”

  “您认识他吗?刚刚把他送进医院去了。”

  真太不凑巧了!要是我稍微早些赶到这里来,那我不就能见到我的战友了吗。

  “哪一位负责给这架‘梅塞施米特式,做起飞前准备?”我转了话题。

  “如果他们同意您把这个没有用处的摆设带走,那我可以给您做起飞前准备。我能为您做些事情,太荣幸了。我好象在这里见过您?”

  “更确切地说,是在这架‘梅塞施米特’式的座舱里见的面。”

  “是的,大尉。咱们走吧。”

  我们两个人并排走着。我告诉他说,我和谢列达大尉是去年认识的。当时我们一起接受了第一批勋章。机械师把他刚才听说的情形详细地讲给我听。六月的热风妨碍我听清他说的话,我不得不紧贴着他的肩膀走,免得漏掉了什么。谢列达大尉的命运,以及比这更为重大得多的前线形势,引起了我的强烈关注,使我焦虑不安。

  谢列达奉命到米列罗沃以北某地区去寻找我们的一支与司令部失掉联系的坦克部队。这是一个很不小的坦克集群!谢列达下决心一定要设法找到他们。自从司令部得知他们油料断绝被困在米列罗沃以北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坦克集群的任何消息。据推测,这个坦克集群可能已经筑成工事,正在采用炮兵战法与敌人进行着战斗呢。谢列达绕着整个指定区域飞着,搜索着。可是,连一辆坦克的影子也没有发现。就在决定返航的时候,他发现大路上有一队为数不算多的士兵列队行进。他认准了这是我们的人,是从前线那个方向来的,正朝着米列罗沃方向移动。谢列达没有搜索到坦克,没有完成任务,他觉得现在不能返航。于是,他找到一块平坦地面,把飞机降落在这一队士兵附近。他见到自己的士兵高兴极了。这一队士兵也停住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走近前来。为什么他们全都不带武器呢?

  谢列达没有关闭发动机的油门。他从座舱里爬出来站到机翼跟前。他觉得情况可疑,就没有离开飞机,只是站在那里叫士兵到这边来。

  一个士兵走到他的跟前。是自己人,一点也不错。可是,为什么没有佩带领章,也没有扎腰带呢?

  “你们在这一带没有见到坦克吗?”

  “什么坦克?”

  “当然是咱们的坦克了。”

  “没见到。”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们是被押送的……被俘了。德国兵就在我们这个队伍的背后藏着呢。”

  “啊?混蛋!你为什么不早说?!”

  当谢列达往座舱里爬的时候,押送战俘的德军自动枪手对他开枪了,打了好几个连射。其中一个德国兵已经冲到飞机跟前,而且还在继续用自动枪扫射。谢列达急推油门杆,猛烈掉转机头,用机翼撞,用螺旋桨的强大气流扫,连撞带扫,一下子干倒了好几个德国兵。紧接着,他就滑跑,起飞了。谢列达伤势很重,失去了知觉。但是,他的手却始终握着驾驶杆不放。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吧,他的飞机迳直地向南,向海边——德军占据的地方飞去。飞机一直飞到塔甘罗格,他才找准了方向,落到我们这个机场上了。

  谢列达被送进医疗所以后,他首先要求把德军突破我方防线的消息立即转告飞行团。

  “谢列达的这一段遇险经过,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机场,也传进了我的耳朵。”机械师最后说道。

  听了这一段故事,我能想象得出米列罗沃那里的局势。战俘队伍也在我的脑海里映现出来。这些战士就这样轻易地被俘了,我们的人在那里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不过,那个被俘的战士没有及时叫飞行员马上起飞,他的这个举动很使我气愤。难道他认为我们的飞行员是故意降落在前线以外的敌占区的?

  我们来到机库背阴的那一面,在梅塞施米持式歼击机跟前停住了脚步。机械师迅速检查过飞机。

  “请您上飞机吧,大尉。您愿意飞到什么地方去都行。”他一边擦着手,一边说道。

  我启动了发动机,试运转了一会儿,就向起飞线滑出。起飞后,发动机突然出了故障,过几秒钟干脆不转动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飞机驾回机场。落地时遇上了强侧风。为了避免撞坏别的飞机,我不得不急忙转弯。一侧的起落架支柱折断了,飞机猛地掉头,一边的机翼擦了地皮。

  这时,不知为什么,我竟把这架损坏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丢弃不管了,一心只想着来时坐的那架乌—2型教练机。我见伊斯科林还没有飞走,就从座舱里爬出来向他招手。他把飞机滑行到我的跟前来。我丢下‘梅塞施米特式’,爬进“乌—2”的座舱,随后我们就起飞了。

  回到飞行团以后,我既不因那架落在我们手中的‘梅塞施米特式’变成一堆废铁而惋惜,也不为误了电影摄影师们急于要拍摄假空战镜头而感到内疚。

  第二天早晨,我随同雅克式歼击机机群一起出动,去掩护苏—2型轰炸机空袭敌军。奇怪的是,我们朝西飞,而德军却从北面包围过来。

  我们这个六机编队中,又有一架飞机没能起飞:在滑跑中发动机停车了。最近以来,因飞机老旧、磨损严重而造成的类以情况越来越多。

  在完成战斗伍务后返航的途中,我的情绪坏透了。刚才看到的那种令人痛心的景象,依旧在眼前晃动。在米列罗沃那边的大草原上,每一条大路都挤满了敌军。我感觉到,敌人在这一带集结了大量兵力。敌军坦克已经深入到我们的后方。敌人的空军依旧掌握着制空权。激战在即,又要大流血了。

  在接近机场时,我发现早晨未能起飞的那架飞机,依旧停在飞行场地的尽头。飞机进入着陆,都不得不越过这个障碍。新飞行员戈卢别夫中士在着陆时,由于阳光耀眼,目测失误,他的飞机碰到那架飞机的螺旋桨上,被撞解体,随即起火。战友无故罹此大难,是令人痛心的。

  落地以后,我立即打听戈卢别夫的情况。

  “他没有死!”机城师欣慰地答道。

  “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刚送走,送到医疗所去了。”

  我朝着指挥所望去,只见团参谋长和团领航主任,正站在地下掩蔽部的顶盖上,手拿望远镜,悠闲自在地观望着飞机残骸燃起的熊熊烈火呢。这可把我气火了。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故,难道他们没有责任吗?他们为什么不及时派人把那架损坏的飞机弄走呢?

  “你们为什么不把跑道腾出来?”我走到他们跟前质问道。

  我的质问口气,看来,团领航主任科拉耶夫是容忍不得的。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来,皱着眉头, “你胆敢这样提出问题!”

  “我为什么不敢!对着阳光着陆,任何人都可能发生目测失误。”

  “你说阳光耀眼?可真是的,又来了一位辩护土!不过,这不要紧嘛,先在黑屋子里关他几天,到时候他就能看得更清楚些了。”

  “你想要干什么?”我气愤已极,“一个纯粹由于侥幸才拣了一条命的人,你竟然还要处罚他,也亏你干得出来!应当送进黑屋子里去的该是那些失职的家伙。”

  在我得知戈卢别夫确实被关进禁闭室以后,我没有返回我休息的那个地下掩蔽部去,我坐等团长回来。团长被叫到师司令部去了。团长飞返机场以后,我首先迎上前去报告了所发生的事情。团长听说逮捕了戈卢别夫,也非常生气,当即把科拉耶夫叫到跟前来严历地命令道:

  “你到禁闭室去,叫他们立即把戈卢别夫放出来!”

  “是!”团领航主任科拉耶夫垂头丧气地答应着,朝我瞪了一眼。

  我没有听他们继续谈了些什么,就离开了指挥所。我认为,对于如此不公正的事情,我还要打抱不平。

  三

  战争异常残酷激烈,我们被迫继续向东撤退。我们正处在敌军的一个主要进攻方向上。战斗频繁,人员和飞机不断遭受损失,可是,连一架飞机也补充不上来。

  眼下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季节。白天,我们身上的军衣被汗水湿透,疲劳到了极点,而夜间又闷热,无法休息。

  从这一个机场出动,而返航时却不得不在另一个机场落地,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目前,我们正在向南撤退。敌军已经突破我军在哈尔科夫地区的防御线,正在向斯大林格勒方向和库班方向推进。

  敌军在这里集结了1000多架飞机,其中包括许多梅—109F式和梅—110式新式歼击机。

  不久前,我们还驻扎在与大工厂相邻的一个机场上。那个工厂没有停工。工厂的烟筒冒出来的浓烟与雅克式歼击机起飞时卷起的尘土搅作一团。而今,我们又转移到一个新的地点。停机坪上停放着很多飞队,但大多数是有故障不能用的。拥挤,炎热,尘土……敌人的容克式轰炸机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不停地在天上轰鸣,而且都是大机群。他们空袭的主要目标是渡口。这里聚集着我军地面部队,但更多的是难民。

  平民都在向南方,向库班地区的城市和哥萨克村镇拥去。他们都期望着我军在顿河彼岸蓄足力量去打击敌人。不久以前,他们不也是这样把期望寄托在德涅斯特河地区和第聂伯河地区的吗?

  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了,因为德军已经进抵罗斯托夫地区。我们飞行团要转场到一个哥萨克村镇去。那些发动机寿命已经飞满了的雅克式和米格式飞机,将编成机群,飞住更远的地方——斯塔夫罗波尔这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去。这些老旧的飞机都要送到那里的飞机修理厂去。那些准备往后方送飞机的飞行员,从今天开始休息。还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驾着新飞机返回飞行团来呢。

  费吉切夫大队长先起飞,随后起飞的是科莫萨带领的机群。我们目送他们远去。这时候,我们留下来的人彼此之间有时还说上两句话。可是,当远航的机群隐没在地平线以下,渐渐看不见他们的踪影时,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立刻沉默下来,陷入了沉思之中。是啊,是有不少值得我们深思的严重问题啊。这里留下来的,只有我们这8架飞机和克留科夫率领的那5架飞机了。我们的处境是艰难的。整个南方面军的飞机加起来还不到100架,要对付上千架敌机,那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没过多久,我们就出动去强击在罗斯托夫以东谢米卡拉科尔斯卡亚镇附近横渡顿河的敌军。但是我们未能飞抵目标——途中与飞往阿克塞镇去轰炸我军渡口的敌容克—83式轰炸机机群及其护航歼击机机群遭遇。我们在与敌机空战中耗尽了弹药,满怀着对团参谋长的不满情绪返航了。我们不得不再次出动。

  我军防御线的缺口在一天一天地危险地扩大着,势如累卵。现在,我们必须经过罗斯托夫城边向东飞得更远些,才能打击已经强渡顿河严重威胁南方面军后方的敌坦克部队。

  一到夜间,德国飞机就来轰炸机场,我们连合眼打盹儿的工夫都被剥夺了。

  不久前,一个从后方调来的飞行团飞到我们机场落地,就驻扎在我们这里。这个飞行团的飞机不少,只是缺少有作战经验的飞行员。命令我去带领这个飞行团的一批新飞行员执行强击任务。

  我们朝着马内奇河方向飞去。敌军正也这里的韦肖洛耶地区渡河。这些新飞行员完全不顾我的一再叮嘱,一个劲儿地往我身边折。编队飞得很不整齐,一片混乱,而且飞机之间毫无高度差。

  强击结束。我们刚刚离开马内击河上空,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就此到了。我下令投入战斗,随即掉转机头朝着敌机扑老。这时,只见我带领的这一批新飞行员驾驶的飞机,全都挤作一团,靠拢得比原先更为密集,而且全都加足了油门,一溜烟地往家里逃跑。

  敌机丢下我,却对惊慌逃跑的那5架飞机发动了疯狂的攻击。我急忙对敌机发动攻击,连续抵近射击,摧毁其中一架。这时,剩下的那3架敌机丢下5架逃跑的“雅克式”,掉头向我扑来。我的处境险恶。这3架敌机跟我纠缠了很长时间。后来也许他们觉得为那架被我击落的飞机报仇无望了吧,就不再跟我纠缠,朝北飞去。

  我带领的那5架飞机早巳落地。我可真没见过我们的飞行员如此胆怯,竟也临阵逃跑!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教育得不好呢,还是因为我这个带队长机是“外人”?我找见他们的团长,向他声明,我再也不想带领这样的脓包飞行员去作战了。他接受了我的意见,并向我表示歉意。这件事使我更进一步认识到,教育和带领新飞行员去作战,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真正珍惜我们这一批新生力量。

  几天过去了,可是,费吉切夫和科莫萨带领的机群却一直杳无音信。伊万诺夫团长深感忧虑不安,决意亲自驾机顺着他们的飞行路线去寻找他们的下落。团长是晚上起飞的。第二天早晨我就接到通知说,他在某机场启动“乌—2”发动机时,一支胳膊受了重伤,已被送进医院。

  飞行员们听说伊万诺夫团长可能再也回不到这个飞行团里来的消息以后,都很难过。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团长为我们这个飞行团做出了多么巨大的页献。敌人以其数量上的优势对我们施加压力。我们的前线稳不住阵脚,连续不断的撤退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但是,尽管形势如此险恶,我们团的飞行员仍然保持了高昂的土气。我们的精神支柱首先就是我们的团长和政委。

  一天早晨,在下达战斗任务之前,团参谋长向我们大家宣读了关于任命科拉耶夫少校为我们这个近卫歼击机飞行团团长的命令。这一条新闻可真使我吃惊不小。科拉耶夫这个人,在飞行员当中是毫无威信的。凭他的业务能力和飞行技术,他根本不配担任这样高的职务,更何况在此非常困难的时期呢。我想,科拉耶夫自已也不会不知道他的窘迫尴尬处境吧。我们这个飞行团只剩下15名飞行员和15架战伤累累的“雅克式”了。

  说实话,我也为我与科拉耶夫之间的私人关系担忧。在第一次列队听他训话时,我就察觉到了他对我的不友好态度。

  他朝我这边瞟了一眼,随后说道:“总而言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团长了。我要整顿秩序。一定要把伊万诺夫习气从你们身上清除干净!”

  他如此胡说八迈,使我极为愤慨。

  “你为什么要这样诋毁伊万诺夫团长呢?”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们这个飞行团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才成为‘近卫’团的,他有什么过错容你如此毁谤?”

  科拉耶夫没有理睬我的质问。不过,当他意识到说话走嘴时,立即改变了讲话的腔调。

  队列解散以后,战友们都劝我。

  “你何必触犯他呢?”

  “以后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呢!”

  “如此不公正,我简直受不了!”

  “这明明是下马威嘛!……”

  “问题不在这里。他攻击伊万诺夫团长的实质,是要整所有我们这些人。可是,他为什么要整我们呢?”

  四

  库班遍地战火。希特勒匪徒把大量军队和作战装备投到这块土地上来。在这里,敌人的坦克数量是我们的9倍,飞机的数量则是我们的10倍!

  敌军一直在跟踪着我们,迫使我们不得不时常变换机场。

  今天,我们转移到了更南边的一个机场。从这里能够看见高加索的祟山峻岭。这个机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场务营和我们的机械师们还都在半路上呢。这里没有油料。可是,我们谁也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我们刚把飞机拖到掩体里去,空中就出现9架敌容克式轰炸机。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驻扎着防空军的一个歼击机飞行团。我们可以指望友邻部队援救。我们迫切需要他们来援救,因为我们飞机上的汽油所剩无儿,弹药在强击敌军时也差不多用光了。不过,我们怎能眼看着敌人的轰炸机去空袭我们的城市而坐视不管呢?

  我们在空中出现,使德国鬼子大吃一惊。这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他们过惯了那种大摇大摆地飞来飞去而不受惩罚的日子。我们发动了猛烈攻机,敌机谎忙丢下炸弹,四散奔逃。我们返回机场时,所有飞机上连一发枪弹也没有剩下,汽油也即将耗尽。

  随同团司令部一起坐着大汽车来到这里的科拉耶夫团长赞扬了我们的自发行动。当我们在汽车旁边说话时,一个放牧老头儿走到我们跟前来,好奇地端详着我们。不知是谁生硬地质问老头儿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头儿大概是想起了他的畜群吧,焦急地走来走去。可是,磨蹭了一阵子,却依旧没有离开原地。他终于鼓起勇气,从头上摘下草帽,说道:“孩子们。你们是来抵挡从天上飞来的那些坏蛋的吧?”

  现在,我们也都好奇地望着他。

  “老爷爷,他们常往这边飞吗?”我问道。

  “那还用说吗。这些该死的东西,他们把我们的好日子给毁了,他们每天早晨都来扔炸弹烧我们这座城。”

  “每天早晨都来吗?”

  “连一天也没有漏掉过,孩子,每天早晨都来!”

  唉,这位老人要是有眼力的,那他从我们的外表上,从机场上放着的那少得可怜的几架飞机上,一眼就能看出我们这些人已经疲惫到了什么程度,兵力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要“抵挡从天上飞来的那些坏蛋”肯定是力不从心的。他老了,他是弄不清楚这些的,我们呢,也没有必要去跟一位老牧人交这个底。何必使他失望呢?

  “好吧,老爷爷,我们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些坏蛋!”费奥多罗夫代表全体飞行员对老人说道。

  “要是能……要是能那样,那可就好了,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要不,你看这些杀人凶手都飞到什么地方来了!”

  老人戴上草帽,蹒跚地迈着细碎的小步,朝着他的畜群走去。我们都默默地望着老人远去的身影。

  科拉耶夫少校从指挥所的地下掩蔽部里走出来。

  “你们议论什么呢?”他问道。

  “听那位老头儿说,德国鬼子每天早晨都来空袭这座城市。”我答道,“我们早晨起飞去迎敌不好吗?”

  “这事与我们无关。有防空军的歼击机呢。在什么地方,截击何种敌机,他们比我们更清楚。我们应付前线还应付不过来呢。”

  从战友们的脸色上看得出,他们是不赞成这位刚愎自用的团长的意见的。要是德国鬼子每天都来空袭这座小城,那我们的机场还安宁得了吗?

  过了一会儿,在我们坐车去食堂吃晚饭的路上,我悄悄地对本大队的战友们说道:“今天咱们在机场上过夜。”我决定让本大队的飞行员守着飞机过夜。这首先是因为明天早晨我们不受接人汽车的制约。其次,可以避开科拉耶夫——如果我们与他同车而来,那他肯定不会允许我们去截击敌容克式轰炸机。飞行员都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意见。他们也都极想给敌轰炸机来一次突然袭击,教训教训敌人。

  我们是在小树林经过夜的。天亮前,我叫醒了大家。当时我们决定:两个人先坐进飞机座舱里去值班,剩下的三个人可以躺在各自飞机的机翼下面打—个盹儿。

  天亮了。在飞机座舱里坐着可不是滋味儿,腰酸背疼。我从座舱里爬出来,降落伞不离身躺在机翼上休息了一会儿。

  “来了!”机械师丘瓦什金突然喊道。

  我跳进座舱,启动了发动机,接着就起飞了。别列日诺伊和瑙缅科紧跟着起飞。稍后,费奥多罗夫的双机也起飞了。

  升空以后,我发现敌容克—88式轰炸机的九机编队在10架梅—110式歼击机的掩护下,正在朝着防空军的机场和城市方向飞行。在这个敌机机群的后面又出现了一个由15架梅—110式歼击机编成的机群。德冠发现我们的雅克式歼击机起飞,就掉转机头朝着我们机场的方向飞来。我们首先对第一批敌机发动了攻击,因为他们快要接近目标了。

  我们的飞行员完全不把敌人的优势兵力放在眼里,不顾一切地拼命作战。敌机在慌乱中丢下的炸弹和被我们击落的敌机,纷纷掉在地面爆炸起火。突然发动勇猛的攻击,使我们取得了战斗的胜利。敌机轰炸城市的企图未能得逞,我们不顾一切地追击着敌机,一直到把枪弹打得精光。

  费奥多罗夫的双机,在机场接近地的上空迎击了由15架歼击机编成的另一个敌机机群。有几架敌机窜到目标上空。可是,他们投下的炸弹却都落在空荡荡的飞机掩体内。

  在这一次空战中,我们击落5架敌机,而自己却只损失了一架——一架留在地上末起飞的飞机。这架飞机被炸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扒了皮”。

  我们刚刚返场落地,把飞机送进掩体,就见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地向指挥所驶去。团长的小汽车我很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在另一辆小汽车里坐着的是谁呢?我在想,我们闹腾得太凶了,科拉耶夫团长准会狠狠地训斥我擅自做主。

  我们在指挥所跟前见到了舍甫琴柯师长、马奇涅夫政委和科拉耶夫少校团长。看样子,师长是因为我们飞行团没有起飞迎故而来申斥谁的。师长还以为在空中与敌机拼搏的雅克式歼击机、是防空军部队的呢。师长眼下见到我们机场上有那么多炸弹坑,当即对科拉耶夫团长大发脾气:

  “你是怎么搞的,是让你到这里来闲坐观望的吗?”

  我们这个小机群的几个飞行员,列队站在首长面前。我向科拉耶夫团长报告了我们此次战斗出动的情况和被我们击落的敌机数目。

  “跟敌机拼搏的都是我们飞行团的,将军同志!都是我们飞行团的!不是防空军歼击机飞行团的,他们根本没有起飞!”

  很快,空军集团军司令韦尔希宁将军就给我们机场来了电话。他命令:把那些在此次空战中表现优异的飞行员名单报来,给他们授勋。

  从那以后,敌机再也不敢在我们机场区域露面了。

  我们这里相对地平静了大约一周左右。但是,前线在继续东移,我们又不得不寻找新的驻扎地点。现在,我们飞行员甚至连在转场飞行中也不愿意让机械师离开身边了。当然,在飞行中,机械师只能卷缩在座椅靠背防弹钢板的后面。机械师们也认为,宁肯卷缩在夹缝里受罪,也不愿意坐着汽车磨蹭,因为汽车有时会中途“抛锚”,耽误时间。

  在我们连连撤退的路上,又是一个村镇接纳了我们。机场紧挨着铁路路基。在第一次进入着陆时,我就记住了扳道工住的那座洁白的小房子。

  ……艰苦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息过。我们时常要出动去强击萨利斯克地区和季霍列茨卡亚地区的敌军,以及敌人在马内奇河设置的渡口。在萨利斯克以东的每一条大路上,从早到晚都有德军坦克和汽车向伏尔加河方向驰去,掀起的深灰色的烟尘遮天盖地,那简直就象送殡的行列,在祖国的土地上,一直向着斯塔夫罗波尔方向延伸着。远处的高加索山脉就是最后的屏障了。往后,还能往什么地方撤退呢?再也无处可退了!

  这一昼夜我们出动了多少次,谁也不去管它。我们所关心的只是千万不要再损失飞机了。损失一架少一架,无可补充!

  我们大队战斗出动的次数很多,人人极其疲劳,连对照地图计算航线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每一次返航落地,只是忙着给飞机加油、补充弹药。人呢,往肚子里灌水——口渴得受不了。水在机械师的饭盒里盛着,就放在飞机旁边。空气是热的,水也是热的。水里的细沙颗粒硌得牙挺难受的。不论白天黑夜,空气里总都满是尘土。只有当你驾机上升到离地面100米以上时,才能见到青天。按照习俗,飞行员们都在晚上刮胡子,因为都认为早晨起床以后打扮自已是不吉利的。一到晚上,我们就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对着不知是怎样才保存下来的一片破镜子,用刮胡刀片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削瘦的脸上刮胡子。当你看那乌克兰小伙子别列日诺伊和韦尔比茨基的时候,当你看那俄罗斯小伙子费奥多罗夫、伊斯科林、莫恰洛夫和科兹洛夫的时候,投射到你的眼睛里的是他们那被太阳晒得退了颜色的旧军衣和那满是灰尘的黑瘦的脸。是啊,在这连连后退的悲惨日子里,他们都吃尽了苦头。谁能预料到他们还会遇到多少磨难呢?

  我特别喜欢那个年仅l7岁、身体柔弱而又勇猛无比的小伙子奥斯特洛夫斯基。他是不久前才从航校来到我们飞行团的。他那斗志旺盛勇猛机智的特点已经明显地显露出来了。

  最近以来,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垂头丧气。我很想知道他的情绪变化为什么这样明显。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收不到家乡的回信吧。是啊,他的家乡——莫斯科郊外的一个村子,早在数月前就从德国鬼子铁蹄下解放出来了,我们都很理解这个小伙子的痛苦心情,总想设法安慰他,使他振作起来。

  当我看到淡褐色头发的健壮小伙子莫恰洛夫时,我就不由地想起了战争初期失踪的一个与他同姓——也姓莫恰洛夫的飞行员。那个莫恰洛夫最后一次出动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我们一起出动去强击德涅斯特河彼岸的敌军。飞到目标上空以后,他的飞机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他返航了。当他飞到离德涅期特河只有几公里远仍在我军手中控制着的地方时,发动机突然停车。他把飞机迫降在一片野地里,我见他一边围着自己的飞机兜圈子,一边往天上看。我决定在他的飞机跟前找一块合适的地方降落,把他搭救出来,一同飞回家去。可是,往什么地方降落呢?直接落在麦田里是危险的,麦穗会堵塞散热器,导致发动机过热损毁,飞机也可能陷在坑里。我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了好几圈儿,以便寻找一块适于降落的平坦地面。那时,莫恰洛夫已经走上了一条通向林子的大路。我刚刚开始下降,他就挥手示意,叫我不要在这里落地,叫我往东飞走。我再次看清楚莫恰洛夫要去的那个林子里驻扎的确是我军部队以后,我才返航。

  但是,莫恰洛夫却至今也没有回到飞行团里来。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全无半点消息。一想到那时我没有落地把他救出来,我就感到内疚。

  两个莫恰洛夫……看见这一个莫恰洛夫,我怎能不惦念那一个莫恰洛夫呢?我又重新回忆当时的情景,努力做出各种各样的推测。可是,这个使我深感内疚的问题,我始终也没有找到肯定的答案。

  不久前,帕斯凯耶夫发生的事情,深深地感动了我。在一次空战中,他的飞机被击中起火,直到万不得已的时节, 他才跳了伞。我们都还清楚地记得吧,以前,在敌客克式轰炸机空袭我们的别利齐机场时,他曾经不顾一切地朝着小溪跑去,一头钻进齐脖子深的水里去躲藏起来。战友们一直在嘲笑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帕斯凯耶夫的这个“病根”,彻底清除干净了。他多次执行侦察任务。在多次空战中,他都表现得不错。就说最近这一次空战吧,他表现得相当勇敢。

  他是被集体农庄的庄员找见送回机场来的。他被烈火严重烧伤,可是,他没有呻吟,他强忍着剧痛安静地躺在汽车上。我们当即把他送进医院。

  是啊,我们的青年在战火中受到了锻炼,变得更勇敢了,打起仗来总是不顾一切。帕斯凯耶夫发生的不幸,使我联想到,如果我们的新飞行员再继续这样频繁地出动,那我们很快就会损失掉这些好青年。过度疲劳会导致注意力涣散,导致空战中反应迟钝。

  我不由地又想到那个老问题:往后方修理厂送飞机的那些老飞行员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呢?他们也该回来替换替换这些不顾疲劳的小伙子了。

  我向科拉耶夫团长报告了我的想法。说来也真叫人纳闷,他当即表示赞同,而且叫我去寻找费吉切夫大队和科莫萨带领的机群。我没有表示反对。到了我必须启程远航的那一天,我首先完成了几次战斗出动任务,接着才准备起飞。当我往师司令部拔给我的那架乌—2型教练机走去的时候,几十件委托我办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地塞给了我。

  瓦利亚第一个对我“发动了攻击”。

  “你是……去寻找咱们那些人的吧?”她激动地说道。

  “我打算去。可不知道能不能找得见他们。”

  “你能找见他们的。昨天有一位机械师来过了,说他们在斯塔夫罗波尔落过地。”

  “昨天是昨天,昨天可不是今天哪。你说吧,你要叫我替你办点什么事情呢,瓦利亚?”

  “叫他回来。”

  “这是第一件事,懂了。”

  “他只有身上穿着的一件背心。要是你能给他带上一包东西的话……我就跑去取来……”

  “在后方想必能弄得到吧。他会自己去买的,瓦利亚。与其给他捎上一堆‘面包干’,莫如带给他一个亲热的吻呢。我一定会带到的。”

  几分钟以后,我坐在“乌—2”飞机的后座舱里,朝着斯塔夫罗波尔飞去。这一次,飞机是由另一个坐在前舱里的飞行员驾驶的,我可以袖手闲坐着了。

  五

  一路上,我们尽量飞得很低,并且利用山沟掩护,以免被游动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发现。我们终于快要飞到航线终点了。我往下一看,只见战壕里全是人,大炮也都对准了斯塔夫罗波尔城。

  城市在燃烧着。我们从城南绕到机场上空。机场上只有一架黄颜色的米格飞机,孤单单地停在那里,再就是烧得黑乎乎的汽车残骸。在这里落地太危险了。可是,不落地又如何能够知道费吉切夫带领的机群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坐在“乌-2”型教练机前座舱里的飞行员精神过度紧张,着陆目测偏高,只听得飞机咕咚一声撞在地上,紧接着右机翼就擦着了地皮。我们急忙从座舱里爬出来,跑去检查飞机,发现起落架斜支柱的固定螺杆折断了。

  “这可怎么起飞呢?”飞行员抱着头垂头丧气地咕浓着。

  “你别垂头丧气。也许能找见机械师呢。”

  可是,什么人也没有找见。我想,要是能把这架被抛弃的米格飞机启动起来,那不是很好吗?我刚跨进米格飞机的座舱,只见和我同机飞来的飞行员,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边跑来。他惊慌地向我摇手。我只好搁下这架飞机,迎着他走去。

  “必须赶紧起飞。德国人已经进城了。”

  “那怎么办呢?”我问道。

  “尽快修好‘乌—2’。别管那个破烂货了。”

  我们找来一些箱子。用肩膀把一侧的机翼抬起来,把箱子垫在机翼下面,就开始修理飞机。我们找到一截粗铁丝,把它插进固定孔里顶替折断了的螺杆,又把露在孔外的铁丝扭弯以防脱落。完工时已是黄昏。

  “扳螺旋桨!”飞行员一边说着,一边急忙爬进前座舱。我依旧在地上站着不动。心里总也放不下那架米格飞机。

  “我马上去把它烧毁了,然后我们再起飞。”

  我打算用手枪射破油箱,往流出来的汽油上投一根火柴。我的同伴同意等着我。

  当我跑到那架米格飞机跟前时,我忽然舍不得对它开枪了。也许这是一架好飞机呢。要是能驾上它起飞,那不挺好吗?我检查一遍,有水,有汽油,有压缩空气,还有蓄电瓶,应有尽有。不,这样一架好飞机是不应当毁掉的。

  我回到“乌—2”飞机跟前,对飞行员说道:

  “我打算把那架米格飞机启动起来。如果我能起飞的话,升空以后我盘旋一周,摆动机翼,那时你再起飞!”

  这个飞行员心里是怎样想的,我无从知道,但是,他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没有带降落伞来,只好弄一些干草和破蒙布垫在座椅上。随后,我就启动了发动机。发动机工作正常。我反复试过“大转速”以后,就起飞了。

  升空以后,我发觉起落架收不上来。这样飞太冒险了。发动机会因过热而停车。可是,要想找一个地方落地,那可就困难了。因为天已经黑下来了。不过,我还是决心落地,然后烧毁飞机。

  我刚刚开始下滑,只见“乌-2”已经开始起飞。怎么办?眼下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飞!即使发动机过热,也只得硬着头皮飞了。不过,一定要往我最熟悉的自己的机场飞。只有飞到自己的机场去,才有平安落地的指望。

  这时,我想起扳道工住的那座洁白的小房子。要想在暗夜里对准跑道上的“T”字布,那就只要照着这个地标飞。我拉紧了安全带,以防落地不顺利时人被甩到座舱外边去。

  我顺着铁路飞到机场旁边的村镇。这个村镇已经沉浸在暗夜之中。但是,我当即找见了那座洁白的小房子。我开始进入着陆。站在跑道头“T”字布旁边的信号员打出一颗绿色信号弹,表示可以落地。我驾着飞机下滑,飞过了洁白的小房子。现在,信号员应当打开“T”字布的标志灯了吧?这时,突然又升起一颗信号弹。是红色的!……我的飞机已经拉平,正紧贴着地面平飞呢,这时要想把它拉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办不到的。飞机轻轻地触及跑道,就开始滑跑了。又是一发红色信号弹升空发出警告:前方危险。我急忙采取紧急刹车措施,立即满把捏住刹车手柄。飞机猛烈地摇撼着,差一点向前翻扣过去。

  我借着飞机着陆时的灯光突然发现一架歼击机已经冲到我的眼前。我使劲地刹车。我的飞机直到同那架歼击机几乎就要迎头相撞时才停住!眼前是一架伊—16型飞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个机场上连一架伊—16型飞机也没有过呀。

  一群吓慌了的机械师急忙跑过来。这些人我全都不认识。我间他们这架“伊—16型”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告诉了我,这我才知道在我离开这个机场以后,马尔科洛夫飞行团就从我刚刚到过的那个城市附近转场到我们机场来了。这个团的飞行员说,昨天德军突然拥进了这座城。

  当我走进我们飞行团的食堂时,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们都以为我早已离开了人世。一时之间,问这问那,顿时热闹起来。

  “你是怎么回来的呀?”

  “驾着‘米格’回来的。”

  “是咱们飞行团的?”

  “不是。”

  “咱们团那些远航的人都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连我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的。”

  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驾着飞机从德国鬼子的鼻子底下逃脱。一个小时以后, “乌—2”也落了地。 “乌—2”飞行员说,他在等待我发信号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群德国摩托自动枪手驾着摩托车从树林里拥出来。他急忙驾机起飞逃脱,同时示意叫我不要落地。

  两天以后,我们又被迫转场,来到这条铁路线的终点站附近落地。铁路线到此终止。从这里再往东去,连居民点也很稀少了。通往巴库的大路在我们的南边,离这里很远。

  一年来,我们就这样接连不断地撤退。如今,我们已经撤退到了我国另一片领海的海边了。想起来实在沉痛酸楚。这一年来,在我们头脑里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为什么我军还在继续向东撤退呢?为什么我们至今还用那些破旧的飞机作战呢?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装备着新式飞机的强大的飞行部队派来支援我们呢?

  在转场过程中,我的处境很困难。我们飞行团里没有一个飞行员能够腾得出手来,我不得不接连转走两架飞机,也就是,转走一架“雅克式”以后,马上就得随同另一名飞行员,坐上“乌—2”教练机去把另一架米格飞机驾回来。我那忍饥挨饿疲惫不堪的机械师是在飞机旁边过夜的。他已经整整一昼夜水米未沾嘴边了。

  我的机械师丘瓦什金目送着“乌—2”飞去以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道:“您,大尉同志,何必把这个伤痕累累的破烂货揽到咱们头上来呢?”

  “怎么,你不喜欢这架飞机吗?”

  “您瞧,这发动机咱们怎么能够启动得起来呢?”

  “很难办吗?”

  “压缩空气充不进去。”

  “为什么?”

  “这可得去问问那些飞机设计师了,大尉同志。‘雅克式’的转接接头,拿到米格飞机上来用,就接不上去。”

  “这样说来,每一个设计师都是只顾按照自己的设想去设计零部件,而丝毫不为使用部门着想了?”

  “看来是这样的。”

  我们为着压缩空气瓶忙碌着。怎样才能把压缩空气瓶跟飞机上的气路接通呢?用什么东西把压缩空气导管固定到飞机上去,好让压缩空气把发动机启动起来呢?我们忙了好一阵子,发动机终于启动起来了。丘瓦什金急忙爬到座椅靠背的防弹钢板后面。他和我都为这个小小的胜利而大大地高兴。我们升空了,我们没有把这架飞机丢给即将占领这个机场的德国鬼子。后来,这架破烂米格飞机终于修理好了,成为空战的一份力量。

第十二章 山穷水尽

 

  一

  天气酷热。风也是火辣辣的,炙人。可是,毕竟能感觉到夏季快要过去了。我们这些前线战士,在库班这块土地上又连连撤退,差不多连季节的更迭和这个地方的特点也都模模糊糊。在头脑里映象清晰的,仿佛只有那连绵不断的大山。现在,我们飞行团已经来到大山脚下。前头就是悬崖峭壁,飞机既无处降落,也无法起飞。

  “还能往哪里撤退呢?”

  没有答案。我们也不想叫谁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每天都用这几架残存的歼击机为轰炸机护航。我们朝着往格罗兹尼方向运动的敌军投下了重磅爆破炸弹。我们配合得很好,但有时也有矛盾。

  有一次,我们出动6架歼击机为“别—2”型轰炸机机群护航。这个机群的带队长机刚发现一个不大的敌军部队,就迫不及待地投下炸弹。其余轰炸机也都跟着他投了弹。我实在想不通。我想,如果顺着这条大路继续往前飞,那大概会碰上更重要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浪费时间和弹药呢?这简直是瞎指挥!全无任何主动精神!

  那些投完炸弹的“别—2”型轰炸机掉头返航了。只有—架轰炸机还在继续往前飞。我猜透了这架轰炸机机长的意图,于是,我带上我的全部6架歼击机紧紧地跟了上去。我们六个歼击机飞行员都下定决心,全力掩护这架轰炸机。我们认为,为掩护如此勇敢的轰炸机机长,牺牲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儿工夫,只见德军的坦克和汽车,顶着大路,象潮水一般拥来。我们这架“别—2”型轰炸机不顾敌人高射炮火的阻击,勇敢地向目标扑去,对准敌坦克和汽车最密集的地方俯冲,准确地投下了全部炸弹。大路上,一团团浓烟烈火腾空而起。我们见了这一幅情景,真是高兴极了。一个勇敢而积极主动的轰炸机机长给敌人造成的损失,竟远远超过一个轰炸机机群给敌人造成的损失。在返航的路上,我们象在阅兵式上那样,编成整齐的队形,严密地保护着这架勇敢的轰炸机返航。是啊,这样的最。高荣誉,这个勇敢机组的全体成员是受之无愧的。

  在返航途中,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的飞机出了问题:发动机排气管喷出长长的火舌。这显然是气化器出了毛病。这种故障在飞行中是无法排除的。于是,我决定同我的僚机一起,在就近机场落地。

  落地以后,我们把飞机朝一旁滑去,离开了跑道,接着就着手抢修。我们刚刚摆好工具,就来了一辆小汽车。一位衣着整洁的年轻中尉从汽车里走下来。

  “我是少校团长祖索夫的副官。”他自我介绍说,“命令您立即撤离此地。”

  “我们马上修理好就飞走。”

  “团长命令……”

  “懂了,中尉。命令谁都会下。”

  副官走了。我们忙着修理发动机。可是,没过几分钟,副官又回来了。

  “祖索夫团长命令:即刻撤离此地,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派牵引车来把飞机拖走。”

  “收拾工具。”我对我的僚机飞行员说,“咱俩调换飞机,我飞你的飞机,你飞我的。”

  我们起飞了。发动机排气管又喷出火舌。火舌越喷越长,快要烧到水平安定面了。我想尽一切办法,总算飞到了自己的机场,落了地……

  第二天,我完成强击任务返场落地以后,见我们机场上来了很多不熟悉的飞机。还有两架折断了起落架的飞机瘫在飞行场地中央。

  “这些飞机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向机械师丘瓦什金问道。

  “都是祖索夫飞行团的。”

  “简直是乱七八糟!”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不满地嘟哝着。

  “就是嘛。”我赞同他的看法,“要是现在能见着那位副官和他们的团长,那才好呢。”

  “何必见他们呢?从现在起,咱们再也用不着穷忙乎了!”机械师丘瓦什金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该回去休息了。现在,正向祖索夫飞行团移交飞机呢。”

  听机械师这样一说,我不觉大吃一惊。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笼罩了我。我此时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沉重的作战任务暂时从肩头上卸下来,可以透一口气了。伤心的是,从明天起,你就被剥夺了打击敌人的权利!要知道,正是这一群横行无忌的强盗,把我们赶到这一片渺无人烟的大草原上来的呀。这不就是说,去打击这一群强盗的不是我们,而是别人了?谁去为我们那些牺牲的战友报仇呢?

  在指挥所的地下掩蔽部跟前聚集着很多人。飞行员和机械师见了我们老远就喊,叫我们快些过去。看来,那里饮宴刚则开始。这宴会真可以和扎波罗热的豪华宴会相媲美。机械师洛延科站在酒桶旁给大家往杯子里倒高加索葡萄酒。祝酒的欢叫声不时地在空中回荡。

  “为胜利干杯!”

  “为生存干杯!”

  在离指挥所不远的地方聚集着祖索夫的部属。看来,他们很羡慕我们。

  向全体飞行员发出了列队口令。科拉耶夫和祖索夫来到这两个飞行团并列的队列前面。我们的团长科拉耶夫宣读了关于移交飞机的命令。随后,他宣布说,要派一部分飞行员把飞机送到祖索夫飞行团所要去的地区。

  “是不是要把这些飞行员留在那里不放回来了呢?”我们当中的一个飞行员问道。

  祖索夫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他在思索着如何回答更妥贴吧。看得比,他在耍滑头,他想要连同飞机一起,从我们这个近卫飞行团里带走几个尚未获得“近卫”称号的新飞行员。

  我在想,已经荣获近卫称号的飞行员,祖索夫是无权扣留的。于是我宣布: “我们近卫飞行员去给你们送飞机!”

  “我们不需要飞行大队长。飞行大队长我们有。”祖索夫说道。

  我在等待着我们的团长科拉耶夫表示态度。可是,他却一声也不吭。难道他看不出祖索夫这个滑头想要扣留我们几个新飞行员吗?是不是他对这件事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呢?大概是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带领这些新飞行员出动过。他对我们飞行团未来命运漠不关心的态度,很使我气愤。这不是很清楚吗,新飞行员别列日诺伊、科兹洛夫、斯捷潘诺夫、韦尔比茨基等人,都是经过严酷的战争考验的,都已经成为成熟的长机飞行员了。新飞行员都眼巴巴地望着我,他们大概在想;难道您就真的不想保护我们吗?”

  “我同克留科夫,再加上几位中队长去给你们送飞机。”我感到战友们都在支持着我,于是,我又插了话。

  祖索夫团长当然很不高兴。从他那高加索人的黑眼睛的表情上,一眼就能看得出。

  “不敢劳各位大驾。”他很不满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们自己能把飞机带走。”

  队列解散。在祖索夫带领着他的飞行员离去以后,科拉耶夫团长冲着我说道:

  “大尉,你的行为过分了!”

  “难道您看不出他们想要扣留我们的飞行员吗?”

  “我没有义务对你说明看得出什么或者看不出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

  移交飞机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已经开始往汽车上装载技术文件箱了。

  “真倒霉,大尉同志。”机械师丘瓦什金跑到我跟前来说道。

  “怎么一回事?”

  “他们不要您那架伤痕累累的米格飞机。在办理过交接手续的那些飞机当中,就是没有您这一架。少校命令说,您还得驾上这架‘破烂货’往前飞,直到找见修理厂送修为止。”

  这就是说,我同这架米格飞机的缘分还没有完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飞行团要往里海边上的一个城市附近转场。听说,同我们失掉联系的费吉切夫大队就在那一片地方活动。要是能找见他们,那我也就能摆脱这架破烂不堪的米格飞机了。在我的地图上,除了山还是山,只有捷列克河流域是一片盆地。我只能驾上这架破旧的靠不住的米格飞机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上空飞行了。除了我自己以外,机械师丘瓦什金还得卷缩在我的背后同我一起受罪。他情愿同我一起受折磨,以便一旦迫降落地好帮助我检修飞机。

  傍晚,机械师米延科,在一片歌笑声中,把空酒桶推下山岗去。快乐的机械师和机械员们站在山岗上,就象一群粗野的古代斯克福人一般,尽情地欢唱着,狂舞着。是啊,自从开战以来,他们还从来也没有休息过呢。

  参谋长下令出发。全团装满了人和器材的汽车编成一路纵队,开始向里海方向长远行军。我同丘瓦什金登上米格飞机,向东南方向飞去。

  黄昏时分,我们飞到盆地上空,我还能分辨得山村路来。我在飞行中,可真不知碰上多少次黄昏时分了!一般说来,我还没有在黄昏时分出过差错。黄昏也有它的好处:越难于识别地标,越难于落地,人的精力就越集中。我还从来没有因为黄昏而被迫降落在别人的机场上过夜呢。在别人的机场上过夜是我最不情愿的事情。

  我们在机场上找到一小块停放飞机的地方。我刚从米格飞机上爬下来,就看见旁边停放着一架雅克式歼击机。这架飞机的号码我太熟悉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难道这就是我的那架“雅克式”?丘瓦什金一眼就认定这是我的飞机。看来,祖索夫飞行团接收了我们的飞机以后,也飞到这里落地了。这回又得跟那位吹毛求疵的团长碰面。我必须仔细观察一番,免得明天上当。我们刚离开自己的飞机,就迎面碰上了祖索夫少校。几个军官正陪同他巡视停机坪呢。

  “啊——,原来是你!”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飞来的。”

  “驾的是你自己的飞机吗?”

  “是硬摊派给我的没有人要的破烂货。”

  “你可真行!”

  食堂里乱哄哄地挤了一大群人。在这拥挤与喧闹之中,已经听不出多少前线的话言了。当你站在桌子旁边排队等侯的时候,你不能不想,我们这些飞行员在后方将会遇到什么情况呢?你能理解,在这些小小的1山区居民点和村子里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军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的,也无法为这些疲惫不堪的军人提共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理解是一回事,可是,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神经早已支撑不住了。有的人大发脾气,有的人大吵大闹……

  早晨,我们飞行团的汽车来到了。不惯于乘汽车长途行军的人们,个个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有些人一下车就钻进山间小溪里去了,有些人顺者岸边四散走开去……

  我在小溪边找见了科拉耶夫少校。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身子,一边同别人说话,装作没有看见我的样子。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我们这位新任团长对我给他提的意见耿耿于怀。这号人我在生活中是遇到过一些的。他们的两只眼睛总是盯着别人的不足之处。在这种人的眼睛里,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对他们唯唯诺诺的人,不当面阿谀逢迎他们的人,统统都不是好人。

  “我还要继续往什么地方飞呢,少校同志?”等科拉耶夫把他的毛巾摊开晾在青草单上以后,我问道。

  “噢,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呀?”

  “我是驾着飞机来的,难道您忘了吗?”

  “你,我是忘不了的。你往图拉托瓦城那边飞吧。费吉切夫他们好象也在那里。”

  “是!”

  我回到机场。丘瓦什金正在那架破烂不堪的米格飞机上检修发动机呢。

  “我们还得继续往前‘飘’。”我对我的机械师丘瓦什金说。可是,他没有注意到我说的话。。一直等到他腾出手来,他才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再来这么一次长途飞行,大尉,那您就要把我送进棺材里去了。委在这么一个不如狗窝的狭窄地方,简直把我憋死了。”

  “坐在大汽车里的箱子上边也不怎么舒服呀。那好吧,那我就一个人继续往前飞吧。”

  “大尉,如果您打算驾着这架斑马似的破飞机在大山区里继续长途飞行,那我可不敢担保您的生命安全哪!”

  “赶到有城市的地方,就移交出去了。”

  “越快越好!”

  这里的大山的确十分险峻,我不得不在悬崖峭壁之间穿梭,不得不在捷列克河流域的盆地上空飞行。只要下面一出现居民点,我马上就想到了卷缩在我背后的丘瓦什金。我知道他很受罪。又热,地方又狭窄,连两条腿也伸不开。

  眼前有一个机场。在这里落地吗?是啊,也该让丘瓦什金透一口气了。可是,后来我又觉得不行,不能这样做。既然他已经在受罪,索性就让他忍受这一次吧。只要能飞到图拉托瓦城,那就好了。到那时,无论是他还是我,就都不再受这种折磨了。

  ……终于飞到了!在着陆滑跑过程中,我发现不远处有一堆米格飞机的残骸。如果费吉切夫大队和科莫萨带领的机群都在这里的话,那这架坠毁的飞机里遇难的人肯定是我们团的了。

  “这是谁的飞机?”我向一位正在忙着往一起收集飞机残骸的机械师问道。

  “苏普伦的。”他沉痛地答道。

  “苏普伦洒牲了?”

  机械师默默地从飞机残骸里拣出血染的飞行图囊来。

  新的精神创伤!这多么令人痛心啊!我在哈尔科夫地区同他一起执行过战斗仟务。他击过5架敌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歼击机飞行员了。当然,也许飞机早晚会使他遇难。可是,在那么多次激烈的空战中他没有牺牲,如今竟牺牲在十分安全的地区,这该有多么荒唐!

  现在我才知道,费吉切夫大队又飞走了,以便把飞机送进修理厂去。照理说,科莫萨带领的机群应当起飞跟进。可是,由于苏普伦牺牲,他的战友们谁都不肯飞走。

  我同丘瓦什金走到他们跟前,默默地同他们握手。

  “苏普伦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他的遗体还陈放着呢。今天为他送葬。”

  “等全团都到齐了再送葬才是啊。”我说道。

  “大队政委说今天就送葬。”

  “请转告他,汽车队今夜到达。”

  飞行员们说起了苏普伦是怎样牺牲的。起飞时,他那架破旧米格飞机的发动机突然停车。机务主任科佩洛夫就委在他的座椅背后。可是,科佩洛夫幸存下来了,只不过留下几处插伤而已。

  “波克雷什金!这架象斑马似的破烂飞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科莫萨问道。看样子,他是想安分散一下飞行员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摆脱悲伤情绪的困扰。

  “拣来的。”

  “这正是我们见过的那架飞机。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试飞员从修理厂送出来的。我记得,他把这架飞机搁在机场上,就进城去了。”

  “那大概是他玩得发昏了,早把自己的‘斑马’给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这哪里是什么忘记了呢!他多半是撒鸭子逃跑了。”

  “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是谁弄得我和丘瓦什金受了这一路的罪。”

  晚餐时,我来到已有几个飞行员就座的一张餐桌跟前,见他们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

  “喂,为啥耷拉着脑袋呢?”

  “高兴不起来嘛。你知道,我们还没有到,他们就把苏普伦的遗体给埋葬了。”

  “怎么,埋葬了?!为什么不等人到齐了呢?”

  “你去问他好了。”戈卢别夫以头代手指了指坐在专席上的沃龙佐夫,“就是他!他找来几个机械兵,抬走就埋了!”

  我真想大骂一通。我咬紧牙关急步跨到沃龙佐夫跟前。

  “你为什么不等全团的人都到齐了?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如此对待我们牺牲的战友?”

  “需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你何干?”

  “上级竟然信任象你这样狠心狗肺的家伙,这实在糟透了。难道苏普伦立了那么多战功,就不值得人们为他隆重送葬吗?他击落过5架敌机,而你呢?你击落过一架敌机没有呢?”

  “不许你这样讲话!我是首长!我命令你给我住嘴!”

  “首长!哼,你懂得什么叫首长吗?首长——是军队里最人道的职位。你看一看报纸上是怎样写的。真正的首长,必须有慈父般的心肠,处处关心部属,战斗中攻击在前。而你呢?你却是一个怕死鬼!也许你忘记了吧,那一次我们掩护强击机机群的时候,你在伊久姆附近是怎样甩掉了我们这个双机逃跑的?怕死鬼竟也恬不知耻地自称起‘首长’来了!”

  要不是沃龙佐夫摔了叉子离开食堂,那可真不知道我们这一场大吵大嚷如何收场呢。

  “别激动,”波克雷什金。”科莫萨走过来说道,“一般说来,你跟这种人说什么都白费劲。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这只会给自己招来横祸。他是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遗憾的是,后来的事实证明,科莫萨还真说对了。

  二

  几天以后,我带一个飞行大队来到马哈奇卡拉。

  落地以后,我听说,从前和我们在一起的飞行员卡尔波维奇就住在这座滨海小城里。于是,我把写着他的住址的小纸条揣在衣袋里,就看望他去了。

  在他租用的那间不算大的房间里,早巳来了好几个人。费吉切夫、列奇卡洛夫和特鲁德,都赶在我的前头先到了。

  卡尔波维奇离开座位站起身来迎我。这时,我见他的一只胳膊已经不能动了。我们互相拥抱以后,他把我引见给他的夫人。

  主人设家宴招待我们。好吃的东西和各种饮料都很丰盛。可是,我们这几个人呢,远道飘泊来到此地,两手空空来作客,什么礼品也没有带来。于是,我建议卡尔波维奇同我们一起到市场去买点什么。

  我们出门来到大街上。海风送来了大海的喧嚣和海水的清香。

  “你在后方生活得可好吗?”

  “唉,这个地方怎么能算得上是后方呢!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战场的边缘了,只不过不是战场的最前缘罢了。我们还能往哪里撤退呢?!”

  “至于生活嘛,倒也没有什么。”卡尔波维奇接着说道,“我的伤还没有痊愈,好歹国家总得养活着我。往后呢,……我是不想离开军队的。等把伤养好以后,我马上就到莫斯科去,要求进空军学院去学习……”

  “对呀!我在前线就见到过一个跟你一样失去了一只胳膊的人。各方面的事情他都处理得很不错。”

  “我还想继续飞行,波克雷什金!到整个战争结束还远着呢。”

  “是啊,仗是要继续打下去的。弹簧正处于被压缩状态!”我接口说道。

  “正是这样。弹簧正处于被压缩状态。被压缩得很紧的弹簧,一定会突然猛烈弹开的!这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们从市场上和商店里买完东西,卡尔波维奇急着要回家去。而我却想趁着他的夫人为我们准备冷盘小吃的时候,到海边去走走。

  来到海边,往事不知不觉地涌上心头。从我在新西伯利亚第一次飞行起,直到这一次折磨人的长途飞行,全都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不知是由于我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了呢,还是由于大海引起了我的愁思,我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烦闷。我在海边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回到卡尔波维奇的住处去了。这一夜,我们大伙儿是睡在一处过夜的。

  第二天早晨,在我们准备告别上路的时候,好客的主人异常难过。我们飞行团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要是他们还让我继续留在军队里的话,那我就一定设法找你们去!”当我向卡尔波维奇告别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颤抖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找我们啊?”列奇卡洛夫问道。

  “但愿我能在乌克兰或是在摩尔达维亚找见你们。”

  “那你就好好养精蓄锐,准备再战吧。”

  飞行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从汽车驾驶室里往外看着,说道: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吧?祝你生活美满,卡尔波维奇!”

  我们上了汽车。汽车在城里缓慢地移动着。低矮的平顶房屋,从我们身边向后飘忽退去。

  汽车驶过杰尔宾特以后,我们遵照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的提议,下车买了好几袋子苹果。这—来,这辆载重五吨的老旧的大汽车喀吱喀吱地响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在转弯的时候。

  我们行驶的是山路。下披时,我听得从驾驶室里传出来一种很不正常的喀吱喀吱的声音。我从车厢上往驾驶室的车窗里探头一看,见司机费尽力气也挂不上低挡。他又试试刹车,刹车系统也失灵了。

  这时,我抬头往前一看,只见路很陡峭,而且前边就是急转弯处。司机慌乱地暗折腾起来,但始终无济于事。

  在这紧急关头,救人要紧。我急忙大喊:“赶快跳车!”喊过之后,裁就第一个跳出了车厢。

  所有飞行员,都跟着我跳出车外。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是最后一个踩着脚踏板跳下车来的。他落地以后,就象翻倒了的玩具陀螺似的,顺着斜坡翻滚下去。这时,大汽车顺着下波路狂奔而去,随即向右翻倒,滚到陡峭的山崖下边去了。

  我们大部分人都受了伤,而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以及费吉切夫和舒利加,伤势严重。我们叫住了第一辆过路汽车,让司机把我们送到最近的有医院的小城去。医生当即把我们当中的三个伤势较重的人送进了外科病房,同时,也给我们几个人做了医疗处置。

  当我们从医院里出来刚走到前厅时,只见一个留着长胡子的彪形大汉,正在那里弯着腰擦拭他的皮靴。

  “法捷那夫!”我惊喜地叫起来。

  “啊,是你呀,波克雷什金!”他直起那庞大的身躯,乐呵呵地应道。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问。

  “负伤了。我现在正准备跳舞去呢。”

  “既然你能往姑娘那里跑,那就是说,你的伤治好了?”

  “再过两天我就出院了,然后就到巴库去。”

  “为什么要到巴库去呢?”

  “凡是‘没有战马可骑的骑兵’,都要集中到那里去。”当飞行员的没有飞机可飞岂不荒唐?

  “我们也住巴库那边去。你听着,你转到我们飞行团里来不好吗?咱们一起改学新式飞机多好呀。”

  “我太乐意了,我的战友。到巴库以后,我上哪里去找你们呢?”

  “我们团司令部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我去问问他们。我的意思是,就在这里带你去见见我们的团长。如果他喜欢你的话……”

  “我又不是小姐,管他喜欢不喜欢呢。”法捷耶夫打断了我的话, “要是你们飞行团需要飞行员的话,那我就去。我绝不会给你们近卫团丢脸就是了。”

  法捷耶夫以他那沉雷般的男低音这样说,仿佛他现在正在跟我们的团长说话似的。

  还没等我们说完话,我们团的汽车队就来到了。

  “这可真是说到就到,咱们走吧!”我对法捷耶夫说道。

  团长正在一群飞行员当中听伊斯科林讲述一次不幸事故呢。

  “近卫少校同志,我给咱们飞行团‘招募’到一名好飞行员。”

  法捷耶夫上前一步,做了自我介绍。团长伸过手去同他握手。他没有料到,法捷耶夫的大手如此有力,竟握得他几乎大叫起来。

  “噢,你可真是大力士!”

  “我还以为近卫军人比我们硬棒得多呢!”法捷耶夫开着玩笑说, “请您原谅,近卫少校同志。”

  “好大的块头!你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

  “在伏尔加河边长大的。”

  “你是歼击机飞行员吗?”

  “那还用问吗。”

  飞行员们都好奇地望着这位胸前佩戴着红旗勋章的勇士。

  “你的胡子为什么留得那么长?”费吉切夫问道。

  “吓唬敌人呗!”法捷耶夫总是这样乐哈哈地回答着问题,常常逗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我们在这座城里过了夜,又继续南行。

  三

  我们飞行团驻扎在一个不大的滨海小城里。这里驻扎着很多等待接收飞机的部队。论次序,我们飞行团是远远排不到前头去的。

  过惯了紧张的前线生活的飞行员们和机械师们,立时陷入茫然若失和无所事事的苦闷之中。每到吃午饭或吃晚饭时,那个小食堂跟前就聚集着很多人。谁都想第一个冲进食堂里去,以免挨太阳晒和站在餐桌旁边排队等候。在这个地方,人们常常发生口角。有时,有的人由于苦闷而狂饮无度,甚至发生非常激烈的争吵。偶尔,我也有陷进去的时候。

  有一次,吃晚饭时,我同戈卢别夫和特鲁德坐在一起。这时,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校级军官和我们纠缠起来,搅扰不休。我受不了如此粗野的举动和对我们的侮辱,就跟他们激烈争吵起来,由于‘顶撞’上级,我被关了禁闭。

  这件事立即被早就斜着眼睛盯着我的科拉耶夫团长和团长的好友沃龙佐夫大尉当做辫子抓住了。我回到飞行团以后就听说,他们撤销了我的大队长职务,并且把我从正式编制中除了名。为了弄清这个传闻是否属实,我决定去找团军务股股长帕夫连科上尉。他正一个人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撤销你的职务,这还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听帕夫连科这样一说,我真象挨了一闷棍。“他们已经把你开除党籍了,大尉!”

  “难道他们真的连我的党籍也给开除了?”

  “昨天,在党委会上,团长把你过去的事情统统都端出来了。又是跟他顶嘴墟,又是战术上胡来啦,他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你‘违反了《歼击航空兵战斗条令》的规定’。当然,还有你最近跟友邻飞行团的首长顶嘴这件事。”

  听他这样一说,那可真是如同闷雷轰顶。我呆呆地望着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从战争打响那一天起,我一直是在不顾性命地与敌人拼搏呀。在这个飞行团里,我击落的敌机数目不算少。可是,现在呢,我刚刚来到后方,就不配做共产党员了,就不配当近卫飞行大队长了!

  “不过,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帕夫连科接着说道,“你的事情已经上报到巴库军事法庭立案了。你看一看这个。这就是科拉耶夫团长送到军事法庭去的对你的起诉书副本。你可以拿去看。”

  看了这个上报立案的副本,我简直气得发疯。面对着打印在这张纸上的卑鄙无耻的捏造,我全身的血液沸腾了,燃烧起来了。我想马上就去找科拉耶夫,开城布公地向他说个明白。但是,我知道,在如此激动的情况下,是不宜这样去做的。

  我在房间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着,巴不得马上弄清楚我到底闯了什么祸。我深感遗憾的是,我现在已经来到了后万,不可能坐上飞机去跟敌人大干一场!只有面对着生命危险,只有跟敌人死拼,才能使我摆脱这沉重的精神压力,才能平息我内心深处越来超强烈的愤慨,才能让他们知道我绝不是那种可以任人践踏的窝囊废!

  我离开房间,朝着海边匆匆走右。我需要远离人群,一个人独自好好想一想自己过去的言行举止,清醒地估量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我需要以第三者的身分去衡量自己和他人。

  至今我仍然坚信,我的作为是没有错的。在作战中,我没有给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私;号抹黑;我从来也没有过高估计自己的功绩而居功自傲,我对人对己同样严格;我对前线生活的错误方面从不迁就姑息。可是现在呢,正是爽直的性格坑害了我自己!

  伊万诺夫团长不在身边,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又住进了医院。现在,有谁能伸出手来拉我一把呢?

  科拉耶夫团长下令,不准我参加新式飞机改装训练,命令我呆在宿舍里。我成了这些“首长”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早到晚,我把全部时间都消耗在海边上了。在这里,我可以回忆我积累的战斗经验,可以探索新的战术动作。在我的笔记本里,有益的结论性看法日益增多。在我那本绘图册里,也每天都在增添着新的战术示意图。我相信,我总结出来的这些有益的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即使他们依旧不准我用,对于其他飞行员也是有用处的。这项工作倒使我摆脱了沉重的精神压力,使我暂时忘却他们对我正在日益加紧的迫害。

  在空闲时间里,每天晚上都有一些战友来看望我。他们把与我的“案件”有关的新闻,全都讲给我听。看来,我们飞行团的“长官们”,已经要求上级收缴我的“苏联英雄”称号证书了。

  有一次,在海边上,法捷耶夫同我有过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波克雷什金,你不生我的气吧?”

  “这话从何说起呀?”

  “怎么,你不知道吗?……这事可不怎么带劲儿。是你把我推荐给团长的,可是,他们却让我顶了你的职位,你说说,这象话吗?!”

  “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这与你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怪家伙!正因为你接管了我这个飞行大队,我心里才踏实,才高兴呢。这个大队的飞行员都相当好。你要设法把他们训练好,准备去打仗。这个你拿去,这是我的战术笔记,你就照着这个去训练他们好了。你要记住,要想取得空战胜利,就必须占有高度、速度、机动能力、火力这四个方面的优势。在我的笔记本里,都写得很详细。我多么想亲自到空战中去检验我总结出来的这些经验啊!”

  “你一定会有机会去亲自检验的。我们还要一起跟德国法西斯正经干一阵子呢!”

  “我担心的是,他们再也不会给我升空作战的权利了。”

  “你瞎想些什么呀?别再胡思乱想了!”

  “还是让我自己来把这个‘案件’搞个水落石出吧。”

  后来,当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过于懦弱了。我想,即使他们把我开除出党,我在思想上仍然是一个共产党员。自杀吗?那是意志薄弱者的怯懦行为。我要用实际行动为真理而斗争。死,要死在战场上!我要设法上前线去。如果我们团长容不得我,那我就随便到哪一个飞行团去都行,只要能上前线去打仗就行。于是,我决定立即给驻扎在格罗兹尼的马尔克洛夫团长写信。

  几天后,我收到了肯定的答复。可是,军事法庭已经开始审理我的“案件”。在这期间,我是无权上前线的。我的“案件”越弄越大越可怕,那简直就象一把利剑悬在我的头顶上。军事法庭的刑事侦察员死死地抓住我不放。

  只剩下唯一的出路了,那就是私自逃到前线去参加作战。但是,没有随身证件,这样做是困难的,也很危险。人家会把我当成临阵脱逃的逃兵抓起来。

  四

  一天晚上,我刚走进宿舍,差不多全大队的飞行员都朝着我跑过来。

  “波格列布诺伊转到这里来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立刻感到精神异常振奋,想马上就跑去见他。

  “是今天把他送到这里来的。他的伤还没有好,现在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呢。”

  第二天早晨,我找到了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的住处。

  “啊,原来是你呀,波克雷什金。快进来,快进来。”他一边从床上抬起身来把手伸给我,一边让道。

  在他那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能够微微看到红晕,眼睛也显得有神了。我高兴地猜想,他的伤大概快要好了吧。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好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他很快就会好的,他早就想回到团里来,所以,才急着离开医院。

  “说说吧,你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转了话题,把头放回高高的枕头上。

  我把所发生的事情,全面地向他做了报告。随后,我又从衣袋里掏出有科拉耶夫签字的那张送交军事法庭的起诉书副本。

  波格列布诺伊看过这张满纸胡言的起诉书以后,就用手垫着后脑勺默默地躺了好长时间。我也默默地等待着听政委将要说些什么。

  “是啊,情况很复杂呀,波克雷什金。我得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帮助你澄清问题。”

  我在团政委面前承认我有过镕,但也指出,他们对我有偏见,而且心毒手狠。有了过错给予惩处是一回事,但残酷地迫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行为了。我请求团政委为我写出公正的鉴定,并且把它送到军事法庭去。

  “我多少还是了解你的。”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笑着说道,“你说的对。如果谁犯了错误,那可千万不要把他的所有好的方面统统一笔勾销。遗憾的是,我们有些当首长的搞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套:要是谁绊了一跤,那他们就会给这个人再踹上一脚,把他踩进泥里去!他们生伯这个人还会站起来,甚至站得更高……你的战斗出动次数有多少?”

  “400多次了。”

  “击落几架敌机?”

  “正式算数的是12架,还有一些末计算在内的。”

  “你看,这个事实却是谁也无法一笔勾销的,老弟。”

  政委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斜躺在床上。他批评我过于冲动,也抱怨这件事他们搞得太过火了。随后,他打听了每一个战友的情况。包括学习情况。我觉得,仿佛我们是在前线,正坐在机翼下面谈心呢。

  “你回去以后,可以参加飞行团的正常生活。我今天就给你写鉴定,写完就送到团司令部去。今天就写!”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高兴地离开了政委。真理己经出来替我说话了,明天一定会有好结果的。我放心地等待着好消息。

  一天,通信员跑来。

  “团长正在到处找你呢。”他说完就走了。

  这使我感到慌恐不安。我想,也许他们马上就要把我送到巴库军事法庭去受审吧。我来到团司令部,科拉耶夫团长皮笑肉不笑地接见了我。

  “你游荡够了吧?”科拉耶夫傲气十足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几个字,“瑙缅科将军从集团军司令部来电话,叫你明天坐车到机场去,给友邻飞行团的飞行员介绍梅塞施米持式歼击机的情况。”

  “是!”

  来到友邻飞行团的机场以后,我意外地碰上在食堂里跟我吵过架的那个校级军官。他很礼貌地把手伸给我。

  “中校塔拉年科。”他首先自我介绍。

  “大尉波克雷什金。”

  我们在一起商量妥要讲的内容以后,就一同进课堂了。

  于了两个小时我最得意的事情——“飞行”、 “打仗”。我把知道的东西,把至今依然在我国领空横行无忌的敌机的情况,全都讲了。飞行员们提出很多问题。回答问题占去的时间比讲课占去的还多。

  随后,他们请找到机场上去看新式飞机。我可真想驾上飞机上前线去!……

  上完课,这个飞行团的团长请我到他家里去共进午餐。在宴席上,我见到一位曾经见过面的人——少校团政委。他们夸奖我一番,而且很关心我的生活。看样子,他们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把那一次在食堂里发生的冲突显露到脸上来。于是,我决心把我的悲惨遭遇,全部讲给他们听。当我讲到某些人大肆歪曲事实真象时,他们大为震惊,都同情我的不幸遭遇。中校还表示,他一定要就这件事给卫戍区首长写信,说明事实真象。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们飞行团接到命令,要转移到另一个地区去接收飞机,并着手训练。我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就去问科拉耶夫我怎么办。他命令我留下,等侯军事法庭审判。

  “团长同志,政委给我写的鉴定你们送到军事法庭去了吗?”

  “你放心,我们已经送出去了。”他答道。

  “不对。你们没有送出去!”我确知他在撤谎,所以,当即予以反驳。

  “那么说,你比我更清楚了?”科拉耶夫阴险地冷笑着说,“我说过了,我们已经送出去了!”

  “那咱们就去检查一下吧,少校同志。这鉴定,至今还在军务股压着呢。你应该知道,这鉴定是关系着我的命运的呀。”

  “那好吧,咱们检查去。”

  我们一同来到隔壁的军务股长办公室。

  “你告诉波克雷什金,咱们是不是已经把波格列布诺伊政委给他写的鉴定送出去了?”你听一听,科拉耶夫这话是怎样问

  的!有这样问的吗?这不明明是向军务股长帕夫连科暗示,叫他如何回答我吗?

  昨天,军务股长帕夫连科告诉我说,那一份鉴定还在团司令部里压着呢。现在他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他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吧?

  “没有,没有送出去,少校同志。”

  “这怎么可能呢?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实话,少校同志。是您亲自下令不叫我送出去的呀。”

  我盯着科拉耶夫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来了。是啊,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站在房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科拉耶夫团长正在狠狠地训斥军务股长,还威胁说要关他禁闭呢!

  我们飞行团准备夜间坐火车出发。汽车都装在平板车上发送。飞行员和机械师都坐客车车厢。在这紧要关头我该怎么办呢?这时,我想起我在青年时代曾经不买车票坐过“蹭车”。我定要跟着本团一起走,我不能留在预备团里!在我那个飞行团里,战友们都了解我,如果军事法庭要审判我,战友们都会站出来保护我的。要是把我留在预备团里,那我就是生人了,更何况我舍不得离开我那个团结和睦的集体呢!

  当我去找卫戊区首长请求随本团出发时,卫戍区首长说:“你可以随本团一起出发。我真不明白,他们搞的是什么名堂!……”

  火车头鸣过汽笛,车轮撞击着铁轨,列车裁着我离开了这座给我带来无限苦恼的小城,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五

  列车开到一个新地方,停下了。我们忙着卸车。我想方设法避开那些“首长们”的视线。就是到后来,我也尽可能不到团司今部所在地跟前去,尽量离它远远的。尽管如此,一旦他们需要我,他们还是能够很快地找见我。

  你看,我从前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来了。他对我说道:“近卫大尉同志,命令你立即去见师长。”不知为什么,他说完就乐开了。

  我想,他们叫我去,也许是要把我送回去吧。路上,瑙缅科跟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这才消除了我的疑虑。

  在科拉耶夫团长向新任师长沃尔科夫上校介绍全团飞行员的时候,新任师长突然问道:“你们飞行团里不是有一个叫波克雷什金的飞行员吗?他在什么地方呢?”

  “有过这么一个飞行员,上校同志,他留在巴库侯审。”科拉耶夫答道。

  “为什么?”

  “他捣乱,……总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说呀!”

  科拉耶夫张口结舌,竟变成哑巴了。

  “我在前线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好飞行员,一个顶好的歼击机飞行员。”

  “那是人们替他吹嘘,上校同志。”

  “你这样看待波克雷什金是不公正的,少校!”师政委驳斥了科拉那夫的胡说八道,随即转身对师长说道:“这件事有必要查清楚。”

  “波克雷什金跟我们一起来了。他就在这里,可以把他叫来吗?”一个飞行员抢着说道。

  “立即把他找来见我。”师长命令道。

  瑙缅科跟我说了这一大段话,高兴得了不得,照着我的肩膀就给了我一拳头,说:“别害怕,你就照实说好了!”

  师长和师政委听完我的陈述以后,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我把我说过的内容简要地写成书面材料交给首长,就回宿舍了。

  晚上叫我去参加党委会会议。师政委也来了。那些在两个月前既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本质,也没有找我谈一谈,就举手赞成开除我的党籍的同志,看上去,是面有愧色的。今天,他们又都象压根儿就没有出过什么事似的站出来保护我。我怨恨他们不敢坚持原则,但也高兴,因为沉冤得伸,这样大的“案件”终于圆满了结。

  恢复了我的党籍。第二天,科拉耶夫团长请我到他那里去商谈关于我的任命问题。

  “我打算推荐你当我的副手。”

  “不,近卫少校同志,请您另选适当的人来担当这个职务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依旧当我的大队长。”

  我可真想说: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不是那种毫无骨气的人。我是什么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指望我跟你这种卑鄙小人共事呢?

  就这样,我终于得以回到我长期战斗过的飞行团,接替费吉切夫的职务,继续当大队长。费吉切夫当了副团长,飞行员们都高兴极了。我的好友法捷耶夫尤其高兴。

  现实把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迫切追求的东西,全部退还给了我。

  我们每天都飞行。我同法捷耶夫一起,用新的方法训练飞行员。我们特别重视演练机动动作,在山间狭谷飞行和在海上飞行。午饭后就研究战术。

  我们的飞行员很少有机会去当地的俱乐部和舞场。他们埋怨我想要把丧失了的时间夺回去,不让他们出去玩耍。

  不抓紧时间加紧训练不行啊。德军正妄图拿下战火纷飞的斯大林格勒而向伏尔加河流域猛烈腿进呢。他们的另一路。也正打算越过高加索山脉,朝黑海沿岸推进。必须粉碎敌人,而且只能依靠我军自己的力量。

  我们正在进行着紧张的沏练,有一天,无线电广播了我们盼望已久的消息:盟军开辟了第二战场。但是,我们高兴很太早了。盟军在非洲沙漠机降部队,并没有使苏的战场上的德军数量减少。非洲离法西斯德国的老巢太遥远了。

  没过多久,为我们飞行团修建的机场已经准备就绪。团司令部来到里海边上一个依丘陵地而平铺开来的不大的渔村。我们飞行团随后也转场到这里来。傍晚,我们6架雅克式教练机从渔村的小木屋顶上超低空飞过,在山间小溪的那—边落了地。

  我们坐着载重汽车去参观这个叫马纳斯的渔村。从车厢里望去,整个渔村也不过巴掌那么大。小房、木板房。在高岗上,葱郁的树林围着一座高大的房子。一个身穿白长衫的姑娘,从房子跟前一闪而过。

  这是医疗所。科莫萨正在这里治疗,我决定当天晚上就去看望他,和我一同去的有特鲁德和别列日诺伊。

  昏暗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房子里静悄悄的。我们顺着昏暗的小走廊走过去,开了房门,猛然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一瞬间,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那样诱人的,那样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间的美的化身。仿佛只有出自天才画家之手的美女形象,才能比得上她——一位身穿白长衫的美丽的姑娘。在这间洁白的小房间里,她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她正坐在煤油灯下,两只小手摊在书本上,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

  “晚上好!”

  “您好!”姑娘应道。

  “科莫萨大尉住在你们这里吧?”

  “是的。”

  “能让我们去看一看他吗?”

  “你们为什么这样晚才来呢?”

  也许,只有诗人才能描写得出我这种一见钟情的感情。我多么想在这位天真地望着我的白净俊秀的姑娘身边多站一会儿啊!

  “他是我的战友,我们想马上见一见他。”我坚持着说。

  “那就请你们顺着走廊走过去,第二间病房就是。只是请不要逗留过久。”

  特鲁德和别列日诺伊已经起步了。可是我呢,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我那傻模样一定会使人发笑的。

  “您看的是什么书?”

  书合上了,书名显露出来。

  “您,好象是来看望病人的吧?”

  “我改变主意了。”

  姑娘笑了。她笑得那样甜美,那样迷人,简直使我神魂颠倒。我又问了她些什么。其实,都是没话找话说。我早就该去看望科莫萨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挪不动脚步,就象有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力量把我钉在这个地方一般。说实在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姑娘跟我说话的声音了,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姑娘那温柔的眼神了。在我的生活当中,实在太缺少姑娘那柔美的声音和多情的眼神。我现在多么需要这些啊!

  “看来,得领着您去看望病人了,您自己也许找不见门路。我领您去吧。”

  在走出这个小房间之前,我站在护士的小办公桌前停顿了一会儿,心想:她能不能现在就跟我一起离开这个点着煤油灯的小房间呢?我心甘情愿陪着她在月光下的海边游荡一夜。我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开这里吗?那我可实在受不了。哪怕跟她说妥明天会面或是跳舞也好。等待着今后某一次偶然机会再来见她吗?那可不行。最好把她的书借走,那我就一定能再见到她了。

  “《含冤负屈的人们》。这本书我从前看过。不久前,我也曾经是一个含冤负屈的人。您能不能把这本书借给我看一看呢?”

  “那可不行,这不是我的书。”

  “请问,什么时候还给您合适呢?”我一边从小桌上拿书,一边问道。

  “那您就还给这本书的主人——薇拉护士好了。”

  “不,我想还给您本人。”

  就这样,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的书留在了我的身边,她的名字刻在了我的心间。早晨醒来,首先想到的是她。坐汽车经过这个小渔村时想到的也是她。我升空以后,总觉得她——玛丽亚的眼睛在看着我。

  时间过得飞快,我的生活也增添了新的内容。我在遭人陷害后又得以返回我长期战斗过的飞行团,在舞会的人群中姑娘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在如饥似渴地搜寻着我,每一次飞行我都觉得仿佛她在目送着我上天,所有这一切,能不使我欢欣快慰吗?

  我每天飞空域回来,总要从医疗卫生营上空飞过。我总是希望玛丽亚能够看见我的飞机。为了能使她分辨出这是我驾驶的飞机来,我总是连续做三个上升横滚动作。这是我俩事先约定的暗号,表示“我看见你了”。

  正在这热恋的快乐时日,一天,有人来叫我到团司令部去。

  科拉耶夫依旧官气十足。他对我说,集团军司令瑙缅科将军要接见我。我能猜到集团军司令接见我的用意,我心里顿感不是滋味儿。这要是在前些日子,即使叫我离开我长期战斗过的飞行团到前线去,我也心甘情愿。可是现在,我可真不想去了。

  我从科拉耶夫那里出来以后,心想:会不会叫我马上离开这个飞行团呢?也许会。我只要到了集团军司令部,那就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小渔村来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的老战友,再也见不到玛丽业了……

  晚上,我又和玛丽亚见了面。临别时我说道:“明天我就要走了。”

  “时间长吗?”

  “也许永远也……”

  玛丽亚在等待着我说下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过了一会儿,她痛苦地悄声说道:“也许,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那本书是我们的‘媒人’。我们是通过它认识的、相爱的,你纪它留下做个纪念吧。如果苍天不对我们开恩,不让我们幸福地结合,那就让它永远留在你的身边陪伴你吧……”

  玛丽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拥抱着她。她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完全淹没在泪水里了……

  第二天,我来到集团军司令瑙缅科将军的驻地。一开始,他详细地询问了我的“案件”的底细,接着,就说明他叫我来的用意:他打算任命我当副团长。我请求仍旧把我留在原来的飞行团里。

  “回到你原来那个飞行团去不行。你考虑考虑。晚上答复我。”集团军司令说完,就叫人把我送到机场去。

  机场上停着的都是新式歼击机——“拉—5”。集团军司令叫我去的那个飞行团,正是这个装备着拉-5型新式歼击机的飞行团。

  集团军司令可真有眼力,他猜对了。我—见了新式飞机,就把别的一切全都丢到脑后去了。我在机场上一直转悠到晚上,把这新式飞机看了个够,一会儿进到座舱里,—会儿试试飞机上的无线电台。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我应当怎样对集团军司令说呢?这时,我觉得仿佛我正在跟法捷耶夫、费吉切夫和我教过的学员们商量着这件事呢。这时,我也想起了我的“义子”奥斯特洛夫斯基。不久前,他接到一封从莫斯科郊区家乡寄来的回信。我见他哭了,就从他的手里把信拿过来看。不看则已,一看我也心酸,他的同村人在回信中告诉他说,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他的所有亲人,全都因为与游击队有联系而被德寇枪杀。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看了信以后,我就对奥斯特洛夫斯基说: “你就把我当作你的父亲吧。不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许别人欺悔你……”

  不行,我离不开这些人哪!我们一起走过了极其艰苦的战斗历程。我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关系。我向集团军司令报告过我的想法以后,就在当天晚上,在即将入夜的时候,驾机飞回我们飞行团的驻地。我又开始了紧张的战斗训练生活。

  秋天已经来到。原来平和可亲的大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阴森可怖了。雨天和泥泞把人们赶进了木板房。飞行员们的学习兴趣也一落千丈。

  我们祝贺费吉切夫荣获苏联英雄称号。在报请授予这个最高荣誉称号时,也有我的名字,但是,末被批准。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因为我的战友成了英雄。不久,派他到空军学院去学习,我就同他分手了。

  有—次,通知全体人员立即到团司令部去。路上,我们老远就听到莫斯科电台的声音。我们都庄重地朝着扬声器走去。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肯定有很重要的新闻。

  “也许是盟军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了吧。”有人挖苦说。

  “哼,别开玩笑了!盟军正在非洲沙漠上跟隆美尔没完没了地兜圈子呢!”

  “第二战场早就开辟了。我们的后方不就是第二战场吗?”

  列维坦那庄严的声音响彻整个渔村,打断了我们的议论。全体人员都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关于在斯大林格勒地区粉碎了德军主力和包围了保卢斯上将率领的德军第6集团军的消息。

  我们高兴得既想高声欢唱,又想放声痛哭。我们耐着性子等待了整整一个夏天又整整一个秋天哪!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同志们!为庆祝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取得的辉煌胜利,我宣布大会开始。哪一位发言?”波格列布诺伊政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那么多只手都举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想要倾吐出撤退那些艰苦时日的辛酸,谁都想要欢呼这辉煌的胜利,谁都想要表达尽快上前线的强烈愿望。

  我们这个小渔村,也同全国和全世界一样:这些天来,一直沉浸在斯大林格勒的伟大胜利所带来的欢乐之中。一切事情都好象加快了步伐,时间也显得紧凑了。甚至连阴沉沉的秋日也显得亮堂了。

  12月的一天,玛丽亚在“绝对保密”的条件下告诉我说,她们这个场务营就要离开这个小渔村上前线去。第二天早晨,装得满满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上驶过。我爬到山岗上去送别她们,一直到汽车队伍隐没在远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我才默默离去……

  短暂的幸福时日,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再见到她的面呢?在什么地方见面呢?我心里明白,无论是地理距离、时间,还是战争,一切都不可能把我和玛丽亚分开。

  我回到这冷清清空荡荡的小渔村,朝着海边走去。大海在咆哮。在这里,我又慢慢开始想大事了。

  没过几天,我们飞行团也离开这座落在里海边上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小渔村。我们经过巴库西行,奔赴前线。

第十三章 克敌制胜的要诀

 

  一

  散发着异国气味儿的崭新的“空中眼镜蛇”(飞蛇)式歼击机,正在驯顺地听凭飞行员操纵向高处爬升。春天的嫩绿的大地,渐渐地被轻纱般的天蓝色的薄雾淹没。

  前头只剩下最后一带高山了。飞过高山,就是库班大平原。

  我们是飞往前线去的。我们的机场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巴林附近了。这半年来的后方训练生活,也连同我们的机场一路甩在那里了。

  “上前线去!”它唤醒了我们的想象力,使我们浮想联翩;它提醒我们:必须一边又一遍地去检验应付新的战斗考验的能力。

  要不是坏天气找麻烦耽误了时间的话,那我们今天就跟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干上了。尽管离前线这样近了,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两天。当你手中握有武器而敌人却在继续践踏着祖国土地的时候,你就一定是一心只想跟敌人拼的,你的思想感情驱使着你一定要为祖国为人民报仇雪恨。

  雪山的顶峰,从我们机翼下面向后退去。见到这白皑皑的山峰,那不久前的完全被另一种情绪所笼罩的长途飞行,重新在脑海里浮现。

  ……直到我们飞行团飞行训练结束,我们还没有得到新飞机。只好等着,因为这些新飞机必须由专门负责运送飞机的专职飞行员从伊朗首都德黑兰送来。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却始终不见新飞机的影子。后来有人决定,我们自已到国外去把飞机驾回来。

  我们是坐“里·2”型运输机到伊朗去的。。我们从高空飞越横断库拉盆地与波斯平原的大山脉以后,就看见一座有白色宫殿和无数清真寺点缀着的大城市。这就是伊朗首都德黑兰。

  “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顺着机场的跑道,密密麻麻地摆着好几排。看样子,都已经做好转场飞行前的准备工作。我们都随身带着降落伞在机场上等待着给我们分配飞机。但是,这里的人却不怎么珍惜我们的宝贵时间。关于给我们选派向导员,以便由他带领我们飞越大山的事情,始终无人过问。

  天色渐晚,他们叫我们在德黑兰一家饭店过夜。

  我们初次来到这异样的世界。在这里,豪华的宫殿与贫民窟相毗邻。妇女都穿着长衫,戴面纱。我们都觉得新奇。我们浏览了德黑兰市容。在晚餐桌上又同美国飞行员进行了坦率友好的交谈。这在某种程度人也可以算是对我们丧失的宝贵时间给予的补偿吧。但是,眼前发生的野蛮行为,却完全破坏了这种气氛。一名英国军官竟然当着我们的面狠扇黑人士兵的耳光。

  早晨,我们又来到机场。当我们说说笑笑地朝着飞机走去的时候,法捷耶夫忽然停住脚久一双眼睛凝视着远方,用他那沉雷般的男低音朗诵道:

  “我该回去了,回到我那俄罗斯去。

  波斯啊!

  我怎能舍得离开你呢?

  我将永远跟你分别吗?

  我爱我的祖国,

  我该回去了,回到我那俄罗斯去。”

  叶赛宁的这几行著名诗句,最贴切地表达了我们这些身在异国的飞行员们的感情。

  两天后,我们再次来到德黑兰,准备转运第二批飞机。在机场上,依旧见不到向导员。跟第一次来德黑兰时一样,他们依旧叫我们在招黑兰过夜,还给我们派了—辆大轿车。

  所有飞行员都上了大轿车,而我却和我的僚机飞行员一起留下来了。

  由于相当重要的意外变故,我不得不立即飞回祖国去。这一次来时,我们坐的还是“里·2”型运输机。下飞机时没有梯子。我从飞机上往下跳,不小心摔伤了一条腿。我好不容易才用右腿支撑着站起来。此次摔伤的那一条腿,在战前学滑翔时就伤过两次,后来,在摩尔达维亚前线飞机迫降时又受了一次伤。现在,这条腿肿得很厉害,我担心的是,明天他们可能干脆不让我上飞机,而把我留在异国养伤。

  大轿车刚一开走,我就去寻找我方代表。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他们总算勉强同意我单独飞越伊朗北部的大山区。

  展现在机翼下面的那一派雄伟的山势,我是永生难忘的。高山的峡谷深不见底,显露出来的只有那浓重的黑影。浓云高耸,犹如汹涌的波涛。厄尔布鲁土山的群峰,象一把把利剑刺破浓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前方,远处,高加索的卡兹别克峰,躲在天蓝色的清雾背后,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它那淡淡的轮廓。

  此时此境,使我想起以前我带领大机群飞越高加索山脉时的情景。我觉得,此次飞越伊朗北部的大山区我是有把握的。

  ……山势越来越低,渐及丘陵地带。过了丘陵地带,便是无边无际的库班洪水泛滥区。库班春汛我在空中飞行时见过多次。可是,象现在这样大面积的春汛,在我的印象中却从来没有过。大河淹没了所有低岸地区,同水床和小河连成一片,看上去,就象亚速海水正向克拉斯诺达尔城逼近。

  在一型无际的春汛区的那一边,我们一向熟悉的那种烟团,整片地腾空而起。我们正在朝着前线方向飞行。现在,前线已经不在去年秋天我们放弃的那些地方了。在这6个月里,伟大卫国战争的各条前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苏军多次粉碎德国侵略者。今年这个春天,库班已经从德国占领军手中解放出来。在库班土地上,德军已经被压缩到塔曼半岛这一小块地方上去了。

  我们从报纸上得知,库班上空的空战异常激烈。在一次空战中,双方往往同时投入数百架飞机。敌人妄图彻底封锁我方轰炸机的去路,使之无法飞临被压缩在沿海一带的德军上空,苏军最高统帅部看准了这一指前线的形势,摸透了德军司令部的企图,所以,才派我们到克拉斯诺达尔去。

  展现在机翼下面的是一片被战火烧焦的房屋,是向着大草原伸展的又长又直的城市街道,还有开着鲜花的洁净的花园。这就是我心爱的城市克拉斯诺达尔。人们都说,人生的道路是一条盘旋上升的螺旋线。这我是不得不相信的。我开始在空军服役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克拉斯诺达尔城。我在这里第一次亲手准备作战飞机,第一次向飞行员报告“飞机准备就绪”。现在,我又来到这个地方。

  落地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所有飞机都挤在混凝土道面上。原来,黑土地已经被水泡胀,松软不堪。

  我们这几个飞行大队不是同时起飞的,大队之间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我带领的飞行大队和捷捷林带领的大队都已经落了地,而团领航主任克留科夫带领的那个飞行大队却不知为什么至今蛙到。

  我们都聚集到指挥所跟前,人人都为这个飞行大队担忧。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难道他们在航线上发生了意外?他们应该抵达的时限已过,再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波格列诺伊政委同飞行员们一起,朝着分配给我们住的很大的长方形木板房走去。衣木板房里,顺着墙摆放着很多双层铺别的飞行团先到,他们的飞行员占了下铺。我们只好睡上铺。

  伊斯科林拍了拍塞满干草的不洁净的床垫,开着玩笑说:“这‘高头大马’,可不是谁都能爬得上去的呀!”

  “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特鲁德晃了晃单薄的床腿,说道:“我敢打赌,这样的床铺,肯定禁不住法捷耶夫这个大块头头!”

  场务营营长和我们的团政委,在长长的走廊里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什么。我走到团政委跟前,请求允许我进城去一趟——我急不可耐地想要进城去看一看那些熟悉的街道。当然,这得找一个借口才行。于是,我说我想要进城去理发刮脸。团政委同意了,场务营营长给派了一辆汽车。消息一传开,要跟我一起进城的人一下子就拥来一大帮。

  二

  我来到这座遭受严重破坏的熟悉的城市。眼前是一片“凄凉景象。城市变成了废墟,大街上到处是飞落的破砖烂瓦,烧焦的大树再也不可能生枝长叶了。跟前的残垣断壁和遍地瓦砾,代替了我记忆中的战前的美好景色。那些白天洒满和曛阳光而夜里灯火辉煌的整洁的街道,那五彩缤纷的人流,那沸腾的生活气息,那……所有这一切如今都在哪里?!

  我们来到我住过将近3年的那一幢“百户”大楼。我的飞机落地以前,在空中我就看见这个长方块了。现在,我就象来到战友的坟墓面前一样,在这幢大楼跟前停住了脚步。从烧焦的窗户里朝上望去,一眼就能看见青天。楼梯在半空中离拉歪斜地悬弯。我住过的那一间屋子只剩下半面墙壁了……

  我们顺着这条大街朝前走去。我告诉我的同伴们说战前电影院在什么地方, “军官之家”在什么地方。他们都理解我的难过心情,望着这一片废墟不时地发出叹息。

  许多往事在我脑海里接踵浮现。嘴使我痛心的是,当我们走到航空俱乐部那半倒塌的楼前时,见那正门也被烧焦了。

  我在霍斯特疗养时与苏普伦的巧遇,以及我们之间的谈话,坚定了我要当飞行员的信念。我从霍斯特返回克拉斯诺达尔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可是,院子里泥泞不堪。这不能不使我想起那西伯利亚的大雪、振奋精神的严寒和那条条滑雪小路。不过,这里偶尔也落点雪。一遇到这种机会,我就赶紧踏上滑雪板“出征”。

  那一年冬天,我来到克拉斯诺达尔航空俱乐部继续接受滑翔训练。我本来是来听飞行教员和飞行员讲课的。可是,我刚一来到,他们就让我当起教员来了。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赶到这座灯火辉煌的大楼里来给男女青年讲授空气动力学,帮助他们学习飞机发动机。这是共育团组织对我的委托。这项工作恰也合乎我的心意,只是占用的时间非常之多。

  航空俱乐部的滑翔小组没有滑翔机,我们这些热爱滑翔运动的年轻人决定自己动手制造。对我们来说,制造滑翔机倒也没有什么难处。于是,我们就于起来了。我既要当设计师,又得当工程师,不得不勉为其难身兼二任。。我们确定了制造任务以后,就每天晚上到细木工车间和航空俱乐部的作业间里去,各安职守,大干起来。整天忙忙碌碌,一个冬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春天,最令人兴奋的试飞时刻到了。在规定的试飞日期到来以前,我被派往罗斯托夫去出差——送修飞机。待我返回克拉斯诺达尔时,我们制造的滑翔机不见了,还少了一位滑翔机试飞员——他同滑翔机一起坠毁了。酿成此次事故的原因是这位试飞员经验不足。在进入着陆时,他忘记投掉牵引钢索,致使钢索挂到高压电线上。

  在克拉斯诺达尔时,我曾给国防人民委员部和工农红军空军司令写过好几次报告,要求派我到航空学校去学习。可是,始终没有收到回信。也许是我的要求太腻烦人了吧,也许是无法满足我的要求。有一晚我意外地接到航空俱乐部首长签发的通知书,让我去报考茹科夫斯基空军学院。我梦寐以求的是进飞行航校去学习,以便将来成为歼击机飞行员,而接到的通知书却是叫我去报考茹科夫斯基空军学院,叫我在航空工程方面深造,这不是离我奋斗的目标更远了吗?

  空军学院入学考试,说实话,我考得并不理想。不过,良心和自尊心不容许我考得很不象样儿。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要从此离开航空俱乐部,把命运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来到空军干部部,要求派我去学习飞行。

  最使我高兴的是,空军干部部的人告诉我说,国防人民委员部已经下令,允许派遣优秀机械师到飞行航校去改学飞行。不过,他们又说,既然叫你到空军学院去,那你就应当到空军学院去学习。

  空军学院的入学考试结束,我被录取了,但附加的条件是:第一学期,我的德语和物理两门功课必须考试及格。我借机拒绝了他们对我的“从轻发落”。这很使考试委员会的委员们莫名其妙。他们规劝我一番之后,见我态度坚决,就决定仍把我送回航空俱乐部去。

  我刚一回到克拉斯诺达尔,就直接奔向航空俱乐部。航空俱乐部从那一年的夏天就开始培训飞行运动员了。我想,如果能让我在这里学习飞行,只要我能学完全部训练课程,那离我朝思暮想的目标也就不远了。

  我决定去找航空俱乐部主任谈一谈。他回答我说,今年不能让我去学习飞行,因为课程早己开始,再过两个月,第一期学员就毕业了。尽管我一再请求,他却始终不答应。这时我说,如果不立即叫我去学习飞行,那我就再也不在这里给滑翔小组上课了。这还真顶用。

  当天我就办妥休假手续,决心利用一个月时间,全力以赴地学完飞行训练课程。这时,我又觉得航空俱乐部可亲了。我在这里拼命地工作着,勤奋地学习着。

  盼望已久的那一天终于来到。1938年9月3日,我第一次作为飞行员而不是作为机械师跨进了飞机座舱。尽管我的飞行教员坐在后座舱里,但我毕竟是飞行员了。我检查过发动机,就朝着起飞线滑行而去。我朝四周看了一眼。飞行教员把手向前一摆,我就驾机起飞了。

  起飞以后,我努力按照佩斯托夫编写的那本非常好的《“乌-2”飞行教范》中规定的那样去做。我学飞行靠的就是这本书。当然,错误动作总是难免的。飞行教员不止—次地纠正我的动作,有时甚至插手帮助我操纵飞机。

  我飞完第三个起落,飞行教员问道:“以前你飞过吗?”

  “只飞过滑翔机。”

  “好。你可以‘放单飞’了。我马上去请示一下看。”

  但是,飞行训练处处长不批准现在就放我单飞。

  第9次检查带飞完毕,还没等我离开飞机座舱,航空俱乐部飞行训练处处长就来到我跟前吩咐道:“你可以飞一次起落航线。”

  我把发动机启动起来以后,就扭过头去看处长。处长以头代手示意让我起飞。

  第一次放单飞。我奋斗了多少时日,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实现宿愿。今天,我终于当上飞行员了!

  9月底,我的测验成绩全都达到规定标准,给我颁发了飞行运动员证书。两个月后,我带着克拉斯诺达尔航空俱乐部颁发的文凭进了卡恰航空学校。

  如今,克拉斯诺达尔航空俱乐部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我们在城里走了很长时闻,我的同伴都累得够受了。

  “不管怎么说,总得去理个发吧。”有人提醒说。

  我们来到理发馆。理发馆所在的这座楼房却意想不到地得以幸免于难。这位理发师我是熟悉的。战前,我常到他这里来理发。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工作,来理发的人都要排队等候。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跟老相识说几句话就走呢?

  终于轮到我了。

  “请!”理发师很有礼貌地请我坐到椅子上。

  我想,他大概认不出我了吧。我一坐下来就问他是留下来未走呢,还是随同别人一起后撤了。这时,他才把我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终于认出我这个战前的老主顾。

  理发师激动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直是极喜爱飞行员的。我们这一次相遇,对他来说,那简直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他为我和我的战友们理发刮脸格外尽心尽力,那就不必说了,把我们个个都打扮得象新郎一般整齐干净。理发师一边给我们理着发,一边向我们叙述克拉斯诺达尔如何突然被德寇占领,德寇如何凶残地杀害市民。

  临行时,他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外。他在向我们告别时说道:“我期望着到了胜利那一天,我能在我的理发室里再见到你们各位!”

  他的祝愿是发自内心的,是热切的,是感人肺腑的。

  我们回到机场以后,法捷耶夫飞行大队依旧情况不明,全无半点消息。人人都在默默地猜测着他们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因为带领这个飞行大队的是经验丰富的团领航主任克留科夫啊。

  科拉耶夫团长把飞行员都召集到指挥所跟前。他在队前巡视一遍,这才开始讲明天熟悉作战地区的问题。他说,现有各飞行大队,明天一早就一起到前沿地区试飞。我们这个机群由友邻飞行团的一位指挥员带领,也可能由那个飞行团的团长祖索夫亲自带领。

  听科拉耶夫这样一讲,我头脑里立刻呈现出一大群飞机在前沿上空飞行那种既庞大臃肿又不灵活的景象,简直活象一个乱糟糟的庞大的旅游团!我真想提出反对意见,并建议最好以四机编队或六机编队的形式飞临前沿地区。这样,一旦与敌机遭遇,小机群灵活得多,利于作战。但是,我是有过惨痛教训的,不得不保持克制态度,不然的话,我们这位团长又要歪曲我的建议了。

  晚上,师司令部通知说,克留科夫带领的那个飞行大队在T镇附近落地了。原来,带队长机把库班泛滥区误认为是大海,于是,决定改变航向,结果整个机群向右方偏出,从克拉斯诺达尔的一侧远远地偏过去了。

  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不足为奇。现在必须设法援救这个迷航的机群。在T镇那边是不会有谁为我们的飞机加油的,所以,加油车必须立即出动,长途跋涉给那些飞机送油料去。

  晚饭后,飞行员们哄笑着往双层床的上铺爬。还没等躺下去,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响声中夹杂着喀嚓喀嚓的破裂声。难道是敌机轰炸吗?不对。随着这响声,只见几乎所有上铺全都倒塌下来。哄笑声又起。也有骂场务营不中用的。幸好谁也没有受伤。

  我们这些原来睡上铺的飞行员,只得各自寻找空闲地方准备过夜。下铺都往一起挤了挤,给我们腾出一些空地方来。这一来,坏事反倒变成了好事,使我们同那些在“蔚蓝色防线”作过战的飞行员更亲近了。

  同他们交谈,使我们更清晰地了解到我们这一带前线的敌我态势。前几天,祖索夫飞行团的一位飞行员击落一名德国著名王牌飞行员驾驶的飞机。这个王牌飞行员跳伞落地以后被我方活捉。他供认说,德军统帅部从哈尔科夫地区,甚至从列宁格勒方面,把好几个飞行部队调到这里来了。他还说,有一些“掉在地上”的德国飞贼是从非洲调来的。

  敌人利用其他战场暂时平静的时机,把他们的精锐空军联队集中到塔曼半岛上来了。在克里木和乌克兰南部,也都驻扎着很多德国空军部队。德国轰炸机机群在歼击机的有力掩护下,对我方实施大规模空袭。

  我方飞行员在“蔚蓝色防线”地区作战中,遇见了敌人的最新式歼击机:梅—l09G—2式和梅—109G4式。他们说,这种歼击机的火力很强,发动机的功率也大,很难追得上它们,尤其在俯冲的时候。在我们这一带前线,还发现了类似我方强击机的新式敌机——双发动机的汉舍尔—129式。

  德国空军联队的名称都冠以德国著名飞行员乌德特和梅利德尔斯的名字。德国统帅部这样做的意图,大概是想要以此来为那些年轻的阿利安人打气,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卖命吧。

  这样,在我们这些刚刚到来还没有出动过的“新手”的头脑里,先巳明确了库班敌人登陆场的情况,以及明天我们将要干什么。可是,第二天早晨,情况有变,我们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三

  每一个飞行员在机群中的位置已经确定,而且祖索夫飞行团派来的那位飞行员,正在等着我们同他一起上飞机呢。这时,师司令部突然来命令,叫我们飞行团向克雷姆斯卡亚镇地区派出6架歼击机。那里发生了空战。

  克雷姆斯卡亚镇位于前沿的对面。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时,我们飞行团来到设在那里的夏季训练营。我们住的帐篷离一家馒头联合工厂不远。有一次,我到这个工厂的机械车间办事,听说厂里有一个滑翔小组,还有一架刚得到不久尚未组装起来的滑翔机。我很想看一看这架滑翔机。那些向我热情介绍他们这件宝贝的小伙子们,立刻猜到我绝不是一个与此项运动毫不相干的人。他们请我帮助他们组装滑翔机,请我替他们试飞。我都一一答应下来。

  于是,我们把装着滑翔机部件的大箱子拉到镇郊,把滑翔机组装起来,随后又把它拖到山丘上去,以便于起飞。我在驾驶舱里坐定以后,大卡车就拽着牵引钢索向前疾驰而去。滑翔机离地了。我做了几个转弯动作,检查了操纵系统。该着陆了。可是,下面找不到可供着陆的空闲场地,而滑翔机却再也等不得了。下面是一片菜地。我设法继续朝前飞了一段距离,就降落在一片马铃薯地里了。

  在我解开保险带走出驾驶舱的时候,见一大群孩子拼命地朝着滑翔机落地的地方跑来。小孩子当然是不顾这是谁家的地,那是哪家的苗床的。这一来,又引得各家各户的主妇们跟在他们后头连吆喝带喊叫地飞跑而来。

  她们没好气地嚷嚷着叫我们把滑翔机弄到空闲场地上去。我们只好拆散滑翔机,把它拉到离镇子远些的地方去重新组装。组装完毕,我们就拖着滑翔机朝一片青草地走去。我重新坠进驾驶舱,又起飞了。机翼下面是一大片向日葵地和玉米地。山坡上的野罂粟花红艳可人。

  我正在飞着,突然发觉不知是谁粗心大意,竟把操纵钢索接错了。滑翔机再也不听我使唤。尽管我竭尽全力设法安全落地,但是,无济于事。滑翔机坠毁了。别人把我从滑翔机的残骸下拖出来。待我清醒过来睁眼看时,只见滑翔小组的人和一位中年男人正都俯伏在我的身边。中年人痛楚地摇了摇头。看得出,他很为我难过。我的腿动弹不得了。这位中年人,看样子,原是来赶我们走的,是来训斥我们践陷了国营农场的青草地的。可是,现在呢,他甚至把自己的汽车也让给我,好把我送回夏季训练营去。

  滑翔机很快修复。它又载着男女青年翱翔在克雷姆斯卡亚的天空。它在多少年轻人的心里激起了上天的渴望啊……

  “克雷姆斯卡亚上空正在进行空战……”这不能不勾起我对一段往事的回忆。

  科拉耶夫团长把我叫过去命令道:

  “你的任务是掩护克雷姆斯卡亚。敌容克式轰炸机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机群,正在往那边飞呢。

  “是!”

  “你能应付得了吗?”团长的意思是说,我不熟悉这里的地形,空中定位一定很因难。

  这个问题倒也使我犹豫了一下。我回答说一定完成任务,但心里却在想着此次战斗出动要解决的另一些比完成任务更为重要的问题。

  我离开前线整整半年了。这是孜孜不倦地学习的半年,是深入探索歼击机战术问题的半年。在这半年里,我经过深入思考得出的结论,推翻了许多陈腐过时的双机编队战术动作和机群战术动作,又根据此次战争的要求,把歼击机的战斗活动明确地分了类,并结合作战经验找到了相应的现代战术。

  我在笔记本里记下的各种示意图,在地下掩蔽部里讲过的课,在机场上空进行的训练飞行,我们飞行团集体积累的全部战斗经验,我们必胜的坚强信念……所有这一切,全都融合在我这以准确打击敌人为主旨的新的战术之中,

  解决这一类问题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已成熟。我本人和我这个飞行大队的全体飞行员,都能承担得起这项任务。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象“空中眼镜蛇”这样完善的现代化高速歼击机。其他飞行团也都装备了拉-5、雅克—1、雅克—9型完善的现代化高速歼击机。几乎所有上前线的飞行员,都是经验丰富的。祖国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军事技术装备而使敌人在许多战场上的优势化为零。在这1943年的春天,祖国人民的必胜信念鼓舞着我们每一个飞行员奋勇前进,勇猛杀敌。

  ……我们的六机编队起飞了。立即与“老虎”一师长博尔曼将军的代号——联系上了。他在前沿观察所里呼叫我们去掩护地面部队。

  我们在友邻飞行团机群的后头跟进。师长向我们通报空中情况说:

  “空中平静。要注意观察。敌容克式轰炸机机群很快就会出现。”

  我们这个六机编队的掩护区域是克雷姆斯卡亚的前沿。从前,我们受领类似任务以后的行动方式是:到达指定区域以后,立即建立环形航线,也就是,每二架飞机都以低速尾随前头那架飞机,互相距进盘旋。

  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通常都是从高处朝着我们猛扑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敌机就拥有最重要的具有决定意义的速度优势,而我们则处于逆境,被迫接战。

  我分析了数十次空中格斗的经验,研究了垂直平面内各个空战要素的先后次序,以及各个要素之间的联系,遂把速度这个概念“分解”开来。如果说速度是格斗制胜的决定性因素,那么,如何才积蓄能量,并使之转化为突如其来的机动动作,转化为突然进攻,转化为克敌制胜的强大火力呢?

  这个问题我早在改学“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时就已经找到答案了,我得出来的结论,已经被全团飞行员接受。

  我们在卡霍夫卡地区创造的“剪刀式”战术动作沿用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再也不用了。这是因为老是守着那种只在战区上空慢悠悠地穿梭巡逻的老办法去防御敌轰炸机的来袭,必然置自身于敌歼击机的火力之下,我们必须主动向敌人进攻,对敌机发动突然袭击,确有把握地去打击敌人。所有的飞行要素,都必须服从于这个目的。

  我们初次来到克雷姆斯卡亚地区上空时,我就运用了我日夜思考探索过的新办法。我们的六机编队采用了在此以前从未用过的战斗队形。这就是“一域多层”战术。具体地说,就是各双机组之间保持数百米高度差,并且从第二层开始,依次朝着背阳光的方向错开。

  我们的飞行高度是4000米,但是,我们并不对准克雷姆斯卡亚方向飞,而是有意向南偏出去许多。我们在始终与前沿保持一定距离的条件下,深入到敌人控制的空域去。我们有足够的飞行高度,宽阔的视野,就不怕任何突发情况。这首先是因为我们能够彼此照应,每一个人只须注意战友的行动就行了。而无须象从前那样,要时刻分心去调整自己在密集编队中的位置。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其次是因为“老虎”早已向我们通报了空中情况,我们都知道一定会在克雷姆斯卡亚上空与敌机遭遇。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与敌机遭遇上。

  我们是怎样打算的呢?这一次的做法可与从前大不相同。我们现在正在新罗西斯克上空飞行。我大略地计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克雷姆斯卡亚的距离,断定现在正该急速下降,以便在几分钟后飞临克雷姆斯卡亚上空对,飞机既达到了规定高度,又能获得最大速度。也就是把高度转化为速度。只要有了速度,我们就能对敌机发动突然进攻,就拥有足够的机动能力,就能给敌人以歼灭性打击,而且在退出攻击时,又能重新获得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

  “高度·速度·机动能力。火力”,这就是威慑公式,这就是克敌制胜的要诀!

  在那次战斗出动中,我还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表述这个战术威慑公式或克敌制胜的要诀。不过,在理论与实践方面这个公式早已完全成熟。

  这样做的结果恰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我们这个六机编队迅速而周密地搜索遍了整个空间,而且刚好在克雷姆斯卡亚上空搜索到了飞机。

  不过,我们见到的不是敌机,而是在我们前头起飞的那些拉—5型歼击机。当我们飞临他们头顶时,他们还在那里象游艺场上的木马那样悠然自得地兜着圈子呢!我想,这时只要有两架敌歼击机,也象我们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头项上,那敌机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们这些“拉—5”吃掉。他们太墨守成规了!

  我们在低处是无事可做的。于是,又向高处飞去。我们的任务是掩护地面部队,我们必须在规定区域活动1小时20分钟。不过,我们的做法与“拉-5”编队的不同。我们是以“钟锤式飞行剖面”——在被掩护地区上空乎缓下降而后又平缓上升——进行活动的。这样做能使飞机获得很大的飞行速度。 “拉-5”编队的飞机,都是在同一个平面上互相跟进盘旋的,他们就无法获得足够的飞行高度优势,因而也就谈不上速度优势。

  在我们上升到适当的高度以后,我下令“转弯180!”我们依旧是一边平缓下降,一边朝着克雷姆斯卡亚方向飞去。我们离开这里才只不过5分钟,情况就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克雷姆斯卡亚上空出现10多架敌梅塞施米待式歼击机!这些敌机正朝着我们那4架低速盘旋的“拉-5”俯冲。。现在,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了。我立即对敌带队长机发动猛烈攻击。

  我们平时辛辛苦苦地做图、计算、演练新的战术动作,这一切,今天都用上了。敌带队长机象遭到雷击一般当即起火。敌机喷射出来的太火冲击着我的飞机,我只差一点没有与敌机相撞,退出攻击时的巨大过负荷,使我暂时失去知觉。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的飞机已经爬升了好几百米。

  位于最高层的以列奇卡洛夫为长机的双机组,也对敌机发动了攻击。列奇卡格夫在首次机关炮和机枪连射中,就击落一架敌机。其余敌机见势不妙,早已逃得无影元踪。很明显,敌歼击机机群飞到这里来,是为他们的轰炸机扫清道路的。我们那4架“拉—5”处于不利地位,只有招架而已。即使现在,他们依旧无法可靠地保护地面部队。我们这个六机编队却始终处于居高临下之势,坐待敌轰炸机机群到来。我们的机动余地大,随时都能对敌机发动攻击。

  大概是我们对敌歼击机发动了可怕的攻击,随即朝着太阳方向飞去,把敌人的引导勤务部门吓慌了,使他们不得不通知他们的轰炸机机群返航吧?要不,为什么敌轰炸机机群至今还没有露面呢?要知道,在敌人的歼击机机群飞临目标区域以后,敌轰炸机机群总是随即来到的。可是,空中至今平静无事。

  在规定的时间内,我们一直不停地巡逻着,忽而下降忽而上升。敌轰炸机机群始终没有露头,我们只好返航。我们这个六机编队的动作协调一致。这几个飞行员,个个都是好样的,我深感满意。尤其使我满意的是,每一架飞机都严格地保持了规定的距离,每一个飞行员都准确无误地完成了编队机动动作,树立了新的战斗作风。

  我们刚一落地,友邻飞行团那几位首次执行掩护地面部队任务的飞行员,就都赶到我们这里来。他们感谢我们援救了他们。他们又高兴又谅讶地讲述着我们对敌机发动的迅猛攻击。

  “你们干得可真棒!”一个飞行员这样说道,“那简直就象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下子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要不是你们猛烈地干了他们一顿,那我的飞机说不定会被这一群混帐东西打出多少个窟窿来呢。”

  “可不能象一群善良的沙鸡那样悠然自得地飞呀!”列奇卡洛夫一边擦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乐呵呵地提醒他们说。

  “是啊,弟兄们,你们用的那种战术已经不合时宜了。”我插话道。

  我本想就这个问题跟友邻飞行团的飞行员们认真地谈一谈,可是,这时我猛然看见法捷耶夫跨着大步朝我们走来。他终于回来了!我这一高兴不打紧,把什么事情都忘到脑后去了。

  “你这个鬼家伙是怎么搞的,不等我们回来,你就干掉了那么多德鬼鬼子?”法捷耶夫把他那两只大巴掌一摊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听说,你干得挺漂亮。你是照着咱们那种新办法干的吧?”

  “那还用说。”

  “那我祝贺你了!谁要是墨守成规地打仗,那他准得叫人家走得满身是窟窿。”

  法捷耶夫笑着拍了一下邻团一个飞行员的后肩。

  克留科夫来了。

  “你们这个头开得太好了!师长说,他很满意。”克留科夫一边同大家握手,一边说道。

  是的,这只不过是个开头。

  我们这个六机编队成功地运用了新战术,使我们这个飞行大队终了摈弃了科拉耶夫团长闭门杜撰出来的那种在战地上空刻板地兜圈子的所谓掩护方法。我们没有见到由两个飞行大队凑成的那个大机群是如何洋洋自得地朝着前沿飞去的。但是听说,这个机群是在云下飞的,而且所有飞机全都在同一高度上飞行。我们正在等待着这个大机群返航。

  我们的“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大机群,终于飞回来了。

  “怎么样?”他们落地以后,我们问道。

  “丢了一个人!”一个飞行员愤愤地答道。

  后来我们才弄清楚此次战斗出动的细节。原来,向这个大机群发动攻击的,只有两架敌机。这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敌歼击机突然从云中钻出来,击落我们一架“空中眼镜蛇”机以后。立即逃掉了。我们的飞行员跳了伞。就这样白白地丢掉一架新飞机实在太冤枉了。此次失利进一步证明,一切陈腐的战术都必须坚决摈弃。难道以灵活的小机群去熟悉新战区就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让大家挤作一团出动呢?

  但是,在紧张的防线环境里,是没有时间去详细分辨胜败的是与非的。

  在跑道上,每一分钟都有飞机起飞与着陆。在机场上空,随时都有我们的歼击机在盘旋,在集合,在编队,随后向西飞去.特种车辆不断地往来于停机坪与仓库之间。前线地段很狭窄,可是,要保卫的空间却是辽阔无边的。首长的命令和凌空升起的信号弹在催促着我们去战斗。我又带领六机编队出动去掩护我们的地面部队了。

  在克雷姆斯卡亚上空作战时,我就见到过敌小股“游猎”歼击机从云中钻出落后高临下向我方飞机发动攻击。这使我想到,我们这个六机编队,也必须采用新的战斗队形。我决定把帕斯凯耶夫带领的四机编队留在下面与敌机缠战,而我和戈卢别夫则在高处对付那些拉起来准备再次发动攻击的敌机。

  我叫帕斯凯耶夫带领四机突击编队,是打算观察一下帕斯凯耶夫在长期休整以后的表现。去年夏季,在最后一次战斗出动中,尽管他表现坚定勇敢,但无战绩。

  我既看到他有时畏缩不前的弱点,也看到他有时坚定勇敢的优点。现在,在即将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或福克式歼击机遭遇时,且看他如何表现。

  ……我们的飞行高度是5000米。透过云隙能够清楚地看到地面。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敌情,眼下空中平静。我当然知道,平静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敌机马上就会到来。

  果然不出所料。敌轰炸机大机群,编成密集队形,黑压压的一大片,从我们的前下方远远地飞来。为什么没有歼击机掩护呢?难道敌歼击机迟到了?德国人是不干这种事的呀。噢,我看见了。在远处,阿纳帕机场上空腾起了滚滚烟尘——敌人的歼击机起飞了。他们把时间计算得很精确:恰在即将飞临前沿时与轰炸机机群汇合。

  在这一处气氛紧张的天空以外,远方,一片蓝色的大海,天水相连,辽阔无边。我多么想再看一眼那和平恬静的远方啊。可是,眼前的危险迫使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集中到身影越来越膨大的敌轰炸机机群上。

  我向“老虎”报告过敌轰炸机机群临近以后,就命令帕斯凯耶夫准备攻击,我则继续监视着周围的动静。这时,只见两架敌梅基施米特式歼击机,正在与我们相同的高度上飞行着。看来,势必首先与这两架敌机交火了。

  “戈卢别夫,我攻击,你掩护!”

  我的命令就象一条看不见的细线一样,拉开了空战的序幕。

  敌机爬高了,我们也爬升。我有时透过云隙观察帕斯凯耶夫带领的四机编队,因为那是我们的支柱。

  这两架敌机——我视为“游猎”歼击机,却极力避免与我们进行空战。他们的意图我一下就猜透了:妄想把我们诱开!

  果然,只见刚才从阿纳帕机场起飞的那10架敌16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朝着帕斯凯耶夫带领的四机编队扑去。帕斯凯即夫应当率队掉转机头,对敌机发动迎头攻击,把敌机冲散,随即逼近敌轰炸机机群才是。用不着我操心,帕斯凯耶夫正在这样做呢,你看,他的飞机飞在最前头。离敌机更近了,眼见得双方就要开火了。

  “帕斯凯耶夫,快攻击!”我忍不住喊道。

  可是,恰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我们这个四机突击编队的带队长机帕斯凯耶夫,竟突然掉转机头,急向一旁躲闪,随即下滑,朝着克拉斯诺达尔方向逃逸而去。这时,只见帕斯凯耶夫的飞机尾部突然冒起浓烟。不过,这并不是他的飞机起火了,而是他打开了加速器!

  我既愤慨又焦急。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突然逃跑了?难道他又害怕了?怎么竟然丢下三个新飞行员不管了呢?

  我急忙放弃那两架敌“游猎”飞机,立即俯冲下去援救被带队长机甩下的三个年轻飞行员。可是,迟了,帕斯凯耶夫的僚机飞行员科兹洛夫的飞机已经无法操纵,迳直朝着地面坠去。

  剩下的两个年轻飞行员立即向我靠拢过来,我们在一起并力反击敌机。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来。他在什么地方呢2他是什么时候掉队的?

  敌轰炸机大机群离我方前沿越来越近了。要想挡住他们的去路,那我们是力不从心的。眼下,唯一有效的办法只有不顾一切地冲入敌群,搅乱他们的队形,迫使敌机在尚未到达目标以前甩掉炸弹。

  于是,我带领着被帕斯凯耶夫甩下的两个小伙子,对敌大机群发动了猛攻。这两个小伙子都很勇敢,都紧紧地跟定了我。我们一起从敌大机群的后上方迅速发动攻击,机关炮和机枪一齐猛烈开火。敌机群向我们猛烈还击,我们完全置之不顾。敌人慌乱了,急忙胡乱甩掉炸弹,四散奔逃。我们冲散了敌人的一个九机编队,又冲进了第二个九机编队,紧接着冲进第三个九机编队。我们处在敌轰炸机大机群当中,猛冲猛打,只急得敌护航歼击机团团转,想要向我们发动攻击,却又无从下手。这时,敌轰炸机纷纷掉转机头,四处奔逃。这一来,我们这3架飞机就暴露在10架敌歼击机的面前了,形成3对10的不利局面。要想摆脱敌机的围攻,那是办不到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与群敌死打硬拼!可是,我们的弹药快用光了。

  这时,只见敌机突然转弯,慌忙向西飞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忙向四周一看,啊,我高兴极了!原来,我们的歼击机大机群赶来援救我们了。

  ……落地以后,我急忙打听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和帕斯凯耶夫是否回来了。他们告诉我说,戈卢别夫至今末归,帕斯凯耶夫倒是早就安全落地了。

  “他的飞机出了什么问题吗?”

  “发动机坏了。”机械师回答说。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长时间使用加边器,哪能不烧坏发动机呢?难道帕斯凯耶夫是为了掩盖他临战怯敌而故意毁坏发动机吗?可不能只根据这一件事实,就做出这样的结论哪!必须继续考验他一段时间。但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那就是我们丢掉了两个飞行员,损失了两架新飞机,是很冤枉的。帕斯凯耶夫对此必须首先承担责任。

  帕斯凯耶夫不敢挨近别的飞行员,远远地站在一旁等着我们。当我们走到他跟前时,只见他面色惨白,眼神慌乱,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我在盛怒之下,怎能听得进他的连篇鬼话?我真想当面严厉谴责这个卑鄙的胆小鬼,可是,我竭力克制着自己,努力不使发作。

  我的科拉耶夫团长报告了此次战斗出动的情况,以及帕斯凯耶夫临阵逃跑的可耻行为。

  科拉耶夫说:“算了吧,以后再说……你立即准备带队出动。”

  我们初战获胜的喜悦心情,完全被一种难以忍受的压抑感所笼罩。但是,现实不允许我们久久地陷于不顺心事情的因扰之中而无以自拔。现实要求我们勇敢,要求我们有高昂的战斗热情。我又上飞机了。当我接通无线电接收机时,耳边传来了法捷耶夫慷慨激昂的喊声。这声音把那紧张激烈凶险万分的空战场面,传送到了我们的机场。在那遥远的天边,正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激烈空战。我的战友们正在与敌人进行着殊死决斗。战友们的命运在呼唤着我,我必须立即升空。

  四

  这一天,我们又执行了几次掩护地面部队的任务。傍晚,我们飞行团接到向波波维切斯卡亚镇附近转场的命令。这一道命令是谁都能够预料得到的,因为克拉斯诺达尔机场上的飞机太拥挤了,而库班土地在春天里是相当干燥的,土跑道也堪用。

  集合临行前的忙乱使我想起1941年和1942年的频繁转场。不过,此次转场与那两年的转场是毫无共同之处的。那时,我们被迫把基地接二连三地让给敌人。而现在呢,我们这是第一次稳稳当当地转场。我军在进攻,此次转场只不过是变换作战阵地而已。

  我在往手提箱里装东西时,碰到一件新年前夕在巴库买的东西。在我即将和玛丽亚离别的时候,我从马纳斯乘火车去巴库。我很少外出。那一次,团长准许我进城去买些自己需用的东西。那天一清早,我就来到巴库。逛商店,游览市容,买裤子、内衣等,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在买东西的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顺手就买了一块连衣裙的衣料。列车从巴库发车的时间很晚,我就带着这一大包东西,直接奔剧院去听歌剧《卡门》。少年时代,我在新西伯利亚听过这一出歌剧。不过,那是业余歌剧演出队演的。当时,最使我迷恋的角色是斗牛士,当然还有卡门。渴望再见到剧中那些令人难忘的鲜明形象,驱使着我毫不犹豫地买了票,进了剧院。

  现在,我呆立在我的手提留旁边,重新回忆着我在巴库度过的那一天,想起了这块连衣裙衣料是为谁买的。

  自从我离开我和玛丽亚相遇的那个地方,离开我俩彼此悄声说下那一生中只能说一次的那种话的地方,我无时不在想念她。那些天,我们飞行团正在巴库进行改装飞行训练。有一次,我们团里的一个机务主任要从巴库出发,到马哈奇卡拉去办公事。我求他说:“要是你能见到玛丽亚的话,你就把她从场务营里领出来,带到我们这里来。你一定要把她带到我们这里来!”他善意地嘲笑我一通就走了。当然,他在马哈奇卡拉肯定是见不到玛丽亚的,因为她已经上前线了。

  今天,在准备转场飞行的时候,我非常想念玛丽亚,内心深感痛苦。我和玛丽亚差不多有四个月没有见过面了。这四个月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又来到了前线,在空战中又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同时,也因战友的牺牲而悲痛。可是,玛丽亚现在何处?她怎么样了?为什么我连一封信也收不到呢?难道个别人对我的诽谤冲淡了我俩之间的美好感情?是啊,一切都是可能的。要知道,在她工作的那个地方,也有很多年轻的飞行员呢。他们不是也可能利用晚上时间去探望住院的战友吗?我不也正是在去探望科莫萨的那天晚上跟玛丽亚认识的吗?

  在往波波维切斯卡亚转场飞行途中,我也一直在想念着我的玛丽亚,惦记着她会不会变心。在我们要去的那个新机场上,也驻扎着一个场务营。在战争年代,什么凑巧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玛丽亚所在的那个场务营,从马纳斯来到前线已经四个月了。他们经过长途行军以后,说不定也来到库班这块地方了呢。

  波波维切斯卡亚镇淹没在鲜花盛开的花园之中。见到镇上洁白的房舍,使我想起1941年夏季撤退时所经过的成百上千个乌克兰乡村。

  来到新机场的第一天就遇上阴天,下着小雨。云底刚刚升高,就接到叫我们出动巡逻的命令。

  现在,当我挑选飞行员准备去执行任务时,我不仅想到了编队的规范,而且注意到了恰当地安排每一个飞行员在编队中的位置。这与成败关系重大。

  我们出动的是六机编队。列奇卡洛夫担任保障双机组的长视。他的特点是能迅速摸透每一次战斗的主要目的,而且,无论空中态势如何,只要格斗一开始,他几乎总是能够格斗到底而且取胜的。

  我们正在航线上飞行,耳机里传来师长的声音:“我是‘老虎’,我是‘老虎’。敌容克式轰炸机3个九机编队,正朝着克拉斯诺达尔方向飞行。你们现在的任务是保证这座城市的安全。”

  “明白!”我立即改变了航向。

  我们还没有到达克拉斯诺达尔上空,我就发现8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在低于我们的高度上飞行。这表明,敌轰炸机机群正在半路上呢。于是,我立即从紧贴云底处俯冲下去,对其中一架敌机发动了攻击。我占有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便于发动突然攻击。这架敌机当即起火下坠。列奇卡洛夫也击落一架。

  其余敌机立即四散,俯冲逃跑。敌人惊慌失措,而惊慌失措只会削弱力量。我们开始追击敌人。我的僚机飞行员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小伙子,今天他第一次给我当僚机,也死死地缠住一架敌机不放。

  “我攻击,我攻击,请你掩护,请你掩护!”我的耳机里传来他的呼喊声。

  初次参加空战的年轻飞行员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这些小伙子我们继整训练了半年,我们多次告诫他们遇敌要沉着。现在,这个小伙子沉不住齐了,恨不得立即击落敌机,在首长和同志们面前也显得体面。

  “我掩护,你攻击!”我心平气和地回答,随即紧跟在他的后面掩护他。

  我的僚机飞行员发起急性子来了,老远老远就对敌机开起炮来。

  “沉住气,不要急于开火。再近—点……”我提醒他说。

  我提醒他的时候,正是他的神经处于最紧张状态的时候。这时,那种要消灭敌人和渴望享受胜利的喜悦的心情,甚至能使那些久经空战磨炼的老飞行员失去理智。我提醒他注意距离和瞄准,好使他清醒过来。他开始沉着而勇敢地向敌机逼近。这一次开炮,命中了目标,敌机起火了。

  这时,我猛然想起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克拉斯诺达尔。敌轰炸机机群正在往那边飞呢。我下达了口令,我们这个六机编队立即掉转机头,朝着克拉斯诺达尔方向飞去。我的僚机飞行员严守着他在编队中的位置,信心十足地驾驶着飞机。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讯,就通过送话器鼓励道:“好样的!”

  城边升起了烟团,看样子,敌容克式轰炸机的一个九机编队,已经突破防御飞抵目标上空。驻扎在克拉斯诺达尔机场上的友邻飞行团的歼击机已经升空。他们正在空中盘旋呢。

  敌人的另两个九机编队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经被我们的战友们截击了?当我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见一架飞机向我们靠拢过来。我仔细一看,认出这是祖索夫飞行团的“小鹰”式歼击机。这显然是一架被打散而找不见自己人的飞机。看来,格斗是相当残酷激烈的了。但是,这个飞行员却不往家里跑,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敌搏斗。这太使我高兴了。

  我刚把目光从“小鹰”身上移向云层,立即发现敌梅塞施米将式歼击机机群。敌机全都打开了加速器,已经赶上我们。我们急忙猛烈掉转机头,对准敌机群,迎头冲上去。我从下方向上发动攻击,对准敌带队长机的“肚子”开炮。敌机被击中,拖着长长的烟带朝着地面坠去。其余敌机见状,立即慌忙逃进云中。

  我们对准克雷姆斯卡亚方向飞去。途中,与迎面飞来的敌歼击机机群遭遇。格斗重新开始。敌机数量比我们多一倍,但是,我无意躲避。我想,哪怕能在前沿上空多逗留一分钟也好。只要我们的步兵能见到自己的飞机,那他们就一定信心更足。

  敌机来势凶猛。其中一架正在对友邻飞行团的“小鹰”发动攻击。我立冲掉转机头,咬住这架敌机的尾巴。这架敌机已经掉进我的瞄准具光环里。可是,我们的“小鹰”恰好在敌机的前头,也同时掉进我的瞄准具里了。如果我开炮的话,虽然敌机被我击中,可是,我们的“小鹰”也难于幸免。我只好单用机枪射击。敌机被击中。它不那那么心甘情愿地翻了一个跟头才坠下去。如果我来迟一秒钟,那我们的“小鹰”至少也得被打出几个窟窿来。

  我不打算在这里描述这一场空战的细节。我只想说,这一场空战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在此次战斗出动中,我先后击落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

  我们落地以后,意想不到地得知,方面军空军司令韦尔希宁,亲自在前沿阵地上观看了我们与敌机这一场恶战。在我们落地以前,他就给我们飞行团拍来电报,嘉奖我们这个六机编队的全体飞行员作战勇敢克敌制胜。

  过了一会儿,克留科夫率领的四机编队也返场着陆了。他们刚一落地,嘉奖他们的电报也到了。克留科夫就在方面军空军司令韦尔希宁的眼前,击落了3架敌歼击机。方面军空军司令命令我们飞行团为克留科夫和我申请勋章。

  我在高兴之余颇感不安。我忽然想到,科拉耶夫团长将会如何看待这份电报呢?他在读完电文以后也许会说:刚打了几天仗就给他们申请授勋?这未免过早吧!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给谁授勋的问题呢?能给由我亲手送交军事法庭去受审的人授勋吗?

  不过,这种念头转眼之间就在我的头脑里消失了。最重要的和最使我高兴的是我们战胜了在数量上占优势的敌人。如果我们飞行团把新飞行员都投入到空战中去,如果我们这几个土气高昂斗志旺盛的飞行大队全都升空作战,那情形又会如何呢?到那时,什么格塞施米特式,什么福克式,你们等着瞧吧,当心你们的脑袋!

  五

  当我们正在空中执行战斗任务的时候,一件喜事降临到我们飞行团里来:法捷耶夫的年轻妻子来到部队。在我们飞行团出发上前线的时候,法捷耶夫把他的妻子留在巴库附近的一个小城里了。她难以忍受夫妻分离的痛苦,终于赶到前线来。

  法捷耶夫的妻子租了一处住房。每当载着我们回宿舍去的汽车刚刚开到这座住房跟前的时候,法捷耶夫就追不及待地跳下汽车去。我朝他挥了挥手,羡慕地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彤。在塔曼地区的最初几次空战中,他又以英勇善战赢得了声誉。在我们飞行团里,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那善良而开朗的性格,都敬重他作战勇敢。我为我的战友取得的成就高兴,我为我没有看错法捷耶夫的人品而感到欣慰。

  当然,我并不总是很喜欢他那粗犷豪放的性格的。他有时爱胡说,动不动就蛮干。我狠狠地批评过他,因为这些都可能带来恶果。就拿今天来说吧,他可真把大家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我们完成战斗任务返航以后,飞机一架接着一架落了地。可是,法捷耶夫呢?他还在空中耍把戏呢!只见他紧贴着树梢一掠而过,随即把飞机陡直地拉起来,接着就横滚,动作十分惊险。我们当然都知道,这一次他是做给谁看的,因为站在地面上看他在空中“耍杂技”的,除了我们这些人以外,还有他的年轻的妻子呢。

  这时,空中突然来了4架德国游猎歼击机。敌机偷偷地从云中钻出来,一齐朝着法捷耶夫的单机扑去,可是,我们的法捷耶夫却依旧在那里埋头做他的高级特技动作,对在他周围发生的异常情况竟毫无察觉。

  这可把站在机场上的飞行员们吓苦了,都为他捏一把冷汗。费奥多罗夫拼命朝着自己的飞机跑去,好打开无线电发射机向法捷耶夫报警。这恐怕来不及了吧!幸好,法捷耶夫也许突然想到要向四周看一眼吧,当敌人的子弹在空中一闪的时候,他猛烈地向一旁躲开,随即迅猛地俯冲下来。待他改出俯冲时,飞机已经决要触及地面了。他竟然奇迹般地逃出了死神的魔掌。敌机见偷袭未能得手,立即掉转机头,溜到云上去了。

  当我同法捷耶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友善地批评了他一顿,叫他改掉孩子气。他却总是毫不以为然地开个玩笑搪塞过去了事。我们之间的谈话被走近前来的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偶然听见了。

  “他说的是正经话,法捷耶夫。你应当好好想一想你在空中的举动才是。”

  法捷耶夫依旧留在机场上等待着新的任务,我同波格列布诺伊政委一起朝着指挥所走去。

  路上,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对我说:“你再跟他谈一次。他最信得过你。他身上的孩子气大概是能去掉的。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好飞行员哪。”

  “我也总是为他担忧。蛮干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向政委坦率地说出了我的这一块心病。

  这一次发生在机场上空的意外事件,使我们联想到别的情况。鉴于敌人的游猎歼击机已经开始对我们正在着陆的飞机采取偷袭手段,团首长决定立即采取防备措施。现在,每当机群返航到达机场上空时,都必须把一个双机组留在空中,以便掩护机场。这个双机组必须在机场上空巡逻到所有飞机都落了地,才能着陆,而第一个落地的飞行员,则必须继续守候在座舱里,以便随时甩无线电向空中报警,直到巡逻飞机落地以后,他才能离开飞机座舱。

  我们从前在泽尔诺格勒附近训练新飞行员时曾经提出过:在你离开飞机座舱以前,对你来说,飞行还不能算是结束了,你必须随时保持警惕。现在,所有飞行员都有必要重温这句老话。

  科兹洛夫搭着顺路的便车回到波波维切斯卡亚机场来了。他讲述了他在空中出的事,也讲到在战斗的最关键时刻,带队长机帕斯凯耶夫的可疑举动。这时,我终于认定再也不能信任帕斯凯耶夫了。但是,科拉耶夫团长却迟迟不做结论。

  几次战斗的胜利,终于使飞行员们相信我们创造的新的战术动作,都是行之有效的。但是,要想使这种新战术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来,我们日前所差的只是兵力不足这一条了。在每一次空战中,敌机在数量方面总是占优势。然而我们的团首长至今仍然认定派小机群去掩护我方防御前沿要比派大机群好。

  “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那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在我军步兵阵地上空飞行时发现,我军精锐预备队,正在源源不断地开赴前线。这表明,我军快要发动进攻了。

  快些发动进攻吧,快些!

第十四章 在“蔚蓝色防线”上空作战

 

  一

  从巴伦支海到亚速海这一条漫长的战线,暂时处于相对平静状态,春季,道路泥泞不堪,部队无法行军,大河也难以横渡。

  将及4月中旬,塔曼半岛的形势开始好转。德军的所谓“蔚蓝色防线”开始收缩,道路也干爽硬实了。我们从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中得知,我军已经转入进攻,德军再也没有喘息的机会了。

  后来才向我们通报说,此次进攻作战的目的是夺取克雷姆斯卡亚。此地是敌军的重要防御支撑点。

  我们飞行团的任务是,从空中掩护处于突破地带的我军地面部队。我们深知这项任务相当艰巨,因为敌人在这一带集中了强大的轰炸机集群和歼击机集群。

  在我们机场上,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不绝于耳。我们飞行团的和友邻飞行团的四机编队和六机编队,一队接着一队地朝着克雷姆斯卡亚方向飞去。眼见得我方飞机如此零打碎敲地出动,我真想站在跑道中央去阻止这些小机群起飞。应当把这些小机群合在一起出动才是。应当用握紧的拳头去消灭敌入,而绝不可叉开五指伸着巴掌去给敌人挠痒痒。

  科拉耶夫团长站在飞行员们中间,打开他的飞行图囊,随后又往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瑙缅科!你带领一个四机编队。”他宣布道。

  “是!”瑙缅科忙应道。

  我给瑙缅科使眼色,叫他请求增加飞机数量。早在1942年,我就同瑙缅科一起多次执行战斗低务。空中情况复杂意味着什么,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瑙缅科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团长,盼望他再指派一个人带领另一个编队同他一起出动。

  “波克雷什金!你也带领一个四机编队。克雷科夫担任僚机组的长机。”

  瑙缅科满意地朝我转过脸来。看得出,他很高兴。

  “是!”我面向团长应道。

  “瑙缅科起飞以后,过半小时你再起飞,作为加强兵力。”科拉耶夫冷冷地命令说。

  我觉得这太成问题了。这也算是“加强兵力”?等我赶到战场上空的时候,德国鬼子早就把瑙缅科带领的这个四机编队吃掉了。只有八机同时出动才稳妥呀。

  “我给你布置的任务你听懂了吗?”科拉耶夫用一种陌路人的口气向我发问,而且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目光阴森莫测,上下嘴唇闭得紧紧的,仿佛他在竭力憋着,好不使他那一连用的骂人话脱口而出。

  “执行!”

  “是,团长同志!”

  飞行员们陆续散去。在一段时间里,科拉耶夫甚至没有察觉到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心绪不宁地朝着自己的飞机走去。我多么希望团长快一点离开这里到地下掩蔽部去呀。只要他不知道瑙缅科带领的四机编队是何时起飞的,那我就能钻空子提前起飞去支援战友。

  瑙缅科带领的四机编队升空了,很快就消逝在远方。我坐在飞机座舱里,一分钟又一分钟地熬着,心急如火。真盼望我这个四机编队能够早些起飞。我能清晰地想象得出克雷姆斯卡亚上空现在的局面。只有那些每天都亲自参加空战的人,只有那些多次感受过胜利的喜悦滋味儿和深知失败的惨痛教训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空战的情景。科拉耶夫从来就没有执行过战斗任务,他怎么可能了解什么是战争呢?他只会打着“为了祖国和人民”的旗号往火坑里推人、下命令!

  我连表也没有看一眼就打出手势——“开车”,因为我觉得我们可能来不及援救战友了。直到升空以后,我才看了看表:我们是提前15分钟起飞的。

  我从耳机里听到瑙缅科的声音:“我攻击!跟紧!上方有5架‘梅塞施米特式’!”

  我用无线电发射机向指挥所报告我去“上工”。克雷姆斯卡亚上空的险恶局面在急切地召唤我去战斗。

  在地面这个背景上显现出一批飞机来,直到近处,我才辨认出这是敌容克式轰炸机机群。这种飞机也是绿色的,只是稍浅些罢了。德国轰炸机已经开始投弹。

  我带领四机编队,朝着正在向战斗航向转弯的敌九机编队扑去。从每一架敌机的空中射员座舱里射过来的子弹,拖着一道道火光,冲着我迎头打来。我从敌机的后下方进入开火。一架敌机冒烟了。

  “背后有敌机!”我的僚机飞行员费奥多罗夫紧张地喊道。我急忙望去,只见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已经飞临我们的后上方。但是我不愿意放弃这架即将爆炸的‘容克式’。这时,只见尾部拖着火光的炮弹从我身边掠过。我急忙退出攻击,随即朝着正在与费奥多罗夫纠缠的4架敌歼击机扑去。

  于是,几架飞机就象游艺场上的木马似的兜起圈子来。我们击退了敌歼击机以后,立即设法向敌轰炸机逼近。

  可是,我们这个机群太小了,兵力不足,办不到。我们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进攻之力。因此多数敌机都把炸弹投到目标地区。就这样,我们没有保护好我方的地面部队。

  我们返场落地以后,跟随我出动的飞行员下了飞机就都朝我走过来,使我高兴的是,他们全都活着回来了,而且都没有负伤。我此时的喜悦心情,实在不亚于打了一次胜仗。但是,没有完成任务,我总是深感内疚的。

  我们一起朝着指挥所走去。路过瑙缅科中队的停机坪时,我们只见到3架飞机而不是4架。

  “瑙缅科呢?”

  “被击落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在想:该向科拉耶夫团长说些什么呢?我实在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往后依旧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呀。我来到指挥所跟前,只见空军集团军副司令瑙缅科将军(他与我们那位飞行员同姓氏),正同科拉耶夫团长并排站在一起。我报告过此次战斗出动的结果以后,就退到了一旁。我只说了我们这个四机编队都干了些什么,其余的事情我全未涉及。这倒并不是因为我胆怯。我想,既然瑙缅科将军知道我们是以小机群去对付敌人的大规模空袭的,那我再去说它不是多此一举吗?显然,目前这种战术是受我方兵力不足这个因素制约着的。既然我们的飞机数量不如德国的多,那我们就应当哪怕是用连续巡逻的方式给我军地面部队以鼓舞,使他们感到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也好啊。

  “波克雷什金,你为什么气乎乎的呀?”瑙缅科将军问道。关心人总是能够打动人心的,尤其当这种关心来自高级首长的时候。他离开科拉耶夫朝我走过来,等待着我的回答。

  “再也不能这样打下去了,将军同志!”

  “你对什么事情不满意,就说吧!”

  这样,我就把想了好久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问题,以及那些长期压在心头使我苦恼不堪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我不满意的是,我们至今还在试图叉开五指伸出巴掌去打敌人。现在不是1941年了,而是1943年,将军同志。斯大林格勒战投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你认为这个仗应该怎样打呢?”

  “握紧拳头打!只能用拳头!而且要对准敌人的颧骨狠狠地打。难道我们就不能派出大机群飞越前线去截击敌容克式轰炸机机群吗?我们何必非要死死地钉在战场上空,象一群蜜蜂一样,兜着圈子嗡嗡叫呢?再说,四机编队能顶什么用呢?”

  “你别激动,你详细说一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瑙缅科将军一边心平气和地说着,一边叫我走近些。

  我把压在心头的一切,全都抖搂出来了。也说到了我对带队长机飞行员瑙缅科不幸牺牲这件痛心事的看法。随后,又说到战术问题和最有利的射击距离问题上来。事实上,在敌轰炸机大机群到来之前,德军派到前沿上空来为轰炸机机群扫清道路的每一个歼击机机群,都拥有20来架飞机。护送轰炸机大机群的大批敌歼击机随后也都赶到战场上来。我们采取的是什么样的对策呢?出动四机编队!随后再派上一个四机编队——所谓“加强兵力”!这样的力量对比与其说是未免太可笑,真莫如说是未免太可悲更恰当些。既然我们知道敌人在这一带前线投入了那么多架飞机,那我们就不应该允许他们在任何一次出动中得以炫耀他们的数量优势。一次也不能允许!如果我们认为应当这样做,那我们就必须派出大机群投入战斗。

  我无从知道瑙缅科将军当时对我有何看法。可是,我却知道,瑙缅科将军在同我这个小小的飞行大队长谈话时是和善的,我们谈得投机。我在这清静的绿色林带边缘的小路上对瑙缅科将军说的那些话,对他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最多只能是在某种程度上补充了他原有的想法。他始终没有说什么。他会把我们谈到的那些东西带回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去吗?这我是不得而知的。

  第二天早晨,最先派出去执行战斗任务的是我这个机群——依旧是一个总共只给4架飞机的小机群。

  科拉耶夫团长对被召集到指挥所里来的所有人高声说道:“要一直呆在克雷姆斯卡亚上空!绝不能让一枚炸弹落到我们自己人的头顶上。都听懂了吗?”

  我们都异口同声地答道: “听懂了!”

  在我们朝着飞机走去的路上,我对僚机组的长机飞行员列奇卡洛夫说:“咱们不要在克雷姆斯卡亚上空等待敌人的轰炸机。咱们飞得远一点到海面上迎它们去!”

  列奇卡洛夫惊异地望着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完全明白深入敌区去作战意味着什么,然而,他更懂得这样做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二

  在云层这个背景上显现出一批飞机来。我根据这些飞机的外形断定,这是敌人的容克—87式轰炸机。这一批敌机显然是朝着克雷姆斯卡亚飞的,因为我军从这里突破了敌军的防线。

  我们太走运了,敌轰炸机完全没有歼击机掩护。敌人的歼击机显然先走了一步,现在他们正在前线上空寻找我们呢。在前线上空与我机遭遇,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遗憾的是,这一次他们可失算了。那好吧,我们就是要钻你们的空子,干净利索地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敌轰炸机的九机编队,一队接着一队地飞来,真象是在参加检阅。大概这些家伙以为他们离目标还远着呢,谁会到这里来找他们的麻烦呢?

  且慢!我下令攻击,随即推机头俯冲下去。我选定了非常有利的进入角向敌机群逼近。预计,当我从敌机群上方掠过时,我能够连续击中好几架敌机。照我的想法,机关炮的长连射,准会象一串利剑,剑尖必定依次刺中几架敌机。这种经过多次空战检验的攻击方法,我现在刚好用得上。

  我按下射击手柄。只见一架无法马上改变飞行方向的敌机,一头撞在我射出去的一串子弹上,猛一翻身,就坠下去了。另一架敌机,也正拖着一条长长的烟带,走它的最后一段路程。这架敌机也吃了我的炮弹!我只赏给它几发,它就支持不住,太不禁打了。

  又有一架敌机从我的瞄照具里一闪而过。算它走运。随后,敌机一架接着一架地从我的瞄准具里疾速超过,我怀着对敌人的无比仇恨和全部消灭敌人的强烈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击,开炮。又一架敌机起火了……我朝后看了一眼,只见这架敌机也掉下去了。我继续在这一群妄图在几分钟后稳稳当当地有步骤地向库班大地投弹的敌机上空飞行,继续寻找战机。

  敌机群的队形混乱了。在后头跟进的德国鬼子,见前头的9架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地起火下坠,全都慌作一团。真是慌中出错,他们竟把炸弹全都甩在他们自己地面部队的头上了!这一群胆小鬼,慌忙掉转机头,降低高度,利用低空做掩护,狂奔而逃。敌机近半百,却被我们这4架飞机打得七零八落!

  我转弯以后,见列奇卡格夫正在扫射从我下面飞过的敌机呢。敌机已经被我们揍下去5架了。对那些尚未飞到这里的敌机来说。前景也不妙,他们定然会掉转机头缩回去的。我们一边追击敌机,一边注意观察空中情况。敌歼击机可能会赶来。果然,他们从东方飞来了。

  敌歼击机在数量上比我们多好几倍。他们分成两个机群,从左右两侧向我们扑来。这时,列奇卡洛夫和他的僚机抢占了优势高度,随即对敌机群发动强烈攻击,粉碎了敌人两面夹击的企图。有列奇卡洛夫如此默契的配合,我们就不怕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敌人。我们一边勇猛地对敌机群发动迎头攻击,猛烈地做急跃升动作,一边朝着我方地区撤退。在我方地区的前沿上空,大概会有我们的“拉—5”机群,他们会支援我们的……

  返回机场以后,我立即把军械主任日穆古大尉请到我的飞机跟前来。在紧张的空战中,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觉得这种办法也许可行,想要跟这位枪炮行家商量商量。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次返航时我剩下很多炮弹。这是由于在攻击的时候,我必须先按下机枪射击手柄,然后才能按下机关炮射击手柄造成的。这样的先后顺序,绝对不是从战术角度或设计上的必要性来考虑的。只不过是两种武器的射击手柄各用各的手指头去按压罢了。其中,机枪射击手柄用起来更便当些。我想,要是我能同时使用机枪和机关炮,让枪弹和炮弹同时奔向目标那火力效果就会高得多,敌机也就更“情愿”快些掉下去。

  军械主任听完我的想法以后,说道: “可以把枪、炮射击手柄合在一起嘛。这好办。”

  在紧接着发生的一次空战中,我以密集的火力,凌空摧毁一架敌轰炸机。亲眼见过如此痛快淋漓的壮观场面的飞行员,后来都纷纷地来问我:你是从多远距离上开火的?你选的瞄准点在什么地方?等等。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们。

  第二天,军械主任日穆古大尉就到处找我,埋怨道:“你干的好事!飞行员都来找我给他们改装射击手柄呢!”

  “既然他们都来请你帮忙,那你就应当给他们改装呀。你向团长报告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这种事情我这个军械主任就能做主。”

  “你做得对!”我知道科拉耶夫团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一项合理建议的。我支持军械主任这样做。

  可惜,这些天来,我们的飞行员却没有运用这种强大火力的机会。

  天气突然变色,乌云满天。雨季到了。看来,我军地面部队也不得不因此而中断进攻。克雷姆斯卡亚依旧在敌军手里。

  在讨论战斗总结时,飞行员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实践证明,小机群作战是行不通的。必须出动大机群到前线的远接近地上空去截击、消灭敌轰炸机。

  没过多久,令人异常高兴的事情终于降临。我军高级司令机关把两个歼击机大部队派到我们这一带前线来了,而且他们装备的还都是崭新的雅克式高速歼击机呢。

  在增援的大部队到达以后的那些天里,塔曼半岛上空一直平静无事。我们飞行团的任务,主要是掩护夜间完成侦察任务后一清早就返航的鱼雷快艇。这些夜间向亚速海沿海出动的鱼雷快艇搅扰得敌后人心惶惶。我们为海军战友所取得的胜利由衷地高兴。不过,说实话,掩护这种小艇可真不过瘾。

  在这一段不很长的平静时日里,我记得,只有一次出动是不寻常的。

  当时,科拉耶夫团长把我叫到一旁,打开地图,说道:“你带领八机出动。在这个机场上停着一架我们的雅克式飞机。无论如何要把它摧毁。一个四机编队压制敌敌人的高射炮火力,另一个四机编队去完成摧毁这架飞机的任务。”

  “是,消灭‘雅克式’!”虽然我对这项任务异常迷惑不解,我还是接受下来了。我们的新式飞机怎么会落到敌人的机场上去呢?团长对此未做任何说明。

  我们这个八机编队利用云层做掩护,隐蔽地飞临指定地区以后,立即朝着敌人的机场飞去。使我不解的是,在这个机场上,竟连一架飞机也没有。

  当我返航后向科拉耶夫团长报告时,他愁眉苦脸地说道:“魔鬼藏起来了。现在我们可不能只顾一头了。德图鬼子想用我们的飞机来偷袭我们呢。”

  他说的这个情况,我认为必须认真对待。我不是也飞过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吗?敌人显然不会把那架‘雅克式’上的红五角星涂掉。

  当天吃晚饭时,我终于听说我们这架崭新的雅克式歼击机是如何落到敌人的手里去的。说起来,这件事可实在荒唐可悲。我们的雅克式歼击机大机群,从远东往库班这边飞。每一个小机群都由一名熟悉前线各机场情况的飞行员引导。当机群快要飞到罗斯托夫时,一个小机群遇上浓密的低云,迷航了。这个小机群的飞行员发现下面有一个很大的机场,他们就以为这必定是罗斯托夫机场。于是,准备着陆。在两架飞机已经落地以后,不知是谁,从空中一眼看见机场上停着一辆涂有十字标志的德军汽车,还有德国兵,其余飞机达才停止着陆,掉头朝着我方控制地区飞去。

  落了地的那两个飞行员,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落入法西斯魔掌。一个立即起飞了,另一个却没有来得及……

  我能想象到这位误投罗网的飞行员的心情。他兴冲冲地奔赴前线来,却稀里糊泳地当了俘虏……

  这架神秘的雅克式歼击机,会不会在我们这一带前线露面呢?

  有一次,在指挥所跟前,我见到一位高大挺拔身穿毛皮飞行服头戴飞行帽的素不相识的飞行员。看样子,他是在等什么人。从外貌和气概上看,我猜想,这准是一位大首长。于是,我尽量避开他,走进了地下掩蔽部。

  可是,当我从地下掩蔽部里出来的时候,他却发问道:“你是波克雷什金吧?”

  “是的。”我一边敬礼,一边答道。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裤子上有将级军官镶条。

  “仗打得怎么样?”他一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问道。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位将军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而且,仗打得似乎不怎么顺利。

  “我叫萨维茨基。”他自我介绍说。

  原来,他就是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歼击机大部队的首长啊!刚一来到前线,就亲自出战,这怎能不使人由衷敬佩呢!

  他开始向我打听敌人的动态,我们的战术,以及我们这个飞行大队的作战情况。很快,在我们四周就围满了飞行员,有我们团的,也有随同萨维茨基将军一起来的。谈话越来越活跃。多少只手在舞动着,比划着飞机的各种动作。

  萨维茨基将军细心地听着我们这些前线战土讲的话。后来,他说:“这太重要了。我们一定要召开一次会议,专门研究现代空战的战术。到时候,我们还要请你们各位近卫战士给我们介绍经验呢。你们不会拒绝吧?”

  我们飞行团的飞行员,都对萨维茨基将军产生了好感。我不由地暗想:这才是真正的指挥员呢。他多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而又头脑清醒啊!他识人,他善于倾听别人出于战胜敌人的愿望而提出来的任何建议。

  近期内,萨维茨基将军无暇召集全体飞行员来研究我们的战斗经验了。敌人为了夺回他们在梅斯哈科角地区丢失的阵地,已经插入进攻。双方在地面和空中同时辰开了激战。

  四

  前线平静并不能减轻我们心理上的压力。我们依旧处于战争环境之中。为了迎接新的战斗,我们必须刻苦学习。不过,人的情绪毕竟与往常不同。我们更加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更加思念亲人和战友。甚至连听到从大田里回来的姑娘们的欢快歌声时,也觉得忧郁。

  此时春意正浓。这个镇上到处是鲜花盛开的花园,散发着令人陶醉的芳香。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吧,一种莫名的苦闷,一阵阵袭上心头。左看右看,只是不见韦尔比茨基、莫恰洛夫、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身影。他们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

  4月下半月的一天,突然紧急命令克留科夫、格林卡、谢米尼申和我到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去。空军集团军司令部设在克拉斯诺达尔城外某地,所以,我们都各自驾着自己的作战飞机飞去。非如此,难以尽快抵达那里。

  我们都在一块很大的既不熟悉又很不平整的场地上落了地。在着陆滑跑过程中,飞机突然抖动一下,我立即向怀里带刹东手柄,一个机轮当即陷进一条深而干硬的车辙里去,一侧的起落架当即折断,飞机猛向一侧掉头,致使一侧机翼触地损坏。在跑来帮助我的人当中,有一个叫奥列菲连科的上尉。他是通信飞行大队的大队长。我请他给我们飞行团打个电话,叫他们傍晚派一架波—2型双座飞机来接我回去。

  “您放心好了,大尉同志。我们给您派一架。我们有飞机。”

  我和他并排走着,说着话。奥列菲连科对他自己的现状是不满意的。他全都跟我说了。他在航空俱乐部当飞行教员时,为空军作战部队培养了很多飞行员,而他自己却被闲置在一边袖手观战。

  当我们走到接我们的汽车跟前时,他突然把我拉住,非常拘谨地说道:“我想求您帮个忙,大尉同志……请您去跟司令说说情,让他放我到你们那个飞行团去当个飞行员吧。”

  “我们那里都是歼击机呀。”

  “我可以改学歼击机。我熟悉飞机。我是不会给您丢脸的,大尉同志!”

  我们坐上汽车,顺着离河岸不远的地方行驶着。战前,每到夏天,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到这里来游玩。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想到这个浴场来游泳、跳水,在岸边踢足球。就是现在这种时候,这个浴场上也还有不少人呢。

  坐在我身边的几个同志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猜想着,叫我们到空军集团军司令部来于什么呢?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脑子里却在盘算着奥列菲连科的事情。是啊,他一心只想着要到歼击机部队去参加作战。也许他多次求过人帮忙,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吧?我从前不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去求那些我认为能为我帮忙的人吗?我不也是奔波了好几年才实现这个愿望的吗?看来,生活的道路是不平坦的。

  ……到空军集团军司令部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享受一顿丰美的早餐。甚至还给我们每一个人斟了满满一大杯红葡萄酒呢。

  “大概不会有谁来限制咱们开怀畅饮一通吧?”格林卡一边笑着问,一边故意扭头朝后头看了一眼。

  “好象不会吧。”

  “那就再来它一大杯!”

  我们今天过得可真痛快,餐桌上既有酒,又有可口的小吃。今天是不会有战斗任务了,眼下这几天似乎也不会给我们战斗任务。首长们好象忘记了我们这几个人。我们坐在这里议论着首长可能向我们提出什么问题,如何回答才好之类。从开战以来,把我们飞行员召集到如此高级的司令郁里来探讨作战问题,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呢。早就该这样办,早就该了解了解我们飞行员的生活、思想和作战经验了。我个人就总觉得,我们好象与世隔绝了,谁也不了解我们的经验和教训,谁也不跟我们说起别的飞行部队的情况。

  接见我们的是韦尔希宁将军。他,身材高大,稳健持重,面部略带倦容。他和我们逐个握手问候以后,就请我们坐下。我们都在靠墙摆着的一排椅子上坐定。桌子上铺着绿毯子,气氛宛如和平的战前时期。

  我曾经见过韦尔希宁司令一次。那是去年他给我们飞行团亲授近卫军旗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双鬓又增添了不少白发。

  “同志们,让我们一起来探讨如何打击空中敌人的问题吧。”韦尔希宁司令就这样简而明地开始了他的发言。

  他详细介绍了前线形势,把敌我双方的交中力量做了对比,接着就谈到最重要的问题——轰炸机部队、强击机部队和歼击机部队的战斗使用问题。他说:“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库班地区夺取绝对制空权。天空必须由我们绝对主宰。”

  听着空军集团军司令的讲话,我更明确地理解了对我们空军近期作战将起决定作用的那些规律性问题——任务的性质,机群的编成,巡逻的时间,战术的运用等。所有这一切,都受前线形势和上级司令机关计划的制约,而不能凭着某些人的主观臆断行事。我们的飞行团长科拉耶夫不正是这种只凭主观想象行事的人吗?

  在集团军司令部这里我们得知,我们的轰炸机和强击机,都将采取大规模行动。这样,他们就能组织起来有效地进行自卫,我们歼击机也就无须还象以前那样去保护他们了。空军集团军司令部掌强着足够数量的歼击机,不仅有能力派出大批护航歼击机,而且能使前沿上空始终保持一定数量的飞机,能把歼击机派到前线接近地上空去截击敌轰炸机机群。

  “从前是敌人强迫我们接受他们的意志,而现在呢,他们不得不被我们的战术牵着鼻子走。”韦尔希宁将军强调说,“难道敌容克式轰炸机在尚未飞抵目标以前就把炸弹胡乱丢下了事是因为他们的炸弹太多了吗?不是的!这是由于他们丧失了数量方面的优势,对自己的力量越来越丧失信心的结果。我们的任务是,把主动权彻底夺回到我们手中来。”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脱口而出“对!”来。当韦尔希宁谈到飞行技能在空战中的作用时,我很想在这个会议上说一说我个人的想法,谈一谈战术问题,以及我们歼击机飞行员所忧虑的事情。

  让我发言了。我在发言中,顺便说到我不同意规定歼击机在我军部队上空巡逻时必须严格保持规定飞行速度的命令。规定的飞行速度太小了,束缚使了自己的手脚,在发生空战时,难以迅速爬升,抢占有利高度。这样的巡逻条件不符合现代要求。我列举空战实例来证明我的结论。

  接着,我又谈到我们关注的另—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被歼击机飞行员击落而坠毁于敌占区的敌机不能算作战果?这必然会引出一条荒谬的结论:下达的任务是深入到敌防御纵深去寻敌并歼灭之,但又不承认这种空战的战果。看来,很多飞行员都不愿意离开我军控制地区去作战不是没有原因的。

  随后,其他飞行员也发了言。韦尔希宁将军聚精会神地听着,有时还往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一些什么。

  会议开到下午结束。我们都预感到,近日内,前线将会突发重大事件。我们都相信,从今以后,将会更重视飞行员们的作战经验,上级司令机关将会重新审查关系到作战成败的各项命令。

  我在向空军集团军司令告别的时候,向他转达了奥列菲连科的请求。

  “他能当得了歼击机飞行员吗?”韦尔希宁将军犹疑不定,问道。

  “请把他交给我们飞行大队可以吗?我可以帮助他改学歼击机。他极想当一名空中战士。有志者,事竞成。他一定能学出来。”

  “那好吧,我不反对。不过,你要记住,大尉,在他尚未学成以前,可不能急于同意他参加空战。”

  我回到机场时,见奥列非连科正在地下掩蔽部跟前走来走去,不住地吸着纸烟。当他迎上前来时,我说道:“你为什么心神不定呢?快准备把你那个飞行大队交出去吧。”

  “是真的吗?”只乐得他眉开眼笑。

  “集团军司令同意放你。”

  “谢谢您,太感激您了……”奥列非连科高兴得不知说啥是好。

  他亲自驾着“乌—2”型教练机把我送到飞行团。在飞行中,我一边观察他的动作,一边心里暗想:这个人真够刚强的,炸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啊。当我由此联想到我军内部人与人之间真正兄弟般的良好关系时,心中顿觉春天般的豁亮。

  五

  自从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开过那次会议以后,常有各报社的记者到我们飞行团来采访。从前这些人到我们这里来主要是采写战绩,而现在呢,他们对歼击机的作战经进尤其对新战术,更感兴趣。

  有一次,在同一位记者交谈中,我详细阐述了我对现代空战战术的看法,还讲到前不久在库班上空与敌歼击机格斗的经过。没过多久, 《红星报》就刊出一篇大块文章。文章作者把“高度-速度—机动能力—火力”这个歼击机克敌制胜的公式明确地提出来了。后来,这个公式迅速传开。

  不断有关于空战技能方面的小册子、传单和宣传画发送到我们飞行团来。我们总是细心地研究各个战场上优秀飞行员的经验,使之成为我们的武器。

  “五.一”国际劳动节即将来临。团政委和党组织负责人已经拟定了节日活动内容,并且决定派人到附近各镇去做报告。但是,情况突变,一行原订计划全部落空。4月28日,我接到一道命令,叫我立即率领本飞行大队转场到某轰炸机部队驻扎的机场去。

  “你去协助他们作战。”团司令部向我交代了任务。

  我朝着本大队飞行员那里走去。我养的那条小牧羊犬,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它是一位当地居民送给我的。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眼镜蛇”。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成了我的忠买朋友。现在,我不得不把它留在波波维切斯卡亚机场上。

  大概我的“小眼镜蛇”,从我那急匆匆的脚步上,从我那紧张的表情上,感觉到我现在已经无暇顾及它了吧,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定我。它跟着我跑到飞机跟前。直到我爬上机翼时,它才突然从比它高得多的飞机跟前跑开。我驾着飞机向起飞线滑行而去,它却一动不动地蹲在我原来停放飞机的地方。直到我上上升到很高的空中以前,我见它始终蹲在原地不动。

  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我们才飞到别—2型俯冲轰炸机部队的驻扎基地。这里显得异常平静。轰炸机顺着跑道整齐地排列着。也许是轰炸机的严整队形和如此平静的气氛,促使我要在轰炸机面前显示显示我们歼击机的优越性吧,我命令机群着陆,而我自己却向高处飞去,准备随后以最大飞行速度从指挥所所在地的地下掩蔽部顶盖上掠过。我一边疾起俯冲,一边暗想:要想显示歼击机的优越性,只是飞得低,那还不够味儿。于是,我就在“紧贴着地皮”飞行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肚皮朝天”的极惊险动作。

  我的飞机“肚皮朝天”从机场上空轰鸣掠过。当我把飞机改出来时,突然闻到一股烧焦了东西的气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油管起火了。烟已经钻进座舱里来。怎么办?我急忙转弯,切线加入起落航线,准备着陆。飞机终于及时落地。一大群人急忙赶来救火。

  第二天清晨,在这大举进攻的庄严时刻,我却十分扫兴:只好用剩下的那3架歼击机为轰炸机两个九机编队护航了。我借用了我的僚机飞行员的飞机,而止不得不一个人单枪匹马为l 8架轰炸机直接护航。我担任了单机护航的可笑角色,别的飞行员见了,一定都会想起我昨天耍的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鬼把戏。这一来,可不是吗,列奇卡洛夫那个双机组既要对付遇上的敌机,在关键时刻又得来援救我,弄得他们只好两头紧忙乎。

  我们的轰炸机机群已经飞向目标上空,对准了战斗航向。我朝上方一看,只见列奇卡洛夫已经跟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干上了。我只怕敌人的增援机群赶到。不过,今天,空中有那么多苏联飞机,德国人看来是无力顾及我们这个机群的。

  我们的俯冲轰炸机对准德军司令部投弹以后,就转弯返航。我们正对着太阳出来的方向飞去。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显得又红又大,看上去也不觉得刺眼,只是不能看得过久罢了。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一架单机。我迅速向轰炸机机群靠拢。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架雅克式歼击机。起初,我挺可怜它,心想:你这个可怜的孤儿啊,你是掉队了呢,还是被自己的战友甩掉了呢?可是,这架“雅克式”不愿意过来跟我编队,却向轰炸机扑去。这使我立刻警觉起来。我降低飞行高度,斜刺里朝着“雅克式”飞去。这架古怪的“雅克式”依旧不改变航向。当我与这架飞机都离我们最后一架轰炸机一样近时,“雅克式”对我们的轰炸机开火了,随即拉起来逃去……

  “敌人的‘雅克式’!也许这正是原来曾经在塔甘罗格机场上停留过的那架‘雅克式’吧?”一想到这里,气得我火冒三丈。可是,已经来不及截击它了!

  “列奇卡洛夫,揍掉那架‘雅克式’!揍掉它!”我对着送话器大喊。

  列奇卡洛夫听我这一喊,一时摸不着头脑,没有反应过来。“雅克式”乘机溜掉了。我们那架遭到攻击的轰炸机,依然正常地紧跟着机群飞行。我飞到那架轰炸机的上方,心里还在想着那架“雅克式”。几天前,这架神秘的“雅克式”就曾经在空中出现过。当时,我们正在与掩护容克式轰炸机的敌歼击机格斗。我们都紧贴云底飞行。原在法捷那夫四机编队中作战的特鲁德,找不见自己的飞机,就奔我飞来。紧接着又来了一架单机。待它飞得近了,我才辨认出这是一架“雅克”式歼击机。它迳直地对着我飞来。

  “雅克,我是自己人,我是自己人。”我急忙提醒驾驶这架雅克式歼击机的飞行员。

  “雅克式”离得越来越近了。我急忙掉转机头,好让它从有标志的那一面看清红五角里。可是,这架雅克式歼击机对此竟毫无反应。这时,我不得不猛向一旁闪开。当它从我身边掠过时,只见炮弹壳从它的机身下连连坠落——这个家伙向我开炮了!在离我们不太远的地方,有一群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这架“雅克式”就朝着德国飞机所在的方向逸去。

  直到这时我才断定,这架向我们进攻的“雅克式”,正是我们打算消灭在塔甘罗格机场上的那一架。如今,我又遇上它了……

  我们落地以后才知道,敌“雅克式”打伤了我们那架轰炸机上的空中射击员。由谁去消灭这个飞贼呢?如何消灭它呢?

  我们返回自己飞行团的驻地。全团的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全都在天上跟敌人拼呢。战斗一直也没有停歇过。我向科拉耶夫团长报告了我那架飞机正在轰炸机部队驻扎的那个机场上修理,报告了关于那架神秘的“雅克式”的情况。随后,我请求科拉耶夫团长把他那架闲得发慌的飞机借给我用。

  “那你就用吧,让它也上天去散散心好了。”他也许没有想到吧,这一句戏言是多么辛辣的自我讽刺啊!

  科拉耶夫团长这架飞机整一点把我的命送掉。这架飞机与我那架不是同一批出厂的。这架飞机上的无线电接收机电门与我那架上的装得不一样。我在返航途中遭到一架福克式敌歼击机的暗算。我原以为飞机上的无线电接收机是接通着的。如果有危险,地面或空中其他飞机一定会通知我,因此,我才无忧无虑地飞着。我的确收到了关于敌歼击机向我逼近的“通知”。不过,那“通知”是敌机用炮弹向我发出的,而且是直到炮弹向我飞来的最后一瞬间我才收到的。我发现敌机已经逼近,急向一旁闪去,这才得以幸免于难。

  从我来到库班的那一天起,我用的一直是第13号飞机。我在前面提到过。这架飞机在此次进攻战役的头一天就损坏了。可是,第二天傍晚,我就驾着它出动了。当时,敌我双方都投入大量歼击机,于是,空中发生了一场大混战。不如是我的那个不大的机群找不见我了呢,还是我自己在混战中迷失了方向,反正我们这几架飞机都是单机返场着陆的。

  “你们为什么都掉队了?”我问道。

  “这一场大混战,简直乱得象一锅粥,分辨不清哪一架是你的飞机呀。”

  “是不是因为飞机上的号码太不显眼呢?”

  “的确不怎么显眼。”

  我叫机械师丘瓦什金把“13”描得大大的,让它跟机身一般大小。 “13”是一个不吉祥的数字。可是,我不在乎这个,我硬是驾着这架13号“空中眼镜蛇”参加了解放克雷姆斯卡亚的战斗,而且揍掉了不止一架敌机。

  ……从进攻战役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牢牢地掌握了塔曼半岛上空的制空权。那时,敌人开始采用空中伏击手段。敌歼击机在高空“游荡”,伺机以突然攻击的方式偷袭我方掉队的飞机。奥斯特洛夫斯基和韦尔比茨基就是这样被敌人夺去生命的。在本场上空,法捷耶夫也险遭毒手。从此以后,我们不得不采取相应对策,也专门派出带着高空氧气设备的“游猎”飞机。我们的空中狙击手,很快就地使敌人放弃这种阴险的战术。

  但是,在那些天里,夺取制空权的斗争明显地表现为十分残酷的大规模空战,而不是一对一地空中格斗。这样的大规模空战,从早到晚,一刻不停,而且逐步升级,恰如强劲的大风不断发展而形成狂暴的十二级风一般,我们满怀信心,一步一步地夺得了制空权。

  有一次,我带领一个八机编队出动去掩护我军地面部队。我们在新罗西斯克以西,与敌人的3个大机群遭遇。8l架敌轰炸机,在l 0架梅塞施米将式歼击机的掩护下、浩浩荡药迎面飞来。我命令费奥多罗夫率领四机编队去缠住敌歼击机,我这个双机组和列奇卡格夫那个双机组攻击敌轰炸机机群。

  我们居高临下向敌机群发动猛攻。我在首次攻击中就把敌先头机群的带队长机击落,使敌机编队立即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在第二次攻击中,我又揍下去一架。这架敌机裹着一团烈火向地面坠去。列奇卡洛夫的双机组打得也很漂亮。

  敌人失魂落魄,胡乱丢了炸弹,慌忙俯冲到超低空,四散逃命。我们又朝着第二个敌机群扑去。经过情形跟刚才大体相同。打敌人大机群的场面十分壮观,干得十分过瘾,越干越起劲。

  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上级命令:“波克雷什金!波克雷什金!我是‘老虎’。敌机就在我们头顶上。你迅速赶来攻击!”

  这是引导站在呼叫,我们必须立即赶到前沿上空去。我把8架飞机集合起来,立即朝东飞去。在我们身后,那些被我们击落的敌容克式轰炸机,象一团团篝火,在地面上燃烧着。

  在克雷姆斯卡亚上空,我们与12架敌梅基施米特式歼击机遭遇。他们飞到这里来,显然是为他们的轰炸机大机群扫清道路的。可是,很遗憾,这些“清道夫”等待的那个大机群早就被我们揍散了。

  我率领八机编队上升,随即以急风暴雨之势,向敌歼击机机群扑去。可是,敌机不接战,却慌忙向阿纳帕机场方向逃去。我们也不去追赶,因为我们的弹药和汽油全都快用光了。

  此时,在我们右侧,又出现了两个敌容克式轰炸机机群,还有8架歼击机掩护。怎么办?我又率队发动攻击。

  我准确地打出一个连射,就把敌先头机群的带队长机击落。我的枪、炮弹全用光了,别人的弹药箱也空了,而敌机却在继续朝着前线方向运动。

  于是,我下令:“靠拢!模拟撞击!”

  我的所有飞行员当即理解了我的意图。是啊,从前,我们从未以机群规模对敌发动过“心理”攻击。可是现在,除此以外,别无办法。

  德寇被我们齐心协力的猛攻吓破了胆,胡乱丢下炸弹,就俯冲下去,随即掉头逃跑。此时,我方另一个歼击机机群刚好赶到。我们可以返航了。我们完成了任务,8架飞机全都安然无恙。

  5月5日,我军夺回克雷姆斯卡亚镇。可是,这一天,法捷耶夫却没有回到机场上来!

  六

  德国空军最终失去了在库班地区的空中优势地位。现在,我方的轰炸机机群和强击机机群,开始对德军的所谓‘蔚蓝色防线”发动大规模突击。歼击机也以大机群出动,到前线的远接近地上空去打击敌人。

  敌军的增援部队正源源不断地向库班地区开来,以加强他们的防御力量。看来,这里将要发生一场决定性的大会战。5月8日这—天,我们的大炮全都沉默着,各个机场也都寂然无声。

  第二大清晨,全团人员都集合在指挥所跟前。腮边留着象法捷耶夫那样大胡子的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发表讲话。他谈到前线地面部队取得的胜利,谈到我们团的飞行员的战绩。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讲法捷耶夫的情况。派到法捷耶夫飞机坠毁地点去的人,昨天夜里回来了。从他讲到的片断中,能够清楚地想象得出法捷耶夫参加的那次空战的全部情形,能够把他牺牲前最后时刻的全部细节串连起来。从中我们了解到,法捷耶夫驾着他那架受了重伤的飞机,在低岸地带,在芦苇丛上空,艰难地“飘”了一段路,随即消逝世得无影无踪。低岸地带和卢苇丛,将永远不会吐露法捷耶夫牺牲之谜的谜底。

  波格列布诺伊政委用洪亮的声音逐个宣布此次克雷姆斯卡亚争夺战中的英雄人物的名字。可是,他那洪亮的声音突然消逝,他的喉咙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低下了头,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们都知道是谁的名字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名字依旧在清新的空气中,在明媚的阳光里,回荡着。可是,人却不见了!眼泪不住地从波格列布诺伊政委的眼角往下淌,我们也都默默地垂下了头。全体默哀——这是战士们在同自己的战友、同志、共产党员诀别呀!

  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强抑着内心的悲痛,继续说下去。他讲到我们的不朽功绩,讲到人民的悲惨遭遇,也讲到我们已经夺得了库班地区的制空权。所有这一切,都是与法捷耶夫的形象分不开的。他为人襟怀坦荡,开朗乐观。他坚信我们必胜。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号召我们振奋精神,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为法捷耶夫报仇。我无限怀念我那逝去的战友法捷耶夫!

  我总觉得,仿佛他依旧站在我的面前。他是一个魁伟的猛士。他秉性善良,待人真诚,心地纯洁,天真无邪,头脑机敏,精力充沛。他来到我们飞行团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却在每—个人的心里留下不可泯灭的深刻印象。我和他不仅一起从同一个机场上起飞去执行战斗任务,不仅同住在一个宿舍里、同桌进餐、共同探讨作战经验,而且,他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记得,那是在马纳斯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时,每当我和玛丽亚之间发生误会的时候,法捷耶夫总都能在说说笑笑之间,很自然地把我和玛丽亚揉合在一起,促使我俩推心置腹地谈心,迅速消除误会。他还亲自把我和玛丽亚拖到当地照相馆去,把我俩安置在椅子上以后,就对照相师说:

  “请给他们俩照一张合影吧。他们俩!你懂吗……就是说,他们俩是要永远生活在一起的。请快点给他们俩照吧!……”

  每一个战友的心情,他都能体察入微,而且总都能找到恰当的话语来安慰战友。

  当我得知法捷耶夫也同尼基京一样,连同身负重伤的飞机一起,掉在低岸地带再也找不见踪影的时候,我更感到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都更珍贵;不过,我有一个喜次剖析自己的一切言谈举止的习惯,对别人也是如此。所以,从法捷耶夫牺牲那一天起,我就反复回忆他在空中和在地面的一切举动,寻找导致他牺牲的原因,因为任何事情的发生总都是有前因的。

  法捷耶夫的职务同我的一样,也是飞行大队长。不过,我比他年岁大些,飞得多些,击落的敌视也多,看待残酷的战争比他更严肃些。这,我是从生括经验和战斗经验中悟出来的。作为他的战友和好朋友我总是尽力提醒他,劝导他。他在机场上空“耍把戏”之后是如此,遇到其他事情时也是这样。他总是愿意接受我对他的提醒和规劝的,并且表示再也不于这种蠢事了。我们谈的那是重要的正经事情——战术问题,不可盲目低估敌人问题,生活方式问题等。可是,由于他年轻,他没有完全按照我的规劝和提醒去做,有时只凭着他那天生的伏尔加河流域的血性硬汉所特有的品格行事。

  在这战斗频繁的时日里,柳霞希望和她的丈夫法捷耶夫多亲近一些,这无疑使他和我们这个和睦大家庭中的飞行员们接触得少了。平时,我们不仅总是在一起并肩战斗,而且在晚餐桌上也推心置腹地谈心,在宿舍里临睡前也总是在一起探讨每一次空战的得与失,谈敌机的作战特点等。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战斗的一天结束了,我们身边却少了法捷耶夫。这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战斗作风。

  法捷耶夫最后那一次出动时,机群由我带领。我们是六机编队朝着前线方向飞的。当时,由于云层高度低,我就把法捷耶夫的双机,也编到我们这个配合默契的中队里来。我仍象往常那样,向敌后飞去,以便把敌轰炸机消灭在敌占区。当我们即将飞临库班河上空时,法捷耶夫开始向东离去。我叫他向我靠拢,他答应了。可是,答应归答应,他却向更远处离我而去。他是一个有经验的飞行员,应当懂得双机不可脱离机群的道理。也许他觉得,他也是飞行大队长,为什么一定要服从我呢?也许因此他才力图完全独立活动,以表明他也会作战,无须我来指挥他。在瓦列尼科夫斯卡亚镇上空,我们向敌容克式轰炸机机群扑去。敌机利用云层掩护,正朝着前线方向运动。我们这4架飞机与敌机接了火。此时,法捷耶夫早已远远地离开了我们,向东,朝着克雷姆斯卡亚方向飞去。在那里,他的双机组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机群遭遇。他和特鲁德个人必须对付l2架敌歼击机,处境异常凶险。就在这一次空战中,法捷耶夫的飞机被敌人击中。此时,特鲁德已经被敌机缠住,无法脱身去援救法捷耶夫。而我们这4架飞机呢,也正在西边与敌轰炸机和歼击机 战,而且离法捷耶夫那里又很远,无从知道他们的处境。残忍的敌人,对身负重伤的法捷耶夫的飞机,又补射了一阵炮弹。过了一些时候,法捷耶夫的僚机飞行员特鲁德才飞来和我们编上队。

  在这最后一次空战中,法捷耶夫异常勇猛,空战技能也发挥得不错。但是,他低估敌人的力量和忽视现实危险的不以为然态度,却是一个值得吸取的教训。

  这些想法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不愿意给法捷耶夫的光辉形象抹上哪伯是一点灰尘。但是,这件不幸事件却使我更加坚信,一个飞行员,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在空中,都必须按照一定的准则严格约束自己的行动。如果违反这些准则,那就无可避免地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这些日子,我总是茫然若失地在机场上徘徊。有一次,一个素不相识的飞行员走到我的跟前向我报告说,他是到我这里来报到的。我一看他的面貌,这才辨认出来他是谁。不过,他为什么一定要到我这里来报到呢?他也是飞行大队长呀!说实在的,我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来。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奥列菲连科!

  “他们放你了?”我问道。

  “放了,大尉同志。”

  “那就是说,一切你都得从头学起了?”

  “是的,得从飞起落航线开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他可不是一个新飞行员,他是空军集团年司令部通信飞行队的大队长啊。可是,一切还不得不从头学起。

  “住处安排好了吗?”

  “谢谢,都安顿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呢?”

  “现在就开始吧,大尉同志。”

  “那就请上飞机吧。”

  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奥列菲连科的战斗豪情感动了我。我多么希望尽快和他一起升空并肩作战啊。

第十五章 年轻的鹰

 

  一

  我们来到前线这一个月来,牺牲了好几位飞行员,损失了10架飞机。5月中旬,团长委托我往斯塔夫罗波尔飞一趟。那里有一个后备飞行训练团,叫我去挑选飞行员补充部队。我很乐意接受这项任务,一方面可以到城里去看一看,另一方面,可以由我亲自挑选优秀飞行员。

  “明天早晨开始挑选吧。”后备飞行训练团参谋长一边把出差命令退还给我,一边说道,“我把后备飞行员都召集起来,我带你去跟他们见见面。我们这里后备飞行员可多的是呢。”

  “后备飞行员多的是”,这太好了!这就是说,我可以从好的里头挑选更好的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来到这个后备飞行训练团的驻地时,后备飞行员早己列好队。这里既有很年轻的,也有年岁稍大些的;有的人穿着飞行服,有的人穿着一身军服,还有一些人胸前佩带着勋章和奖章。这些后备飞行员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这个从前线来的人。他们早就知道我来到此地的目的了。每一个人都希望博得我的好感而被选中。我在队列前面顺着队列走过去,想要挑选一批像阿特拉什凯维奇、吉亚琴科、米洛诺夫、尼基京、瑙缅科、奥夫宪金、法捷耶夫、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的好飞行员,哪怕只是或眼神、或气质、或姿态有些相象也好。我多么想挑选一批配得上“近卫”称号的靠得住的战士去顶替那些牺牲战友的岗位啊。

  当我走到队尾时,一名身穿战士制服的中尉迈步走出队列。最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他那被伤疤毁坏的面容。眼皮红红的,象是刚被烧伤不久。甚至嘴唇的颜色也不象自然生成的。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活生生的战争本身的形象。

  在前线我最怕的是见到有残疾的人。比起重伤来,死亡是算不得什么的。不是有这样一段歌词吗:“要是死,那就痛痛快快地死去;要是受伤,那可只能是轻伤。”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位中尉恰好扮演了一出真正悲剧的主角。

  “大尉同志,带上我吧。”中尉轻声地说道。他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 “我必须去战斗!我不能闲呆在这里呀!”

  我一时无话可答。

  “你飞过什么飞机?”我终于不得不问一句。但愿他没有飞过歼击机。

  “我飞的是‘驼背’。我打过仗。我的飞机被敌人的‘瘦小子’给打起火了。”中尉答道。

  “可是,我们需要的是歼击机飞行员哪。”我终于找到了拒绝接收的借口,尽管我内心十分同情他。

  “我一定能很快学会的。”他急切地向我保证说, “您知道,我对敌人是怀着刻骨仇恨的呀,我多么想去跟敌人拼一场啊。我是能够学会驾驶歼击机的。那一群法西斯恶棍把我弄成这一副模样,我必须去跟他们彻底算账。”

  泪珠在中尉的眼眶里滚动着。

  “那好吧,我把你的姓名记下来好了。”我勉强地答应了他的热切要求。

  接着,我就同其他飞行员谈话。问他们在什么地方打过仗,为什么来到后备飞行训练团等等。我耳朵听着他们的答话,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带上这位中尉。不行啊,我不能把这样一副模样的人带回飞行团去,这会给新飞行员造成精神压力,更何况岂止对新飞行员而已呢?要知道,在空战中,必要时,就得勇闯枪林弹雨,甚至要用自己的飞机连同自己的肉体一起去撞毁敌机。在这种时候,只要一想到这位中尉被烈火烧毁的面容,就会联想到“我的脸也可能会被烧成这副模样吧?”于是,他就可能畏缩不前。我终于最后下定决心:最好一个也不要,以免伤了这位中尉的心。

  傍晚我来到后备飞行团司令部,签妥了出差回执,随后就请他们派车把我尽快送到机场去。他们不给派车。我表示不满,说:如果现在不把我送到机场去,那我就得在这里白白地呆一夜。

  这时,一个肥胖的高个子中校走进房间来。他仔细端详我两眼,随后就粗鲁地说道:“啊——,原来是你在这里吵吵嚷嚷。怎么,你还想要蹲禁闭吗?”

  我也辨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他就是这个后备飞行训练团的团长古巴诺夫。以前在巴库时,我曾经跟他发生过冲突。

  “这里没有谁吵嚷,中校同志。”我尽量克制着,“只不过是我需要一辆汽车到机场去罢了,不然,今天我就来不及起飞了。我不是到这里来闲逛的!”

  “你可以步行嘛。早点离开这里对你有好处,否则……你走吧!”

  古巴诺夫接下去又唠叨了不少,可是,我没有去听它。我气愤已极。他为什么要提起我惨遭迫害那些日子的往事呢?也许是因为我又获得了几枚勋章他忌妒了吧?在人们都极需要互相关心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如此粗暴地对待别人呢?难道连如此残酷的战争也改变不了这号人的狭隘心胸吗?战争啊!……也许他在这个后备飞行训练团里悠闲自在惯了,还不知道前线正在打仗吧?

  我回到飞行团以后,向科拉耶夫团长和波格列布诺伊政委报告了我没有从后备飞行训练团里挑选到飞行员的全部原因。他们同意我的做法。过了大约两三天,我们飞行团来了一大批飞行员。他们都是从友邻飞行团转过来的,因为这个飞行团要回到后方去改编。

  就在这一天,我完成战斗任务返航落地以后,在指挥所跟前遇见了祖索夫。不久前,他被任命为我们飞行师师长。职务提升了,军衔也晋升了。他,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穿的军服也是精制的。这是他当师长以后第一次到我们飞行团来。他的情绪很好,精神焕发。

  “波克雷什金,给你们补充的人都到了。”他用头指点一下站在一旁不远处的飞行员说,“着回你可以按照你们的做法去训练飞行员了。你们有了飞行员,就有牌可打了。”

  “我手中只有一种‘牌’,师长同志。”我拍了拍飞行图囊笑着答道: “我不飞不行,不打仗也不行啊。”(译注:纸牌与地图,在俄语里是同一个词。)

  “并行不侼嘛。你可以一边飞行,一边教新飞行员嘛。”

  “是!”

  “走,我带你去跟他们认识一下。”

  二

  当我们走到一群飞行员跟前时,眼前的情形同我在后备飞行训练团挑选新飞行员时的情景相仿,最先映入我眼帘的又是那位面部落下严重烧伤疤痕的中尉。当然,他脸上的烧伤部位只是飞行帽遮盖不到的双颊。

  他与其他飞行员的不同之处,除了面部有烧伤疤痕以外,他的体格之壮实是谁也比不上的。

  “中尉克卢博夫。”当我们走到他跟前时,他报告道。

  “你是在什么地方被烧伤的?”祖索夫师长问道。

  “在莫兹多克附近,上校同志。”

  “这个地方我熟悉。”师长兴奋地眯缝着他那高加索沃舍梯人特有的黑眼睛说道: “你飞过什么飞机?”

  “海鸥式。”

  “我们这里的飞机可都是‘空中眼镜蛇’呀!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我一定能学会,上校同志。”

  我们继续走过去。

  “中尉特罗菲莫夫。”一个脸上长着一双富于表情的蓝眼睛的瘦小飞行员一边敬礼,一边报告道。

  “你打过仗吗?”

  “我揍掉过3架敌机。上校同志。”

  “你叫什么名字?”

  “列兵苏霍夫。”

  “列兵?这是怎么搞的。给我送来一个列兵有什么用?”

  “我是飞行员,上校同志。只不过我刚从航校毕业就当上骑兵罢了。我打过仗。”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简直莫名其妙。你给我查一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师长对我说道。

  “是!马上调查!”

  我扫了苏霍夫一眼。他体态匀称,外麦端正。他穿着的裤子和上衣,还有士兵裹腿,全部旧了,褪了颜色。只有那一双黑眼睛看上去是年轻的,欢快的,甚至显得有点淘气。他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好象是在说: “那好吧,你去调查好了,我是没有问题的,关于我的过去吗,我跟很多人都说过,谁都知道。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那我就给你们讲一讲也没啥。”

  我笑着对他说道:

  “那么说,你是一名战士了?这没有什么!我们不也都是战士吗?”

  随后,我们同戈卢别夫、热尔杰夫、奇斯托夫、卡尔波夫、克托夫、别列兹金等人,也郁一一见了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别列兹金有的地方很象牺牲的奥斯特洛夫斯基。 。

  “你们怎么这样瘦呢?”我间遵。

  “航校伙食差,飞得多。”别列兹金少尉腼腆地答道。我觉得他有点拘谨。

  有一次,我返航落地以后,见波格列布诺伊政委正在树荫下面的草地上同新飞行员们谈心。于是,我一个肩头靠着大树站着听他们说话。波格列布诺伊政委正在给他们讲述我们飞行团的战斗历程和突出人物。他逐个地介绍了牺牲同志的事迹,列举了飞行员们建树的战功,讲述了几次打得最漂亮的空战,也谈及我们的新战术。这新战术我是极感兴趣的。新飞行员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政委那生动有趣的描述。政委善于把他所讲的一切都归结到一个主上来,那就是:你们都要继承我们飞行团的光荣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你们要比那些已经为本团、为祖国贡献了血汗甚至献出了生命的同志做出更大的成绩来。

  我真想尽早和这些战友接触,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们,把我会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们。现在已经很清楚,我们是不可能在库班土地上停留多久的。夏季一到,我们飞行团就要开到乌克兰地区去参加重大战役,而为了应付严酷的空战,必须立即着手训练飞行员。

  当天,我同差不多所有新飞行员都上过天,驾着双座教练机,依次检查他们的飞行技能。在空域飞行中我了解到,克卢博夫、特罗菲莫夫、戈卢别夫、苏霍夫、热尔杰夫、克托夫等人,都能很快训练出来,放他们出去执行战斗任务。别列兹金少尉则不得不退回后备飞行圳练团去补训。他连手脚的配合动作和驾驶飞机的准确动作都还没有学会呢。在前线条件下训练这样的飞行员是相当困难的。

  开课了。新飞行员学习编队飞行,学习本团飞行员在飞行技巧方面积累的宝贵经验。

  有一次,在课间休息时,我听到苏霍夫讲起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没有军衔的飞行员。

  “讲吧,讲得详细点。”克卢博夫笑着说,“比如,讲一讲那个骆驼呀,照相呀……”

  “难道你们以前听过?”我诧异地问道。

  “何止几十次了!”热尔杰夫说道, “我们在后备飞行训练团里当后备飞行员的时候无事可做,动不动就央求他:‘给咱们讲讲你是怎么骑着骆驼打仗来着?’这样我们就不寂寞了,时间过得也就显得快些。”

  苏霍夫笑着,待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才开腔:

  “只讲当兵这一段吧。至于骆驼为什么要叫唤,那我可就无可奉告了。”他就这样开场了,“我在照相馆里学过照相,也干过照相工作。后来到了航空俱乐部,学的也是这一行。我就是在这里,在库班这个地尔考进航校的。毕业考试合格,航校准备给我授军衔。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德寇占领了罗斯托夫,强渡了顿河,闯进了库班大草原。于是,我们这些人就编成一个学员营,开赴前线。到前线以后,就把我派到骑兵部队去当机枪射手。当时,我们在黑土草原上作战。不知是谁想出一个点子来:骑骆驼。于是,我们就都骑上骆驼,把机枪架在骆驼背的驼峰上,在卡尔梅克草原上骑着骆驼打起仗来。我就是在那里负的伤。后来,来了一道命令,叫所有飞行员都回到飞行部队去。这样,我就成了没有军衔的‘列兵飞行员’了!等我跟大家混熟了,我就跟首长讲我这一段经历。我也记不清跟多少位首长讲过了。他们总是这样问我:‘那,可怎么给你登记呢?是给你登记个骑兵呢,还是骆驼兵?那时候你不是以飞行员的身份去打仗的呀。’我始终坚持着要当飞行员。我从小就想当空军飞行员。我没白费周折,总算进了航校。我老早就想进航校学飞行……”

  “苏霍夫,你说说,你是怎么把那一大堆照片张冠李戴,给弄得乱七八糟来着,惹得顿河哥萨克差一点没有揍你一顿?”有人想要让他讲一讲这一段趣事。

  “这个嘛,且听下回分解。”苏霍夫笑着把手一摇。

  热尔杰夫、克卢博夫和特罗菲莫夫三个人最先掌握了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的驾驶技术。我开始和他们一起演练空战动作。那个西伯利亚小伙子戈卢别夫后来成了我的僚机飞行员。

  我们也给新飞行员正规地讲理论课。让他们研究敌机的构造特点和武器装备以及德国空军的战术。我们还利用飞机模型,

  采取问答形式研讨各种空战方案,演练最有利的空战机动动作和各种攻击方法。

  “……敌容克式轰炸机九机编队迎面飞来,你是歼击机六机编队的带队长机。你如何处置?”

  一个飞行员回答了他打算如何组织攻击。

  “空战已经开始。突然从云中钻出6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你怎么办?”

  常常是我给新飞行员讲解本团某些值得吸取教训的空战战例。这时,我总是具体地引导他们,使他们学会战术思维方法养成自我剖析错误的习惯。

  我们在波波维切斯卡亚机场驻扎对,飞行员都把我们那个地下掩蔽部称做教室、航校,有的人甚至称之为学院呢。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示意图、有启发教育意义的宣传画,讲桌上摆着敌人各种轰炸机和歼击机的模型。

  不久,克卢博夫、特罗菲莫文、苏霍夫、热尔杰夫和克托夫的学习成绩,都达到可以执行战斗任务的标准。只有别列兹金的成绩最差。他预感到会把他退回到后备飞行训练团去,心里难过。

  有一次,他来到我跟前,几乎是哭着恳求我:“大尉同志。请您允许我随同别的战友一起去执行战斗任务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不愿意说出足以使这个小伙子寒心的评语。我答应他准备单独教他一个人。可是,战斗任务繁重,使我难以抽出身来单独教他。这不能不使我着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放他出去执行战斗任务呢?有一次,共青团组织负责人科罗特科夫也带着这个问题来找我。他说,他是代表共青团组织来委托我办一件要紧事的,还说,在共青团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和在会议上,我们都和共青团员别列兹金谈过关于他坚持要随同战友们一起出战的问题。别列兹金在这些场合都表示:当战友们都在与敌人拼一死活的时候,他作为一个共青团员,无权呆在机场上观望。

  从那时起,我就格外关照别列兹金了。但是,让一个训练不足的新飞行员随队出征,那我是从来连想也没有想过的。我最怕的是新飞行员在首次空战中就遇上生命危险。万一别列兹金遇上这种危险而又侥幸死里逃生,那以后他就会长期受自卫本能的控制而在关键时刻畏首畏尾,不敢勇猛果敢地与敌人拼命,以致不知如何摆脱本来能够轻易摆脱的危险处境,白白地送了性命。

  “从明天开始训练。”我对共青团组织负责人和别列兹金说道。

  可是,第二天,以至后来整整一周,我都没有机会训练别列兹金。我带领新飞行员第一次出动时,在一场很艰苦的空战中,新飞行员当中飞得最好的克卢博夫——他是我的希望所在,连同他的僚机飞行员热尔杰夫一起掉了队,而且没有返回本场落地。一直等到晚上我们才得知,他们两个人到底揍掉了一架敌机,随后在克拉斯诺达尔机场落了地。他们两个人掉队使我很伤心。我决定同新飞行员一起演练协同动作。必须教会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掉队的方法。因掉队而牺性的同志何止一两个而已呢?

  三

  5月底我终于收到了我日夜盼望的——玛丽亚的信。她在信中写道,她还活着,身体也很好,非常想念我。每当她从报纸上看到库班空战消息时,她总是为我的安全担惊受怕。她的信使我非常激动,我想趁着眼下前线平静的时机,去跟她会个面。于是,我立即去找科拉耶夫团长。

  “团长同志,请准我一天假去看看玛丽亚。她现在正在米列罗沃呢。”

  “就是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姑娘吗?”

  “就是她。”我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答道。

  “噢,爱情的力量啊,多么伟大!”他一边踱着步,—边象朗诵诗歌一般,韵味十足地高声念诵着。 “那好吧,你去。”他在我面前停下来说道。

  “我驾驶‘乌特·2’去行吗?”我硬着头皮又提出一项要求。

  “好,好——,看样子,可真把我们的波克雷什金苦闷死了!”科拉耶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你要记住,后天一定要回到团里来。”

  “是!”我兴高采烈地敬了个礼,就朝着“乌特-2”型教练机跑去。

  玛丽亚在信里不便写明部队地址。可是,信里却有这样一行字:“泰西娅住在米列罗沃城外”。泰西娅是玛丽亚的女友。

  快要飞到米列罗沃时,我开始仔细搜索空域。要找到机场并不难,因为机场上空总会有飞机飞行的。

  落地以后,我见一个停机坪旁停着—辆一吨半载重汽车。我决定向这位司机打听玛丽亚那个部队的地址。待我走到近前一看,原来这位蓄着大胡子的中年人,是我早在马纳斯时就认识的。

  “您好,波克雷什金大尉!”他老远就向我打起招呼来。

  我答了礼。我高兴的是,一下飞机,最先见到的竟是老相识……玛丽亚是不是把我忘掉了呢?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加之,我们过的那是前线生活,变幻莫测,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她变了心,那我就立刻返回部队去。

  司机打听起我们那一带前线的形势,问我的个人成绩如何。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心里老是琢磨着怎样设法把话题引到我需要的方面来。最终还是我的谈话对手救了我。是他先把话题转到马纳斯那个地方的熟人身上去的,是他先提起了医疗卫生营那些温文尔雅的姑娘的。

  “你还记得有一个名叫玛丽亚的护土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她呢?”司机活跃起来,“前几天我这只胳膊就是她给我包扎的。那可真是一位好姑娘啊!我们都很敬重她。您等一等,等一等……”他俏皮地一笑,接下去说道:“您,准是来找她的吧?没错儿,准是来找她的!医疗卫生营的人都说您是她的丈夫呢。”

  唉,我真不该怀疑玛丽亚!

  “对了,我正是来找她的。”我高兴地答道,“你能用车送我去一趟吗?”

  “这是哪里的话呢,不成问题!”他坐进驾驶室以后,又补上一句: “这回您心里可乐开花了吧!”

  “这就是医疗所,大尉同志。”司机把汽车停在一栋白房子跟前说道。

  我谢过司机,就跳出驾驶室。就在这时,我—眼望见从土坯房子的窗口里闪出好几个好奇的面孔来。随后,就听见其中有人喊了一声。只见,她,玛丽亚,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身后还跟来一大群护土。她们欢快地喊着,叫着。

  这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姑娘,一直把我拥进她们的宿舍里。随后,她们就都张罗开了。玛丽亚这样招待小伙子还是第一遭呢。

  “我怎么招待您这位爱挑剔的贵客才好呢?”

  “有啥就吃啥不是挺好吗。”

  在我俩共同度过的这一天里,我俩踏遍了老镇周围的几乎所有小路。该说的话好象都说到了。有欢笑,也有痛苦。我俩最先想到的人当然是法捷耶夫。当我告诉玛丽亚,说他已经不幸牺牲时,玛丽亚哭了。法捷耶夫那豁达开朗的性格,晚上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散步时的情景,都一齐在我们的脑海里涌现出来。我俩都还记得,有一天中午,正当一大群人排着长队等候包扎的时候,法捷耶夫拨开人群,挤到护士工作台跟前去找玛丽亚,楞头楞脑地问道:

  “我来找你就是想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一心—意地只爱我们的萨沙?”

  当时,我们俩一方面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可笑,另一方面也觉得法捷耶夫这个“楞头青”也着实逗人喜欢。在对人对己的估计上,我同玛丽亚的态度差不多总是一致的。也许正是这个共同点把我们俩结合到一起的吧。我和她都善于识别他人言行的真与伪,也都喜欢真诚直爽的人。早在马纳斯的时候,当她知道了我的一切,知道我在工作上与个别人有分歧时,她的态度始终与我的一致。这使我觉得她比谁都好。她理解我,相信我,但她也要求我改变单身汉的某些习惯。对此,我有时让步,有时不高兴。

  玩了整整一天。傍晚,当我准备驾机返回部队时,玛丽亚要到机场去为我送行。我没有同意。她很不理解。可是,我又不便告诉她为什么。玛丽亚大概不会知道吧,所有在前线作战的飞行员郁认为,女人来到飞机跟前是—个不祥之兆呢。不过,她倒也没有坚持非要到机场去送我不可。我在老镇上向她告别,就直奔机场而去。

  到机场以后我才知道,这里无法为我的飞机加油,因为这种飞机只能使用特种汽油。这种汽油只有邻近的一个机场才有。我只好向那个机场飞去。待我从那里起飞时,天色已经很晚。毫无办法,只好在老镇机场重新落地去敲玛丽亚的窗户了……

  大清早我就离开这里,向库班飞去。依旧是那一条航线,依旧是从草原和那些市镇的上空飞过。不过,我觉得今天可和昨天不—样,大地仿佛焕然一新了。这—天的生活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使我对未来更充满了信心。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更可亲,都更值得珍惜。我觉得我的精神倍增,对明天的憧憬也有了具体的内容。发动机的响声仿佛是在呼唤着玛丽亚的名字。唉,快一点结束这一场战争吧!……

  我们机场上飞机很少。这种情况最近以来是不多的。我向停机坪滑去。只见机械师丘瓦什金从我的作战飞机那边跑过来。他为什么这样慌张呢?这很使我莫名其妙,吃惊不小。他气喘吁吁,老远就跑不动了,改为步行,嘴里还不住地喊着什么。我本能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天上平静无事。

  “您没有听说吗?……今天……”

  看着平时总是那样文静,甚至有些慢吞吞的丘瓦什金现在这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我只想笑。

  “祝贺您,大尉同志!今天,今天……无线电广播……您……苏联英雄!”

  我极力不使这突如其来的无限喜悦的心情显露出来。于是,我问道:“还有谁?”

  丘瓦什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用另一只胳膊拥着他的肩膀,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视贺您!这太好了!这是在库班土地上赢得的荣誉啊!您问我还有谁吗?有克留科夫、格林卡、列奇卡洛夫、法捷耶夫,还有别的飞行团的。”

  这些飞行员的名字,机械师的双手,怎能不使我忆起这两年来所走过的战争道路?唉,法捷耶夫,你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走在嫩绿柔软的草地上,空中传来飞机发动机的响声。这响声异常强大,振奋人心。强大的俯冲轰炸机大机群,一个九机编队接着一个九机编队,正从我们头顶上由东向西飞去。整个天空都在轰鸣!

  “咱们发动进攻了。”丘瓦什金说道。

  “是啊!”

  “就只有这么两天工夫,出的事可倒不少!今天,该咱们进攻了。可是,昨天呢,是德国鬼子攻咱们……咱们团也遭了了殃。”

  “出了什么事?”

  “敌人的福克式歼击机空袭了咱们机场,扫射了停机坪,打伤了一个飞行员,机务主任牺牲了。敌人好象知道您不在家似的。”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算得了什么呀!”

  “他们怕您呗!大家都说,只要您一上天,德国鬼子就在无线电里嚷起来:‘喂,注意,注意,波克雷什金升空了!”

  “牺牲的是哪一位机务主任?”

  “乌尔万采夫。只有一发子弹打进他的工作间。刚巧穿过他的太阳穴。伤了一位新飞行员。他的一条腿做了截肢手术,接着就不行了。”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个人的荣誉却偏要伴随着全体的悲痛而来呢?个人的荣誉要大家共享,大家的悲痛个人也要分担哪!

  丘瓦什金说不出那位新飞行员的姓名来。我不由地想到,牺牲的这位肯定是没有固定作战飞机的很不显眼的新飞行员。莫不是别列兹金?

  我们来到指挥所的地下掩蔽部跟前。从里边走出几个人来。他们都很有礼貌地对我微笑。我一眼就认出其中的波格列布诺伊政委来。他捋了捋胡子,随后便把双手高举过顶。站在他身边的是别列兹金、科罗特科夫和佩日科夫。佩日科夫是我的老乡,也来自新西伯利亚市,而且还是我在工厂技工学校时期的同学。他来本团不久,担任宣传员职务。在这些人后边一个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显露出科拉耶夫的头。所有飞行员都上天跟敌人拼命去了,可是,这位团长呢?……波格列布诺伊政委首先朝我走过来,我象拥抱亲人那样拥抱了他。

第十六章 洒满血和泪的航线

 

  一

  再见了,库班大地!

  这是我们的飞机发动机发出的向库班大地亲切告别的声音。这响亮的声音在收割过的农田上空回荡着,在两岸绿柳成荫的河流上空回荡着,在那些曾被德寇短期占据而遭受毁灭性灾难的大小市镇上空回荡着。

  库班啊……你已经为前线、为战胜敌人做出了贡献。我们飞行团和其他部队即将离开你,转向别的战场去作战。德寇在塔曼半岛上残存的那一小块登陆场,已经被我军牢牢地围困起来了。

  我们飞行团正在向顿巴斯地区转场。8月天,骄阳似火,雷雨也频繁。浅灰色的天空,尘土飞扬的大路,闷热的南方的夜。季霍列茨卡亚——罗斯托夫——新切尔卡斯克,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航线。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这些老战士不由地想起去年的夏天。今天,我们是飞往另一段前线地带去驱赶敌人、消灭敌人的。我们都觉得力量倍增,信心十足。我们都在等待着即将爆发的决定性战斗,等待着我军的胜利进攻。

  1941年夏天和l942年夏天的情景,我们记犹新。现在,敌人已经被我们赶出去老远了。可是,它依然是强大的。它的庞大的预备队,至今还没有动用。敌人的坦克集团军是不是还会从哪里突破我们的防线呢?敌人是不是还能象从前那样迫使我们丢弃城市向后撤退呢?

  这绵延数千公里的前晚到处如此平静。苏联情报局每天发布的战报也说前线“无重大变化”。在这异常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呢?

  是啊,我们都感觉到了这种平静的气息。我们在库班地区作战时就知道,这种平静绝不意味着不打仗,相反,战斗常常是很艰苦的,只不过这是局部性的战斗罢了。我们等待着的是重大的事态变化,是我军的大举进攻。我们都极愿意参加这种大规模的战役。

  即将发生什么事情呢?眼下谁也拿不准。不过,在库班地区我们打了胜仗。前景是乐观的。

  库班的天空……在这里,在我军进攻地域,敌我双方同时集中了数百架飞机。被我方俘获的德国飞行员证实,5月底,德军把驻扎在哈尔科夫地区的精锐飞行部队调到库班地区来。可是,他们在这里被打得七零八落。在一次越打规模越大历时一个小时左右的激烈空战中,我们一口气揍掉了42架敌机!凑巧,敌人从我们手里弄走的那一架为非作歹的“雅克式”,也被我方击落。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上级规定我方所有雅克式歼击机,一律严禁升空。这时,敌方的那架“雅克式”又出来了,当即被友邻飞行团的飞行员击落。

  在塔曼半岛上空作战中,我们飞行团的新飞行员都经受住了初战的考验。他们表现出了近卫歼击机飞行员应有的战斗作风。他们在作战中最令人担忧的那些方面,都已不复存在。5月份,我们曾经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发生过一次相当艰苦的空战。在那次空战中,新飞行员特罗菲莫夫是全团首开击落敌机记录的。特罗非莫夫、克托夫、克卢博夫、苏霍夫、热尔杰夫、戈卢别夫等人,都在此次空战中锻炼成熟了。

  在—次空战中,苏霍夫误把发动机气化器的高空调节器当成加速器打开,以致从发动机里冒出可怕的浓烟来。我立即通过无线电发射机问他这是怎么搞的,他回答不上来。落地以后,我们才弄明白他为什么做错了动作。

  “动作要稳妥些才行。”我对他说道。

  “这我知道,大尉同志。可是,我恰巧没有学好这个动作。”

  这时,克卢博夫走到我跟前来,说道:

  “你干得可真棒!”

  “什么真棒?”我问道。

  “刚好揍在敌人的脊梁骨上了呗!”

  “这我倒没有仔细看。”

  “是真的。不偏不倚,正好揍在敌机的脊梁骨上。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你打得可真准,敌机当时就起火了。”

  在那些天里,我们的战友伊斯科林——我们的手风琴手,一个快乐的小伙子,在从燃烧着的飞机里往外跳伞时,不幸,一条腿被飞机的垂直安定面撞成粉碎性骨折。他再也当不成飞行员了。另一位老战土也不得不离开飞行团。

  库班大地啊……你已经远远地躲藏在地平线的后面去了。可是,我依旧很想念你,想念那些永远安睡在你的怀抱里的战友,想念那些永远沉睡在海底的战友……他们并没有白白地牺牲。你看一眼我们这个机群的战斗队形吧,库班大地!那些踏着先烈的血迹奋起抗敌的新一代在编队中飞得多么整齐啊。我们在库班上空作战支援了其他战场上的战友。我们在库班这快土地上经受住了考验。我们相信,如今,敌人再也休想从任何地方越过雷池一步。

  在库班地区作战时,我差不多一直使用那架第13号飞机。我用这架飞机击落了20多架敌机。后来,我们得到崭新的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我就决定改用这种火力更猛烈些的飞机。我原来用的那架第13号飞机转交给了斯捷潘诺夫。他不愿意驾驶这架带着大作家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他的许多长篇小说我都读过。《彼得一世》这部长篇小说,作为描写俄罗斯历史上的杰出人物的文学作品,使我入迷心醉;作为作家本人巨大创造性劳动的见证,使我赞叹不巳

  在拥挤的穿便服的人群当中,我终于看见了这位身材高大、丰满富态、身穿灰色西服、双肩略垂、后背微驼、面庞宽展、脑后披着浓密白发的上了年纪的人。

  “我给您介绍一下吧。这位是从前线来的英雄飞行员。”有人向阿.托尔斯泰引见说。

  阿.托尔斯泰转过身来。他的面部表情依旧那样严肃,甚至有点阴沉可怖。他把手伸给我。握手时,我也自报了姓氏。他向我颔首致意后,又继续着他原来的谈话。我站在一旁望着他,听着他跟别人谈话。没过多久,就有人来请我们大家入席。

  起诉一直进行了好几个小时。被诉对象是那些在克拉斯诺达尔被德寇侵占期间犯下严重罪行的犯罪军人和祖国的叛徒。在法庭上,我第一次得知在敌占城市中发生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第一次听说某些卖身投敌的败类堕落到了何种地步,第一次听说德寇官兵犯下的滔天罪行。集中营,窒息车,万人坑……听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我只觉得脊梁骨发凉,我根不得马上驾机升空与仇敌拼个你死我活。

  我见到被告席上有一个舞蹈教师,他曾经在“军官之家”教青年军官跳舞,其中也有我。在宣读被告人名单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姓名。他是这个城里的医生。我认识他的女儿,起诉委员会提供的事实,使人听了毛骨悚然,证明这些败类是一群极其残忍的野兽。判决这些罪犯大快人心。坐在大厅里的人和站在大厅窗外的克拉斯诺达尔人都报以雷鸣般的热烈掌声。

  审判结束,我们这些被邀请来的人,聚在一座大厅里共进午餐。在所有人都进入这座不很宽敞的大厅以后,我又看见了阿.托尔斯泰。他的面部表情阴沉、严峻,看得出他内心的压抑。我靠在椅背上坐定。

  “飞行员,请到我这边来坐吧。”阿·托尔斯泰叫我过去坐。

  我们聊起天来。我向这位大作家提出一个多少有些刻板但却很现实的问题:为什么作家都不怎么愿意写空军的事情呢?那时,象样地描写前线飞行员生活的文学作品;确实连一部也没有。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阿·托尔斯泰表示赞同,“不过,这倒不是因为空军的事情不值得写成特写,写成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只不过我们这些作家都不太熟悉空军罢了。我觉得,歼击机每一次进行的空战,都是军事学术上不可再现的作品。我们这些作家有谁懂得空战是怎么一回事呢?谁也不懂。”阿.托尔斯泰对这个话题的兴致越来越浓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一段报道,说在—次空战中,一个飞行员突然做了一个什么奇妙的动作,好象叫半滚倒转吧,一下子就扭转了被动局面。可是,这半滚倒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每一个类似的专用术语,都是经验、思维、能量的融合体。这些我全然一窍不通。就拿我来说吧,要想动笔写你们飞行员的战斗与生活,那我就得首先熟悉你们的战斗、学习与生活才行呢。”

  他提议为飞行员们干杯。于是,大家都斟满了酒。

  我返回机场以后,一直在想着如何向战友们讲述审判经过,回忆着大作家阿·托尔斯泰说的一番话。是啊,一个作家绝不可动笔去写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他还认为,要写,首先就得深入研究。这表明了一个作家的良心,表明了他对待自己的劳动和别人的劳动的严肃态度。

  库班啊……我终生不会忘记你!在这艰苦的岁月里,能与伟大的苏联作家会面,也是我的一生之幸。

  再见了,库班!

  地平线上已经显露出那熟悉的矿山地区的轮廓。煤山,无穷无尽的煤山……

  二

  我们在某城机场落了地。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以后,就朝着指挥所走去。科拉耶夫团长在波波维切斯卡亚机场耽搁了,他委托我到了新的驻地以后替他照料全团。

  热风阵阵吹来,暑气炽盛。这个机场,这样的天气,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来到这个机场是为了要把那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转送到斯拉维亚诺谢尔布斯克去。那时,我在一架布满弹洞的飞机跟前听说谢列达大尉的不朽功绩。那一天也和今天一上,在这一片草原上,也是吹着这样炙人的热风,烤得小草也垂下了头。

  我们是以飞行大队为单位飞来的。进入着陆的动作都做得干净利索。后来,有一个飞行员目测高了,飞机飘过“T”字布标志。可是,我看不清飞机上的号码,无法知道这个飞行员是谁。这使我想起为什么参谋长有时站在地下掩蔽部的顶盖上,举着望远镜,象观察战场似的观察整个机场。

  飞行员们都聚集在指挥所跟前,等待着分派任务。可是,没有战斗任务可分派的,因为我们这个飞行师被派了别的用场——被指定为战略方向总指挥部预备队,是不会轻易动用的。彼一时,此一时,形势不同了。

  乌·2型飞机刚一落地,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朝着飞机拥过去。这架飞机的货舱里装着两只小狗呢!一只是我的小牧羊犬“小眼镜蛇”,另一只是新来到我们飞行团的名叫“小鹰”的达克斯种短毛矮狗。这两只渐渐长大的小狗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呢。这件大事没有一个人不感兴趣。

  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围着飞机。货舱门打开了。我的“小眼镜蛇”瞪着眼睛,嗤牙咧嘴,摆出一副凶相,从货舱里蹦出来。有人想要去摸摸它。可是,它却乘人不备猛地从人们的大腿之间钻过去,一溜烟地朝着旷野跑去。叫它,它也不回头。有人想要去把它截住。可是,那是办不到的!我的“小眼镜蛇”象发了疯似的一直朝前跑去,到后来竟跑得无形无踪。

  当我们都在楞楞地呆望着“小眼镜蛇”那种令人莫解的举动时,那只达克斯种小狗却乖乖地蹲在飞机跟前,伸着舌头象是在等待着人们吩咐它什么似的。这只恬静的“小鹰”可没有变心。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那四条腿的朋友。既然它狠心地离开了我们,那就是说,它跟我们飞行员肯定是两条心的了。

  我们一直在渴望着打真正的大仗。可是,目前这里还没有仗可打。我军突破马特维耶夫冈地德军防线的战斗停息了。我军地面部队遭到敌军坦克和飞机的猛烈抗击,进攻被迫停顿。眼下,前线逐渐平静下来。

  我们飞行团转移到离前线更近的地方。此地我很熟悉,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一年前,瑙缅科将军曾经派我到这里来通知高射炮兵部队,叫他们事先知道我们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将要从这里飞过。我找到高射炮兵部队的司令部,向他们说知这件事。这里的部队长听完我的通知以后,看了我的证件,随后就把卫兵叫来,说“我们要把你逮捕起来,等弄清情况以后再说”。 于是,我被关押了半天,直到我们的梅塞施米特式飞机从这里飞过去以后,才来人把我救出来。不过,高射炮兵到底没有对我们那两架梅塞施米特式飞机开火。

  掩护前沿的任务现在多由克卢博夫率领一个大队承担。他的僚机飞行员是奥列菲连科和别列兹金。他们每一次执行任务回来,我都要向克卢博夫打听新战土的表现。克卢博夫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很好。只是没有跟敌人接上火——敌机老是躲避我们。”

  库尔斯克会战爆发了。这个消息直到开始进攻的那一天我们才知道。在地图上,标着很多楔入敌军防线的箭头。现在,我们的全部心思和感情,都已经飞到库尔斯克去了。在奥廖尔地区和哈尔科夫地区爆发的艰苦激烈的战斗在召唤着我们。报纸都报道了那里发生的大规模空战。嘿,这回我们近卫飞行员可大有用武之地了!当然,即使没有我们,那里的飞行员也都打得很漂亮。进攻已经闪电般地迅速展开。天空显得更加明亮,心情也轻松多了,整个祖国大地都在欢笑。现在,大家都已经看清楚,今年的夏天是属于我们的,敌人的优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胜利在望。

  库尔斯克弧形地带逐渐伸直了,苏军接连不断地解放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敌军开始从顿巴斯地区往哈尔科夫地区调动部队。我们都在期待着托尔布欣上将指挥的南方面军不久也将发动积极的进攻作战。

  我们空军部队的飞机,不断空袭哈尔齐斯克、亚西诺瓦塔亚、马克耶夫卡等铁路枢纽。满载坦克和汽车的敌军用列车,成了我们最好的攻击目标。德国歼击机疯狂地抗击我强击机和轰炸机发动的空袭。看来,不封锁敌人的机场不行。我们是随同轰炸机机群一起出动去执行任务的。不过,轰炸机突击的目标是铁路枢纽,而我们歼击机的攻击目标则是敌歼击机部队驻扎的机场。我们以小机群为单位,猛烈扫射敌人的停机坪。敌歼击机躲在飞机掩体里,连动也不敢动一动。我们在敌人的死气沉沉的机场上空不停地盘旋,在那些躲在掩蔽所里的所谓“空中之王”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当我们想到我方强击机机群和轰炸机机群正在毫无后顾之忧地在目标上空活动时,心里该有多么高兴啊。

  我们这一带前线的我军部队很快也发动了进攻。地面部队突破了敌军防线,正在向塔甘罗格迂回前进。暑气蒸人的乌克兰大草原在呻吟,浓烟烈火在熏烧着它。德寇顽固地抵抗我军进攻,死命地守着每一块有利地段不放。在空中,异常残酷激烈的空战也越来越频繁了。

  我军部队正踏着那些曾经走过的洒满了血和泪的大路前进。在这熟悉的征途上,我们都不由地想起两年前在德涅斯特河、第聂伯河、布格河沿岸留下的那些新坟,那些在这一带英勇牺牲的战友。我国各民族助战士,正在为解放祖国的乌克兰大地而并肩作战。

  我们飞行团的任务是,掩护已经冲进敌军防线突破口的基里琴科将军指挥的配有坦克和大炮的骑兵军作战。

  ……我们的六机编队大清早就出动了。引导站此时还没有开机呢。不过,我们是特地选定这个时间出动抵的。为我们知道德国飞机最近常在拂晓轰炸我们的前沿。

  我们的飞行高度是4000米。尽管晨雾弥漫,我仍然能够根据敌机机翼的反光,发现正从我们下方飞来的敌容克式轰炸机机群。看来,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一定就在这附近了。我命令特鲁德那个双机组留在4000米高度上,以便牵制敌歼击机,我带领其余飞机发动攻击。但是,敌轰炸机也发现了我们,他们当即组成环形防御阵式。

  我的俯冲速度太大,无法调整机头方向以进行瞄准,转眼之间就从敌机身边冲过去了。我不得不迅速改出俯冲,紧接着急跃升,以使飞机减速。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跟上来了没有呢?他跟得很紧。于是,我又发动攻击。一架敌容克式轰炸机当即被我的瞄准具捕获,我打了一个连射,敌机翻了个身, “肚皮朝天”了。紧接着,我又用枪炮一齐开火。敌机起火,从他们的环形防御圈里掉出来,坠下去。

  “一百号,一百号!狠揍轰炸机,我们立即增援!”耳机里传来引导站的声音。

  我退出攻击时,见高处有几架飞机。起初,我以为是我们的增援飞机到了。可是,临近一看,原来迎面飞来的是4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

  我发动迎头攻击未能奏效果。于是,我掉转机头,准备从敌机后方进入。这时,我朝下方看了一眼,只见敌容克式轰炸机全都胡乱丢下炸弹向西逃去。原来,苏霍夫和热尔杰夫正在敌轰炸机机群中间往来冲突呢.

  我方的增援飞机到了。来支援我们的是8架雅克式歼击机。现在,我们可以把空战“接力棒”交给他们,让他们去追击那些逃跑的敌轰炸机吧。

  我们这个小机群完成任务了。4架敌机正在地面上燃烧着。

  “我正在朝古比雪沃方向飞,我正在朝古比雪沃方向飞。”耳机里传来热尔杰夫的声音。

  我也该往集合点飞了。

  返航时,我们只剩下5架飞机。我的僚机不见了。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如何被击落的。不过,苏霍夫全都看见了。他说,在我发动迎头攻击未能奏效转而做急跃升动作时,我的僚机飞行员冲到了我的上方。这时,他发现两架敌机从高处向我袭来,就不顾一切地掉头朝着敌机冲去,以便破坏敌机的攻击势头。我的僚机飞行员有意用自己的飞机去挡住敌机射来的炮弹。他是用自己的胸膛掩护了自己的指挥员哪!

  苏霍夫向我报告的就是这些。可是,戈卢别夫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楚。但愿他还活着!

  没过多久,列奇卡洛夫带领的那个小机群也落地了。奥列菲连科垂头丧气地下了飞机。

  “怎么了,你这位库班哥萨克?”我问道。在库班时,我们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对这个外号是很满意的,甚至颇引以为荣。

  直到这时,颓丧的奥列菲连科才发现他们这个小机群的几个飞行员和我这个副团长站在他的面前。他连报告也忘记了,把飞行帽从头上一把抓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摔。

  “太糟糕了,近卫少校同志!我是一个不够格的歼击机飞行员哪!—句话,我是一个废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地说。”

  “还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不顶用呗!你知道吗,我悄悄地逼近敌福克式歼击机,打呀,打呀,打了好一阵子。可是,它连哼唧也没有哼唧一声,还是象没事的一样,照旧稳稳当当地朝前飞。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它连‘谢谢你了’也设说一声就走了?这可真是的!”

  列奇卡洛夫这句俏皮话接的正是茬口,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知道为啥没把它揍下去吗?”

  “没打上呗。”

  “为什么没打上呢?”

  奥列菲连科不吭声,别人也都安静下来了。飞行员们都习惯于落地以后,立即在滚烫的飞机跟前听讲评。他们都知道,只有在空战之后立即讲评,才能把细微末节全都分析透彻,甚至连微不足道的小毛病都能找出来,从而得出正确的结论。现在,他们都在等待着我来客观地评价他们的得与失呢。

  “开火时的距离多远?”我问奥列非连科。

  “按照规定距离开的火,200米左右。”

  我找到一块平坦地面,用小木棍在地上画起示意图来。从前,我也犯过类似错误,按照老《条令》中规定的距离开火。

  “你们看。”我指着地上画的示意图说,“机枪子弹的弹束是如何散开的。在300米距离上射击时,子弹的散布面积大,只有不多几颗子弹能够打在目标上.而且,贯穿力也不大。要是你跟敌机靠得近些再开火,比如,在loo米左右距离上开火,那你就再也不会气得往地上摔飞行帽了。当然,要想跟敌机靠得这样近,那你就必须有坚强的意志、沉着的精神、歼敌的渴望。懂了吗?”

  “懂了,近卫少校同志!”

  “你别难过,打仗的机会还多着呢。振作起来,你一定能揍掉不少架敌机!”

  我很喜欢奥列菲连科这种细心钻研空战规律的顽强追求精神,很支持他努力使自己成为真正王牌飞行员的强烈愿望。为了这个,他毅然放弃了“乌-2”通信飞行大队大队长这个四平八稳的职务,甘愿到前线来当一名普遍飞行员。他的家在库班,他的双亲也都在库班。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满载着歼击机飞行员的战斗荣誉返回故里。

  中午时分,中队长茨韦特科夫中尉单机返航落地。他的僚机飞行员别列兹金没有回来。他们这个双机组与一架可恨的福克—189式敌炮兵校正飞机遭遇。以前,尼基京就是为了打这种腻烦人的敌机牺牲的。这一次,这架敌机身边还有4架梅—109式歼击机掩护。茨韦特科夫与4架敌歼击机格斗起来,命令别列兹金去消灭那架福克—l89式炮兵校正飞机。别列兹金连续攻击数次均末奏效,每一次,敌机都以猛烈转弯动作摆脱了攻击。别列兹金急了,当即果断地采取撞击方式向敌机发动攻击。别列兹金的飞行速度极大,终于把敌机撞毁于空中。别列兹金随即弃机跳伞,他们在前沿上空作战,茨韦特科夫正在忙于对付4架敌歼击机,无暇顾及风把别列兹金吹到哪一边去了。

  损失了一位新飞行员,全团的同志都十分痛心。谁都能理解别列兹金为什么要奋不顾身地朝着敌机一头撞去。是啊,他连一架敌机也没有击落过,这个既忠厚又勇敢的小伙子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如果他能回来的话,那我一定要跟他说一说这件事,开导开导他,叫他沉着些,不要轻易采取这种不必要的自我牺牲行动。

  傍晚,地面部队的司令部通知我们说,别列兹金还活着。他负伤了,步兵战友把他从前沿地带救出来,送进了他们的医疗所。这就是说,我们的别列兹金跳伞以后,风没有把他吹到敌人那边去。

  这是使人振奋而又令人不安的一天。直到得知我军地面部队进展顺利,我们的心情才略感宽慰些。基里琴科将军率领的骑兵军已经前出到敌后,而且他的左翼部队正在向布焦恩诺夫卡和马里乌波尔疾进。我们飞行师司令部决定,我们飞行团的下一个基地是布焦恩诺夫卡。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军务股长帕夫连科马上用红铅笔在地图上把这个地名圈起来。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操着乌克兰口音激动地说道:

  “这是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要进驻的第一个乌克兰村庄呀!到了那一天,我要跪在地上亲吻我的故土。到那里就能看见基辅了,你说是吧?”

  为了掩护地面部队,天黑以前我们又出动了几次。我们每一个人都从空中亲眼看见了那一幅壮观的场面:我军的坦克、自行火炮、步兵、骑兵,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顺着亚速海海滨的每一条大路向前推进。苏军进攻地带之宽,那是德寇无论如何也堵截不过来的。我军已经推进到战役地幅。

  三

  傍晚,当我完成任务飞临机场上空时,见指挥所跟前围着大群人。我不觉又惊又喜,这准是哪一位失踪的飞行员回来了。

  是自己走回来的呢,还是别人护送着回来的呢?

  落地以后,我把飞机送到停机坪,就朝着地下掩蔽部走去。还有不少人,也在陆续往那个方向走。戈卢别夫好象知道我心绪不宁似的,从人群里挤出来,笑着朝我跑来。最后,身上裹着绷带的别列兹金也来到我面前。

  你们回来了,你们到底都回来了,我亲爱的战友,无畏的雄鹰!我紧紧地握着戈卢别夫的手,拥抱着别列兹金的肩膀,别列兹金的一只胳膊缠着绷带,用急救三角巾吊着,另一只手拄着拐杖。

  苏霍夫走过来,一双黑眼睛闪耀着掩盖不住的喜悦,兴冲冲地说道;“我怎么说的来着,近卫少校同志。我说的一点也不差吧!那时候,您正在全神贯注地打敌人的轰炸机呢,您怎么能知道当时出的事呢?”

  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子的戈卢别夫笑呵呵地看着苏霍夫。看得出,他正急不可耐地想要亲口说一说当时发生的情况。可是,他生来腼腆,到底没能张得开口。是啊,在敌机攻击我的最紧要关头,正是他,戈卢别夫,用自己的飞机连同自己的胸膛挡住了敌机对我射来的炮弹啊!

  “我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是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来的唯一的一句话呀!

  为表彰军人这一类自我牺牲的英雄行为,上级不知为多少位无畏的勇士授了勋,报纸也宣扬他们的英雄事迹。现在,猛烈的进攻正在迅速展开,我们团的飞行员每天都在英勇机智地作战,都模范地履行着军人的天职。在这种时候,我们只有在晚餐桌上举杯庆祝我们为人民做下的好事。伊万诺夫团长在时,遇到这种好事情,他总是要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举杯庆贺的。如今,尽管科拉耶夫团长对此无动于衷,但是,我们大家还是自动地凑到一起来了。这是人心所向,是受战友情谊驱使的自发行动。

  今天,我们这个飞行大家庭的全体成员,又都自动地凑到一起来了。列奇卡洛夫、克卢博夫、特鲁德、塔巴琴科、苏霍夫、热尔杰夫、奥列菲连科、特罗菲莫夫、戈卢别夫、别列兹金……全都到了。我和他们是心连着心的。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是我的学生。不论在空中,还是在地上,我们从不分离。甚至这我的飞机都一直和他们的飞机停放在一起。

  今天,大家的情绪都特别好。那么多可喜的事情全都凑在一起了,能不使人高兴吗?我军地面部队突破了敌军在米乌斯地区的防线,正在顺利地继续进攻着;戈卢别夫和别列兹金建树了功勋;我们飞行团即将向亚速海的滨海村镇布焦恩诺夫卡转场……

  别列兹金显得益发消瘦,面色惨白。他委顿在餐桌边上。每当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总是提心吊胆地睁大他那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人家,生怕人家碰了他那一条受伤的腿。他说起我军战士如何向他扫射——因为他乘伞飘落在前沿跟前,而且离被他撞毁那架敌饥飞行员落地的地点很近。

  我望着别列兹金,听他讲述事情的经过情形。我在想,用自己的飞机去撞毁敌机,这固然是一种伟大的英雄行为,而且只有那些忠于祖国而又具有大无畏精神的人,才敢于这样做。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飞行员一般都不认为非要这样子不可。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当完全没有别的出路,或者弹药耗尽再也无法消灭敌人时,才采取撞击方式而与敌人同归于尽。我想,别列兹金当时是有条件再次发动攻击的。

  “你说一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飞机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去撞毁敌机呢?”我问道。

  “我本来没想用自己的飞机去撞毁敌机。可是,不知是怎么搞的,一下子就撞上去了。”他红着脸憨厚地答道。

  他的回答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这怎么可能呢?”我有些茫然不解。

  “真是这么一回事,副团长同志。我把飞机给丢了,怪可惜了的。”

  “损失一架飞机,那倒不打紧。要紧的是人还活着。”

  他长叹了一口气。

  “那你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这么一回事。我从高处向‘框架’发动攻击。我以为敌机肯定要向一旁躲闪,我打算就在它躲闪的一瞬间向它开火。可是,这时,敌机上的空中射击员却用机枪向我扫射起来。我突然感到一条腿发烧。心一慌,动作就慢了。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向一旁躲闪,就跟敌机撞上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座舱里爬出来跳了伞……我的伤势不算太重,在医疗所里躺上几天,骨头就能长好。”

  “那可不行,别列兹金。”我不赞成他马虎对待自己的伤,“你必须认真治疗才行。你要是还想继续飞行的话,那你就必须住进医院去把伤治好。明天就用飞机把你送进医院去。”

  “那以后您还要我吗?我只想回到这里来。”

  “何必老早就想到以后的事情呢?你先去把伤治好了再说。你赶快去休息吧。”

  第二天早晨,我们用飞机把别列兹金送进医院。我们飞行团开始进行向布焦恩诺夫卡转场飞行的准备工作。

  四

  我们是在新学年即将开始的时候来到这里的。好象有人故意跟我们为难似的,硬把我们塞进学校的房舍里去。据说,这是一个什么首长想出来的主意!

  “我们不应该占用学校的房子,孩子们还要上课呢。”头一天晚上,就有人这样说。

  “机场又不是我们从敌人手里夺回来的,我们干嘛一定要住到机场上去呢?”有的人另有见地。

  “骑兵部队和步兵部队是要前进的,这一点请放心好了!你就只管从空中掩护他们就是了。”

  我们都意识到,为了人民的幸福而去战胜敌人,我们的责任是重大的。甚至为了给学生们创造安静的学习环境,也需要我们去战斗。这一切,都给我们飞行员增添了力量。飞行员们出动频繁,作战勇敢机智。克卢博夫、特罗菲莫夫、苏霍夫、卢基扬诺夫和热尔杰夫,不久前还都是新飞行员,可是,现在,他们都能带领大机群作战了,而且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园满完成战斗任务。克卢博夫的勇敢精神和空战技能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在平时是那样文质彬彬、慢条斯理的,可是,一到空中,他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勇猛、果断、十分主动的斗士。他从不消极等待敌人找上门来,而是主动地占寻找敌人厮打。他充分麦现出一个真正的歼击机飞行员应当具备的精神。

  同这样的飞行员一起出动去作战,你就会更觉得信心倍增。这样的飞行员不仅受到战友们的普遍尊重,而且战友们都象热爱自己的亲人般地热爱他。

  在空战过程中,飞行员的生命常会在瞬息之间陷于千钧一发般的凶险境地。也如此关键时刻,最能发现出一个空中战土的优秀品质。克卢博夫作战勇敢,但不蛮干。他这个平时文质彬彬头脑冷静的飞行员,在空战的矢消时刻却极其勇猛。跟敌人拼起命来,那是谁也比不过他的。

  一天傍晚,克卢博夫完成空中侦察任务返航时,可把我们吓得好苦。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按时飞回机场。他的飞机应当在地平线上露面的时限早就过了。我用无线电发射机查问情况。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正在干着呢!”接下去就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飞行员上天以后是讨厌别人在耳机里啰嗦的。的确,啰嗦有害无益。看来,他一定出了什么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们的担忧也随之加重。但我相信,克卢博夫是一定能回来的。

  克卢博夫的飞机终于露面了……但是,却象瘸子走路那样,一跛一拐地飞来。看样子,准是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只见机头突然象公鸡啄食似的,上下捣个不停,飞机眼看就要坠毁。随后,却又平飞了一段,甚至还略微升高了一点。如此反复数次。这时,我们才看明白:准是操纵系统被打断了,飞机是靠他反复增减油门勉强维持着才没有坠毁。飞机遇上这种情况,是随时可能坠毁的。

  我通过无线电发射机命令他跳伞。但是,他的电台坏了,他没有听到我的命令。现在,他正在进行着陆。那种飞行姿态可真够吓人的。当飞机正在下滑的时候,机头突然又象鸡啄食似的猛然向下捣去。在眼见得就要撞到地面的一霎那,克卢博夫猛推油门,飞机又略微抬了抬头。就在这一瞬间,他迅速减小油门,终于使飞机“肚皮擦地”。迫降成功了。多么高超的驾驶技术啊!

  我们都朝他跑去。只见飞机上满布弹洞。克卢博夫从座舱里爬出来,把飞行帽往脑后一推,一声不吭,慢慢地绕着飞机走了—圈。随后,他摇了摇头,只轻声说了一句:

  “真是一场恶战哪!”

  他蹲下去,在砂土地上画起空战示意图来给我们看。他的双机对6架玫歼击机作战。他击落两架敌机以后,飞机操纵系统被敌人打坏,机头疾速下沉。他决定立即跳伞。就在这时,飞机却意想不到地自动改平了。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设法把这架“半死”的飞机驾回机场来。他讲完空战经过,站起身来,打开飞行图囊,这才开始象平时那样从容不迫地向我报告侦察结果。

  已经有5名新飞行员为我们飞行团增添了光彩。克卢博夫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不仅继承了老战士的战斗作风,而且在空战战术方面都做出了很多新贡献。

  塔曼半岛上还有德军部队。他们困守在被炸弹和炮弹掀翻的一小块库班土地上。我们的水兵登陆部队璃开了库班,正向日丹诺夫城以西出击。每一条大驳船上,都满载着大炮、机枪和炮弹箱。水兵们就在大白天,乘着这些大驳船在辽阔的大海上破浪前进。大驳船都由小艇拖着缓慢地行驶。这些满载水兵的大驳船的唯一保护伞,就是我们这些歼击机飞行员。

  我们飞行团的任务是掩护这个水兵登陆群。我们在辽阔的海面上与这些大驳船会合。驳船行动极慢,连海浪都赶过了它们。我们4架飞机在驳船上空飞行,时而爬升到高处去,以便看得更远些,时而降低飞行高度。我时常俯冲到离水面很近的地方去观察这些洒满阳光的大驳船。

  热尔杰夫也在我这个小机群里。我仔细观察过他的表现。这个在陆地上空的空战中表现得相当勇敢的小伙子,一来到大海上空可就不行了。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从他用无线电与我通话中,以及与其他同志通话中,都能听得出他精神紧张, 信心不足。我很理解他的心情,是下面波涛汹涌的大海把他吓慌了。

  热尔杰夫在高处飞行着。当我在这些大驳船的上空飞行时,我在想,这些又大又笨的老船是放在什么地方又是如何保存下来的呢?我也在想,这些勇敢的水兵头顶着烈日,正在为建树丰功伟绩而奋勇前进,他们的生命安全可全靠我们了。只要敌人投下一颗炸弹来,那这些人也就全完了。现在,就看我们的了。当然,现在德寇已经无暇顾及这些驳船。在亚速海这一带海面上空,已经有好几天见不到敌机的影子了。敌人的日子江河日下。我们正在一笔一笔地跟他们算账呢!

  在我们出动去强击日丹诺夫城以西各条大路上的敌军时,我们见到大量敌军和他们的军事技术装备正在从前线急速后撤。

  敌人慌乱了,在我们的强大力量面前吓得发抖了。此情此景怎能不使人高兴呢!我们一定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的汽车、油罐车、牵引车和大炮。要知道,这些东西不知在什么地方,还可能会重新对我们耀武扬威也说不定。

  如今我们出动去强击敌军部队,那可真过瘾。我们先飞到遥远的海面上空去,再从敌人的后方,从西边,飞临敌军大部队的头顶上。敌军误以为这是他们自己的飞机。就在敌人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油罐车早已被我们打著起火,阻塞了道路。随后,机枪子弹和机关炮弹,一串又一串地射进敌军车队和人群。转眼之间,烈火浓烟腾空而起,遮天蔽日,敌军四散奔逃。这种景观我们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是,如今它的意义却完全不同。那些把儿童、妇女和老人射乐在渡口,射杀在乌克兰草原每一条大路上的凶手们,如今受到了罪有应得的惩罚。

  我们的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地从敌军大部队头顶上掠过,大串大串地喷射着复仇的炮弹。

  我们刚刚返场落地,就又接到新的出动命令,而且命令中规定,完成任务后,要在另一个机场落地。现在,我军地面部队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推进。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也必须不断转场前进。

  我们离开这所乡村学校,把它退还给了要上学的孩子们。我们转场到M城附近。以前,我曾经从这座城市上空飞过。如今,看上去,它就象洒满锅底烟黑一般,阴森可怖。这里到处都象发生大地震时地层带动所造成的惨景:房屋倒塌,高炉被拦腰斩断,庞大的车间屋顶坍塌下来。德寇把这座城市毁为一片废墟。

  我们飞行团的全体人员,分别住进了这座滨海城市近郊的一些残存下来的房子里。我们队当地居民那里听到不少关于德冠犯下的骇人听闻的罪行。但是,也听到一些使人高兴的事情。

  在德寇即将逃跑之前发生在铁路上的一件事,象神话一般,迅速在人们中间传开了。德寇逃跑时,打算把幸存下来的所有有劳动能力的人,主要是年轻的姑娘,统统押送到德国去。但他们的阴谋未能得逞。在列车驶离火车站以后,空中突然飞来几架苏联飞机。苏联飞行员就象知道这一列火车是怎么一回事似的,他们不打车厢,专门扫射机车。机车被摧毁,列车再也无法行驶。德寇押运人员听得射击声很近,吓得四散奔逃。这时,我军地面部队也赶到了。苏联飞行员就这样救下了这个城市的数百名居民。

  我们为这个真实故事里的主人公感到自豪,因为这几个主人公都是我们飞行团的飞行员。击毁那辆拉着苏联人到德国去服苦役的机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小机群的带队长机飞行员巴巴克。

  我和戈卢别夫借住的那间房子的女房东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她说:

  “今年春天,德国鬼子从这个机场起飞去袭击库班。起先,这些家伙蛮横着呢。后来,稍微消停了一点。到最后呢,一个个全都垂头丧气的了。每天早晨上机场的时候,他们全都虔诚地祈祷,祈求上帝保佑他们,不要让死神降临到他们头上。可是,一到晚上,有的德国鬼子就再也回不来了。侥幸逃生跑回来的,全都喝得酩酊大醉,接着就胡作非为。第二天早晨,依旧是祈求上帝保佑……”

  我们还从这位女房东那里听到著名炼钢工人马扎伊的事迹。他拒绝为敌人炼钢,被敌人枪杀了。我们一直赞颂马扎伊的英勇行为。他是一位真正的苏联人。他有很高明的炼钢手艺,可就是誓死不为敌人效劳。

  我们已经对在奥西片克城以西撤退的德军部队发动过强击行动。现在,我们又开始掩护从海上推进的大驳船。水兵们正在朝着通向奥西片克城的地方前进。这些地方也需要投入登陆部队,以便控制每一条大路。德国空军部队的基地已经撤到第聂伯河彼岸,他们已经开始采取抵抗行动。克卢博夫率领的歼击机机群与敌容克式机群遭遇。克卢博夫打了一个漂亮仗。他在这次空战中,采用了我在库班时运用的战术。他率领机群,以快速攻击的方式,分头向敌人的2个轰炸机梯队发动了攻击。他本人在一次攻击中就干掉3架敌机。同克卢博夫一起出动的战友苏霍夫和热尔杰夫,也照着他的办法干。在这一次空战中,德寇损失6架轰炸机。被击落的敌机在奥西片克城外的一片野地里坠毁。我们不久就要向奥西片克转场了。

  这些天来,科拉耶夫团长生病,我一直顶替着他的职务,操心的事情自然就多起来,我比以前忙多了。我既要指挥全团作战,安排全团的作战活动,又要同波格列布诺伊政委一起决定很多其他不能算不重要的问题。

  有一天,军械主任日穆吉大尉来到我跟前请求说:

  “请允许我跟您谈一件私事。”

  他的面色惨白,很难看,显得格外消瘦,甚至双手也颤抖着。我立刻猜透他想要跟我说什么。我军地面部队昨天解放了诺盖斯克城。战前,他的父母和妻室儿女,全都住在这座城里。关于他们的情况日穆吉至今一无所知。

  很显然,在德寇突然占领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们全都没有来得及逃难。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很同情这位可怜的好人。但是,我很不希望军械主任知道自己的亲人不幸遇难的惨痛消息。他这一去,肯定不可能听到令人宽慰的消息,因为德冠在塔甘罗格城、日丹诺夫城和奥西片克城这一带地区消灭了全部犹太人,而诺盖斯克城恰在这一线上,岂能幸免?

  可是,我又一想,觉得如果不让他去看一眼的话,那岂不是更加不近人情吗?

  “那好吧,我亲爱的战友。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幸,那是无可挽回的。你自己可要多多保重啊!你要一辆车,去吧。”

  他极其难过地离开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怎能不心酸!

  我不由地想到那些被击落在敌占区的战友们的命运。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呢?我必须找到飞机坠毁地点的居民,设法把情况了解清楚。也许他们当中会有人知道我们团的飞行员的下落。牺牲的战友们的母亲和妻子,一定会绘我们写信来打听他们的亲人的消息,那时,我们可怎样去回答他们呢?

  有一天,空军副司令法拉列耶夫将军来到我们飞行团。团司令部里慌做一团,工作人员立即紧急准备副司令可能需要的材料。至于我呢,我很坦然。哪一个人现在何处,正在干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

  但是,法拉列耶夫将军却全然不是那种爱吹毛求疵的人。他问了问飞行团里各方面的情况,以及哪些人正在空中执行任务以后,就把话题转到大家都十分关心的问题上来。他说,从现在起,要进行远距离空中侦察了,要对梅利托波尔、彼列科普、克里木等地区进行空中侦察。他提到的这些地名,使我们想到那辽阔无边的空间,使我们的想象回到了塔夫里亚草原,回到了第聂伯河沿岸那些记忆犹新的地方和每一条大路。

  在我们飞行团里,只有我和戈卢别夫没有把飞机上的副油箱扔掉。有了副油箱,就能大大增加飞机的航程。这可实在太好了,这一来,我和戈卢别夫就完全有可能去执行方面军首长下达的这项特殊任务。

  法拉列耶夫将军对我们预有远航侦察准备深为满意。他给我们下达了任务,他相信我们明天一定能提供出必要的情报来。

  科拉耶夫团长出院了。我向他报告过全团的作战情况以后,就出动去执行远航侦察任务。

  五

  我军地面部队已经进抵莫洛奇纳亚河沿岸。敌军正在这里慌忙组织防御。我们在空中侦察中必须弄清楚的是,敌人是否正在从克里木那边往这里调动部队,以及这个地区敌人机场的位置。

  任务已经明确,航线我们是熟悉约。丙年前,我不仅在这个地区的上空飞行过,而且还用大汽车拖着一架负伤的飞机走遍了这个地区。

  我们已经升空。现在,展现在我们机翼下面的已经不是一望无际的南方草原,而是辽阔的亚速海了。

  我们飞越克里木以后,就对准梅利托波尔飞去。梅利托波尔是敌军这一股防线上的主要支撑点。在梅利托波尔接近地上空,我们发现德军部队正在匆勿北行,向莫洛奇纳亚河方向移动。

  飞机上的燃料还够我们侦察梅利托波尔以西地区用的。我们在这个地区发现了好几处野战机场,机场上都有飞机。我们把搜集到的情报立即上送到师司令部。师司令部对我们此次出动给予很高评价,随即下令再出动一个双机组,以便不断监视克里木通向这个地区的每一条大路的敌军活动。

  科拉耶夫团长把列奇卡洛夫叫到跟前问道:

  “你的飞机上有副油箱吗?”

  “没有。”

  “哪里去了?”

  “我也跟别人一样,把它丢在波波维切斯卡亚机场上了。”

  “那你就把波克雷什金的副油箱借过来用一次吧。你带上僚机到克里木地区去执行侦察伍务。”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我正坐在指挥所的一个角落里写书面报告。

  “波克雷什金的副油箱是他准备在最紧要的关头用的。要不,他为什么要把它带来呢?”列奇卡洛夫说得再坦率不过了。

  我沉不住气了,走到团长办公桌前,说道:

  “好吧,我同戈卢别夫再出动一次。可是,你列奇卡洛夫要记住,等到我军地面部队拿下克里木的时候,我就要靠着这一对副油箱飞得远远的,到大海上空去截击‘容克式’。到那时候,你也别向我借用副油箱。”

  列奇卡洛夫慌了神,嘴里不知嘟哝了些什么,好象是在为自已辩解。不过,我没去听它。

  任务明确以后,我就同戈卢别夫一起朝着还没冷却下来的飞机走去。我在即将起飞时得知,我方轰炸机机群随后就出动,突击刚被我们发现的敌人机场。我很喜次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

  晚上,我完成任务返场落地以后,见战友们都围着军械主任日穆吉大尉。他正在向战友们倾诉此次去诺盖斯克城的情形。他的声音低颤沮丧,眼睛红红的。只这一天工夫,看上去,他象老了好几岁。

  “他们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吗?”有人悲愤地问道。

  “连一个人也没给留下!我的妹妹、老人、孩啊、子……全都被埋在一个大坑里了!”

  “真是一群恶魔!”

  日穆吉哭了。这难忍的悲痛,这肃穆的气氛,使人觉得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所有在场的人个个哀痛,人人悲愤,仿佛一个堆满了血淋淋的尸体的埋人坑就在眼前。

  日穆吉的哭诉,使我想起不久前偶然发现的一桩骇人听闻的事件。那时,我们来到一处新机场。一架飞机正在滑行的时候,机轮突然陷进小树林旁边的一个坑里。当我们往外拖拉飞机时,发现浮土下面虚掩着好多尸体。为了弄清楚这些不幸遇难的人们的来龙去脉,我们把几位当地居民请来。很快,邻村的人闻讯也都赶忙跑来。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挖掘。仅在这一条深构里,就挖掘出好几百具尸体来!在这些遇难的人当中,有俄罗斯人,有乌克兰人有犹太人,有塔塔尔人,总之,各个民族的人几乎全有。据当地居民说,在我军到达此地之前不久,德寇押解着—大批苏军战俘从他们村庄旁边走过。他们都以为是叫这些战俘去修机场呢。后来,他们听到枪声。不过,在机场上枪响是常有的事,谁也没有把这放在心上。万万没有想到,被德寇法西斯枪杀的竟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战俘!

  我们为这些牺牲的弟兄举行了庄严肃穆的安葬仪式。在坟墓上立了碑,牌上刻着红五角星。我们在烈士墓前庄严宣誓:一定要为死难的战友们报仇。对法西斯分子的旧恨新仇都一齐涌上心头。

  我怀着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强抑着满腔悲愤,默默地走到日穆吉跟前:“别哭了。泪水是洗不净悲痛的。要狠狠地揍这一群残忍的野兽!我向你保证:明天我就消灭几架敌机为你全家人报仇!”

  日穆吉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默默地把手伸给我。我紧紧地握住他那一双勤劳的手,一双能熟练地检修机枪、机关炮和航空仪表的手。

  第二天,我们飞行团又开辟了新的战斗出动航线。基里琴科将军率领的骑兵军,在大托克马克以北碰上德军十分坚固的防御地带,进攻受阻。德国鬼子出动大量轰炸机对我骑兵军发动空袭。派驻在骑兵军司令部的空军代表,不住地呼叫歼击机出动去掩护地面部队。从几次残酷激烈的地面交战,以及同样残酷激烈的几次空战来看,敌军决心倾注全力妄图守住这一块地盘。

  早晨,我同戈卢别夫一起出动去执行空中游猎任务。在返航的路上,我们两个人的飞机都是“轻装”的,因为在强击各条大路上的敌军军车时,弹药几乎用光。这时。师指挥所突然通过无线电向我们下了一道命令:“在大托克马克以北发现敌轰炸机,你们立即出击!”

  我们急忙赶到指定地点。我在第一次进入攻击时就把一架敌轰炸机打中起火。但是,这时, 6架敌歼击机一齐向我们扑来,这使我们无法对敌轰炸机发动第二次攻击,我们只能全力对付敌歼击机,因而未能阻住敌轰炸机向我军地回部队投弹。返航时,我和戈卢别夫都很恼火。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发现敌容克式轰炸机是从西北方向朝着大托克马克飞的。这就是说,敌机是从基洛夫格勒附近的机场起飞的。既然如此,那以后我们就应当再往西飞得更远些,也就是离第聂伯河更近些去迎击敌机,把他们消灭在目标的远接近地上空。

  大约中午时分,我又带领我们这个久经战火考验的四机编队向大托克马克飞去。掩护我发动攻击的依旧是戈卢别夫。另一个双机组的飞行员是热尔杰夫和苏霍夫。我们这四个人才是一个真正配合默契的中队呢。

  我们在高空飞越前线以后,就一边下降,一边向尼科波尔飞去。我采取如此大胆的行动,一方面是出于冒险心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生怕不能圆满完成任务。昨天,祖索夫来到我们飞行团巡视时,就严厉地批评了我们没有掩护好骑兵部队。

  “我们是按照规定执行掩护任务的,师长同志。”我觉得委过于我们是不公道的,于是,我反驳说。

  “这样掩护顶什么用呢?”师长生气地说,“既看不见你们的影子,也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你们不是到什么地方游荡去了,就准是跟敌人的歼击机兜起圈子来了。敌人的‘容克式’就乘机毫无阻拦地投起炸弹来。”

  我又反驳说:

  “要是我们只会在自己地面部队的头顶上嗡嗡叫,那即使是豁出我们的命来,也无法挡住敌机投下的炸弹。应当象我们在库班时做的那样,到敌机的必经之路上去捕捉他们。要这样做,就必须派大机群出动,而术是只出动一两个双机组。”

  事实上,早在库班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到前线接近地上空去迎击敌轰炸机的路数。如今,却又要强迫我们回到那条行不通的老路上去。

  当我们正在向第聂伯河方向飞行的时候,我不仅想起昨天同师长的一段谈话,而且想起了1941年的艰苦岁月。那时,我们掩护地面部队的办法就是只出动一两个双机组,在自己地面部队的头顶上嗡嗡叫。一旦遇上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而发生空战,我们便总是寡不敌众,很少有占便宜的机会。那时,我们的飞机很少。可是,现在不同了。

  敌容克式轰炸机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从尼科波尔那边飞来了。敌轰炸机飞得很高,但无歼击机掩护。看来,敌歼击机机群早己飞到我军前沿上空,去为他们的轰炸机扫清道路去了,敌轰炸机机群正把希望寄托于那些歼击机身上呢。

  在飞临大托克马克以前,我们就爬升到高空了。现在,我们已经处于居高临下之势。我一边疾速接近敌机,一边通过无线电发射机下达命令:

  “靠拢!我攻击带队长机。”

  迎面飞来的是一个轰炸机大机群。就在我即将开火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见这些轰炸机的机翼上好象不是十字标志,而是红五角里。于是,我大喊;“不要开火!这是咱们的飞机!”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机翼上涂着黄十字标志的一批敌容克式轰炸机,从我们的“肚皮”底下一闪而过。这时,我悔恨己极。由于过分谨慎,竟犯了如此荒唐的错误!

  我猛烈地做了一个半滚倒转动作,立即冲入敌群。待我的瞄准具捕住敌带队长机时。我立即按下射击手柄。我的几挺机枪和机关炮同时开了火,一阵猛烈的短连射。

  敌机凌空爆炸。大火球吞没了敌机,也迎面向我扑来。敌机爆炸后飞散开来的巨大破片,从我的飞机身边擦过。

  由于惯性冲用,我的飞机冲进了大火球,随之就是一阵猛烈的抖动,好象什么东西砸在我的飞机铁皮上了。眨眼之间,大火球又被甩在身后。我向四周一看,只见在我的左右两侧全都是敌轰炸机。其中一架起火了。看来,是那架凌空爆炸的敌机毁了它的“邻居”。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我的瞄准具又捕住最右边的一架敌机,我立即开火。敌机的一例机翼冒烟了。只见它立即转弯,随即迅速俯冲,妄图逃生。我当即追上去,补射一顿,击中敌机的左发动机。

  随后,我就向高处爬升。在我的右侧,一架被热尔杰夫双机组击中起火的敌机正在下坠。在比我略高些的地方,飘浮着几个降落伞。这是从被我们击落的敌机里跳伞逃生的敌人。

  这几个降落伞使我想起惨通敌人射杀在半空中的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时,我最喜爱的义子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正是在乘伞下降时惨遭杀害的吗?我怒不可遏,当即对准跳伞逃生的敌人狠狠地按下了射击手柄。

  我们退出战斗时,飞机上的燃料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在就近机场落地。

  傍晚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机场。军械主任日穆吉大尉在停机坪上迎接我。

  “我可真为您担心啊,近卫少校同志。”他一边帮助我解脱降落伞背带,一边说道:“您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庄重地许下了悲壮的诺言,要是万一……”

  “没事儿,我亲爱的大尉同志。当然,要兑现在战友面前发过的誓言,有时是困难的。我感谢你为我精心保养了机枪和机关炮。还是枪炮顶用。是你保养的枪炮帮助我实现了誓言,帮助我揍掉3架敌机。”

  在检查飞机时发现,我的机翼上和发动机包皮上,都溅上了滑油,都有黑烟迹,还有很多弹洞。我的飞机也被敌人打得够意思了!

  六

  秋天已经降临到乌克兰大地。从空中望去,金黄色的田野无边无际。这里,秋收时节刚过。在这一片土地上,人们重新开始了劳动生活。对角在地方,在第聂伯河的上空,硝烟依旧在地平线上弥漫,扎波罗热那边依旧战火纷飞。

  我们飞行团转移到罗佐夫卡。在这里,我们得到短暂的休息机会。可是,战斗警报不断,飞机发动机的响声不绝于耳,空战时常发生。实际上,我们从未安安稳稳地休息过。

  我们飞行员最恼火的是,敌人的侦察机每天都在头顶上嗡嗡叫。这种飞机通常总是在同一时间从高空飞来。

  只要这种飞机一到,机场上的一切活动都只好立刻停顿。尽管我们的飞机都伪装得很严密,敌人的侦察机还是能够辨认出来。我们截击过敌人的侦察机,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

  我想了想,决定在空中没埋伏。我的想法是,利用德国人墨守成规(说战术上死板更确切)的弱点,我们提前飞到离我们机场很远的敌机的必经之路上去伏击敌机。团长同意我的设想。

  一天早晨,我和戈卢别夫严格按照事先计算好的时间起飞了。我们飞到前线上空以后,就在敌侦察机经常经过的空域周密搜索起来。

  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一架双发动机的德国飞机。这种飞机我们是不陌生的。它的飞行高度大约7000米。当敌侦察机已经飞越能线,开始向我方控制地区深入的时候,我们断定,敌机并末发现我们。于是,我们迅速转弯向东,一边爬高,一边尾追敌侦察机。终于在罗佐夫卡上空赶上敌机。

  德国鬼子直到发现我们紧跟在背后时才明白过来:落入圈套了。于是,慌忙下降,向一旁飞去,妄图从我们掌心里逃脱。可是,迟了。我们第一次攻击就把它打中起火,再次攻击把它打得粉碎。从那以后罗佐夫卡上空就再也听不到德国侦察机的吼叫声了。

  1943年10月,梅利托波尔地区的战斗升级。处于这一带前线右翼的大托克马克附近的战斗尤为炽烈。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飞行团数次转场。有时与突击梅利托波尔的地面部队配合作战,有时掩护向普里希布镇方向进攻的骑兵军。列奇卡洛夫和克卢博夫各自带领自己的小机群强击敌军地面部队。我和戈卢别夫则常常出动去执行空中游猎任务。

  有一次,在向一个野战机场转场时,科拉耶夫团长驾驶的乌—2型教练机在着陆时发生了事故。机务主任科佩洛夫也在这架飞机上。当我赶到出事现场时,科拉耶夫团长已经被人送进医院。机务主任这一次又很侥幸,只擦破了一点皮而已。我之所以说他“这一次又……”,是因为在此以前,我们曾经从米格飞机的残骸堆里把他救出来过一次。在那一次飞行事故中,我们的好飞行员苏普伦牺牲了。

  “看来,这一次你的造化又不小啊。”我友善地对科佩洛夫说道。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造化了。我可再也不想坐飞机了。”他闷闷不乐地答道。

  听科佩洛夫讲述科拉耶夫团长着陆时机轮如何撞击地面,紧接着飞机就翻扣过去的情形,使我不由地联想到:科拉耶夫为什么会在落地时出了这样不该发生的事故呢?科拉耶夫团长由于从不执行战斗任务,对飞机早已生疏,飞行技能早已丧失殆尽。据说,从前他飞得还不错呢。可是,现在呢,科拉耶夫已经不配当飞行员了。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战争,他不知道紧张的战斗是什么滋味儿,他没有亲身感受过什么是危险,他不知道流血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能指望这种人指挥好一个飞行团作战吗?

  祖索夫师长很快就赶到出事现场。他听过我的报告以后,知道科拉耶夫只受了一点轻伤,心情也就平静下来。

  “上次咱们谈的关于掩护地面部队的问题,你没有生我的气吧?”师长问道。

  “跟首长怄气是不应该的,上校同志。”无论如何我也得大声回答呀。

  “这就对了。”师长笑着说,“这不是,这一次战斗,骑兵战友都由衷地感谢你们。好样的,你们打得挺漂亮!”

  他略微沉思一下,接着说道:

  “科拉耶夫已经住进医院。看来,住院时间不会很短。这样吧,现在你把这个飞行团的担子挑起来,这个飞行团由你负责指挥。”

  飞行员们一听说师长命令我来指挥这个飞行团,就都自动来到团司令部的地下掩蔽部。使我高兴的是,他们都紧紧地和我握手或者只用一句话来表达他们对我真心实意的全面支持。此时此刻,我深刻地感到,哪怕是暂时地把这一副担子交给我,我的责任终究是重大的。

  我没有工夫过多地去想这些。必须立即派出一个机群赶往梅利托波尔地区去执行战斗伍务。我军地面部队终于突破了敌人的防御地带。进攻又开始了。

第十七章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

 

  一

  飞行,战斗,学习,司令部里的繁琐事务……这就是我们通常的前线生活。我的故乡新西伯利亚如今离我太遥远了。那里有我的亲人,我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代。老家来的每一封信,都使我想起座落在卡缅卡河岸边的那座小房。老家来的信不多。我总是从字里行间去想象大后方的生活情形。在大后方,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愉快地生活。为了前线的胜利,人们都在从事着繁重的劳动,生活是艰苦的。至于人们为整天都处在战火之中的亲人日夜担惊受怕,那就更不必说了。

  我知道,我的母亲现在太痛苦了。家里只剩下她和我的正在上学的小弟弟。尽管我把全部薪金都寄回家去,他们也还是只能半饥半饱地过日子。去年冬天祖母去世。直到现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才懂得她是一位多么好的老人。她总是那样心平气和,坚强,治家严谨。我们这些晚辈人都尊敬地,听她的话。我的祖母——一个非常好的俄罗斯农妇的形象,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给母亲写的信里,再也不提起我那“失踪”的弟弟彼得了。关于他的情况,我比家里的人知道得更详尽。

  那还是在克拉斯诺达尔的时候听说的呢。当时,派我去列席旁听对祖国叛徒的审判。

  在法庭旁边的休息室里,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士走到我跟前,问道:“您是波克雷什金吧?”

  “是的。”

  “您有过一位名叫彼得的弟弟吧?”

  他在问话里为什么要用“有过”这个词呢?这不明明是话里有“话吗?这里边显然包含着不祥的因素。

  这位中士讲的情况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和我的弟弟彼得同在干部部门工作。战争使他们两个人又在苏芬国境线上相遇了。后来呢?

  “法西斯匪徒切断了我们的退路,继而向拉多加湖推进。我们的弹药全都灯光了。在撤退之前,不得不把大炮沉入湖底。我们动手做了一批木筏子,打算趁着黑夜,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湖。在夜幕的掩护下,尚可指望避开敌机的空袭,划到自己人那边去。彼得挑选了一些人,编成一个战斗小分队留下来掩护我们撤退。在分别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们手头还有一点手榴弹和子弹,准备从树林里突围’。我们出发以后,枪声和爆炸声在我们背后响了很长时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彼得。您听到点关于他的消息没有呢?”

  “没有。”

  “那就是说,他,彼得.波克雷什金,在那个地方牺牲了。您太象他了,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我听到有人提起‘苏联英雄波克雷什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彼得·波克雷什金呢。彼得的个性我了解。他这种人是宁死也不肯当俘虏的。他准是举着手榴弹冲入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我告别了中士,就进入审判庭就座。听了被告的供词,我断定,这些祖国叛徒的主要特点是,在敌人面前和在微不足道的危险面前,胆小如鼠。正是这种卑鄙的恐惧,促使他们探出了叛变投敌的毒蛇头。他们正象从森林青草地上突然窜出来的蝮蛇一样狠毒。这一群为了活命而出卖灵魂的小丑,是多么难得的反面教员哪!与此相反,那些对德国法西斯匪徒怀有刻骨仇恨的苏联人,又使我们感到多么自豪!他们多么勇敢,多么忠实于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祖国!

  ……还在库班的时候,我就想要把那位素不相识的中士谈的情况,写信告诉远在新西伯利亚市的亲人。可是,我至今犹豫不决。母亲等待“失踪”儿子的消息时,心情是沉重的,但总比知道儿子已经牺牲强些吧。我在想,如果我有机会回老家,那时再合盘托出也不迟。

  每当我想到回新西伯利亚老家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想到我那两坟金星勋章。说实话,尽管我们这些前线战士彼此之间极少谈及奖赏之类,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各级勋章的意义。谁不希望自己的功绩能够得到公正的评价呢?

  我国政府先后援予我两枚金星勋章。第二枚是1943年8月底授予的。这不能不使我回忆过去,不能不使我反复思索人生的意义。当我接受第二校金星勋章时,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就想到了著名飞行员斯捷潘·苏普伦,想到了战前我和他在霍斯特的幸遇,想到了当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他深信我的目标一定能够达到。那时他就看出我是一块当歼击机飞行员的材料。

  一个人,当他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的时候,他总会感到心情舒畅。在我成为王牌飞行员的时候,在我成为全国第十个两次荣获苏联英雄称号的人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感受。我在人生道路上最困难时期的往事,也就是说,我在选择到底走哪一条道路这个最重要问题的关键时期的往事,又在我的头脑里活跃起来。当时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是:是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呢,还是半途而废?

  为祖国尽义务,这一直是我的最主要的最神圣的理想。我没有在因难面前退缩过,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良心,也没有在同志面前耍过滑头。在战斗中,我竭尽全力争取圆满完成任务,给敌人造成尽可能大的损失。

  我能够获得如此崇高的荣誉,多亏本飞行团战友们的帮助。如果在战斗中没有他们的可靠支援,那我是连一半战绩也不可能取得的。当然,在与敌机格斗中,我是不顾一切的。但是,如果没有我的僚机飞行员和其他飞行员的密切配合,那我的勇猛果敢精神也就无从发挥。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承认,有时我不太照顾个别上级同志的情面。但是,他们也往往昧着良心来评价我的见解和我的所作所为。我与科拉耶夫团长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后来,他不能不承认我的战功,因而他也不得不改变对我的态度。从那以后,我们谁也不再提起以往的冲突,都只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未能全面和解。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各自的做人准则不同吧。这当然都是后话。

  渴望着能够回到老家去住上几天同想念玛丽亚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她在别的方面军里工作。她在信里总是用各种暗号把他们部队的驻地告诉我。所以,我们偶尔也能会面。

  这种偶然的短暂的会面,似乎不可能有什么有损姑娘名声的地方。但是,人多嘴杂。有的人偏爱凭空臆断,无事生非。各种各样低级庸俗的暗示飘忽而来,结我们之间的纯洁感情蒙上了一层阴影。玛丽亚尤其受不了这种无端的屈辱。于是,我们俩商定,遇到第一个大城市,就去登记结婚。但是,这座大城市在什么地方呢?我俩何时才能在同一座大城市里会合呢?战争迫使她和我都不得不各走各的路线。战火会不会切断其中的一条路线而使我俩永远无法会合呢?

  玛丽亚越来越为我的命运担忧。尽管从感情上说她需要我把她带在身边,但是,她却始终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我们都渴望着在一起生活。我们之间的爱情,都已经向双方的父母说知了。但是,我们怕的是,似乎有人站在一边说长道短。在他们看来,我们的青春似乎不是被战争耗掉的。

  对祖国承担的义务,要求我俩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战斗的需要。个人的幸福,那只能是第二位的事情。

  到10月底,我军地面部队已经消除了塔夫里业地区的敌人,正向克里木挺进。11月初,一直由我们提供空中掩护的基里琴科骑兵军,在其他地面部队的配合下,已经前出到彼列科普。德军发动几次反突击,使这个骑兵军的进攻行动暂时受挫。但是,克赖泽尔将军率领的部队粉碎了德军的抵抗,强渡了锡瓦什湖,占领了克里木北部的大片登陆场。

  骑兵部队和步兵部队所经过的道路,正是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们所走过的光荣而艰苦的道路。他们也象祖父辈和父辈们从前那样,勇敢坚定地前进。他们扛着炮弹箱,在齐胸深的结了冰渣儿的咸水湖中,不顾一切地奋勇前进,攻击敌人的筑垒防御地带。敌人妄图用大炮消灭他们。敌人的容克式轰炸机也载着重磅炸弹飞临他们的头顶。

  我们飞行团从顿巴斯赶到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作战地点附近的新阿斯卡尼亚。我们到达新驻地不久,空军集团军司令、苏联英雄赫留金将军就来到我们飞行团。我去迎接了这位著名飞行员,请他同全团人员见面。他向大家讲了这一带前线的形势,随后就给我们下达任务:掩护强渡锡瓦什湖的地面部队。他说:

  “绝本能让敌人的哪怕一枚炸弹落在我们步兵战友的头顶上。你们可以想象他们的处境该有多么艰难。冰冷的湖水、枪弹、炮弹,都在跟他们作对。我们不能眼看造自己的战友再受到炸弹的威胁。要做到这一点,现在,我们既有足够的力量,也具备各方面的条件,需要的只是充分发挥我们的作战智慧。”

  我作为一个指挥员,同时又是一个飞行员,首先要明确的是完成任务的途径和方式。用空中巡逻的方式去完成这项任务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必须动用好JL个歼击机飞行团才行,一个飞行团是办不到的。我心里另有一套方案。我仅仅请求空军集团军司令拔给我一部雷达和一部大功率无线电台。赫留金将军答应明天就送到我们机场上来。

  在所有主要问题全部解决以后,我请赫留金将军看一看飞行员们穿的靴子。所有飞行员脚上的靴子,全都破烂不堪,看着挺可怜的。

  “你们为什么不要求换发新的呢?”赫留金将军问道。

  “他们不给,说是‘穿用期限未满’。”

  “穿用期限?”他觉得这可真是怪事,“这个地方整月泥泞不堪,飞行员们整天在泥里 来 去。难道飞行员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拼命完成任务是错的吗?”

  “我们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可是,我们的话,他们根本不予理睬。”

  “靴子马上就给你们发来!”

  ……掩护强渡锡瓦什湖的步兵战友,绝不让敌人的哪怕是一枚炸弹落到他们的头顶上。这是我们飞行团受领的第一顶特殊战斗任务。我必须周密思考如何才能圆满完成这项任务,找出最可靠的掩护办法来。

  我决定把一个飞行大队派驻在离锡瓦什湖最近的德鲁热柳博夫卡去,并且在那里建立值班制度。只要敌轰炸机刚一露面,值班中队就立即起飞。这是一个“见了兔子才撒鹰”的办法。

  我们在主机场上用雷达搜索天空。在敌机尚未飞临前线上空以前,雷达老早就能发现它们。

  只要标图员向我报告说发现敌机,我就发射信号弹,主机场上的值班飞行大队就立即起飞,在规定时间飞抵锡瓦什湖上空。派驻在德鲁热柳博夫卡的飞行大队,除值班中队外,其余飞机全都由我用电话直接调度。如果我本人未出动,那我就根据雷达的指示来判断情况,并通过无线电指挥战斗。

  派驻在锡瓦什湖边的飞行大队由老飞行员费奥多罗夫率领。从主机场起飞的各个机群,分别由列奇卡洛夫、克卢博夫和叶廖明率领出战。这几个人都是久经考验的指挥员,都是经过战火锻炼的空中战士。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从天明到天黑没完没了地去巡逻了,在需要的时候,我们的强大机群就会及时出现在锡瓦什湖上空,给敢于来犯之敌以强有力的回击。派驻在锡瓦什湖边的飞行员,甚至在黄昏时分也出动去截击敌轰炸机。

  敌人的炸弹始终无法投到我军渡湖部队的头顶上,相反,被我们击中起火的敌轰炸机倒是连连坠毁于湖中。

  如果遇上坏天气,锡瓦什湖上空平静无事,我就和戈卢别夫一起出动,到海面上空去搞游猎活动。

  遇上低云天气,飞机就无法在前线上空活动。但是,低云天气却不能阻碍德国飞机沟通克里木与敖德萨之间的空中联系,也无法阻止我和戈卢别夫出去猎获它们。我喜欢秋季的阴雨天,因为只有遇上这样的坏天气,我才能暂时摆脱团里的繁琐事务。我想,这时候敌机一定会在海面上空无忧无虑地飞来飞去。我的和戈卢别人的飞机都带着副油箱,我们能够飞到远离海岸的地方去搜寻敌机。

  湿透了的土灰色大地,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草原上的大路,死气沉沉的村落。恰普林久卡伦恰克,斯卡多夫斯克,还有坚德罗夫斯卡亚沙咀的白沙滩。眼前,永无静息的咆哮的大海,直朝着我们的机翼下面冲过来。浪脊上溅起的白色泡沫晶莹可见。大海,它的颜色也象悬在我们头顶上的乌云一样,一片铅灰。

  我们已经离开陆地上空。现在,我们耍“紧贴着”海面超低空飞行一段时间。只有飞到大海上空去,我们才能碰上敌机。可是,这要飞行很长时间哪!既相信飞机,也要相信自己才行。我们一心只想着搜寻到敌机。只要能遇上一架敌机,在那条航线上就准能搜寻到随后跟进的几十架敌机。在萨基与敖德萨之间一定有一条航线,因为敌人的陆路联系已被我军切断。

  我在库班地区作战时,就已经习惯于海上飞行了。后来,又在塔甘罗格、奥西片科、马里乌波尔等地区飞行过。但是,现在,当我向大海望去的时候,就不由地想到它是那样深,而海岸离我们又那样远,万一……那海岸是救不了我们的。能使我镇定下来的,只有均匀的发动机响声和全都处于稳定指示状态的仪表指针。我说我已经“习惯于”海上飞行,这未免有些绝对化了。其实呢,每当我朝飞机外面看的时候,—见那幽深的狂暴的大海,耳朵就突然听不见飞机发动机那震耳的响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这可怕的自然力,先全控制了我。只是靠着坚强的意志,才使我摆脱这块“大磁铁”的控制,重新回到飞机座舱这个安全可靠的小天地里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仪表指针。可是,现在,刚一离开陆地上空,我就觉得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和平时不—样,仪表的指针似乎也都跑到临界位置去了……要过一会儿我才能恢复正常感觉,才能感觉到飞机的飞行姿态完全正常。我和我的僚机飞行员通了话。他的回话使我清醒过来,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我们的飞行是正常的。

  海岸离我们很远了。为了找到敌机的航线,我们开始在海面上空搜索,有时要改变航向。

  突然,在我们的左侧,在略高于我们的地方,一架敌机正紧贴着云底飞行。这是—架三台发动机的容克—52式大型轰炸机。

  我下降到离海面很近的地方,偷偷地逼近敌机。很近了,可是敌机仍然毫无反应。看来,敌人可能没有料到,在这样坏的天气里我们的歼击机会飞到大海上来。

  第一次连射迫使敌机向海面下降。再次连射,敌机被击中起火,向大海坠落,随即爆炸。水面上升起大火。

  几分钟后,又飞来一架“容克式”。我刚想转弯向它发动攻击,只见地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批敌机。

  怎么办?

  我们的燃料所剩无几,而且我们只能一架一架地去“吃”掉它们。不行,现在不能去惊动敌人的大机群。对付这一大群敌机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我们的燃料不够,又何况这会暴露自己而使敌人知道我们的歼击机到这条航线上来过呢。被我揍下海去的敌机当然不可能去报告说,在这条航线上出现了苏联的游猎飞机。但是,如果打大机群,那些侥幸逃生的飞行员却会向他们的上级报告。这一来,就会惊动这条航线上的所有敌机。

  我向那架刚刚飞到的“公文式”单机发动攻击,炮弹直朝着敌机的要害处飞去。敌机的机翼冒出来一缕细细的烟带。我从正在下坠的敌机下方掠过。转变后一看,只见海面上又升起一片大火。

  我们返航落地以后,就把照相枪里的胶卷取出,冲洗完毕。飞行员们都好奇地不住地看胶卷上记录下来的敌机从飞行到下坠的全过程。我立刻向师司令部报告了此次在“克里木——敖德萨”航线上游猎的战果。

  列奇卡洛夫听说我们此次出动很成功,就凑到我跟前来,说:

  “我也想要出去干一次。你把副油箱借给我用一用吧!”

  “那你的副油箱呢?”

  “你得了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呢?”列奇卡洛夫生气了,“你不是知道我把它扔掉了吗。”

  “你要借用也行,只是你得另外找出一条新的理由来。你还记得你在团司令部地下掩蔽部里说过的话吗?”

  “你怎么这样刻薄呢!”

  “不对!这不是刻薄,而是严格!格里沙!我早就说过,副油箱是一定用得着的。”随后,我马上改用缓和的口气安慰他说: “你先略微等一等。我再出动几次,把敌机的必经之路探明以后,就让你们出动,行吧?”

  列奇卡洛夫走了。一位机械师跑到指挥所来。

  “团长同志,靴子到了!可是,他们胡乱发放,谁捞到手就算谁的。”

  “怎么能这样胡来呢?”

  “师司令部规定的,说是要首先先尽着他们的通信员、书写员、打字员发!”

  待我赶到仓库时,崭新的油帆布高筒靴早已分发到司令部工作人员的手里了。

  “把靴子全都装到车上去!这些靴子只能发给那些整天在机场上 泥的人穿。坐办公室的人穿旧的也行嘛。”

  飞行员、机械师、机械员,全都领到了崭新的高筒靴子。

  待靴子发放完毕,我和戈卢别夫又向大海出动了。这一次,我们又在原先的地方消灭了一架敌机。很明显,这里正是敌机的必经之路!

  返航落地以后,我制定一个计划:在海边上找一块地方,布置一个飞行中队,从那里出动去迎击敌容克—52式大型轰炸机。

  在机场上,有人通知我说,师长来电话,命令我立即向他回话。

  “你为什么不经批准就擅自出动?”我在电话里报过姓名以后,祖索夫师长严厉地问道。

  “没有规定禁止谁出去打仗呀,师长同志。”

  “我就是要禁止你出海去!”

  “您怎么能禁止我出海去作战呢?”

  “我就是要禁止你出去!难道让别的飞行员出海去不行吗?”

  “在海面上空,敌机大批大批地飞来飞去。”

  “不管怎么说,只要一发子弹落到你的头上,那就……两次荣获苏联英雄称号的人可不多呀,这难道你不知道吗?”

  “子弹在什么地方都是可能碰上的。”

  “不准你辩解!这是集团军司令的命令!不许你出动……还有,参谋长向我报告说,你搞起游击习气来了,我的雄鹰!”

  我一听就知道这指的是发放靴子的事。

  “这靴子是我给飞行员们请领的。空、地勤人员都没有靴子穿了。可是,他们却把靴子发给了司令部工作人员。这……”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你做得对。明天10点钟以前,你要到达我这里。”

  “是!”

  二

  机场上有事,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回到宿舍时,天已经不早了。我在过道里听到一阵阵的哄笑声。于是,我停住了脚步。原来,苏霍夫正在给战友们讲那一段全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故事呢。这个故事的结局颇为狼狈。

  “就这样,我们跟姑娘们闲聊一会儿,就回家了。”苏霍夫讲道,“哎哟,熄灯时间已经过了。”

  “没关系。那你就接着讲熄灯以后那一段吧。”

  “也许是我和热尔杰夫都喝得多了点吧,要去见姑娘嘛,总得鼓足勇气呀。我们在泥浆地上噗嗒噗嗒地慢慢走着,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走着走着,一下碰到铁丝网上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管它呢,过去再说,反正我们心里有数:大方向没有错。热尔杰夫在一头使劲往上攀,我在另一头也使劲地往上攀。我从上边跳下来以后,就朝前走去。突然,眼前出现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简直就象猫头鹰的眼睛一样。眼睛上头还长着角呢!我连忙倒退。身后就是铁丝网。可是,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还有眼睛上头长着的犄角,也跟上来了。我已经退到铁丝网跟前。我把手指插进铁丝网的网眼里,刚要往上爬,这两只犄角就顶到我的屁股上,一下子就把我甩到铁丝网的那一边去了,那简直就象弹射出去的一般。我仔细看了一眼:到底是一只野山羊呢,还是大角羊呢?一时分辨不清。这时,只听得热尔杰夫喊道:‘科斯佳,我这里有野牛!’我赶紧跑过去救他,他也被什么东西给甩得老高,随后就掉在我的身边了……

  “总算侥幸,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只是我们两个人这刚上身的新马裤,都被豁开两个大窟窿。没办法,我们只好红着脸去央求姑娘们帮我们把这个难堪的大窟窿缝合起来。”

  “好一对儿共患难的多情郎官!”

  这声音我可太熟悉了,这不是别列兹金吗?我高兴极了!

  “可不是,这一次约会我们付出的代价可不小。”苏霍夫接下去说道:“热尔杰夫的金表都被杂种野牛给踩进稀泥里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摸见……总之一句话,你别列兹金要想去的话,可得先把每一条小路都摸清楚。”

  “我可不让你们把别列兹金也带成象你们一样狼狈的流浪汉。”我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笑着打断了苏霍夫的话。

  “在我还没有壮实起来以前,那是自然的了,团长同志!”别列兹金依然那样消瘦,面色惨白。他向我报告说,他回团“继续服役”。随后,他不无自豪感地说起健康鉴定委员会成员检查他的健康状况时,他是多么起劲地摇晃着他的胳膊。尽管痛得他豆粒大的泪珠子一个劲儿地在眼眶里转悠,他硬是咬紧牙关顶过来了。

  我发现,别列兹金的一双眼睛,正在羡慕地盯着热尔杰夫、持罗菲莫夫和苏雷夫呢。是啊,他们都是一起来到我们飞行团的,可是,除了别列兹金以外,他们每一个人的胸前都佩带着一枚勋章。

  别列兹金说,出院之前,医院要给他开一个月休假期,但是,他谢绝了,决定立即回到飞行团里来。

  “你想飞了吧?”我问道。

  “可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天气不好。我和戈卢别夫又出海了。可是,扑了一个空,连一架敌机也没有碰上。看来,敌机改变航线了。我想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就赶到师司令部去了。不知为什么,这里洋溢着节日气氛。

  “今天有客人。”值班军官低声对我说道。

  师长办公室的桌子上摆满了待客的洒莱,桌旁坐着几位不相识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看来,这准是马里乌波尔市代表团了,因为我们飞行师刚被命名为“马里乌波尔飞行师”。

  我在客人身边就座。今天我还有飞行任务,决心滴酒不进口。可是,到举杯祝酒时,别人给我斟了一杯伏特加白酒。

  “我不能喝酒,今天我还有战斗飞行任务呢。”

  他们劝我一定要喝下这杯酒,说:

  “师长会派别人顶替您的。”

  “为了幸会,您就干了这一杯吧。”

  “我们都是很敬重飞行员的。”

  师长给我递了一个暇色,意思是叫我干了这一杯。

  盛情难却,我喝下去了,吃了一点下酒的小菜,就向首长们告辞,并邀请他们到我们飞行团去看一看。随后,我就直奔机场而去。列奇卡洛夫正在那里等着我呢。

  我们起飞了。天空布满铅灰色的浓云。

  海面上空没有发现敌机。我们朝着敖德萨方向飞去。返航时,我们决定强击我们程熟悉的那一条滨海大道。在这个地方,我们是有事可于的。敌军车队,正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尼古拉耶夫城方向行驶。

  我发动的第一次攻击是成功的,敌人的油罐车被我击中起火。第二次进入时,我瞄准一辆小轿车,开了火。不知是怎么搞的,打出去的枪炮弹竟全都扑了空,没有击中目标。

  我在出动之前,是从来不喝酒的。今天,我被迫破了这一条戒律,现在真是后悔莫及。醉了酒,哪怕是微有醉意呢,都会妨碍准确地判断距离和确定射击提前量。

  我急忙抖擞精神,用意志去克服醉意,再次发动攻击。又一辆油罐车被击中起火。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唉,从今以后,在出动之前我可再也不喝酒了!

  次日,列奇卡洛夫同另一名飞行员编成双机组,飞到大海上空去执行游猎任务。在敖德萨近郊,他们截住一架敌萨瓦型水上飞机,当即将其击落。

  这一天,我和别列兹金编成双机组去掩护地面部队。他首次出动。由于发动机出了故障,他被迫返航。第二次出动他就消灭了一架容克式轰炸机。晚上,他向战友详细讲了他是怎样进入攻击的,怎样瞄准的。他讲起话来,显得信心十足。这很使我高兴。这表明,他没有因为受伤和与福克一189式敌机空战失利而灰心丧气。

  由于天气不好,空中游猎似乎成为空军唯一的活动方式。所以,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召集一次会议,让优秀的空中猎手介绍经验,以便使所有飞行员都学会这种作战方式。

  我同戈卢别夫一起来到指定地点。我向会议主持人萨维茨基将军报到。我和他在库班时见过一面,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将军。他依旧精力充沛,整肃端庄。

  萨维茨基将军叫我帮助他拟定会议工作计划。我们一起商量后,决定把出席会议的人分成两个小组。空中猎手小组由萨维茨基将军亲自领导,扫射能手小组他委托我牵头。

  出席会议的人在发言中谈到不少生动而有教益的内容。我们把优秀空中猎手的经验综合起来,汇集成材料,上报给莫斯科空军司令部。

  以前,我在前线上空执行战斗任务时,不止一次听到过机群带队长机拉夫里年科夫这个名字。他在另一个飞行团工作,时常同我们一起轮流掩护地面部队。在空中听到过的名字,记得格外牢实。后来,这个名字竟不知不觉地在我的头脑里扎下根,因而我总想要详详细细地知道他的各方面情况。在稍晚些时候,关于他的神话般的故事,也传到我们飞行团里来。在这一次会议上,我有幸认识了拉夫里年科夫。在这里,他老老实实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使那神话般的故事又在我的头脑里活跃起来。

  我们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围着一张餐桌就餐。此时,我们只谈往事,不谈工作。我在这里见到了这位近来在飞行员当中扬了名的大尉。看上去,他外貌谦逊,沉默寡言。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坐得稍稍靠后些。他不仪因为参加过数十次空战而受到人们的赞扬,他被俘后的英雄行为更为人们所称颂。

  拉夫里年科夫也是因为攻击敌人的福克-189式侦察机兼炮兵校正飞机而遭了殃的。当时,在米乌斯河上空,也就是刚好在别列兹金与这种型号敌机相撞的地方,拉夫里年科夫对福克—189式敌机发动攻击。敌机被击中,坠毁于地。可是,拉夫里年科夫随后也跳了伞。开伞时,他的随身手枪不慎失落。当他乘伞降落在德军占领区时,当即被俘。他身上既无证件,也没有佩带勋章。敌人只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搜到他最近收到的一封家信。

  “拉夫里年科夫!嘿!这个名字我们可太热悉了。”审讯他的德国军官高兴地自言自语。

  拉夫里年科夫大尉当然不承认这是他的姓氏。可是,敌人侦察人员手里有我们飞行员的照片册,从中找出拉夫里年科夫那生着浓眉的而庞。这一来,他就再也无法矢口否认这摆在面前的证据了。敌人开始向他讯问我们各个飞行团的布署情况和飞机情况。说与不说,这完全取决于拉夫里年科夫本人,取决于他的思想是否纯正,信念是否坚定。他,一句话也不说。 敌人给他上刑,也无法从他口里逼出半句话来。

  在顿涅茨克地区一个小村子的普通民房里,敌人采用盖世太保那一套严刑拷问手段摧残他。但是,在我们这位坚贞不屈的共产党员面前,敌人的那一套办法失灵了。敌人对他毫无办法,只好把他送别后方去。他们指望着到那里以后,用集中营的恐怖和更加残酷的刑讯来撬开拉夫里年科夫的嘴巴。可是,到这里以后,敌人为了使拉夫里年科夫对他们产生好感,反而对他采取了安抚手段。敌人不用分批后送的办法去对待他,也不把他塞进闷罐车里拉走,而是把他和我们另一位被俘强击机飞行员一起,安扎在客车包厢里,叫回国度假的德国军官“陪伴”他们。

  于是,拉夫里年科夫下定决心逃跑,或生或死,一定要设法逃跑。他决定夜间行动。

  现在是他们旅程中的最后一夜。列车正在朝着敖德萨驶去。德寇的两个押送人员把手提箱放在膝盖上打开,从装满食品的手提箱里取出酒瓶和罐头,随手把自动枪搁在一边,就贪婪地吃喝起来。拉夫里年科夫和他的同行战友——我们的强击机飞行员,都装作熟睡的样子。强击机飞行员始终抓住拉夫里年科夫的上衣衣襟,以便到时候两个人一起猛扑过去。极度紧张使他们觉得透不过气来。

  吃饱喝足的德寇押送人员,不知为了什么事争论起来。过了一会儿,这两个押送人员又都弯着腰,一边往手提箱里放东西,一边数着数。

  下手的时机终于到了。拉夫里年科夫猛然掀翻敌人的手提箱,箱子里边的东西全都朝着两个押送人员砸去。包厢里的人喊叫起来。这两位苏联飞行员乘机跳出车厢。列车正在全速疾驰。他们都跌倒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敌人开枪了。闪光,子弹呼啸。列车疾驰远去。

  这两位飞行员来到一个村子,把身上的衣服和随身带着的一切东西,全都拿出来跟当地人换了普通衣服,然后,就朝着东方走去。走了很久。他们的脸上慢慢地长起了胡子,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好不容易才碰上当地的游击队。于是,他们一起参加游击队,当上战士了。过了一段时间,才派人用飞机把他们从前线的那一边接回来。被俘而又能轻易地逃出来,这是值得怀疑的,部队当然要审查他们。可是,如果我军不能很快解放顿巴斯,尤其敌人严刑拷问过拉夫里年科夫的那个小村庄,那么这种审查就可能拖延很长时间。在那个小村子的普通民房里栖身的几位老人,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与审讯室只有一墙之隔。审讯室里的一切,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几位老人都非常敬佩这位巍然挺立在敌人面前始终一声不吭的浓眉毛的年经飞行员的气节。拉夫里年科夫所在的那个游击从,也在向我军部队的方向移动。后来游击队提供的材料证实了这几位老人的证言,于是拉夫里年科夫的名字,连同他与敌人面对面斗争的英勇事迹,一起在全国传颂开来。

  我一边听着故事,望着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尉,一边在想着其他飞行员,包括我们飞行团的飞行员,在前线那一边的命运。他们的表现如何呢?为了尽快战胜敌人,为了返回祖国的怀抱,他们正在做些什么呢?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 我们相信,在我军前进的路上,一定能够找到不止一处这样的民房,这样的林间空地、大路、德国人设置的集中营。这些地方一定都能向我们证明,那些佩带着天蓝色领章的人都是忠于祟高的军人誓言的,都是忠于祖国的。新年前夕,我们飞行团接到关于转场到切尔尼戈夫卡村去休息一段时间和配齐武器准备的命令。

  切尔尼戈夫卡……这个顺着山沟伸展开去的村子。我还记得,这些山沟曾经帮助我们逃出敌人的重围。接到命令以后,我就想到玛丽亚。到了这个地方,我们该能相会了吧?要是永远不分离,那该有多好啊。

  三

  全团即将启程转场,恰在已经下令转场而且一个飞行大队已经升空的时候,师司令部来电话,叫我尽快去见空军集团军司令。命令如此紧急,又不知道叫我去干什么,弄得我心神不宁。

  “也许因为没有掩护好渡口,叫我去挨训斥的吧?”遇事我总是愿意往最坏处想。

  前几天,德国轰炸机炸毁我们一处渡口。这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们的雷达及时捕获到正在向我方接近的敌机机群。我决定派两个中队出动。从新阿斯卡尼亚出动一个中队,另一个中队从锡瓦什湖边的德鲁热柳博夫卡出动。但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的科拉耶夫团长取消了我的计划,他说:

  “天晚了,飞机着陆可能出问题。”

  我虽然依旧坚持我的意见,但是,无力说服他,致使一处渡口终于被敌机炸毁。集团军司令显然对此不满……

  空军集团军司令赫留金将军亲切地接见了我,这才使我放下心来。他找我来是想要跟我谈一谈海上游猎问题的。

  “为什么别的飞行团的飞行员出动都一无所获?这是什么原团呢?”

  “因为他们总是不敢远离海岸线。应当在海边上找一块地方驻扎,以便使飞机能够飞得更远些。很明显,德国人已经把这条航线路到远海去了。”

  “你说的有道理,”赫留金表示赞同, “现在你就到莫罗佐夫团去,帮助他们安排一下截击活动。”

  “将军同志,我想请求您把这项任务交给我们飞行团的一个飞行大队来承担。我和他们一起在海边上找一块地方驻扎下来,好……”

  “那不行,那不行,波克雷什金!你们飞行团应当休息一段时间了。”赫留金将军打断了我的话。

  “要不,就请您允许我带上戈卢别夫一起到莫罗佐夫飞行团去吧。也许需要做几次海上飞行示范呢。”

  “啊——,你还是拐弯抹角地坚持你的老主意。”我的意图被赫留金将军察觉了,“我早就禁止你出海,你别再跟我耍心眼儿了。你现在就驾上‘乌—2’,只准你一个人到莫罗佐夫飞行团去!”

  赫留金将军猜透我这一步不怎么高明的棋。我的确打算趁着我们飞行团休息的机会,到大海上空去游猎一通的。遗憾的是,我算计得不周,我的“小算盘”被司令察觉了。

  我鼓足勇气,向赫留金将军提出一项与战斗无关的请求:“请允许我到巴甫洛格勒去一趟。我想趁着部队休息的机会,把妻子接来。她在场务营里当护士”

  “妻子?”赫留金将军两眼盯着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是未来的妻子,将军同志。”

  “噢,那好吧,你就驾上我的飞机去吧。路程可不近呢,等你飞到那里,你的爱情也许早就凉了!”

  赦留金将军如此和善地对待我,使我感到荣幸。

  莫罗佐夫飞行团驻扎在恰普林卢地区。已经是l2月了。我凝视着冬雪复盖的大草原,听着飞机发动机那单调的响声,心里在想着同莫罗佐夫会面的事。

  早在基什尼奥夫时,我就记住他这个人了。在开战当天,他就在基什尼奥夫上空击落一架德国飞机,又用撞击方式撞毁另一架敌机,自己弃机跳伞成功。艰苦的战争岁月已经过去两年。现在,我同莫罗佐夫在蒂拉斯波尔、格里戈里奥波尔等地相会的情景,又在头脑里浮现……

  莫罗佐夫飞行团的人都是斗志旺盛的,歼击机飞行员的作战经验也丰富。但是,驻扎在游猎出发地的阿列柳欣飞行大队的战果却不显赫。现在,改由拉夫里年科夫飞行大队去替换阿列柳欣飞行大队。

  我同莫罗佐夫在烧得暖哄哄的地下掩蔽部里会面。凶猛的暴风雪在窗外呼啸着,我们一起回忆了阳光充沛绿树成荫的基什尼奥夫城,回忆了格里戈里奥波尔城外的野营帐篷生活,回忆我们的战友。莫罗佐夫同战友们一起走过了多少艰辛的路程啊!他历数哪些战友现任何处服役,哪些战友在什么地方牺牲了。

  “我们参加了斯大林格勒会战,幸存下来的同志很少了。”莫罗佐夫刚说到这里,突然问道: “你飞过‘飓风’式吗?

  ”

  “没有飞过。上帝赦免了我。”

  “那可真是上帝保佑你了!”他笑了笑继续说道: “这种飞机可把我们害苦了。英国人把这种从非洲退役的老式飞机交给我们。这种飞机直到我们收到的时候还都涂着和非洲沙漠一样的黄沙颜色呢。这种飞机不仅飞行速度不行,武器也差得很……”

  “你们团里有一位头发全白了的年轻中尉飞行员吧?”我想起开战前夜见过的那位白发中尉飞行员。

  “是有过。他在伏尔加河地区牺牲了。”莫罗佐夫没有说他姓什么叫什么。

  我很伤心。他聪明,勇敢,有主见,经历过很多艰险。童年的不幸,使他过早地白了头发。他的经历和他的形象,我至今记忆犹新,也永远不会忘记。白发中尉,他才只有25岁呀!……

  在这个被风吹得溜光的平坦的草原机场上,我把所知道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空中游猎经验,全都毫无保留地讲给莫罗佐夫飞行团的飞行员。第二天,莫罗佐夫为我送行。他和我,都是这一场伟大卫国战争的老战土。在这战争的第三个年头上,我们又在赫尔松地区的草原上重逢。我们一起回忆了所有的老战友,毫无保留地交换了作战经验,交谈了对某些重大事件的看法, 也谈了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航空事业。这一切,对我们这两个老战士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犹如我们两个人并肩站在高山之巅,回过头去看我们走过的艰苦路程,随后,就勇敢地把目光移向前头的困难重重的条条道路。

  我回到新阿斯卡尼亚机场。全团的飞机早已转场飞走,机场上只剩下我这一架飞机。几分钟以后,我也起飞了。我从铁丝网围着的自然保护区上空飞过。那些幸免于难的兽类,正在松软的雪地上觅食。我朝着切尔尼戈夫卡方向飞去。

  四

  雄鸡报晓

  小孩子们的欢笑声,雪地上的脚印,都引起我对童年时代和学生时代的回忆……

  昨天我们还在出动作战,机翼下面是喧啸的大海。今天我们就处在静悄悄的草原村落之中,过起平静的日常生活来。

  我们在这里过了—夜。第二天大清早,就上村子西边的机场去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们布置了教室,每一个人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新年。

  我在这个村子的中央,在残破的教堂旁边的第二座民房里租下一间居室。晚上,好多战友都聚到我这里来共度除夕之夜。

  光棍汉在一起聚餐,当然谈不上什么欢乐。从整个餐桌上的气氛看,倒很象是离别宴。是啊,在在座的战友当中,不少人近日就要离开切尔尼戈夫卡这个地方了。波格列布诺伊政委要到莫斯科去学习,克卢博夫、苏霍夫、热尔杰夫和奥列非连科准备到巴库去接收新飞机,而我呢,要到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去办私事——接玛丽亚。

  但是,现在毕竟是除夕之夜。头顶上是宁静的夜空,满天星斗,家家窗口都完着灯光,大街上歌声回荡。这一切,倒使我们暂时忘却现在正庄打仗。我们感受到的是生活的气息,而不是死亡的威胁。

  第二大,空军集团军司令给我派的飞机到了。我把为那位未来的乘客准备下的毛皮飞行衣放进座舱以后,就到地下掩蔽部去。很多战友都聚集在这里。他们都是来为我此次非同寻常的飞行送行的。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临别赠言”,从四面八方一齐向我袭来。

  “要是只你一个人回来,那我们可不让你落地呀!”

  “可别忘了带几瓶莫斯科“伏特加”回来!”

  “那个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好酒呢?”

  “你顺便到第聂伯罗此得罗夫斯克城里去看一眼,反正空着手回来,我们是不会放你进村的。”

  “你在空中可别忘了注意观察第聂伯河方向呀,河的那一边还有德国鬼子呢。你现在驾驶的这种‘高速’飞机,要是碰上德国歼击机,那人家就会象嗑磕瓜子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把你……”

  “哎哟哟,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两个小时以后,当我在差不多同切尔尼戈夫卡一样的村子里找到医疗所住的那栋民房时,玛丽亚一眼就认出我这个满身霜雪的人来了。

  “你是怎么来的?……多冷的天哪!”

  “我是飞来接你的。”

  我有权这样说,她也有权听这种话。从玛丽亚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里看得出,她似乎有些意想不到。我俩都热切地盼望着在我们的生活里增添某种新的共同的内容。在战争年代,这要比只不过是爱,只不过是结婚,高尚得多。严酷的岁月、战争、战斗都宽恕了我们,让我俩结合在一起。我俩更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感情。现在,我们有幸短期生活在一起是不容易的。我俩心里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永远留在我身边的。

  办理各种调转手续忙碌了一整天。第二天早晨,一切就绪,准备起飞,可是,又刮起凶猛的暴风雪,我的飞机被暴风吹走、掀翻。非检修不可了,只好耽搁一天。

  晚上,我们一起到俱乐部去跳舞。玛丽亚的女友都来到我们跟前,激动地同玛丽亚说了不少格外真挚的话。

  舞会散场后,驻地飞行团团长请我们到他那里去共进夜餐。这位少校已经不很年轻了,他把家留在了大后方。当我们来到他的住处时,一位身穿军装年轻漂亮的姑娘接待了我们。随后,她就忙着往桌上摆酒端菜。

  “这是我老婆。”少校在向我们介绍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时,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从他的语气上,从他那种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上,我立即明白了:这位年轻姑娘是不会承认少校是她的丈夫的。这不禁使我和玛丽亚都大为扫兴。我们一边共进夜餐,一边闲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实在无话可谈。在前线,个别地方存在着的象这位年轻姑娘与少校之间的这种相互关系,同我们认为的正当的相互关系是格格不入的。我们各自谈了一点一般见解。该告辞了。我同少校一起走到厨房里去吸烟。这时我问道:

  “她是你的什么人?”

  “漂亮吗?”他嘻皮笑脸地反问我。

  我应付了一句,他就吹起牛来。

  “是一次偶然机会碰上的。我把她带到部队里来,安排在场务营了。”

  我和玛丽亚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口角,彼此都说了一些蠢话。连我们自己也弄不明白当时我们到底怎么了。在如此轻浮的男女关系面前,我俩这种永恒的感情和纯洁的心愿,似乎也被玷污了,被贬低了,变得分文不值了。

  我的飞机在切尔尼戈夫卡机场落地以后,飞行员们立即把我俩围在当中。

  “我们从老远就能听得出来,这准是那架接新娘的飞机到了。”

  我们这一大群人,坐上汽车,一起从机场出发,来到我的住处。我的战友们早巳吩咐过女房东,请她备办结婚宴席。

  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要想等到遇上大城市再办理结婚登记手续,那是无望的。于是,我同玛丽亚就在切尔尼戈夫卡村苏维埃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在教室里上课,在机场上课,在冬雪复盖的草原上空飞行——紧张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探讨作战经验,分析我们自己的空战战例,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出动做准备。

  在一次飞行中,我决定演练一下在倒飞状态下射击地面目标的动作。我先是超低空飞行,紧接着急跃升,随后把飞机翻扣过去,对着雪地上的干草垛扫射起来。

  直到飞机快要触及地面时,我才把飞机改为平飞状态。

  我刚落地,祖索夫师长立即把我叫了去。

  “你为什么又耍起把戏来了?”我报到后,师长严厉地训斥道。

  “这不是耍把戏,我是在演练战术动作呢。”我连忙解释说。

  “这我不怀疑。可是,新飞行员可都在看着你呢,他们也都想要照着你的样子试一试。他们的技术现在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你愿意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都摔死吗?”

  “这,我可没有想到。”我不好意思地承认了错误。

  “你明白就行了,去吧。”

  “今后,我再也不这样干了。”我觉得师长批评得有道理,于是,我问他保证说。

  晚上,祖索夫师长又把我叫去。难道又是为此次‘耍把戏’的事?我—边登上司令部门前的台阶,一边这样想着。可是,师长的表情是和蔼的,我一看就知道,找我来准是有别的事。

  “从今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打仗的机会了,波克雷什金。”祖索夫师长说道,“莫斯科请你去呢。你把现在的工作交代一下,带上个人档案,开好通行证,到空军司令部去报到。你晋升了,我祝贺你!”

  这意外的消息使我惶恐不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心里很矛盾,因为我一心只想着在前线打仗。

  “今天就动身吧。”祖索夫师长握着我的手说,“专门来过电话,叫我催你动身。”

  我走出师司令部的门。

  叫我离开飞行团,离开前线?……

  我觉得浑身都在发热,尽管外面清冷。

第十八章 通向胜利之路

 

  一

  红军节庆祝活动过后,我就同玛丽亚一起动身去首都莫斯科。今年,庆祝红军节的活动既广泛又隆重。数万名军人荣获勋章和奖章。在晚会上和集会上,广大官兵都在悼念为了祖国的荣誉和自由而牺牲的战友。

  在最高统帅发布的命令中,历数了从德国法西斯铁蹄下解放出来的苏联城市和州。这些数字和地名,雄辩地证明了苏联人民及其军队的伟大功绩。苏军在第聂伯河右岸继续顺利地进攻着,围困列宁格勒的敌军己被赶跑,解放白俄罗斯的战役已经开始。在红军节这一天,最高统帅在发布的命令中庄严宣告:“最后清算德寇在苏联领土上和在欧洲被侵占国家领土上所犯下的一切罪行的日子不远了。”

  红军正从希特勒法西斯血腥统治下拯救全人类。它在全世界享有崇高荣誉。美国总统罗斯福在贺电中表示钦佩红军所取得的“意义重大的伟大胜利”。在伦敦、墨尔本、惠灵顿等地,都举行了群众大会庆祝红军建军26周年。在阿尔及尔,法军、美军、英军还举行了阅兵式。

  南方的冬季,天气变化无常,有时甚至冰融雪化。我和玛丽亚都很久没有坐过旅客列车了。现在,列车正载着我们北去。列车驰过顿涅茨克以后,大地呈现一片银白色,车窗上布满了冰。

  车站,小市镇,大城市,一个接着一个地向后掠去。积雪复盖着那些惨不忍睹的废墟。沿途地名全部是手写在残坦断壁上的。但是,所有这些城市都是有资格自豪的。哈尔科夫、别尔歌罗德、奥博扬、库尔斯克………在这些地方进行了多么残酷激烈的大会战啊!

  庆祝节日的标语,以及紧张的劳动生活情景,都使人振奋。这表明,惨遭战火破坏的一切,都将迅速复原。

  当列车快要抵达莫斯科时,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在莫斯科大街上碰到的一件事。那时,空军司令部紧急召见格林卡兄弟俩和我。我们都身穿满是汗迹和尘土的前线制服,脚蹬破旧的高筒靴子,头上戴着在飞机座椅上揉搓得不象样子的褪了颜色的军帽,离开了库班的前线机场。我们飞行了几个小时就来到人流不断的莫斯科大街上。几个小时以前我们还在小镇机场上呢,几个小时以后就出现在热闹的首都大街上了。这突然的变化,使我们觉得自己就象乡下佬进城似的,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见到这和平的日常生活景免我们都很高兴,两只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什么都想要看上一眼,竟没有注意到一位少校已经走到跟前。因为没有给他敬礼,他把我们叫住了。

  “你们不给我敬礼,这是违反规定的!象你们这样的人,我不知提醒过多少了,我都腻烦了。”尽管我们向他道了歉,他还是训斥了我们一顿。

  我把这件事说给玛丽亚听,指着她的土兵军大衣说:“你给人家敬礼的机会可比我多着呢。”

  “只要我能到莫斯科去看一眼,那我宁愿迈着正步,老是举着手,从莫斯科大街上走过去。我从来还没有到过莫斯科呢。”

  那时召我到莫斯科去,是为了接受美国政府颁发给我的一枚“战功”勋章。第二天我们就返回库班的波波维切斯卡亚机场。现在,又召我到莫斯科来干什么呢?我一直在猜想着。我们现在是两口人了,妻子就在我的身边,我不能不为对方着想。

  到空军司令部干部部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打算叫我担任空军歼击机部队战斗训练部部长职务。事情如此出乎意料,职位又如此之高,我一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是。这位在我当机械师时曾经派我到空军学院去学习的经验丰富的干部部部长奥列霍夫很理解我的处境,他没有催促我立即答复他。

  “你好好想一想再答复吧。我叫他们给你办理明天的入门证。”

  我返回招待所去。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也需要同玛丽亚商量商量。说实话,我随时都能答复干部部部长,那就是我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职位。当然,司令部工作更稳定些更安全些。不过,我另有想法。我想,我刚刚学会打仗,而现在离战争结束还远着呢,要是我现在离开前线,那我的战友们会怎样看待我呢?他们一定会说我贪图安逸的生活,也许会对我产生更坏的看法。不行,我不能让我的战友们在背地里这样去议论我。战斗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一直打到柏林去,是我唯一的不可动摇的愿望。

  当我同玛丽亚商量时,她完全赞同我的想法。她也不愿意离开炮火连天的前线。

  第二天早晨,我就去见干部部部长,对他谈了我的想法。他没有料到我会拒绝这个职位,看样子,他似乎不太高兴。

  “你怎么一张口就说‘我不愿意’呢!别人都很需要你的作战经验嘛……担当这个职务是要授子你将军军衔的呀。”

  我只好另找一条象样些的理由了。

  “要说作战经验,我是积累了一些。但是,这样重要的职务,我是担当不起来的。”

  “会有人帮助你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只好有话直说了。

  “战争不结束,我就不离开前线!”

  干部部部长默默地把我的档案材料推到一边。

  第二天,他带领我去见空军主帅诺维科夫。在同空军主帅的谈话中,我重复了我拒绝这个职务的理由。他同意放我回到我原来所在的飞行团去。我无法掩盖此时的喜悦心情,我的心早已飞到我们飞行团的驻地切尔尼戈夫卡去了。可是,空军主帅交给我一项任务;“你到几个飞机工厂去看一看新式飞机。我们的新式飞机要比‘空中眼镜蛇式’强些。我们打算给你们一批雅克—3型或拉—5型歼击机。这都是性能优异的飞机1”

  这正合我的心意。我们团的飞行员早就想要改用国产飞机作战了,更何况我还从未到过飞机工厂,也从未见过怎样制造飞机呢。飞机,这是人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劳动的结晶,是我的至爱之物。

  晚上,我同玛丽亚一起到莫斯科大剧院去观看演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和大剧院的瑰丽环境,新颖的节目,使我们暂时忘却战争,也不再去想前线了。我们现在置身于和平的生活环境之中。用不了多久这种生活就会全面到来。可以说,指日可待。我俩谁也不再提起是否留在莫斯科的问题。我们一心只想着要珍惜我们同战友们建立的战斗情谊。

  幕间休息时,我出去吸烟,把玛丽亚留在原来的座位上。待我回来时,玛丽亚不见了。原来她正坐在休息大厅的椅子上伤心呢。

  她直言不讳地说,她很不愿意以一个土兵的身份穿着笨重难看的高筒靴子出现在大剧院里。这里的—切,都能唤起人们对美的向往,都与我们前线的观念和习惯毫无共同之处。此时此地她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

  第二天早晨,在我到中央机场去飞行以前,我同玛丽亚先来到百货商店。售货员热情地帮她挑选她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就把她留下来,请售货员帮我照顾她。

  在中央机场,全国闻名的试飞员费德罗维将军接待了我。他领我去看一架试飞过的崭新的雅克—3型歼击机。我略微熟悉一下这种飞机的情况以底就坐进座舱,“开车”起飞了。飞机很快就爬升到高空。我做几个高级特技动作,觉得这种歼击机的性能比我以前飞过的任何歼击机都强。当然,我也发现它的某些不足之处。

  我向费德罗维谈了我的印象。他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你们从前线来的人,对飞机的优点和缺点会看得更敏锐些。明天你再来飞一飞,然后,我就带你去见这位设计家。”

  “是去见雅科夫列夫吗?”

  “对。”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应该如何向这位素负盛名的国产歼击机设计家表达我的看法。尽管我觉得我的看法未必是错的,可是,还是再飞—次好,以便进一步检验我的结论性看法。雅克—3型歼击机上应当安装3门机关炮,可是,由于设计方面存在着困难,批量生产的雅克—3型歼击机上却仅有1门机关炮。这无疑降低了它的战斗性能。此外,各种仪表的布局也不尽善,看起来不很便当。

  我刚走进居室,可真没想到,眼前的玛丽亚竟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打扮得多么漂亮啊!我从未见她这样打扮过。她站在居室的中央,翻来复去地欣赏着自己这一身打扮。她十分高兴,显得格外漂亮了。现在,她特别想上剧院去。于是,我就陪着她去观剧。如今,无论什么地方她都想要去看一看,以弥补这几天来的损失。

  深夜。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我俩在静悄悄的大街上悠闲地走着,尽情地享受这宁静给予我们的愉悦。我们知道,再过几天就要回前线去,我们珍惜这宁静的时光和相亲相爱的甜美给我们带来的真正幸福。

  又飞了几次以后,费德罗维就带我去见飞机设计家雅科夫列夫。雅科夫列夫正坐在熊熊燃烧着的敞口壁炉炉膛前,用拨火钳翻弄着木炭。费德罗维向他报告了我是准、飞行情况和我的建议。雅科夫列夫一边听着,一边继续在那里拨弄着壁炉里的木炭。这使我立即感到,对我的建议他是毫无兴趣的。

  “谈话”不欢而散。

  ……我和妻子忙碌了一整天,为动身做准备。晚上,有人来敲门。来人是一位将军。他把手伸给我,并自我介绍说,他是拉沃奇金。

  “打扰你们了。”他坐下后说道, “我正在设计一种比拉—5型更好的歼击机。如果能蒙您这位从前线来的飞行员看上一眼,那我是感谢不尽的。”

  这位著名飞机设计家同我交谈了很长时间。他问到空战情况,问到他从报道中知道的飞行员的情况,也谈到他自己的研制计划。临别时,他请我到正在为试飞拉-7型歼击机做准备的那个工厂去作客。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一个车间。这里的人事先已经知道有一位从前线来的飞行员要到他们这里来看一眼。工人们和技师们接待了我。当我看到他们面容疲惫而精神振奋时,我真想在他们中间多停留些时日。这里的一切,都能表明他们正在进行着紧张的创造性劳动,正在全力以赴地为飞行员们生产着最可靠的武器,以便最后消灭敌人。

  “你们打算给这种新式歼击机安装机关炮呢,还是安装机枪?”我在军械装配场地上停下来问道。

  “干嘛要安装机枪呢?德国鬼子用炮弹打你们,我们怎能忍心让你们只用机枪子弹去还击敌人呢!这可不行。‘报答’敌人也得公道点嘛!我说的对吧?”一位老年技师捋着雪白的胡子对我说道。

  “您说的是啊,老伯伯!”

  “你过来看一看我们正在干什么呢。”

  这可真是一种很优异的歼击机啊!当然,前线已经有了类似的歼击机。可是,比起这种歼击机来,那可就差得远了。眼前这种歼击机可谓出类拔萃之杰作。我不由地想起战争切期的情景。那时,我们的空中勇士们只能驾着海鸥式、米格式、依—l 6这样的老式飞机,去与那些既有防弹钢板又有机关炮的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死打硬拼。唉,要是米洛诺夫、索科洛夫、奥夫宪金、吉亚琴科他们也能见着这样好的歼击机那该有多好啊!

  我感谢工人们的忘我劳动,感谢他们为了战胜敌人所做的一切。访问了飞机工厂和拉沃奇金飞机设计院,更使我认识到,我拒绝留在莫斯科任职是对的。我要马上回到前线去。现在,我们飞行员的手里,已经握有为尽快消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戈林空军所必备的一切手段。

  遗憾的是,拉沃奇金还来不及给我提供一架全面试飞完毕的拉—7型歼击机,让我升空去飞一飞。但是,他答应我说,只要第一批拉—7型歼击机出厂,他就立即通知我,请我们先拿它到空战中去检验。

  我在招待所里听到一条喜讯:空军司令部告知我说,我晋升为中校了。此外还说,空军主帅打算再同我谈一次。我立即动身去晋见空军主帅。空军主帅诺维科夫询问了关于我到各飞机工厂去参观访问的情况和同两位飞机设计家会面的情况以后,问道:

  “那就是说,你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莫斯科任职了,一定要回到前线去,是吗?”

  “是的,主帅同志。”

  “那好吧,我们先放你回去。到前线以后,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们的意见。”

  从他的笑容上看,这最后一句话他只不过是顺便说说而已。他很清楚,一到前线,除了空战以外,我是再也不可能去考虑别的什么事情的。

  ……在南行的列车车厢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我离开了莫斯科。列车越走,我离它就越远了。莫斯科那充满激情的丰富多彩酌生活,它在此次战争中的巨大历史作用,它那朴实的人民,都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工厂、研究院、各军兵种司令部,甚至剧院,都在为了前线,为了胜利而辛勤地劳动着。不过,如今它离战火纷飞的前线毕竟太远了。

  何时我才能有幸再到莫斯科来呢?在这种时候,能够有机会到首都来的前线战士是不多的。现在,莫斯科已经是大后方了。

  在南方,培育我成长的飞行团、我的战友们、新的战斗,都正在等待着我呢。

  二

  塔夫里亚草原正处在春末时节。切尔尼戈夫卡这里到处一片泥泞。大雾和低云把飞机全都困在地面上无法活动。可是,我们这个飞行团的战友们,却几乎每天都在忙于飞行训练。 克卢博夫、列奇卡洛夫、巴巴克、特鲁德、卢基扬诺夫、热尔杰夫等人,已经能带新飞行员飞行了。在这些被带飞的新飞行员当中,有两个人是帮助我们从高加索往切尔尼戈夫卡这里运送飞机的。

  “这两个人怎么还没有回去呢?”我问列奇卡洛夫。

  “他们部不愿意安装后方去。”

  “那怎么行呢?”

  “他们都是飞行员,都想打仗。”

  “他们所在的飞行团总会跟我们要人的呀。”

  “他们早就要过了。”

  “那你们是怎样回复人家的呢?”

  “我们给他们来了一个‘不予理睬’!这两个小伙子都很不错,飞得也挺好,都急着要去打仗呢,憋得猴急。”

  我暗自思忖:那就这样好了。要设法满足他们的正当愿望才是。凡是积极要求上前线的人,在战斗中没有一个不是好样的。

  我们正在准备往前进机场转移。我们所究了这一带前线的形势。当我们在切尔尼戈夫卡这里“晒太阳”的时候,我军进攻部队差不多已经前出到战争开始时的地区了。在苏联情报局的通报中,现在已经提及第聂伯河右岸的一些登陆场,“蒂拉斯波尔方向”的字眼儿也已经出现。我们飞行团的老战士,都渴望着尽快在三年前曾经驻扎过的那些机场上着陆。老战土谁也不会忘记三年前那个惨痛的6月,都迫不及待地要在德涅斯特河上空的空战中向敌人复仇。

  我们已经得知,转场的时间确定为4月上半月。飞行员们的心都已飞向战场,人人都下定决心非把敌人打回老巢去誓不罢休。正当我们忙于准备转场之际,我突然接到命令,叫我尽快赶到空军主帅大本营去。

  我驾上我的作战飞机,带着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出发了。一路上,我们先后在好几个机场上落过地,新结识了不少战友。后来,在柏林战役中我们共同作战,直到最后胜利。

  飞行途中,我们遇上了坏天气,不得不耽搁下来。军长乌京将军和团长科热夫尼科夫都给了我们不少帮助,还让我到这座熟悉的城市逛了一趟。

  我走遍了新尼古拉耶夫卡城的所有街道,还专程到我同米洛诺夫与潘克拉托夫初次相会的那栋房子去看了看。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军已经前进到埋葬着我这两位战友的地区了。

  我们飞抵指定地点以后,这里的人们却都顾不上我们了。这一天,方面车司令瓦图京大将受了重伤。

  在司令部里,无论我问到谁,总都只简单地答复我说:“你先安排过夜吧,明天再说。”

  “那叫我到这里来于什么呢?”

  “不知道。”

  如此之类的答复弄得我惶惶不安。

  第二天,空军主帅终于接见了我。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空军主帅问道。

  “不知道。”

  “我们任命你为空军司令部预备队飞行团团长。”

  我暗自捉摸着,这一次大概再也无法逃脱了。怎么办?

  “我实在不愿意离开我那个飞行团,主帅同志。”

  “这我知道。”

  “要不,就请您允许我把一直同我并肩战斗的几位飞行员带过来吧。”

  “不,那不行。”

  “这些飞行员都是我带出来的学生和我的战友啊。我初到一个新单位,人手都不熟悉,他们可以给我当助于的。”

  “我只准许你把僚机飞行员带过来。”

  “要是您不准许我把他们带过来,那我是不敢接受这项任命的。您还是让我回去吧。”

  只见空军主帅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摊。我怕他改变主意,趁他迟疑不决之际,急忙举手敬礼,转身退出。我终于又逃脱出来了!我高兴得如同出笼之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猛往脑袋上冲。

  正在机场上等侯我的戈卢别夫跑上前来,张口就问:

  “回家?”

  “回家!”

  “太好了!”

  我刚到家,就看到一份电报,上面写着:“飞车备妥,速来接。拉沃奇金”

  于是,我立即带着戈卢别夫登上火车。列车载着我们慢腾腾地向北驶去。车窗外面,散发着春天气息的俄罗斯大地向后飘忽而去。途中无事,浮想联翩:前线形势的巨大变化;我们的空军成长之快,使人几乎认不出它原来的面貌了,即将到来的战斗;我的战友……戈卢别夫就在我的身边。他,就是那些和我一起在炮火横飞的蓝天往来冲突的许多飞行员中的一个。戈卢别夫是我的第二个僚机飞行员,第一个僚机飞行员早在库班空战中就牺牲了。

  我们拿到拉—5型歼击机调拨通知单以后,就动身赶往离城不远的飞机工厂。戈卢别夫乘火车去。我是坐着通信飞机去的。这架飞机由一位飞“拉”型歼击机的飞行员驾驶。我们在森林上空飞行,飞机颠簸得很厉害。后来,我们看见下面有一条小河,我就请求飞行员让我来驾驶一会儿。我一推机头飞机就朝着河面俯冲下去,在几乎既要接近水面时才改平。我们的飞行高度几乎与岸平齐。在前线,我们这些“好钻玉米地”的飞行员常常飞得这样低,为的是不被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发现。我迟迟不想把驾驶杆归还给那个飞行员,一直驾驶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忽而从电话线上边跨跳而过,忽而在河流的急转弯处把飞机猛拉起来。左右两侧都是茂密的森林,宛如两堵高墙,把我的飞机夹在中间。触景生情,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西伯利亚故乡。我很久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把驾驶杆归还给那位飞行员。他也学着我的样子,“紧贴着”河面飞行。这时,我突然发现眼前火花闪耀。噢,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飞机挂住了电线,电线缠在飞机上,被飞机拖带着呢。火花不住地闪耀,飞行速度在不断地减小着。我下意识地紧紧攀住座舱的风挡,准备在飞机掉进河里去时好从舱里爬出来。飞机飞得越来越低。尽管螺旋桨依旧动着,可是,那位飞行员却好象是预感到末日来临,无可挽救,正呆坐在那里束手待毙呢。在这千钓一发之际,我突然产生力挽狂澜的念头,决心把飞机从机毁人亡的绝境中拯救出来。我立即抓过驾驶杆,迅速操纵飞机向着岸边转弯而去。幸好飞机还听我使唤。

  河岸在迅速向我移近。我又象以前坠落在摩尔达维亚森林里时那样,双臂用力抓住面前的仪表板。

  飞机刚飞上岸边,立即摔在一块平地上。一阵猛烈的撞击,随后一声响亮,飞机解体了。就在这一霎那间,我从摔坏的座舱里跳出来了。只见那位飞行员满身是血。我急忙跑上大路,叫住一辆汽车,我和车上的人一起把他送到就近医院。医院为他包扎了,同意由我把他送回城内家里去。

  在护送他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一次的飞行事故。为什么会出事呢?我想起了祖索夫师长对我的批评。当时,他狠狠地批评我并不是因为我“耍把戏”,而是因为我不该在新飞行员面前做那些高难飞行动作。现在,我才真正认识到我的罪过。我不该在一个经验不足的飞行员面前卖弄精神,让人家也学着我的样子飞。这不是,他当即模仿我的样子,结果差一点使我们两个人都送了命。在远离前线的小河上白白送命,这可太不值得了。我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我把他护送到家以后,他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放我走,定要留我在他家过夜。盛情难却,我只好从命。

  晚上,邻店们都过来看望受伤的人。其中,有一位标致的中年知识妇女。她把手伸给我,自我介绍说:“涅斯捷罗娃。”

  我真想冒昧地问一句:“您是著名的俄国飞行员涅斯捷罗夫的亲属吗?”可是,我不便开口。她似乎从我的眼神里察觉到了我的意思。

  “我是涅斯捷罗夫的女儿。请您到我家去坐坐吧,我领您去见一见涅斯捷罗夫的母亲好吗?”

  就这样,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有幸得以拜访这位具有独创精神的空战能手、“斤斗”动作的创始人、空战史上第一个以撞击方式消灭敌机的著名俄国飞行员的家。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有关涅斯捷罗夫的趣事,拿出珍藏的照片给我看,而且还送给我一张珍贵的照片留念。

  第二天早晨,我动身去飞机工厂。在工厂门口遇见了戈卢别夫。我和戈卢别夫各领到一架崭新的拉—5型歼击机,随即升空向莫斯科飞去。我们要在莫斯科解决为我们飞行团调拨拉—7型歼击机的调拨通知单问题。

  拉-5型歼击机的性能非常好。飞行员都有一种特殊的鉴别能力,他一眼就能看出一架飞机的好坏、发动机的功率大小、操纵性能如何、整体布局是否协调完美。我看了看机关炮射击手柄和仪表,心里非常高朱。如果他们答应给我们全团装备拉—7型歼击机,那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我和戈卢别夫比翼飞行,俄罗斯中部的森林和田野从我们机翼下面向后退去。

  当我们来到空军司令部交涉飞机调拨通知单问题时,许多人又惊又喜地问道:“你还活着?!”

  我开个玩笑敷衍了事。

  “你还开玩笑呢,人家说,波克雷什金机毁人亡,已经埋葬过了。”

  “是谁说的?是飞机工厂来了通知吗?”

  “不是。是外电这样报道的。说是已经派遣专人调查事故去了。”

  看来,外国记者对我这个人还挺感兴趣呢,要不,他们为什么要散布这样的谣言呢?算了,只要这种无稽之谈不致惊扰司令部工作人员,那就随它去吧。这里命令我立即停止为全团请拨新式歼击机的工作,叫我们今天就驾驶已经到手的两架拉—5型歼击机飞回前线去。

  事情如此出乎意料,使我和戈卢别夫都感到震惊:如果司令部里的人也如此认真地看待这次意外的飞行事故,那他们就可能把我们扣留起来,叫我们说明事故发生的原因。我们连午饭也没有顾得上吃,就急忙赶到机场,驾起崭新的闪闪发光的歼击机起飞了。

  途中第一个加油站是库尔斯克。接着,我们飞到哈尔科夫。在这里,我们听说航线上天气很坏,他们叫我们留下来等待天气好转以后再起飞。我们谢绝了他们的美意,硬着头皮紧贴着低云的云底上路了。我们想尽快飞到家,家里的战友们说不定也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呢。必须尽快揭穿这种谣言。

  我们终于回到切尔尼戈夫卡机场。飞机低低地掠过一排排屋顶,随后就安全地落在自己的机场上。我刚爬出座舱,就见军务股长帕夫科中尉向我跑来。

  “您的电报,中校同志。”他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一边把一张叠成两折的纸条递给我。

  我没有急于看电报。可是,帕夫连科中尉沉不住气了,赶忙说道:“任命您为师长了!”

  我看了电报一眼。是任令电报。戈卢别夫和帕夫连科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好象是在等待着我说些什么。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在想,如今我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这一次我还能拒不执行任命吗?我知道,当了师长,执行战斗任务的机会就少了。可是,我一心想着的只是狠揍敌人,与敌人算账啊。

  我又看了电报一眼。这电报是空军主帅来自签署的。这可不仅仅是上级首长的“意见”,而是命令啊。既然是命令,那就没有时价还价的余地,只有“遵照执行”,别无选择。

  祖索夫上校就要离开我们近卫马里乌波尔飞行师了。他带领这个飞行师度过了漫长的艰苦而光荣的岁月。现在,他要到白俄罗斯方面军去担任军长职务了。

  祖索夫上校在师司令部里接见我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他和这个飞行师难舍难离的感情。他回顾了他初当师长时的情形,给我提供了不少有益的经验。

  在我们谈话过程中,师参谋长阿布拉莫维奇中校来到师长办公室。他微笑着向我作了自我介绍,接着就摊开地图,把我们飞行师即将进驻的各前线机场一一地指给我看。

  “你能应付得了这一次的转场任务吗?”祖索夫上校一边问,—边紧紧地盯着我的两眼。

  “尽力而为吧。请问,谁来担任副师长呢?”

  “副师长吗?”他重复了我的问话,挤眉弄眼地一笑说道:“那可是你的老搭档了——科拉耶夫。”

  这太使我扫兴了。

  祖索夫上校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转身对师参谋长说道:“等全师向前线转场完毕,我再办理移交手续。”

  我总是很珍视首长对部下的关怀的。现在,他的话里不正充满着真诚相助的热忱吗?不正表示他要帮助我把这个飞行师从后方有组织地迅速转移到遥远的前线去的真诚愿望吗?

  “你先熟悉一下全师的情况。明天,你就去向空军集团军司令报告。”

  “是!”我一加既往,仍把他看作我的首长,规规矩矩地答道。

  我必须首先把家庭私事安排妥贴,以消除后顾之忧,也就是把如何安顿玛丽亚的问题处理好。我要是带上妻子上前线去,那我怎么好开口去批评别人的类似行为呢?我不能这样做。我预先采取了一些步骤,其中包括给我的亲人写信说明全部情况。玛丽亚同我的亲人们建立了书信往来。玛丽亚也做好离开前线、离开我,去过大后方生活的思想准备。甚至当我把她的复员证件和去新西伯利亚市的火车票拿给她时,她也没有难为我。

  我的妻子很理解,在战争时期,行动必须迅速,必须雷厉风行。我的心早已飞到前线去了,早已扑在新的工作上面,即将做母亲的玛丽亚,只好由远在新西伯利亚的老家替我照顾了。

  就在当天晚上,我在上托克马克火车站把玛丽亚送上火车。列车尚未开动。找站在车厢外面,对着车窗望着妻子,不由地想到:在我的生活中,又开始一次新的急转弯。我在想象着玛丽亚已经到了座落在卡缅卡河岸边的我度过童年的小屋。

  列车开动了,我们何时才能重相见呢?……

  三

  空军集团军司令苏杰茨将军听过我关于全师状况的报告以后,就开始同我谈话。他提出的问题全都是简洁而具体的。他很了解我们近卫飞行师的作战能力。他所关心的只是如何更合理地部署各个飞行团,以保证作战指挥的灵活性和准确性问题。

  我的转场计划被批准了。当我离开集团军司令部时,我深感我的责任重大。3个飞行团呢!必须把这3个飞行团从第聂伯河左岸迅速转移到德涅斯特河流域的未来战场上去。这就要求我全力以赴,有预见,行动果断。

  各个飞行大队都必须按照指定的航线飞行,途中落地一次。

  各个场务营的人员、机务人员和各飞行团司令部人员,全都乘火车出发。在我和祖索夫上校尚未离开集团军司令部时,就签发了转场命令。

  我返回机场时,正好赶上各个飞行团全都集合合在一起。数百架飞机,一架挨着一架地排列在跑道周围,准备投入即将到来的战斗。有歼击机,有轰炸机,有强击机。既有我们飞行师各团的飞机,也有别的飞行部队的飞机。多么雄伟壮观的场面啊!我不禁痛苦地想到1941年秋天这里的情景。要是那时我们也有这么多飞机的话,那我们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城市、工厂、造船厂沦为一片废墟。

  我原来所在的那个飞行团的全体飞行员,全都集合在飞机跟前,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起飞命令。一位新来的飞行员,好象外人似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迳直地奔着他走过去。他也忍不住,急忙迎着我跑来。我们俩人紧紧地握着手。飞行员们都围过来,惊奇地望着这亲热的场面。他是一个新飞行员,可是,我却以老战友相待。他们都不知道,瓦赫年科上尉来到这个飞行团可比他们都早得多呢。瓦赫年科作为机械师,和我们一起熬过了战争初期的艰苦岁月。我向他们讲述了瓦赫年科的事迹。我避而不谈的只有瓦赫年科如何要求去学飞行,航校毕业后他又如何请求返回这个飞行团而终不果的这一段情节。航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别的前线飞行团去了。他在空战中负了伤。出院以后,他就到莫斯科去寻我,我帮助他回到了这个他舍不得离开的大家庭。现在,老战友终于重逢了。

  当天,我们就为他举行了授予近卫称号的仪式。他感谢授予他的崇高荣誉。他还向全体飞行员讲述了我们飞行团战争初期涌现的英雄人物,讲述了索科洛夫、奥夫宪金、吉亚琴科的不朽功绩。

  转场行动已经开始。这时,突然接到一份电报命令,内称:原全师转场地点变更。命令你们向雅西转场。航线突然改变,这在战争中是常有的事,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我现在的处境太困难了,因为一部分乘车转移的人员已经上路,而我却又不得不重新组织全师转场。

  我见机场上停着几架里—2型运输机。从飞机的编号可以认出,这是从莫斯科来的。看样子,他们是要返回莫斯科去的。我想,要是能利用这些运油机把机务人员转移到新的地点去,那该多么节省时见啊。

  运输机的飞行员同意帮助我们摆脱困境,条件是我们必须供应油料。这个问题当即解决了,运输机载着我们的机务人员和司令部人员朝着普鲁特河方向飞去。

  我们飞行师的航线,将把我们引向直捣柏林的胜利道路。

第十九章 我们终于回来了

 

  一

  我们飞行师从前就驻扎在摩尔达维亚。它经历了漫长的艰苦考验,如今又返回到三年前驻扎过的那些机场上来了。那些熟悉的绿色丘陵地,辽阔的田野,那些由于盖满尘土而显得灰白的弯弯曲曲的条条大路,星罗棋布的市镇和村庄,又都呈现在机翼下面。可是,那些在战争初期和我们一起且战且退的老战友,有些人是再也看不到这些了,再也不能感受这重返旧地的喜悦了!

  我和乌京将军商量过我们飞行师的部署和当前的任务以后,我就驾机飞到一个绿草丛生的机场。从这个机场上,能够清楚地看到德涅斯特河。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以后,立即打开座舱盖。草原的气息扑鼻而来,沁人心肺。周围的一切多么象1941年的5月啊!在机场南边不远的地方就是别利齐。它就隐藏在这一带山岗的背后。

  一辆摩托车疾驰到我的跟前停下了。我从座椅下面取出软胎军帽,穿戴整齐,从座舱里跳到机翼上来。

  这个人怎么这样面熟呢?难道他就是费吉切夫吗?可不,正是他,还是那满脸的连鬃胡子!

  我一直在惦记着他和他的妻子瓦利娅。整整一年半听不到他们的音信了。

  “噢,你已经两次荣获苏联英雄称号了,波克雷什金!我可不敢高攀您这位贵人哪。”

  “收起你那一副腔调吧!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带着一个飞行团在这里闲呆着呢……”

  “当上团长了?”

  “嗯。”

  “这么说,你也不是人人都敢于高攀的了,首长嘛!”

  费吉切夫谈了谈自己的情况。他从莫斯科空军学院毕业以后,就被任命为歼击机飞行团团长。他在这一带前线已经打了一段时间了。

  “走,到我那里吃饺子去!”费吉切夫突然说道。

  我很想跟他多谈一会儿,打听打听这—带前线的情况,敌人的动向。当然,也想知道他和瓦利娅的生活情况。可是,飞行师里的—大堆事情总不能搁下不管哪。

  “等我熟悉熟悉情况再说。这一顿饺子,我总是要去吃的嘛。”

  “那也好。晚上我派车来接你。”

  在师司令部里,待我处理的文件堆积如山。祖索夫上校已经离开此地上任去了。也许是他等不及了吧?也许是因为第16飞行团刚到前线就发生了事故才促使他提前离去的吧?

  科拉耶夫从第16飞行团回来以后,会同师政治部主任—起,向我报告了事故经过。奥列菲连科大尉的飞机坠入螺旋,他跳伞迟了,坠地牺牲。他的遗体己经埋葬。

  我应该详细问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飞机是谁经手检查的。可是,我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不幸的消息对我震动太大了。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小伙子、好飞行员。更使我难过的是,他的光辉的战斗历程竟被一次荒唐的事故所断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终于向面对着窗口朝外闲望的科拉耶夫发问了。

  “在机身里发现机械师遗忘的工具。盘旋的时候,飞机重心失控。”

  这就是说,飞机未经必要的检查就放飞了。我这样想着。看来,科拉耶夫也正在等待着我对他的工作做出这样的评价呢。但是,我没有吭声。我想待我略微镇定些再说。科拉耶夫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故意若无其事地说道:

  “埋葬了奥列菲连科的遗体以后,克卢博夫把奥列菲连科的飞机号码砸下来了……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胡闹起来。克卢博夫在争吵中把邻团的机械员打死了。遗体己经理葬。”

  师政治部主任马奇涅夫无意中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们这个师还要出大事呢!”

  他和科拉耶夫唱的是同一个调子,好象是在说:“这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不满意这种论调。

  “照你们的意思说来,那不就是在劫者难逃了吗?请问,未经检查的飞机是谁放飞的?发生机毁人亡事故以后,又是谁放任飞行员不管的?”

  科拉耶夫猛地抬起头来。他应当知道他是问心有愧的,因为我不在场时是他负责指挥全师的。我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可是他却一言不发。看来,他是难于反驳我对他的批评的。

  为了暂时把这件事搁下,以便研究其他问题,我说道:“算了,以后我们再详细谈这个问题吧。我们大家应当齐心协力地把我们这个飞行师整顿好。”

  在这以后,我不论是在做什么事,心里总是放不下奥列菲连科和克卢博夫的事情。列奇卡洛夫也是有责任的。他身为第16飞行团的代理团长,不该如此疏忽大意。我们这些人既然身为指挥员,就必须对人民负责,随时关心部属的战斗准备,珍惜他们的生命,关心他们的生活,注意他们的行为举止。飞行员们能否取得战绩,他们的精神状态和纪律状况,一句话,—切关系到我军军威的事情,我们这些当指挥员的和一切政治工作人员,都是举足轻重的。尤其现在,当祖国正处在严峻时期,我们肩负的责任就更为重大。为什么在飞机起飞以前,无论是列奇卡洛夫、科技耶夫,还是大队长,谁也没有想到要检查飞机呢?为什么谁也没有命令机务主任去做这件事呢?他们全都忘记了卢卡舍维奇的惨痛遭遇。难道这样的教训不应当牢牢记住吗?

  晚上,费吉切夫热诚地接待了我。宴席已经摆好。可是,一时之间,我们谁也没有多么注意这些。

  “瓦利娅呢?”

  他犹犹豫豫地答道:

  “她生孩子了,你知道吗?她在家里呆着呢。”

  我们一起回忆了老战友,回忆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当然也谈到当前的任务。费吉切夫指挥的这个飞行团在这一带前线作战好几周了。

  “敌人很顽固,投入不少轰炸机大机群和歼击机大机群。”

  “跟在塔曼半岛上空的情形差不多吧?”

  “你算是说对了,一点也不错!我们在空军学院学习的时候,就研究过你们的战例和你的战术创举。不过,在这一带,敌人可比在库班时挣扎得更凶狠了。”

  费吉切夫谈了一些有教益的空战战例。在这一带,敌军依旧采取大规模空中作战行动。敌人派出的轰炸机机群,都有歼击机大机群护航。如果我们分散使用兵力,那损失是必不可免的,而且战果也不会大。明天我就要去见军长乌京将军,我一定要把我的想法告诉他,看他有何见解。

  军长大清早就在他的住处接见了我。他很了解这一带前线的态势。他说:

  “在这一带,我军地面部队正在为巩固阵地而战斗,飞机正在进行空中侦察,寻找敌军防线的薄弱环节……”军长很善于运用合成军队的军事术语来讲明军事态势。我觉得,我也应当好好学习,熟悉地面部队。

  军司令部及其直属部队,都部署在普鲁特河岸边,离前线很近。军长命令我们这个飞行师明天也转场到这里来。

  当我向他报告第16飞行团发生的事故时,他心平气和地说道:“那你就把这个飞行团部署在军司令部附近吧,我们一起整顿这个团。”

  我在返回本师途中,—直是在趋低空飞行的。在晨曦中,我们的轰炸机机群和强击机机群,正从高空接连不断地朝着西南方向飞去。飞得又快又灵活的歼击机,在这些机群的上方不停地穿梭巡逻。我在默默祝愿战友们旗开得胜的同时,立刻联想到我们的师指挥所、引导站、各个机场,因为我们师从今天这边要执行作战任务了。

  我知道,指挥员有指挥员的职责,我再也不可能象从前那样经常升空作战了。就说现在吧,我必须马上赶到列奇卡洛夫那个飞行团去检查引导站的工作。反正我是不愿意闲呆在司令部里或指挥所里的。

  有一次,返航以后,当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时,见一位素不相识的军官正在那里等着我。他在自我介绍以后,说道:“中校同志,我是空军集团军检察长派来逮捕克卢博夫的。这是检查长签发的逮捕令。克卢博夫是要受审的,至少也得被关进惩戒连去。报告中说他杀了人。他是不可能得到宽恕的。”

  “什么报告?”我吃惊地问道。

  “是你们飞行师司令部送上来的报告呀!”

  我能向他说些什么呢!只有请求他暂缓逮捕这位正在跟敌人拼命的飞行员。我知道,即使把克卢博夫关进惩戒连里去,他也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克卢博夫从第一次参加战斗起,从来是奋不顾身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在空战中多次身陷绝境。他是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的。这样好的飞行员怎么可以轻率地毁弃呢?

  想到这里,我很难过。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战友、一位好飞行员即将遭殃……我们飞行师刚刚揭开战斗历程新的一页,人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擦拳磨掌准备战斗,每一个飞行员都是战胜敌人的一份宝贵力量啊!可是,我如今却不得不站在这块绿茵茵的草地上同军法官谈论对一个忠于祖国忠于事业的好飞行员的褒贬问题、 夺勋章问题、逮捕问题!我相信,克卢博夫是绝对不会杀害自已人的。

  “你听我说,你暂且不要急于逮捕他。”我向刑侦员建议说,“我给你派一架飞机,你亲自到他们飞行团去就地调查一番。我想,不论犯下何等罪行,总会存在减轻刑罚的客观条件的。”

  “这是辩护人要做的事情,与检察机关无关。”

  “为了不冤枉一位好飞行员,应当进行详细的全面调查呀。”

  “那好吧,我去一趟就是了。”

  “明天,我一定到场。”我对军法官说。

  上尉军法官飞走了。我必须即刻赶到前沿引导站去。

  二

  站在地面上严密注视空战,积极参与空战全过程的指挥,对我来说,是一项新任务。飞行员在空中飞行是照顾不过来这许多的。站在地面上严密注视头顶上展开的空战,别有一番感受。这对改善全师的空战组织工作是有益的。

  由10架歼击机组成的机群,按高度分层梯次配置,飞临引导站上空了。还在带队长机向我报告说“我是叶廖明,‘上工’去”以前,我就认出来这是第16飞行团近卫飞行员驾驶的飞机了。我们有自己的战斗风格,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我一边目送着威武的机群,一边通过无线电告诉带队长机说“空中平静”。从前,我在飞临前沿上空时,也常常从耳机里收听到这样的空中情况通报。现在,我能设身处地地想象得出,叶廖明在收听到我向他发出的通报以后,一定正在更加警惕地进行着空中搜索呢。他一定知道,眼下虽然没有敌机活动,但是,必须在待机过程中及时发现敌机。

  我在想象着我就是这个机群的带队长机叶廖明,我正在空中执行任务呢。此时,我正在向机群的全体飞行员下达口令说“注意!敌轰炸机多从南边飞来。注意搜索!”

  在我尚未发现敌机以前,我们的机群就搜索到敌机群了。大约40多架容立式轰炸机,分成若干小机群迎面飞来。每一个小机群有6—8架飞机。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和福克式歼击机都飞得很高,在他们的轰炸机机群上方盘旋,也足有20多架!

  我全神贯注地严密注视着敌我双方的飞机。双方飞机正在迅速地互相逼近。我手里紧接着送话器,随时准备着毫不迟疑地向空中发出指挥口令。

  空战开始了!叶廖明正在与敌机周旋。此时,他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我只有缄默不语,否则,就必然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叶廖明采取的行动完全正确,他正在带领机群迅速爬高。我方的牵制兵力——四机编队,已经向敌护航歼击机发动进攻了,敌护航歼击机正向高处窜去。现在,正是攻击敌轰炸机的大好时机。我真想立即向叶廖明发出攻击命令,因为首次出现的大好战机,常可左右空战的结局。不过,一个真正的歼击机指挥员会放过这种大好战机吗?绝不会的!看,叶廖明已经向敌轰炸机机群的带队长机发动攻击了。我虽然看不见机关炮炮弹划破长空的痕迹,却能听得见炮弹冲出炮口时的轰然巨响。敌带队长机既来不及向一旁躲闪,也来不及俯冲溜掉,当即凌空爆炸。这架敌机的下场,与被我在大托克马克上空击毁的那架敌机一样的悲惨。

  “干得太漂亮了,叶廖明!”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连夸奖。

  空中同时出现几处急剧飞转的旋涡。空战同时在几处猛烈地展开了。现在,我必须更加严密地观察这瞬息万变的空中情况。4架敌机正在向叶廖明的双机组猛扑,我必须立即向叶廖明报警。可是,用不着,叶廖明已经与敌机周旋起来了。这是一处激战区。

  在叶廖明双机组的上方,斯塔尔奇科夫率领的四机编队,正在对敌护航歼击机发动垂直攻击。我方这4架歼击机在退出攻击的同时,又向敌轰炸机猛烈地开了火。歼击机在高速飞行中射出去的炮弹,威力尤其可怕。两架敌轰炸机被击中,当即拖着浓烟向地面坠去。这是斯塔尔奇科夫和托尔别耶夫的战绩。我方的另一个双机组也冲向敌群。

  耳机里传来斯塔尔奇科夫慷慨激昂的口令: “奥尼先科!狠揍!尼基京,狠狠地揍它!”话音刚落,当即又有两架敌机被揍下去。

  在高空,我方的一个双机组正在与敌福克式歼击机机群激战。我把主要精力集中在这个空战区。我从叶廖明的报告中得知,这个双机组的长机飞行员是伊瓦什科。我一边鼓励他,一边指挥他。空战异常激烈。敌我双方一大群飞机搅作一团,流星闪电般地穿来穿去,简直是一场混战!

  只见一架歼击机裹着一团大火向地面坠去。这是敌机呢,还是我机?我连忙举起望远镜看去,只见飞机上的十字标志从眼前一闪而过……又一架敌机完蛋了!干得太漂亮了,小伙子!剩下的敌机惊慌地退出战斗。发动攻击的太好时机又到了。不知道又有哪一个倒霉的家伙再也回不了家了。

  替换叶廖明机群的我方歼击机机群已经飞临前线上空。

  “‘老虎’,我是克卢博夫,我是克卢博夫。请告知空中情况。”

  克卢博夫!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坚定有力,竟使我感觉不到他离我那样遥远。我只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这时,我不由地想到他的情绪,想到军法官(当然,在战斗出动之前,军法官是不会跟他说什么的),想到空军集团军检察长关于逮捕他的决定。我想向克卢博夫说几句振奋神的话。克卢博夫当然知道,现在的“老虎”就是我——波克雷什金。从他向“老虎”发出的简短话话里,我感觉到了战友的深情厚意。他是在向我问候,是在向我诉说他的情况,是在向我表达决心:“你看着吧,你看我怎样狠揍这一群狗强盗!”

  我知道,他在飞向巡逻空域的时候,是难于什么都看得清楚的。我向他通报了空中情况,命令他深入到敌后去,因为下一批敌轰炸机过不了多久就会飞来。

  克卢博夫率领着两个八机编队。他们一边爬高,一边向普鲁特河彼岸飞去。他们已经消逝在远方的蓝天之中。我能够收到的仅仅是克卢博夫发出的寥寥无几的口令:有的是向飞在高处的特罗菲莫夫双机组下达的,有的是向八机突击编队的带队长机佩图霍夫发出的。

  趁着眼下平静无事,我赶紧点着一支香烟。

  提起佩图霍夫来,我不由地想起他和他的朋友基里洛夫来。这两位飞行员,也和奥列菲连科一样,都是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平静的后方生活来到前线的。当时,曾经有人命令他们返回巴库去。可是,他们硬顶着留在前线不走,尽管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会因为违抗命令而受到严历惩处。这两个小伙子作战英勇机智,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之处。人之所以有时干出蠢事来,那往往是因为客观条件不符合他的意志和愿望,或者触怒了他。如果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如果他的良好愿望和正当激情得以实现,那他就会象戒掉恶习一样,变得更好、更纯洁、更善良。

  我在想,克卢博夫犯下的不可容忍的大错误应当如何解释呢?

  但是,我没有工夫去细想这些了。耳机里传来了克卢博夫紧急而坚定的喊声——他在下达攻击命令!我影影绰绰地看见地平线上方有很多飞机。它们正在朝着斯库利亚内方向移动。斯库利亚内有我军炮兵部队。他们正在那里猛烈轰击敌军阵地呢。

  敌人的容克一88式轰炸机分成几个机群梯次跟进。克卢博夫率领的歼击机机群占有高度方面的优势,正从敌后向敌轰炸机机群猛扑。飞在最前头的敌机群被克卢博夫率领的歼击机机群冲乱了队形。我歼击机机群再次发动攻击。只见一架敌轰炸机被击中起火。另一架被击中的福克式敌歼击机慌忙掉转机头逃跑而去。

  克卢博夫率领的机群英勇果敢地发动进攻,使我方取得战果,但也促使这一场恶战越演越烈,变得更加残酷。敌歼击机机群更凶狠地向我机群进逼,作战空域越缩越小,机关炮声和机枪声越来越频繁紫、紧密、急促。

  “卡尔波夫,狠揍!”耳机里传来克卢傅夫的喊声。

  只见我方一架歼击机正在迅速调整机头方向,捕捉眼前的敌机。这准是卡尔波夫无疑。我也很想给他鼓一把劲,告诉他要沉着,要逼近敌机抵近射击。我觉我正在和他并肩战斗着呢。看到我们的整个机群都紧紧地跟定带队长机克卢博夫向敌机猛扑,甚至连在高处的特罗非莫夫机组也不远离机群,我心里真高兴。这一来,带队长机克卢博夫就能看得见整个机群,就能及时指挥他们作战了。克卢博夫以自己的勇猛机智和坚强的斗志,把整个机群紧密地团结在自己的周围,使整个机群形成一个无坚不摧的铁拳头。克卢博夫真是一个坚贞不逾的钢铁战士呀!可是,这样好的战士竟然无法在这个飞行团里继续战斗下去。唉,列奇卡洛夫,列奇卡洛夫呀,你为什么连这样好的战士也不设法保护好呢?

  被卡尔波夫揍掉的敌机正在坠落。高处又有一批敌机停下来。这大概是特罗菲莫夫击落的吧?我们的近卫飞行员干得太漂亮了!敌轰炸机再也顾不得他们的轰炸目标——斯库利亚内的我军炮兵阵地了,盲目丢下炸弹,就没命地逃窜。空中的飞机越来越少了。我们的机群胜利返航。他们应当受到嘉奖啊。

  两个小时内发生两场空战。十数架敌机被击落在雅西、乌尔吐尔、斯库利亚内地区。现在,我们是天空的主人。我们的歼击机机群,正在源源不断地飞往战区。拉—5式,雅克式,空中眼镜蛇式……接连不断地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天空犹如巨大的银幕,不断地映出英勇壮烈的场面,紧张而残酷的决斗,而结局几乎总是相同的——敌人连遭惨败而被迫首先撤出战斗。

  当我离开引导站的时候,我在想,德军当局是不会甘心于连遭惨败的,他们必定会派出更强大的机群投入战斗。在这个地区,真正的大会战还远未开始。敌人是不会轻易放弃“通往罗马尼亚的大门”的。

  大清早我就来到机场,准备驾机到第l 6飞行团去。当我来到师司令部的地下掩蔽部跟前时,遇见刚飞到这里来的空军集团军司令戈留诺夫将军。他是专程到这里来看望各飞行团的团长、全体飞行员和我的,为的是大家见见面,认识认识,我不得不留下来。在谈论作战问题和人员情况时,我顺便提起我同他曾经在切尔尼戈夫卡的荒僻山沟里见过一次面。

  “我是在切尔尼戈夫卡工作过。不过,我们之间谈的话我可不记得了。”

  我提醒他说,当时我用载重汽车拖着一架米格飞机到过他的司令部。

  “原来如此!你就是用汽车拖着一架米格飞机来找我的那个飞行员吗?那架米格飞机,我的印象倒很深刻,至于你嘛……那就请你不要见怪了……”戈留诺夫将军和善地微笑着说。

  我向戈留诺夫将军报告了克卢博夫的过失,站在我身边的科拉耶夫一直默不作声。当我说到克卢博夫打死了人的时候,科拉亲自调查此事,然后向他报告。

  “闲得无事可做就瞎胡闹腾!真正的大仗就要开始了……”戈留诺夫将军只说了半截话,剩下的那一半却没有说出来。这里边似乎蕴含着到目前为止谁也不知道的重大事态。

  在我送戈留诺夫将军上飞机队他暗示说:最近,各飞行部队都将面临重大而紧张的作战任务。他的飞机起飞以后,我随后也起飞了。

  落地以后,检察机关的上尉军法官面带笑容迎着我走来。

  “你怎么这样高兴呢?”我问道。

  “案件完结了,师长同志。”

  “这话怎样理解呢?不是说他打死人了吗?”

  “谁也没有把谁打死。事实全都是夸大的。”

  我请军法官同我一起去见一见那位在上送给检察长的报告中说是“遗体已经埋葬了”的机械员。的确,这位机械员在与愤怒的戈卢博夫争吵中是挨了打的。

  如今这位机械员反悔了,他说:“是我不对,师长同志。是因为我主动跟他吵架才挨打的。”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的确,克卢博夫的过错是严重的。但是,究竟是什么人怀着何种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如此大肆渲染呢?这可真够你捉摸几天的了!

  军法官庆幸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没有毛手毛脚地逮捕“罪犯”。如今,他可以一个人空着手回去报告了。可是,我总觉得在这个“案件”当中,还有一些很使人不平和担忧的地方。

  完成战斗任务返航的飞机,已经飞临机场上空。空中飞机很多,都急待落地。空战的持续时间人长,看样子,飞机上的燃料都快要用尽了。

  小伙子们在离开停机坪的时候,一边走着,一边神气活现地比划着,轻松愉快地回忆着刚刚结束的这一场激烈的空战。

  列奇卡洛夫是最后落地的。今天,他可和往常不一样,只见他整了整装,差不多是迈着正步走到我跟前来,向我报告大机群战斗出动情况。从列奇卡洛夫团长这一副庄重的样子和那准确流畅的报告词来看,他显然希望我能宽恕他的过错,同时也在为早已躲到战友身后羞于见人的克卢博夫求情。他的这些举动是合乎情理的,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现在,这个“案件”可不象昨天那样占去我那么多精力。我想把这件事暂且完全搁下,以便集中精力去听一听今天这一场空战的情况,更何况对飞行员们来说,谈与敌机作战的情景,总比说那些团里发生的不愉快事件轻松得多。

  列奇卡洛夫率领的这个机群,今天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在谈论中,经常提到的人物有费奥多罗夫、苏霍夫,还有列奇卡洛夫长。空战是从列奇卡洛夫率先对敌轰炸机机群的带队长机发动猛攻开始的。这一场空战,一直打到我机剩油无几的时候,才告结束。最精彩的场面是,为援救一个战友,我机群一鼓作气,几乎同时击毁敌人的全部9架轰炸机。

  在这次空战中被击落的另外6架致歼击机,全都坠毁在罗马尼亚的土地上。这里正是我们的阿特拉什凯维奇大队长牺牲的地方,正是从前德国飞行员猖狂一时的地方。今天,我们也让他们尝一尝这种苦滋味儿。新飞行员利哈乔夫、伊万科夫、基里洛夫和佩图霍夫,也都首次取得战果。他们显得格外高兴。我们这些老战士就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敌人为我们在1941年夏季所遭受的损失付出了更高昂的代价。

  飞行讲评结束,我把列奇卡洛夫团长、克卢博夫和军法官叫到一边。我不打算听道歉和保证之类的话。眼下要紧的是,如何扑灭这一场人为煽起的大火,尽管谁也无法消灭这一颗火种。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军法官身上了。随后,军法官动身去向空军集团军检察长报告事实真相。

  我又带领机群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

  两天后,这位上尉军法官又来到师司令部。他显得忧心忡忡,焦虑不安,说道:“检察长无意改变关于逮捕克卢博夫的命令。我们一起去请求从轻判决吧。您必须亲自到别利齐去一趟才行呢。”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小城——别利齐。

  三

  大清早,当这座前线小城刚刚苏醒的时候,我就来到大街上。每一栋残存下来的房屋,每一片废墟,每一棵树,都使我回忆起那一年6月的别利齐。眼前的别利齐简直使我无法认出它当年的面貌来。钢索厂和面粉厂都变成一片废墟,到处都是被战火熏黑的残垣断壁。可是,人行道却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残存下来的树木四周重新培起了土,一片片草坪重新培衬着盛开的鲜花。生活终究是生活,战争带来的灾难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除。

  当然,我首先要去看一看从前我住过的那拣房子。

  临街大门已经堵死。有些窗口订着胶合板,有的用砖块砌死了。要是能遇见一个人打听打听……我站在无人收拾的脏乱小院当央静静地等着。也许能遇上一个战前的熟人吧?

  我原来的邻居家的门打开了。一位年轻女人走出门来。我朝她走去。离她越近,我越觉得她使我想起一个人来。莫非我认识她?

  我向她打了招呼。当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又听见她的声音时,我认出她来了。啊,这不是弗洛丽雅吗?不过我不便直呼她的名字。我向她打听我的房东。她说,跟许多人一样,被德国鬼子枪杀了……我们原先住过的房子,现在被部队暂时占用着。

  再也没有什么好打听的了。打听打听我原先没有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妥当不妥当呢?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个胖娃娃跑到弗洛丽雅身边,用一只小手抓着她的连衣裙。她轻轻地抚摸着他那长着银白色卷发的小脑袋。我看了胖娃娃一眼,不由地想起我的年轻战友米洛诺夫来……

  “这是您的胖娃娃吗?”我问道。

  “是的。”

  我想把米洛诺夫不幸牺牲的消息告诉孤儿寡母,想把米洛诺夫的埋葬地告诉他们。可是,这又何必呢?我想,如果有人问起孩子的爸爸来,弗洛丽雅一定会说,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在前线牺牲了。一定会是这样的。我在等待着她问些什么,我希望地能认出我来。可是,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唉,军人哪!尤其是佩带着空军肩章的人,她见了准会无比难过!

  我想去抱一抱她的胖娃娃,可是,他却象小猫怕见生人似的,躲开了。是啊,这个胖娃娃大概还不知道男人的大手把他高高举起的甜美滋味儿呢!

  “再见!”我向弗洛丽雅告别。

  “再见!”就这样,她始终没有认出来我就是米洛诺夫的战友。

  我就这样重访了这座阔别三年的小城别利齐。我们那漫长的痛苦的撤退岁月,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的战友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敌人投下炸弹的爆炸声的。

  我顺着这个小城唯一的一条主要衔道走去,心绪犹如波涛起伏。我在想,战争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灾难啊!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空军集团军检察长把方面军检察长的命令拿给我看,以此作为对我提出的请求和情况说明的答复。方面军检察长的命令内容是:把克卢博夫押来,降职降级,不哦剥夺勋章,送往惩戒连去在战斗中赎罪。

  我立即起飞向方面军司令部飞去。现在面临的已经不仅仅是恳请从轻判决的问题,而是必须紧急纠正由于某一个卑鄙的家伙暗地里捏造谎言而导致的错误决定!

  方面军司令部是根据莫斯科发来的关于惩处克卢博夫的电令做出决定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方面军这一级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因此,我不遗余力地说服方面军检察长,敦促他重新审查这—宗被无阻夸大了的“案件”。这一宗“案件”简直就象从高山上滚下来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们是要审判他的。”检察长说。

  “为什么要审判他呢?”

  “因为他扰乱了秩序。”

  “要查他的这个错误,那是应该的。但是,这就不能作为杀人罪犯来审判了。”

  “如果他没有杀人,那我们是绝不会给他编造罪行的。”

  这就另当别论了。被别有用心的人大肆渲染了的所谓“克卢博夫杀人案”,终于没有任其发展下去。现在,剩下的就是等待公正的审理了。只要审理公正,那个一心只想损人利己的卑鄙家伙搞的阴谋就不能得逞。既然远在莫斯科的空军司令部都知道克卢博夫犯下的“罪行”,那就是说,这个卑鄙下流的东西干起坏事来倒是挺干练的,而且善于歪曲事实真相。

  当我返回师司令部时,刚好收到关于在我们这一带前线敌军已经转入反攻的通报。敌机不停地在前沿上空活动。乌京将军给我打来电话,命令我立即赶赴引导站。

  我在赶往前沿的途中,顺路到各飞行团驻扎的机场视察了一道。我必须把德军反攻的消息告诉飞行员,而最主要的是同他们一起讨论这一时期我们近卫战士应该怎样作战的问题。尽管我已经给各飞行团的团长下达了指示,叫他们每一次出动都必须派出2—3个八机编队,可是,我希望每一个飞行员都能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以免在战斗出动过于频繁时他们产生埋怨情绪。

  飞行员们都愉快地支持我做出的决定。他们都能理解:既然敌人要出动大机群,那我们就必须出动大机群去消灭他们,以减轻我们自己的损失。只有集中强大兵力,使之成为无坚不摧的铁拳头,才能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

  一小时后,我见到我们的2个八机领队在前沿上空话动。他们也象在库班地区作战那样,分别占据不同高度,彼此相向飞行,严密监视这一带天空,从上到下,绝无疏漏。

  我的引导站设置在一个小山丘上,伪装严密。我从“喀秋莎”火箭炮牌地附近的避弹所里,能够清楚地看到我军地面部队加仍反击德平坦克的进攻,我们的俯冲轰炸机和强击机如何轰炸敌军以支援我军地面部队作战。

  战斗激烈到白热程度。我不得不常常与师司令部和军司令部通话联系,调遣一批又一批掩护机群,同时又要准确地指挥空中的飞机作战。

  这一天,隆隆炮声不绝于耳,飞机轰鸣响彻云宵,炮弹呼啸连连不断,人们慷概激昂的呼喊声惊天动地。

  这—天,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无线电台,耳机从未摘下来过。

  这一天,我是在狂暴的飓风里度过的。我亲眼看见被我歼击机炮火击落的无数敌机冒着浓烟烈火坠毁于地,

  这一天,每一场空战都异常激烈,而且持续时间都很长。我方几乎每一个机群,都因为燃料即将耗尽而不得不在就近机场落地加油,随后又立即升空作战。多么紧张的—天啊!

  晚上,我们飞行师又接到新的战斗任务,明日凌晨封锁德军机场。我们决定,在我方强击机和轰炸机飞临目标上空以前,我们的歼击机机群必须先期飞临目标上空。飞行员们一听说这项新任务,群情振奋,斗志高昂。在战争期间,再也没有比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向敌人复仇更为激动人心的事情了。

  机群已经编成,起飞顺序已经确定,用于增援的预备队也已派定。师政治部主任马奇涅夫命令:明天拂晚,全体政工人员必须与飞行员一起到达机场。对盘踞在罗马尼亚境内的德国空军发动决定性突击的准备工作业已就绪。

  为了能够和大家一起升空去执行战斗任务,在头一天很晚的时候,我飞到第l 6飞行团。不知为什么,天已经这样晚了,飞行员们为什么还没有入睡呢?原来,他们正在议论对克卢博夫刚刚结束的审判呢。我往宿舍里扫视一遍,只不见因蒙冤而倍受战友普遍同情的克卢博夫。

  “是怎样判决的?”我打断特鲁德滔滔不绝的议论,问道。

  “缓期执行。那还用说,恐吓呗!”

  “那他如何才能免于惩处呢?”

  “惩处差不多应当免了。”列奇卡洛夫接口说道,“今天这一仗,还不足以冲销一年刑期吗?”

  “克卢博夫上哪里去了?”

  “他在司令部里忙着进行战斗出动前的准备工作呢。明天他要带领机群作战。”

  我给司令部打电话,命令克卢博夫立即回到宿舍里来睡觉。

  拂晓,飞机发动机全部启动起来。出动命令已经下达。轰炸机拖着它们那笨重的身躯,一架接着一架地升空,随即朝着罗曼城方向飞去。我们跟着也起飞了,以便飞到轰炸机机群的前头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飞临敌人各个机场上空。

  空中飞机多极了。不论你朝哪一个方向看去,投进你的眼帘里的都是我们的飞机。它们都是向西飞的,都是去消灭德国空军飞机的。

  我打开地图,在上面寻找着罗曼城。此时此刻,我打心眼儿里为我们飞行师感到自豪,为我们的空军感到自豪。以前,我曾经单人单机封锁过敌人的罗曼机场。后来,我们没有那个力量了,封锁敌人机场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以前,敌人的歼击机迫使我们躲进避弹所里去,一直蹲到他们停止射击才敢出来。如今,时过境迁,我们的庞大机群正在向着罗曼城、胡希城挺进,去消灭那些在罗马尼亚土地上以主子自居的德国空军,去消灭他们的歼击机和轰炸机。现在,我们要迫使敌人的歼击机连一架也休想离地起飞。

  罗曼城刚从睡梦中苏醒。敌人的机场也才开始伸懒腰。我们从停在机场上的一排排德国飞机的头顶上掠过,成串的机关炮炮弹,象—条条火龙直扑敌机。妄图顽抗的敌高射炮兵也遭到我们的猛烈扫射。观在,敌人的高射炮可比战争初期少多了。我们的俯冲轰炸机机群已经飞临机场上空,歼击机可以让位了。今天,让敌人来尝—尝我们的复仇炸弹的滋味儿吧!

  我们返回基地以后,发现少了两个飞行员。经查讯得知,他们的飞机被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在别的机场上迫降了。我做完战斗讲评、派定执行后续任务的机群以后,就乘车赶往师司令部。

  途中,师司令部的大轿车迎面驶来,见了我就停下了。车里坐着的全是政治部的政工人员。

  “你们上哪里去?”

  “上机场。”

  “你们不觉得来得晚了点吗?”

  他们见我手里提着飞行帽,就知道我们已经完成战斗任务返航了。也许他们觉得于心有愧吧,一个个全都聋拉着脑袋,连吭也没敢吭一声。

  我叫他们这些政工人员往后早一点起床,随后,就让他们继续赶他们的路,因为机场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在这一带前线敌我空军的交战才刚刚开始。

  载着政工人员的大轿车—溜烟地驰去。

  四

  6月初,也就是在战争第三年即将过去的时候,盟军终于在法国北部投入登陆部队和空降兵部队。

  我们前线战士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却谈不上特别高兴。我们飞行员老早就盼望着盟军能给我们以积极的支援。在我们从乌克兰、从北高加索节节后退的艰苦岁月里,我们在空战中连连失利。当时,我常听战友们议论,我自己也常常在问:“第二战场在哪里?为什么盟军不在法国沿岸登陆?”有时,我们是在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皿迹,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他们给我们以支援哪!现在,我们靠着自己的力量接连不断地打胜仗,法西斯侵略军正在被我们从我国土地上和其他被占领国家的领土上驱赶出去。

  说实在的,我们曾经期望有人能够迫使法西斯德国慌忙从东线战场上撤走一部分兵力,以减轻对我们的压力,减少人员的伤亡和装备的损失。可是,就连这—点点期望也终成泡影!我们与德国空军作战,始终是十分紧张激烈的,异常艰苦的。在开僻第二战场的这些日子里,只有“诺曼底—涅曼”飞行团的作战行动使我们感到振奋。这是法国飞行员给予我们的实实在在的支援。

  当1944年6—7月战斗在西方打响的时候,苏联红军已经在本土北部,在彼得罗扎沃茨克和维堡地区,发动了大规模进攻战役,而且在白俄罗斯消灭了德寇的中央集团军群,给法西斯德国以致命打击。

  敌军依旧困守着雅西—基什尼奥夫一线的阵地。我们飞行师在雅西方向作战。我们不断出动飞机去掩护我军地面部队,以防止敌机轰炸。在这一线敌军发动反攻期间,我们飞行师在摩尔达维亚上空和罗马尼亚上空总共击落100多架敌机,而自己却仅损失5架。在这不多几天里,仅克卢博夫一个人就击落敌机9架。格林卡兄弟二人、列奇卡洛夫、特罗菲莫夫、斯塔尔奇科夫、苏霍夫、瓦赫年科、利哈乔夫、图尔琴科、威廉逊、特鲁德、热尔杰夫等人也都创造了新的战绩。在这期间,我们损失了两位飞行员:佩图霍夫和叶尔绍夫。

  正当雅西地区战斗紧张激烈的时候,军事法庭的代表来到第16飞行团。他们声称要见克卢博夫。这使大家吃惊不小,以为克卢博夫又要遭殃了。军法官们请求召集全团的人来参加由他们主持召开的会议。直到会议开始以后,克卢博夫的战友们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军法官们要当众宣布免予克卢博夫刑事处分,而且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因为克卢博夫建树的战功足以赎清他的过失。那位吃了亏的机械员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他走到克卢博夫面前,两个人紧紧地握手,互致歉意。

  在这期间,我与科拉耶夫之间发生了一次严肃的是非之争。必须澄清我们之间相互关系的条件已经成熟。我早已确切地知道,正是科拉耶夫本人同时向所有的上级司令部秘密地打了书面报告,大肆歪曲第l 6飞行团发生的事情。正是他,只要逮到机会,就百般试图污蔑我。对于科拉耶夫为了诬蔑我而无端捏造的事情,我总是首先全面地做自我反省,从不急于认定是非。

  说实话吧,每当科拉耶夫的行为使我愤慨的时候,每当我发现他贪生怕死、毫无主动精神而感到愤怒的时候,我总是极力克制自己,生怕我的正当想法与从前他对我的诬陷迫害搅和在一起而失公正。但是,科拉耶夫干的坏事有增无减,迫使我不得不更新考虑他的卑劣行径,使我不能不想到我与他再也无法共事。

  有一天,在我任职初期曾经给予我很多帮助的师参谋长阿布拉莫维奇上校给我送来一份注明要我“亲收”的密电。可是,事实上,这份要我“亲收”的密电早巳公开了!

  我问参谋长:“谁看过这份密电?”

  参谋长如实地回答了我。

  我大略地看了看电文。这份密电是从莫斯科发来的。莫斯科认为,在我们这个飞行师里违犯纪律的事件太多,认为我这个当师长的袒护罪犯。现在我明白了,科拉耶夫在某人的支持下妄图诋毁我们这个飞行师,贬低我们飞行师的作战成绩,从而破坏我的名誉。

  我当即给莫斯科发了回电:“我认为事实不符。本师无任何违犯纪律的事实。全师人员都在积极作战。请派调查团来调查。”

  我无法继续容忍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背着我在阴暗角落里偷偷向上级打诽谤性的秘密报告,无法继续容忍师首长之间不能齐心协力的状况。在如何对待工作、如何对待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如何对待人的问题上,我与科拉耶夫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

  几天以后,军长召见了我。在军长办公至里,参谋长把一张大地图在桌子上铺好。

  军长乌京将军用手指点着一个圆圈说道:“我们要向利沃夫转场。我们这个军,包括你们那个师在内,全都划归第2空军集团军统辖。”

  “那就是说,我们都要调到乌克兰第1方面军去了?”我问道。

  “是调到通往柏林的方向上去,师长同志!”军长乌京将军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提高了嗓门说道。

  我们都很激动,彼此会意地看了一眼。军长说出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朝思暮想的心事。从利沃夫出发,穿过波兰,打到德国本土去,这同从白俄罗斯出发打到德国本上去,是一样的远近。我们已经做好把法西斯德寇一直穷追到柏林去的一切准备。我们前线战士,谁没有想象过苏联红军打进希特勒德国本土去的那种无比双快的情景呢?谁不想在主攻方向上亲自参加如此大规模的进攻作战呢?

  “我们什么时候转场?”我激动地问道。

  “如果那里今天还没有开始工作的话,近日内也就着手干了。明天我们必须赶到布罗德去。”

  在明确了首次进驻地点以后我准备离去的时候,军长乌京将军把我叫住了:

  “集团军司令批准了你提出来的请求,决定把科拉耶夫调到别的军去。眼下还没有给你派去副师长。”

  “好。”我不想掩饰我的高兴心情,我只觉得如释重负。

  回到师里以后,我没有见到科拉耶夫。他不辞而别了。我们在一起共事两年。两年的共同战斗往往使人终生难忘,然而,在他的心目中竟然连一点点好的印象也没有留下。我始终希望能够再见到他,跟他好好谈一谈心……

  第二天早晨,各国的飞机全都起飞朝北飞去。我是随同第16飞行团一起上路的。乌克兰大地在机翼下面飘忽掠去。那田野、村庄、森林、河流……今天,风和日丽,天空飘着几朵白云。眼下空中平静无事。我们迎着即将爆发的有决定意义的大规模陆战和空战勇敢地向前飞去。

第二十章 出国作战

 

  一

  柏林离我们这里还远着呢。可是,飞行员们却老早就觉得我们快要打到柏林了。我们常常暗自估算着:要打到柏林去,得更换多少个机场呢?得更换多少次地图呢?

  飞抵新的驻地以后,我们的飞行员可比在摩尔达维亚时更现实地感觉到这里离柏林真的不算远了。不仅仅从地理距离上说离柏林近了,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亲眼看见我们在这个地区集中了多么强大的空军力量。这表明,我们即将对敌人发动最后的强大攻势。

  我奉召来到空军集团军司令部。这里聚集着一大批著名的战将。他们都是军长和师长。有梁赞诺夫、波尔宾、卡马宁、加卢诺夫、阿尔汉格尔斯基、纳涅什维利、维特鲁克、乌京等位将军。

  波尔宾将军总是亲自率领庞大的轰炸机机群出动。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几百颗炸弹落到敌人阵地上去。他在创新轰炸机战术方面做出过很多贡献。梁赞诺夫、维特鲁克和卡马宁三位将军统率的强击机部队在别尔哥罗德地区作过战,为解放基辅和右岸乌克兰地区做出过贡献。这些将军们手中掌握着多么强大的突击力量啊!我怀着敬佩的心情望着瘦高身材的梁赞诺夫将军、肩宽腰粗的维特鲁克将军和矮壮的卡马宁将军。卡马宁营救过在北极圈圈内沉没的“切柳斯金”号破冰船上的船员和随船考察人员。我记得,他曾经同其他执行过此项任务的人员一起到过我们的航校,给我们讲述他们的艰险经历,鼓励我们为祖国为人民建树功勋。至于说到歼击机部队,那你瞧吧,在一个战场上我们就集中了好几个军级歼击机大部队!这难道不是我们已经壮大了的最好证明吗?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空军比德国侵略者的空军更强大的最好证明吗?

  头剃得溜光诤亮、作风严厉、为人忠厚的空军集团军司令克拉索夫斯基将军,首先简要地向在座的军长和师长们介绍了乌克兰第1方面军面临的这一带前线的形势,接着就给每一位军长和师长布置了具体任务。我们这个军的任务是从空中掩护坦克集团军作战。

  新的大规模进攻作战计划已经确定:苏联红军在解放了乌克兰的最后一片土地之后,就要前出到我们的国境线,随后,在波兰领土上展开消灭德冠占领军的进攻战投。当我得知此次进攻作战的规模很大时、我多少有些不安,因为在座的各位军长和师长都比我年长,我能否圆满完成本师所承担的任务呢?心里不甚有底。

  在进攻即将开始之前,命令我们飞行师转场到离前沿只有几公里的一个机场上去。军司令部来了一道补充命令:以双机为单位,利用黄昏时分超低空转场,以免被敌人发现而遭到高射炮攻击。以前,从未有过如此严格的转场要求。

  晚上,我飞到这个新机场去察看进场通路和伪装器材。第二天,我把5个飞行团的团长都召集到我这里来,向他们做了必要的指示。黄昏降临,转场飞行开始。双机编队一个接着一个地在新机场落地。转场飞行占用了两个晚上。

  在进攻开始的前夜,有人都在忙于临战准备,几乎通宵达旦未曾合眼。拂晓,在作战飞机跟前举行了誓师大会。

  大会战几乎就在我们眼前猛烈展开了。我们从机场上就能很清楚地看到这惊天动地的壮观场面:在一阵猛烈的炮火急袭和空中突击之后,我方的坦克群立即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猛冲,一举突破敌军防御线。坦克群在炮兵和步兵的支援下,正在扩大战果。

  敌人的飞机已经出动。现在轮到我们了,歼击机出动的时机已到。

  我率领第16飞行团的歼击机升空,迎着敌机飞去。我们出动12架歼击机。由容克式和汉舍尔式飞机编成的敌轰炸机机群足有40多架飞机。必须在他们飞临前线上空以前把他们消灭掉。

  敌轰炸机机群由福克式歼击机护航。

  由于云层的限制,爬升无益。我决定直接对敌机发动攻击。敌轰炸机发现我们,立即组成环形防御阵式。不过,这种战术的弱点,我和我的战友们早已了如指掌。我们立即采取反措施:冲入敌机群环形防御圈的中心去狠揍。我们接连不断地发动攻击。

  被我们击落的第一批容克式轰炸机,正在纷纷坠落。我攻击第二架轰炸机后开始转弯。正当我准备从右侧再次发动攻击时,一串炮弹从我的机翼上方掠过。我当即做半斤斗翻转动作,躲过了敌人的炮弹。敌机突然停止射击。与此同时,只见苏霍夫和热尔杰夫从我的上方一掠而过。好样的!是他们援救了我。

  在与我相同的高度上出现一架汉舍尔式敌机。这架敌机迳直朝我冲来。我知道这种飞机的装甲很厚,而且炮弹又尖又长,是反坦克炮弹,十分尖利。只要再给我几秒钟时间,我就能追上敌容克式轰炸机。可是,汉舍尔式敌机马上就要向我开炮了。如果让它得逞,那我的“空中眼镜蛇”就会当即空中开花。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按下射击手柄,成串炮弹直奔汉舍尔式敌机飞去。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同时见那架汉舍尔式敌机从我的下方一闪而过。莫非敌机先开炮了?不象。我的飞机依旧是好好的呀。我一眼看见50号飞机——戈卢别夫的飞机正在向我靠拢。

  “你看一看,我的飞机上有没有窟窿。”我向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说道。

  戈卢别夫靠得更近了些,随后,他摆动了一下机翼向我表示:你的飞机没有负伤。

  那我听到的响声是从哪里来的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看来,这是由于当时我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手指一直按住射击手柄竟没有松开,以致炮弹连连出膛,这时,汉舍尔式敌机恰从我的下方掠过,我的炮声从敌机机身上反射回来,我听到的却原来是我自己开炮的声音!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许是我把全副精力都贯注在容克式敌机和我的瞄准具上的缘故吧。

  苏军大部队越过布罗德,正在继续向西推进。坦克部队已经进抵国境线。我们师的飞行员一直在俄罗斯拉瓦上空和波兰的卢布利涅茨、切沙努夫、谢尼亚瓦等村落上空作战。在波兰领空首开击落德国飞机纪录的飞行员有克卢博夫、威廉逊和利霍维德。

  克留科夫率领的机群和博布罗夫率领的机群打得最出色。他们在前线以外很远的地方与一大群无歼击机掩护的享克尔—111式敌机遭遇。我机群居高临下齐心协力对敌大机群发动攻击,一举击落敌机数架。接着,他们就追击那些四散奔逃的敌机,直到把炮弹打得精光才住手。被击落的十几架敌机在地面上燃起团团大火。说来也是巧合了:从前,俄国飞行员涅斯捷罗夫,就是在离此地不远的地方完成了空战史上的创举——用自己的飞机撞毁奥地利飞行员驾驶的飞机。

  在苏联国境线上空的空战中,别列兹金表现很出色。一天清晨,他同另一个飞行员编成双机组去执行侦察任务。飞在敌轰炸机机群前头的敌福克式歼击机机群,死死缠住我们这两架飞机不放。长机飞行员伊瓦什科对敌机发动了攻击。当他向其中一架敌机开火时,其余敌机一哄而上,向他围攻。别列兹金来不及阻击敌机,伊瓦什科的飞机被击伤。他急向一旁闪开,夺路朝着自己机场的方向飞去。别列兹金用无线电呼叫好几次,始终没有听到长机飞行员伊瓦什科的回答。别列兹金发现敌机正在疯狂地追击他的长机,就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冲过去援救自己的战友。

  敌机更疯狂了。别列兹金既要救护自己的长机,又要设法自卫。为了把敌机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别列兹金不顾一切地迎面朝着两架敌机猛扑过去。敌机摆脱了别列兹金发动的迎头攻击,从他身边掠过。别列兹金熟练地掉转机头,绕到敌机的后方,以准确的炮火击落了敌僚机。这时,所有敌机一拥而上,一齐扑向别列兹金。长机飞行员伊瓦什科这才得以脱险。

  别列兹金急忙俯冲到极低高度,几乎是紧贴着地面飞行,摆脱了敌机的围攻。

  可是,敌机依旧紧追不舍。

  别列兹金在超低空一边熟练地机动飞行以求自卫,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敌机终于又被他击落一架。敌机不敢继续紧追不舍,因为别列兹金越飞离家越近,而他们则是越飞越远,继续追下去是危险的,只好掉头离去。

  别列兹金未能飞回自己的机场。在这一场紧张激烈的空战、中,他既迷失了方问,又记不得已经飞了多长时间。他发现燃料已经耗尽,只好把飞机迫降在野地里。

  别列兹金返回机场时欣逢三件喜事:第一件,按时晋升军衔;第二件,集团军司令普霍夫将军宣布嘉奖他作战勇猛顽强;第三件,晚上,全团列队,我站在队前亲自授予他第二枚勋章——光荣勋章。

  ……我在引导站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每一个机群的行动。当我们的游猎飞机飞越前线深入敌后去活动时,我总是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他们安全返航,总是注意观察有没有负伤的飞机,如果有,他们能不能飞回到我方控制区来呢?

  有一次,我发现前沿上空有一架我们的空中跟镜蛇式歼击机起火了。这是谁驾驶的飞机?飞行员会采取什么措施呢?我试图通过无线电和他通话,可是,却听不到他的回答。我意识到事情可能很槽糕,就继续严密注视这架飞机。只见飞机尾部拖着的烟带越来越粗大,飞机下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急忙对着送话器大喊:“快跳伞!赶快跳伞!”空中闪出一个小黑点来,随后就变成一个张开的降落伞。现在,飞行员的命运完全取决于风向,就看风往哪边吹了。这是前线的上空啊!

  我很快就查清了被击落的飞行员是格林卡。任何损失都是使人痛心的,而这次的损失简直使人无法忍受。我们损失的是一位多么好的人,多么好的飞行员啊!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打击了。昨天,他们向我报告说,杰维亚塔耶夫上尉出动未归。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不幸?为什么被敌人击落的偏偏都是那些经验丰富的飞行员?这是必须马上研究清楚的,必须全面而周密地分析清楚失利的原因。

  我来到这个飞行团以后得知,步兵战友把格林卡从前沿找回来,送进医院去了。格林卡跳伞时负伤了。原来,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从来“不情愿”让飞行员抛弃它跳伞而去。只要跳伞,飞机尾部的水平安定面就几乎总是要把飞行员撞伤。此外,还查清了另一个情况,格林卡此次出动带的僚机飞行员是一个新来的见习飞行员,而此次空战偏又艰险。在空战最吃紧的节骨眼儿上,僚机掉了队,随后又退出了战斗。格林卡不得不与一大群凶残的空中强盗孤军奋战。

  在讲评中,我再次强调了那一条尽人皆知的常理:越是容易取胜,就越要严守地面纪律和空中纪律。从松懈到失败,只有一步之差!为什么身为飞行团团长的格林卡,竟然要带上一个难以配合默契的僚机飞行员去执行一项重要战斗任务呢?回答只能是他有轻敌思想。

  讲评完后,在返回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格林卡伤愈以后还能回到飞行团里来,可是,杰维亚塔耶夫呢?……他是在敌占区跳伞的,他现在的处境如何呢?

  我们等了一天又一天,不断地与各司令部通电话打听。可是,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杰维亚塔耶夫的消息。一个活蹦欢跳的人被可怖的“失踪”给吞没了。是阿,他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失踪”的人,看来,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有的人象拉夫里年科夫,很快就从法西斯魔掌中逃回来了;有的人是穿过一个又一个集中营逃回来的;而有的人呢,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久,我们飞行师接到向俄罗斯拉瓦转场的命令。当我想到这可能是我们在本土作战的最后一个基地时,我又想起了杰维亚塔耶夫。他跳伞以后是在什么地方落地的呢?即使他未被德国鬼子抓获,他也无法跋涉到前线附近,因为在乌克兰西部的森林里有很多土匪。

  关于杰维亚塔耶夫的命运,我们是在过了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他走过的不仅是一条英雄的道路,而且有着一段神话般的经历。

  杰维亚塔耶夫跳伞落地以后,当即被德国鬼子抓获。敌人审讯他,给他上刑。他坚贞不屈,咬紧牙关忍受着一切折磨,矢口不谈我军军事机密。后来,我们在缴获的大批盖世太保文件中找到了审讯记录。这些文字记载完全证实了杰维亚塔耶夫的气节。 杰维亚塔耶夫被关在小柯尼斯堡集中营。他下决心逃跑。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别人。很多人都愿意跟着他一起干。于是,他们偷偷地在号房里挖地道。繁重的劳动耗尽了他们的最后一点气力,个个筋疲力竭。可是,当地道刚刚挖通的时候,叛徒却把他们出卖了。杰维亚塔耶夫遭受沉重的精神打击,敌人又给他上了刑。后来,敌人就把他和他的难友全都关进死囚营。

  1944年9月末,被严刑拷打得死去活来的杰维亚塔耶夫和他的难友,个个饿得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了。他们满身泥泞,穿着褴褛不堪难于遮体的囚衣,赤着脚,被赶进萨克森豪森集中。营。从高耸在号房旁边的炼人炉的烟筒里冒出来的浓烟,遮天蔽日。说起来也该着杰维亚塔耶夫走运:和他同遭厄运的人救了他的命,使他得以从炼人炉旁死里逃生。原来,他急中生智,把死去的战俘身上的号牌偷偷地换下来,冒充死者的姓名隐藏下来了。后来,德国人把他押送到波罗的海中的内尔岛上去给德国人修军用机场。杰维亚塔耶夫被派到停机坪上去挖土方。他在卫兵面前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当他在一架亨克尔式飞机旁边用铁锹挖土的时候,他偷偷地往飞机座舱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他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起来,呼吸也突然变得更急促了。

  逃跑的念头重新燃起。不过,要实现这种愿望,必须找到忠实可靠的同志。他找到了。有一天,10名苏联战俘打死敌人的卫兵,一起跑上一架亨克尔—111式飞机。这些人的生命全都交给了杰维亚塔耶夫,就看他的技术和意志了。他能不能把一架不熟悉的飞机发动机启动起来呢?飞机能不能起飞呢?敌人一定会对逃跑者开枪的,他能不能穿过枪林弹雨驾机冲出去呢?……

  1945年2月8日,一架亨克尔—111式飞机落在苏联的土地上。这架飞机上的机组人员可真都怪得出奇。10个身穿显眼的彩色宽条纹囚衣的人,个个胡须满面,胸前都戴着囚犯号牌,从这架趴在冻土地上的飞机里走出来。为首的就是我们的飞行员杰维亚塔耶夫。

  当时实行的对被俘人员的审查程序,使得这些英雄的苏联人的壮举被长期埋没。尤其不应该的是,竟把首先发难后来又一直起着带头作用的人的功绩给埋没了。直到弄清这一壮举的全部事实以后,这位在伏尔加河的轮船上当机修工的杰维亚塔耶夫,才得以来到莫斯料会见过去的老战友和同机逃出死囚营的难友,和他们一起回忆这一段死里逃生的非同寻常的长途飞行。

  当时,我也见到了这位分别多年却一直没有打听到下落的老战士。我在前线时就一直惦记着他,常常想到他被俘后的暗无天日的悲惨处境。我和杰维亚塔耶夫一起在地图上寻找他出动时的那个机场,回忆了他参加的最后一次空战。他还说起他是怎样在几分钟之内就摸熟了那架敌机上的仪表,也讲到从那样小的场地上起飞多么不容易……苏联英雄杰维亚塔耶夫建树的功勋,为我们飞行师的历史增添了光荣的一页,为伟大卫国战争的史册增加了光辉的篇章。

  可是,当年我们只知道这个飞行团又损失了一位飞行员,我们只给他的亲人发了一份“出动未归”的一般通知。

  在杰维亚塔耶夫“失踪”以后,又补充进来3名“新”飞行员,他们是多夫布尼亚、卡尔波维奇和巴雷舍夫。多夫布尼亚是1941年在摩尔达维亚上空被敌人击落的。他和巴雷舍夫一样,都是苏军从战俘营里解救出来的。卡尔波维奇从莫斯科来——刚从参谋长训练班毕业。在这期间,他甚至学会了不用手就能控制飞机的本领。他们三个人尽管走过的道路各不相同,但愿望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要继续飞行,要继续升空作战。

  他们三个人谁也不愿意留在司令部里工作,谁也不愿意到后方部队去。我让他们利用一段时间完成补充训练课目以后,就把他们重新正式纳入作战队伍里去。在这里,我要正告那些“警惕性”特别高的“正人君子”和那些特别谨小慎微的“洁身自好”之土,你们不敢让那些被俘过的人接近飞机是完全错误的!事实证明,他们没有一个人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他们新立下的战功充分证明他们是忠于祖国、忠于军人职责的。

  二

  由卡图科夫将军和雷巴尔科将军分头率领的两个坦克集团军,在我们这个军的掩护下,已经前出到波兰境内的桑河一线。

  我们飞行师也转移到一个新机场。夜里,我来到分配给我的住房。房东老头儿在院子里迎接我。他从我的衣着上认出我是飞行员来以后,就操着乌克兰语夹杂着似通而非通的俄语说道:

  “您好,灰(飞)行员同志。三十南(年)前,我们这里就住过俄国灰(飞)行员。他们也是跟歹(德)国人打仗。涅斯捷罗夫就在我们俄罗斯拉瓦这个地方灰(飞)过。还在若夫科瓦亚上空擅下来一架提(敌)机呢。”

  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不过,他常常提到“俄国灰(飞)行员涅斯捷罗夫”。这表明,我国航空史上的这一重大事件在这位老年农民心目中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我和他继续在我的住处交谈着。我在地图上指着高尔基城给他看,告诉他说,不久前我到过那里,到过涅斯捷罗夫的故乡,见过这位著名的“俄国灰(飞)行员”的老母和他的女儿。房东老头儿活龙活现地详细描述了当年的空战情景和俄国飞行员如何勇猛地朝着“日尔曼人”冲撞的场面。

  和老人交谈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乌克兰人非常珍视俄国飞行员的功绩。

  我们现在走的路,正是国内战争时期老一辈人走过的路。当年,年青的苏联红军从德国占领军和波兰地主手中解放了这一片土地。现在,我们第二代人重新担负起保卫这一片土地独立的神圣任务。面对的敌人依旧是德国侵略者,我们又要付出生命代价。

  我们还没有在俄罗斯拉瓦这个地方安顿下来,就向卢巴丘夫附近的机场转移了。新机场的跑道很狭窄,停机坪就在跑道两侧,起飞和着陆都十分不便。我们的飞机刚一落地,就要马上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完全挤不出飞行训统时间来。别的机场又不准我们进驻。在波兰领土上到底有多少机场我们还不知道,而知道的机场又情况不明或者尚未准备就绪。

  各飞行团的机群轮番出动去掩护坦克部队作战。地面部队正在进攻。

  从司令部到机场去的路,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马车阻塞。满载着家用杂物的马车上,坐满了妇女、儿童和老年人。有的马车后面还拖带着奶牛和绵羊。这情景多么象1941年我们在第聂伯河沿岸见过的凄惨景象啊。我猜想,也许是农民想要离开危险的前线地带吧?或者,也可能是他们害怕苏联红军而向后方逃跑呢?

  我下了车。马车上的人们立刻围拢过来。从他们那表情不甚丰富的面容上,我终于认出来他们都是波兰人。在法西斯统治时期,土匪把他们从故乡赶走,迫使他们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如今,他们返回家园了。但是,是否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去呢?他们都还拿不定主意。也许,他们觉得,架在马车轮子上的“营盘”,要比他们原来住的房子更安全些吧。

  听了这些波兰人的陈述以后,我不由地联想到这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在这一片解放了的土地上继续为非作歹残害居民的种种暴行。上路以后,我就注意观察来往行人,盯着树丛。我在想,法西斯分子是在通过人类的各种败类、叛徒和土匪,在普通的乌克兰人与波兰人之间制造不和。

  在我们进驻到这个机场的当天夜里,土匪就向我们机场扫射。我们没有一个人受伤,东西也没有遭受损失。但是,从树林里发出的枪声,却搅扰得我们所有人彻夜无眠。我们不得不把飞机前起落架下面的土挖出来一些,把飞机前起落架下到土坑里去,以便把飞机摆平,必要时,好用飞机上的机枪扫射土匪。由机械师和机械员轮流着坐在飞机座舱里值班,以防不测。他们不时地对着树林方向扫射。

  夜里,当我听到断断续续的枪声时,我就想到白天遇见的波兰人的马车、妇女和儿童。是啊,一场大战,怎么可能没有叛徒和凶残的特务小分队出来搞偷袭活动呢?土匪就是一伙穷凶极恶的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分子。他们用恐怖手段恐吓平民。也许他们正在执行着法西斯分子给他们布置的任务呢。他们发动小规模的偷袭,以迫使我军进攻部队夜里无法休息,搅得我们疲惫不堪。

  我刚入睡,电话铃就响了。我急忙睁开眼睛,窗上挂着窗帘,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耳机里是参谋长阿布拉莫维奇的声音:“请原谅我把你搅醒了。请你往窗户外面看一眼。”

  我把遮着窗户的厚毯子掀开,往窗外一看,只见在对面,在一片田野的尽头,大火冲天。那里正是我白天遇见的那一大群波兰人要去的村庄。

  我急忙起床,命令通信连和警卫及立即全副武装乘车紧急出动。过了不久,远处响起一片枪声。直到清屁枪声才停息下来。

  早晨,我乘车来到这个村庄。只见到处都是正在燃烧着的房屋和烧焦的尸体,一片劫后的凄惨景象。

  迎面跑过来一个小男孩。他用小手抹着眼泪,泪水和着泥土,把小脸蛋儿抹得黑一条白一条的。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恐惧和悲痫。我听不懂波兰话,可是,我很想听一听这位小见证人的倾诉,听他对土匪蹂躏无辜平民的控诉。从小男孩的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终于知道了一些情况。土匪来的时候,这个小男孩跑进花园里躲藏起来。当他回到房子跟前时,他的父母已经被土匪打死了。他一边哭着,一边用小手指着那一片树丛——土匪朝着那个方向逃跑了。他叫我们去追土匪,去狠揍土匪。土匪早已匿进茂密的森林……

  在我们这个座落在森林边缘的机场上,战斗任务从无间断,工作十分紧张。飞机升空以后,就直奔正西方向飞去。航线的变化,始终与插入敌军防线的我军坦克部队的进攻方向和进攻速度一致。在司令部的地图上;标示着我军坦克部队突防的箭头,已经指到波兰的维斯瓦河。前线的形势变化得如此之快,真是令人吃惊。这一次会战是从解放利沃夫城开始的。如今,利沃夫已经远远地落在我们后头。我们甚至连从利沃夫城上空飞越一次的工夫都没有,就从它的北边直接飞到波兰来了。

  我们已经来到波兰领土,开始出国作战。当我们从这一片不熟悉的地形上空飞越的时候,我们总是十分注意研究这里的地形特征。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似乎不得不存戒心。现在,我们的飞行员甚至把在这一片土地上迫降视为畏途。谁也不知道迫降在森林里会遭到何种不幸,迫降在衬落附近当地居民又会如何对待他。但是,现实很快就消除了人们的疑虑,恐惧心理迅速烟消云散。现实向我们揭示了很多从前我们不了解的事情,我们同当地波兰人相处得很融洽。

  友邻歼击机部队飞行员遇到的事情,迅速在我们的飞行员中间传开。谁也不再怀疑我们是来到了兄弟国家。这就是现实。

  卡奇科夫斯基的飞机负伤返航。途中,他只想着如何设法飞过桑河去。从飞行地图上看,他觉得桑河的对岸就是苏联领土,而河的这一边是波兰领土。他并不觉得眼下这些用麦秸做屋顶的村落可怕,也不怕那些正在一片片小块土地上忙着收割的波兰人。不过,尽管如此,他依然不愿意落到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去。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设法使飞机飞回到“自己人”那边去。

  飞机猛地撞在地面上,卡奇利夫斯基失去了知觉……待他苏醒过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已经飞到了桑河的对岸。他还记得他的机翼擦着了岸边的细柳丛。

  一大群人朝着他的飞机跑来。他们都穿着粗麻布衣裤,戴着麦秸编的草帽,手里拿着镰刀或耙子。卡奇科夫斯基坐在飞机座舱里警惕地盯着这些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人走到他跟前喊了些什么。可是,他一点也听不懂。卡奇科夫斯基觉得有点不对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膝盖上的飞行地图,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也是波兰领土!当他正呆坐在那里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围拢来的人见他苏醒过来了,就爬到机翼上去,替他打开座舱盖,温厚地微笑着把他扶起来,帮助他从飞机座舱里爬出来。

  这一大群人喜滋滋地把他领进村子里去,为他安排了过夜的住处,请他把内衣和上衣换下来洗一洗,请他洗漱,还乐呵呵地请他吃饭。他们专门派人拿着猎枪去守护这架迫降的苏联飞机。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发现,他们已经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摆在他的身边。院子里来了一大群好奇的小孩子。

  这天,一架波·2型双座飞机降落在迫降歼击机的旁边。这是飞行团派来接卡奇科夫斯基的飞机。全村的人都跑出来为这两位苏联飞行员送行。波兰人把这两位苏联飞行员看作是苏联人民派来的第一批使者。他们真诚地高高兴兴地接待了这两位从天上来的客人。好客的波兰人往这架双座飞机的座舱里塞了不少苹果,投进来无数花束。

  ……8月上旬,我军地面部队在行进中强渡了维斯瓦河,占领了西岸的登陆场,并在那里巩固了阵地。我们飞行师也前进到桑河对岸。几天后,我们师的两个飞行团又向离维斯瓦河只有几公里的机场转移。师司令部在莫克什舒夫村住了很长时间。

  三

  我军地面部队发动的迅猛异常的进攻战役暂时停顿下来了。7月,我们乌克兰第l方面军的地面部队还没有抵达利沃夫城,可是,到了8月初,我们飞行师就开始掩护我军横渡维斯瓦河的渡口了。我军坦克群,以其坚强有力的钢铁双肩,硬是把狭窄的桑多梅日登陆场撑大了。

  这些天来,我和强击机部队的梁赞诺夫军长,从早到晚,一直坚守在指挥所。空中敌机数量减少了。现在,我们的歼击机机群飞过维斯瓦河以后,再也无须特别注意观查空中情况。他们能够腾出更多的精力去监视地面上的情况,以帮助我军地面部队击退德军的反攻。从维斯瓦河一直到柏林,这中间再也没有这样大的江河障碍了。敌军已经慌作一团。他们知道丢掉了桑多梅日登陆场预示着什么。

  在我们指挥所附近,大炮不停地轰击敌军阵地。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机群以后,抽空观察在硝烟弥漫中运动的炮兵。“战争之神”现在可大有用武之地了。被我军大炮和强击机击毁的无数敌坦克和装甲运兵车,正在堑壕前面燃烧着。梁赞诺夫军长不时地调动他的强击机机群。我也随时派遣归我指挥的歼击机机群出动去掩护战场。我方的飞机不停地朝着敌军步兵倾泻炮弹和炸弹。

  是啊,现在,敌军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晚上,我回到师司令部以后,就忙着审阅文件,忙着同政治部主任马奇涅夫、参谋长阿布拉莫维奇和副师长戈列格利亚德研究各种问题。这一天来的事情,都应当从头回忆一番,该解决的问题必须定下来。当你顾不上去想你现在住着的是波兰人提供的房子时,你是不会觉得身在异国的。可是,只要前线上的事情稍微消停一会儿,你就会立刻感觉到异国风味。近处就是塔尔诺夫斯基伯爵的城堡,女修道院,小胡同里挂着招牌的私营店辅,杨树和杨树围绕着的天主教旧教堂,教堂屋顶上高耸入云的十字架。

  房屋,看上去也都带有浓厚的陌生世界的昧道。我现用的这张木床就是雕刻着花纹的,坐的是涂着油漆的长板凳。墙上挂看的画上画的是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还有用纸做的玫瑰花。

  我和副师长戈列格利亚德住的这栋房子的房东,一直在墙根的土台上坐到天很晚也不肯进屋。每当我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总是一声不吭,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们。我的副官了解到一些关于这个人的情况,他对我说:这个波兰人在前线打过仗,当过俘虏,双脚的脚趾全都冻坏了,步行困难。我想,这个波兰人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他在观察我们呢。资产阶级对苏联人的歪曲宣传,散市的流言蜚语,使人民不了解我们了。

  在与我们相邻的一些村庄里驻扎着坦克部队,还有医院。那里有俱乐部,常举办舞会,姑娘又多,我们的飞行员们都想去玩耍一番。一到傍晚,年轻小伙子就活跃起来了,都换上新制服。是啊,在我们这个莫克什舒夫材里,处处都能使你感觉到即将到来的空军节的节日气息。我们每一个人都能预感到即将来临的节日的欢乐。

  晚上,我坐在屋子里 又细细地想了一遍这一天来的事情。当我想到在这静静的月夜里我们有些飞行员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欢乐的情绪就立刻消失了。

  我忽然想到,我们的一架飞机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了。这个飞行员现在的处境如何呢?那是我们驻在前一个机场时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机群从那个机场出动以后,一架空中眼镜蛇式歼击机被敌人的炮火击中,迫阵在利沃夫城西北方向的一片田野里。这架飞机在迫降中撞断一个起落架。我们得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即派大队领航主任利霍维德、一名机械师和一名机械员,赶往出事地点去抢救飞机,把飞机运回来。一周过去了,可是,这个小分队却至今没有发回任何消息来。

  我当即给参谋长阿布拉莫维奇打了电话。他也正在为他们担着忧呢,但是,他提供不出任何新的倍况来。他只是重复说,前几天,又派去一个由15个人组成的加强小分队。

  “赶在18日以前,全都回到家里来才好。”我说道。

  “但愿他们都能回得来。大家团聚,那才象个节日的样子。”

  看来,他也惦记者这个节日呢。是啊,再过一个星期,就到空军节了。

  清早起来,依旧是忙于每天都必须于的那些事情。我驱车赶赴前沿,飞行员们大清早就在各自的飞机跟前待命。现在,桑多梅日登陆场已经成为这一带前线主要的会战战场。我们机场离这里很近。我们和步兵部队与炮兵部队配合作战,共同保卫这一片敌我双方的必争之地。此地处在我们乌克兰第1方面军的最西部。

  8月18日这—天,我们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式庆祝空军节。宣读了本师的命令。很多土兵和指挥员荣获了奖章和受到嘉奖。随后,一部分飞行员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其余飞行员在本场上空进行飞行训练。

  最热闹的时节是晚上大家全部回来的时候。节日晚餐过后,年轻人都跳舞去了,营房里空荡荡的。在我们住的这个村子里,尽管哪一家的窗口也不见一缕灯光,但是到处歌声荡漾,琴声悠扬,充满一派欢乐的节日气象。

  敌人的侦察机不时地从空中飞过。远方地平线上不断出现闪光。不知那是飞机投下的炸弹爆炸的火团呢,还是炮口喷射出来的火焰。

  正当我同副帅长戈列格利亚德在房子周围散步的时候,副官跑来说,参谋长请我尽快跟他通电话。我在想,难道又是莫斯科来了什么命令?

  阿布拉莫维奇参谋长说,集团军来了命令,是关于给本师飞行员授勋的。接着,他就念名单给我听。这正合我的心意。一张张亲切的面孔,一次又一次的空战情景,都一齐涌上脑际。祖国表彰了它的忠实儿女。现在,这节日的欢乐又增添了新的色彩。

  从窗外传来嘹亮的手风琴声。

  “派出去的加强小分队,从飞机迫降地点回来了。”他接着说道。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利霍维德呢?”

  “向你报告一个惨痛的消息吧。”

  参谋长把加强小分队分队长报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转述了一遍。

  当我们派去的加强小分队来到飞机迫降地点附近的林间村落时,有人从屋顶的顶间里向他们开枪。我们的士兵当即对着村边几栋房子的屋顶开枪还击,随后就进了村子。他们在这里打听到飞机出事地点以后,就出发了。他们找见了陷在沼泽地里的空中眼镜蛇式飞机,还在离此处不远的土丘上发现一片火堆的余迹。在未燃尽的劈柴中间的灰烬里,躺着两具烧焦的尸体。从尚未毁尽的面部可以认定,其中一具是大队领航主任利霍维德的尸体,另一具是机械师的尸体。机械员的尸体却未找见。

  不难想象,这一群土匪该有多么凶恶残忍。我放下话筒,看了副师长和副官一眼。他们早已把报纸铺在桌子上,摆好了酒、杯子、小吃。这时我才忽然想起来,我们原来打算请参谋长来共进晚餐的。在战争期间,我曾经遇到过一次类似情形。那一次,也是在紧张作战之余,我们刚刚感受到生活幸福的时候,突然得知战友牺牲的消息。噩耗传来,不胜悲痛。如今又……

  我们草草咽下几口东西,就躺下了,熄灯以后,我久久无法摆脱可怕的幻觉的困扰,总仿佛看见一群人被推进火堆,大火吞没了他们的躯体……这是什么人干的?这些人类的败类,时至今日,他们竟用起中世纪那种惨不忍睹的残忍手段来了!

  我觉得似乎刚刚入睡——仅仅是觉得罢了,就听见有人急促地敲我的窗户。

  “谁?”

  “通信军官,从司令部来。”

  “出了什么事?”

  “给您的电报,上校同志。”

  我揭起遮在窗户上的毯子。

  “是莫斯科来的电报,上校同志。”

  我忘记了开灯,摸黑穿好衣服。副官走进来替我开了灯。

  “是莫斯科来的电报。”他又说了一遍。

  “我听见了。”我答道。听到“莫斯科来的”,我心里顿觉沉重起来。“莫斯科来的”都是关系重大的大事呀。

  通信军官立正站在门旁,手里拿着—张纸。从他那喜气洋洋的脸上,从他那高兴的眼神里,从他站在那里略显发楞的神态上,我猜想,这一次“莫斯科来的”准是什么好消息。

  “请允许我祝贺您,上校同志。祝贺您第三次获得苏联英雄称号,成为三次苏联英雄!”

  副师长戈列格利亚德从床上蹦起来,司机和卫兵也都连蹦带跳地跑进庄子里里。

  电话铃响了。

  “我们现在就到你那里去。”是参谋长来的电话。

  屋于里挤满了人。

  电话铃又响了。从远处传来热情的激动人心的欢声笑语。

  天不知不觉地亮了。满院子里都是飞行员——我的战友。热烈的拥抱,亲切的握手。此时此刻,摩尔达维亚上空的空战,乌克兰上空的空战,库班上空的空战,克里木上空的空战,海上空战,都一齐在我和我的战友们的脑海里涌起。有谁能够说得清楚我们在空中飞行过的路径究竟有多少公里远呢?又有谁能够数得清楚我们向敌人射出多少发炮弹呢?在炮火横飞的蓝天建立起来的友情是朴实的,是无须用语言来表达的。友情,全都藏在每一个战友的眼神里,全都表现在亲切的拥抱和握手之中。

  列奇卡洛夫、特鲁德、克卢博夫、特罗非莫夫、费奥多罗夫、苏霍文、邦达连科、别列兹金、瓦赫年科……来的战友可真多呀。

  战友们的勇敢、友情和尽职尽责,是我的勇敢和力量的源泉。战友们和我在—起,我总是感到极其快慰的。

  我在想,要是法捷耶火、索科洛夫、阿特拉什凯维奇、尼基京、奥列非连科这些老战友现在也在这里的话,那我们大家该会感到多么幸福啊。

  祖国给了我如此祟高的荣誉,我更要加倍地为祖国出力。

  在今天这个美好的早晨,我多么想回到新西伯利亚市去看一看我那远在西伯利亚的故土啊!

  可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又要忙于执行前线的作战任务。

  不久,副师长戈列格利亚德就离开丁我们。他升任师长了。伟大卫国战争的老战士克留科夫接替他担任副师长职务。克留科夫原来的团长职务由博布罗夫接替。把那些素孚众望受人爱戴的好人提升到重要领导岗位上来,总是大慰人心的好事。

  地面部队正在稳扎稳打、逐渐扩展桑多梅日登陆场。在这个口袋状地带,我军集结了强大兵力,能够随时发动大规模的突然进攻。

  想要回到西伯利亚故上去看一看的愿望,不久就实现了……

第二十一章 啊,西伯利亚,我的故乡!

 

  一

  秋天到了。这是一个收获的大忙季节。我的特殊的“大忙季节”也开始了:为我举行庆功会,接待报社记者和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影记者,写复信,发回电,为新闻通讯社写文章。这当然使我高兴,可也把我忙得不亦乐乎。白天,我必须到前线去指挥机群作战,到各飞行团去检查战备状况,晚上,既要接待来访的客人又得忙于写复信。平时,我总是要挤出一些时间来自学的。可是,最近以来,我很担心我的自学时间被挤掉。为了约束自己,我给自己规定了一条“纪律”:每天必须学习,必须读文学作品。

  ……前线渐渐平静无事。敌人反攻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只好依了我们的意志,“安分守己”。

  我们战斗出动的次数越来越少。战斗任务越少,就越要重视组织飞行员们学习。前线平静无战事,会使人不自觉地懈怠涣散下来。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机场,发现几乎所有飞机上,都乱七八糟地画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色调十分鲜艳。有的飞机上画着扑克牌的黑桃大王,有的画着魔鬼弹吉他……真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一群年经飞行员见我对他们胡描乱画的东西感兴趣,就都挺着胸脯扬着头,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气来到我跟前。看样子,这些愉快的小伙子指望着我夸奖他们一番呢。

  “你们画的这些东西都代表什么意思呀?”我问道。

  “识别标志嘛。这些那是我们自己画上去的,近卫上校同志,这比飞机上的号码醒目多了。”敦实的中尉飞行员格拉芬答道。

  “酒喝得怎么样,中尉同志?都喝醉了吧?这些东西,准是你们喝得酩酊大醉以后画上去的,是吧?”

  格拉芬不住地闪动着他那棕黄色的长睫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您算是猜对了,师长同志。”一个小伙子洋洋得意地接口说道。

  “格拉芬当上大队长了,我们大伙在—起庆贺庆贺,随后就想出这么一个花花点子来。”

  我本来想命令他们把画在飞机上的那些黑桃大王、魔鬼、鸽子之类花花绿绿的东西统统清洗干净。想告诉他们,飞机上的任何鲜艳斑点,都极便于被敌人瞄上。可甩又一想,算了,暂时让他们胡闹一阵子开开心也好。前线的战事刚刚停下来,这些小伙子只不过一时有劲没处使去罢了。等我们把学习任务给他们布置下来,他们也就顾不上调皮捣蛋了。于是,当天我就同他们团长一起,给他们安排了具体的训练计划。

  每一个机场都有地下教室。在那里可以学习空气动力学,学习国产无线电台,也可以研究敌情。此外,各机场都修建了训练靶场,供飞行员练习射击地面目标时使用。我也偶尔升空打靶。

  我们飞行师正在为新的进攻作战进行准备。大家都一心只想着尽快攻克柏林,胜利结束这一场战争。我也给妻子和母写告了信,告诉他们,等打败了敌人,我们很快就能在新西伯利亚老家团聚。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穿插进来;叫我同列奇卡洛夫和古拉耶夫,以及费奥多罗夫和特鲁德,到莫斯科去接受最高奖励。列奇卡洛夫和古拉耶夫,都将得到第二枚金星勋章,费奥多罗夫和特鲁德,也荣获了苏联英雄称号。

  我们是晚上飞到莫斯科的。第三天早晨,我们就乘车来到克里姆林宫。当我们走在克里姆林宫广场的时候,我的心情异常激动。我觉得,仿佛全国人民都能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仿佛我们正从全国人民面前走过。

  什维尔尼克亲自给我们授勋。他把一枚金星勋章和授予我“三次苏联英雄”称号的证书亲手递给我。接着,我又代表我们飞行师接受了政府为表彰我们飞行师在最近以来的多次空战中所取得的辉煌战果而颁发给我们师的勋章。

  “授予马里乌波尔——桑多梅日近卫第9歼击机飞行师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勋章一枚……”我们亲自听到了这庄严的声音。

  “………桑多梅日……飞行师”。这是我们飞行师的飞行员们在我的指挥下为我们飞行师膺得的又一个光荣称号。

  我们拥有这么多了不起的飞行员,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怎能不使人感到自豪呢?

  授勋以后,空军司令部把我们召去。空军主帅诺维科夫由希曼诺夫将军和图尔克尔将军陪同与我们谈了话。当我们准备离去时,空军主帅对我说,党的州委书记库拉金从新西伯利亚市打电话来,请我准你几天假回老家去看看。我屏住呼吸,静候着空军主帅的决定。

  “乡亲们的请求是应当尊重的。”他停顿一下接着说道:“给你5天假回西伯利亚去看看。5天。超假一个钟头也不行,前线需要你呀。”

  这对我来说,简直如同又受到一次大奖。也给了列奇卡洛夫假期,让他回乌拉尔故乡去看看。

  我们离去以后,就开始计算这宝贵的时间应当如何支配。现在,我可以有5天时间不参加战争,可以在故乡、在家里、在亲朋好友中间生活5天!这种幸福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的,所以,显得格外可贵,格外值得珍惜。

  假期只有5天,还是坐飞机快些。

  在飞机起飞的头一天,没完没了的接见整整占去一整天时间,一直忙到深夜。在那个时期,领导人都是最忙的。他们办公室里的灯光,总是全城最后熄灭的,而我同共青团中央书记米哈伊洛夫的谈话,却又被安排在他“下班”以后。我们漫谈在前线条件下如何开展共青团工作,如何教育年轻飞行员。及至忆及我们的童年时代时,莫斯科全城的人都早己沉入甜蜜的梦乡了。

  在共青团中央书记的办公室里,他们把早已一切准备就绪只待陪我登程远行的年轻记者介绍给我。

  “我叫尤里·茄科夫。”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急忙把正在往大本子上写着什么的右手腾出来。

  “这就算作他跟你们近卫飞行员认识的开始吧。以后他还要到你们那一带前线去呢。应当让所有青年都知道我们的飞行员们在伟大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事迹啊。”团中央书记说。

  同记者打交道总是忙碌不堪的。不过,记者来访又几乎总是预示着某种使人高兴的事常将会出现。我们互相握过手,约定明天清晨在机场碰头。

  空军司令的这架里—2型专机,大概从来还没有载过这样多胸前佩带着金星勋章的苏联英雄,这样多新闻记者、摄影记者和电影摄影师呢。这一次飞行,对我来说。是回家短期度假,对列奇卡洛夫来说也是如此,可是,对陪同我们的人员来说那可就是繁忙的工作了。

  我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老。我觉得,今天,太阳比往常上升得快。阳光洒满了点缀着金黄斑点的新秋大地。

  我是在迎着太阳飞,迎着我的青年时代和童年时代飞。我坐在松软的座椅上,不住地往地面上看,心里在想着培育我长大的家,想着我的故乡新西伯利亚。

  一桩桩往事,宛如就在眼前……

  二

  ……有一天,一架飞机突然降落在新西伯利亚城外的大操场上。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这些小孩子,从天刚朦朦亮一直到天黑,从不离开这架飞机左右。

  有一天,我离开每天必到的“值班岗位”回家以后,对家里人说:“我要去学飞行,将来当飞行员!”

  这是吃晚饭时候的事。

  我家人口多,全家人都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父亲刚下班,身子疲倦,也象往常有的时候那样,喝了点酒,微有醉意。他在餐桌上最忌讳的是听到什么使他不顺心的事。他一听我说出这句话来,就大发雷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竟当起‘飞行员’来了,怪不得学校关不住你呢!”

  弟兄们和妹妹一听我这个新外号——‘飞行员”,就都乐开了。可是,我却无从笑起——父亲把皮带抽出来了!只听他怒喝道:“我就是要揍你这个‘飞行员’!”

  父亲要收拾我了,我急忙躲到祖母身后去。

  “不许你打他,伊万!”祖母站起身来喝住。

  父亲顺手把皮带扔到墙角去。这一领晚饭谁也没吃消停。

  有意思的是,祖母对我的想法却持另一种态度。她很喜爱这几个孙儿女,对我尤其另眼看待。这也许是因为正象很多人断言的那样:我“象一块当飞行员的材料”吧?我常常搀扶我的祖母,她有时把我楼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地说: “唉,我这可怜的孙子啊……”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珠。这也许是因为我的长相很象祖父,使她想起过去的悲惨生活了吧?我的祖父母是从别处迁到西伯利亚来的。从她的眼神里,我猜想着她大概想要说:“可真说不上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你呢。你将来是不是也会象你的祖父那样不幸呢?”

  祖父我不记得了。可是,我听祖母讲过他的很多不幸遭遇。我就这样知道了祖父的全部经历,其中包括来到西伯利亚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严寒的边远地区来谋生的经历。

  俄罗斯中部地区常遭荒年。有一年,灾情严重,祖父母就带着他们的儿子——就是我的父亲,随着逃荒的人群,离开了维亚特省,朝着遥远的西伯利亚走去。一路上,有时走的是尘土飞扬的大路,有时要在泥泞中挣扎着向前挪动。漂泊了很长时间,来到了鄂毕河边,在这里的一个小村子里落下脚。这个小村子的村名就叫鄂毕村,是一个渔村,离当时正在修建中的跨河大桥不远。后来,逃荒到这里来谋生的人盖起了一栋栋房子,这个小村子也就越来越大了。

  当时正在修筑横跨西伯利亚的大铁路。我的祖父有—身很不错的砖瓦匠手艺。他也找到了工作。建造火车站站前楼房的有他,各家各户砌炉灶也少不了他。

  祖父落脚的那个鄂毕村,地处鄂毕河水路与铁路干线之间的十字路口,因此发展迅速,很快就具有一座小城的规模。这就是新尼古拉耶夫斯克城。

  我的父亲也渐渐长大,就跟随着祖父当起砖瓦工来。

  不久,祖父碰上一桩倒霉的事情。

  有一次,工地上有一大块花岗石,必须把它弄走。三个工人使出牛劲,可是,那块大石头却如扎下根的一般,纹丝不动。我的祖父臂力过人,用我祖母的话说,“他那一大把力气,我的上帝,无论多么重的东西,一到他的手里就没有分量了”。也许正最因为这个吧,他总爱笑话那些没有力气的人。这一晚他跟人家打赌说,他不用任何人帮忙,要是他能把达块大石头搬走,那他们就得输给他3升伏特加白酒。

  我的祖父赢了。可是,却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由于用力过猛,致使椎间盘脱出,从此,他变成了终生残废。他觉得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干脆无法工作了。所幸的是,我的父亲那时已经能够供养这个家了,祖父母都得了他的接济。

  有一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能在天上飞的神秘的“怪物”。它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次年,城市上空就不断有飞机飞来飞去。城里的大街上,有时也能见到袖口上缀着“翅膀”标志的飞行员。

  在起初的一些日子里,飞行员们身后常常尾随者一大群青少年,其中当然少不了我。那时,我还专门到商店里买了一顶飞行帽戴上,觉得格外神气。有时,我还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嘴里叼上一支香烟。

  我的老师知道我想当飞行员,她就抓住我的内心活动,因势利导,劝我戒烟。她带我去参观人体解剖。当我走到人肺模型跟前时,她说道:“你看,吸烟人的肺部变成什么模样了!把肺部糟踏成这个样子还能当飞行员吗?”

  我马上改掉了吸烟的坏习惯,开始注意锻炼身体。我想使我的身体健壮。我找来一副哑铃,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就到院子里去锻炼。身强体壮的飞行员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它支配着我的一切行动。

  l 926年,我和我的l 6岁的哥哥瓦西里,都得了猩红热。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40天以后,只我一个人活着离开了医院。

  我的哥哥活着的时候,已经能挣钱供养我们这个大家庭了。如今,他病故,我就不得不出去找工作干。我的叔父是铺房顶盖的工人,我到他那里去跟着他当学徒。

  他又矮又瘦。由于长年累月地跟铺房顶盖的洋铁瓦打交道,他的耳朵早己半聋。他的双手也被干性油和油漆腐蚀得又黑又粗糙。他铺房顶盖的手艺,在我们新尼古拉耶夫斯克城里算是挺不错的。我很快就跟他学会了这一宗手艺,能挣钱养家了。

  叔父喜爱我,可是,我也没少挨他罚。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不守规矩不行”。我是在屋顶上干活的,站得高,能够清楚地看见飞机起飞和着陆。我常常看得发呆,竟连手头的话计都忘记了,叔父不得不时常喊我。

  “小心着点儿,你可别从房顶上起飞呀!……快拿锒头干活儿吧!”

  第二年夏天,我就在西伯利亚建筑材料拖拉斯当上了一名铺房顶盖的正式工人。城市正在建设中,—幢幢四层大楼都需要铺房顶洋铁瓦,工作多的是,我时常要加班加点干。

  同我一起干活儿的小伙子们有时开我的玩笑说:“怪不得你姓‘波克雷什金’呢,这‘房顶盖’看你铺得多带劲,可真是姓氏如其人了!”(译注:‘波克雷什金’的词根意为“复盖”)表面上,我只不过一笑置之,其实,我心里确是在想着另一种“房顶盖”呢,那就是“罩在我们头顶上的蓝天”。

  ……

  一天早晨,我从中央大街(即红色大直街)路过时,看见阅报栏上贴着一张航空学校招生告示。我停下来看那告示。这意外的机遇,使我觉得如临梦境。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楞。随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道:“本航校招收七年制学校毕业生………”这么说,我必须读完七年制学校才行。可是,何止于此呢!后面还附带着别的条件:“有车工、钳工或细木工专长”!

  我心情沉重,拖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在大街上艰难地挪动着。就凭我现在这种铺房顶盖的“专长”,那我就永远也休想进航校当飞行员。简直是痴心妄想。当飞行员,哼,去它的吧!

  我依旧每天爬房顶,心里天天惦着那张航校招生告示,老也放不下那件既实现不了又丢不下的揪心事。怎么办呢?要想学钳工或者学车工,那就必须到职业介绍所去登记,因为凡是要到企业里去做工的,都要由他们分配。当时,城里企业不多,而失业青年却有成千上万!尽管如此,夏季刚过,我还是到职业介绍所去登记了。我每天都要跑到那间挤得水泄不通的烟雾腾腾的屋子里去登记、挂号。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向父母提起我想要当飞行员的事了。这期间,我的父母又向我的另一个当会计的叔父说情,请他帮我安排一个见习记帐员工作。这种坐办公室的“轻闲”职业,对很多人来说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事。不过,我不是那块材料。我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当上飞行员,难于听从父母的安排。于是,为了我的事,又闹得家里争吵不休。

  时间过得飞快,夏天又到了,我又干起我的老本行———铺房顶盖。到了冬天没有活计可干,我就上学校去读书。l 928年,我读完了七年制学校。那个职业介绍所我是白白地跑了那么多次,它白白地浪费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们一点也不肯帮助我。

  执行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个年头开始了。新西伯利亚市,也就是从前的新尼古拉耶夫斯克城,当时只不过是一座小镇而已。第一个五年计划规定,要优先发展这座城市。于是,大工厂一个接着一个地迅速开始建设。在宽阔的鄂毕河对岸的大草原上,紧挨着克里沃谢科沃衬,开始建设一个很大的工厂——西伯利亚联合工厂(就是现在的新西伯利亚农业机器制造厂)。失业青年们都松了一口气, 个个兴高采烈。所有失业人口都有出路了——搞建设去。那个旧世界的产物——职业介绍所,也就从此寿终正寝!

  这个新建的规模巨大的机器制造厂所需要的骨干工人,都必须进工厂技工学校接受培圳。在这第一批“混”进工厂里去的3000人当中就有我。我被分配到钳工组。

  盼望已久的个人奋斗目标终于稳妥地迈出了第—步。我为此庆幸。可是,当我身穿工厂技工学校的制服回到家里时,家里的人可对我不满意了。可不是吗,我当铺房顶盖工人时的收入,满够维持这个大家庭的生活的。可是现在呢,只不过拿那么—点点助学金而已。

  “白吃饭的窝囊废!”有一次,父亲骂骂咧咧地申斥我一顿。

  父亲由于伤心而说的全是大实话,可是,这却很出我之所料,我毕竟受不了。

  为了不使自己成为家庭的累赘,有一天,我收拾起自己的常用衣物,就离开了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毅然步入青年时期的艰苦而难忘的岁月。从那一天起,我就永远地离开了生养我的家。

  我在集体宿舍里安顿下来。这是一幅四层楼房,座落在“社会主义镇”的最边缘,一出门,就是一片向远方伸展开去的大草原,向右方看去,一眼就能看见鄂毕河。河对岸便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

  在工厂技工学校学习期间,我是很苦的。助学金少得可怜,父母又无力接济我。西伯利亚的冬天,那股子寒冷的劲头可就别提了,甚至连空气都被懂得又薄又脆!可是,我脚上穿的却是夏天的破皮鞋。有时出去得雪,穿的也是这双破皮鞋……

  我有我自己的作息时间,而且定得很死。下午4时以前在工厂技工学校学习,晚上到厂办机械制造夜校去听课。在这之后,就是按照共青团布置的任务,到合理化建议与发明小组去。叫我参加这个小组是因为我提出过几条合理的建议。

  我们房间里住着16个人。别的房间里住的人也不少。食品凭卡片供应,当然总是不够吃的,面包售货间就在大楼的第一层,正好在我们住的房间下面。新烤出来的面包那股使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总是往鼻子里钻,可真馋人。只要送面包的马车一到,我们房间里的人就一窝蜂似的顺着楼梯往下跑,震得楼板轰隆隆山响。不赶紧往楼下跑,别人就会枪到前头去。我们帮助卸货,有时还能拣到一两个掉下来的小面包呢。

  我们用自己做的烧水壶把水烧开,就怡然自得地就着开水吃起新烤的面包来。

  集体生活把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了。我刚到这里不久,就同西赫沃尔特、格巴斯托夫、博夫特罗丘克兄弟、洛莫夫、谢列兹尼奥夫、佩日科夫等人相处得很融洽。刚强稳重的西赫沃尔特,制止过很多人的轻率举动。只要西赫沃尔特出面干预,争吵就会很快平息下来。他工作热情,有条理,我们都愿意照着他的样子去做。

  我们这个班最先毕业,我被分配到车间当钳工。

  西赫沃尔特、洛巴斯托夫和我共住一个房间。在车间里,我们三个人的台虎钳也是紧挨着的。甚至上夜校,我们三个人也要设法坐在一起。只有在锻炼身体的时候,我们才是各干各的。我喜爱田径运动、滑雪、滑冰,西必沃尔特爱好举重,而洛巴斯托夫则迷恋于猜字谜。

  有一次,在我和他们闲聊天时,我提到了飞行的事。

  “想的可倒挺美!你拿什么飞?驾着风筝上天?”洛巴斯托夫挖苦道。

  “驾风筝?嘿,明天你们俩都来,我让你们开开眼界!”

  这几天建立起来—个滑翔小组,报名参加的人很多。不过,我想比我的好友先参加进去。

  在苏联国防和航空化学建设促进委员会所属的航空俱乐部里,最初的课程内容已经确定。西赫沃尔特和洛巴斯托夫也来了,而且亲眼见到了崭新的油漆气味儿和胶水气味儿尚浓的滑翔机。

  我是长子,自从转为正式工以后,我就帮助父亲担负起供养母亲、赡养祖母和扶养正在上学的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义务。

  1932年,我、西赫沃尔特和洛巴斯托夫,都当上了工厂技工学校的教员。现在,我们已经由别人教的学生变成教别人的先生了。

  “请在此处签名。”工厂共青团组织的领导人说着,就把红皮的共青团介绍信交给我们。那上面印着:“青年们,学飞行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难道这是真的?我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幸亏西赫沃尔特提醒我:“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健康鉴定委员会还要检查身体呢。”

  难道我还怕他们检查身体吗?难道我坚持锻炼这么长时间就一点也不见成效?

  进飞行航校的选拔条件很严格。落选的人很多。洛巴斯托夫体检不及格,西赫沃尔特也不够标准。在我们这三个形影不离的好友当中,只有我一个人被录取了。我只觉得我已经上了飞机。多年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看来,再也不会有什么障碍阻挡我实现最终愿望了吧?

  5月底,列车载我西行。我坐在车厢里,听见列车驶过鄂毕河大桥时发出的隆隆响声。过了河就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没过多久,列车前方就出现了森林和群山。我从来没见过山,眼前这一片矮矮的山丘,在我看来,那可都是很大很大的高山呢。

  我们的里-2型专机已经飞到乌拉尔山脉的上空。极目四望,乌拉尔山脉的雄伟壮观景象尽收眼底。这是我第一次从空中俯瞰这纵贯南北的巍巍乌拉尔崇山。

  飞机开始下滑。我看了坐在我背后的列奇卡洛夫一眼。他用头向窗外一指点,笑了。

  “你看,这就是我的家乡!”

  他兴奋地喊叫着。尽管飞机发动机的声音震耳欲聋,依然能够清楚地所得见他在喊什么。

  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城已经呈现在机翼下方。大山,色彩斑烂的屋顶,大路和街道交织成网。无数工厂的烟筒在冒着烟。乌拉尔地区是我国巨大的武器生产基地。乌拉尔欢迎我们去作客。

  三

  我们只能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城停留几个小时。天色已经很晚,这座大城市的领导人能让我们这些从前线回来的战士们看一看什么呢?当然,只能是参观工厂,和工人们会会面而已。乌拉尔重型机器制造厂制造坦克的各个巨大车间和成千上万制造坦克的工人,是最能代表这座大城市当年的风貌的,是最能体现前线与大后方的紧密关系的。

  我们从一排排机床中间穿过,从坦克装配流水线旁边走过。在高大的厂房里,到处是焊接时迸发出来的刺眼的蓝色强光,自炽的钢锭照得厂房里一片通亮,锻锤落下来时发出沉甸甸的巨响,火花拖着细长的尾巴四处飞溅,大吊车吊着整体锻造成的炮塔缓缓地移动着,一台台坦克发动机正在什么地方轰鸣……

  这火热的劳动情景,多么象前线的战士向敌人猛烈进攻,多么象与敌人拼死搏斗啊!各个工厂的白发苍苍的老工人、年轻小伙子、中年妇女和姑娘们,都在紧张地忙于翻砂、打磨、锻造。

  在车间里举行了群众大会。坦克就是讲台。人们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发表讲话。人人的眼神里都映射着钢水的炽烈火光,燃烧着对敌人仇恨的火花。我们这些来自前线的战士向他们致敬,向他们保证把敌人打回老巢去,消灭在老巢里。这声音立刻被站在“讲台”旁边和机床旁边的无数工人的热烈掌声所淹没。我们都看得见,工人们早已劳累不堪。但是,在这劳动的旋律中,我们更感觉到了人民的坚强意志和旺盛的创造热情。

  他们为我们设了便宴。随后,我们就上机场了。大清早,我们的飞机继续向东飞去。

  在我走过了漫长的战争道路,经受了无数次严峻考验以后,今天,我觉得故乡格外可亲。故乡的面貌日新月异,一定变得更加可爱了吧?我急不可耐地盼望着尽快见到童年时代熟悉的一切。

  大草原展向远方,铁路蜿蜒前伸。地平线上零零落落地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斑点,渐渐融成一片,看上去很大,正朝着我们飞机这边移动,变得越来越大了。难道这就是我的故乡新西伯利亚城吗?我记得,它比这小得多呀。是啊,自从1937年离开它以后,整整7年了,我只回来过一次——是专程从列宁格勒回来为父亲送葬的。

  是了,这正是新西伯利亚城!几架歼击机升空,编成护航仪仗队形,向我们的里—2型座机靠拢。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故乡人民的问候和敬意。

  记者们,以及同机来的其他人,都在做落地前的准备。我呢,两眼一直盯着窗外,怎么也不想把视线移开。从前,从城的这一头步行到城的那一头,我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可是,从天上往下看新西伯利亚城是个什么模样,这还是头一遭呢。可惜,我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它的面貌了。不知是怎么搞的,机场怎么跑到城里来了呢?我记得,它原来离叶利佐夫二道街还远着呢。这么多新建的大工厂,多么大的住宅区呀。

  我们的座机已经加入起落航线,准备着陆。地面上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军乐队的铜管乐器闪闪发光。难道这是专门为了迎接我的吗?我记得,只有远航征服北极的英雄们,才受到过如此隆重的迎接。我既没有征服过北极,也没有开僻过极地新航线,我只不过和我的同代人一样,为了保卫祖国而与敌人拼了无数次命罢了。激动使我感到不安,只好强自镇定。我能对迎接我的成千上万人说些什么呢?

  飞机发动机不响了,我在军乐声中走下舷梯。我的母亲、妻子、故乡的土地,离我都只有几步远了。可是,这几步路该有多么难走啊!人们都在热烈鼓掌欢迎我,军乐队奏着隆重的欢迎曲。我无法克制这既感到荣耀又觉得惭愧的复杂心情……

  我好象是从所有来欢迎我的人面前走过,离得近些的我都伸过手去。这时,一群儿童正从成年人的背后向我这边挤过来。我不能辜负孩子们的心意,我迎了过去。孩子们直楞楞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着羡慕和向往。

  我初次见到飞行员时,是否也是这样直楞楞地盯着人家看个没够呢?在这些孩子当中,是否也有渴望着有朝一日上天的呢?…………

  直到欢迎大会结束,我才来到母亲和妻子的身边。我想要说的话可真多,但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能见到亲人,和亲人团聚几天,那可真让人高兴。温暖的秋日,阳光灿烂,我们手里捧着鲜花。我现在的心情,大溉就是人们常说的幸福吧?玛丽亚说她天天都在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她为全家人操劳也够辛苦的了。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她尤其需要丈夫的温存和体贴。

  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当母亲讲到几个弟弟的情况时,我不由她想起了弟弟彼得。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了问母亲,她一个人是如何把我童年住过的房子的屋顶修好的。

  我们坐的汽车还没有走到市中心,就提前转弯往一条街里驶去。

  “我们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呀?”

  同车里的人只是神秘地朝着我微笑,谁也不吭一声,好象有什么好事故意瞒着我似的。

  “往什么地方去吗?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先忍耐一下吧。”州委书记库拉金笑着说道。

  这条街上挤满了人。我们的汽车停下了。市执委会主席海诺夫斯基走上前来说,我家乔迁新居了。

  我向同志们表示了谢意。可是,我一时还无法看见我的新居,因为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挤得水泄不通,我简直连一步也难以挪动。这里也是无数张笑脸,热情的问候,一束束的鲜花,故乡的父老兄弟姐妹。我感谢乡亲们的热心关注。多么好多么善良的乡亲们啊!……

  我家的新居既宽敞又亮堂,住着很舒适。墙上挂着的照片,都是我从小就见过的。母亲走到照片跟前停住了,泪水从眼角淌下来。她转过头来直楞楞地看着我。大概这些照片勾起母亲对我们弟兄几个人小时候的回忆,对父亲的怀念,对自己苦难经历的回忆吧?

  “你们弟兄几个都是我的亲骨肉,到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全都回到我的身边来团聚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啥是好。后来,我终于硬着头皮说道:

  “全都回到您的身边来团聚,这……也许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妈妈。弟弟彼得您就只当他已经不在人间就是了……”

  “他,死了?”

  “我在前线碰见过一个人,他跟彼得是同—个单位的……”

  “我心里料着彼得是牺牲了!他的性子憨直,从不畏缩不前。对你我也……”她只说到一半,就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拥抱着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

  “我是不会出事的,妈妈。我刚才不该说那种话。我走了以后……用不了多久就……然后我就回来……我是一定能回来的……”

  玛丽亚领我么看她的居室。见到我俩在前线照的照片,使我俩想起了另一种生活。要是我俩能一起在窗前说上几句话,那该有多好啊,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呢:前线的战友,她不在身边我多么寂寞,我的感受……可是,还得招待客人呢。

  便宴已经摆好,客人陆续来到。

  在餐桌上,州委书记库拉金问我:“我们怎样安排工作计划呢?”

  “工作?不是叫我回来度假的吗?”

  “不,我的同志,你是休息不成的了。”他叹一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工厂,机关……人们都在等着你呢。个把钟头怎么够用呢?要占去你一些时间的!要想什么地方都应酬到,那总得个把月时间才成呢。”

  “只给了我5天假呀。”

  “这我知道。占用你4天时间,设法给你留下一天就是了。这样行吧?”

  “如果必须这样做的话,那我就只好遵命了。”

  在吉他伴奏下响起了悠扬的手风琴声,在座的西伯利亚人,都和着琴声欢唱起来。

  又听到家乡的歌声了!这歌声悠扬动听,使人振奋,它召唤人们到辽阔无边的西伯利亚来。我很久没有听到过家乡的歌声了。

  在无数次极其紧张的险的战斗以后,在饱经战争地狱的长期磨难以后,在摆脱了死神的紧紧纠缠以后,我终于能够回到家里来看上一眼。这本来就是一件喜事,更何况说心里话,这是荣归故里呢!母亲的欣慰,妻子的温暖。童年时期的好友,同龄人,许多同志,大家欢聚一堂。还有那我从小就喜爱的忧伤而又豪放的西伯利亚民歌:

  “喂,贝加尔湖上的东北风啊,

  你掀起狂涛吧。

  任凭他是一条好汉,

  也要叫他望洋兴叹。”

  难道还有比我现在感受到的这一切更令人兴奋的事情吗?

  四

  在我原来工作过的工厂里,很多人都帮助过我,毫无保留地把经验传授给我,而我自己呢,也为工厂做出过些微贡献。我和这里的人之间存在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如果没有西伯利亚联合工厂技工学校的教育,如果我不在这个工厂的新建工地上和车间里劳动,那我的宿愿是难以实现的。飞行员的翅膀使我获得了崇高的荣誉,使我成为三次苏联英雄。今天,我要向我工作过的工厂里的人们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感谢你们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要和那些正在机床旁边为满足前线战士杀敌需要而忘我劳动的人们共享这荣誉和欢乐。

  我走遍了全城,走遍了全城的主要街道。参观了即将开张的歌舞剧院的建筑艺术和它那宽敞的内部空间和漂亮的装饰。建一座大剧院说起来容易,可是,在那战争异常残酷激烈的非常岁月里,这邻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记得早在斯大林格勒大会战以前,正当希特勒狂妄地叫嚣着要把我们这个国家连同我们的文化一起从地球上抹掉的时候,我们毅然决定:一定些建成这座壮丽的大剧院。那时除了苏联人民,还有谁能顾得上这些呢?

  这不能不令人惊叹,不能不使我们感到自豪。我无暇参观别的去处,我的心早己飞到我的西伯利亚联合工厂去了。

  在厂部里座谈的时候厂长说,西伯利亚联合工厂正在为战胜敌人而劳动着。他还说到,这个工厂生产的武器,比1913年俄国全国所有工厂加起来生产的武器还要多。在前线的对候,每当我拿起炮弹、看到金光闪闪的炮弹壳时,我总是在想,我们每一天要消耗多少炮弹啊!每一个机场,每一辆坦克,每一个战士,都需要那么多弹药,这怎么能供应得上呢?从战争打响的第一天起,这个工厂就迅速转入战时执道。

  “您从哪里参观起呢?”厂长问道。

  “就从技工学校开始吧。”博夫特罗丘克就站在我的身边,于是,我这样答道。他现在是车间主任了。

  博夫特罗丘克笑了。他和洛莫夫从昨天起就一直陪伴着我。他们跟我讲了他们自己的情况,讲到他们是如何成为业务内行的,也讲到一些老朋友现在谁在什么地方。

  狭窄的走廊,低矮的教室。难道从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我来到从前我坐过的课桌跟前,来到我交出第一个抛光零件的机床跟前。一时间,我只觉得感慨万千。

  年轻小伙子们围过来,欣羡地看着我。看样子,他们是在等待着我说什么。我祝愿他们学习成果与日俱增,接着,我就请他们递给我一把矬刀。

  “你还行吗?”肩宽体壮的洛莫夫半信半疑地问道。

  “试试看吧……”

  学徒工们都挤过来看我的手艺。遗憾的是,我的老师没有在场。技术员斜眼看着我的动作,生怕我毁了这块珍贵的半成品。当然了,我得拿出真功夫来才行呢。零件做成了,技术员急忙接过去用外卡钳测量尺寸。做得还不错。大家都笑了,交口称赞我的手艺。

  我在这里学到的手艺还没有忘记!我十分珍惜大家对我的手艺的好评。现在,他们不会把我当成外人看待了。学徒工们紧紧地簇拥着我,请我去参观他们的宿舍和食堂……

  “再见吧,学徒工们!”

  工厂正在扩建中。我们顺着尚末砌完的厂房地基走着。眼前是一片高大的厂房,这都是从前没有的。在这里,金属件的撞击声,机器的响声,沸腾的劳动热情,烟尘,闪光,叮叮当当的响声,嘈杂声,忙碌着的人群……融成一片。但当欢呼的声浪涌起时,这一切声音似乎全都立即被淹没。他们用双手建成这座规模巨大的工厂,他们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武器,他们热切地期望着我军彻底打败敌人。我们打胜仗鼓舞着他们,他们的劳动成果使我们赞叹。大批武器正从我的故乡源源不断地运往维斯瓦河边。

  他们请我参观机床,把他们制造的性能优良的冲锋枪拿给我看。我不断和他们握手致意。当我见到他们那没有血色的疲惫的面容时,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一位年轻女工两眼满含泪水看了我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开,对着机床低下了头。我走近几步,只见她正用双手梧着脸哭泣呢。

  “她昨天收到丈夫牺牲的消息。”博夫特罗丘克低声对我说。

  生活的艰难困苦,劳动的过度紧张,亲人的不幸牺牲。战争啊,它也给身在大后方的人民带来了无穷的灾难!

  眼前是一幅色调鲜明的宣传画,画面上写着:“要以波克雷什金的战斗精神为榜样,为战胜敌人而忘我劳动!”

  一群头戴鲜艳的三角巾的姑娘,微笑着把一束束西伯利亚秋季盛开的鲜花献给我。她们的装束多么象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的姑娘啊。我真想在她们守着的机床旁边停下来,给她们讲一讲我们那里的年轻飞行员的放事,甚至想把策第16飞行团的年轻战友们的姓名告诉她们。我那些年轻的战友多么需要来自姑娘的温柔甜蜜的书信哪。可是,我不能停住,前头还有很多姑娘也正在机床跟前等着我呢,她们也都想要见一见我这个故乡人,看一看我胸前佩带着的三枚金星勋章呢。

  第二天,我到其他工厂去。那里的人们也都在等待着见一见他们的同乡人。在一个车间里,我遇见一位14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正站在一小堆零件跟前抹眼泪呢。

  “你怎么了?”我问道。

  她急忙理了理衣妆,依旧抹着眼泪:

  “您瞧吗,我干得可用心了,可么没有评上第一名。”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不值得这样难过嘛!”

  “我一直是第一名的。可是现在,您瞧……”

  “你是做什么活儿的呀?”我又问道。

  小姑娘个子不高,聪明伶俐。她听我这样一问,立刻振作起来,敏捷地拾起几个小零件,摆好。原来是青铜做的小开关。

  “我是管磨合的,也就是把两个零件磨配严密,不让它漏油……”

  我不能不佩服这个小姑娘的手艺。乍看起来,这只不过是出自孩子小手的很不起眼的活计罢了。可久它却直接关系着战斗的胜败,关系着每一个飞行员的生命啊!我们这些人最清楚,哪怕汽油油路开关微微渗油,那对飞机和飞行员都是致命的威胁。

  厂长说,这个小姑娘是本厂这项专业的高手。于是,我代表飞行员向她表示衷心谢意。

  到各个工厂里去参加群众大会,到学校里去和学生们见面到机关里去和工作人员交谈,这些差不多占去我的全部时间。

  假期满了,我该回前线去了。党的州委会请求空军主帅诺维科夫再准我一天假去“为共青团做些工作”。的确,我们前线战士应当感谢新西伯利亚市共青团组织。

  在我回到故乡的这几天里,他们发起了向近卫飞行员捐献飞机的活动。我的乡亲们为我们飞行师募捐了12000000卢布,作为给我们购买新飞机的费用。

  这就是我们新西伯利亚青年们支援前线的实际行动!

  人们都纷纷赶来叫我替他们向我们方面军的战士们转致敬意。热情而感人肺腑的话语,一副副激励战士斗志的面庞,亲切的握手,雷鸣般的掌声,成千上万人的忘我劳动,人民对敌人的仇恨……我看见了这一切,我听到了这一切,我的心又飞回到维斯瓦河边的前线机场,飞回到我的战友身边。这一切对我们是多么巨大的鼓舞啊!它激励着我们去战斗。

  我向青年们表示了我们的决心,我向他们保证:为了战胜敌人,为了使我的故乡和全国的城乡全都繁荣昌盛,为了使我们的青年再也不遭遇战争灾难,我们随时都在准备着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群众大会上,当场选定了青年代表团,随我一起到莫斯科去向我们赠送他们捐献的飞机。

  凌晨,在清冷的晨雾中,我又在里-2型座机跟前见到那些熟识的面孔。他们祝愿我们打胜仗,妻子和母亲祝愿我早日返回故乡。

  电影摄影师们把镜头对准了我和玛丽亚。我俩实在难舍难离呀!6天,转眼之间就过去了。我俩要说的话,谁也没有来得及说完。

  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我的亲人!我要回前线去!

  我们的座机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城中途落地,带上列奇卡洛夫以后继续近路。我们在莫斯科领到了拉—7型歼击机,很快就向前线飞去。

  我从空中老远就辨认出莫克什舒夫村了。我们落地以后,全团的人都跑过来。大家都为我国能够生产出如此好看而又性能优异的歼击机而感到自豪。这种歼击机可比“空中眼镜蛇”强多了。

  我的房东见我回来,就从墙根的土台上站起身来。我觉得他好象要跟我说话,我甚至在他面前停了一下。但是,他见我胸前佩带着3枚金星勋章,就急忙挺直了身子,双臂笔直地垂下,按照波兰军队的规矩,郑重其事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他的真心实意使我深受感动。

  我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报纸。我随便翻阅一遍,见报上登着一张照片,照片下边写着: “赠给‘三次苏联英雄’未来婴儿的礼品”。

  西伯利亚妇女给玛丽亚送去了婴儿衣物。一切又都在我的头脑里活跃起来。我在老家度过了几天美好时光,在这波兰的土地上我又亲身感受到了波兰人的深情厚意。这可真是福无独至。

  “赠给……婴儿……”从今以后, “婴儿”会常常在我的脑海里出现的。

  今天,前沿的炮声,在我的住处听起来,犹如晚秋的雷声,稀疏而喑哑。

第二十二章 激战前的异常沉寂

 

  一

  我各方面军系在德国法西斯脖子上的钢铁绳结越拉越紧。在北方,我军已经进抵普鲁士,在南方,我军正在穿越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向前推进。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等国的人民武装力量,也都奋起抗敌。他们同我军并肩作战。捷克的斯沃博达将军率领的部队正在和我们一起向敌军进攻。

  l944年的秋季,已经给那些发动战争从而给全世界带来无穷灾难的战争狂徒们写就了判决书。

  我们这一带前线异常寂静。我们的歼击机只是偶尔才有机会出动去掩护前沿阵地。不过,友邻各方面军向西处进得越远,我们就越感到我们也必须从桑多梅日登陆场发动进攻。

  整个10月里,天晴日丽,温暖如春。各个机场上,都在进行紧张的飞行训练。。现在, “空中眼镜蛇”的休息机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国产的拉—7型歼击机却从早忙到晚。新式飞机的改装飞行训练,成了我们的主要战斗任务。拉-7型歼击机目前连一个飞行团也还没有装备齐,飞行员们天天都在盼望着得到这种新式歼击机。决定性的大会战即将爆发,必须及早做好准备。

  从每一次作战间歇结束到下一次发动进攻之前,我总觉得自己好象是初临战场的新飞行员。在晚秋时节和冬天,此地阴天和雾天很多,突然降雪的时候也不少。所以,我们的飞行员不得不坐下来研究在坏天气条件下飞行的经验,研究云下空战的经验,研究空中游猎活动的经验。老飞行员给新飞行员讲空战战例,我则给这些空中“小老头儿”们上课。

  我们飞行师的经验,对我们这个空军集团军来说,是适用的。《胜利之翼》报还开僻了专栏来讨论我们的战斗经验。一时之间,记者、作家、电影摄影师又都纷纷来到我们部队。各家报纸都连续登载了我们师的飞行员们写的文章。有写歼击机双机如何配合作战的,有写截击方式和攻击方法的,也有写如何进行空中侦察的。事到其间,我也不得不利用很多晚上时间坐下来写文章。

  这些天来,政治工作人员和党团组织的工作量也都不小。我们现在是出国远征,来到别国领土,必须增强纪律观念,必须使每一个战士都理解我们的光荣使命。

  师政治部组织飞行员和机械师去参观德寇设在马伊达内克的集中营。回来以后,当即在机场上举行全体大会。参观过集中营的人,个个满腔悲愤,纷纷控诉德寇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的空勤人员和地勤人员,都亲眼看到了德国法西斯强加给整个欧洲的所谓“新秩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被活活烧死的无辜民众的骨灰,被活埋而死去的人的尸体,存放着受难者脱下来的鞋子的大仓库(光是小孩子们的鞋就何止千万双!)……这一切都在悲切地向我们呼唤:必须彻底消灭这可怖的瘟疫!

  在这期间,英国报刊却登载了心肠“慈善”的贵夫人们发出的关于全面宽恕法西斯刽子手罪行的呼吁!我们这些参观过德寇设置的集中营的飞行员们给这一群英国资产阶级人士的回答是:我们要彻底清算这些凶残的法西斯杀人强盗的滔天罪行!我们是决不宽恕这一群披着人皮的吃人野兽的!

  有一天,我从飞行团回来,见到记者尤里.茄科夫。他此行的目的是继续与我们的飞行员们接触,准备写一部描写空军战士的小说。他需要同我们的飞行员直接接触,需要听取我们的意见。

  我们—起来到第16飞行团的机场,我把克卢博夫介绍给这位记者。关于克卢博夫的事迹,在莫斯科时我就向他介绍过不少。在同机去新西伯利亚的途中,我也向他说过一些。我觉得,值得为这样好的飞行员写书。到10月底为止,克卢博夫已经击落39架敌机了。首长已经为他上报了战绩,请求授予他“二次苏联英雄”称号。

  一小时后,我同克卢博夫来到离机场不远的靶场。空中的歼击机依次对着用白砂标示的一个个方块靶标俯冲、瞄准、射击。在空中的歼击机全都离去以后,我们就去检查射击成绩。克卢博夫见飞行员们的射击成绩全都达到“优秀”标准,高兴极了。

  晚上,在飞行员住的大房子里,放映美国故事电影片《在老芝加哥》。医院和友邻部队也有人来看。这个临时“电影院”里很不肃静。有的人站着看,也有坐在地上看的。墙上挂着的波兰伯爵画像好象在用阴沉的目光望着他们。冷风不住地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后来,在师政治部担任共青团工作的德里亚金娜从邻村请来的管乐队开始演奏乐曲。这位德里亚金娜点子之多在全师青年中是尽人皆知的。

  乐队的鼓声响了,圆号一开始就把调子拔得老高。不过,这种乐曲倒是很适于为跳舞伴奏。来到这座地主庄园的半毁小礼堂里的人,都欢快地跳起舞来。从前,一定有人在这里跳过波兰的玛祖卡舞,现在,我们却在这里跳起华尔兹舞和狐步舞了。不过,这两种舞蹈都满足不了我们这一群活蹦欢跳的“朱顶雀”们—的欲望。

  “来上—曲《塞尔维亚姑娘》吧!”特鲁德起劲地要求着。

  正当这种潇洒的舞蹈吸引住很多姑娘和小伙子的时候,正当乐队的铜鼓声被欢快的舞步声、被每一个人胸前佩带着的勋章互相磕碰而发出的清脆的丁零响声、被有节奏的欢叫声淹没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克卢博夫却正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墙站着呢。他那被烧伤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使人见了更觉忧伤。

  他在想什么呢?我从未见他如此孤独,如此闷闷不乐。难道每一个人都能够预感到不幸之将至吗?为什么在那个晚会上我没有走到他的跟前去跟他说说话,设法驱散他的郁闷情绪呢?回到住处以后,我一直在挂念着他,一直在想象着战后他将会怎样,在家庭生活中他又将会怎样。

  克卢博夫已经为和平的幸福生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战友们常常说起他是如何忍受了面部烧伤的痛苦的。当初,他的脸是完全被纱布和绷带盖住的。他的战友们给他喂食时,流食只能从绷带上切开的小缝送进他的嘴里去。

  19年以后,当我读到尤里·茹科夫写的一部小说书《神勇的飞行员》时,我才知道克卢博夫在牺牲前夜对这部小说的作者说过的话。那是一个忠厚的人面对战友、面对祖国说的真心话呀!他说:“把我们这些飞行员都描绘成神圣的偶象,那对我们的人民有什么意义呢?你就如实地写就是了,好让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小学生读了以后,都能够想象得出:是啊,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做得到的呀,但是,只要全心全意地去干,那就……”

  克卢博夫的确是一个心地纯洁、刚毅勇敢的好同志。我先把话提到前头来说吧,他,如果不是飞机送掉了他的性命的话……可是,他牺牲了,而且死得很荒唐,很悲惨,太使人痛心……

  在飞行训练中,他那架飞机的液压系统出了故障。我亲眼看见他驾驶的飞机已经进入着陆,可是,没有落下来,而是从着陆标志处飞了过去。这也许是因为襟翼放不下来,飞机无法减速吧?

  当他复飞时,我就再也顾不上别的事情了,一双眼睛只是紧张地盯着这架飞机。我当时正在军司令部(也设在这个机场上)。克卢博夫的飞机正从军司令部屋顶上飞过,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异常,很使人不安。几分钟后,他再次进入着陆。这一次,他的飞机又“飘”了。不过,机轮总算接触到地面,而巳开始在地面上滑跑。我当时正坐在汽车里,飞机着陆的整个过程,我全看得一清二楚。直列达时.我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真是多余。是啊,当别的飞机在空中出了故障时,站在地面上的人总是替这架飞机上的飞行员担着一把冷汗的。

  “飞机‘拿大顶’了!”我的汽车司机突然惊叫起来。

  我急忙顺着飞机滑跑的方向望去,只见克卢博夫的飞机正在尾巴朝天缓缓地朝前翻扣过去。

  当我们赶到出事地点时,克卢博夫早己被压在飞机下面了。我们急忙设法把他从飞机下面抢救出来。当时,他还没有断气。但是医生赶到也没能把他救活!

  辽阔的天空被他征服了,可是,一小块泥炭沼泽地却轻易地夺去了他的年轻生命。飞机冲进沼泽地,机轮陷进去了。

  全师的战友们,都为克卢博夫的不幸牺牲而痛哭。盛殓着他的遗体的灵柩,已经摆在运输机的前头,我们要把他的遗体送回利沃夫去安葬。全体机械师和飞行员,都来到克卢博夫遗体跟前向战友诀别,送他上飞机做最后一次升空飞行。几架歼击机轰鸣着飞临克卢博夫的灵枢上空,同时向空中长时间地鸣炮为战友送行。他们仿佛是在咬牙切齿地向死神开炮,他们要用长串长串的炮弹把首次降临到维斯瓦河边这个飞行团里来的死神撕得粉碎。克卢博夫生前,每当他驾机升空时,这个可恨的死神就后退,躲得远远的。然而这一次,在克卢博夫已经落了地以后,这个可恨的死神却悄悄地对他下了毒手!

  我们都是克卢博夫的战友。我们致悼词的时候人人悲痛,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们都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啊!我们永远怀念那些牺牲的忠诚勇敢的战友。给克卢博夫当过僚机飞行员的特罗菲莫夫、特鲁德、伊万科夫,都曾经在上百次的空战中掩护过克卢博夫。现在,他们又登上飞机,和其他飞行员—起,驾机护送苏联英雄克卢博夫的遗体,护送我们的英雄战友返回故土。

  克卢博夫牺牲后不久,十月革命节来到,电台广播了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发布的关于授予克卢博夫第二枚金星勋章的命令。我们象他在世那样,隆重地为他举行庆功会,祝贺他第二次荣获苏联英雄这一崇高的光荣称号。直到后来,我们仍然觉得克卢博夫还活着,仍然觉得他还在同我们一起并肩战斗。

  在我的—生中,克卢博夫是我心目中最喜爱的人。他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有重要位置。我的任何一个最好的朋友,也补偿不了我在感情上的巨大损失。他无限忠于祖国,忠于航空事业,珍视战友情谊;他为人聪明、直爽,喜欢热烈的辩沦,而在作战时既勇猛无比,又细心入微。

  我们部队,也象全国一样欢度十月革命节。在这举国欢庆的重大节日里,我们常常想到我们中间少了克卢博夫。在这个节日里,驻扎在邻村的一大群坦克兵,突然吵吵嚷嚷地冲进我们部队里来。他们都记得克卢博夫在利沃夫附近多次与敌机激烈搏战的情景,都亲眼看见过他横扫敌轰炸机机群的壮烈场面。

  “你们为什么不用心保护好这样了不起的飞行员?”坦克兵们质问我们的飞行员。

  “我们都很爱惜他,是飞机出了故障呀。”

  坦克兵们问清楚克卢博夫牺牲的经过情形以后,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二

  十月革命节刚过,空军集团军司令克拉索夫斯基立即组织师级以上指挥员参加大集训。在这里,我又见到了那些熟知的军事首长。

  大集训从战役问答开始。大会议桌上摆着一张地貌图,军长和师长们都站在大会议桌的周围。给我们出的题目是,如何配合坦克部队、炮兵部队和步兵部队作战。波尔宾将军答得最完满。他在这种场合下,也和驾机飞临战场上空一样,信心十足,能够毫不费力地抓住地面进攻的关键所在,迅速捕捉到必须突击的目标。

  军长和师长们,都是左右着空军大部队命运的关键人物。我们都清楚,我们也和我军地面部队一样,有足够的作战力量,足以摧毁德军在维斯瓦河一线的防御。现在,空军集团军首长所关注的是,要周密细致地进行战役准备,以减轻我军人员的伤亡和武器的损失。为了使我军能够推进到这个地区,我国人民付出的血的代价可实在太高昂了。

  在课间休息时,有人给我送来一份电报。马上又要上课了,我匆匆扫了电文一眼,就把电报塞进衣袋里去。这几天久我收到不少新西伯利亚人向我祝贺节日的电报。来自各地的这种内容的电报我收到很多。当我坐下来听课时,我又想起从家里来的信息。于是,我从衣袋里取出电报细看了一遍。“………我们向你祝贺。女孩。妻子平安。”女孩?这么说,她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如今,我也当上爸爸了!

  一种新的,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这大概引起了坐在我旁边的人的注意。戈列格利亚德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电报。好象还有谁也看了一眼。于是教室里唧唧咕咕地悄声议论起来。

  正在讲课的乌京将军停下不讲了,问道:

  “怎么一回事?你们为什么在下边说话?”

  戈列格利亚德连忙站起来说:

  “请原谅,将军同志。这里有一条新闻:波克雷什金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坐在教室里听课的人,一起热烈鼓掌向我表示祝贺。不过课程表上可没有安排“祝贺”这一节课。乌京将军继续讲课。午餐时间到了。人们把我围在当中。那还用说,年轻的爸爸是要请客的了。

  在餐桌上给我女儿取了个名字——斯韦特兰娜。大家一致赞成,并当即隆重宣布乌京将军为我女儿的洗礼“教父”。

  当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父把电文反复看了几遍,想从电文的字里行间发现一点什么新的重要细节。我的女儿,妻子,喜气洋洋的家,仿佛一时全都显现在我的眼前。

  该上靶场去了。大集训的最后阶段就要在那里开始。我们要驾机对靶标瞄准轰炸、空中强击、火炮瞄准射击。

  森林。林问空地。标示危险区边界的小红旗,观察塔楼,电话……应有尽有,靶场设施齐全。那么多将军、上校、中校,以及各种军衔级别的不同年龄的年轻人和中年人,都齐集在观察所或起飞机场。“观察员”可比驾机应试的人多得多。有些将军对驾驶杆或驾驶盘早已生疏了,有些人则缺乏应试的勇气。

  第一个驾机升空的是波尔宾将军。他既是军长,又是他那个军里最好的轰炸手。说到飞行,说到如何才能俯冲得恰到好处那他是颇有见地的。只要一提到这些事情,他就立刻活跃起来,立刻变成另一个人了。波尔宾将军经常亲自率领大机群出击。他从作战实践中发现,俯冲轰炸机应当采用全新的战术动作,也就是,把原来一直沿用的一次投完炸弹的战术,改为单枚炸弹瞄准投放,象强击机那样,兜着圈子轮番攻击。后来,人们就把这种战术称为“兜圈子”战术。敌人是吃够了“兜圈子”的苦头的。

  波尔宾将军驾机对准目标大角度俯冲下去,随后就是一阵爆炸声浪。他把飞机拉起来以后,摆动着机翼从我们头顶上一掠而过。观察轰炸效果的人员随后报告说,轰炸成绩“优秀”。没过多久,波尔宾将军就来到我们当中。大家由衷地祝贺他取得最好成绩。

  现在,轮列强击机应试了。给强击机出的可是一道难题。并排摆着三个靶标。强击机飞行员必须分别用投弹、发射火箭弹、枪炮射击三种不同方式,依次攻击三个目标。梁赞诺夫将军和卡马宁将军手下的飞行员都很争气。可是,这两位将军自己却正如大家常说的那样:飞不动了。

  歼击机升空的时间到了。给我们准备的目标更特殊,是一些摆在灌木丛中的大木桶。木捅里边都塞满了用汽油浸过的棉纱。对空中射击能手来说,只要看到木桶起火,无须等待靶场报来射击结果,就能知道成绩如何。不过,你试试看,大角度俯冲下去能不能击中大木桶?

  一架歼击机射击完毕,第二架也打完规定数目的炮弹,紧接着的是第三架。可是大木桶却全都安然无恙。现在,轮到我起飞了。在我前边的几架歼击机,全都没有击中目标。这一来,我的担子就变得更加沉重了。事关歼击机部队的声誉,我必须竭尽全力打出好成绩来。我有些惶恐不安,而惶恐总是会影响射击成绩的。我觉得,我是属于“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那种类型的人,遇事总能掌握住自己,善于控制紧张情绪。至于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此刻,我的心理状态很复杂。每当我遇到类似情况时,我总是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什么事情上去,多想使人高兴的事情,多想好的事情。

  现在,我已经坐进飞机座舱里,我就再也不去想谁没有击中目标啦,我一定要把这些该死的大木桶打起火啦,如此之类。我倒是想起了家思发来的电报,想起了我的小女儿。可不是吗,给她取的名字多好听啊。

  远处,一片呈火红颜色的柞树林,正在朝着我这边移动。再过一会儿工夫,我就能看见那些大木桶了。

  ……战争要到哪一天才能结束呢?我的小女儿是个什么模样呀?我哪一天我才能够陪伴着玛丽亚,牵着女儿的小手,在柔嫩的青草地上玩耍呢?在那遥远的西伯利亚大森林里,林间空地上的青草长很多么高,多么茂盛啊!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那里遍地都是野花!……快要看见大木桶了。

  靶场已在我的眼前显现,我立刻全神贯注地搜索目标。首先需要选准方向,以便看得清楚、瞄得准。我调整好机头方向就俯冲。透过螺旋桨桨叶旋转平面上的透明大圆圈,我看见一个小黑点儿。这个小黑点儿迅速向我这边移动着,变得越来越大。到开炮的时候了。将军们都在观察所里等待着我开炮,期待着我打出好成绩来呢。在这关键时刻,我想的只是一定要把大木桶打起火。现在,我把这些大木桶全都看作是必须立即消灭的真实目标,而不是打出好成绩来为了给人家看的,更不是为了挽回歼击机部队的声誉。从我的枪口和炮口飞出去的枪炮弹绝不是为了这些!……不过,尽管我在这样想着,我还是感觉到了入们都已经睁大了眼睛,等着看我的“表演”呢。

  这不是训练用的大木桶,而是火药桶、炸药、炮弹!总之一句话,你把它当作什么东西都行,只是不要把它看作玩具。我朝这些东西瞄了一眼,怒视着这一堆祸害,我要立即消灭它……

  我有自己的独特的俯冲方式——在垂直平面内蛇行飞行。大木桶被我的瞄准具光环套住了。

  一阵猛射。地面上当即升起一团大火!再次进入,再次攻击,再次开炮——又是一团大火。

  现在,我可以坦然地从“观众”的头项上超低空高速掠过,好让他们都看一看,歼击机飞行员到底是何许人也。

  在你做到了你对自己、对战友都应当做的事情以后,你的心情是无比舒畅的。

  三

  具有欧洲特色的、潮湿得使人感到不舒服的冬季来到了。我们是在炎热的夏天抵达这里的,如今已是初冬时节。自从开战以来,我们从未在任何地方停留得这样久。前线寂静如故,犹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闷得人实在受不了。我们多么想向前推进,寻敌打仗啊!

  还在雨天和浓雾经久不散的日子刚刚来到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盼望冷天一到就发动进攻。可是这里的12月份天气,却很使我们失望:小雪花在空中飘舞着,还没等到落地就融化了。

  当我们终于明白了处在主要方向上的前线地段何时发动进攻要取决于战争全局的态势时,我们就很注意研究战争全局了。l2月初,苏联和法国签订了同盟互助条约。条约明确切定:本条约旨在“彻底战胜法西斯德国”。我们这些身在前线的人都觉得这太好了,这表明我们很快就要发动进攻了。但是,我们这一带前线却依然沉寂如故。在南方,乌克兰第1、3方面军继解放贝尔格莱德之后,又包围了布达佩斯,继续向德国在此次战争中的另一个仆从国奥地利边境推进。在12月的后半月,报纸披露,德军在法国的阿登地区大举进攻。德军只进行了几次反突击,就迫使不久前才开僻第二战场的盟国军队向西仓皇溃退。

  在布达佩斯,德寇竟枪杀了我方派出的劝降谈判全体代表。这实是前所未有的卑鄙行径!

  我们都在如饥似渴地仔细聆听每一条最新消息。美军和英军到底能不能顶得住正在向比利时的列日地区和安特卫普地区大举进攻的德军部队呢?如果他们顶不住,那第二战场实际上也就毫无价值,而且德军反而会投入更多的部队来对付我们。电台广播说,在8天时间里,德军前进了90—100公里。我们正在维斯瓦。河边,期待着与盟军一起,共同对法西斯德国发动进攻呢,我们不禁要问:1940年敦刻尔克战役的悲惨结局是否会重演呢?

  我们是在莫克什舒夫村过的新年。在波兰土地上生长的新年松树与我们西伯利亚的新年松树一模一样。在从新西伯利亚发来的贺年电报的末尾,除了母亲和妻子的署名以外,又增添了小女儿的署名。各处的新年祝酒词,全都重复着同一句话:“恭贺新年!胜利就在眼前!”

  德军深入比利时,使气氛显得更加紧张。在这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曾经慌恐不安地写信告诉斯大林说,西线战斗吃紧,并且问道:盟军何时才能盼到“俄国在维斯瓦河前线或别的地方发动大规模进攻”呢?当然,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事情。在给丘吉尔的复信中说道:在此次进攻中,“很重要的是,要运用我们在大炮和飞机方面对德国人的优势”,不过,要发挥这种优势,“飞机需要等待晴好天气,大炮也必须避开低雾天气才能进行瞄准射击”。但是,考虑到盟军在西线的困难处境,苏军最高统帅部决定,各部队立即停止训练,不论天气如何,立即发动大规模进攻。元月7日宣布支援盟军。8日,驻扎在维斯瓦河沿岸的各飞行团,全都接到向桑多梅日登陆场转进,到最前线去的命令。

  在我们这一带前线.仅用两天时间就全部行动起来了。我军地面部队利用暗夜掩护渡过了维斯瓦河。各部队都明确了作战计划;研究了进攻区域。我随同师司令部一起,在夜间乘车路过了维斯瓦河大桥。

  寂静的暗夜被搅动起来了。每一条大路都被向前沿开进的无数坦克、弹药车、辎重车挤得满满的。泥泞,土坑,沟坎,发动机的轰鸣,人们的呼喊声和偶尔出现的叫骂声,坦克的炮塔,大地的炮架,战土们后背上的白雪,车前灯偶尔射出的短促的灯光……一切都在缓缓地向前运动着.向维斯瓦河彼岸运动着。无论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这一股强大的钢铁洪流趁着暗夜向前拥进。

  我们飞行师的任务是,掩护雷巴尔科将军率领的坦克集团军。尽管这是一项很普通的任务,但是,也必须会同坦克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处共同进行具体研究,单凭着地图是不行的。为了到坦克集团军去进行具体研究,我决定乘车顺着坦克部队将要发动进攻的前沿地段走。

  我乘的吉普车在用圆木铺垫的路上颠簸得很历害。车身溅满了污泥,结了一层冰。我被汽车颠得五脏俱痛,可是,我要去的地力还远着呢。我只好用双脚抵住汽车底板,身子使劲往椅背上靠,尽量使身体悬空,让身体略微舒服些。

  我们途经炮兵阵地。只见到处都是大炮,一门紧接着一门,都明摆在平地上。这一幅壮观景象,可真能使人忘怀一切。大炮上面都落了一薄层小雪花。要说伪装的话,这也就算是伪装了。大口径迫击炮的炮身巍然挺立。“喀秋莎”火箭炮也都成排地停在那里,炮弹头部直指西方。

  我急切地朝着坦克集团军司令部驻地赶路。看样子,现在,只要一声令下,战斗就会立即爆发,而我眼下却只能旁观而已。这怎么行?我得尽快赶路,各飞行团司令部和飞行员们,都在各自的机场上等待着我去向他们下达战斗任务呢。

  我的小汽车驶进了一片树林。嗬,任凭你朝着哪一个方向望去,到处都是坦克,黑压压的一大片,你休想挤得过去!……坦克兵们都在围着篝火取暖。这同我l942年秋天在罗斯托夫地区从空中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不论你朝着什么地方看,你见到的都只是坦克,多得把地面都给盖得严严实实的。我在想,坦克兵们为什么敢于如此无忧无虑地聚在一起烤火取暖呢?那么多大炮为什么竟敢暴露于开阔地上呢?看来,那一定是他们再也不怕敌机来空袭了,因为制空权在我们手里。如今,天空已经成为他们的可靠的“保护罩”。

  坦克集团军司令部的地下拖蔽部里温暖如春,这里聚集着很多人。简短的寒喧过后,我们立即在“战场”上肩并肩地干起来了。

  几幅大地图平摊着。我看到地图上标着几个长长的粗壮的箭头。这就是即将爆发的大会战的战场了。这一场大会战是我们早已想到了的,并且在作战计划中也早巳明确了的。我们的兵力就是按照这一场大会战的需要布署的,储备待用的炸弹、炮弹和火箭弹,也都将在这一场大会战中施展威风。只要一声今下,这一切都将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告诉我,在炮火急袭之后,坦克部队将从什么地方突破敌军防线,初始任务是什么,以及后续任务是什么。这一切全都在地图上标示着,全都有具体地点。

  “您的意见呢?”参谋长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转向我问道。

  我的意见吗?我只能说这太好了。不过,看来,我们这个飞行师只能掩护主要突击方向上的坦克部队,因为主要突击方向上的分枝要比其他方向上的分枝多。他们向我详细介绍了主攻坦克集群的突击方向,并且明确告诉我主攻坦克集群将在某日某时进抵某地区。

  我们飞行员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详细地和坦克部队共同研究过协同作战问题呢。现在,我必须把这个作战计划的总体概貌告诉每一个飞行大队长,以至每一个飞行员,让他们心里有底,使他们事先知道这些标在地图上的弯曲的粗壮箭头,都经过地面上的哪些地方。这样做是为了便于他们尔后从空中辨认。

  早晨,我告别了坦克部队。不久,我们就会在另一种条件下相会的。我的小汽车又在铺垫着圆木的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向前驶去。大队大队的汽车,正源源不断地迎面驶来,我们不得不常常躲在路旁等待时机。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机场。在这里,我反而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十分平静,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小雪花慢悠悠地在空中飘舞着,随后就安详地落在每一架飞机的机身和机翼上。

  我感受到了这里的平静气氛。但是,我自己最清楚,这种异乎寻常的沉寂带有多么大的欺骗性啊。沉寂即将被炸毁,将在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这是暴风雨将临前的沉寂。那正是我们等得不耐烦的急风暴雨!

第二十三章 深入德国本土作战

 

  一

  我们都知道这一次是突破德国国境线深入到德国本土去作战。德国是敌人的巢穴。尽管德国曾经是伟大的思想家、作家、作曲家、美术家、发明家的故乡,但是,现在我们只能这样称呼它。希特勒军队给我国人民带来了多少灾难啊!

  这是元月份的一个阴沉的早晨。万炮轰鸣,大地为之震撼。有幸得以抵达维斯瓦河边的前线战士,有的跳出战壕,有的把坦克从掩体里开出来,有的在硝烟弥漫看不见地面的条件下驾机升空,有的……此时此刻,所有战士都在异口同声地呼喊着:“打到柏林去!”

  元月11日入夜时分,军司令部的通信军官携带着命令来到我们飞行师。命令规定明展发动进攻,沉寂持续不了几个小时了。但是,这短暂的沉寂却严密地保守住了上级司令机关的军事机密。我们师所属的各飞行团,都早巳做好随时出动的准备。我们飞行师派驻在坦克集团军的空军代表,是苏联英雄维什涅韦茨基。他随身携带着一部电台,已经在靠近坦克集团军司令部的前沿地带待命近两天了。

  ……拂晓,万炮轰鸣,惊天动地。炮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犹如山崩地裂。我们在机场上,只能听到炮弹出膛时威猛的巨响,而当炮弹落在敌人阵地上时,那将变成毁灭性的龙卷风,使敌人葬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大约接近上午9时,炮声渐疏,而且越来越远。现在,轮到我们出动了。坦克部队正在突防,需要我们去掩护。空中侦察也是必不可少的。

  第一个四机编队由热尔杰夫率领。他善于在低云天气条件下判定方位,善于躲避敌人的高射炮火。

  一小时后,只有3架飞机返回机场。苏霍夫从飞机座舱里爬出来,就呆呆地楞在原地本照不动。紧张的战斗使他的两只眼睛变得火红。飞行员们都围拢过去。他心情沉痛,手中的飞行图囊不知不觉地掉落在地上。

  “热尔杰夫被击落!飞快地坠落下去。掉在敌占区了。太突然了……得对付高射炮呀!”

  我们首次出动就遭受这样大的损失。我们损失了一位亲密的战友!

  “那里烟尘浓重。”苏霍夫接着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看见我军坦克部队。我们刚飞到坦克群的前头,就撞进敌人密集的高射炮弹幕里。低云压在我们的头顶上。我们做了反高射炮机动动作,向左右闪避……”

  ……这一整天,我们出动的都是小机群。

  后来,天气好了,飞机可以大批出动了,坦克部队也以排山倒海之势猛冲过去,整个地面部队的进攻范围赖以扩大。在进攻的第三天,各司令部、各团、后勤部队、预备队,全都一齐向前推进。现在,我们的配合行动格外需要依靠高效率的通信联络、准确的情报,需要迅速下定决心。这部战争机器已经完全发动起来,必须随时注意友邻部队的行动,随时给他们以支援。

  维什涅韦茨基在随同坦克集团军司令部前进过程中牺牲了。我不得不立即乘车上路,顺看破烂不堪的挤满各种车辆的大路,去追赶我们的电台。

  到处都是被炸得坑坑洼洼的黑土地,到处都是被炮弹削去了树顶的光秃秃的树干,到处都是横七八竖的大圆木:“…这些都是敌人防御工事的残迹。坦克履带在这里留下的痕逊,随后就被其他车辆压得平平的,变成了大路。只要稍许驶离这条“大路”,就有压响地雷或摔进炮弹坑的危险。只有顺着这条“大路”,我们才有可能遇上隐藏在民房附近或树林里的坦克集团军司令部的汽车。听说,这位聪明能干威名远扬的坦克集出军司令雷巴尔科将军十分重视坦克的伪装。

  我终于遇上了雷巴尔科将军的作战组,于是,我立即开始寻找我们飞行师派来的人。我们的电台终于使我由一个被进攻的长河卷带着走的细劈柴棒重新变为指挥员。

  一批又一批的俯冲轰炸机机群和强击机机群,正在朝着坦克部队的下一个攻击地区飞去。从各机场起飞的歼击机机群升空后,立即与我联系。我必须把空中情况告诉他们,并把他们引导到目标地区去。当我从耳机里听到列奇卡洛夫、叶廖明、卢基扬诺夫、特鲁德、瓦赫年柯、博布罗夫的声音时,不由地又想起了克卢博夫。我只觉得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在耳机的杂音里,仿佛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克卢博夫的声音,最紧张激烈的战斗从来少不了他呀。可是,他不在了……热尔杰夫也从此永远沉默不语了……在这接近尾声的艰苦战斗中,还有谁也将会永远离我而去呢?

  空军第2集团军的歼击机,完全掌握了制空权。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和福克式歼击机轻易不敢露面。这些家伙只要一见到我们的影子,就立刻溜之大吉。我们的飞行员哪怕是想要截击一架敌机呢,都不得不长时间地在空中搜索来搜索去。当我们随着坦克部队前进而不得不远离自己的机场时;德军的将军们是否会派出飞机来积极活动呢?我们预料,敌人一定会施展诡计。所以,在新解放地区寻找机场、修复机场,就成为我们的首要任务了。

  我一直同坦克集团军的先头部队保持着联系。坦克部队占领了波兰境内的凯尔采城以后告诉我说,沿途他们遇见一个机场。我立即向军司令部报告这个情况。等待着给我下达转场命令。可是,我白等了,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准备让强击机部队和轰炸机部队进驻。这就是说,我必须自己设法去寻找飞行场地,哪怕是在野地里找到一块平地也好。

  我军坦克部队和步兵部队又解放了许多城市,其中有波兰境内的拉多姆斯科、普热德布日、彼得库夫、琴斯托霍瓦……肃清了那里的德国鬼子。莫斯科鸣礼炮祝贺我军取得的胜利,向步兵、炮兵、坦克兵和我们飞行员致敬。

  我们派出去寻找新机场的分队已经向琴斯托霍瓦方向出动。这个分队不得不用探雷器一步一步地在飞行场地上探寻敌人埋下的地雷,填平弹坑,为空勤人员和地勤人员修建临时住房。这种任务,你可不能说它不是战斗任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带着子弹和手榴弹上路的呀。

  琴斯托霍瓦大概是一个不错的城市吧,我从老远就能看见它。城里有高楼、笔直的街道、尖得象箭似的波兰天主教堂。可是,在我们来到的城郊,却是青一色的板棚、铁丝网、壕沟、坟场。原来,这里也是集中营!烟焦气味儿和别的难闻气味儿,从死亡板棚里飘逸出来。

  各飞行团的飞机刚刚落地就接到了新任务。我军坦克部队正在朝着德国国境线疾进,命令我们从空中掩护我军坦克部队。

  飞行员们都抢着药厂去执行任务,谁都想要亲眼看一看敌人的本土,谁都想要亲自去强击那些企图渡过波德边界上的奥得河往老巢逃跑的德寇大队人马。如今,那些双手沾满了无辜民众鲜血的侵略者,即使逃回老巢去,也逃脱不了应得的惩罚。

  我也不能在琴形托霍瓦停步了。我乘车穿过城里积雪末消的街道,不断地观察着各处房舍的窗口。窗口犹如人的眼睛,从窗口,你是能够了解到不少事情的。我也留心观查人们的表情。每一个十字街口都站满了人,欢迎乘车穿城而过继续前进的苏军战……

  这就是国境线了。在国界界标上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大字:德意志兰德。谁也没有去触动它。让每一个西进的战士都看它一眼记住它吧,让每一个西进的战士都在这里回忆一下自己的艰苦历程和身上的伤疤吧,让即将到来的最后胜利的喜悦给他们增添力量吧。

  高耸在大路旁边的无线电发射塔从我们身边掠过,远远地落在我们身后。这是敌人的无线电通信台。德寇的将军们再也不能用它来向柏林、向希特勒的大本营报告什么了。

  在大路的一侧有一些居民点。居民害怕我们,大概都躲到山岗背后或者树林里去了。去过这些村子的人回来说,居民都向西逃跑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头儿和老太太了。他们留下来等着布尔什维克给他们苦头吃呢。

  坦克部队告诉我们说,在离埃尔斯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机场。我急忙进去探察虚实。

  这个机场的确不错。一些德国飞机还没有来得及飞走,机库也完好无损,只是需要全面排除地雷罢了。我在飞行场地的一端停下来,出神地看着这些德国人丢弃的一动不动的福克式歼击机,看着房子。我突然觉得我远离了自己人,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仿佛马上就会有德国兵跑出来把我包围在当中。我不知不觉地疑惑起来:这周围全都是德国人丢弃的村庄、城市、田野、机场啊,难道我真的来到德国本上了?这不是在做梦吧?难道这一大片土地竟是那些当年曾经狂妄地叫嚷着要奴役全球的不可一世的德国军队丢弃的吗?

  德国呀,德国!你什么也没有剩下来!就连这一片荒凉的土地你也没有保住。你给人类带来多少灾难!事到如今你还在凭着你那苟延残喘的军队继续顽抗,你还在凭着你埋藏在积雪下面的几颗地雷继续捣鬼。但是,你的日子不长了。

  埃尔斯城也遭到我强击机机群发动的空中强击。我必须再找到一个机场才行。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尤其现在我正忙于指挥战场上空的空战。直到我的汽车越过埃尔斯城,我才追上坦克集团军司令部。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们的电台在行军途中毁坏了。到那里去找谁来帮我的忙呢?只有请坦克部队给予帮助了。我们的飞机,一批又一批地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去。带队长机们不住地呼叫“老虎”,请求“老虎”给指示目标。可是,我这个“老虎”干着急,无法回答他们。

  早晨,我在坦克集团军司令雷巴尔科将军昨夜下榻的地方找到了他。他正在宽敞的卧室里对着椭圆形的大梳妆镜用剃头刀悠闲自在地刮着后脑勺呢。我还没有走进卧室的门,他就从镜子里面看见我了,喊道:“到这里来,波克雷什金!”

  我向他报告,他当即制止道:“你还报告什么呢,难道我还不认识你吗?你是来作客的,还是有事来找我的呀?”

  “是来找您给予帮助的,将军同志,我的电台坏了,我很着急。”

  “怎么搞的?”

  “行军途中,我的汽车跟坦克亲了个嘴。”

  雷巴尔科将军停住手中的剃头刀,依旧举在头顶L,哈哈大笑起来。

  “坦克爱上了汽车,那汽车还受得了?汽车跟坦克咬架,那太可怕了。”

  “这一次只不过是偶然相撞罢了。也许您这里有电台,暂时借给我用一用。等我弄到电台就奉还。”

  “电台都是装在坦克上的,多余的连一部也没有。”

  “这可太糟糕了。”

  “那有什么糟糕的!先把我的电台借给你用就是了,再给你配属一辆坦克。你就坐在我的座位上,需要到什么地方去,都随你的便,你就尽情指挥你的飞机就是了。你看行吗?”他转过晒得到黑的宽展面庞对我说道。

  “非常感谢您在这紧要关头给我的帮助。”

  我打算离去,可是,雷巴尔科将军要问我几个问题,并且还说,等我与各飞行团联系上以后,请我和他共进早餐。我表示了谢意,随后,他的副官就带领我去调试电台。

  坦克里的电台功率很大。我接通电台,随后就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我坐的坦克向高处的大树下驶去。从坦克的了望孔向外面望去,我只能看到地面而已,视野狭小。

  “飞机!”坦克驾驶员大喊。

  “在哪里?”

  “就在那上边!”他指了指头顶上的装甲钢板。

  我从坦克里钻出来,以便能看清楚飞机到底在什么地方。可是,无线电送话器的连接导线太短,我无法带上送话器。这时,只见几架福克式敌歼击机直奔我们飞来。我必须把这里的情况迅速通知在空中的我方歼击机。可是,这我必须再钻进坦克里去才行,而这却是既来不及又不妥的。于是,我急向坦克驾驶员喊道:“重复我的口令!”

  “是!重复您的口令!”

  “我是‘老虎’,我是‘老虎’,‘福克式’就在我的头顶上!”

  我向空中的歼击机发出口令。

  “我是‘老虎’,‘容克式’就在我的头顶上!”

  “不是‘容克式’,是‘福克式’!”我纠正道。

  “不是‘容克式’,是‘福克式’!”

  唉,真糟糕。我本来是纠正坦克驾驶员把“福克式”(歼击机)误报为“容克式”(轰炸机)的,可忌他竟也照样重复了一遍报到空中去了!

  不行,坦克上的电台我不能用。必须尽快抢修自己的电台才行。福克式敌机向我们扫射,我只好躲进坦克里去。敌机仿佛是在警告我:坦克上的电台你是用不得的!

  同这位威名远扬的将军共进早餐的事告吹了。坦克集团军司令部接到上级命令:向西里西亚方向推进。坦克集团军要改变进攻方向,要向南挺进。上级命令他们对西里西亚——卡托维采地区的侵略军发动突然攻击,包围敌军,防止敌军破坏那里的工矿企业。我向雷巴尔科将军告别。他登上自己的坦克以后,再次向我挥手告别,随即踏上了遥远的征途,向南驶去。

  我们飞行师也接到命令:掩护扎多夫将军指挥的集团军向奥得河方向突进。

  二

  我坐的汽车随着大队车辆缓缓驶进。我的汽车司机名叫瓦西里。他曾经在克拉索夫斯基将军的司令部里开过汽车,很有经验。我随身带着一张地图,那上面标示着哪些地方有机场。这都是根据我们的侦察资料标上去的。现在,我们该向克罗伊茨堡方向转弯了。我注意寻找前方的岔路口。终于碰上一条光滑的,上面铺着一层白雪,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的柏油路。这条柏油路正是通向我们要去的方向的。

  “转弯。”我告诉司机说。

  瓦西里轻微地踩了踩刹车,就向右转弯驶去。当汽车刚要跑到未被踏动的雪层时,他突然把汽车刹住了。

  “危险,上校同志。”

  “往前开!”

  瓦西里想到的是积雪下面可能埋藏着地雷,而我想的却是找机场。在这个作战方向上的我军地面部队快要进抵奥得河边了,而我们师的3个飞行团却至今还驻扎在琴斯托霍瓦呢。现在,从波罗的海到喀尔巴阡山,我军各方面军都在进攻,而我们却落在后头。这,飞行员们是受不了的。飞机从我们飞行师目前驻扎的这几个机场起飞,飞到前沿再返回机场,续航时间也就差不多用尽了,哪里还有空战的时间呢?寻找新机场,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汽车继续前行。瓦西里的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前方。他一动也不动,活象一尊摆在那里的木雕人像,这一条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的大路,弯弯曲曲地穿过稀疏的小树林,向不远处的茂密老林延伸而去。

  “我们这是往什么地方开呀?!”与其说他是在问我,莫如说他是在恍惚迷离之间的自言自语。

  我又照着地图核对了一遍。我们没有迷失方向。克罗伊茨堡就在这一片茂密老林的那一边。机场离克罗伊茨堡不远,在它的这一边。

  我很理解瓦西里的心情。可不是嘛,只要碰响一颗地雷,我们就全完了!

  在这一片荒无人烟的敌国土地上单独行动,是不可不小心的。在这种时候,哪怕能遇见一个我们的土兵也好啊!可是……

  不过,再往前行驶一段路就有一个村子,那里理当有人居住。我们要察看的机场就在那附近,必须在天黑以前察看完毕。

  “德国人!”

  瓦西里突然惊叫一声,随即减小油门。汽车好象不由自主似的继续向前滑行着。只见一群德国兵围作一团站在大路中央。他们都身穿军大衣,头戴钢盔,手里提着自动枪。恍惚之间,我只觉得那是一堵墙,撞上去,就会粉身碎骨。他们有十五、六个人,而我们却只有两个人。

  汽车“滑行”了一小会儿,就停住了。起先,我并未察觉到车己停住。这时我在想: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们掉转车头,那他们肯定会对我们开枪,把我们当场打死。要是依旧照着原来的样子向前驶去呢!那也不行!

  “加足油门!冲过去!”我喊道。

  大概瓦西里从我的声调中听懂了我的意思。我的命令十分坚决,容不得半点异议和犹疑。

  汽车全速疾驰。我拔出手枪,俯身向前。

  德国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慌了手脚,急向路旁闪开。我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击。我在想,敌人该从背后开枪了吧?可是,没有,连一枪也没有响。

  大概德国兵见我们直奔他们冲过来吓慌了神,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吧?正当他们谅魂未定之际,我们早已拐弯不见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开枪呢?可能是因为我们来得太突然了吧?

  我们不顾一切地疾驰好几公里。瓦西里不时地把手放到棉裤上去擦掉掌心上的汗水。我也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把手枪重新放进枪套里去。

  驶出森林,就见到一个村庄。可是,无论是大街上,还是各家的院子里,全都不见一个人。瓦西里驾车拐弯,朝着一座庄院的大门驶去。在庄院的深处有一所小房,房顶上的烟筒正在冒着烟。我和瓦西里一起朝着小房走去。这时,忽听得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乱哄哄的怪叫声,乍听起来使人毛骨竦然。待我略定了定神才弄明白,原来是散圈在各个庄院里的牛羊彼此呼呼应,一齐乱叫起来。这叫声给人增添了一层凄凉感,听了使人很不舒服。

  我们走进小房,见一个老头儿正坐在炉前烤火。他见我们走进来,就站起身来。他那一双红肿的眼睛还在流着眼泪,手里拿着劈柴。老人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楞楞地望着我们两个人。房子里的一切,都能表明这里的住户仓皇出逃的狼狈相。

  “您好!”我特意提高嗓门高声向老人问好。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老人耳聋。刚刚跨进第一个德国人的家门,遇见的竟是一位被人遗弃的孤苦伶仃的老人。我不由地朝着老人和善地微微一笑。

  老人,犹如一个久患麻痹一朝康复的人似的,也会意地笑了,点了点头。这才用那始终拿着劈柴不放的双手擦起眼泪来。

  我站在老人面前,努力从自己脑子里搜寻以前背诵过的德语单词。当老人听我说起德语来的时候,他不但完全恢复了常态,而且活跃起来了。我用很不热练的德语问了问机场,问了问飞机。

  “飞机场?在那边!”老人终于听懂了我的话,向窗外指了指说道。

  有机场,我高兴极了。我请求老人上车陪着我们走一趟。直到这时,老人才丢下手里的劈柴,披上穿旧了的外套,跟着我上了汽车。我们朝着老人指点的方向一路驶去。

  我们穿过了前头的树林,来到一片平地。这里停放着几架敌人遗弃的福克式歼击机。这里虽然没有混凝土跑道,可是,我却很喜欢这一片被一薄层白雪复盖着的飞行场地。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竟然丝毫不去怀疑这里是否有地雷,而且不顾瓦西里埋怨,定要驱车全面察看过这一大片飞行场地。

  待我察看过跑道以后,把老人送回家去,就驱车上了返回的大路。我们又不得不穿过来的时候经过的那一大片森林,不得不穿过曾经碰见德国兵的地方。我和司机当然都还记得这一切。可是,现在不是谈论危险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理解,我们早些赶到家,那对全师来说该有多么重要。

  在行车途中我曾经想过,我是不是不很相信这位告诉我们机场位置的德国老人呢?将来他见我们的飞机飞来,会不会马上向那边告密呢?不过,我很快就不再怀疑这些了。他那一副老态龙钟的可怜相,他那没有手套保暖冻得发青而又痉挛的双手,他那慌乱的举动,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村庄里,周围除了畜群发出一阵阵阴森可怖的吼叫以外,便是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切,都引起我对这位孤独老人的同情。

  现在,当这位老人身处如此悲惨境地的时候,他会埋怨谁呢?这是谁的罪过呢?是埋怨把他遗弃在这里的儿子们吗?是儿子们的罪过吗?他可能觉得这是儿子们的罪过……如果这位老人有过儿子的话,那他们也许已经被我们的坦克履带碾进泥土里去了,也许是在奥得河边,也许是在斯大林格勒城下。他应当埋怨希特勒,埋怨那些法西斯主义分子,是他们欺骗了他和全体人民,是他们使这位老人遭此厄运,真正的罪人是他们。

  眼前就是那一片大森林。瓦西里上身前倾,牢牢地把稳方向盘。我的一双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前方。到转弯的地方了。前边不远,就是我们遇上德国兵的地万。雪地上唯一的痕迹,依旧只有我们的车轮原先压过的那两条平行的印记。这印记在汽车车前灯的光柱里一直向前延伸着。瓦西里看了看我的神色,他心里就有数了,他没有减速。当我们驶到原先碰见德国兵的地方时,只见路旁排水沟里翻了一辆载重汽车,在稍前一点的地方又是一辆。这些汽车的挡风玻璃弹痕累累,车旁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

  我顾不得停下来去辨认这是谁的汽车,不能拿生命去做赌注呀。待我驶进头一个居民点,一定要把路上碰见的这个情况告知我们自己人。现在,瓦西里,越决越好,全速冲过去!不然,我们也会遭到同样的厄运——陈尸雪地。别的汽车留下的痕迹,全都到此为止。上百名飞行员在等待着我们回去报信呢,瓦西里,我们要全速前进,抢时间,尽快让飞机出动作战,彻底消灭敌人。直到午夜,我们才抵达琴斯托霍瓦。次日清晨,全师就向克罗伊茨堡附近的新机场飞去。中午时分,我也驱车赶赴前沿。飞行员们在适宜的机场上驻定以后,我这个“老虎”的无线电送话器又该忙碌起来了。

  三

  扎多夫将军在设于奥得何边的司令部里接待了我,并告诉我罗季姆采夫步兵军和巴克拉诺夫步兵军嘴重要阵地的位置。当他提到罗季姆采夫军长和巴克拉诺夫军长的名字时,我想起了发生在伏尔加河边的大会战。那时,这两位军长就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如今,他们率领的部队,在强渡奥得河和攻占河对岸登陆场的战斗中,依然表现突出。我们应当全力以赴地支援这两支威名远扬的步兵部队。

  我的指挥所就设在岸边的土堤上。我把汽车停在大树下面,找一小块视野宽阔的地方,以便于观察空中情况。在堤下,成群的战士正在忙于装船,准备渡河。云下和云上都有飞机。飞机的响声从未间断过,我的耳机里也从未安静过:喊声,呼叫声,下达口令,偶尔也能听到粗野的骂人话。敌空军妄图把奥得河沿岸变成此次决定性会战的战场。他们的福克式歼击机的机翼下面都挂上了炸弹,不断向我们的登陆场飞来。德国轰炸机显然不够用了,他们把歼击强击机拿来当作轰炸机使甩。

  获韦特科夫率领的歼击机机群起飞了。当他的机群快要接近我这里的时候,我同他建立了通话联系。几分钟后,他们穿过云隙飞临我的头顶,轰鸣而去。我站在地面上观察能看得更清楚些,提前发现了敌福克式歼击机。我当即把茨韦持科夫的机群引导到敌机附近。我机群象闪电一般,飞速从云中钻出,8架飞机一齐向敌机发动攻击。

  炸弹在爆炸,枪炮弹在猛烈地撕裂着长空。两架敌机中弹起火,急剧下坠。如今,敌机既丧失了飞行高度方面的优势,数量优势也无从谈起——我们8架飞机对付敌人的6架。敌机只好退出战斗,降低飞行高度,溜之大吉。他们是在本土作战,这可真是自家的围墙保护不住自家人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见一架敌机不是向西逃跑,而是朝着我们这边飞来。也许敌人觉得这一招能够更快些摆脱我方机群的追击吧?茨韦特科夫还真没注意到这一招。我立即提醒他。于是,他急忙掉头追赶。

  敌机、我机,两架飞机一齐朝着我这边飞来。

  茨韦特科夫咬住敌机的尾巴,紧接着就是一串炮弹。很多炮弹落在我的身边爆炸。这时,敌机直冲着我飞来。茨韦特科夫紧追不舍,继续开炮。我也陷在我机炮口之下了,只好就地卧倒。

  “再逼近些!难道……”

  还没等我说完这句话,敌机就起火了,随之轰隆一声巨响,坠毁于地。

  突然,在我的背后,在土堤的后面响起一片欢呼声——“乌拉!”

  我往那边一看,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大群步兵战士,全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观赏我指挥飞机打仗呢!也许他们觉得,三次英雄来到前沿指挥空战,这可是一次难得的大开眼界的机会吧,更何况抬头就能看到空战场面呢?他们只顾看热闹,竟都忘记了渡河这回事。当然,空战是值得一看的。可是,这可不是好玩的,因为敌人还在监视着这一条河道呢。我请战士们尽快散去。可是,他们反而热烈地鼓起掌来。

  突然,炮弹呼啸而来,只听得一声巨响,炮弹爆炸了。紧接着就是第二发,第三发……这可真灵,掌声停息了,战士们也急忙散去。我依旧站在原地未动。炮弹一响就跑:这哪象一个飞行员呢?

  一小时后,巴克拉诺夫军长派的通信员来到我这里。这位年轻貌美又在战争中赢得很高声誉的将军,过去是一位著名运动员。我久闻其名,但却完全没想到如今他也在这里。他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我在一处半毁的房子里见到了他,他十分高兴地接待了我。

  “我原打算请你来同我共进午餐的。”他说,“可是,遗憾的是办不到了。因为你们,我的指挥所也挨了一发炮弹,你看,连房子带厨房,还有炊事员,都让炮弹给一窝端了。”

  在我们谈论登陆场态势时,天棚上的白灰泥土还在不住地往下落。巴克拉诺夫告诉我说,我军地面梯队在布雷斯劳地区进展顺利,雷巴尔科将军率领的坦克集团军的一部分兵力,也投入到这个方向上未了。我在想,看来,我们飞行师很快也要被调去的。

  过了几天,我顺着我们曾经遇到过危险的那条林间大路,返回位于克罗伊茨堡附近的机场。路上来往车辆不断,村子里各家房顶上的烟筒都在冒着烟,大街上人来人往。在这个角落里,如今也闻到了正常生活的气息。

  我们飞行师又接到新任务:掩护科罗捷耶夫将军率领的集团军在布雷斯劳以北地区作战。甚至只从地图上标示的前线,一眼就能看得出:我们又被派往关键地段。此处恰似深深插入德累斯顿地区敌军阵地的一把尖刀。敌军肯定要拼命挣扎,战斗必定异常激烈。

  我来到科罗捷耶夫将军驻地以后,他证实了我的推测。德军妄图向利格尼茨方向突围,以便集中兵力发动反攻,包围我军远离主力的突出集群。这些手下败将们,大概又想做那战争初期发动钳形攻势大举包围我军的美梦了吧?

  “你们的机场怎么样?”他问的正是我一直在想着而又难以解决的问题。

  “早晨还可以,白天就化冻了。”

  “得找混凝土跑道才行,不然,你们就帮不上我的忙了。”

  “正是这样。不过,到哪见去找混凝土跑道呢?”

  眼下,前沿特别需要歼击机机群从空中掩护。敌人已经默认了我们的空中优势地位,他们再也无力进行大规模的空中交战,看来,他们也不再妄想重新夺取制空权了。但是,他们在本土是不会不战而退的。他们常常派出双机、四机或六机编队的福克式歼击机,飞到我军阵地上空来轰炸我军炮兵阵地、战场或进行低空扫射。敌人在寄希望于希特勒许下的所谓“神秘武器”的同时,正在竭力设法骚扰我们。

  我在前沿指挥所里时常遭到敌福克式歼击机的袭击。我从师里调来一个机群又一个机群。飞行员们都随时准备着连续升空,谁也不顾惜个人,需要出动多少次,他们就出动多少次。但是,2月份的解冻天气反而成为我们的最凶恶的敌人。这些天来,飞机的机轮常被陷在泥里而折断起落架,毁坏螺旋桨,使飞机无法活动。

  起初,我们曾经试图启用机场区内的一条狭窄公路。可是,飞机既无法从这条公路上起飞,也无法落地。加宽路面也许能顶用吧?我们把人行道的铺面材料揭下来,从被炸毁房屋的碎砖烂瓦堆里把完整的砖块挑选出来。机务人员、飞行员、场务营的所有分队全都参加了这项前线义务劳动。但是,如此大量的繁重劳动,却几乎是白费了力气,这条公路依旧不能当作跑道使用。飞机只要稍许偏离路面,就会陷入泥潭,

  可是,前线急需歼击机呀!在我们这个作战方向上,敌人的福克式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马活跃起来了。每当炸弹落在前沿时,步兵战士就异口同声地责备我们。

  在我途经宽展的干线公路返回师部时,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来,觉得让飞机直接在干线公路上降落是可行的。我途经既无桥梁又无其他障碍物的笔直路段越多,就越觉得这一条非常出路切实可行。空军集团军司令克拉索夫斯基将军支持我的想法。

  夜里,我派小分队出动去选择干线公路上的适宜路段。刚接到这个小分队的报告,我就同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一起,驾机向新“机场”飞去。

  这条干线公路上偶尔也有汽车来往。说偶尔也有,那是因为前沿的战壕在格尔利茨附近截断了这条公路。我们在这条公路的上空飞着,寻找小分队通知我们准备当作跑道使用的路段。可是,什么标志我们也没有发现。直到后来,才终于看到公路上摆起的着陆标志。这时,汽车正从着陆标志旁边驶过。

  这没有什么,等汽车过去以后再落地也不迟。我准备先落地,让我的僚机随后下来。我刚刚下降,对面又来了一辆汽车。

  我只好把飞机拉起来。当我再次进入着陆时,又来了—辆汽车。现在,看来,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妨碍我降落了吧?不过,方向一定要把握准才行。路面宽度只有9米,而飞机的翼展却有12米长。有谁在什么地方敢于让飞机在如此狭窄的“跑道”上落地呢?当然,在前线,一切特殊情况都是可能遇到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天天都要使用这条公路啊,其结果将会怎样呢?

  这个问题必须由我自己来回答,而且要用事实来回答。只要我能落地,我的僚机飞行员也能落地,那别的飞行员就一定能落得下来。

  机翼仿佛悬浮在向后疾驰而去的大地上面,好象悬浮在向后迅跑的矮树丛上面。转眼之间,机轮已经接地,在坚硬于爽的柏油路上迅速向前额动。好,落地成功!随后,戈卢别夫也安全落地。

  现在,被阻在大路上的汽车都可以放行了。坐在汽车上的人都看见了这惊险场面,个个吓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我要亲自去察看准备停放飞机的场地和飞机离开跑道时的必经之路——安全道。小分队选定的路段非常好,旁边就是一个土跑道机场。那里有工作房等设施,还有便于隐蔽飞机的小树林,甚至还有德国人来不及撤走的十几架大型滑翔机呢。在天黑以前,这个小分队还填平了公路与上跑道之间的不平之处,锯倒了妨碍飞机活动的树木。

  我和僚机飞行员一起返回部队机场以后,我就把全体飞行员召集到一起。

  “新机场找到了。谁觉得自己可以在公路路面上落地,就跟我一起去。”

  几乎全体飞行员都愿意跟我一起去,只有几个人犹豫不决。

  “一时下不了决心的,可以在这个路段旁边的上跑道上落地。你们跟在我们后头飞。”

  100多架歼击机,先后安全降落在混凝土路面上,无一伤损。唯独那三个不敢在公路上落地的飞行员驾驶的飞机,机轮几乎都在刚刚触及土跑道道面时就陷进泥里去了

  拖拉机把德国人遗弃的几架沿翔机拖过来阻塞公路路口。

  紧张忙碌的一天过去了。飞机全都停放在小树林里隐蔽起来。空勤人员和地勤人员的住处都安排妥贴,而且都生了火取暖。晚饭也准备好了。战斗生活明天就要重新开始。为了使飞行员能够升空作战,打败敌人,就先要在地面上为他们做许多准备工作。

  早晨,在我们的飞机依然停放在松树林里的时候,一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飞临机场上空。来的既然是单机,那准是这架飞机出了什么问题。这架飞机既不盘旋,也不死死地盯住什么。看来,只这摆在飞行场地一端的几架滑翔机,就足以使他辨认出这是机场了。我们郁尽量沉住气,不去惊吓他。这架飞机终于落地。德国飞行员刚跳下飞机,我们就缴了他的随身武器。我们这里找不出能跟他对话的人来,也没有那个工夫。我们把他送交空军集团军司令部了。

  “这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怎样处理呢?”机务主任问道。

  “你们检查一下,加足油,晚上我要试飞。这可是一架改进型的新式飞机呢。”

  其实,我现在就很想试飞,只是我这个“老虎”今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抽不出身来。

  我们在这一段公路上驻扎下来以后,我就在想,即使我们在这样的“机场”上损坏几架飞机,也是得大干失的,因为这个“机场”离前线近。其实,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令人满意。飞机损坏的极少,而全师却能够配合我军地面部队在格尔利茨、皮格尼查、扎甘地区作战,帮助他们击退德军的反攻。不久,除了布里格(即布热格)机场和我们这个“机场”以外,这一带的所有机场,全都无法使用了。从奥德河彼岸的混凝土机场起飞的德国飞机,常在空中与我机遭遇。

  当我来到克罗捷耶夫将军的指挥所告诉他说我们的“机场”完全靠得住时,他说:

  “你们从空中掩护我们,不要放德国飞机进来轰炸就行。地面上有我们呢。德军休想前进一步。”

  我手里的无线电送话器又忙碌起来了。空中战场又沸腾起来。

  ……德国的“框架”炮兵校正飞机又飞临格尔利茨上空,还妄想无忧无虑地盘旋着为他们的炮兵校正弹着点。它刚一露头就被我发现。这时,我的耳机里传来苏霍夫的声音:

  “我去‘上工’,请通报情况。”

  我当然是有话要对他说的……

  苏霍夫双机组的飞行高度比“框架”高得多。如果没有人在地面上引导的话,那苏霍夫他们就可能在此地长时间盘旋而无法发现敌机。看,我们的双机从高空猛扑下去了。在对付敌人的炮兵校正飞机方面苏货夫是老手了。在我们飞行师里,他是打框架”的能手。如今看他再显身手吧……他从敌机下方发动攻击,一举成功,敌机当即起火坠地!干得干净利索。—场空战,霎时完结。

  空中又有4架敌歼击机飞来。他们护送着又一架“框架”。我把这个新情况通报给带队长机苏霍夫。此时,我们的双机正在疾速上升中。

  “明白。我看见‘福克式’了。”苏霍夫回答道。

  苏霍夫准备怎样对付敌机呢?他和他的僚机飞行员库季谢夫,是一对勇敢的战士。既然他们已经看见敌机,那再命令他们去发动攻击是多此一举的。他们当然不会容许这几架故机把炸弹投在我军地面部队的头顶上。现在,他们需要用一点时间去抢占有利的攻击位置。

  苏霍夫和他的僚机开始转弯,紧接着就疾如闪电班地猛扑过去。又是从下方发动攻击。命中。 “框架”起火了!直到这时,那4架强克式敌护航歼击机才开始“胡折腾”起来。苏霍夫在退出攻击时,顺势把敌带队长机揍掉,库季谢夫也把敌僚机揍下去了。剩下那两架敌机掉头就逃。我们的双机在一次空战中就干净利索地干掉4架敌机!

  敌人的高射炮倒是一个很使人伤脑筋的问题。低云迫使我们不得不低飞,这正合敌人高射炮的胃口。特鲁德的飞机,就是被故人的高射炮弹击落的。

  有一次,苏霍夫返回机场以后,我们见他的飞机遍体鳞伤,飞机蒙皮也被烈火烧焦。

  我亲眼看见他的飞机在空中出了问题。当飞行速度减小时,一团火焰立刻喷发出来,裹着他的飞机在战场上空移动,而当他疾速冲向敌机,向敌机发动攻击时,火焰便当即熄灭。我急忙命令他们飞行团立即出动飞机去援救苏霍夫。几分钟后,我从耳机里听到格拉芬那总是高昂而坚定的声音:“‘老虎’,我是‘伯爵’,去‘上工’。”

  只要格拉芬和他率领的机群在空中出现,正在跟敌人干着的战友们就立刻精神大振,空中形势就立即改观而变得有利于我方。他十分骁勇,他具有无坚不摧的个性特点。大家都喜欢他,谁都愿意跟着他一起出动去执行任务。

  如今他和他的僚机飞行员—起,又迅速赶跑好几架逼攻苏霍夫的敌机。但是,当我们的机群离开战区时,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了格拉芬的飞机。他坠落在前沿附近。在这恐怖的战争接近尾声时,我们又损失了一位好战友……

  在这之后不久,那时我正在格尔利次附近,听到威震敌胆的俯冲轰炸能手波尔宾将军不幸牺牲的稍息。当时,他率领一个轰炸机机群去轰炸被我军包围的市雷斯劳城。当他对着敌人的一片筑垒房屋俯冲轰炸时,敌人的高射炮弹击中了他的飞机,他也负了伤。他的飞机缓缓地向斜下方坠去。波尔宾将军曾经试图把飞机驾回到奥得河这一边的我方地区来,可是,力不从心,飞机坠毁在奥得河中了……这些细节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在前线听到波尔宾将军不幸牺牲的消息时,心里很难过。波尔宾的军衔是将级,职位又很高,可是,他却始终保持着一个普通飞行员的本色,对事业极端热心。他是为数不多的依然坚持飞行和率队执行战斗任务的将军之一。他虽然身为高级指挥员,却始终保持了这些重要的高尚品德。他自己飞行,率队作战,钻研战术。他是飞行员们的好榜样,鼓舞着飞行员们去创建战功。在高级指挥员大集训时,我总是愿意细心倾听他的见解,在如何做人和如何当好飞行员方面,他是我的好榜样。

  在那些悲痛的日子里,有一天,我途经布雷斯劳城外的一条大路,看见这座敌军盘踞着的地狱上空浓烟滚滚。正是这座凶恶的地狱吞没了我们这位索孚众望的将领。这升起的浓烟,大概就是波尔宾将军的部下为了给自己敬爱的首长报仇而投下去的数千颗炸弹掀起来的吧!让敌人记住这一天挨炸弹的滋味儿吧!

  争夺格尔利茨城的战斗愈演愈烈。敌军妄图夺回巳被我军占领的半座城,正在疯狂反扑。我军阵地眼下确实被敌军压缩了—点。在这一段时间里,敌人的飞行员有时也明显地表现出垂死前的凶狠劲头。

  有一次,我机群掩护在本茨劳地区作战的我军地面部队时,与4架福克式敌机遭遇。我机群首次攻击就把敌机赶跑了。这时,只见敌带队长机突然掉转机头,迅速朝着前沿飞来,而且摆出—副挑战的架式,向我机群逼近。我们的克利莫夫上尉也掉转机头扑向敌机,准备发动迎头攻击。

  迎头攻击我见过不知多少次了,而且我自己就干过鬼才晓得多少次。通常,双方的飞机都以最大速度互相迎头逼近,开炮以后,都迅速向旁边闪去。哪怕双方都处在危险距离以内,也都是如此,因为双方谁都只想要消灭对方而使自己存活下来。在进行迎头攻击时,不论是哪一方,谁也无法利用对方在退出攻击的一瞬间占到什么便宜,互相逼近到此为止,迎头攻击过程至此完结。

  这一次,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双方飞机全速迎头冲刺,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双方同归于尽。我方飞机的机翼被撞飞了,敌机的尾巴被撞掉了,两架残毁的飞机一齐从空中坠向地面。在地面上观看这一场空中决斗的人们,个个惊得目蹬口呆,木然孓立。也许他们等着看飞行员跳伞呢。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两架飞机—齐坠毁,两个飞行员也同时毁于德国土地上,彼此相距不过一公里。

  我急忙登车,迅速赶往冒着浓烟的飞机残骸坠落地点——本茨劳城郊的一条小河旁。两架飞机的残骸分别坠落在这条小河的两侧,隔岸相对。我们的飞行员,看上去,象是在飞机相撞时被震昏了,而德国飞行员则早已被我机的螺旋桨劈成碎块。

  德国王牌飞行员的铁十字勋章上满是污血。我们就地掩埋了他的尸体。随后,我们就把战友的遗体运回来,准备送回祖国安葬。

  春天快要到了。今天,天气晴朗,可是,我们却在忙于送葬。快些结束这一场战争吧,越快越好!

  四

  我军地面部队打退德军的反扑,牢牢地据住半座格尔利茨城,巩固了自己的陈地。战事哲时沉寂。我这个“老虎”手里的无线电通话器因而也得以暂且沉默一时。我抽空回到师司令部。

  在我不在机场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把这个机场修整得相当不错。他们把干线公路中央的一条纵缝用砖块铺平。这就方便多了。在机场周围还布署了小口径高射炮。剩下最难解决的问题就是设置路障了,因为只要在跑道两头设下路障,过往的车辆就只好绕行。载重汽车和辎重车辆倒也通情达理,行驶到被当作路障使用的滑翔机跟前就减速,绕到泥路上去继续前进。可是,一旦碰上开赴前线的坦克,那可就……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楞头青”小伙子,驾着坦克横冲直撞,毁了我们设置的所有路障,还碾碎好几驾滑翔机,大摇大摆地在我们这一段公路上隆隆行驶。刚巧此时我们的一架飞机已经落了地。在眼见得就要与坦克相撞的一霎那,飞行员猛然掉转机头向一旁滑去。螺旋桨撞在地面上毁了。所幸的是,飞机没有翻扣过去,飞行员没有“拿大顶”。

  在我们处境困难时期,这一条公路机场帮了我们大忙,可是,也招来不少麻烦。在格尔利茨城争夺战期间,我们的歼击机十分活跃。这引起德军当局的注意,他们千方百计地搜寻我们这个离前线很近的“秘密”基地。

  2月份的一天,我们在机场附近抓获一名空投特务。在我们审讯他的时候,他当场摊开随身携带的几张地图。他的任务是探明我们的机场所在地。

  后来,我们偶尔也见到敌人的侦察机从我们基地上面飞过。他们感兴趣的显然是顺着这条公路向前运动的我军地面部队,还有我们这个神秘的机场。

  ……有一天,我们正在进行着紧张的飞行训练。新飞行员和老飞行员的训练内容都是双机升空练习瞄准射击和投弹。空中一直有我们的飞机,所以,高射炮兵就都躲进他们的地下掩蔽部里闲呆着去了。天上都是我们的飞机,响声又很大,呆在地下掩蔽部里怎能分辨得出敌机飞来的声音呢?自己飞机的声音我们都听惯了,非常熟悉。突然,外来的声音掺和进来了……是敌机!是一架双发动机的梅塞施米特式!可是,发现迟了,只有火力追击而巳。

  我和高射炮兵部队的首长,都严厉地批评他们一顿。可是,迟了,已经无济于事。德军司令都已经把我们这个机场定为突击目标。有一件事大概能够证明这个判断吧:第二天,敌人派来的侦察机重复了昨天敌机的航线。不过,这一回高射炮兵表现得可不错,他们给这架敌机来了一个有来无回。

  但是,敌机的侦察报告早已发回,敌人就要对付我们了。

  这一天,正好苏霍夫的四机编队在空中。这个小机群在离机场很远的地方开始转弯,向靶场飞去。我们只顾听发动机响,只顾看自己的飞机,竟没有料到敌人的福克式飞机已经飞临机场上空。敌机投下所谓的子母弹,也就是装满了微型炸弹的炸弹箱。有的人躲进避弹壕,正在飞行场地上忙着来不及躲避的人就地卧倒。只有茨韦特科夫跑动,因为近处有避弹壕。炸弹碎片击中了他的后背……只是一个小小的炸弹碎片,就夺去了他的生命。

  苏霍夫还需要几分钟时间,才能爬升到有利高度。尽管时间紧迫,他还是揍掉一架敌机。敌机连同机上的飞行员,一起坠毁在机场附近。

  从这一天起,我们规定了歼击机值班制度。我们这个机场不仅飞行场地非同寻常,而且几乎每天都要遭受敌机空袭。不过,敌机每空袭一次,总得给我们留下几具飞机残骸作为“晋见之礼”。

  事有凑巧。今天我们接到通知,说波兰军队的精锐部队开赴阵地要从这条干线公路通过。我下令撤去岗哨,让波军的摩托步兵、炮车和坦克从这条公路通过,免得他们绕行费周折。

  这期间,我们机场来了一大群新闻纪录电影摄影师。他们是来拍摄空战场面的。当波兰军队来到机场区时,电影摄影机忙碌起来了,人们也都跑出来观看这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队伍,观看头戴缀有鹰徽护耳棉帽的波军士兵。我们都深深感受到兄弟军队支援我们的情谊。

  突然,敌机飞临头顶!到我们这里来拍摄真实战争场面的那—大群新闻纪录电影报影师,都慌忙躲进避弹壕里去。波军大队人马停住了。值班歼击机立即起飞,迅速升空。在我机爬升时节,敌机从机场东边飞过去,随即掉头,直奔机场冲来。我歼击机截住敌机去路,一场空战就在云层之下展开。

  波兰军队的大队人马又继续前进了。室中飞机轰鸣,枪炮声不断。我们站在地面上紧张而焦急地等待着这一场空战的结局。突然,一架飞机起火下坠,紧接着又是一架。

  “升空的是谁?”我问博布罗夫。

  “卢坎采夫和戈尔德别尔格。”

  “你为什么尽是挑一些新手值班呢?”我很不满意地指责他,“戈尔德别尔格连一架敌机还没有击落过呢。”

  “我本想让他们也锻炼锻炼。”博布罗夫心里也没有底。

  他的心情和我的心情一样,他也觉得丢掉两个新飞行员,损失两架飞机,实在太可惜。连电影摄影师们都觉得失望,当然是不愿意把这种场面拍摄下来的。

  这时,只听得飞机轰鸣,紧接着从云中钻出两架飞机来。我们都看清楚了,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我们这两个小伙子——新飞行员卢坎采夫和戈尔德别尔格,竟出人意料地得胜而归!电影摄影师们又都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直奔那两架敌机坠毁地点跑去。

  过了一会儿工夫,我们的人就把被捉获的一名跳伞落地的德国飞行员押解到机场上来。这个飞行员是德国空军歼击机部队的部队长,还得过铁十字勋章呢。他的歼击机部队是最近刚从西边调到我们这个战场上来的。德军把它的全部兵力,都投到东部战线上来对付苏军以阻止苏军抢先占领柏林。

  这一场空战,以及后来的历次空战,战果都不小。德国空军从此尝到了空袭我们机场的苦头。我们这个机场依旧巍然屹立,敌人始终无法动它一根毫毛。

  快到日落的时候,彼得罗夫少校率领机群出动去掩护我军前沿。在前线附近,他的机群碰上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现象:一群德国福克式歼击机,就象骑马那样,“骑”在容克式轰炸机上飞来了。这要的是什么鬼把戏呢?

  彼得罗夫来不及去多想这些,立即率队发动攻击,当场击落其中一架。其余敌人见势不妙,都慌忙甩掉他们“骑”着的容克式轰炸机。只见地面上升起巨大的爆炸烟团。噢,这哪里是什么轰炸机呢,原来敌人把容克式轰炸机里填满炸药当作炸弹使用了!敌机鼓炸的目标本来是波兰军队,由于彼得罗夫及时赶到发动攻击,迫使敌机不得不立即慌忙甩掉这些累赘。波兰军队相信我们会从空中掩护他们,所以,他们敢于白天不加任何伪装,大摇大摆地放心行军。是的,天空已经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敌机再也无力施逞威风了。

  春天来到,大地也变得干爽了。今年的春季依如往年,德国的田地也都深翻过了。不过,可不是用耕地的犁锌去翻的,而是用炸弹、炮弹、工兵锹和坦克覆带掘开的;种下去的也不是粮食种子,而是尸骨和弹片。

  3月间,我们飞行师放弃公路“机场”,转而使用起旁边的土跑道机场来。每当我们看到飞机滑跑时机轮在地面上留下来的那些已经变硬了的压痕时,我们就痛心地想到:德国的土地今春是不会有人来耕种了,也不由地想起遥远的家乡。在我们的家乡,从事田间劳动的,也只有妇女、儿童和老年人。但愿这一场战争快些结束。

  3月底,温暖的南风开始吹拂大地,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美国轰炸机机群正在实行他们的穿梭战役,不时地从空中飞过,格外显眼。它们都满载着炸弹,从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场起飞,去轰炸德国城市。随后,经波兰上空飞往乌克兰的波尔塔瓦落地。他们在波尔塔瓦加足油,稍事休息,就返回他们设在意大列和法国的基地。

  有一天,天气晴朗,我们在自己的机场上看见美国B—l 7型轰炸机编着严整的密集队形,从我们头顶上飞过。飞机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突然,其中一架飞机渐渐掉队了。大机群是不可能为了一架飞机而耽搁时间的。这架掉队的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烟带,眼看着就要飞不动了。看样子,这架飞机不是在目标上空被故人的炮火击中,就是发动机出了问题。飞机起火了。只见一个小黑点从起火的飞机上掉下来,紧接着又是一个……随后,这些小黑点就都变成白色的大圆盘——降落伞张开了。

  我们应当组织人力和物力去援救这些跳伞的美国飞行员。戈列格利亚德师长指挥的那个飞行师离我们不远。我和他取得联系,由我们两个师分别派出人员,乘车赶赴美国飞行员降落的地点去援救他们。他们一共有十多个人。

  没过多久,我们派去的人员就把他们送到师司令部。我们的军官们为他们提供了必要要的方便。在美国通行员和我们的飞行员之间,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用尽了包括指手画脚在内的一切办法。当他们所有的人(缺少一个。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找到)全都聚集到一处时,我们发现,其中有从乌克兰西部迁居美国的人。他们给我们当起翻译来。美国“飞行堡垒”的机组人员在我们这里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我们就用运输机把他们送往乌克兰的波尔塔瓦去了。我们祝愿他们一路平安,顺利地与他们的伙伴们聚首。

  4月初,天气转暖,时光催促我们尽快行动。

  我们预感到伟大的胜利即将来临。但是,我们还必须进行最后的战斗,还必须再努一把力,才能迎来这伟大胜利的喜悦。

  在莫斯科,总参谋部正在研究进攻柏林的作战计划。为慎重起见,总参谋部特请主要作战方向上的各方面军司令和各集团军司令赶赴莫斯科。

  深夜,空军集团军司令克拉索夫斯基将军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正在忙着什么事情,近两三天内准备干些什么。我向他报告过以后,他突然问道:

  “你愿意跟我一起上莫斯科去吗?”

  “这种好事情岂有不愿意之理,将军同志。”

  “那你就作为我的歼击机顾问,随我一同去好了。明天早晨我等着你。”

  各方面军司令和集团军司令联席会议预计要开好几天,我只能参加—次座谈会。晚上回到下榻处以后,克拉索夫斯基将军一直同我谈了大半夜。我们各自谈了谈自己,也都谈了各自的家庭。克拉索夫斯基也是从我们卡恰航空学校毕业的,我们两个人有很多共同的熟人。我们一起回忆老战友,也谈论战后的生活。

  当我提到找还没有见过我的小女儿时,话题也就自然转到我能否回新西伯利亚老家去看—看的问题上来。

  “一天能到家吗?”

  “坐班机也好,坐邮政飞机也好,或者把我塞在货舱里也行,无论如何也得赶到家。”

  “你可以在家里住上一昼夜。返回莫斯科来也需要一天。总共三天能行吗?”

  “行。”

  “那你就回去一趟好了。不过,你要注意,你可别让我为难哪。”

  “是,将军同志!”

  飞机起飞以后,太阳才从东方升起。当然,家里的人谁也料不到我会突然回来。玛丽亚不在家,她出去给我发信去了。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轻轻地拍着。

  “这是谁的孩子?”我问道。

  “这不就是你的小女儿吗?”

  我从母亲怀里把这热乎乎的白里透红的娇嫩的小东西接过来搂在胸脯上。我屏住呼吸,只听得小女儿的小小心脏,正和我的心脏紧贴在一起砰砰地跳动。

  为了这幸福的时刻,即使被飞机颠簸一整天,甚至徒步跋山涉水,我也心甘情愿。

  玛丽亚进得门来,停住了脚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我只有一天工夫。我是专程回来看看咱们的小女儿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小女儿朝着玛丽亚走过去。

  我也不敢相信,这窗外的城市真的就是新西伯利亚,真的就是直到4月份才开始融雪的故乡。

第二十四章 柏林,一片火海

 

  一

  遭受战争洗礼的城市,我见过的太多了。沦为一片废墟的克拉斯诺达尔、罗斯托夫、马里乌波尔、基辅、库尔斯克、捷尔诺波尔……那些被战火揭去屋顶的房子,那些被战火烧焦的残垣断壁,使人产生毛骨悚然的恐怖感。从空中看去,被摧毁的市区,竟活象一片阴森可怕的坟地。

  在进攻柏林的战役即将揭幕的时候,我从新西伯利亚赶到前线来。我搭乘邮政飞机从莫斯科机场起飞,又有机会从空中暸望斯摩梭斯克、明斯克——大战战场的遗迹。

  眼下就是波兰的首都华沙了。华沙,我可真不敢说这是一座城市,更不敢说这就是波兰的首都。实际上,这里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大片杂乱不堪的瓦砾场而已。我在想,人民花费了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建造起来这座城市,装饰它,美化它,用文化、科学和建筑艺术的瑰宝来充实它。可是,德寇却把这一切统统毁灭净尽。难道我们不应当水远记住这些吗?

  人民的反抗怒潮,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的。对于妄图奴役别国,剥夺别国自由,毁灭别国文化的敌人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向柏林退却的希特勒匪帮,必将会象被困住的野兽一样,拼命地进行抵抗。法西斯匪徒——这些人类的败类害怕愤怒的人民。他们使多少城市沦为废墟,他们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平民,他们无恶不作。如今,他们在无可避免的严惩面前,必将更加疯狂。

  一场大会战即将开始。不过,胜败己成定局。那些发动这一场罪恶战争的人,那些实行“焦土”战术的人,那些用骇人听闻的炼人炉活活烧死无辜群众的人,都必将受到严惩。

  ……利格尼茨机场上挤满了强击机。这里,一切准备就绪。我必须立即赶到自己的部队去。我们歼击机部队也面临着艰巨复杂的任务。德冠准备动用最新式的喷气式轰炸机了。我们如何去对付它呢?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我朝着强击机部队的司令部走去,打算与我们飞行师通一次电话。他们的司令部设在一栋木板棚里。飞行员也住在那里。当我来到司令部跟前时,只见一个土兵,大概是站岗的,把步枪放在一边,正在台阶上拉手风琴。他拉得倒也很不错。他一抬头,猛然见我来到身边,就十分麻利地放下手风琴,顺手抓起步枪,按照《条令》规范干净利索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他刚才还在聚精会神地玩琴呢,眨眼之间就站得笔直,变成了一个严肃执勤的卫兵,这倒把我给逗笑了。

  我走进木板棚。只见这里也出现了同样的怪事。这哪里象个部队的样子呢,简直成了音乐学院了。没有一间屋子里是没有琴声的。甚至连值班军官也低着头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玩琴。

  “怎么,你们打算开音乐会吗?”在值班军官带领我去见参谋长的路上,我问道。

  “差不多吧。”值班军官笑着说,“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小伙子在这个木板棚的顶间里发现了一大堆手风琴。那就让他们消遣消遣也好嘛。”

  “你说的也是。”我心里明白,再过一两天,不论是他们强击机部队,还是我们歼击机部队,就都将听到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惊天动地的“音乐”了。

  我们飞行师转移到扎甘附近的一个前线机场。这是用压路机压平了的砂质土机场。雷巴尔科将军率领的坦克第3集团军,将从扎甘出发,向柏林西南郊疾进。我们的任务是从空中掩护他们。俯冲轰炸机部队也同我们一起前进到这个机场。

  谁都清楚,争夺柏林的战斗,必将是很艰苦的,会有重大伤亡的。希持勒匪徒,在他们即将灭亡之前,是注定要孤注一掷的。他们已经用长柄反坦克火箭弹来对付我们的坦克了。他们把飞机塞满了炸药当作炸弹使用。听说,他们还有一种什么破坏力大得惊人的武器呢。

  但是,这些东西再也吓不倒谁了。现在不是1941年,甚至连1943年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在柏林周围集结了多少苏军部队,集中了多少武器弹药。这一股巨大的力量,必将摧毁妄图挡住它的去路的一切。任何阴谋诡计,都救不了法西斯匪徒们的命。

  我们的强大力量,即将象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我们应当记住这不可再现的一天,记住这一天的一切。

  拂晓,在猛烈的炮火急袭之后,苏联飞机飞越尼斯河施放烟幕,工程兵部队开始设置渡口,坦克向岸边疾进,歼击机升空。

  我们的地面部队猛烈向前推进,一举突破敌人的三道防线。敌人守备柏林的高射炮部队、曾经猖獗一时的德国空军的残余部队和新建立的防空部队,全都用来对付我们的空军。

  早晨,天气不错。我们的任务是在科特布斯以南的渡口上空巡逻。由苏霍夫率领的八机编队首先出动。除苏霍夫外,其余七名飞行员是戈卢别夫、库季谢夫、库季诺夫、邦达连科、杜沙宁、别列兹金和鲁坚科。这个八机编队采用了我们在库班上空和乌克兰上空作战时行之有效的战斗队形,就是分为四机突击编队和四机掩护编队。八机编队的带队长机与“老虎”通了话。可是,今天早晨,烈火浓烟把地空之间遮盖得密密实实的,引导站的对空观察条件太差。好在我们的飞行员自已及时发现了敌机。4架福克式敌机都挂着炸弹,正朝渡口方向飞。敌人又把歼击机当作轰炸机来使用,现在,敌人的处境可太不妙了。

  由邦达连科率领的四机编队掩护的夹击编队发动攻击了。苏霍夫和戈卢别夫每人击落一架敌机。剩下那两架敌机慌忙爬升,企图逃跑。但是,“出路”早已被堵死,邦达连科的四机编队正在高处等着他们呢。敌长机吃了邦达连科的炮弹,坠下去了。

  这只不过是—场大空战的序幕罢了。紧接着又有6架福克式和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敌机飞来。引导站及时把这个新情况通报给苏霍夫,空战重新爆发。

  敌梅塞施米将式歼击机发现高处有我方4架飞机,就直奔他们飞去。可不是吗,以前,敌人是很善于用箝制格斗法分散我方掩护机群的注意力的。那时,敌人的兵力比我们雄厚,经验比我们,丰富。不过,这是“那时”,而且早已是遥远的“那时”了。

  现在,我们的歼击机一齐向这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敌机发动攻击。敌机掉头俯冲下去,朝着浊水一般的浓烟里逃去。敌人的“福克式”接战了。攻击,半滚倒转退出攻击,迎头攻击。时间就是生命,敌我都在狠命地互相追逐着。

  有时,我们的飞机也被敌机咬住“尾巴”。每当出现这种险情时,别的同志就及时赶上去援救,而且总能把敌机揍下去。耀眼的阳光直射在中弹下坠的敌机身上,白边十字标志和“黄脑门儿”也随着下坠的敌机一起不停地翻滚着……

  我紧紧地盯着空战战场,耳机里不时响起空战“交响曲”。当空中的某—架飞机起火时,我常常只顾盯着起火的而忘记那些正在拼搏着的飞机。起火的是敌机呢,还是我机呢?

  难道是我们的飞机起火了?这不可能,我们的飞机,—直象分子离不开物质那样,互相团结得紧紧的。

  从6架飞机坠毁地点升起的黑色浓烟直冲宵汉。剩下那两架敌机,也拖着浓烟烈火朝着暂被德军盘踞的地区逃去。

  我打心眼儿里为苏霍夫、别列兹金和邦达连科取得的战果高兴。在战争的最后阶段,他们又取得了新的胜利,累计战功显著,他们都荣“苏联英雄”称号。我们的飞行员成长越来了,他们的技术磨炼得更精深了,意志锻炼得更坚强了。

  亲眼看着这一场振奋人心地空战,我再也忍不住了,也想升空迎敌去。

  哪怕升到空中去寻找一处机场也好,因为我们的坦克尖刀部队早巳深深地插入敌军队防线。

  二

  我们前进到科特布斯附近的机场。来到这里以后,空战更加频繁了。有一次,尼基京正追逐—架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当敌机急跃升至最高点时发动机突然熄火,尼基京乘机对敌机开火。敌机失速下跌,竟直奔尼基京的飞机撞来。尼基京猛向一旁闪开才得免于难。尼基京的飞机早已伤痕累累,他好不容易才从座舱里爬出来跳了伞。特罗菲莫夫的飞机,也被敌人的高射炮弹片炸得千疮百孔。但是,我们的飞行员们,却都希望升空以后能够碰到敌机。没有仗可打,他们就不舒服。

  我率领—个机群出动去掩护我军地面部队。春天的大地和那被浓烟烈火笼罩着的城市和村庄,从机翼下面掠过。空荡荡的大路显得格外凄凉。只有炸弹或炮弹爆炸时,只有坦克和汽车燃烧的火光陪衬时,它才微微显出—点生气。触景伤情,我怎能不难过、悲伤。这一场战争也给德国大地带来了死亡啊。

  你们这些自夸为“主宰天空之神”的空中恶棍们都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们为什么不敢露面了?唉,来了,6架!我得设法偷偷地逼进他们,不然,是会把他们吓跑的。我们从斜刺里截住敌机的去路。可是,这6架福克式敌机一见我们的八机编队斜插过来,就—溜烟地逃掉了。

  我们连—架敌机也没打上,就返航了。我们刚把飞机滑到停机坪,就听得一声呼啸从天而降。只见一架双发动机的敌机,从高空直对着我们疾速俯冲下来。我怎么没有见过这种飞机呢?它的飞行速度怎么这样大,而且飞机的形状也很陌生?敌机已经开火了,我无暇去仔细辨认它,急忙向自己的飞机跑去。这架敌机一直俯冲到离停机坪很近时才改平。敌机扫射时抛下来的炮弹壳有的落到停在我的飞机旁边那架飞机上。

  我想,这一定是德国的什么新式飞机。后来,我猛然想起,在敌机图册上见过这种飞机的图样。这一定就是敌人的双发动机喷气式飞机了!

  我们的雷达探测到,敌人的梅—162式飞机是从布拉格方向飞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必须随时监视这个方向。

  敌人的新式梅塞施米特式喷气飞机又来空袭。我们及时得到了情报,立即派遣塔巴琴科双机组出动去阻击。可是,力不从心,敌机的飞行速度达每小时800公里左右,完全无法追击。如果敌人有很多这种喷气式飞机的话,那可真够麻烦的了。

  ……我们的坦克部队已经进抵柏林城下。雷巴尔科将军率领的坦克集团军告诉我们说,他们刚刚占领于特博格附近的一个机场。我命令我的汽车司机瓦西里,叫他做好长途行车的一切准备。特勤科科长也准备随我同去。我和他约定30分钟后出发。我必须再向空军集团军司令部通一次电话,请求他们把于特博格机场拔给我们飞行师使用。这些天来,两个方面军的空军部队都在竭力争着占用离柏林最近的机场呢。

  我急忙回师司令部去了一趟,又在机场上耽搁了一小会儿工夫,因为在临行前,我必须向各飞行团的团长交代一番。当我办完这些事情朝着我的汽车走去的时候,凑巧遇见刚从引导站回来的副师长。我向他交代了在我离开期间他应当干些什么。

  “请允许我替您去吧”他突然提出要求说,“您知道,我还不很熟悉各团的情况,最好让我去察看机场。”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还不太了解每一个飞行员的情况,指挥3个飞行团作战是有难办之处的。我想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们等了两天了,可是,于特博格方面毫无动静。友邻部队都转场飞走了,而我们派出去的人却始终杳无音信。

  第三天,我就同我的僚机飞行员戈卢别夫一起,朝着于特博格机场飞去。这一大,天气晴朗。我们在进入着陆时,看见远方浓烟滚滚——柏林已经淹没在冲天大火之中。

  于特博格机场原先是德国的防空基地。在这里,敌人丢下数百架完好无损的福克式飞机。我们的场务营已经把飞行场地整理就绪,只待我们的飞机降落了。

  在这些熟悉的德国飞机当中,我看见几架喷气式飞机,其中就有双发动机的。说不定飞临科特博斯机场去空袭我们的那一架双发动机喷气式飞机也在这里边呢。

  一个土兵走过来向我指点停机坪的位置。戈卢别夫紧跟着也落地了。

  我把飞机滑行到跑道一旁,关闭了发动机,就向这个士兵问道:“你见到我们的少校了没有?他是坐车来的。”

  “见了,近卫上校同志。”他说着,就低下了头,“他们碰响了地雷……”

  “怎么撞着的?在什么地方?”我急切地问。

  “就在这个机场上。他们的车子离开大路,刚接近机场就出事了。昨天我们把他们的遗体埋葬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一枚地雷的破片炸中了我自己。我又—次意外地幸免于准。不,确切地说,是少校副师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敌人的地雷掩护了我,因为要不是他一再要求我早已上路了。

  我脱下飞行帽。来到我跟前的戈卢别夫也脱下了飞行帽。我们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过。

  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滚滚浓烟直冲云宵。柏林这个幽灵在促使我们去战斗。我们来了,我们已经来到你这个恶魔的面前了!你听到我们的强而有力的脚步声了吧。只要我们跺一跺脚,大地就会摆动起来,那两只爪子抓着卐字的鹰徽就会被震落而摔得粉碎。

  数小时后,我们第一飞行团的飞机降落在于特博格机场上。我立即率领一个机群向柏林飞去。我们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柏林上空飘着淡淡的白云。地上升起的浓烟与那淡淡的白云搅和在—记,凝聚在柏林上空。在这半昏暗的背景上,前线的位置模糊不清了。只有当大炮轰鸣炮口喷火时,只有当炮弹落地爆炸时,我们才能知道前线在什么地方。这是一幅多么惊心动魄而又使人高兴的景象啊!我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美,热爱人类的创造,因而我就更加渴望与敌机在空中相遇,把它打下去,把它埋葬在柏林。为了替死难的亲人报仇,为了替牺牲的战友报仇,为了替我在小托克马奇卡村见到的被敌人炸死的儿童报仇,为了……,必须彻底消灭这一帮法凶斯匪徒。我何必去遮掩这种感情呢?我是人哪!

  眼下还没有发现德国飞机。但是,他们也许会来,一定会来的。我们必须爬升到高处去静候战机。在柏林西边,敌人还有一些仍在起作用的大机场呢。敌人的歼击机,都是从那些机场起飞的。

  我们的轰炸机机群,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我们的—下方飞过。他们在目标上空盘旋着,搜寻着,随后就把炸弹倾泻下去。房屋和墙壁随着炸弹的爆炸而倒塌,变成一堆堆废砖烂瓦而被滚滚烟尘吞没。

  当年,柏林该有多么嚣张。只要它一声令下,多少城市就会立即被毁灭,多少国家就会很快灭亡。如久柏林正在自食恶果,正在痛苦中挣扎。可是,制造了无穷恐怖与灾难的法西斯分子害怕遭受惩处,故意拖延时间,至今还在顽抗,拒不投降。

  现在,空中既没有敌机,也看不到我们的飞机。出现了作战间歇。我们爬升到高处去,过几分钟又下降。只见我们的俯仲轰炸机完成任务后正在返航。现在,敌人的福克式歼击机大概快要来了吧?每当我们的轰炸机脱离目标返航时,敌机总会跟在后边偷袭的。强盗自有强盗的战术。

  我们在高空停留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就从高空下来。还没等到我们跟轰炸机会合在—起编好队,6架“福克式”敌机就从我们后上方的云中钻出来。我们又碰上了好运气!我一边爬高,一边转弯向敌机逼进。但是,这些德国的“玉牌飞行员”们却不敢接战,掉头逃进云中溜掉了。追之无益,随它去吧。

  在返航途中,我暗自责怪自己不该过早地向我方轰炸机机群靠拢。要是我们在高空耐心地多等待一会儿,那也许能再教训教训这一帮德国飞贼,好让他们知道,他们在战争初期用过的战术如今不灵了。没能在这些吃人野兽的首都上空把他们揍下去,太可惜了。不过,第二天,别列兹金为他自己争了一口气,也为我们大家争了一口气。仅在一次空战中,他就击落3架“福克式”!

  德国首都的天空,被我们两个方面军的飞行部队给瓜分了。我们乌克兰力面军的飞行部队完全控制了柏林城南半边的天空,白俄罗斯方面军的飞行部队则充全控制了柏林城北半边的天空。我们是分工而不分家的。不过,说实在的我们向柏林飞,多少是带有旅游色彩的。

  但是,地面上的事情可足够我们忙碌一阵子的了。被围困的陆军地面部队,都以集团兵力向西突围,准备向美军方面投降。这些敌军大部队,都要从我们机场旁边经过,使我们不得不昼夜设防。

  在消灭被围困在科特布斯森林里的德军集团过程中,我们师的3个飞行团全部投入战斗。第l6飞行团由我亲自率领。所有的林间小路,全都挤满了德军的步兵、大炮和辎重车辆。起先,我们都飞得很低,以便探明敌军是否有投降的意思。可是,敌人却以高射炮弹来回答我们。他们依旧向西运动,迫使我们不得不对他们发动空中夹击。我们不能容许这样庞大的军队集团突围上路,去威胁我们的后方交通线。于是,我们开始扫射各处的林间小路。

  我返航回到机场。机械师检查过飞机以后,问道:

  “螺旋桨整流罩里和铆钉头上怎么全都是松树针叶呢?”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在发动空中攻击时飞得太低了。想到这里,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哪怕是只有一次飞得稍微再低些,我就休想把飞机拉起来。

  在于特博格机场附近,我们的飞行员们终于不得不认真地跟敌军地面部队大干一场。博布罗夫团长给全体地勤人员配备了步兵武器,命令他们保护机场,防御敌军地面部队对机场发动攻击,而飞行员则被派去轰炸敌军大队人马。

  德军源源不断地从森林里向外突围。但是,小小的机场警卫部队却能以配合一致的火力迎击敌军,空中又有歼击机不断向德军发动攻击。傍晚,部分德军又退回到森林里去。敌军缴械投降不下3000人。

  5月1日这一天,此地天朗气清,温暖宜人,我们在易北河边迎来了国际劳动节。苏军战士把红旗插到国会大厦的屋顶上以后,继续扫荡柏林守军的残余部队。这一天,从我们机场放飞的飞机不多,有近卫第1歼击机飞行团大清早就出动了一个大机群,迳直朝着柏林城上空飞去。

  这个大机群此次出动是肩负着非同寻常的特殊任务的。在其小的一架飞机上,载着一面巨大的红旗,旗上大书着“胜利”字样。我们的歼击机机群在被我军攻克的柏林城上空盘旋一周以后,就把这一面巨大的象征着胜利的红旗抛向空中。巨幅红旗在空中展开,徐徐下降。成千上万的步兵官兵、坦克部队的官兵和炮兵部队的官兵,仰望着这象征胜利的巨幅红旗,热烈鼓掌欢呼,向飞行员们致意,向最终战胜法西斯德国空军的飞行员们致意。

  5月2日,柏林守军宣布投降。

  空军第2集团军的各飞行部队,包括我们飞行师在内,都接到向德累斯顿地区转场的命令。我军继续在那个地区发动进攻。在那里,战争并没有结束。

  三

  乌克兰第1方面军的地面部队经过长途跋涉和艰苦的战斗占领了柏林城以后,略微停一停脚,就又继续前进了。坦克从柏林的大街上隆隆驶过,穿城而去。由汽车、辐重车和步兵汇成的一股钢铁巨流,穿过波茨坦和泰尔托,转而向南挺进。地面部队如此紧急调动,表明情势有变。

  有双向平行车道的宽阔的“柏林—德累斯顿”公路,被车辆和人流挤得满满的。我军地面部队要从这条公路通过。被我军解放的政治“罪犯”人山人海,也要从这条公路上挤过去。

  空中不断有大机群掠过。这是空军第2集团军的各飞行部队正在向苏台德山脚下的各个机场转移。我们飞行师的飞机在大海因城郊的机场落了地。师司令部、飞行员、所有军官,全都住进这座整洁城市里的各个漂亮的独宅大院。从阁楼的窗口望去,远处的青翠的大山尽收眼底。

  我们飞行师的任务是,从空中掩护远征布拉格的雷巴尔科坦克集团军和我们这个方面军的其他地面部队。德寇中央集团军群和奥地利集团军群,仍然盘踞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大片国土上。

  我们刚进驻到大海因城郊的机场,各飞行团的无线电员就收到了布拉格爱国者求援的呼吁。5月4日夜,布拉格的爱国者发动了反抗德国法西斯侵略军的起义。苏军坦克部队紧急出动去援救布拉格爱国者。

  我们执行了好几天战斗任务。但是清理敌人丢弃在各个机场上的飞机的任务,反而比空战任务重得多,因为空巾中很少见到德国飞机。苏军地面部队正在向南疾进。他们在占领德累斯顿以后,又继续前进了。

  我们飞行师驻地的小城很快就变成了大后方,到处呈现一派和平景象。这里居民不多,也许他们害怕我们,还不敢露面吧。一切工厂商店,全都关门闭户。在我的住处旁边有一家工厂。精明的厂家在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瑞典财产”。为了慎重起见,我在这家工厂的大门口设了岗哨,命令岗哨不准任何人进出工厂。

  在萨克森地区和捷克境内正在进行着战斗,我们驻扎在易北河边的部队,只好暂时停止庆祝攻克柏林的活动。

  我军部队与盟军部队会师,德军残余部队迅速被围,随之被歼灭。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使人想到,德国马上就会宣布全面投降了。可是,眼下这还没有成为现实。现在,“投降”这个词的含义是世界大战结束,是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德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全边界从此将步入新的生活,我们从今以后再也不升空作战,再也不挨敌人的高射炮弹了。在这一场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人们都会欢呼:我们终于活下来了!

  5月8日晚,我的所有战友,差不多全部聚集到我的住处来了。我们开怀畅饮,怀念牺牲的战友。特鲁德在吉他伴奏下,唱起了我们飞行团人人都喜爱的一首歌——《鹞鹰》。我们大家都怀着尚未熄灭的战斗激情,一齐合着他的声音唱起来。尽管我们大家都知道,明天再也不会有任何空战了,可是,我们却仍然愿意满怀战斗豪情,一齐高唱“明天早晨我们又要去战斗”。

  直到半夜,我的战友们才陆续散去。我躺到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枪声。我没有起床,但是,我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枪声越来越密,而且离得很近。远处也响起枪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觉得有点不对头,急忙摸黑穿好衣服。难道是突围的小股德军部队撞到我们的防区来了?这不可能吧。也许是因为我禁止放人出入工厂大门,我们的岗哨跟捣乱分子发生了冲突?大概是哪一个股东胆大妄为,强行往外转移财产吧?

  在你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你心里总是不踏实的,你总会做出各种各样的猜测。我小心翼翼地朝敞开着的窗口看去。不得不小心流弹呀!在眼看着和平即将到来的时候,挨上一颗子弹可真有点不合算。

  这时,飞机上的机枪也响了。随后,机关炮也嘟嘟嘟地响个不住!远处,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连大炮也轰轰轰地猛轰起来!

  是真的,真的又干起来了!……看来,准是敌军的大部队突围,再不就是敌人空投了空降兵部队。唉,投降,这是假投降!我走到电话机跟前。在我刚要拿起话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师长同志,战争结束了!”这是一个年轻人极度兴奋时的喊叫声, “和平啦!近卫上校同志!和平啦!您听见了吗?和平啦!”

  “我听见了。谢谢你!……”我顿觉全身一阵轻松,只觉得漫长战争岁月里一切一直压在我肩上和心头的看不见但却能够感觉得到的重担,一下全卸光了。

  我放下话筒,长吁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们天天都在满怀信心地盼望的那一切,终于降临了。“我们要和平,反对战争”的呼声,毕竟显示出了它的强大作用!

  唉,我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黑屋子里呢?我走到电门跟前,打开电灯,随后就向窗外看去。只见枪弹、炮弹、信号弹,拖着一道道数不清的火光划破夜空。各种武器射击的响声越来越大。我也情不自禁地取过手枪来,从矿口向天空一连打了好多枪。

  电话铃响了。第16飞行团的飞行员们来电话向我祝贺。我听得很清楚,那边的话筒不停地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这是费奥多罗夫的声音,这是特罗菲莫夫,这是苏霍夫,这是别列兹金,这是特鲁德,这是瓦赫年科,这是……我也一一向他们祝贺。紧接着,阿布拉莫维奇、马奇涅夫、博布罗夫、威廉逊,也都纷纷打来电话表示祝贺。我好不容易抢了一个机会给乌京将军、克拉索夫斯基将军打通了电话,向他们表示祝贺。

  枪炮声迄无稍许停歇。我走出住处。路上遇见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都极兴奋,彼此握手,互相祝贺。

  过了不久,差不多所有的飞行员、政工人员和司令部工作人员,全都聚集到我的住处来。我们心里都充满着喜悦,个个喜形于色。在这种时候,我们都不由地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要是他们也都能和我们一起活到今天,共字这胜利的喜悦,那该有多好啊。

  这一夜,欢庆胜利的枪炮齐鸣,始终没有停顿过,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今天是伟大的胜利日,是彻底战胜法西斯德国的胜利日。

  5月9日这一天,以及后来的几天,我们师的飞行员们还在执行着上级布置的在布拉格上空巡逻的任务。有一天,戈卢别夫正在空中巡逻,发现一架德国道尼尔·217式飞机自西向东飞来。戈卢别夫追上前去开枪警告。但是,这架德国飞机拒不着陆,继续向前飞去。戈卢别夫迫不得己将其击落。敌机坠毁于山中。这是我们飞行师最后一次击落的敌机,也是最后一次出动。

  从那次出动以后,连一发炮弹或机枪子弹都不许留在飞机上,全部登记缴出,这些炮弹和机枪子弹,再也不用于大战了。

  5月中旬,我们飞行师从大海因城郊的机场转移到易北河岸边的里萨城。在这里,我们沉浸在胜利日的喜悦之中。机场上只留下几个飞行员和几个机械师值班。其余的人全都休息,游览柏林、德雷斯顿、布拉格。

  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的人民,象迎接亲人归来那样亲切地接待了我们。在大街上,人群簇拥着我们,姑娘们向我们献花、向我们微笑,各家饭店都用最好的饭菜来招待我们,而且死活不收我们的餐费。在德雷斯顿,我们亲眼看到惨不忍睹的废墟。成千上万的和平居民活活地惨死在这一大片瓦砾堆下。当地人告诉我们说,这座美丽的城市,是在离投降仅仅几天的时候,被盟军的炸弹炸毁的。我们听了很生气: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干呢?

  在柏林,我们游览了市区,参观了国会大厦。也见到了饥饿的德国人在苏军设置的食物发放点排着长队。我们还参观了名胜古迹、遭到破坏的大教堂。也到各个公园去游逛了一番。在城里难于找到适合于坐下来吃点东西的地方,于是,我们就驱车到城外的旷野里去了。

  我们越过波茨坦,来到一片青草地。大家就在如茵的草坪上席地而坐。摆出随身带着的吃食,准备来它—顿别有风味的野餐。就在我们刚刚打开罐头切好面包的时候,只见从灌木丛里探出几个披着淡黄头发的小脑袋。从这些孩子的小脏脸儿和眼神上能够看得出,他们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绝不是出于好奇心。

  我们当中有的人,把这些孩子称作“小德国鬼子”,嘲笑他们,甚至打算恐吓他们一下。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孩子呢?别人当即制止了这种错误行为:

  “我们不应该在孩子身上发泄对法西斯分子的仇恨哪!”

  “你说得对。”

  “这么一大点的小孩子,是不会拿起武器来跟我们打仗的。战争给孩子们带来的苦难比谁都多,谁也没有他们更理解什么是战争啊!”

  这一群饥饿的孩子限巴巴地看着我们,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谁也无法下咽。我们叫他们过来,他们就毫不犹疑地走到我们跟前来。我们把面包和罐头送到他们的手里,放到他们幼小衬衣衣襟上兜着。后来,我们就谈论起这些德国孤儿来,谈论起是谁给这些孩子造成了不幸。我们也联想到,希特勒分子给别国,尤其给我们苏联,造成了多么大的不幸。

  我们都认为,希持勒分子数不尽的滔天罪行是不可宽恕的!永远也不能宽恕他们!当然,这些家伙现在都隐藏起来了,象讨厌的蟑螂一样妄图四散奔逃。但是,他们是逃不脱人民对他们的惩罚的,或早或迟,人民是一定要惩办他们的。

  在一个美好的5月天,当时我们驻在里萨,我在司令部附近看见两个身穿美国军装的人。当我走到近前时,立即认出来其中的—个人止是我童年时代的好友。他是皮利希科夫,乌拉尔人。好友邂逅相缝,谁还管他穿的是哪国军装呢。

  “科斯佳!”

  “噢,萨沙!”皮利希科夫急忙奔过来。

  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同行伙伴,他的伙伴见皮利希科夫找见了寻觅已久的故知,就满意地离去了。

  从他们的衣着上面甚至从他们的面部表情上看,我猜想,他们一定都是被俘后陷在目前的美军占领区的。在我同皮利希科夫朝着我住处走去的路上,他讲了他是如何在东普鲁士被击落,又如何被美国人从战俘营里解救出来,美国人如何把他留在莱比锡,如何给他穿上美国军装准备把他诺走,他如何同另一个同志一起摆脱了卫兵的监视而逃走,如何到处找我……我一边听他讲,一边不住地看着他那矮瘦而拨挺的身材,两颊微凹的面庞、头上戴着的美军无檐软帽。他,就是我在军事航空学校学习期间的好友。

  那是13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身上带着共青团委员会的介绍信,来到彼尔姆,准备学习飞行。我也和其他一心想当飞行员的小伙子一样运气不佳:这年秋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航校的飞行训练班停办了,只剩下一个机械师训练班。这真是哪一道呢?我们本来是来学飞行的,如今却不得不学当机械师了!被录取的小伙子中的多数人默认了眼前的现实,而另一部分人就打起报告来,其中就有皮利希科夫和我。

  航校校长接到我们的报告以后,就找我们谈话。校长向我们说明飞行训练班停办的原因,设法说服我们。在这之后,坚持原来立场的人明显地减少了,到后来,就只剩下不多几个人。这时,校长就以我们闹学为名,各罚每一个人额外多出公差勤务若干次。我们只好听凭处治。

  当时,皮利希科夫曾经表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学飞行的。我很佩服他的坚定精神。一致的目标把我们两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成了好友。在航校学习期间,我和他都是滑翔小组的积极分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把滑翔机抬到飞行场地去,哪怕是上去飞一会儿工夫也好。用在修理老旧滑翔机上的时间,那就多了。所有的星期天,我们都是在修理车间里度过的。又是刨平,又是固定,又是胶合,又是涂漆,忙得不亦乐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能够驾上这架滑翔机升空。

  我和皮利希科夫从来形影不离。有的时候,在我们两个人当中,不论是谁干错了事或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干错的事或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出的问题。有一次我们干了一件相当可笑的蠢事,这更加深了我们之间这种不可分离的关系。

  在航校学习的第一个冬天,我和皮利希科夫都在滑雪竞赛中出了名,都被吸收进乌拉尔军区代表队,成为这个队里的队员,参加了全军比赛。有一次,在全副武装50公里速滑带步枪射击的比赛以后,我们都累得够呛。洗完澡回到营房,我们脱去军上衣,就开始擦枪。洗澡以后发给我们换穿的衬衣又长又大,很不合体。衣袖也很长,卷上去就掉下来,很碍事。

  连队司务长发给我们的擦枪布太少,而且又都是些有窟窿的破布片。皮利希科夫一边用一小块破布片擦枪机,一边嘴里不住地咒骂这个吝啬鬼。这时,我出了一个歪点子。

  “喂,科斯佳,我有一个主意。你去找一把剪刀来。两个问题咱们一块儿解决它。”

  剪刀找来了,衬衣袖子被剪短,擦枪布也有了。这还真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呢。可是,事情干得不秘密,被人看见了。晚人我们刚上床躺下,值班员就把我们叫起来。他说,连队司务长叫我们到他那里去一趟。

  “你们两个都把军上衣给我脱下来!”司务长命令道。

  他的一双眼睛严厉地瞪着我们两个人的被剪短了的衬衣袖子。

  在事实面前我们当然无话可说。于是,他被我们两个人一起关进禁闭室。

  连队里没有谁喜欢这个司务长。他太爱跳剔别人的小毛病,爱在首长面的拍马屁,可是,一到我们面的却又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后来,他被撤职,大家无不拍手称快。

  我与皮利希科夫是在1934年分别的。当时,我们各自带着任职命令,各到各的部队去报到。几年后,我听说他当了飞行员,而且还当上了团长,在前线指挥一个飞行团作战。

  皮利希科夫,我黄金时代的好友,快到我这小房子里来吧,到我这易北河边的小房子里来!也许你会想,我不会再认你这个好友了吧,更何况你又穿了这么一身外国军装呢?不,你想错了!快脱下你那一身外国军装吧,肋斯佳,穿上我的军上衣,穿上我的马裤,甚至连肩章上的星也不会少给你半颗的。

  我为我的好友备妥一切他最需要的东西——衣食,安慰……欣逢故友,话也格外多。我们一起回忆了往昔的难忘岁月——那充满坚定的进取心、强烈的求知欲望、豪放的作为、为实现宿愿而进行艰苦努力的令人难忘的岁月。

  皮利希科夫在我这里只住了一天。他急于赶回祖国去,急于与家人团聚。我只得把他送到通火车的城市,他回到祖国以后的命运如何,眼下我是元法知道的。

  皮利希科夫提到他在战俘营里的生活情形,提到他在押送人员的监视下长途跋涉时遭受的苦难。这不禁使我联想到巴巴克,联想到他的命运。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如何才能找到他呢?大概,他的处境也跟皮利希科夫的境遇差不了多少吧?解放以后,他也一定是在武装人员的严密监视下被带往什么地方去了,也许强迫他在休息营地里席地而卧呢。

  在这—段时间里,在德国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有很多从西部地区解放出来的被俘官兵和老百姓排着长长的队伍走过。每过来一个队伍,我都要问一问这里有有没有飞行员。有一天,我正在里萨,有人告诉我说,在一条长长的被俘人员队伍里,有一个人朝着过路的飞行员大喊:“请你们转告波克雷什金,就说巴巴克在捷克斯洛伐克呢!”

  巴巴克通过第三者的嘴传到我耳边的呼减,表明他的处境是悲惨的。星期日,我请特罗菲莫夫和苏霍夫陪我一起坐车去寻找巴巴克的下落。

  在捷克所洛伐克境内,我们跑了好几处休息营地,到处打听巴巴克的下落。

  有的地方干脆不理睬我们;有些押运分队的首长见我的肩章和胸前佩带着的三枚金星勋章,就诚心实意地告诉我说,在他们管辖的被俘人员当中,确实没有我要找的那位苏联英雄、大尉飞行员。傍晚我们来到另一处转运站。门岗不放我们进去,我们就把这里的主官叫了出来。这位主官当即痛痛快快地答道:“飞行员倒有几个。有一个飞行员,自称是‘苏联英雄’,没完没了地啰嗦,讨厌极了。这号人我见的多了!……”

  “那就请你把这个自称是‘苏联英雄’的飞行员叫到我们这里来,让我们来认一认好了。”

  他把我们领到他的办公室之后,就出去了。

  巴巴克出现在门口了。他,穿着一身褴褛不堪的衣服,脸上还残留着一块黑黑的烧伤疤痕,消瘦极了。他一见我们,就扑过来。可是,押送分队的主官挡住了他的去路,大喊道:“后退!”

  巴巴克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我们急忙走上前去,把他围护在我们几个人当中。

  押送分队的主官不吭声了。

  “我要把这位巴巴克大尉带回部队去。尽管我不知道战争期间你在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可是,我看不出你哪一点象是一个打过仗的人。我看你既没有端过步枪打仗,也没有驾过坦克冲锋。可是,巴巴克大尉击落过30多架敌机,是‘苏联英雄’!他有战功,人民爱戴他!”

  我们到底把巴巴克大尉要出来了。路上,他讲述了当时飞机在空中遇险的经过。当时,他竭尽全力驾着那架已经变成大火球的飞机往前线这边飞,想要飞回到自己人这边来。可是,大火耀眼,他什么也看不见,脸和双手全被烧伤。

  巴巴克心里明白,飞机已经变成大火秋,落地是办不到了,于是,跳伞。他完全相信他足在自己人这边跳伞的。可是,一落地,就被德国兵抓住了。他带着全身伤痛和面部的烧伤,被投进德寇的集中营。在这里,其他被俘人员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治伤。

  我们高兴的是,巴巴克又和我们在一起了。现在,我们一起坐在舒适的“霍尔普”牌轿车里,四周是一片嫩绿的田野、嫩绿的树枝,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春天气息。我们已经提请上级授予他“二次苏联英雄”称号。我们都觉得,从现在起,他就时来运转了,他会幸福的,因为很快就会授予他这个崇高的称号。至于苦难与不幸,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应当把它丢在脑后。我们都还年轻,生活与劳动的广阔天地刚刚展现在我们面前!

  在莫斯科,人们已经开始忙于接待、欢庆胜利、准备胜利大阅兵了。各个方面军都要派人到首都去参加庆祝胜利大典。我把战友们都留在易北河边的这座小城里。我恐怕一半时难得和他们见面了。现在,再也没有战争催我速返前线,再也没有进攻战役催我去战斗了。我们从征服者的血腥的魔爪中夺回来的无限美好的生活多么值得珍惜。它给我们带来了喜悦,它号召我们燃起热情,为壮丽的事业而奋斗。

第二十五章 胜利

 

  一

  这一次,又是在美好的5月,我有幸再次坐着飞机欣赏辽阔的祖国大地。我多么向往祖国的大自然,祖国的一切啊。我多么想走到近前去看一看这一切,多么想深深地叹上一口我们的春天的醉人的气息啊。可是,飞机飞得太快了。

  5月的莫斯科,用它自胜利的那一天起就弃置于地的法西斯德国无数军旗迎接了我们。欢庆胜利的巨幅透明标语牌到处可见。市民万众欢腾,沉浸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莫斯科经受了战争的严峻考验。敌机曾经在它的头顶上逞威,炸弹没少落在它的身上。它把自己的英雄儿女送上了前线,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智慧贡献给了前线。如今,莫斯科赢得了全体苏联人民的爱戴,赢得了全世界人民的盛赞与敬仰,赢得了世界各国的真诚尊重。我们这些从前线归来的官兵,怀着从战场上回到了慈祥的英雄母亲身边那样的感情,来到了莫斯科。党和政府,祖国的首都,亲热地欢迎它们的英雄儿女胜利归来。

  我们来到莫斯科以后,无论是在欢迎会上,还是在被接见的时候,处处都能看得出此次胜利的伟大意义,处处都表明了我军和我国的强大,处处都证明我国各族人民在列宁主义基础上的团结。当我们在莫斯科接受祖国和党对我们的赞扬的时候,我们总觉得,我们应当同那些正在手持武器警惕地守护着胜利果实的所有战友共享这份荣誉,同那些为了战胜敌人而献出了生命的战友共享这份荣誉。

  空军司令部告诉我说,我将同空军第2集团军的另几名飞行员一起,被编入乌克兰第l方面甲的混成团,参加胜利阅兵式。阅兵式的日期尚未宣布。参加此次胜利大阅兵的人员,刚开始向莫斯科集中。时间充裕,我又想更回家去看一看。上级给了我5天假。

  我买了一些礼品就上了飞机,回新西伯利亚老家去。

  这一天,天朗气清,风和日暖。新西伯利亚城里的树木、草坪、街心花园,一片嫩绿。我从老远就看见了我家的窗户全都大敞开着,春天的气息吹进了所有房间,温暖的阳光洒满了所有居室。

  我也同所有从前线归来的人一样,既没有给家里发电报,也没有事先写信告知,就突如其来地走进了家门。是啊,前线官兵的父母、妻子、子女,没有一天不在盼望着我们归来。就我来说,还有我的小女儿呢……我的小女儿斯韦特兰娜已经交七个月头上了。当我用手去抱她的时候,她就使劲地推我,往妈妈怀里挣。过了些时候,她才慢慢地跟我熟了。

  晚上,亲朋好友都来看我。在晚餐桌上,党委书记希巴耶夫提议,明天到郊外去野游。这对我来说,那是最好不过的休息了,我当然同意。第二天早晨,我听到窗外马车轮在路面上轧轧响,接着就听见赶马车的人大声地吆喝着“吁——!”。我猜想,这准是党委书记希巴耶夫打算让我摆脱几天现代文明生活,到郊外去放松放松。

  一辆四轮马车停在门前,驾辕的是一匹全身布满黑圆点儿的灰马,轭上挂着许多小铃挡,座位上铺着坐毯。这可是我这些年来从未享受过的东西。这些使我想起了我在新西伯利亚度过的青少年时代。

  玛丽亚抱着我们的小女儿,我们三个人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党委书记希巴耶夫同赶马车的并排坐着。我们的马车从大街上走道,逗引得各家院子里的小狗都跑出来直楞楞地望着马车,过路的人也都好奇地看上一眼。

  一出城就是一片森林。茂密的树枝几乎擦着了我们的头,把光线遮住了,有时周围甚至显得黑洞洞的,凉气袭人。走到后来,金色的阳光才透过枝隙照进密林中来,使半明半暗的墨绿色的山间小路有了一点亮光。我的小女儿一会儿吃惊地望望粗壮的树干,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们。

  “你想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呀?”我问党委书记希巴耶夫。

  “要去的地方不远也不近,大约离城10俄里左右吧。”

  “还不错嘛!”

  “那你就好好欣赏欣赏咱们家乡的大自然风光吧。这是一块天赐宝地。来到这里,可以洗净战争给你留下的一切沉垢,扫除积压在你心头的一切不快。只有咱们家乡的自然美景,才能使你轻松一些。”

  “可不是吗!”赶马车的接口说道。

  好吧,我等着,看看我的乡亲为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美妙去处。

  松树渐渐向两旁退去,眼前是一大片林间空地。在林间空地的四周,全是新生的,象阳光一样光亮,象天上的彩云一样洁白的白彬树。刚生出来的娇嫩油亮的树叶还没有盖住树顶的枝杈呢。举目望去,尽是一片洁白的树干和蓬动向上的枝条。林间空地上洒满了点点小花,有红色的,蓝色的,也有橙黄色的。

  “这块地方怎么样,满意吗?”党委书记希巴耶夫看了我一眼问道。

  “美极了!”玛丽亚激动地抢先答道。

  我们来到一栋平房跟的。窗户全都敞开着。整个平房沉浸在蔚蓝的天空与嫩绿的树木环抱之中,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在平房旁边不远处,摆着一排排蜂箱。

  “吁——!到了。”赶马车的勒住了马,车停住了。

  身板硬朗蓄着长胡须的养蜂老人别索诺夫接待了我们。他把我们领进屋子里去。屋子里边同样使人感到洁净、宽敞,与自然美景浑然一体。一切摆设,都擦抹得干干净净。屋子里飘溢着陈年干松木的芳香。养蜂老人把我们领到一排排蜂箱跟前。成群的蜜蜂在我们头顶上飞舞,发出悦耳的嗡嗡响声。随后,养蜂老人又把我们请到屋子里去,指给我们住处,请我们参观他的“小图书馆”——藏书室,还请我们品尝他用蜂蜜酿成的蜜酒。接着,他就去忙着为我们准备午餐。

  我同希巴耶夫去浴室。这里有现成的木柴,我们生起炉子,提来水。我们给自己安排了一次真正象样的蒸汽浴,美美地享受了一番。是真的,蒸腾的热气把身子蒸得舒舒服服的,再拿桦树枝条一拍打,混身轻松极了。在这里,我重新体验到了小时候就过惯了的那种纯正的西伯利亚式的纯朴而又健康的生活。

  我们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午餐。饭后,我们就在森林里漫游,一直玩到深夜才回来。有时,我们还走到别的林间空地上去游逛。那里也是白桦树环绕着。我们在茂密的高草丛中尽情地玩耍。这里才是真正的故乡风光呢。只有这里,才有如此浩瀚的原始森林。

  我们在这里住了一夜。清晨,我们又出去游逛了一番,欣赏那林间晨景,倾听婉转的鸟鸣。但是,时间不允许我在这里逗留过久。

  在送我们上路的时候,养蜂老人从白己的藏书室里取出—本书来送给我,说道:“这本书我早就看完了。我从这本书里得到不少教益。现在,让他帮助您更好地生活吧。这本沙里谈到不少热爱大自然热爱普通劳动的大人物的轶事。”

  我向养蜂老人表示谢意,就上路了。

  可爱的白桦树林飘飘然地向后移去,五彩缤纷的鲜花不断地映入眼帘。前面就是无边无际的茂密松林。

  在养蜂场里度过的这难忘的两天,使我的身心都得到了难以想象的愉悦。

  又过一天,我就坐上飞机回莫斯科去了。这一去,又要久别故乡,去走军人职责和祖国指给我的道路。

  二

  6月24日

  ……

  阴沉的早晨。

  无数面红旗在飘动,受阅军人军服上的勋章和奖章在闪闪发光,军刀和铜管乐器光亮夺目,克里姆林宫钟楼上的自呜钟报时的洪亮声音响彻云宵,乐声悠扬。这一切,仿佛要把阴沉的天空撕破。

  当我们肩肘相并地走在各方面军的受阅队伍里接受胜利大阅兵时,我觉得那些此时此刻正在远离莫斯科的岗位上保卫着胜利果实的战友们就在我们的身边。

  胜利阅兵式。这是我们的伟大祖国在接受它的英雄军队的报告,在向他们祝贺胜利。

  走在各方面军混成团里的将军和士兵、水兵、炮兵、飞行员,都是荣获金星勋章、 胜利勋章、列宁勋章、红旗勋章、苏沃洛夫勋章、库图佐夫勋章、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勋章、纳西莫夫勋章、光荣勋章的战功显赫的将士。他们高举闪耀着胜利光辉的旗帜前进。

  我是受命擎乌克兰第1方面军军旗的。当我双手紧握旗杆时,我不由地想到了我们飞行师的那一面缀着4枚“祖国”勋章的军旗。

  当队伍走到列宁墓跟前时,所有人的目光和心,都投向了我们伟大的党的创始人列宁。是伟大的党领导我们战胜了敌人。

  此时,我们耳边能够听到的只有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军乐声和风吹红旗的哗哗响声。

  我们走过列宁墓以后,有人从我手中把军旗接过去,请我到观礼台上去观看分列式。

  200名士兵组成密集队形来到列宁墓前,把200面德军军旗掷弃于列宁墓脚下。这是200面代表着侵略、抢劫、暴行的可耻的旗帜。  我国人民亲手制造的威力强大的自行火炮、坦克、大炮牵引车、军用卡车,从我们面前隆隆驶过。友好邻邦的军队代表,也赶来参加庆典。

  当我看到那沸腾的红场和那欢笑的人群的时候,我不禁想到,人类是否会忘记为了战胜希特勒法西斯匪帮它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呢?

  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包括我们与那些发动这一场罪恶的世界大战的人,会从这一场可怕的大战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人们是否会忘记这些年来人类流了多少血?

  会不会忘记从伏尔加河到施普雷河这一大片战场上,以及欧洲许多国家的战场上,耽误了多少收成?

  人们是不会忘记这些的,也不应该忘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