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洛马尔
作者:[意大利]卡尔维诺
简介: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是意大利当代最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他在四十年的创作实践中,不断探索和创新,力求以最贴切的方法和形式表现当今的社会和现代人的精神,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和信念。他的作品风格多样,每一部都达到极高的水准,表现了时代,更超越了时代。他于一九八五年猝然逝世,而与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但他在国际文坛上的影响与日俱增,他的创作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
《帕洛马尔》发表于一九八三年,是卡尔维诺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
目 录
一 帕洛马尔休假
一.一 在海滨
一.二 在庭院里
一.三 观天象
二 帕洛马尔在城里
二.一. 在阳台上
二.二. 购物
二.三 在动物园里
三 帕洛马尔沉思
三.一 旅游
三.二 处世待人
三.三 默思
一 帕洛马尔休假
一.一 在海滨
一.一.一 海浪
海水在荡漾,轻轻拍打着沙滩。帕洛马尔先生伫立岸边观浪;他并未沉迷于观察之中,不,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要看看海浪的—个浪头。不能说他在观察,因为观察需要相应的性格、相应的心情、相应的外界条件。帕洛马尔先生原则上虽不反对进行观察,但观察所需要的上述三个条件他全都不具备。再说,他不是想看整个海浪,只要看海浪的一个浪头,并无其它奢望。为了获得清晰的感觉,他为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预先确定好一个有限而明确的目标。
帕洛马尔先生望着一个海浪在远方出现,渐渐壮大,不停地变换形状和颜色,翻滚着向前涌来,最后在岸边粉碎、消失、回流,他也许可以认为至此已完成了既定目标,可以开路了。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很难把一个浪头与后面的浪头分开,因为后浪仿佛推着它前进,有时却要赶上并超过它;同样,也难把二个浪头与前面的浪头分开,因为前浪似乎拖着它一同涌向岸边,最后却转过身来反扑向它,以阻止它前进。再从横的方向看一个浪头的幅度,它与海岸同宽,很难确定它一直延伸到哪里,又在哪里被截分成速度;形状、强度与方向等均不相同的单独的浪头。
总而言之,如不考虑构成一个浪头的各种复杂因素以及同样复杂的各种伴生现象,那就无法观察到—个浪头。这些因素与现象变化无穷,因此每—个浪头都有别于另—个浪头。不过,如果说每—个浪头都与其它浪头一样,不管它们是否相邻或者相继,那也不算错,因为总有一些形式与系列会重复出现,虽然它们在发生的时间与地点方面并无规律可循。既然帕洛马尔先生现在想干的只不过是看到一个浪头,即将它的各个组成部分与伴生现象尽览无遗,他的目光就应该集中在海水拍打海岸的动作上,收集他尚未注意到的现象,一旦发现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复,就知道他已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一切,便可收兵了。
生长在这个混乱而拥挤的世界上,帕洛马尔先生力求减少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并且为了不刺激自己那易怒的神经,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受。
波浪滚滚而来,它那隆起的顶峰开始呈现白色。如果它还没有到达岸边,白色的浪花翻滚几下后,便迅速消逝,仿佛海水吞噬了并把海水染成白色。这时它又开始隆起,酷似一块白色的地毯铺向岸边,仿佛为了迎候海浪。然而。当你急不可待地期望看到浪在这块地毯上滚动时,却看不到波浪,只看到地毯。—会儿白地毯也迅速消逝,变为一片晶莹闪亮的湿漉漉的沙滩。霎时间湿沙滩也随着向后撤,仿佛那干燥而灰暗的海滩挤压着它,并使自己那弯弯曲曲的疆界向前扩张。
同时要注意到海岸的凸起处。这里海浪分成两翼,一翼自右向左朝海岸推进,一翼自左向右朝海岸奔来,它们的分界处或曰汇合点即是这海岸的凸起处。凸起处总是位于海浪两翼向前推进的后部,并经受其重叠交错地冲击,直至下—个浪头——更加强劲的浪头,亦将分为两翼的浪头——袭来,驱散前一个浪头,如此周而复始。
由于海浪活动的这种模式,海滩上形成了许多上面提到的凸起处。这些凸起处一直延伸到海水之中,犹如涨潮时海水上涨淹汉了它们。帕洛马尔先生恰好选择了这么—个深人海水中的滩头作为自己的观察点。这里海浪从两侧袭来;如若挖断半潜入海底的沙滩,两边的海浪即可汇合起来。就是说,为了搞清楚一个浪头,必须考虑来自两侧的、方向截然相反的两股力量,它们相反相成,相激相荡,产生出无穷无尽的浪花。
现在,帕洛马尔先生尽量限制自己的视野。如果只注视自己前面十米海岸乘十米大海这么一块海面,那么经过一定时间便可以全部记录下以某种频率重复出现的海浪的各种运动。困难在于确定这块观察区的边界:如果把一个滚滚而来的浪头视为离他最远的边界,那么这个浪头越来越近,越隆越高,就使他看不见后面的一切;喏,浪头到达岸边一个滚翻消失了,他确定的观察区也就不存在了。
虽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也不灰心丧气。每次他都认为看到了从他那个观察点可以看到的一切,然而,每次都有某种他未曾预料到的东西闯入他的眼帘。如果他不像这样锲而不舍地追求完满的结果,这种观察活动也许能使他得到休息,使他免受神经衰弱、心肌梗塞或胃肠溃疡病的侵害,也许还可能帮助他把外部世界简化为比较简单的机械运动,从而掌握外部世界那纷繁的规律。
要确定海浪活动的模式,必须考虑海岸前方与海岸平行的长浪,它的浪峰微微露出海面并向两侧延伸,连绵不断。波浪向岸边滚动,海峰却巍然屹立于浪尖,不偏不倚将浪头分为前后两半。谁知道这个海浪生于何时,欲往何方?也许渊源于东方,一阵风吹过海面,迎面碰上大海的激荡,生出这股海浪。它又汇集了两侧的推力,你簇拥着我,我拖拉着你,滚滚向前;它不断前进,不断增强,直到碰上逆行的海浪,使它渐渐减弱、消亡,或者被它们扭曲,变成一股股歪斜的小浪,并与它们一起被海岸撞碎。
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方面,就能使这个方面显得突出,甚至使它充斥整个画面,仿佛画画儿时那样,你只要闭一下眼睛,再睁开,透视画面就完全变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波浪重叠交错,把整个画面分割成许多时而隆起、时而跌落的波峰。还有,每—个海浪扑向海岸之后的回潮,也具有一定的力量,阻碍着继之而来的波浪。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海浪的回潮上,那么波浪运动的真正方向就仿佛来自海岸走向大海啊。
帕洛马尔先生即将得出的结论,是否是要使波浪倒转时间倒流呢?是否是要超越感觉与理智的局限去发现世界的真谛呢?否,他得到的只不过是一阵轻微的晕眩。那股不屈不挠地将海浪推向海岸的力量胜利了,看!海浪增强了。啊,风向是不是变了?糟啦!帕洛马尔先生通过仔细观察得到的有关海浪的印象被搅乱了,粉碎了,驱散了。如果他能够再把这些现象在脑子里聚集起来,便可开始认识过程的第二步,把对一个海浪的认识推广到整个海浪。
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可惜帕洛马尔先生失去了耐心,他沿着海滩离去了,神经比来时更加紧张,思绪比来时更加混乱。
一.一.二 裸胸的女人
帕洛马尔先生沿着冷僻的海滩漫步,偶尔遇上几位游客,一位年轻的夫人袒胸露臂躺在沙滩上沐浴日光。帕洛马尔先生谨小慎微,把视线投向大海与天际。他知道,遇上类似情形,当一个陌生人走近时,女人们会急忙抓衣掩体。他认为这不好,原因是这样会打扰那位安然自得沐浴日光的少妇;过路的男人也会感到内疚;这等于间接承认妇女不得袒胸露臂这条禁忌;如不完全按照礼俗行事,人们不仅得不到自由,做不到坦率,反而会行不能无虑、言不能由衷。
因此,当他远远看到晒得黑里泛红的裸露的女性上身时,便急忙仰起头,使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并像个文明人那样,不让目光逾越环绕人身四周的无形的界线。
他边走边思考。当他的视野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自由转动眼球时,他这样想道:我这样做,是卖弄自己的决心,也就是说,我支持了禁止看女人乳房的习俗,或者说我在她的胸膛和我的眼睛之间安置了一副心理上的乳罩,让那鲜嫩的、诱人的胸膛散发的闪光不得进入我的视野。总而言之,我这不看的前提是,我正想到它是袒露的。这种看法本身就是不礼貌的、落后的,为此我感到不安。
帕洛马尔先生散步转来,再次经过那位女士身边。这次他把视线投射到自己前面的景物上,不多不少仅仅看到海边的浪花、拉上海滩的船只、铺在沙滩上的毛巾被、丰满的乳房及颜色略暗的乳头、弯弯曲曲的海岸以及灰色的雾气和天空。
——喏,——他自鸣得意地边走边想道,——我成功地把女人的乳房与周围的景色完全协调起来,使我的目光像天空中海鸥的目光或海水里无须鳕的目光那样,不至破坏这自然的和谐。
——这样做对吗?——他继续想道,——这是不是把人降低到物的水平上,把人看成物?把女性的象征也看成物,难道不过分吗?我是不是重犯了大男子主义的陋习?这种世代相传的陈规陋习是否已在我头脑里生根?
他转过身来往回走,现在他把目光毫无选择地投向海滩,当这位少妇的胸膛进入他的视野时,他感到自己的视线中断了,停止了,偏离了。他的目光一触到那紧绷绷的皮肤便往后缩,仿佛对它那与众不同的柔韧性和特殊价值感到吃惊。目光在空中停留片刻,再谨慎小心地沿着乳房的曲线并保持一定距离绕行一周,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行程。
——我想,我的观点是十分清楚的,——帕洛马尔先生心里说,——不会引起误解。然而,我目光的这种运动会不会被理解成一种傲慢的态度,理解成低估女人乳房的价值,就是说有意冷落它,把它置于一旁放在括号内呢?喏,我这不又在老调重弹,与千百年来那些假正经和把性欲视为淫乱的人一样,尽量把女人的乳房隐蔽起来……
这种说法是违反帕洛马尔先生的美好心愿的。他虽然属于老一辈,曾把女性裸露的乳房与性生活联系在一起,但是他欢迎风俗习惯中的这—转变,因为这是社会思想开放的结果,同时也因为他觉得女性的这一形象使他感到愉快。他希望在他的目光中表示出来的恰恰是这种不含有任何私心的鼓励态度。
他来个向后转,并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那在阳光中沐浴的少妇走去。现在他的目光敏捷地扫向周围的景物,最后将极其崇敬地停留在少妇的胸膛上,并与少妇的裸胸一起珍陪与感激周围的一切,珍惜与感激这里的阳光,这里的蓝天,这里被风吹弯的松树和被风吹积起来的沙丘,珍惜与感激这沙滩、礁石、海藻和云雾,珍惜与感激围绕着这光芒四射的乳房旋转的整个宇宙。
这种态度应该能够使那位孤独的沐浴者感到放心,应该能够使她免于臆断。然而,当他刚刚走近一点时,那少妇一跃而起,披上衣服,喘息着仓皇逃遁,一边还生气地晃着肩膀,仿佛在逃避一个色鬼的纠缠。
——陈腐的习惯势力阻挠人们正确对待这些最开明的思想。——帕洛马尔先生痛苦地得出结论说。
一.一.三 闪光的剑
日落时海面上会产生反射。耀眼的日光从天际射向海边,海面上波光粼粼,深蓝色的海水仿佛透过一个个网眼衬托着闪闪发光,的大网。在逆光中,白色的游艇变成了黑色。它那清晰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犹如被这耀眼的光波浸蚀了似的。
帕洛马尔先生不喜欢拥挤,这正是他进行晚泳的时刻。他走进海水,游离海边。阳光反射在海中,宛若一把亮闪闪的利剑,从天际直指他的身边。他在这把闪光的剑中游泳,说得确切些,剑头总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手臂每向前划动一次,这把闪光的剑便向后退缩—点,决不让他够着。他划到哪里,暮色便随他到达那里,使他身后直至岸边的水面暗淡无光
太阳渐渐下落,白色的反光变成金黄色、酱紫色。帕洛马尔先生不论划到哪里,总是处在阳光和反光形成的锐角三角形的顶点上。那把闪光的剑像钟表的指针,以太阳为轴心,处处跟随着他,指示着他。
“这真是太阳赐予我个人的礼物啊!”帕洛马尔先生试着这么想道,说得确切些,寄居在帕洛马尔先生体内的那个利己的、狂妄自大的自我这么想道。然而,男阶与其同居—起、被压抑、爱自责的自我却反驳说:“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反光追随着他们;我们大家都不免在感觉上或理智上产生幻象。”这时第三个同居者——比较公正的自我却说道:“就是说,我属于有知觉、会思想的主体,能够与阳光确立某种关系,能够解释与评价自己的感觉与幻想。”
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下海并向着西方游泳的人都能看到,一束阳光向他射来并在他手臂前面不远的地方终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反光,它的方向和位置是因人而异的。在反光的两侧,海水的颜色相对深暗。“难道只有这暗淡的颜色才不是幻象,才是大家共有的数据吗?”帕洛马尔先生自问道。但是那闪光的剑,每个人的眼睛都能看到,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啊。“难道我们共有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作为人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吗?”
这时帆板被推入海里,斜对着从陆地上吹来的风向航行。—个个直立的身影像弓箭手一样,伸开双臂握着帆杠,风鼓着帆布哗哗作响。当帆板横穿反射的阳光时,五彩缤纷的风帆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变得暗淡了,运动员的身躯也像被黑暗笼罩着—般模糊不清。
一所有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海面上,也不是发生在日光下,——帕洛马尔先生边游边想,——而是发生在我的头脑里,发生在由我的眼睛与大脑组成的回路里。我正在我的头脑里游泳;只有在我的头脑里才存在这把闪光的剑;它吸引着我,是我的—个元素,是我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认识的唯一的元素。
——它总在我前面,我不可能够着它。——他又想道,一它不可能位于我的头脑里而我同时又身临其中在游泳。如果我能看见它,说明我在它的外边,同时它也在我的外边。
他划水的动作缓慢了、茫然了,因为这些推理与其说使他在反光中游泳感到愉快,毋宁说正在破坏他的兴致,使他感到压抑、负疚或受到谴责。同时他感到有某种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把闪光的剑由于他在那里才得以存在;如果他离开那里,如果所有游泳与冲浪的人都回到岸上去或把后背转向太阳,那么这闪光的剑何在呢?在这个日趋解体的世界上,他想拯救的是最脆弱的东西,即连接他的眼睛与落日的这座桥梁。帕洛马尔先生不愿意再游水了,他感到身上发冷。但是,他不能终止游泳,因为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留在水里,直到太:阳落入海中。
——如果说我能看见、思考并在反光中游泳,一一于是他想道,——那是因为在另一端有太阳在散发着光芒。啊,重要的只是事物的缘由,因为事物不过是我的目光能够看到的已经削弱了的形式,就像现在日落时见到的反光一样。一切都是反光或反光的反光,包括我自己在内。
这时一只帆板掠过,运动员的黑色身影在粼粼波光中穿过。“如果没有风,——他想道,——这个由塑料杆、人体、帆布和尼龙绳组合起来的玩艺儿绝不会站立起来;是风使它变成具有一定目的与用途的一叶小舟;只有风才知道这块帆板及其运动员的去向。”如果帕洛马尔先生能够消除他那不公正的、多疑的自我,相信存在—个一切事物的缘由,那该多么令人欣慰啊!这个唯一的、绝对的缘由就是一切形式与行为的渊源吗?或者,有几种性质不同的缘由,方向不同的力,它们相互作用的结果,使世界每时每刻都具有一种对该时该刻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形式呢?
——……风,海,当然还有海水,这支撑着漂浮物的海水,支撑着我和帆板的海水。——帕洛马尔先生仰浮在水面上想道。
现在他仰面望着在天空中飘浮的行云和被森林覆盖着的山丘。他那自我仿佛也被各种因素翻转过来了。这些因素是;红色的天空,流动的空气,海水当摇篮,大地作支撑。这些难道就是大自然吗?他所看到的这些现象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太阳并不降落,海水也不是那种颜色,这都是光波投射到视网膜上造成的形式;他用四肢做出并非自然的动作漂浮在水面上,漂浮在各种幻影之间;那些运动员的身体作出非自然的姿态,他们不是依靠风来移动他们的体重,而是靠风与那个人工玩艺儿之间形成的一种几何学上的抽象即角度,才得以在海水光滑的表面上滑行。这么说大自然不存在吗?
帕洛马尔先生的自我沉浸在这个由各种因素构成的世界里。这里各种力相互作用,各种矢量相互组合,一束束线条相互连接、相互交叉或形成折射。但是,他的体内有块地方,形似一个疙疙瘩瘩的凝结块,那里的事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就是感觉,你感觉呆在也可能实际不呆在这个似乎存在又可能不存在但事实上是存在的世界上。
一个外来的波浪打破了平静的海面:一艘汽艇颠簸着在海面上飞驶而过,散播着油污。柴油的污迹闪着亮光在水面上波动、扩散。在阳光之下,油污虽然缺乏固定的形态,但不能因此而怀疑它的存在。人把漏掉的燃料、燃烧后的渣滓和不能吸收的废弃物混合在—起,抛入大海,从而在自己的周围繁殖着生命并制造死亡。
——这就是我的栖息地,——帕洛马尔先生想道,——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只能在其中生存。
如果地球上的生物命运早已注定,如果任何拯救办法都免不了最后走向死亡,那该怎么办呢?
一阵巨浪翻腾着冲向海岸,然后被撞得粉碎。海滩上除了细沙、石子、海藻和细小的贝壳外,已经没有人晒太阳了,巨浪过后海水倒流,露出一片海滩,上面到处都是易拉罐、水果核、避孕套、死鱼、塑料瓶、破木屐、毒品注射器和粘有沥青的树枝。
帕洛马尔先生被汽艇掀起的波浪和回潮颠簸着,突然感到自己就是这片垃圾中的一块渣滓,是这个坟墓大陆的垃圾浴场上的一具死尸。假若在这由海水和陆地组成的地球上,除了死人那暗淡无光的眼睛外,再也没有人能睁开眼睛来观看.那么这把闪光的剑也许不会再闪光了吧。
仔细想起来,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因为世界上出现能够看到光线的眼睛之前,太阳已连续亿万年向海水里投射它的光芒了啊。
帕洛马尔先生一会儿潜入水底,一会儿浮出水面,喏,他又看见那把闪光的剑了!历史上确有那么一天,有只眼睛从海水里浮现出来时,那把闪光的剑已经在那里等待它了,并且终于等到了炫耀自己的利刃和闪光的机会。眼睛和闪光的剑是互相依存的事物;也可能不是因为有了眼睛才产生了闪光的剑,而是因为有了闪光的剑才产生了眼睛,因为闪光的剑离不开眼睛,需要有只眼睛在它的顶端向它观看。
帕洛马尔先生想到他不存在时的世界,那个他生前就已存在的漫长的世界和那个他死后更加黑暗的世界;他尽力想象眼睛——任何眼睛——出现之前的世界和明天由于灾难或腐蚀作用可能变成没有光亮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发生着(发生了或将要发生)什么呢?太阳发出一束光线照射在乎静的海面上,在哗哗作响的海水声中闪闪发光,突然,物质变成能够接受光线了,分化成具有生命的组织,再一跃而变成一只眼睛,许多眼睛,不停地变化出眼睛……
现在所有的帆板都上岸了,最后一名游泳者——那个名叫帕洛马尔的——也感到寒气袭人而走上岸来。他现在深信不疑,那闪光之剑即使没有他也会继续存在。最后他用浴巾擦干身体,向家里走去。
一.二 在庭院里
一.二.一 乌龟交媾
小院里养着两只乌龟,一公一母。咔嚓,咔嚓,它们的龟甲相撞发出声响,现在正是乌龟发情的季节。帕洛马尔先生因羞于直视,偷偷地窥视着它们。
公龟侧着身子,用力把母龟挤向院内路沿上;母龟仿佛在抵御公龟的进攻,至少是尽量保持不动。公龟个头虽小,倒艮活跃。或者说很年轻。它多次试图爬到母龟背上去,从后面爬上去,但由于母龟背甲呈倾斜状,每次都滑了下来。
现在它似乎找对位置了,有节奏地用力挤压母龟;它每用力一下就大声喘一口气。母龟的前肢向前平伸,紧紧地贴着地面,因此它的后部便向上翘起。公龟张着嘴,伸着脖子,两个前爪在母龟的背甲上乱抓。龟甲带来的问题是无法抓握,而乌龟的脚爪又不能抓握。
现在母龟挣脱了,公龟追逐它。母龟逃跑的速度并不比公龟快,也不像决意要逃开的样子;公龟为了缠住母龟,轻轻地咬母龟的脚爪,而且老是咬那只脚爪,母龟并不还口。只要母龟停下不跑,公龟就往它背上爬。这时母龟向前移动一点,公龟从它背上掉下来,生殖器也磕在了地上。乌龟的生殖器很长,像把钩子,即使龟甲很厚,即使交媾的姿态使它们不能贴近,公龟总还能够着母龟。但是很难说清,公龟发起的攻击成功的有多少,失败的有多少;又有多少是为了玩耍,为了做给人看的。
现在正是夏季,小院子里除了一个角落里还生长着一丛茉莉外,没有其它花木,显得缺乏生机。公龟向母龟求爱就是围着这块小草坪兜圈子,母龟试图钻进茉莉丛里,以为可以躲到里面去 (或者是为了使人以为它要躲到里面去)。其实这是让公龟堵住它的最好办法,堵得死死的,没有一点活动余地。现在公龟显然把生殖器插到正确位置上了,它们双双变得一动不动,一响不响。
帕洛马尔先生无法想象,两只乌龟交媾时会有什么感觉。他非常冷淡地望着它们,仿佛望着两部机器:两只带有交媾程序的电子乌龟。如果人体外表长的不是皮而是甲或鳞,爱是什么感觉呢?我们所谓的爱,难道不是我们身体这部机器里的一种程序吗?也许这是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因为大脑这个存贮器收集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皮肤细胞和肌肉分子发送来的信息,并把这些信息与来自视觉的和来自想象的脉冲混合起来并加以放大。这两种程序的差别只是参与活动的回路数量多寡罢了。我们身体上的接受器有千百万条连线与思想感情、外界条件和人际关系的电子计算机连接着……爱就是在精神这部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中执行的一个程序。精神是什么呢?是皮肤,是手摸到的皮肤,眼睛看到的皮肤,大脑记忆的皮肤。那些乌龟,它们封闭在没有感觉的龟壳之内,它们的情形怎么样呢?它们因为缺乏来自感觉的刺激,不得不依靠来自大脑的单千而强烈的精神刺激,从而获得纯粹的理性认识……也许乌龟的爱接受绝对的精神法则的支配,而我们却要受机器的奴役。我们不知道这部机器如何运转,它在运行中可能发生阻塞,也可能失去控制……
难道乌龟比起我们更加了解它们自己吗?交媾十来分钟之后,两副龟甲脱开了,母龟走到前面,公龟走在后面,重新开始围绕草坪兜圈。不过,现在公龟不是跟得那么近。公龟时而用脚爪挠一下母龟的背甲,时而又爬上母龟的背上待一下,但态度并不那么坚决。它们重新回到茉莉丛里,公龟时而去咬一下母龟的脚爪,老是咬那个地方。
一.二.二 乌鸫啭鸣
帕洛马尔先生有幸在这个飞禽云集、鸟语不断的地方度夏:他仰卧在躺椅上,鸟儿则躲在树杈上为他举行丰富多彩的声乐表演。各种声音时抑时扬,时急时缓,虽无章法却很和谐;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会在响度上或音高上压倒其它声音,相反,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个不是靠和声而是靠轻快与清晰度维系着的整体。帕洛马尔先生并非在休息,而是在工作,或者说他有幸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姿态 (本来可以成为他绝对休息的地方与姿态)进行工作,说得更确切些,他不幸感到自己不能停止工作,即使酷暑的清凉早晨躺在树荫下他也觉得不应停止工作。他一直工作到暑气降临,直至为数众多的凶残的昆虫和震耳欲聋的蝉鸣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周围的时空,结束这悦耳声乐的绝对王国。
帕洛马尔先生的听觉对鸟语的注意是很不相同的:他时而将鸟语推向远处,使之成为静谧环境背景的一部分,时而集中注意力区分它,把它分成单个语句,并按其复杂程度将它们顺序归纳成以下几类:单音符啾啾短鸣,一短一长双音符啁哳颤鸣,嘁嘁喳喳短而颤的啭鸣,咕咕哼鸣,一串音符连续的或急起急停式的啭鸣,变调式的婉鸣,等等。
帕洛马尔先生只会进行这种比较概括的分类,不像有些人,只要听到一声鸟鸣,就能指出这是什么鸟在啭鸣。他为自己的无知深感内疚。依靠声音直接传授的知识,一旦丢失便不可能重新获得,也不可能重新传播,而人类正在征服的新的知识领域却不能弥补这种损失,因为任何书籍也不传授人们在孩童时代直接依靠耳朵和眼睛留心鸟儿的啭鸣与飞行获得的知识。帕洛马尔先生决不迷信精确的术语与分类,他宁可不甚准确但始终不渝地去注意声音的响度、音高以及混成的即不能区分的声音,现在他也许会做出相反的选择,因为鸟语在他脑海里唤醒的思路,使他觉得他这一生失掉了许多良机。
在各种鸟语之中,乌鸫的啭鸣别具一格,不可能与别的鸟鸣混淆。有两只乌鸫傍晚时飞到这里来,它们一定是夫妻一对,也许去年就是一对,往年也是一对。每天傍晚,帕洛马尔先生听到一声双音符的啭鸣,仿佛听见什么人来到时发出的信号,总要抬起头来四处搜寻,看看谁在召唤他;但他会立即想起,该是乌鸫飞临的时刻了。他很快就能发现它们在草地上行走。看它们模仿人走路的样子,仿佛它们真正的使命就是做陆地上的双足动物。
乌鸫的啭呜有个特点,像人打的口哨,像这样一个人打的口哨:他虽不善于打口哨,却由于某种充分的理由非要打口哨不可;他过去从未打过口哨,这次打一下以后也不想再打口哨了。这次打口哨时,他态度坚定、谦恭、和蔼可亲,深信不会引起听哨人的反感。
第一声啭呜之后又传来第二声啭鸣(仍由那只乌鸫或由它的伴侣发出的啭鸣),仍然像一个第一次想到打口哨的人吹的口哨。如果这是两只鸟儿在对话,那么它们在每句话之后都要进行很长时间的思索。它们是在对话呢,还是每只乌鸫仅仅为自己啭鸣,并非为它的同伴?不论它们是在对话还是在为自己啭鸣,这前后两句话是一问一答(对伙伴的回答或者对自己的回答)呢,还是重申同一件事情(如我在这里,我们属于同一物种、同—性别,来自同一故乡)?也许这同一句鸟语的涵义在于它是由不同的鸟喙发出的,在于两次发声之间持续的那段沉默。
或者说它们对话是向对方说明“我在这里”,而中间沉默的时间表示“还”的意思,仿佛在说,“我还在这里,我仍然在这里。”如果它们对话的含义不在啭鸣本身而在于中间的停顿,那末停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乌鸫不是通过啭鸣而是通过沉默互相沟通,那么它们沟通的是什么呢?啭鸣在这种情形下仿佛成了标点符号,成了玩桥牌时‘一”(不叫)、“二”(止叫)。沉默从表面上看都是一样的,其实它可以表达上百个不同的意图;啭鸣当然也有同样的功效。通过沉默讲话或通过啭鸣讲话,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相互理解。也可能它们谁也无法理解谁,因为每只乌鸫都以为自己给自己的啭鸣赋予了某个基本含义,但是这个含义只有它自己才明白;它的伙伴回答它,伙伴的回答却与它刚讲那句话毫无联系。这场对话就像聋子之间的对话,谈话的内容既无开头又无结尾。
人类的对话是否与鸟儿的对话不同呢?帕洛马尔夫人也在院子里,在给草坪上的婆婆纳浇水。她说:“喏,在那儿!”假若她的丈夫正在观察乌鸫,这就是一句多余的话;假若她的丈夫并未观看乌
那么这就是一句令人难以理解的话。她说这句话的目的是,确立她先于丈夫而观察乌 这种关系,并重申她多次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它们必定在此时出现(事实上是她首先发现乌鸫,是她首先向丈夫指出乌鸫的这一习惯)。
——嘘!——帕洛马尔先生说,表面上看似乎为了制止夫人大声讲话,惊着乌鸫(其实这也是无意义的,因为这时乌鸫夫妇现在已经习惯帕洛马尔夫妇的存在与讲话声了),其实是为了抑制夫人的优越感并表明他对乌鸫的关怀远远胜过夫人。— 这时帕洛马尔夫人说:“打昨天起就干了。”她是指正在浇水的草坪土壤干了。这句话也是多余的。她通过改变话题继续讲话,以问丈夫表明,她与乌鸫的关系比丈夫与乌鸫的关系更加亲密、更加,随便。虽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却在夫人的谈话中看到了一幅相安无事的画面,并对她满怀感激之情,因为她的话等于向他证实说,现在没有令人担忧的事,他可以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或曰“假工作”、“超工作”)。沉默片刻后,帕洛马尔先生也想说句安慰话,告诉妻子他像往日一样正在进行工作(工作之外的工作,工作之余的工作)。为此,他气呼呼地嘟哝说:“……不……虽说……又来了不是……一点儿也没……”这些话加在一起传达的信息也可能是“我很忙”,如果他妻子的最后一句话中隐含着这种指责,“你就不能想到在院子里浇浇水。”
进行这种词语交换要有个前提,即夫妻之间充分默契,使他们能够不必事事都说出来也能达到互相理解。然而他们两人把这个原则付诸实践的方式却差别很大:帕洛马尔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使用完整的句子,虽说有些句子含沙射影、隐晦难懂(这是为了考验丈夫的联想能力,看看丈夫的想法是否与自己的想法协调—致。他们的想法并不经常发生谐振)。帕洛马尔先生则让他内心的自白发出一些清晰然而相互没有联系的声音,并相信这些声音如不能明确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至少也能勾画出他的某种心情的轮廓。
帕洛马尔夫人拒绝把这些嘟哝声当作话语接收。为表明她不参与对话,她低声说道:“嘘!别吓着它们……”也把丈夫理直气壮加给她让她保持肃静的话又还给了丈夫,再次重申她在对乌鸫的关怀中占据领先地位。
帕洛马尔夫人又赢得一分后离开庭院。两只乌鸫 在草坪上啭语,它们一定认为帕洛马尔夫妇间的对话也是它们同类间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想,最好我们也不要讲话,只打口哨。他认为这个观点前途无量,因为人类行为与其它物种行为之间的差异,一直是不安定的源泉。他认为,人类如果像乌鸫 啭鸣一般打口哨,那么就有可能在人与其它物种之间架起—座桥梁。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消除什么之间的差异呢?消除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差异?消除沉默与言语之间的差异?帕洛马尔先生总希望沉默包含的内容比言语表达的内容更加丰富。可是,如果万物存在的目的只为了变成语词,如果从盘古开天之时起世界上存在的只有语词,那么他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呢?帕洛马尔先生已感到惶惑不安了。
他仔细聆听乌鸫的啭鸣,再试着模仿它,尽量忠实地模仿它。然后忧心忡仲地默默等待,仿佛他发出的信息需经仔细辨认。最后传来一声同样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不知道这是给他的答复呢,还是他打的口哨与乌鸫 的啭鸣差别如此之大,乌鸫根本不屑回答他,却好像什么也未曾听到似地继续它们之间的对话?
他继续打着口哨,继续忐忑不安地询问乌鸫。
一.二.三 无法计量的草坪
帕洛马尔先生的住房周围有一片草坪。这里并不是自然长草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块草坪是人造的,由自然的物即草构成的人造的物。草坪的目的是代表自然,是以本身虽属自然但在那个具体地方却属人造的物去代替这个地方的真正的自然。简而言之,草坪昂贵,它需要无数金钱与精力:播种、浇灌、施肥、除虫、修剪等。
这片草坪上混长着马蹄金草、黑麦草和三叶草。这在播种时就以相同的比例混合好了的。在生长中,低矮的蔓生草种马蹄金草占了上风,它那圆叶软茎不断地蔓延仿佛给草坪铺上了一层美丽而柔软的地毯。草坪的厚度取决于黑麦草那锋利的针叶,如果黑麦草生长得不那么稀疏,并且适时得到修剪的话。三叶草则不规则地生长在草坪上,这里一撮,那里一片。只要不蔫萎,三叶草显得很健壮,因为它的叶片生长在茎顶,压得细嫩的茎秆略微弯曲。剪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振颤着正在修剪;一阵鲜草的清香在空气中荡漾。剪平了的草坪又获得了青春,然而剪刀也把草坪上缺草、无草和发黄的地方暴露无遗。
草坪的面目应该是一片深浅一致的草绿色。这是大自然希望草坪达到的但并非自然能获得的效果。只要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喷灌器那旋转的喷头哪里能浇到,哪里浇不到,哪里浇水过多使草根腐烂,哪里受益的却是些杂草。
帕洛马尔先生蹲在草坪上拔除杂草。一株蒲公英牢牢长在草地上,茎秆下面生长着一层层齿裂状叶片。你若抓住茎秆拔它,茎秆折断则根留在土内。你需要抓住整个植株慢慢抖动,轻轻把它的根从土中整个拔出来。当然这样会带下一大块泥土和一些被这位入侵者挤得奄奄一息的秀草。然后再把它扔到既不能扎根又不能打籽的地方。如果你要拔除一棵狗牙根,便会发现这儿有棵狗牙根,那儿也有棵狗牙根,再往前边还有狗牙根,一棵棵都相互连接在一起。简而言之,这片地毯般的草坪乍看起来仿佛只需拔出几根杂草,现在却变成了一块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里仅有杂草吗?不,比这更糟糕。杂草与秀草盘根错节,你简直不知如何着手清除。仿佛播种的草与野生的草达成了一项协议,共同消除它们之间由于出生方式不同而产生的障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蜕化。有些自生自长的草,其外表不像是有害或令人畏惧,为什么不能承认它们也属于秀草之列,并把它们列入种植的草类呢?这会导致放弃“英式草坪”,选择粗放的“乡村草坪”。“人们迟早要做出这种选择”,——帕洛马尔先生如此想道,然而他觉得这种想法有损他的声誉。这时一棵琉璃苣和一棵菊苣闯入他的视野,他将它们拔除。
——当然,靠这儿拔棵杂草,那儿拔棵杂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必须这么干,——他考虑着,——取一块草坪,如一米见方,把三叶草、黑麦草和马蹄金草以外的一切草类统统清除,然后再进行下一块。不,要么取一块草坪作为样板,数数那里的草有多少根,多少种,草的密度多少,各品种的比例如何。根据这些数字便可得到整个草坪的统计数字,一旦确定了这些统计数字……
计算草的数目是毫无意义的,而且永远也无法弄清它们的数目。草坪没有明确的边界:说这儿不长草是边沿,可外边又长出几根草,又有一撮绿地,又有一溜儿稀稀拉拉的草地,那儿还算草坪不算草坪呢?有些林区树木与草地不分,搞不清哪儿是草地,哪儿是灌木丛;即使是只长草的地方,也很难确定什么时候该计数,什么时候不该计数。在这根草与那根草之间,总有一根草芽刚刚破土而出,下面还有一段白色的细如毛发的根;一分钟前也许可以忽略它,不把它算作一根草,可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该算它了。当你为此犹豫不决时,却有两根草刚刚还是黄黄的,现在一眨眼变得完全枯萎了,应该把它们从计数中刨除。还有残缺不全的草,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擦根被掘,有的叶序不全,有的脉序残缺……用小数加法计算也不能使它们变成一根根完整的草,它们仍旧是被毁坏了的草的片段,有的还活着,有的已腐烂,就成了其它植物的肥料——腐殖质……
草坪是草的一个集合(应该这样来研究问题),它包括两个子集:种植的草和自生的草即杂草。这两个子集的交则是自生的但属于种植品种的草,因此不能把它们从种植品种中剔出去。这两个子集各自都包括许多品种,每一个品种又构成一个子集,说得确切些,每一个品种又构成一个集合,它也有两个子集:一个子集包括属于草坪的诸元素,另一个子集是不属于草坪的诸元素。风带着草种和花粉到处飞舞,各集合之间的关系又被打乱了……
帕洛马尔的思想早巳转向另一思维过程了:我们看到的是“草坪”呢,还是一根草加一根草加一根草……?我们所谓的“看到的草坪”,只不过是我们的感觉器官不精确的、粗略的印象。集合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构成集合的诸元素各不相同。不必计算各元素的数量,数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眼看清每一根草,看清它们的特性与差异。不仅是看见它们,而且要想到它们;不仅是想到“草坪”,而且要想到三叶草那根茎和两片叶,想到黑麦草那剑状的略微弯曲的叶,以及马蹄金草那细嫩的伞房花序……
帕洛马尔先生对草坪的注意力分散了,他不再拔草坪上的杂草,也不再想草坪,而想整个宇宙。他要把自己对草坪的这些想法应用到宇宙中。宇宙是规则的、有序的,也许是混乱的、盲目的;宇宙可能是有限的,但是不可数的,它没有一定的边界,自身又包括了许多别的宇宙;宇宙是各种天体、星云和尘埃的集,是各种力的场,各种场的交,各种集合的集合。
一.三 观天象
一.三.一 黄昏的月亮
月亮在黄昏时最不引人注意,然而这却是月亮最需要我们关注的时刻,因为这时它自身的存在尚成问题。黄昏时它只不过是明亮而蔚蓝的天空中一块略呈白色的斑点;谁能向我们保证,今天它也会慢慢变成一轮明月呢?它那么虚弱,那么苍白,那么单薄,仅在一侧露出一条形似弯镰的光亮的边沿,其余部分还略呈天蓝色。它像一块透明的圣餐面饼,又似一片尚未完全溶化的药片,差别在于它这块白色圆形体并不渐渐消亡,它上面的白色会不断吞噬蓝灰色的暗影变得越来越浓(搞不清的是,这蓝灰色的暗影是月球的一种外貌呢,还是月球像—块海绵,吸附了天空分泌的蓝色物质)。
这时的天空还是一种非常坚实、非常具体的物质。很难确切地说,月球这个比云雾略微坚实一点的圆形白色物体,是正从天穹那紧绷绷的无边无际的表面上渐渐脱离开来呢,还是它乃是天穹上吱腐蚀的一个斑点(像教堂圆顶上油漆脱落的斑点一样),还是它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可透视深邃天空的背景。人们不能确定这点还因为月球的形状捉摸不定:接受到暮色余辉的部分开始成形,接受不到的部分则仍滞留在阴暗之中。由于月球这两部分界线不清,我们得到的印象就不像透视某一固体时的形象,却有点像历书上画的月亮形象——黑色轮廓中的白色形象,对这种图像本不应提出任何非议,如果它表示的是上弦这一月相,而不是望或近似望。然而,此时的月相正是望或近似望。随着月亮与天空的光线反差越来越大,月亮的边沿越来越清晰,仅在它朝东的边沿上还有点不规则的地方了。
应该指出,天空的蔚蓝色随后向堇色、浅紫色变化(太阳的光线现已变成红色),再变成烟灰色、灰白色,而月亮的白色则一步一步变得更加突出,它那中央发光的部分一点点扩张,直至最后覆盖整个圆盘。月亮一月之内应经历的各种月相,仿佛都被这轮满月在升起与降落的几个小时之内经历过了,差别在于满月这种形象始终都能被人们或清楚或隐约地看到。明月之中依然有许多斑块,而且它们与其它地方的光线反差也越来越明显。现在已毫无疑问,这些斑块就像月亮身上的黑记或瘀斑,不能再把它们视为透视天穹背景的孔隙,也不再能把它们视为幻影般的月亮外表上的裂缝。
现在尚不清楚的是,月亮渐渐获得形状与光辉(假设它也发光),是因为天空离得远了,沉入黑暗之中了’呢,还是因为月亮离得近了,把原来散射在四周的光从天空中集聚起来,统统归入自己那个收集器的圆口之中。
我们在观察这些变化时不应忘记,地球的这个卫星正向西方、向中天运动。月球是可见宇宙体中最多变的星体。它虽变化多姿,却最有规律可循:月亮从来不会不出现,我们总能在它的轨道上找到它;即使你在它处于某一位置时离开它,也可在别的地方重新见到它;虽然你记得的只是它在某一时刻的形象,但它的形象在不断变化,变化的程度可能不一。尽管如此,当你密切注视它时,你却看不出它在不知不觉地离开你。只有云彩可以帮助你幻想它在奔跑,幻想它在迅速变化,或者说得确切些,帮助你清楚地看到否则就看不到的东西。
云彩在奔驶,由灰暗变成乳白、透明;背景的天空变暗了,夜幕降临了,星星出现了,月亮也变成一块光亮的又大又圆的镜子。谁能在它现在的形象中看出它几小时前的模样呢?现在它像一潭闪闪发光的清潭,向四周散发出一圈银白色的寒光,为夜间行走的人们照亮道路。
毫无疑问,一个冬季的望月之夜来临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确信,月亮现在再也不需要他了,于是走进屋内。
一.三.二 眼睛与行星
帕洛马尔先生听说,今年整个四月份都可以用肉眼看到三个外行星相“冲”(因此他也可以看到,虽然他近视且带散光),就是说整个夜晚都可以同时看到它们。他便急急忙忙走上阳台。
一轮望月把天空照得通亮。火星风风火火地向前迈进,虽然它离明镜似的月球很近,但白色的月光压不住它那深黄色的光辉。它的光辉不同于任何其他星星发出的黄色光辉,它黄得发红,在你凝视的瞬间还真能看到它发出红光呢。
眼睛往下看,在思想上向偏东方向划一弧线,把轩辕十四与角宿这两颗星星连接起来(角宿这时几乎看不见),便可清楚看到土星,它发出的光苍白;再往下,喏,那便是木星,这是它最亮的时候,光辉黄而透绿。附近其他星星都显得黯淡,除了位于东方略靠上方的大角星,它闪闪发光仿佛在向这两颗行星挑战呢。
为了充分观察这次三个行星相冲的现象,必须弄个天文望远镜。帕洛马尔先生,也许因为他的名字与那个著名的天文台的名字相同,在天文学界有些朋友,从他们那里借得一个一百五十毫米的天文望远镜,就是说这个望远镜对从事科学研究来说太小,但与他那副眼镜相比却有天壤之别。
举例说吧,用这个望远镜看火星,火星就显得比用肉眼看时更加烦躁不安,仿佛它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人们,而人们只能了解其中很小一部分,就像听到一篇含糊不清且断断续续的讲话。火星周围有圈红色光环;调节望远镜的焦距,可以使它的形象稳定,并看清它下部的冰冻表层;火星表面的阴影时隐时现,好像是一块块云朵,又好像是大片云层中出现了缝隙。有块阴影,不论形状还是位置都像澳大利亚。帕洛马尔先生发现,他焦距对得越准,那块澳大利亚就看得越清。但是,他同时也发现,原来他仿佛已经看到或他本来应该看到的其他东西,现在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总而言之,帕洛马尔先生觉得,自斯基亚帕雷利以来,许多人曾广泛议论过的火星,之所以有时令人神往,有时令人失望,其原因就是它像个性格怪僻的人,很难同它建立关系(可见性格怪僻的毛病并非帕洛马尔先生一人独有,他枉费心机躲到这些宇宙体之间,仍然不能摆脱古怪的性格)。
他与土星的关系截然相反。用天文望远镜观察土星的人都会感到激动:啊,那么明净,那么洁白,轮廓清晰,光环清楚;一条条平行的浅色斑马纹布满土星表面;在光环与土星外缘之间隔着一道光线略暗的界线。帕洛马尔先生的这个天文望远镜只能看到土星的这种几何形状,看不到其他细节。但是,距离遥远的感觉却不会因使用望远镜而减弱,反而会比用肉眼观察时更加强烈了。
天空中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物体在运行,它的形状既简单又规则,和谐一致,达到了神奇的程度,使帕洛马尔先生感到赏心悦目。
“如果从前能像我现在这样看到土星,”帕洛马尔先生想道,“我们的祖先一定会以为看到了柏拉图式的天空,看到了欧几里得公设的非物质空间;可是这种形象鬼使神差来到我的眼里,我却担心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符合实际,觉得它太符合我的虚构了,恐怕它并非真实的宇宙。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太不信任我们的感觉了,我们才在这个宇宙中感到不舒适。也许我应该给自己确定这样一个座右铭:眼见为实吧。”
现在他觉得土星的光环在微微颤动,或者说土星在光环内移动,土星和光环都在转动。其实这是帕洛马尔先生的头在移动,他不得不转动脖颈把目光送人望远镜的镜筒内。他正小心翼翼地进行辨别,这种感觉是出于自己的想像呢,还是客观事实所致。
土星的运动实际上如此。“旅行者二号”发射之后,帕洛马尔先生没有放过一篇有关土星光环的文章:什么光环是由细小的尘埃组成的呀,是由冰晶块组成的呀;什么光环与光环之间存在空隙,其中有许多卫星在运行,卫星将那里的物质清扫干净或吸附在自己周围,就像猎狗围着羊群奔跑,保障羊群不散失那样;他读过的有些文章说,土星光环是由许多光环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后来又说这些很细很细的光环并非交织在一起;另有一些文章说发现了辐状的暗纹,后来又被确定为由冰晶结成的云层。但是,所有这些新的知识都不否认土星的这一基本形状,它与卡西尼山一六七六年首先看到的形状毫无差别。卡西尼还发现了土星光环的缝隙,这被称为卡西尼环缝。
像帕洛马尔先生这样勤奋的人,遇上这种事情自然会事先查阅百科辞典和各种书籍。这颗百看不厌的土星,现在在他的眼里仍像首次被发现时那样充满魅力,也使他为伽利略感到惋惜。伽利略使用的望远镜由于聚焦不准,得到的是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仿佛土星是个三联体,是个圆球带两个把手;等他接近发现土星的形状时,他的视力坏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
盯着一个发光体看得时间过长,会使视力疲劳。帕洛马尔先生闭上眼睛,然后转而观察木星。
木星的体积巨大但并不显得笨拙,它那两道光环宛如一条淡蓝色的绣花围巾。木星大气的风云绘出了一幅井井有条的、宁静的、十分得体的图画。然而,这颗行星最豪华的东西却是它那些光芒四射的卫星。现在这四颗卫星均处于一条斜线上,宛如一根镶满珠宝的国王权杖。
伽利略首先发现了这四颗卫星,并命名它们为“美迪奇家族之星”,不久之后一位荷兰天文学家改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曾使用过的名称(我、欧罗巴、加里梅德、卡里斯托)又重新为它们命名。木星的这几个卫星好像散发着文艺复兴时期新柏拉图主义的最后光芒,仿佛它们并不知道,正因为它们被发现,天体之间原来那种无尊无卑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了。
木星仍被笼罩着一层古典神话的迷梦。帕洛马尔先生从天文望远镜里凝视着木星,期待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显灵。可是他现在无法把眼中的形象调节清楚,他需要闭一下眼睛,让发昏的眼球恢复对形状、颜色和光线的准确感受,也让他的想像力摆脱书本知识,甩掉那些本来不属于它的外衣。
视力无能为力时,想像力应该给予帮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想像应该是自然的,由目光直接诱发的。他这时想到的第一个比喻是什么呢?为什么他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而放弃了呢?木星这时在他的眼里,像一条浑身发光、皮肤上带有斑纹的又圆又大的海鱼在游动,那几个一字排列的卫星,像这条鱼在海底吐出的几个气泡,正在缓缓向上浮起……
第二天夜晚,帕洛马尔先生又来到阳台上用肉眼观察行星:他发现这样看差别很大,他必须考虑所观察的行星、四周黑暗的星空和他这个观察者三者之间的比例。用望远镜调好焦距观察行星,就像面对面地进行观察,他与行星之间就不会产生这种比例关系。另外,他还记得昨天夜晚观察到的各行星的详细形象,总想把那些形象与天空中这些发亮的微小斑点结合起来。他愿意以这种方式来真正掌握行星,至少是掌握一颗行星能够进入一只肉眼中的一切知识。
一.三.三 观察星辰
夜晚天空晴朗时,帕洛马尔先生总说:“我应该去看星星。”他用“应该”这个词,是因为他厌恶浪费,认为放弃星空给予他的观察众星的机会就是浪费。他用“应该”这个词,还因为他对观察星星这件事并不内行,这个极简单的行为对他来说却很费力。
头一个困难是,难以找到一个恰当的地方,例如一片低洼海滩,那里既无电灯光线的干扰也无其他任何障碍,他的目光可以自由地遨游天空。
另一个必备条件是带上星图,没有星图即使看见了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帕洛马尔先生的问题是总记不住怎么参照星图,每当用到它时总要研究半天。黑夜里看星图还得有手电筒。时而看星图,时而观天,帕洛马尔先生只好时而开电筒,时而关电筒;这一开一关,一明一暗,叫他眼花缭乱,每次过渡都要调节一次视力。
如果帕洛马尔先生使用天文望远镜,那么在某些方面问题会变得更复杂了,在其他方面问题则简单了;现在他感兴趣的是,像古代航海家和游牧民族那样用肉眼来观察天象。对他这个近视的人来说,用肉眼观察就是戴着眼镜观察。由于他看星图时要摘下眼镜,这一摘一戴就带来了问题,总要等候几秒钟,以便他眼睛的水晶体对天空中真正的星星或星图上绘制的星星进行聚焦。星图上星辰的名称是用黑色字体标在蓝色纸上,必须把手电筒靠近星图才能看清。等他抬起头来再看天空时,天空却是黑的,带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亮点;过一会星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呈现出图上标记的样子,而且他观察的时间越长,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多。
补充说一下,帕洛马尔先生需要查阅的蓝色星图共两张,不,应该说是四张:一张是非常概括的当月星图,分别绘出了南天和北天的星座;另一张是非常详尽的整个天穹的星座图,长条的是赤道带星座图,圆形附图是北极星周围的星座图。简单地说,为确定一颗星的位置,需要把天穹与各种星图进行比较,需要完成各种相应的动作:戴上眼镜或摘下眼镜,开开电筒或关上电筒,打开星图或合上星图,确定参照点或放弃参照点,等等。
帕洛马尔先生上次观察星辰至今已经过了许多星期,或者说过了几个月,星空已经变样了。大熊星座(现在是八月)分布在西北方向,仿佛栖息在树梢;牧夫星座中的大角拖着一串小星星垂直落向山巅;天琴星座的织女一孤零零地高悬在西方;如果说那颗是织女一,这颗海上边的便是河鼓二,再往上看就是天津四。天津四在天空中发出淡白色的寒光。
今夜天空中的星星似乎比任何星图中标出的星辰都多。实际的星空比起星座图来显得更加复杂而且不够清晰:每一簇星星都可能包含你要寻找的那种三角形状或虚线形状;每当你抬起头观察某一星座时,都会觉得它的形状与你上次看到的略有差别。
要识别某一星座,最好的办法是看它是否符合它的名称:看那个亮点与其名称的对应关系,即看它能否迅速变成等同于那个声音的东西。比起在星图上测量距离、比较形状等等方法,这种方法有更大的说服力。星辰的名称对我们这些不懂神话故事的人来说,既矛盾百出又牵强附会,可是又不能随意混淆它们。当帕洛马尔先生想出星辰的正确名称时,他立即就能发现那颗星星,因为正确的名称给予那个星辰以存在的可能与必要;如果想不出或把那个名称弄错了,几秒钟之后他便看不见那颗星星了,仿佛他一耸肩膀便把那颗星星抖落在地,再也不知道它待在何处,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了。
帕洛马尔先生几度试图确定位于蛇夫座这边或那边的光斑是贝勒奈司彗星(这是他最喜爱的星辰),却感觉不到心脏喜悦的跳动。过去他认出这个如此美丽、如此轻盈的星辰时,心总要跳—下。最后他才弄明白,他未能找到贝勒奈司彗星,是因为在这个季节里看不到它。
天空中有许多发亮的条带与斑点,银河就是其中之一。八月里银河显得更加粗壮,仿佛河水就要越过河堤泛滥成灾了。银洞里的亮斑与阴影混杂在一起,影响透视效果,不能在那深邃的黑暗背景之上清楚看到一颗颗星星;闪闪星光和黑白参半的云霭在这里都处于一个平面上。
星空的几何形状难道如此吗?帕洛马尔先生觉得地球上一切都那么复杂、那么混乱,多次把希望寄托于星空。难道这就是他向往的地方?面对着这真正的星空,一切都是这么捉摸不定。即使是他认为最明显不过的东西,例如我们这个星球的体积对漫无边际的宇宙来说,小得微乎其微,即使这个结论也不能被直接感知出来。宇宙这种东西位于我们头顶之上,我们能看见它,却不能得出有关它的体积或距离的概念来。
既然宇宙中的发光体充满了不确切性,那么只好相信黑暗,相信它那不存在任何东西的部分。不存在任何东西的地方能有什么可靠的东西呢?再说,不存在任何东西这种说法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可信。帕洛马尔先生看到星空中一块空地,一块空荡荡黑糊糊的地带,再注目细看:喏,那里面也出现了一粒粒、一点点亮斑;但是,他无法确知那里确有这些亮斑了呢,还是他觉得那里有这些亮斑。也许这些亮斑是我们闭上眼睛时看到的那种火花(黑暗的天空宛如我们感到头晕目眩、眼花缭乱闭上眼睛时一样);也许那是他的眼镜的反光;也可能是一颗尚未被人们发现的星星从宇宙深处渐渐浮现出来。
“用这种方法观察星辰只能得到不可靠的且互相矛盾的知识,”帕洛马尔先生想道,“与古人传授下来的知识大相径庭。”
原因何在呢?是因为他观察星辰时断时续,且满怀激情,因为他不能持之以恒地平心静气地进行观察吗?如果他不得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行观察并跟踪星辰在天穹上的弧形行程与轨道,也许他也能获得一种时间概念,这种时间连续不断且没有变化,但被地球上发生的短暂的、零碎的事件所分割。那么,只注意天体的公转是否就能使他搞清它们的轨迹呢?是否不需要注意天体的自转呢?(帕洛马尔先生只能在理论上承认这种自转,无法想像它可能对自己的激情与思想产生何种可以感知的效应。)
关于星球的神话,他知道的很少,关于星球的科学知识,都是报刊上传播的东西;他不相信自己已知的东西,对自己不知的东西又放心不下。他感到压抑,感到不安,烦躁地翻看着蓝色星图,犹如翻阅火车时刻表寻找换车时间与地点。
看,一道亮光划破星空,那是一颗流星?八月的夜晚星星最易坠落。但是,那也可能是一架夜航的飞机。帕洛马尔先生的目光时刻警惕着,时刻准备着,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成见。
他坐在躺椅上,待在这黑魃魃的海滩上已经半个小时了,时而望望南天,时而望望北天,时而打开手电筒并把摊在膝盖上的星图移近鼻尖,时而又拧着脖子望着北极星并从那里重新开始对星空的考察。
一些黑影静悄悄地在沙滩上移动。一对恋人从沙丘上站立起来,然后是一位夜钓的渔夫,一位海关工作人员,一位船夫。帕洛马尔先生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抬头向四周一望:离他几步之外,已聚集起一群人,他们望着他那抽搐般的动作,仿佛望着一个疯子。
二 帕洛马尔在城里
二.一. 在阳台上
二.一.一. 观察大地
“嚄哧!嚄哧!”帕洛马尔先生奔向阳台轰赶鸽子。它们在阳台上或食南北菊的叶,或啄肉质植物的茎,或攀援于风铃草之上,或掰下黑莓之果。厨房门外木箱里种着欧芹,它们要么吃掉欧芹的叶,要么刨开泥土暴露出欧芹的根,仿佛它们飞来的目的就是破坏。过去的鸽子给广场上的人们带来欢乐,它们这些后代却很堕落、肮脏,染上一身恶习。它们既不是家养的,也不是野生的,而是公共建筑的一部分,无法消除的一部分。罗马的天空已被这众多的长满羽毛的游民所控制。它们威胁着其他鸟类的生存,并以它们那单调的、铅灰色的羽毛充斥着这曾经是自由多彩的空间。
罗马这个古老的城市过去曾顽强抵御了野蛮民族的入侵,现在却被地下的老鼠和空中的鸽子从上下两个方面侵蚀着,毫不反抗,仿佛它认为这并非来自外部敌人的进攻,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最不自觉的、与生俱来的冲动。
罗马城有个神灵(它有许多神灵),职责是协调年代久远的建筑物与不断更新的树木,让它们和睦地分享阳光。帕洛马尔家的阳台遵照城市环境或曰环境保护神的这种美好愿望,成了屋顶上的一个孤岛,在凉棚下面集中了巴比伦式花园中应有尽有的各种花木。
让阳台上的花木生长茂盛,这是全家人的愿望。帕洛马尔夫人对花木的关心极其自然地表现在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一些花木,组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整体,一个有代表性的花圃。这种整体精神是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所缺少的。女儿缺少这种精神,因为她年轻,青年时代不可能也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方面,她的注意力放在阳台之外;丈夫不具备这种精神,因为他摆脱青年时代的烦恼为时过晚,过晚地认识到(也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出路只有—条,那就是关心现实。
养花人关心的是具体的花、具体的土(如几点至几点照射阳光)、具体的病虫害(应采取什么方法及时进行治疗),与习惯于工业生产的人思想不一样。工业生产是按照原型化、一般化的原则解决问题。帕洛马尔先生终于明白过来,他自己原以为可以找到精确性与普遍性的外部世界,充满了不精确的、错误的规则。这时他才开始与外部世界慢慢建立起另一种关系,决定只观察那些可见的事物。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早已定型了。他对事物的观察总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仿佛老是考虑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对阳台上花木繁荣昌盛的贡献,仅仅是不时地奔上阳台轰赶鸽子,“嚄哧!嚄哧!”以唤醒自己心灵里祖传的责任感——卫护自己的领地。
如果不是鸽子而是别的鸟儿飞临阳台,帕洛马尔先生不仅不轰赶它们,而且对它们表示欢迎,对鸟啄可能造成的损失也闭上一只眼睛,并把它们视为友好神灵派来的使者。这些客人都很罕见。有时一群乌鸦聒噪而至(神灵也随着时代改变他们的语言),给天空带来异彩,也给人们带来了生息与喜悦;有时飞过几只乌鸫,歌声委婉,行动敏捷;有一次飞来过一只欧鸲;至于麻雀却是不被人注意的常客。还有些鸟儿在城市上空飞翔时,老远就能发现,如秋季列队南迁的候鸟和夏季扑虫穿檐的燕子。有时一些白色的海鸥,划桨般地扇动双翅,也深入到这近海的上空,发出一声声尖叫,也许它们从台伯河人海口处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飞行迷失了方向,也许它们正在进行旅行结婚。
这个阳台有两层,阳台上还有一个平台或叫观景台。帕洛马尔先生站在观景台上,像鸟儿那样居高临下,观看下面那参差不齐的屋顶。他努力想像着,在鸟儿眼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但鸟儿与他不同,是悬在空中的。它们也许从不往下看,只看两侧,只有侧着身子在空中翱翔时,它们目光看到的才像他现在见到的一样,到处都是屋顶,高一点的屋顶或矮一点的屋顶,高一点的建筑或矮一点的建筑,密密麻麻的,令它们无法低飞。而帕洛马尔先生却凭借经验知道,下面这些建筑物之间还夹杂着街道与广场,街面才是真正的地表面;他现在所见到的情形并不会使他对以往的经验产生怀疑。
这座城市的真正外貌是这些高高矮矮的屋顶,有新有旧的瓦片、房檐、屋脊,有粗有细的烟囱,用苇席或瓦楞板搭的凉棚,阳台上的铁栏杆、女儿墙、花盆架、贮水箱、阁楼、天窗,还有插遍各个角落的电视天线:直立的、歪斜的、脱漆的、生锈的、新式的、老式的、枝枝杈杈的、牛犄角式的、网状的,等等,形状虽说不一,但都像骷髅或图腾那样令人望而生畏。阳台与阳台之间由不规则的空间隔开。这里是穷苦人家的阳台,拉上了绳子,晾上了衣服,破洗脸盆里种着西红柿;那里是富贵人家的阳台,摆放着白漆铁桌椅,还有活动布棚,栏杆上爬满了攀缘植物;那些是钟楼,顶楼里响着钟声;那些是公共建筑,它们的正面与侧面是希腊式三角形墙顶、雅典式顶楼、无用却不可缺少的装饰物;那些是正在施工或停工待料的建筑工地脚手架;看,那些拉上窗帘的大窗户与卫生问的小窗户;看,那些暗红色或浅红色的残垣断壁上,长着青苔或悬挂着小草;喏,那是电梯的塔楼,塔式建筑物及其两开或三开式的窗户;那里是教堂的塔顶及圣母塑像,马或战车的雕塑;那些房子曾是华贵的住宅,后来破旧了,现在又改建成出租房;还有教堂那乳房状的圆屋顶,比比皆是,仿佛要证实这座城市的女性般的魅力。这些圆屋顶在阳光作用下,一日之内数易其色,时而呈白色,时而呈红色,时而呈紫色;它们顶部那越来越小的灯笼式天窗,犹如乳房上的乳头。
徒步或乘车在水泥路面上行走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切的。但是,从这上面往下看,仿佛地球的真正外壳就像这样极不平坦但很坚实,尽管上面有许多深沟、裂缝或曰深井、火山口,但它的外表却像一个鳞次栉比的松塔。你甚至不会追问它的内部隐藏着什么,因为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的东西已经十分丰富多彩,足够在你的头脑里填满各种信息与含义,而且还有剩余。
鸟儿就是这样思考的,起码帕洛马尔先生把自己想像成鸟儿时是这么思考的。“只有认识了事物的外表,”他得出结论说,“才可以进一步去探索它的内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尽知的呀。”
二.一.二 看壁虎
和历年夏季一样,这个壁虎又回到阳台上来活动了。帕洛马尔先生可以从一个绝妙的观测点观察到这个壁虎的腹部,不像我们寻常看壁虎、蜥蜴和绿蜥蜴那样,只看到它们的背部。帕洛马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个橱窗式的窗户,开向阳台,橱窗内的架子上陈列着许多新潮花瓶。晚上,一只七十五瓦的灯泡为这些花瓶照明;阳台女儿墙上白花丹的枝叶正好搭在这个橱窗外面的玻璃上。每天晚上开灯的时候,栖居在白花丹枝叶下面的这只壁虎,便爬到玻璃上来,停在电灯附近一动也不动,如同蜥蜴待在阳光下那样。电灯光吸引来众多昆虫和蚊子;如果它们进入壁虎的活动范围,便会被它吞食掉。
帕洛马尔先生和夫人每天晚上都要把安乐椅从电视机前移到橱窗边,从房间内观看这个爬行动物那衬托在黑暗背景上的白色腹部。他们有时也犹豫不决,不知是看电视呢,还是看壁虎,因为不论是电视还是壁虎,都可以给他们传授一些另一方不能传授的信息:电视的活动范围是世界各地,会聚着来自各种事物可见面的光波刺激;而壁虎则代表静止的一面,隐蔽的一面,即眼睛能够见到的那一面的反面。
最不寻常的是壁虎的足,简直跟人的手一样,有柔软的手指和指节肚。它的脚趾按在玻璃上,吸盘就能牢牢吸住。那叉开的五个脚趾像幼童画的花瓣;行走时脚趾收拢起来像个没有全开的花朵,然后再伸开贴在玻璃上,留下宛如指印般的痕迹。这些细软而有力的脚趾好像具备巨大的智慧,仿佛它们只要摆脱贴附在垂直平面上这个任务,便能赢得人手才能得到的赞誉。据说,人手就是从摆脱了挂在树上或爬在地上的任务之后,才变得如此灵巧。
它的四肢一弯一曲,似膝似肘,支撑着身躯灵活地运动。它的尾巴轻轻贴在玻璃上,形成一条中线,仿佛尾巴上那一道道色环恰好从这里起始,绕尾巴一周,又在这里终止,把尾巴捆绑得结结实实,使之成为一件坚实的工具。壁虎的尾巴大部分时间是懒散地、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好像除了充当辅助支撑之外,它既无其他才干也无别的奢望(它可不像蜥蜴尾巴那样灵巧得犹如书法家的手)。但是需要的时候,它也能活动,也相当灵活,甚至具有一定的表达能力。
它的头部从这个角度仅可看到那体积可观且不停颤动着的口腔,以及那两只突起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它那口腔像个柔软的布袋,从坚硬的、布满鳞片的下颌一直延伸到腹部。那白色的腹部贴在玻璃上,仿佛长满了黏性的微粒。
当蚊子飞经它的口腔附近时,它那又细又长的说不上什么形状的舌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来钩住蚊子并把它吞人口中。其速度之快,使帕洛马尔先生难以确信自己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壁虎的舌头;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地看到那个蚊子在壁虎的口腔内。因为壁虎的腹部贴在明亮的玻璃上,仿佛被X射线照射着那样,透明可见,可以看清壁虎的内脏吞咽这个猎获物的过程。
如果各种物质都是透明的,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我们体外的皮肤都是透明的,那么我们看到的决不是一些轻轻扇动的透明的薄膜,而是这些透明外表内部的倾轧和吞咽。也许位于地心的冥王正手执生死簿,透过花岗岩层从下面注视着我们呢;也许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牺牲品正待在强大的捕食者的肠胃里等着被消化呢,如果这个强者不被另一个强者吞食。
壁虎可以待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动,只需时而动动舌头捕捉蚊子或小虫。其他昆虫,甚至是蚊子的同类,有时无意地停落在距壁虎的嘴仅几毫米的地方,壁虎好像也不注意它们,是壁虎头上长在两边的那双眼睛看不见它们吗?是壁虎有自己的择食标准,我们不知道呢?还是它的行为没有常规,全凭一时高兴呢?
壁虎的四肢和尾巴上长着色环,头部和腹部布满细小的圆斑,这一切使它在外表上像个机械玩艺,像一部经仔细研究制作的机器。因此人们不禁会问,既然它需要完成的动作有限,这么精工细作是否是浪费呢?或者说,壁虎的奥秘是否是:安于现状,减少消耗呢?这是否是帕洛马尔先生应该吸取的教训呢?馋年轻时的行为准则是:追求不止,超常发挥啊。
喏,现在一只飞蛾进入它的捕食范围了。它不会理睬这只飞蛾吗?不,它把飞蛾捕捉住了。它的舌头变成了捕捉蛾子的网,并把飞蛾送进口内。它的口腔装得下飞蛾吗?它会把飞蛾吐掉?它的肚子会撑破?不,飞蛾已进入壁虎的口腔了,还在口腔内抽搐,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还未被吞食者的牙齿嚼烂。喏,现在它已越过狭窄的咽喉,变成一个小团团,开始在那撑大了的食道中挣扎着缓缓下行。
壁虎不像原来那样懒散了,现在它张着嘴喘气,抽搐般摇晃着头部、身躯和尾巴,沉重地撞击腹部。今天晚上它该吃饱了吧?它会走开吗?它的最大愿望已经满足了吗?它想检验的最大捕食量就是这些了吗?不,它还留在那里,也许现在睡着了。一个没有眼睑的动物,睡眠是什么样呢?
帕洛马尔先生也不能离开那里,他需要留下来继续观察壁虎。暂停总是暂停,从来是不长久的。即便他现在重新打开电视机,他在荧屏上看到的仍然是杀戮行为的继续。那只飞蛾,那个弱小的欧律狄克已渐渐沉人自己的冥府。喏,又有只蚊子飞过来,正要落到玻璃上。这只壁虎的舌头又闪电般地晃了一下。
二.一.三.椋鸟入侵
今年秋末,罗马有个奇异的景象,天空中到处都是飞鸟。帕洛马尔先生的阳台是个绝妙的观察点,他的视线可以从这里出发在屋顶上面广阔的天空中遨游。他对这些鸟儿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这种鸟儿叫欧椋鸟,成千上万一起飞行,它们从北方到这里来会合,然后一起飞往非洲沿海地区越冬。夜晚这些鸟儿就栖息在市内的树上,如果谁把汽车停在台伯河滨的街上过夜,第二天早晨非得把汽车彻底刷洗一遍不可。
白天它们待在什么地方呢?南迁过程中在一个城市停留这么久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夜晚为什么要如此稠密地聚集在一起呢?它们的那些空中表演是进行演习呢,还是接受检阅?这些问题帕洛马尔先生都还未能弄清楚。现有的种种解释都有些可疑之处,或完全依据一些假设,或摇摆于各种可能之间。如果这仅仅是些人云亦云的传闻,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人们的印象却是,科学理论既不证实这些说法,也不否认这些说法,它对这些现象的解释很笼统。既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靠自己的观察,靠自己观察时直接得出的结论,来弄清他能够看到的那个局部的情况。
借着落日淡黄色的余晖,他发现天空一侧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斑点,渐渐变得像片乌云。那是一片飞翔着的鸟儿,成千上万铺天盖地侵入天空。他原来看到的平静的、空荡的、无边无际的天穹渐渐被这些飞驰的、轻盈的鸟儿所遮盖。
在我们头脑里世代相传的记忆中,候鸟迁移总和四季交替和谐地联系在一起,应是一种令人放心的景象。然而,帕洛马尔先生却为此感到担忧。是因为鸟儿充斥天空使我们想到大自然失去了平衡呢,还是因为不安全感使我们处处感到灾难对我们的威胁?
说到候鸟,人们通常会想到一队整齐划一的飞鸟,它们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队列,许多鸟像一只鸟那样整整齐齐地飞越天空。但是,这种形象却不适合欧椋鸟,起码是不适合秋天罗马天空中的这些欧椋鸟。这种群落中的鸟儿表面上看像是悬浮液中的微粒,到处扩散,且变得越来越稀疏。其实欧椋鸟并不飞散,它们的密度会越来越大,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导管在不停地往这种悬浮液里加注旋转着的微粒,又不会使该溶液达到饱和的程度。
鸟群越展越宽,鸟儿的翅膀在空中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它们越飞越近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经可以看清这群鸟了:有些已飞近他头顶上空了,有些离得尚远,还有些离得更远,再往前看可以发现许多小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直延伸几公里,而且每个小点之间的间距仿佛都一样。然而间距一致这种看法却有欺骗性,因为飞行中的鸟儿密度最难估计:鸟儿最密的地方仿佛就要遮住天空,可一眨眼这只鸟与那只鸟之间又出现了空隙。
如果他注目观察一下这些鸟儿的队列,帕洛马尔先生便会为眼前这片密密麻麻、延伸不断的队列感到惊讶,仿佛他也被包括进这个由成千上万只个体组成的队伍之中了。这些相互分离的个体集合起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犹如一片云,一柱烟,一股水,就是说由流体构成的固定形态。但是,只要他注视一下一只鸟,就足以使他忘掉这种队形,刚才那种被一股浪潮或一张鱼网裹带的感觉便会一扫而空,反而会感到一阵眩晕与恶心。
当帕洛马尔先生确信这群鸟儿已经向他飞来时,便把目光投向其中一只鸟,看到这只鸟的飞行方向不是接近他而是远离他。再把目光从这只鸟移向那只鸟,那只鸟的飞行方向虽与前者不同,但也是远离他。总而言之,他发现这些飞禽表面上似乎向他飞来,实际上却是离他四散而去,仿佛他处于爆炸现象的中心。这时候帕洛马尔先生就会产生上面提到的眩晕与恶心感觉。但是,他只要把目光移向天空的另一区域,便立刻会看到那些鸟在那里盘旋飞行,宛如一个漩涡,中心部分鸟儿越来越挤,越来越密。就像我们把磁铁放在纸下吸附上面的铁屑,中心生成一圈圈浓淡不等的图案,外围则是四处散落的斑痕。
在这片群魔乱舞般的混乱之中,终于出现一种规则形状,它渐渐向前移动,颜色越来越深。这个形状是圆的,像个圆球,像个肥皂泡,像这么一幅连环画上的情景:有人把天空变成鸟儿的世界,由鸟儿构成的“雪崩”在空中翻滚,带动着周围的鸟儿一起翻滚。这个运动着的一团在空中有一定的体积与位置,在它的范围之内 (虽然它的表面富有弹性,时而收缩,时而扩张),欧椋鸟可以沿着自己的飞行方向飞行,但不能破坏球体的形状。
过了一会,帕洛马尔先生发现,这个球形体内的旋转物数量在急剧增加,仿佛有只漏壶在迅速地向里面注入新的成分。这是因为另一股欧椋鸟加入进来,它们也开始在原先那个球形内部进行环形飞行。但是这群飞鸟的聚合力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对,帕洛马尔先生已经发现这个球体边缘上的一些飞禽在散失,甚至可以说那里出现了裂缝,将导致球体破裂。帕洛马尔先生刚刚发现这些裂缝,那个球状体便消逝了。
帕洛马尔先生对鸟儿的观察天天都在继续,而且越来越频繁。他觉得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观察结果,需要把自己的结论告诉朋友们。他的朋友们也有一些情况需要告诉他,因为他们也都关心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与他们的谈话唤醒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兴趣。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如果哪位朋友看到什么新情况或需要修正原来的某种印象时,便觉得有必要立即打电话告知其他朋友。因此,当天空中还满布一群群飞禽时,他们的各种信息便在电话网中穿梭旅行了。
“你看见了吗?它们飞行时,不论多么稠密,也不论它们各自的路线如何纵横交错,都能避免撞在一起。它们也许有雷达吧。”
“不,事实并非如此。我在马路上见到过伤残的半死的或者已经死了的欧椋鸟。它们都是空中冲突的受害者。密度太大时,不可能避免冲撞。”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晚上它们还一起在城市这个地区的上空飞行。它们和飞机一样,在收到许可降落的命令以前要在机场上空盘旋,因此我们看到它们在这周围长时间飞行。它们在等待时机,好降落到这些树上过夜。”
“我看见它们怎么往树上落了。它们在空中做螺旋形飞行,一圈一圈地转,然后一个一个地猛扎下来,飞向它们选好的树干,再来个急刹车停到树枝上。”
“不,空中没有交通阻塞问题。每只鸟都有自己的树,自己的 枝,自己的位置。它们在空中看清楚了就猛扑下来。”
“它们的视力都那么好?”
“那谁知道呢。”
他们在电话上的通话都很简短,因为帕洛马尔先生急于回到阳台上去,仿佛担心讲话时间长了会耽误他看到鸟儿飞行的关键时刻。
现在他觉得鸟群仅仅占据了落日余晖照亮的那部分天空。再仔细看看,他发现这群欧椋鸟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的队形像一条弯弯曲曲飘荡着的带子。带子弯曲的地方欧椋鸟显得稠密,像一群蜂;带子伸直的地方,鸟儿则呈稀疏的点状分布。
一片黑暗从下面的街道上慢慢升起,渐渐笼罩了这片由砖瓦、圆顶、阳台、顶楼、平台和钟楼构成的海洋,天空中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这群空中入侵者收拢翅膀栖落树上,与市里那些到处拉屎的愚蠢的鸽子混为一体,帕洛马尔先生再也无法把它们区分开来,这才停止观察。
二.二. 购物
二.二.一 一公斤半鹅油
鹅油罐头的玻璃瓶上贴着手写的标签:“肥鹅肢两件(一腿一翅)、鹅油、盐、花椒。净重:一公斤半”。玻璃瓶里那厚厚的松软的白色鹅油仿佛吸收了周围的嘈杂声;帕洛马尔先生的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回忆使他仿佛看清了这两件已经炼成油脂的鹅的肢体。
帕洛马尔先生正在巴黎一家肉店里排队。现在正好是节日期间,但这家店铺即使在非节日期间也是顾客盈门,因为它是巴黎这个地区闻名的食品商店之一。这些年来由于商业萧条,税率增加,消费者的收入降低,现在又是经济危机,这个地区的老店铺一个一个地被相继挤垮,被一些毫无个性的超级市场所代替。
帕洛马尔先生一边排队,一边观察罐头瓶。砂锅炖肉(一种由扁豆、肥肉和鹅油为主料的炖肉),他在自己头脑中尽量搜寻对这种罐头的记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无论是味觉记忆还是文化知识都未能帮他的忙。然而这种罐头的名称、外观和观念都吸引着他,引起他瞬时的幻想。啊,不,不是味觉的幻想,那是爱的幻想:一位美女从一座鹅油山中冉冉升起,红润润的皮肤沾满了鹅油;他想像自己踏着鹅油走向她,拥抱她并和她一起沉人鹅油之中。
他把这种荒唐的想像驱出头脑,然后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的一串串香肠。这些意大利式色拉米香肠,使他想起了民间游戏悬赏杆。商店大理石货架上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都是人类文明与艺术的结晶。那一块块野味焰饼包含着野生动物的大腿或翅膀,凝聚着各式各样的美味。那灰中透红的野鸡冻上面,按照名门望族的纹章图案与文艺复兴时期家具上的雕饰,摆着两只鸡爪,这是为了强调罐头的真实来源。
透明胶袋里装的黑孢块菌,一粒粒清晰可见,宛若丑角皮埃罗服装上的扣子或大谱表中的音符。它们一簇簇排在一起,装点着由炖肥肝、腊肠、肉羹、肉冻和香肠组成的斑驳陆离的花坛;一头头洋蓟装饰得犹如一尊尊奖杯。黑孢块菌的黑色图案成了主导,把众多的食品联结在一起,并把它们衬托得更加绚丽,其作用犹如化装舞会上的黑色礼服。
顾客们或阴郁,或沉闷,或面带愠色在货架之间穿行;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售货员迅速疏导他们。顾客们的提包仿佛黑魃魃的大口,把光彩夺目的夹着鲑鱼肉、涂着蛋黄酱的面包片吞咽下去。当然,每一位顾客,不论是男是女,都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毫不迟疑地选购自己的食品,迅速地拆除那一堆堆夹馅千层饼、白色布丁、脑髓香肠……
帕洛马尔先生多么希望在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一点反应,证明他们被这些美味佳肴所吸引。然而,他们的面孔和动作都显得烦躁不安,匆匆忙忙,像那种性格内向、神经紧张、患得患失的人。他觉得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庞大固埃式的人物,没有一个配得上橱窗里和柜台上陈列的这些商品。这些既无欢乐又不年轻的人却很贪婪,因为在他们与这些食物之间有种根深蒂固的、世代相沿的联系,因为这些食物与他们的肉体同一,是他们身上的肉。
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类似忌妒的感觉,真希望这些瓶瓶罐罐中的鸭肉、兔肉能对他而不是对别人表示欢迎,把他看成惟一有权享受它们的人,享受大自然与人类文明世世代代给予人们的这些赏赐。大自然与人类文明的赏赐不应该落到这些愚昧无知的人手中!他的心情无比激动,这难道不正好说明他才是高贵的人,幸运的人,惟一有权享受这些源源不断来自外部世界的丰盛食品的人吗?
他环视四周,期望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可他什么香味也未闻到。各种美味佳肴在他头脑里唤醒的是各种模糊的、难以相互区分的回忆,而他的想像力又不能把这些回忆与眼前这些形象和名称联系起来。他不禁自问,他的美食感是否仅仅是思想上的、美学上的、象征性的呢?也许这是因为,尽管他真挚地热爱肉冻,肉冻却不爱他。这些食品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把它们变成人类文明的历史,变成应交给博物馆的收藏物。
帕洛马尔先生非常希望队伍能前进得快些。他知道,如果他在这家商店多待几分钟,他自己也将变成一个无知的人,被人遗弃的人,无权享受这些食品的人。
二.二.二 奶酪博物馆
帕洛马尔先生在巴黎一家奶酪商店排队,想买些小玻璃瓶装的、配有各种香料与香草的油浸羊奶酪。顾客沿着柜台长长排了一队,柜台里陈列着形形色色罕见的奶酪品种。这家商店的商品给人的印象是品种齐全、应有尽有;它的招牌“风味奶酪店”已经表明这家商店继承了人类文明在这方面积累起来的全部历史知识与地理知识。
三位系着玫瑰色围裙的姑娘在接待顾客。接待完一位顾客,又立即接待下一位顾客,询问他希望买点什么。顾客说出商品名称,或在店内走来走去,指示那些他们知道符合他们口味的商品。
这样,顾客的队伍便向前移动一步。原来站在带有绿色纹理的“奥弗涅蓝色奶酪”旁边的人,便移到外边用麦秆捆着的白色奶酪“爱的幼芽”旁边;原来欣赏用树叶包着的圆奶酪的人,现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外面沾有一些草木灰的方奶酪上了。有人从这些意外的停留中受到新的刺激,得到新的启示,产生新的希望,或改变原来的想法,或在自己的购货单上添上新的项目;有人则不受诱惑,坚持自己的目标,用排斥法来划清外界的诱惑与自己的愿望之间的界限。
帕洛马尔先生的心情则摇摆于两种相互矛盾的力量之间:一种力量推动他去全面地详尽地了解奶酪,要满足这种心情就得尝尝所有的品种;另一种力量倾向于进行选择,区别出自己喜好的品种。即使现在他还不知道喜欢哪个品种(不了解自己的喜好),这样的品种也一定存在。
或者,或者说,问题不是选择自己喜好的奶酪,而是被奶酪选中。奶酪与顾客的关系是:它们都以各种状态等待着自己的顾客,或者以强硬的固体状态,或者以略显傲慢的颗粒状态,或者以驯服的松软状态,等待着顾客。
店铺里也有一点邪恶气氛,因为人们那文雅的嗅觉和触觉也有打盹的时候,也有卑劣的时候。这时商店里托盘上的奶酪便会被他们等同于妓院沙发上的妓女。他们会沾沾自喜以侮辱性的名称来毁谤自己的美食品,称呼它们为兽粪、秃鹰头或裤衩扣。
帕洛马尔先生并非倾向于扩大这方面的知识,他只想确定人与奶酪之间那种直接的、简单的物理关系。由于他在奶酪中看到的是奶酪的名称,奶酪的概念,奶酪的含义,奶酪的历史,奶酪的周围环境,奶酪的心理,由于他在奶酪的现在与过去中看到的(并非从书本上了解到的)都是这些东西,因此他与奶酪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复杂了。
奶酪店对帕洛马尔先生犹如百科全书对一位自学者。他可以记住各种奶酪的名称并对它进行分类,如按形状把它们分为香皂块形、圆柱体形、圆屋顶形、球形;按密度把它们分为干固的、奶油状的、膏状的、流质的、坚实的;按添加的材料把它们分为葡萄干的、加核桃仁的、加芝麻的、加香草的、长霉的。但是.这并不能使他向真正了解奶酪前进半步,因为对奶酪的真正了解,是记忆与想像奶酪的味道,并据此确定自己的口味与爱好,确定自己对某种奶酪感兴趣或不感兴趣。
每一种奶酪都与一定的牧场联系着,牧场与牧场在色泽和地理位置上都有区别:诺曼底海滩带盐碱的牧场;普罗旺斯阳光明媚、花香四溢的牧场。牲畜的圈养方法与转场地点也不尽相同;各家祖传的制作方法亦各有绝招。这家商店堪称是个博物院,因为帕洛马尔先生待在这里如同待在卢浮宫里,他在这里陈列的每一种奶酪背后都看到了一段文明史,导致这种奶酪产生并由这种奶酪体现出来的人类文明史。
这家商店也是一本词典,编纂这本词典使用的语言就是奶酪这个集合。这种语言与自然语言一样,既有自己的语法来描述形形色色的变格、变位,又有自己的词汇来记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同义语、成语和具有丰富内涵与外延的词义;另外还有百十种方言滋养着它。不过这种语言是由商品构成的,商品的名称只是它的外表、它的工具。帕洛马尔先生觉得学点商品名称是他必须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只有这样他才能把眼前稍纵即逝的各种商品固定在头脑里。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开始记下这些商品名称,并在每个名称旁边注上特征,以帮助记忆力回想这些商品的形象,甚至还试图很粗略地画出它们的外形。他先写下“埃窝特大街”,注上“绿色、长霉”,画个平行六面体的平面图,并在一条边线上注上“四厘米左右”;又写下“圣莫尔”,注上“圆柱体,灰色颗粒状,中间有个柄”,画个圆柱体,用目力估出它的长度后注上“二十厘米”;然后写下“沙比邵里”,并画个小圆柱体。
“先生!喂,先生!”当一位系着玫瑰色围裙的年轻女店员走到他跟前时,他还沉溺在那个小笔记本中。轮到他了,排在他后面的人看见他那种不合时宜的表情,都略带几分嘲笑与几分不耐烦的样子摇摇头。大城市的居民就是以这种姿态对待现在大街上越来越经常见到的、数量愈来愈多的智力有缺陷的人。
帕洛马尔先生早已精心制订好的美食采购计划从记忆中骤然消逝了。他结结巴巴、嘟嘟哝哝地选择了几样商业广告中广为宣传的最普通、最一般化的奶酪,仿佛宣传机器正等着他犹豫不决时来捕获他。
二.二.三 大理石柜台与血
顾客提着包走进肉店时,肉店使他产生的各种思考涉及多种领域中世代相传的知识:对肉的种类和部位的了解,对每一块肉的最优烹制方法的了解,屠宰别的生命以延续自己的生命所引起的悔恨心情应采用什么宗教形式来平息,等等。肉的知识与烹调知识是精确的学问,可以通过实验或按照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不同习俗与方法来检验;而宗教知识却充满了不精确性。虽然那些仪式早已被人遗忘,但它们仍像不出声的命令那样,折磨人们的良心。帕洛马尔先生打算购买三块牛排,一种令人尊崇的信仰指导他进行采购。他肃然起敬地站在肉店的大理石柜台前面,仿佛站在庙宇内,因为他知道肉铺这种地方不仅制约着他的生存,而且也制约着他所属的那种文化。
顾客排成的长队沿着高高的大理石柜台缓缓前进。柜台内的支架和托盘上摆放着各种部位的肉,每一块肉上都插着一个写有价格与名称的标签。鲜红的牛肉,粉红的小牛肉,淡红的羊肉,深红的猪肉,依次摆列;大块的牛排,带有半圈肥肉的圆条里脊,细长的腿尖肉,带骨头的肉排,整块的牛腿精瘦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收拾停当等着插扦子上炉的烤肉块,应有尽有;供油煎的牛肉段,供火烤的牛腰肉块,前腿肉,胸肉,软骨肉,色泽各异;喏,那边是羊前腿和羊后腿的王国;再往前,白色的牛肚,黑色的牛肝……
柜台后面,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售货员挥动着大砍刀、切片刀、剔骨刀或锯骨刀,或者用拍肉锤把一条条弯曲的鲜肉投入绞馅机的进料口内。大铁钩上挂着肢解的整块牛肉,仿佛在提醒你,你吃的每一块肉都是从完整的活牛身上蛮横地切割下来的。
墙上贴着的图上画着牛的轮廓,牛身躯犹如地图一般,被一条条边界分割,分出许多具有美食意义的区域,除牛角和牛蹄之外,整个身躯都包括进去了。这是一种人类生活环境的地图,它与圆形的地球平面图一样,都记载和确立了人类自己赋予自己的权力,即无限制地占有、瓜分和吞食地球的七大洲或动物的身躯。
应该说明,在以往各个世纪中,人与牛的共生总是平衡的(使两个种群都得以繁衍),虽然这是一种不对称的平衡(人只管食牛,却没有义务被牛食)。它保障人类文明的繁荣昌盛(其实应该部分地称为人牛文明;按各种宗教禁忌的地理分布之不同,亦可部分地称为人羊文明或人猪文明)。帕洛马尔先生清醒地、完全赞同地参与了这一共生现象。虽然他把悬挂着的整块牛肉看成是被肢解了的自己兄弟的尸体,把被切开的牛腰肉看成是从自己身上割下的肉,但是,当他在肉店里幸福地挑选能满足自己美食欲望的牛肉时,当他望着这些红色的牛肉块,想像着它们将被放在铁支架上被火焰烤成具有斑马纹的牛排,以及他的牙齿咀嚼这些牛排享受到的快感时,他仍能心安理得地做个食肉动物。
各种感情并不相互排斥。帕洛马尔先生在肉店里排队时的心情就汇集了有节制的喜悦、恐惧、欲望、尊敬、为自己担忧和对他人他物的怜悯。也许别人在祈祷时表述的正是帕洛马尔先生现在的这种心情吧。
二.三 在动物园里
二.三.一 长颈鹿奔跑
在樊尚镇动物园内,帕洛马尔先生滞留在长颈鹿馆的栏杆外面。大长颈鹿时时带领小长颈鹿奔跑,一直跑到栏杆附近,再向后转重新疾步奔驰,往返两三趟后才停歇一下。帕洛马尔先生毫不厌烦地观察长颈鹿的奔跑,对它们那不谐调的奔跑动作着了迷。他无法确定,长颈鹿的奔跑姿态属奔驰呢,还是属小跑,因为它们前腿的步伐与后腿的步伐差异很大。前腿无精打采地向胸前拱起再伸向地面,仿佛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弯曲各个关节。后腿短而僵硬,跳跃着并有点趔趄地在后面跟随,仿佛是用木头制作的,是副拐杖,一瘸一拐的,像是不正经跑,故意出洋相。脖颈呢,像起重机的臂,向前伸着,一上一下地摆动。腿的运动与脖颈的运动之间似乎找不出任何关系。还有背部的起伏,当然这也是脖颈的运动,脖颈像根杠杆,带动脊椎骨运动。
长颈鹿好像这样一部机械:虽然它是用各种机器的零件拼凑而成的,但运转非常正常。由于不断观察长颈鹿奔跑,帕洛马尔先生终于发现,在它们那嘈杂的脚步声中存在着一种复杂的和谐,在它们肢体外表上的不协调之中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协调,在它们那不优美的动作之中存在着一种自然的美。使这些不和谐的东西统一起来的因素,就是它皮毛上的斑块,那些虽不规则却均匀分布在身躯上的斑块,那些轮廓清晰、似圆非圆的斑块。这些斑块与长颈鹿奔跑时的动作非常协调,仿佛真实而准确地绘出了该动物奔跑动作的分解图。也许不能只看到这些斑块,还应该看到它那张深色皮毛上的一条条浅色条纹(它们呈菱形向全身放射),因为正是它毛皮上着色的不一致性决定了它奔跑时动作的不协调性。
帕洛马尔先生的小女儿看长颈鹿早已看厌倦了,这时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向企鹅馆。帕洛马尔先生讨厌企鹅,很勉强地跟随着女儿走向企鹅馆,心里一边还盘问着,为什么他对长颈鹿如此感兴趣呢。也许是因为他周围的世界就是这样不协调,他常常希望在这不协调的世界上找到某些和谐的图案,找到某种不变的常数;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这样杂乱无章,仿佛脑海里各种思绪互不相干,越来越难以找到一种能使自己的思想处于和谐状态的模式。
二.三.二 白猩猩
巴塞罗纳动物园里有只世界上惟一的白猩猩,赤道非洲大猩猩。帕洛马尔先生在白猩猩馆外面的人群中拥挤前进。在写有“白雪”(白猩猩的名字叫白雪)的玻璃墙的后边,有一堆肉和白色的毛,那便是白猩猩坐在墙边晒太阳。它那似人的面孔呈桃红色,满布皱纹;它那光滑的胸部也呈桃红色,酷似白种人的胸脯;它的面庞宽大,表情忧郁,时不时地转向玻璃墙外与它仅有一米之隔的观众;它的目光充满悲伤、忍耐与无聊,充分表达了它听天由命、安于现状的心情。它是世界上惟一的白猩猩,但并非出于它自己的意愿与喜好。它忍辱负重扮演着这个独特的角色,并以自己那笨重而醒目的身躯占据着这里的时空。
玻璃墙的那边围有一圈栅栏,栅栏外面还有高大的围墙。这里像是监狱里的院子,实际上是白猩猩的笼子或曰住所的庭院。在白猩猩栏内有一棵光秃秃的树和一个铁制的肋木,再往那边,在小院内,有只黑色的母猩猩,怀抱一只黑色的小猩猩。“白雪”的毛色是不遗传的,因此它仍然是这些猩猩中惟一长着白毛的猩猩。
白猩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使帕洛马尔先生想起那些年代非常久远的古迹,诸如大山、金字塔。这个猩猩实际上还很年轻,只是因为它那桃红色的面颊与周围的白毛形成强烈的反差,尤其是因为眼睛四周的皱纹,才使它外表上像个令人尊敬的老者。在其他方面,“白雪”比起其他人类祖先来更不像人:人脸长鼻孔的地方它却长着两个深洞;它的双手长满了毛,也(应该说)不够灵巧;它的胳臂过长且僵硬,更似动物的蹄爪,因此白猩猩行走时犹如四足动物,还把这双手臂放到地上当足用。
“白雪”现在用这双代足的手把汽车轮胎紧紧抱在胸前,长时间地抱着它不放。它把这个轮胎当作什么呢?当作玩具?当作自己崇拜的神物?当作护身符?帕洛马尔先生觉得他完全理解白猩猩,理解它在这个万物都转瞬即逝的世界上需要抱住一件物品,以平抑这种孤独的处境给它带来的不安。因为它毛色独特,它的配偶、子女和动物园的观众都把它当作活的玩物,这也使它非常忧虑,它需要抓住一件物品以缓解它的忧虑。
母猩猩也有一个汽车轮胎,但它把这个轮胎当作一个用具,因此它与轮胎之间不存在问题,并与之建立起一种实用关系:它把轮胎当作软椅,坐在上面晒太阳并为小猩猩捉虱子。“白雪”与轮胎的关系呢,是一种所有关系,表现出某种情感并具有某种象征性。这种关系可为它开拓一条小径,使它像人类那样寻找摆脱生活中苦恼的出路,例如把自己也视为物,把世界变成符号的集合并在各种符号中认识自己。在漫长而黑暗的生物进化之夜中,人类文明的第一束曙光就是这样出现的。白猩猩要模仿人类这样做,手上只有一个汽车轮胎。这个人类生产的制成品,对白猩猩来说是毫不相干的,它不具备任何象征性,也没有任何意义,是个抽象物。即使白猩猩对它加以认真思考,也不可能从中悟出许多东西。但是,有什么能比这样一个环状的空心物体更能盛装各式各样的意义呢?也许白猩猩在思想上如把自己等同于这个轮胎,便可能走到沉默不语的尽头,发现语言的源泉,并在它的各种想法与那些决定它的生活方式却未曾用语言表达然而是显而易见的各种事件之间建立起广泛的联系……
帕洛马尔先生走出动物园后,头脑里还不能忘掉白猩猩的形象。他试图与路上遇到的人谈论白猩猩,却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述。这天夜里,不论是他长时间不能入睡的时候,还是他短时昏沉的时候,白猩猩的形象总在他的眼前。他心里想:“白猩猩有个摸得着看得见的轮胎,我呢,我有这个白猩猩的形象。它以轮胎为支点,进行一场没有语词的胡言乱语。我们大家手中都旋转着一个旧的空心轮胎,并想借此找到语词本身并未表达的最终含义。”
二.三.三 有鳞目
帕洛马尔先生很想弄明白,为什么鬣蜥特别吸引他。在巴黎时他经常去植物园内的爬行动物馆参观,没有一次让他感到失望。他非常清楚,鬣蜥的外表非常奇特,可谓独一无二。但他觉得除此之外它们身上还有点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鬣蜥的皮肤呈绿色,上面布满细小的鳞片。它身上这种带鳞片的皮肤何其多矣,颈项上、脚趾上多得都打了褶,起了包,或出现了皱纹。皮肤犹如衣服,本应紧紧贴在身上,可它这件衣服却到处向下耷拉着。它的脊背上长着一条齿状脊冠,一直延伸到尾巴上。它的尾巴呈墨绿色,越往长里去,颜色越浅,最后变成深浅相间的一圈圈圆环:墨绿色的环与浅绿色的环。它的脸上长着绿色的鳞片,眼睛能张能阖。这双“进化的”眼睛有视力、注意力和眼神,仿佛在诉说,在它那龙一般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另外一个生命,一个我们比较常见而且熟悉的不那么奇怪的动物……
另外,它的下颌下面也长有刺状的肉冠;颈项上长有两个白色的圆板,仿佛声响接受器,上面还有许多元器件、装饰物和抗震垫。它身上真可谓集动物王国乃至其他王国的各种形状之大成。一个动物身上长着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处呢?难道是为了掩盖隐藏在它体内窥视我们的什么人吗?
它前掌上的五趾如果不是长在它那肌肉发达、造型优美的前腿上,人们还以为那是爪而不是趾呢。它的后掌则不然,又长又软,五趾如同植物的幼芽。但是,从整体来说,从它那温驯与迟缓的性格来说,它给人的印象却是力量。
帕洛马尔先生首先观看了小鬣蜥,它们十来个挤成一堆,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并不停地活动腿脚,变换相互位置或伸直自己的身躯。现在他站在大鬣蜥的玻璃笼子前,这个大鬣蜥的绿色皮肤亮光闪闪,腮边有个红铜色的斑点,脸边长着冠状的胡须,眼睛睁着,眼珠呈黑色。之后他又看了热带草原巨蜥,它伏身于与它皮肤同色的细沙之中;还有树栖蜥,它的皮肤黑中透黄,宛如大鳄鱼;还有非洲巨蜥,它身上犹如野兽长毛、树木长叶那样,长了厚厚一层灰色尖鳞片。非洲巨蜥首尾相接蜷缩成一团,仿佛它要集中注意力于自身,不理睬外部世界。还有一只乌龟,它的背甲绿中泛灰,腹部呈白色,潜伏在透明水槽内。看上去它的身躯很柔软,好像很肥;它那尖脑袋伸在背甲外面,仿佛身上穿着一件高领衫。
人们能够想像到的奇形怪状,爬虫馆内可谓应有尽有。在这里,动物、植物和岩石仿佛在互通有无,用它们的鳞、刺和甲壳进行交换。在数不胜数的奇异结合之中,仅有少数(也许是最难以令人置信的)几种结合抵御了各种毁灭、混杂和重新组合的冲击,最后固定下来。这些数量有限的组合,相互隔绝,自成一个世界,正如动物园内分装它们的玻璃笼子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怪异之处、优美之处和生存方式,但又共同构成了一个目,为人们承认的统一的目。巴黎植物园蜥蜴馆的玻璃笼子都有灯光照明,蜥蜴们懒洋洋地栖息在从它们原产地森林或沙漠中运来的树木、岩石与沙石之间。这种做法虽然是人类意识的反光,是自然之谜及其秘密法则的外部表现,但它还是体现了自然界存在着的这个目。
难道说,那暗中吸引帕洛马尔先生的是这种外部环境而不是爬行动物本身?这里的空气像一块海绵,柔软而潮湿;一股刺鼻的恶臭令人屏息;这里的光线明暗兼有,明的地方如白昼,暗的地方如黑夜。谁要探头望望人类之外的世界,难道就该得到这些感受吗?玻璃笼子之中有人类出现之前的世界,亦有人类出现之后的世界,表明人类世界既非永恒的世界,亦非惟一的世界。帕洛马尔先生参观这些关着蟒蛇、王蛇、竹林响尾蛇和百慕大的树蛇等爬行动物的笼子,就是为了亲自体验一下这个道理吗?
人类之外尚有许多世界。这里每个玻璃笼子都是一种世界的缩影,一种也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一个几立方米的空间,靠人工的方法维持着那里的温度与湿度。这就是说,这里每件远古动物的样品都是靠人工的方法维持着生命,仿佛它们是我们头脑虚构的动物,是我们想像的产物,是我们语言的构造,是一篇荒谬的推断,企图证实只有我们这个世界才是惟一真实的世界……
帕洛马尔先生突然感到必须从爬虫馆里走出去,仿佛这里的气味现在变得难以令人忍受。若要出去,他得首先穿过鳄鱼馆。鳄鱼馆里建有一排相互隔开的池子,池内干燥的地方躺着一条条或一对对鳄鱼。它们的皮肤灰暗、粗糙,趴在那里还令人望而生畏。它们那残酷的脸、冰凉的腹和宽大的尾都紧紧贴在地面上,好像都在睡觉,就连那些睁着眼睛的也仿佛在睡觉;也许是它们被惊扰得不能人睡,就连那些闭着眼睛的也不能人睡。这些鳄鱼之中时不时总有一只慢慢晃动一下身子,微微抬起短足,爬到池子边,平平跃入水中,掀起一阵波浪,然后浮在水中间,和刚刚在岸上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它们这样不爱活动,是无限耐心呢?还是无限失望?它们正等待什么呢?还是不再等待什么了?它们怎么看待时间呢?它们不计较个人寿命长短,只考虑它们那个种属的生存时间吗?它们只考虑大陆漂移、地壳冷却所需用的时间即地质学上的代呢?还是考虑太阳的光线慢慢减弱所需的时间?这种超越我们经验的关于时间的思考,我们是无法进行的。帕洛马尔先生急匆匆走出爬虫馆。这里只能每隔一定时间来一次,而且只能走马观花匆匆而过。
三 帕洛马尔沉思
三.一 旅游
三.一.一 沙庭
小院内铺着一层白色的粗沙,上面用钉齿耙耙出一条条平行的浅沟,或围绕着五堆石块亦曰矮礁,耙出一圈圈同心圆沟。这就是日本著名文化古迹之一,京都龙安寺的岩沙园,也是佛教中最讲究修心的禅宗僧侣坐禅的典型形象。他们采用的方法最简单,而且不依靠语词(不靠念经)。
这个方形沙庭,三面砌有厚厚的围墙,从这里只能看到墙外绿色树梢;第四面是个木台阶,参观者可以在台阶上穿行、站立或打坐。散发给参观者的说明书上有寺院住持的签名,并用日文和英文两种文字写道:“如果把目光收拢来只看这个沙庭,我们便能超脱自己那个相对的我,悟到绝对的我,做到息想净心。”
帕洛马尔先生愿意按照这个建议去做,满怀信心地坐到台阶上,一个一个地观看这些礁石,注视沙庭上的沙浪,让那连接这幅图景上各个部分的不可言状的和谐感渐渐渗透自己的思想。
换言之:他尽力像独自一人观看这个僧坛静思的僧侣那样,来想像这里的一切。因为(我们忘记说了)帕洛马尔先生挤坐在台阶上几百位观众之间,四面八方受到挤压:照相机、摄影机在人们的胳膊、腿和耳朵之间从各个角度拍摄由日光和闪光灯照明的岩沙庭;一只只穿着毛袜的脚毫无秩序地从他身上跨过(在日本,进门时都要脱掉鞋);身为教育者的父母要把众多的幼儿幼女推向前排;一群群身穿学生服的少年拥挤向前,急不可待地要参观这著名古迹;勤奋的参观者有节奏地忽而抬头忽而低头,检验说明书上写的是否符合实际,或者检验他看到的这一切是否都写进了说明书。
“我们可以把沙庭看成是浩瀚海洋中的群岛,或者看成是伸出云海的几座高峰。我们可以把岩沙庭看成是一幅画,把寺庙的围墙看成画框,或者忘却围墙,想像沙海无限蔓延,覆盖全球。”
说明书中包括这些“使用说明”。帕洛马尔先生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相信他有个自我需要超脱,真的相信他可以把这个自我化为目光并从自我的内部去观察世界,那么这些说明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可以轻而易举地立即付诸实践。然而,正是这个出发点需要另外加以想像。可是,当自我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与成百上千双眼睛一起观看岩沙庭,与成百上千双脚掌踏着同一条旅游路线时,这是很难做到的。
难道我们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僧侣们为了摆脱痛苦,达到不贪不惑的境界,必须具备贵族的性格,而且周围要有广阔的时空和无忧无虑的环境?
这种看法可能引起贵族们的怀旧之情,因为大众文化的广泛传播使他们丧失了往日的天堂。但在帕洛马尔先生看来,这却未免太简单了。他希望选择一条较为困难的道路,即按照今天惟一可能的方式,和大家一起引颈观看,在实际观察中捕捉僧侣沙庭可能告诉他的一切。
帕洛马尔先生看到什么了呢?他看到了大数目字时代的人类。人类就像这块平整沙庭中的沙,沙庭就像世界。沙庭是由无数颗覆盖地球表面的沙粒组成的,人类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他看到地球不停地、无动于衷地转动,毫不关心人类的命运,看到人类在艰难地、不屈不挠地进行吸收与同化……看到人类的沙粒把规则性与灵活性结合起来,聚集排列成直线的或曲线的图案,犹如钉齿耙在沙庭上耙出的那些图案。把人类比喻成沙庭上的沙,把世界比喻成其中的礁,这里包含了两种不同性质的和谐:非人类的和谐与人类的和谐。非人类的和谐只有各种力的平衡,似乎没有任何意图,而人类的和谐则追求几何形状或音韵格律的合理性,虽说这种合理性永远也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但是,在这两种不同性质的和谐之间总能察觉出另一种和谐……
三.一.二 蛇与人头骨
帕洛马尔先生正在墨西哥参观托尔特克人的古都图拉的遗址。陪同他参观的是一位墨西哥朋友,一位西班牙统治前期墨西哥文化的热忱而善言词的鉴赏家,能给他讲述许多有趣的关于魁扎尔科亚特尔的故事。魁扎尔科亚特尔成为神前是个国王,他的王宫就建在图拉,现在这里仅存一排残柱,围成一个古罗马宫廷式的天井。
启明神庙是个带台阶的金字塔,塔顶屹立着四根人形圆柱,称为擎天柱,代表启明神魁扎尔科亚特尔(人形雕塑的背上有个象征启明星的蝴蝶),还有四根带浮雕的圆柱,它们代表长着羽毛的蛇 (蛇是启明神的动物化身)。
所有这一切只能听信传说,从另一方面说,要反驳这些传说也确实困难。墨西哥的考古学中,每个雕塑、每件物品、每一浮雕的局部都表示某种意义,而这个意义又表示另一个意义。动物表示神,神表示星星,星星又表示一个人的某种品质,以此类推。这里是图画文字的世界,古代墨西哥人写字时画图画,画画时仿佛在写字,因此这里的每一幅图都像一个字谜。庙宇墙壁上最抽象、最有几何形状的图案可以解释成箭矢(如果图案中有些直线断成虚线),也可以看成一系列希腊回纹式的格子。图拉这里的浮雕都是动物形象,如美洲豹、丛林狼。这位墨西哥朋友在每一块石刻面前都停留一下,讲述这块石刻的神话故事,指明它的寓意或道义上的反思。
一队学生在这些遗迹中穿行,他们身穿白色童子军服,颈系蓝色领带,面部线条像印第安人,也许他们就是建设这些庙宇的印第安人的后代。带领他们的老师,比他们身材略高一点,年岁稍大一点,棕色面孔上神态粗俗但自若。他们爬上几级台阶来到塔顶,站在圆柱附近,老师讲述这些圆柱属于什么文化,是什么时代、用什么石料雕成的,然后结束自己的讲解说:“不知道这些圆柱有什么含义。”学生们跟随着他往金字塔下边走。每遇上一尊雕像,每遇到一块浮雕或一根圆柱,老师都要告诉学生一些显而易见的情况,并且总要一成不变地补充道:“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
喏,这种头上顶着盘子的半躺着的雕像比比皆是,叫做沙克木尔。专家们一致认为,那盘子是祭祀时用来奉献活人心脏的。这些人像本来可以被看成是善良的人或是受人指使的粗鲁人,但是帕洛马尔先生遇到这种人像雕塑时,总免不了感到毛骨悚然。
那队学生走过来。老师说:“这叫沙克木尔,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便领着学生走了过去。
帕洛马尔先生虽然跟着这位朋友并听他讲解,但处处都碰上那队学生并听他们老师说的话。这位朋友讲述的神话故事,解释这些古迹的技巧以及从中看出它们的寓意,都使帕洛马尔先生着迷,使他钦佩人脑的这种至高无上的功能。但是,帕洛马尔先生也被那位中学教师截然相反的态度所吸引。帕洛马尔先生起初以为那位教师对自己的工作缺乏兴趣、穷于应付,现在倒觉得那种态度是一种科学的教育方法,是一位严肃的青年自觉做出的选择,是他不愿违背的准则。一块石头,一个人像,一个符号,一个词汇,如果我们孤立地看它们,那么它们就是一块石头、一个人像、一个符号或一个词汇。我们可以尽力按照它们本来的面貌说明它们,描述它们,除此之外就不应该有其他作为;如果在它们的本来面貌后面还隐藏着另一种面貌,那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它。拒绝理解这些石头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也许是尊重石头的隐私的最好表示;企图猜出它们的隐私就是狂妄自大,是对那个真实的但现已失传的含义的背叛。
金字塔后面有条走廊或者叫做巷道,夹在一道土墙和一道石墙之间。石墙上有许多雕刻,叫做蛇壁,是图拉最有名的古迹。蛇壁上有许多蛇的浮雕,每条蛇口里都含着一个人的颅骨,仿佛正要把这颅骨吞咽下去。
年轻学生走过来。他们的老师说:“这是蛇壁。每条蛇口里都含着一个人颅骨。不知道这些蛇与颅骨有什么含义。”
我们这位墨西哥朋友沉不住气,脱口而出说:“怎么不知它们有什么含义!它们表示生死相连,蛇表示生,颅骨表示死;生之所以为生,是因为它包含着死;死之所以为死,是因为没有死就无所谓生……”
小青年们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帕洛马尔先生心想,任何一种解释都需要另一种解释,而这另一种解释又需要另一种解释,环环相扣。于是他自问道:“对古代托尔特克人来说,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连续,什么叫过渡呢?对这些孩子来说,它们有什么含义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含义呢?”帕洛马尔先生知道,人决不能抑制自己内心的需要,要解释,要翻译,要把一种语言解释成另一种语言,要把具体的图像翻译成抽象的词语,要把抽象的符号变成实际经验,反复织就一张类比推理网络。人不可能不思考,因此也不可能不进行解释。
那队学生刚刚转过拐角,就听见那个矮个子老师的声音冥顽地说:“不对,那位先生说得不对,是不知道这些蛇与头颅骨有什么含义。”
三.一.三 一只不配对的布鞋
帕洛马尔先生在东方某个国家旅游时,从集市上买回一双布鞋。回到家里试穿时,发现一只鞋比另一只大,穿上它直往下掉。他回忆起那个年迈的摊贩蹲在集市上小棚内,面前乱七八糟摆着一堆各种号码的布鞋,他看着老人从鞋堆里翻出一只与他的脚相当的布鞋并递过来让他试,然后又在鞋堆里翻找并把这只不配对的鞋递给他,他试也没试就买下了。
帕洛马尔先生心里想道:“也许现在那个国家另有一个人正穿着一双大小不一样的鞋走路呢。”他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沙漠上一瘸一拐地行走,脚上有只鞋大得多,走一步都要掉下来,或者小得把他的脚都挤变形了。“也许他现在也正想着我,希望遇见我同我交换呢。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大部分人际关系来要具体得多、明确得多。然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相遇。”为了向这位不知姓名的难友表示同情,为了牢牢记住他们之间的这种极为罕见的互补关系,让这个大陆上的跛行反映到另一个大陆上去,帕洛马尔先生决定永远穿着这双不配对的布鞋。
帕洛马尔先生在思想中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批量生产的布鞋源源不断地补充着那个集市商贩的货摊,鞋堆里的那两只不配对的鞋将会永远留在那里。只要这个年迈的摊贩不卖光自己的全部库存(也许这些库存永远也卖不完,他死后他的买卖和存货会转给他的儿子,儿子再交给孙子),那么他只需在鞋堆里翻检几下就能找到一只鞋与另一只鞋配对。只有像他帕洛马尔这样粗心的顾客才会出现这种差错,但是,要使他这一差错的后果反映在这个古老集市的另一位顾客身上,可能需要几百年的时间。世界上任何统一体的分解过程都是不可抗拒的,但是它的后果却被大量的也许是无穷无尽的新的对称、组合与配对所掩盖而迟迟不能被人发现。
他的这个差错可能不可能修正了从前的一个差错呢?他的粗心会不会不仅没有造成混乱反而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呢?帕洛马尔先生心想:“也许那个摊贩非常清楚他的行为,他把这只不配对的鞋给了我,从而消除了在那堆鞋中隐藏了几百年、自他的祖辈在这个集市开业以来就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不平衡呢?”
那位不知姓名的难友也许在几个世纪以前曾跛足而行。那么,帕洛马尔先生与他同样跛足而行,中间不仅隔着两大洲,而且相距几个世纪呢。尽管时间过去很久了,帕洛马尔先生并不因此而对他缺乏同情心,他继续穿着这双布鞋吃力地走着,以慰藉他的这位已不存在的伙伴。
三.二 处世待人
三.二.一 论缄口不语
在这个人人都竭力发表自己的观点与看法的时代与国家,帕洛马尔先生却养成了三缄其口而后言的习惯。如果他第三次缄口还深信自己应该讲,便开口讲,否则便沉默不语。就这样他整礼拜整礼拜或整月整月地沉默寡言。
应当沉默不语的时候是很多的。但偶尔也有这种时候:帕洛马尔先生后悔没有适时讲出自己的想法。现在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如果他当初讲出自己的想法,也许对后来发生的事会起到积极的、当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影响。这时候他的心情既满意又负疚:满意的是他的想法对了;负疚的是他过于谨慎。这两种心情如此强烈,他情不自禁地想用语言把它们表述出来。可是经过三缄其口,共是六缄其口之后,他深信自己既没有理由感到骄傲,也没有理由感到后悔。
想对了并非功劳,因为从统计学的角度看,他头脑里出现的众多荒诞的、平庸的或含糊不清的想法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个别条理清楚的想法,甚至会有天才的想法。对他是如此,对其他人当然也是如此。
如何评价他没有讲出自己的想法,这倒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在普遍沉默的时代,随波逐流、缄口不语,当然是有罪的;但现在是大家讲话过多的时代,讲话正确并不重要(因为你的话反正会消失在众人话语的海洋之中),重要的是讲话时要讲清前因后果,使你讲的事情身价百倍。既然一席话的连贯性和因果关系决定着其中每句话的价值,那么人们当今能够做出的惟一选择就是要么口若悬河讲个不停,要么缄默不语绝不开口。如果选择口若悬河,帕洛马尔先生一定会发现自己的思想并非按直线展开,而是曲折反复或呈波浪式展开,时而自我否定,时而自我修正,根本谈不上正确性;如果选择缄默不语,应该说掌握沉默的艺术比掌握讲话的艺术要困难得多。
沉默确实可以被看成是讲话,不过这种讲话拒绝使用其他人使用的语言,这种沉默式讲话的语义在于讲话中的停顿,亦即说这句与说那句之间那些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说得更清楚些:沉默可以省略某些话语,或者说可以保留某些话语,以便在更为合适的场合讲出来。因此,沉默和讲话一样,可以免除明天要说二百句话之苦,也可能引出上千句话来。最后帕洛马尔先生在心里得出结论说:“每当我缄口不语之时,我不仅要想想我要说的或不要说的那句话,而且要想想由于我说或不说那句话从而引起我或其他人要说的话。”得出这个结论后,他还是决定缄口不语,保持沉默。
三.二.二 谈同年轻人生气
在这个老年人看不惯年轻人,年轻人看不惯老年人,相互不能容忍已经达到极点的时代,老年人的一切活动便是为了收集话柄,准备有朝一日数落这些年轻人,而年轻人则窥测时机,要证明老年人愚昧无知。帕洛马尔先生真不知该说什么。即使有时他想插话吧,也无法启口,因为双方都那么固执己见,不愿听他那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道理。
其实他并不是想阐明什么道理,只是想给双方提些问题。他知道,谁讲话时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思路去回答别人的问题,因为那些问题是别人的语言,会迫使你采用别人的语言来重新思考你已经思考过的东西,使你陷入陌生的领域,不能驾轻就熟。他很愿意别人给他提问题,然而他也一样,有些问题他喜欢,有些问题却不喜欢。他喜欢的问题,他愿意回答,说出他想说并且能够说的话。他什么时候才能够说出这些话呢?那得有人请问他,请求他讲出那些话。可是,谁也未曾想到要向他请教什么。
事情既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只好自己来细细体会对年轻人讲话的困难。
他在心里想道:“困难在于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一条无法填平的鸿沟。在我们这辈人与他们那辈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破坏了生活的连续性,使我们之间失去了共同的参照物。”
继而他又想道:“不对,困难在于我要谴责他们,批评他们,鼓励他们或者劝诫他们时,我总是想,年轻时我若受到这种谴责、批评、鼓励或劝诫,我也不愿意听。时代变了,人的行为、语言、习俗都相应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我年轻时的思想与现在的年轻人的思想差别并不大,因此,我无权对他们讲话。”
帕洛马尔先生长时间在这两种考虑问题的方式之间徘徊。最后才得出结论:“这两种立场之间不存在矛盾。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的连续性被瓦解是由于生活经验无法传递,是由于不可能使年轻人避免我们已经犯过的错误。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来自他们的共性,正是由于这种共性他们才周期性地重复同一生活方式,犹如动物的种属不断继承与传递它们那生物学上的本能一样。我们与年轻人之间的真正差别,是时代带来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发生作用而产生的结果,也就是说,是我们历史地留给他们的遗产。我们应该对这份遗产负责,即使留下这份遗产并非出自我们的自愿。因此,我们没有什么值得教导他们的。他们生活之中类似我们生活方式的地方,我们无法施加影响;他们生活之中打着我们的烙印的地方,我们却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
三.二.三 模式之模式
帕洛马尔先生一生之中曾经有个时期,那时他的行为准则是:首先,在思想上建立一种最完善、最符合逻辑、从几何学上讲最有可能的模式;第二,检验这个模式是否适合生活中可能观察到的实际情况;第三,进行必要的修改,使模式与现实相吻合。帕洛马尔先生曾经认为,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发明并用来研究物质结构与宇宙结构的这种方法,是他可以借来研究错综复杂的人类问题首先是社会问题和管理问题的惟一方法。这里要善于掌握两方面的情况:一方面是人类社会那既无规则形状又无逻辑可言的生活现实,这里只有畸形与紊乱;另一方面是完美无缺的社会结构模式,这里图形清晰,图上的直线与曲线,圆形、椭圆与平行四边形,横坐标与纵坐标,井井有条。
要建立模式(帕洛马尔先生是知道的),需要有个出发点,即需要一些原理,从而演绎自己的结论。这些原理(亦称公理、公设)不需要人们去别处挑选,而是头脑里本来就有的。如果一个人头脑里没有任何原理,那么他怎么进行思维呢?因此,帕洛马尔先生头脑里也有这些原理,只是(由于他既非数学家,亦非逻辑学家)未曾花力气整理它们。演绎是他喜爱的一种活动,因为这种活动他可以独自一人默默地进行,既不需要什么器械,又可随时随地进行,坐在沙发上或散步时都可以进行。对于归纳法他却不大信任,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经验不准确、不全面。所以建立一种模式对他来说就成了在(隐隐约约存在于头脑里的)公理与(看不见摸不着的)经验之间建立奇妙的平衡。这种模式一旦建立起来,它比公理与经验就具有更为牢固的稳定性。一个好的模式确实如此,它的每个部分都与其他部分互相联系,使得整体连贯一致,宛如一部机器,如果其中一个齿轮卡住了,整个机器都会停下来。从定义上讲,模式不需要更换任何部件,可以完全正常地运转。然而生活现实呢,我们看得很清楚,它却百孔千疮,无法运行。因此,只能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迫使生活现实接受模式的形式。
相当长一段时期,帕洛马尔先生都要努力保持自己的心情无动于衷或漠不关心,只注意模式图上的线条是否安宁与和谐,不关心人类生活现实为了具备模式的形状会遭受什么损害、扭伤或挤伤,并且要认为这些伤害都是暂时的、微不足道的现象。但是,只要他一刻不把眼睛盯着理想模式王国里的这个和谐的几何图形,人类生活的景象便会跃入他的眼帘,各种畸形与混乱便跃然纸上,模式图上的线条也仿佛变样了、歪斜了。
这就需要细心地进行调整:逐步修改模式图样,使之渐渐符合现实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情况,同时逐渐改变现实,使之接近模式。然而,人类的适应性是有限的,并不像他原来想像的那样;值得庆幸的倒是,任何严格的模式都可能表现出某种意想不到的灵活性。简而言之,如果模式不能改变现实,现实则应当改变模式。
帕洛马尔先生的行为准则渐渐改变了。现在他需要许多模式,需要许多可以按照组合方法加以变换的模式,以便从中挑选更符合某一生活现实的模式。而每一个生活现实都是由许许多多时间、地点各不相同的现实合成的。
帕洛马尔先生的全部工作并非自己制订各种模式,亦非尽力应用现存的各种模式,他只不过是想出一种正确使用正确模式的办法,以填补他在现实与原理之间发现的日益加深的鸿沟。总而言之,各种模式的运行与管理方法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亦不可能对它们进行修订。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同他有很大区别,他们遵循的是另一套准则。他们首先是按照模式的功能来判断模式,而不是按照一般原理或模式运用于一般人的生活后所产生的效果来判断模式。这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各种模式要塑造的东西构成了模式的功能体系。这种功能体系的效验是看它能否广泛应用和长久运用,这就等于要模式成为这样一个城堡,等于要求这个城堡用自己那厚厚的墙壁去保卫城堡外边的东西。帕洛马尔先生对功能这个词从来不抱什么希望,他深信不管功能不功能,最重要的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诸如人类社会的各种形态,不论是慢慢地、不声不响地产生的形态,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形态,不论是生活习惯中的形态,还是思想方法中的形态,也不论是行为方式中的形态,还是价值观念中的形态。如果问题就是这样,那么帕洛马尔先生极力称赞的模式之模式就应该有助于获得一种透明的、能见的、细微的、像蜘蛛网那样的模式,它能吸收别的模式却不会被别的模式所吸收。
想到这里,帕洛马尔先生便把自己头脑里的各种模式和各种模式的模式统统一抹而尽。完成这项工作后,他便面对面地望着这个既不便控制也难以均一化的生活现实,逐个地形成自己的看法:“对,”“不对,”“嗯。”为此,最好能腾空自己的头脑,把支离破碎的生活经历和默认的且无法证明的公理也清扫干净。这样一种行为方式虽不能使帕洛马尔先生感到特别满意,却是他现在可以付诸行动的惟一方式。
当问题涉及的只是社会的弊病或某些人的不法行为时,他的表态毫不迟疑(只是他担心说多了正确的东西也会变得重复哕嗦、平淡无味)。要是对那些灵丹妙药发表意见,他就有些为难了,因为他首先要核查这些灵丹妙药是否会引起更严重的社会弊病或不法行为,并且要核查由这些开明的改革者明智地提出来的这些措施能否被他们的后继者所采纳。因为他们的后继者可能不像他们这样开明与明智,可能是些庸庸碌碌的人,或者是些滥用职权的人,或者是既平庸又滥用职权的人。
这些天才的思想就待他系统地阐述了,但是下面这种谨慎心情却阻止他阐述出来:如果讲出来变成模式怎么办呢?因此,他宁可使自己的信念保留着没有具体形状的流体状态,使之成为指导自己日常行为但未明确表述的准则,遇到具体事情再给它赋形:采取行动还是等待观望,接受还是拒绝,讲话还是沉默。
三.三 默思
三.三.一 世界观察世界
经历了一系列不值得在这里重提的精神上的冒险之后,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他今后的主要任务是从外部观察事物。帕洛马尔先生眼睛近视、思想马虎、性格内向,不像是那种被誉为观察家的人。然而有些东西(如一堵墙,一只贝壳,一片树叶或一把茶壶),仿佛总在请求他仔细地、长时间地加以注意,他也会下意识地开始对这些东西进行观察,他的目光也开始观察着各个细枝末节,最后再也丢不下它们了。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今后要加强自己的注意力:首先,不要放过来自各种事物的召唤;其次,要对自己的观察活动给予应有的重视。
这样就迎来了第一个重要时期:帕洛马尔先生深信外部世界今后将会向他揭示无穷无尽的事物等待他去观察,他便把自己的视线投向进入他的视野的一切事物。结果他并未感到什么愉快,便放弃了这种尝试。接下来是第二个时期:这时他深信值得观察的只是某些东西而不是所有的东西,他应该去寻找这些值得观察的东西。为此他每次都要进行挑选、排除、编制观察顺序,很快他便发现,如果他把他的自我与自我的一切问题都掺和进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那么,如果把自我排除在外,又怎么进行观察呢?观察时使用的眼睛是谁的呢?一般认为,自我仿佛站在窗口向外看的人,站在眼睛后面观察展现在眼前的广阔的世界。这么说,有个开向世界的窗户了。窗户那边是世界,这边是什么呢?这边也是世界。如果不是世界,你说是什么呢?帕洛马尔先生聚精会神地稍加思索,便把窗户外的世界移置到窗台后边了。这样一来,窗户外面还剩下什么了呢?窗户外面还是世界,世界这时分成两半:进行观察的世界和被观察的世界。他呢?“自我”呢?帕洛马尔先生呢?他难道不是这一半观察那一半的世界的一部分?既然窗户外边是世界,窗户里边也是世界,那么“自我”就成了窗户,世界就是通过自我观察世界。世界为了观察它自身,需要借助帕洛马尔先生的眼睛(及其眼镜)。
好吧,帕洛马尔先生从今以后观察事物,不是从内部进行观察,而是从外部进行观察。这么说还不够清楚,应该说他观察事物时的目光,不是来自他的体内而是来自他的体外。他要立刻进行验证:现在不是他在观察,而是外面的世界在向外面观察。确定这个论题之后,他向四周投射目光,期待着看到另一种世界。什么呀,四周还和平常一样死气沉沉的。必须重新研究一下:只讲外部世界观察外部世界是不够的,应该说视线的轨迹从被观察者出发到达观察者并使二者连接起来。
无穷无尽的、哑口无言的事物之中,一种召唤、一种表示或一个眼色出现了,某种事物脱颖而出,要意味什么……意味什么呢?意味它自己,一种事物被其他事物盯着而感到满意时,说明它意味着它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说明它周围的事物都意味着它们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种情况并非经常发生,但迟早会发生,只须等待这样一个时刻:世界既要观察又要被别人观察的时刻,恰恰这时帕洛马尔先生从二者之间穿过。或者说,帕洛马尔先生根本无需等待,因为这种事情总是发生在人们最意料不到的时刻。
三.三.二 宇宙是面镜子
帕洛马尔先生因难以与同类搞好关系,感到非常苦恼。他羡慕具有这种天赋的人:他们总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话,善于同任何人打交道;他们能和大家和睦相处并能使人感到舒坦;他们轻松自如,知道什么时候应当维护自己的权益、疏远某些人,什么时候则应该拉拢这些人以赢得他们的好感与信任;在和他人交往中,他们毫不吝啬,又能诱导他人奉献;他们能立刻了解一个人的价值:此人对他们的相对价值以及此人的绝对价值。
帕洛马尔先生却不具备这些天赋,他满怀遗憾地想道:“只有与世界协调一致的人,才能得到这些天赋。因此,他们不仅能够和各种人员建立和睦的关系,而且能够与各种事物、各个地方、各种环境、各种机遇,同宇宙中的星移斗转,同分子中的原子组合,都能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这众多事件加在一起,我们称之为宇宙,绝不会使这些命运的宠儿鸿运逆转,因为他们善于在各种组合、排列与后果之间的缝隙中经营,甚至能够避开陨石雨的伤害,享受那一闪即逝的光辉。谁对宇宙好,宇宙就不会亏待他。”帕洛马尔又叹息道:“我要是能做个这样的人,该有多么幸福啊!”
他决心仿效他们。从今以后他要竭尽一切努力,不仅要与近邻的人类和睦相处,而且要与银河系中最遥远的星团建立和谐的关系。既然与同类问题太多,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首先从改善与宇宙的关系做起。他远远躲开自己的同类,并尽量减少与他们的交往;他把头脑中一切不受欢迎的形象驱逐出去,使头脑适应真空状态;他在晴朗的夜晚观察星空并经常阅读天文学书籍,渐渐掌握了宇宙空间这一概念,并且使之成为自己知识宝库中的一件瑰宝。然后他尽力使自己的思想同时注意距离最近与距离最远的各种事物,例如他点烟斗时,一方面要注意火柴的火焰在他吸下一口时应该把烟斗内的烟丝全部点燃起来,另一方面又不能因此而片刻放松了对麦哲伦大星云的注意,那是此刻亦即几百万光年远的一颗超新星正在爆发。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这种观念现在已经与他形影不离:巨蟹星座的亮度变化或者仙女座内漩涡星系的集聚,一定会影响到他的电唱机的旋转与他的凉拌菜中水田芥菜叶的水灵程度。
帕洛马尔先生要确定他在无穷无尽的、悬浮于宇宙空间的、哑口无言的那些物体之中的准确位置,要确定他在翱翔于时空之中的现在与将来的各种事件之间的准确位置。当他深信已经找到自己的确切位置后,便决定该把自己的宇宙知识运用到与同类的关系中去了。他急忙回到人间,结识朋友,建立友谊或事务关系,并仔细反省这些感情上与事务上的联系。他期望自己眼前终将展现出一幅准确而清晰的人类社会图,使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行动。结果呢?结果并非如此。他渐渐陷入困境,误解、踌躇、妥协和失误弄得他焦头烂额;芝麻大的小事会引起满城风雨,而关乎国家的大事却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他说的话或做的事总显得不够老练、不够协调或者不够果断。问题在什么地方呢?问题在于:他观察星辰时已习惯于把自己看成宇宙中既无名称又无形状的一个小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存在;现在要和人们打交道,要使自己置身于他们之中,便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何在了。碰上任何一个人,你都应知道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的存在会引起什么反应(好感还是反感,尊敬还是蔑视,好奇、不信任还是漠不关心,他把你当主人还是当奴仆,称你为师长还是门徒,视你为演员还是观众),并根据这些情况和对方的反应来确定你在这场对弈中的行为准则,确定你如何投子如何应对。因此,你开始观察别人之前首先应该了解你自己。对同类的了解就有这个特点:必须首先了解自己,而帕洛马尔先生呢,恰恰缺乏对自己的了解。这里不仅需要了解,而且还需要理解,需要协调自己的手段、目的和兴趣,就是说要能够掌握自己的喜好与行动,控制它们,引导它们,但不能强迫它们、压抑它们。帕洛马尔先生欣赏这种人:他们言行自若、恰如其分,他们与自己、与宇宙都能和睦相处。帕洛马尔先生不能与自己和睦相处,他从来不愿与自己面对面地接触,因此他曾非常高兴地躲到银河系中去了。现在他明白了,他应该从寻求自己内心的安宁做起。宇宙也许对它自身很放心,然而他却对自己放心不下。
他惟一的出路是:从今往后致力于对自己的了解,勘察自己的心地,绘制自己思想的活动图,找出它的公式与定理,把望远镜对准自己生活的行程轨道而不是对准星辰运行轨道。现在他的想法是:“我们不能抛开我们自己去认识我们身外的任何事物。宇宙是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们能够观察到的,仅仅是我们在自己心里早已了解的东西。”
对,他探索知识的历程已进入新的阶段。现在他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极目远眺了。他会看见什么呢?他的内心世界会像明亮的旋转星系那样平静地、不停地旋转吗?他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看见决定人的性格与命运的恒星与行星沿抛物线的或椭圆的轨道静悄悄地航行吗?他能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看到以自己为中心或以任意一点为中心并以无限长为半径的天体吗?
他睁开眼睛,感到现在进入他眼帘的与过去他天天见到的完全一样:高大的建筑,斑驳的墙壁,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行人急急匆匆、推推搡搡;背景的天空繁星闪烁,犹如一架运转不灵的机械,它的各个部件因没有加油,咯吱咯吱作响。这就是他现在看到的宇宙,七扭八歪、摇摇欲坠,同他一样得不到安宁。
三.三.三 学会死
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今后他要装作已经死了,看看世界没有他时会是什么样。一段时间以来,他发现他与世界的关系不像从前那样了。如果说从前他好像期待过世界给于他什么,世界也好像期待过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那么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他们相互都期待过什么(好事或坏事),也记不清为什么他由于这种期待曾经长期烦躁不安。
既然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不再要求世界给予他什么,他的心情应该感到轻松,而且应该发觉世界也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世界已不再需要关心他了。但是,恰恰是希望感到轻松的这种心情使帕洛马尔先生感到不安。
总而言之,死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第一件事就是不应该把死与不存在混为一谈,死的概念涉及到生以前的漫长岁月,也涉及到与之相对应的死之后的漫长岁月。生之前我们属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那个范畴,有可能发生或有可能不发生。而死之后呢,我们则属于不可能那个范畴,包括过去不可能和将来不可能(这时我们完全属于不可能那个范围,对过去我们已不可能施加影响,对将来则不容我们再施加影响)。其实,帕洛马尔先生的情况比较简单,因为他对一些事物和对一些人的影响都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完全可以没有他,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死且无需改变自己的习惯。问题不是改变他的行为方式,而是改变他的存在方式,确切地说,就是改变他与世界的关系。原来他所谓的世界是指包括他在内的世界,而现在所谓的世界是指没有他的世界。
没有他的世界是否意味着他不再有焦虑呢?是否意味着一切事物的发生都与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反应无关,仅仅按照事物自身的亦即与他毫不相干的规律、需要或缘由而发生呢?例如,一个浪头扑向海礁,腐蚀一下岩石,另一个浪头继之而来,第三个浪头、第四个浪头,连续不断……,他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一切都照常进行。死亡带来的慰藉应该是:在消除了忧虑这个斑点即我们的存在之后,惟一重要的就是一切事物都展示在阳光之下,并在无忧无虑的、宁静的气氛中相继发生。那时世界上只有宁静,一切都趋向宁静,风暴、地震、火山爆发也趋向宁静。他活着的时候世界不就是这样吗?既然暴风雨随身携带的是雨后的宁静,那么能否说暴风雨预示着所有海浪都被海岸击碎、强风也耗尽了自己的力量这一时候的到来呢?也许死亡意味着置身于波涛滚滚的海洋之中,海洋里风浪是不会消逝的,因此不必等待海洋宁静下来。
死人的目光多少有点乞怜。人死后遇到的事件与他活着时经历过的事件及其情节与地点基本相同(这对死去的人来说也许是种安慰,因为他会认为自己熟悉那些事件),但同时又有不同程度的差别。如果这些差别符合逻辑发展的连贯性,那倒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任意的、无章可循的,那就令人讨厌。因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想进行他认为必要的更改,而现在呢,却不能进行任何更改,原因就是他已死了。这使得死人的心情老是不高兴,心里老觉得受妨碍,但同时又感到自足,就像一个人这么想:重要的是我过去的生活,现在的事么,不必那么认真了。还有,人死后立即会产生这样一个主导思想:一切问题都是别人的问题,与自己无关了,因此他感到轻松。对死者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他们不必再为此烦恼了;虽说这种态度不符合道德观念,但死去的人之所以高兴,正是因为他们可以不对任何事情负责。
帕洛马尔先生的心情愈接近上面这种描述,愈感到死的想法可以接受。当然,他现在尚未完全达到死者特有的那种超脱精神,尚不能做到不去寻根索源,不能摆脱自己现有的局限性。他活着的时候,看见别人做错事就着急,想到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将会犯同样错误也着急。现在他自己以为已经摆脱了这种心情,其实还远未摆脱这种心情。他现在明白了,不能容忍自己的错误亦不能容忍别人的错误,这种心情将和那些错误一样永远生存下去,死亡绝对消除不了它们。因此,必须花力气习惯这种心情。这对帕洛马尔来说,就意味着失望,失望地发现自己与原来一样而且再也没有希望去改变自己的形象了。
帕洛马尔并不低估活着对死后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只能针对过去而言,即活着可以改变自己的过去,不能针对将来而言,因为将来总是风险很大,而且好运可能不长。(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完全满意的人犹如风毛麟角,少得可怜,无需单独去说他们。)一个人的一生是各种事件的集合,其中的最后一件事可能改变整个集合的意义。这倒不是因为它比以前的事件都重要,而是因为各种事件组合成一个人的一生时需要遵循一定的内部结构,并非按时间顺序排列。例如,一个成年人读一本他认为很重要的书,感慨地说道:“我怎么以前就没读过这本书呢!”又说:“真遗憾,年轻时没读过这本书!”喏,这两句话都没有多大意思,尤其是第二句话没有多大意思。因为他读过这本书以后他的生活变成了读过这本书的人的生活,读这本书的时间早晚并不重要,而读这本书以前的生活现在也具有了新的形式——读这本书所赋予它的新形式。
谁要学会死,最难学会的是:把自己的一生看成是一个封闭式的集合,它完全属于过去,既不能再给它添补什么了,也不能改变它的整体结构了。当然,那些继续活下去的人可以根据他们生活中的变化,改变他们的生活结构乃至改变死人的生活结构,使生活具备新的形式或者是与从前有所区别的形式,例如把一个因违反法纪受到惩处的人看成是真正的造反者,把患有精神病或谵妄症的人捧为诗人或先知。生活中的变化对活人来说确实重要,但死者却很难从中谋求好处。每个人都是由他的一生及其度过此生的方式构成的,谁也无法否定这点。一辈子受苦的人,就是由痛苦构成的;如果硬要否定他的痛苦,那么他就不再成其为他了。
因此,帕洛马尔准备做一名与众不同的死者,他既不愿做个原封不动的死者,又不愿放弃他必须放弃的一切。
为了死后部分地生存下去,当然可以依靠某些特殊方法。这些方法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类:一是生物方法,这种方法可以把自己身上叫做遗传性的那部分财富传给后代;一是历史方法,这种方法可以通过计算机的存贮器与人类的语言把一个人积累的或多或少的经验传给继续活下去的人。如果我们把人类看成是一个人,把一代人与一代人的更迭看成是一个人一生的不同时期,那么这两种方式也可看成是一种方式。当然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把问题推迟,把一个人的死亡推迟到全人类的灭绝。尽管全人类灭绝这一天尚未到来,但终究会到来的。
帕洛马尔从想到自己的死亡,已转向考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或者叫做人类的后继者、继承者的灭绝:来自其他星球的探险家在荒芜而凄凉的地球上着陆,解译金字塔石刻上和电子计算机穿好孔的纸带上保存下来的遗迹;于是人类的智慧又复活了,并在宇宙中传播。传播呀,传播,当它的物质基础渐渐耗尽,变成一股热能,或者它的原子凝结成一种不能活动的结构时,人类智慧就会在宇宙空间消逝。
帕洛马尔心想:“如果时间也有尽头,那么时间也可以一刻—刻地加以描述,而每一刻时间被描述时却无限膨胀,变得漫无边际。”他决定开始着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个时刻,只要不描述完这些时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在这个时刻他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