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最经典的100部悬疑小说之一。曾经刺激过两亿五千万欧美读者的坚强神经、使他们欲罢不能的“悬疑+惊悚”小说,首次全面登陆,考验中国读者的心智能力!有心脏病史、十四岁以下者请勿阅读。
忧伤黑樱桃
作者: (美)贝克
第一章
第一节
她金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把她的皮肤晃得煞白。这是个闷热的夜晚,隆隆的雷声在峡谷中回荡。当第一颗雨滴打上窗时,她正侧卧在床上,被单勾勒出她大腿、臀部和胸部的诱人曲线。在闪电的辉映下,可以看到她裸露的肩膀上,由于过度日晒而被灼伤的痕迹,看起来就好像是大理石塑像上的瑕疵。
门被撬开了,两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在屋内响起。
他们手持猎枪,随时准备射击。高个的是海地人,矮点的是南美人,卷发松地垂下来,泛着一层黑光。他们来到双人床边,看到她已经醒了,张大嘴巴,眼中一片茫然,似乎还没从梦中完全清醒,分不清这两个男人是幻是真。紧接着,她看到他们对望了一眼,随即把枪口顶到了她的胸部。她眼里充满恐惧,呼喊着我的名
字,如同临终前的祷告。绝望之中,她紧紧抓住被单,挡在胸前,似乎它真的可以挡住从那支十二口径双筒猎枪里射出的子弹。
他们开始扫射,房间里弥漫着硝烟和火焰。弹壳接连蹦出,床上的棉絮飞起,床架裂开,灯罩粉碎,眨眼间,屋里失去了先前的宁静,到处是横飞的碎玻璃渣。
两个杀手慢条斯理地做着一切。他们已经取下了猎枪上的运动栓,将五个弹仓装得满满的。他们不停地射击,子弹打完了,又装上。她就好像是猎人随手打下的一只鸟儿。
床单碎裂,浸满她的鲜血,蹦进她的伤口。两个男人早已走了,只有我跪在妻子身旁,亲着她没有生命的眼睛,颤抖地抚摸她柔软的头发,还有白玉似的面庞,用舌头裹住她的手指,盼望能让她暖和起来。一滴血从床头滴下,落到我的手上。
第二节
这是星期六的凌晨四点。我在西巴吞鲁日的汽车旅馆中醒来,外面正下着暴雨。我呆坐在床边,试图抹去梦境。强迫自己冲了个澡,却依然冲不走恐怖的画面。
离天亮还差两个小时,但我已经不可能再睡了。我披上雨衣,开着那辆小货车来到通宵营业的咖啡馆。风猛烈地刮着,穿过阿扎法拉亚河的湿地,抽在路边的树上。
雨水打在咖啡馆停车场的弧光灯上。店里空空荡荡,透过服务窗口,我看到一个肥胖的黑女人正在厨房忙碌,还有个漂亮的女服务生,一头红发,二十出头儿,穿着粉红的制服。她非常疲惫,但还是强迫自己彬彬有礼,我点菜时她还冲我微笑了一下。我发现自己如此敏感,一个微笑就让我喜欢上她,这简直让我内疚,夹杂
着几丝羞愧。任何一个四十九岁的单身男人,遇到年轻女人表现出的关心,多少都会有点飘飘然,意识不到这仅仅是她们对自己表示的尊敬罢了。
我点了一份鸡排和一杯咖啡。听着从自动点唱机里传来的伤感音乐,审视着远处靠墙坐着的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和我年龄相仿,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他已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正指着玻璃杯,示意服务生把酒斟满。
随后,他站起身,穿过舞池,向咖啡馆这边走过来。
他身着一条浅灰色的休闲裤,一件蓝花绿底的衬衫,脚上是油亮的路夫鞋和白色短袜,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圆珠笔则插在衬衫口袋里。他的衬衫耷拉在裤子外面,试图掩饰腰间囤积的脂肪。
“嗨,亲爱的,给我来个干酪汉堡,送到酒吧间去,好吗?”他对女服务生说。
接下来,他揉揉眼,以适应这里的光线,然后,仔细打量着我。
“天哪!”他说,“戴夫·罗比索,老朋友!”
老熟人的声音和面孔,我的记忆被带回到了过去的岁月。迪西·李,我大学时代的室友,来自巴吞鲁日北部的山里,口音更接近密西西比地区。他第一学期就因考试不及格而退学,随后去了孟菲斯,并在猫王艾尔维斯曾经用过的那间录音室里灌制了他的头两张唱片。第二张让他上了电视,并从此名声远扬。他那把嵌着宝石
的吉他,一度成为我们崇拜的焦点。我至今仍然记得,当他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全场观众为他疯狂,拼命嘶喊,手舞足蹈。
在摇滚乐早期,他曾是红极一时的歌手之一。再加上个人品质不错,故让其他歌手望尘莫及。他是真实的,是一个忠于上帝的白人布鲁斯歌手。他对音乐的启蒙得益于浸信会教友教堂。但不可否认,他成长的那个小镇曾带给他太多的痛苦,因为在他的每一首歌里,都可以感受到他如泣如诉般地讲述着自己内心的压抑与愤怒。
后来,我们又听说了他的许多事:四五次失败的婚姻;孩子在一次火灾中丧生;驾车肇事并逃逸,结果被送进了亨茨维尔监狱。
“戴夫,真的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咧嘴笑着,“我还是十年前在新奥尔良见过你吧。你那时还是个警察呢。”
我记得那次见面。那是在运河边的廉价酒吧里,也是过去名人们经常出没的场所。他当时正在台上表演,有位顾客大吵大闹,并当众羞辱他,于是,我走过去维持秩序。
他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和我握了握手。
“我们该喝上一杯,好好聊聊。”他说完,就招呼服务员给我拿了瓶啤酒,并要了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土忌。
“不用了,迪西,谢谢。”我说。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是喝酒的时间吗?或者说,你缺钱了?”他说。
“我有个约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真见鬼,是的,当然明白。拒绝需要勇气,朋友,尤其是拒绝一个老熟人。”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直直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眨了眨眼,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从报上知道了你妻子的事,我很遗憾。”
“谢谢。”
“他们逮到凶手了吗?”
“也许吧。”
“哈!”他说,又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我看出他有点不安,因为和老朋友的偶
遇,并不能唤回昔日的美好时光。他随即又笑了。
“你还是警察吗?”他问。
“在新伊伯利亚南部,我开了个食品店,顺带还做点船只租赁的生意。我昨晚
来这儿取几样冷冻设备,结果被暴雨耽搁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我们都沉默。
“你正巧在这里表演吗,迪西?”我问。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不,我再也不上台表演了。自从在德克萨斯遭遇那次麻烦之后,我就彻底地
离开了舞台。”
他清了清嗓子,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根香烟。
“我说,亲爱的,帮我把酒从酒吧间拿过来好吗?”
女服务生微笑着,放下了手头的抹布,走进了旁边的夜总会。
“你听说我在德克萨斯的事了,是吗?”他问。
“是的。”
“我酒后驾车撞了人,并逃离了现场。那个家伙突然刹车,让我根本就没法避免那次事故。他的小男孩被撞死了,那是伴随你一生的污点。我的事业正处于鼎盛时期,却被关了十八个月。”他用指甲在餐巾纸上划出了一道很深的痕迹。“我以为事情算是过去了,可很多人都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为他感到惋惜,他看起来和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大男孩没有什么区别。
我问他现在做些什么,因为我不得不说点啥。
“做土地租赁生意。”他说,“像歌手汉克·斯诺所唱的那样,‘从古老的蒙大拿向南,来到阿拉巴马’。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了,每个地方都有石油和煤炭。金钱就是真理,没错儿。”
女服务生将他的波旁酒和水端了过来,他喝了一口,从玻璃杯上方对她眨了眨眼。
“很高兴你一切都好,迪西。”我说。
“是的,生活是美好的。我有辆敞篷卡迪拉克,每周买一件新衣服,每天吃着绿甘蓝和燕麦片。”他捶了一下我的胳膊,“真的,这就是摇滚带来的好处,朋友。”
我点点头。透过服务窗口,看到厨房里忙碌的那个黑女人正将我的肉末杂菜和炸鸡排扔进盘子里。
“好了,有人在等我。”迪西·李说,“一些可爱的年轻人仍然喜欢围绕在我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放松点,好朋友。你看起来不错。”
我和他握手告别,然后吃我的鸡排,并买了第二杯咖啡准备在路上喝。
在我穿越阿扎法拉亚盆地的路途中,风一路猛击我的卡车。太阳升起时,光线灰暗而潮湿,鸭子和苍鹭从沼泽地里低飞而过。海湾的水泛着铅色,在风中翻腾。
每个早晨,我都以祈祷开始我新的一天,感谢至高无上的主让我庄严地度过昨日,并请他帮助我同样度过今日。
在我今晨的祈祷中,我加上了迪西·李。
第三节
我驾车穿过圣马丁维尔,返回新伊伯利亚。太阳已经爬到橡树的顶上,但在清晨中,雾气仍然缭绕在潮湿的林间。刚入三月,但春的气息已经涌人了南路易斯安纳。我隆隆驶过吊桥,上了河边的小路。那里有我的一个钓鱼码头,有我父亲在大萧条时期用柏树和橡树建造的老房子。我和一个六岁的萨尔瓦多难民女孩一起生活,
她名叫阿拉菲尔。
房子的木料从来都没有刷过漆,颜色发暗,坚硬如铁。前院的山核桃枝繁叶茂,滴落的雨水叮叮当当地敲打在走廊的铁篷上,院子被层层树叶所遮盖。替我照料阿拉菲尔的老妇人正在旁边院子里忙碌着,她扯下了兔子笼上的塑料布。和许多法国血统的南路易斯安纳黑人一样,她肤色如铜,并有一双青绿的眼睛。她的身体如同
树根,皮肤上爬满了皱纹,最大的嗜好就是吸鼻烟,而且还自己卷烟叶子抽。在我家里,她总是能把我指挥得团团转。但说句心里话,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勤快。
从我孩提时代开始,她就是家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
现在,我的码头上洒满了阳光,一个叫巴提斯蒂的黑人为我工作,他正帮两个白人往船上搬冰柜。他光着膀子,冰柜的重量使他后背和肩膀上的肌肉隆起。他可以徒手拍灭野餐坑里的余烬。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从水里拉出一条六英尺长的鳄鱼,拽着它的尾巴,把它甩到了岸上。
我绕过院子里的水坑来到走廊。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只浣熊呢?”老妇人克拉瑞斯问我。
我的浣熊只有三条腿,所以大家都叫它“三脚架”。
说着,她已经把三脚架拴上了链子,挂在晾衣绳上。她使劲拉扯着铁链子,直把它拽到空中,那可怜的家伙傻傻地扭动着、挣扎着,用尽全力想逃开那个该死的绞刑架。
“克拉瑞斯,别那样。”
“你知道它做什么了吗?哼!”她说,“它把我刚洗的衣物弄得一团遭。你的衬衫昨天还是蓝色的,现在都成黑的了,还有一股臭味儿!”
“别跟它一般见识,我要带它去码头。”
“让巴提斯蒂把它带走,去哪儿都行。”她把那头被勒得半死的浣熊放了下来,“就是别再进我的房间。不然的话,我就让它变成烤全熊!”
我从晾衣绳上解开链子,拉它走向码头。我一向对白人至上的现象无法理解,因为大多数时候,我家总是被有色人种所主宰和操纵。
今天的活儿很多。我和巴提斯蒂上了船,一起舀头天晚上积的雨水,然后把自动售货机里装满香烟和糖果,拖着大网从钓饵池里捞出漂着的小银鱼,给冰柜排水,再把新鲜的冰块放在苏打水和啤酒上面,点火为渔夫们准备午餐。最后,我张开阳伞,把它插在餐桌的孔中。
都忙完了,我才抽身回家。
雨过天晴,是个美丽的早晨。天空蓝蓝的,草地新鲜油亮,阵阵凉风送爽,吹过浓荫密布的后院。红木做的花箱上还残留着水珠,上面是一层茂盛的矮牵牛花和火焰草。阿拉菲尔穿着睡衣,正在餐桌旁给米老鼠画册涂颜色。她黑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皮肤晒成了栗色。如果硬要在她身上找缺点的话,
那就是她宽宽的门牙,在她笑的时候,会让她显得年龄更大些。看着她平静愉悦地玩着,我真的很难相信,大约一年前在墨西哥湾,我从坠机里把她拽出来时,她的骨头像鸟一样轻,正在水里挣扎,喘息的嘴巴看上去,就像我妻子喜欢的一个洋娃娃。
我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黑发。“你过得怎么样,小家伙?”我说。
“你去哪儿了,戴夫?”
“我遇上一场大雨,被耽搁在了巴吞鲁日。”
“哦。”
她又转头画自己的画。突然停下来,对着我笑一下,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幸福。
“三脚架在克拉瑞斯的篮子里拉屎。”她说。
“我也听说了。对了,不该说‘拉屎’,该说‘解手’。”
“不是拉屎?”
“那么说不好,说‘解手’。”
她跟着我重复这个词,我俩一唱一和地点着头。
她在新伊伯利亚的教会学校读一年级,不过看起来,她从克拉瑞斯和巴提斯蒂那里学到的俚语粗话,要比从修女那儿学的正规英语多得多。哪天你都能听到,他们三个用土话谈着:“什么光景了?”“干吗在我窗子底下烧那些破树叶,你脑子里进水啦?”“我上回用你那辆车时,有个狗娘养的做了手脚,往轮子底下扔钉子,结果胎子彻底冒泡了。”
我拥抱了阿拉菲尔,吻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回屋洗澡。潮湿的泥土和树木味儿,混合着紫茉莉的淡淡幽香,从窗口飘了进来。这是早春的清晨,我本该精力充沛地他点什么,但却觉得很倦,这只因昨晚的恶梦和失眠。
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每隔一段时间,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淡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冲进我的脑海,让我再次清晰地看到那些画面,听到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这种噩梦会在任何地方出现。今天,当我疲惫不堪、想在卧室里休息一下时,它又出现了。我换过了好几回墙板,还一个一个修补弹孔,先用碎木头填进去,再拿砂纸磨光。那个沾满我妻子鲜血的床头板,已经变成了褐色,安安静静躺在地下室里落满尘埃的角落。但是,每当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散弹猎枪发出的串串火焰,
听到枪声如雷在耳边回响。当我在雨中焦急地跑回自己的家,走进房子却只能听到尖叫声。那是妻子蜷缩在被单下,想用一层薄布保护自己,又知道必死无疑,那样一种绝望恐怖的凄厉嘶喊。我也尖叫,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我的叫声穿过田野,消失在滚滚雷鸣之中。
像往常一样,当这些黑暗的记忆在白天出现,我根本没有办法摆脱它们的折磨。通常,我会穿上运动服,去后院里练一会儿举重,然后沿着河边的土路,一口气跑上四英里。太阳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头上不停地旋转着,似乎有鱼在追捕林子里的昆虫,甚至有时,在两棵柏树的交界处,我还能看到鲈鱼的后背时隐时现。
我从吊桥转回来,向看桥的人挥挥手,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狠狠地练着勾拳。这种放松方式还是有效的。
感谢上帝,血液在我的胸膛里唱歌,腹部平实而坚硬,但唯一让我不能确定的,是这种健康的精神状态能维持多久。
我就像一个赌徒,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生命还是死神。赌注,就是用尽自己全部力量,来换取一瞬间的好心情。我总是在早上尽情发泄,祈祷今天能有好天气。
第四节
三天后,我在码头上清理帆布折缝中的雨水,突然食品店的电话响了,是迪西·李。
“一起吃顿午饭吧,我接你。”他说。
“谢谢,可我正忙着呢。”
“我必须和你谈谈。”
“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希望和你单独谈谈。”
“你在哪儿?”
“拉斐特。”
“那你开车来吧。走小镇南边,沿着河边的路,可以直接开进我家。”
“我一小时后就到。”
“听来你的情绪不太好,怎么回事?”
“我想,大概我该再结次婚什么的,追追女人。”
每天早上,我和巴提斯蒂都会烤鸡肉,就用码头上的野餐坑。我出售盒饭,以烤肉饭和鸡杂饭为主,每天都能从钓鱼的人手里赚上三十来块美元。我们先清理餐桌,再给自己挑几块好肉,打开几瓶澎泉,这可是美国最著名的碳酸饮料之一。我喜欢头顶遮阳伞,眼望水面上闪动的波光,和他一起吃点什么。
这是个温暖明媚的下午,风把沼泽地中的苔藓吹起来,扬起淡淡的轻尘。天空碧蓝如洗,如瓷器般光洁柔美。
“瞧那个家伙怎么开车的,好像压根看不见前面有坑。”巴提斯蒂说,他那褪色的棉布衬衫从胸口敞开。他脖子上挂了个一毛钱的钢蹦,他把这玩意儿当护身符。
他的胸膛黝黑坚硬,就像钢板打造的一样。
一辆粉色的卡迪拉克敞篷车飞驰而来,泥巴在挡泥板下面翻着花。看得出来,这车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挡风玻璃上溅满泥浆,一塌糊涂。
“迪西·李做事从来都没有节制。”我说。
“那就别把我们的船租给他。”
“他是来谈事的。他还曾经是个著名的摇滚歌手呢。”
巴提斯蒂默默咀嚼着,沉着脸看我,对我的话无动于衷。
“我是说真的。他在纳什维尔曾是个大人物。”我说。
他的眼睛又眯起来,明显是一副听天书的表情。
“那是在田纳西州,他们在那儿出了好些唱片。”
对牛弹琴。
“我再拿瓶澎泉。你喂过三脚架了吗?”我说。
“你以为那只浣熊找不到吃的吗?”
我没听懂。
“它的鼻子并没有失灵,你明白吗?”
“你说什么,巴提斯蒂?”
“它吃掉了你所有的煎饼,不信就去看看吧。”
迪西·李给车熄了火,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只见他笨拙地从码头下来,进了食品店,招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了。他面无血色,皮肤紧绷,大颗的汗珠从额角不断滴落。他穿着深紫色衬衫,上面带玫瑰图案,玫瑰花和腋下都被汗透了。
我跟他走进食品店。他往柜台放了张五块钱的票子,开了瓶长脖子杰克西啤酒,立刻扬起头,把酒往嘴里倒。
直灌了大半瓶,他才停下来,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伙计,我这回可真的遇到麻烦了。”他说,“我指的是邪门的事儿,朋友,就像有人拿着钻头和螺丝刀,硬往你太阳穴里拧。”
他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事情的开头总是很美好的。然后,在你失去戒备以后,他们就会放出篮子里的毒蛇,不是吗?”
“不是。”
“我跟你谈的事情非常严肃。你认识法学博士之类的人吗?”
“恐怕没有,迪西。”我自顾自地给他找钱。
他又开了一瓶啤酒,长饮一口:“一个传教士曾经问我:”孩子,你可以喝两瓶啤酒,然后走着回家吗?‘我说:“那我可不知道,先生,因为我从没试过。’像他那样按规矩做事的人,常常会傻得让你同情,不是吗?”
“出什么事儿了,伙计?”
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食品店。
“带我去开条船吧。”他说。
“我现在可很忙啊。”.“我会为你的时间付酬的。我的事很重要,朋友。”
他用坦诚的目光直视着我。我还能怎么办?只好走向门口。
“我过半小时回来。”我对巴提斯蒂喊了一句,他这会儿还坐在伞下吃午餐呢。
“我很感激,戴夫。你真够朋友。”迪西·李打开一个纸袋子,往里放了四瓶啤酒。
我带他上了一条有马达的小船,驶过十字街头,那里古老的墙皮斑驳陆离,破旧的百货商店前有棵巨大的橡树,几个老人和黑人正在前廊喝着饮料。
小船的尾波缓缓散开,直漾到岸边。迪西·李仰面躺在船头,在水面的反光中,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关掉引擎,让船漂进柳荫之中。绿色枝条的掩映下,这个下午格外宁静,只能听到远处一辆汽车里放着老歌。
“天啊,这音乐是从哪儿传来的?是我的脑子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问道。
“远处,路口的汽车。”我莞尔一笑,取出随身带的折刀,削着刚折下来的柳条。
“伙计,这让我想起过去。我刚开始演唱时,他们说,要是你不能像汉克或莱夫提那样表演,就不值得在摇滚乐上浪费时间。他们是对的。嗨,你知道我事业中最辉煌的时刻吗?不是两张金唱片,也不是和一些脑子里灌水的女演员结婚,而是在新奥尔良,和肥人一起做现场表演。我是他合作过的唯一白人,伙计。他很酷,
看起来像是坐在钢琴旁的一只小猪,穿一件银色衬衫,手指戴满了宝石戒指。他微笑着、扭动着,用小香肠一样的手指敲打着琴键,汗水在他脸上飞舞,观众席都乱成了一锅粥。我的意思是,所有女人都想爬上舞台,人们在警察面前跳着下流的布吉舞。他的演出太棒了,他拥有那些观众,伙计。但是每次,当他结束演奏,都会
指向我,于是聚光灯就打到了我的吉他上。多亏了他,我才能得到一半的叫喊和欢呼。那个男人真有颗仁慈的心,朋友。”
迪西·李摇了摇头,随手打开另一瓶酒,我看了看手表。
“噢,对不起。”他说,“这是我的问题,我总是不由自主回忆往昔。瞧,我脑子有点不灵光了。实际上,那非常疯狂,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许它毫无意义,见鬼,我不知道。”
“直接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星钻探设备公司把一些搞土地租赁的人派往蒙大拿州,其中也包括我。那是在落基山脉以东,他们管那儿叫东前方,有很大的石油消化池,是片从未被开垦过的土地。我们的交易额上千万,唯一的问题是,有些是黑脚族印第安人的专用土地。
“我当然并不担心。毕竟我是个租赁土地的专业人员,我的工作,就是和那些林务局官员、印第安人和疯狂地在树上钉钉子的杂种们周旋。”
“他们是谁?”
“像是某个邪教的信徒,不想让任何人砍伐树木,所以沿着树干钉上长钉。伐木工人陪一个采购木材的商人经过,结果那个商人就捂着脸回去了。我对他们其实没什么成见,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不是吗?让明星钻探公司去关心国家和政治吧,迪西·李会在法学博士和上帝的宠爱下,聊以为生。”
“我们回来参加为期六周的交易谈判,在拉斐特石油中心举行。现在,我和其他两个同行一起住在汽车旅馆里。公司总是赚钱,酒吧总是开门,一个黑人小伙子每天早上都会在游泳池边,为我们送上血腥玛莉和冻虾。在我回去处理印第安人和疯子之前,这实在是个美好的假期。”
“不过,就在两天前,我的一个同伴在他房间搞派对。在我看来,那更像一次低级的滑稽表演,女人们撕掉自己的衣服,人们嘴对嘴喂着冰块和食物。在那种气氛下,我的感情也渐渐升温,不由分说,就和一个高个儿的金发女孩进了卧室。”
他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面颊稍稍有点泛红。他没回头看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那晚,我被彻底困住了,完全承受不了她没有止境的需求。”他说,“我想我是昏过去了,从床上一直滚到了地上,因为第二天早上五点来钟,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那儿。然后,我听到了那两个同伴在隔壁的谈话。
“一个家伙——我不想说他的名字——说:”不要担心。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接着,另一个家伙说:“对,但如果我们再多花点时间,在他们身上放些石头或其他东西,就更好了。动物们总喜欢挖出树林里的东西,接着猎人就会发现的。’”
“于是第一个家伙说:”没人会发现他们,没人关心他们。他们都是捣乱的人。难道不是吗?‘“第二个家伙说:”我想是的。’“接着第一个家伙说:”这就像一场战争。它用什么方式结束,要由你来制定规则。‘“我安静地呆在卧室里,直到听见他们招呼服务生,要早餐和香槟。那时,我穿着内衣走进了起居室,做出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就像刚从妈妈的子宫里跳出来一样。那时,他们正准备穿衣服。”
“你认为他们杀了一些人,是吗?”
他惴惴不安,用力掐着额头。
“天哪,伙计,我不知道。”他说,“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什么?”
“听起来很糟。”
“你认为我该做些什么?”
我在工装裤的膝盖上搓着手掌,然后用指甲在发动机的盖子上划来划去。斑驳的阳光透过柳枝,落在迪西红晕的脸上。
“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伊伯利亚的州长,或者拉斐特那边相当棒的禁药取缔机构的官员。”我说。
“你在开玩笑吗,朋友?我会需要一个禁药官员?就像鸡窝里需要一头吃鸡蛋的狗一样。”
“好吧,那还有州长。”
他把啤酒瓶子里冒出的泡沫舔掉,对着光线半眯着看我。
“我的印象是,你似乎认为我所说的只是幻觉。”他说。
我抬起眉毛,没有回答。
“得啦,戴夫。我需要些帮助。我不知怎么处理,它搞得我没胃口。”
“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蒙大拿,我想是的。过去三个月我们一直呆在那里。”
“我们可以和联邦调查局谈谈,但我不认为这会有结果。你没有足够的信息,迪西。”我停了片刻,“而且,还会碰上其他的障碍。”
他像孩子一样看我,就像准备接受和完成什么任务。
“还有,很难让人们相信,一个酒鬼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说。
他盯着水面,用力捏着眉心。
“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能离开那些家伙。”我说。
“可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
“还有其他很多公司。”
“认真点。我曾在亨茨维尔监狱呆过,根本得不到最好的推荐信。”
“那我就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
“一大堆麻烦事,哈!”
我将锚绳慢慢拉起来。
“你决定不理我的事了吗?”他说。
“我希望能帮助你,但我想我帮不了。事情就是这样。”
“在你开动引擎前,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父亲是被墨西哥湾的一个钻探设备害死的,对吗?”
“是的。”
“那是明星公司的钻探设备,对吗?”
“对。”
“他们没有安装喷油保险索,当油喷出时,死了二十多个人。”
“你的记忆力真好,迪西。”我拧开节流阀,打开充气口,猛拉了一下启动绳,但是没有动静。
“我谈论明星钻探公司,你就那么无动于衷吗?”他说。
油和气从引擎中渗入水中,我继续猛拉绳子,将手柄拉过耳朵。引擎咆哮着,螺旋推进器从底部搅起一团黄泥和死去的水葫芦藤。我将船掉头,重又回到了明媚的阳光下。在回去的路上,迪西坐在船头,前臂松散地放在两腿之间。他的面孔无精打采,一片茫然,那件玫瑰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
第五节
就在那天傍晚,风向转为南风,你能闻到湿润的泥土气息,空气中还有一丝咸味。接着,一片雷暴云从墨西哥湾卷过天空,在太阳下滚滚而过,银色的光线映在橡树、柏树和柳树上,显得神奇而深邃,仿佛透过水的折影才看到这一切。大雨滂沱,雨滴在河面和浮萍上蹦跳着,哗啦啦敲在屋顶和棚顶上,新犁过的土地也带了
一层黑色的反光。接着,雨突然停了下来,天放晴了,西边的天空上绽放出如火的晚霞。路易斯安纳州几乎已经没石油可供开采了,本州成了全国失业率最高、信用等级最差的地方,赛马跑道也已经关闭了。
那晚,我梦见了一团火焰,在墨西哥湾的绿色水面下燃烧着。水被烧开了,发出咝咝声,热气和烟雾升人空中,大片蓝绿色的油层漂浮着,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地平线。在扭曲的横梁、钻管、电缆和船只残骸下面,是我父亲和其他十九名男子的尸体。他们和钻探设备一起下到水中,当钻头冲人一片具有开采价值的沙地时,油
喷发了。
公司的公共关系人员说,他们没有安装喷油保险索,是因为他们此前从未在那片地区发现过石油。我不知道父亲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想了些什么。我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恐惧,无论他被生活伤害得有多深——我母亲的不忠,因酒醉闹事被关人监狱,所有不幸的时刻,他总能咧嘴笑着,对我和弟弟眨着眼睛,似乎天大的灾难
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似乎我和弟弟能弥补他心中的所有伤痕。
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黑暗中,高高站在起重机的小车板上,钻探设备开始摇晃,并且嘎吱作响。看到平台上的油井检修工丢下工具,从喷涌的沙子、盐水、气体和石油旁跑开,几秒钟后层叠的钻管爆炸,变成大片橙色和黄色的火焰,火焰像欧亚甘草一样,把钢制的船柱熔成铁水。当时,他是不是想到了我和弟弟吉米?
我猜他肯定想到了。甚至当他将安全带扣在钢丝上,奋力跳人黑暗中时,当钻塔从船上面倒塌,把一切化为齑粉时,我敢打赌,他脑中想的一定是我们。
他们从没找到过他的尸体。但即使是现在,在他死去二十二年后,我还是会在睡梦看到他,甚至有时,白天我都会觉得,他在和我谈话。在梦里,我看到他走出海浪,绿色的波浪和泡沫从他膝盖流过,他强有力的身躯被褐色的海藻捆绑着。他那常被风吹、起了皮炎的皮肤,就和墨一样黑,而牙齿却雪白,浓密卷曲的黑发就
像印第安人一样。他在指甲上划着火柴,点燃嘴里的香烟,对我眯起眼睛。他的钢盔在头上微微翘起,一束朝阳在上面,反射出明亮皎洁的一片。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当我走向他时,海水也在我的腿上翻腾。
但这毕竟只是梦。我的父亲死了,我的妻子也死了。
这只是不真实的黎明,充满幻觉和陷阱。在烟雾缭绕的卧室中,他像希腊睡梦之神摩尔莆的礼物一样,贫乏、短暂而且易逝。
第二章
第一节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变得更加暖和了。清晨时分,我常常会出海,迎着朝阳撒网捕虾。白天,我会在食品店给巴提斯蒂帮忙,然后忙着收拾我的花床,修剪种在屋南的玫瑰花。有时练一会儿举重,沿着河边的土路跑上三英里。四点钟时,会传来校车的停车声,五分钟后,我就能听到阿拉菲尔的午餐盒在厨房桌上的铿锵
声,然后是开冰箱的声音,接着她会来后院找我。
我有时想,她对我的着迷,大概仅仅像对意外闯入生活的奇怪而有趣的动物一样。在一架坠毁的飞机上,她的母亲把她向上高举,努力让她露出水面,自己却淹死了。她的父亲或者被山区的军队杀死了,或者在某个军营内彻底消失。出于巧合,她现在和我一起生活,在路易斯安纳州沼泽边缘的乡村,路易斯安纳州法人移民后裔的世界中。
一天下午,我把野餐桌移到阳光下,躺在上面进入梦乡,只穿一条运动短裤。我听到她拉开房门,没有睁开眼睛,于是她不知从哪儿找了根鸭毛,用它轻拂我的身体:头上的白色斑点,胡子,胃部扭曲皱缩的伤疤。
然后,我感觉到她在搔我大腿,上面有小箭头一样的伤疤,就嵌在皮肤下面,又粗又厚,已经翻了起来。那里至今仍然有地雷爆炸时打人的榴霰弹,有时它会无法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
看我仍然毫无反应,她就走过草地,到了晾衣绳那儿,把三脚架从链子上解下来。突然间,我感觉到它坐在我的胸口上,它的胡须、湿鼻子和带水泡的眼睛,一齐贴上了我的脸。我只能听到阿拉菲尔咯咯的笑声,在含羞草丛中回荡。
第二节
那晚,我给食品店关门时,刚要把桌上的遮阳伞折叠起来,一辆崭新的普利茅斯车靠着我的沥青船道停下了,看来像是租来的或公司的车。里面下来一个男人,沿着码头向我走来。他有副笔直、凶猛的姿势,让他看来比实际的高。他大概不超过五点五英尺,有着又黑又直的一字眉;脖子很粗,上面暴满了血管;肩膀很宽,
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倾斜着;肌肉紧密地绷在一起,似乎任何一条肌肉都能带动起整个身体,就像你用手指拉动蜘蛛网的中心一样。
他穿一条休闲裤,短袖白衬衫的领子没系,领带拉得很松。他表情严肃,用眼睛粗粗扫过食品店和空桌子,向我出示了一下徽章。
“我是禁药取缔机构的专案官员丹·尼古斯基,罗比索先生,”他说,“我想和你谈点事儿,你不介意吧?”
‘他的声音和体形并不相符。我听到了南部山区略带鼻音的腔调,就像发夹拨动琴弦的嗡嗡声。
“我要关门了,然后准备去公园煮点龙虾吃。”我说。
“用不了你多少时间。我和新伊伯利亚州长谈过,他说大概你可以帮我解决难题。你曾在他手下当过副警长,对吗?”
“曾有过一小段时间。”
他的面孔布满皱纹,皮肤粗糙,眼眶周围微微泛红。
他说话时,嘴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扭曲着,使他的颈部肌肉跟着跳动,仿佛它们被连在了一条皮筋上。
“在那之前,你还在新奥尔良警局任职过很长时间,是谋杀凶案组的警员,对吗?”
“对。”
他透过树丛和码头上的船,看着远处的太阳。
凭我和各类联邦官员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要绕很多弯子才会转入正题。
“我能从你这儿租条小船吗?或者你可以和我一起走走,沿着岸边散散步,好吗?”他问,他短短的黑发有点像美国大兵。他用手指向后梳理着头发,大睁双眼环顾四周。
“明天早上我可以租给你一条船,但你必须自己去。到底我能帮什么忙,尼古斯基先生?”
“我只是随便说说,真的。”他又抽了一下嘴巴,“我听说,有些家伙在魏美林湾卸了批货物。我只是想找个时间察看一下。”
“你是从新奥尔良来吗?”
“不,不,这是我头一次来这儿。这里环境非常美好,我一定得找机会尝尝这儿的小龙虾。”
“等等,我有点不明白。你对魏美林湾附近的毒品走私感兴趣,但你却来自其他地方?”
“这只是个人兴趣。我想,几年前我在佛罗里达调查的,可能是同一批人。当时是夜里,他们在佛罗里达州南部的迈尔斯堡卸了一条载满香烟的船,有些不走运的家伙恰好撞见。于是他们把那四个人都杀了,被害的女孩只有十九岁。至于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管了。”
他的鼻息和高调的嗓音,跟谈的话题很不搭调,也和他的矮个子和笨重体形不搭调。我注意到,这个人是罗圈腿,像螃蟹一样,走路有点向侧面拐。
“那么现在你离开佛罗里达了,是吗?”我说。
“不,不,你完全理解错了。我来自蒙大拿州的大瀑布城。现在,我想跟你谈一下有关——”
我晃了一下头。
“迪西·李。”我说。
第三节
我们走上码头,穿过土路,走过我前院的山核桃林。
我问他,是怎么把我和迪西·李联系起来的,他说手下一个人记下了我的车牌号,就在我和迪西在咖啡馆相遇的那个早晨。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猜他们是在旅馆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我走进房间,拿出了两听冰镇槟榔酒,和他一起坐到了走廊台阶上。
“我不想对你的调查表示不敬,尼古斯基先生,但我认为,他不是买卖毒品的那类人,我想你们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相信他有正义感。他可能会使用毒品,但这和从事毒品生意完全是两码事。”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来见你?”
“他遇到点麻烦,但与毒品毫无关系,具体什么事,你最好去问他本人。”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在亨茨维尔监狱时,他和鸭子萨尔关在一起?”
“和谁?”
“鸭子萨尔,或者叫萨利·迪奥或是萨利·迪什么的。你认为这很奇怪吗?”
“抱歉。”我说,用手揩了揩嘴,“我的反应是不是太强烈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的。萨尔家族曾经控制着德克萨斯州东南部的港口城市加尔维斯敦,包括电视台、妓院、赌场、毒品生意,所有你觉得能赚钱的地方。后来,他们离开加尔维斯敦,搬到了内华达州的维加斯,然后又到了内华达州与加州交界的度假村塔霍湖地区。大约两年前,他们出现在蒙大拿州。萨尔回来探望加尔维斯
敦的堂兄,因使用了已被挂失的信用卡而被捕。据我所知,他一点都不喜欢亨茨维尔监狱。”
“那是肯定的,那个鬼地方比安哥拉还差。”
“但他仍然设法在里面赚了点钱。他是整个销售网络的枢纽,我认为他似乎把某些坏习惯传染给了迪西·李。”
“好吧,你有你的看法。但是我认为,从根本上来说,迪西只是个酒鬼和头脑混乱的家伙。”
尼古斯基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份报纸。
“读读这个。”他说,“我猜写文章的记者是个有趣的家伙。”
报纸的头版新闻标题为“黑熊吸毒,命丧黄泉”,日期栏里的署名是蒙大拿州珀尔森。第一段写道,一个装着四十包可卡因的口袋,通过降落伞被投到了弗拉塞德湖东边的树丛中,接着被一只黑熊发现。它把白粉和袋子扯得漫山遍野都是,最后中毒而死。
“那个降落伞落在国家林地上,你猜谁有打猎租赁权?”
“我不知道。”
“萨利·迪奥和他的父亲。你知道他们的土地租赁代理人是谁吗?”
“迪西·李。”
“你依然认为,他只是个头脑混乱的家伙?”
我望着远处河面,柔和的波光如此宁静。通过眼角的余光,我能看到他捏着易拉罐,指关节上青筋突起。
“快点,你想什么呢?”他说。
“我想你过于偏激了。”
“你说得对。我从不喜欢这些卑鄙的家伙。”
“没人喜欢他们。但我现在不做警察了,你找错了谈话对象。”
“我也不认为,杀死一头熊是多么有趣的事。我不喜欢那些家伙,看他们把脏东西和贪欲带到每个没被污染的地方。你朋友迪西·李正站在粪坑里,屎快粘到他下嘴唇了,而能救他的那个好朋友,正打算转身走开,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你可以把这些话对他讲的。”我边说边看了眼手表,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别担心,我会去跟他说的。但现在,我是私自留在这个地方。”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妈的,我接到了上级命令,三天后我得返回大瀑布城。”他喝光汽水,把罐在手掌中捏扁,然后轻轻放在台阶上。他站起身,递给我他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来什么,想告诉我的话,上面有我汽车旅馆的电话。或者过几天,你可以给我往蒙大拿打电话。”
“我恐怕没什么值得给你打电话的。”
“这听起来真让人郁闷。”他撇了撇嘴,“告诉我,你觉得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得啦,我不会生气的。”
“我是说,你并没有冒犯到我。”我说。
“朋友,你非常谨慎。一个女人曾告诉过我,我的脸像是被侵蚀过的土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提防点迪西·李,罗比索。他会卖给你一碗老鼠屎,却告诉你那是巧克力酱。”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和你分享一点个人看法,尼古斯基先生。你没必要围着迪西·李这样的家伙转悠。不管你多么努力,他的骨头里也榨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也许有,也许没有。”
“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和这个国家其他地方一样,只除了经济发展没上去。这是动物园的故事,所有大玩家都在里面,把鼻子伸到食槽上,虎视眈眈。你继续和那个摇滚歌手交往吧,这样就能认识他的那些朋友了。”
他穿过树丛走了,脚步踩在干叶和枯枝上,发出了很大声响。
第四节
那晚月亮很低,天空漆黑一片,闪电在地平线上颤动。早上四点,我在干涸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中醒了。
仿佛有音叉在我胸口颤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凉风透过窗子吹了进来,我的皮肤仍然又热又干。我听到了不属于这里的声音:一辆汽车的声音消失在路上,两个男人的脚步声透过树林传来,走廊的木板发出吱吱声,一根撬棒插入前门,发出了刮擦声。这些声音都是来自鬼魂,因为其中一个男人在浴缸中触电,死时收音机挂在他的大腿上;另一个人死在查里斯大街的阁楼上,我的点45手枪射出的五颗子弹,穿透了地板,命中他的心脏。
恐惧是毫无理性的,就像你的指尖轻触气球,它就会飘向别的地方。我拉开衣柜抽屉,拿出手枪,把沉重的弹夹滑人弹仓,在黑暗中再次仰面躺下。枪筒贴在我的大腿上,只觉得一阵发热。我用手遮住眼睛,想让自己重新人睡,却毫无用处。
我穿上衣服,穿过前院的山核桃树林,走向码头和食品店。月亮从云后露出脸来,给柳树罩上一层银光,照亮了穿越河面的海狸鼠。我来这儿干吗?我告诉自己,必须得在白天有个清醒的头脑。对,对,就是这样。
我打开冰柜。昨天放的冰已经融了,啤酒商标漂在水面上。我的胳膊撑在冰柜边上,闭上了眼睛。沼泽地里,一只海狸鼠正向它的配偶大声尖叫,听起来就像女人歇斯底里发着神经。我把手伸入水中,往脸上泼了点凉水,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了口气。
我转身折回房子,在黑暗里坐到厨房的桌旁,把头枕在前臂上。
安妮,安妮。
在我身后,传来光脚板慢慢走在地毯上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了阿拉菲尔,她正站在一片月光中,穿着那件画满微笑钟表的睡衣。她的脸上满是睡意和困惑,一直对我眨着眼睛,似乎正从梦中醒来。然后她走向我,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压在我的胸口,我能闻到儿童洗发液的味道。她用手碰了一下我的眼睛。
“为什么你的脸是湿的,戴夫?”她问。
“我刚洗了脸,小家伙。”
“噢。”她接着说,“有什么事不正确吗?”
“不是‘不正确’,该说‘不对’。”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抓住我。我抚摸她的头发,亲了亲她,然后把她抱起来,送回她的卧室。我把她放到床上,拉过被单。她的玩具散落一地。院子和树木正在黎明的微光中变成灰色,我能听到三脚架跑来跑去的声音。
她仰脸看我。她的脸圆圆的,我能看到她齿间的空隙。
“戴夫,是坏人来了吗?”
“不。他们永远不会来的,我保证。”
我扭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睛。
第五节
一周后,我带着阿拉菲尔在新伊伯利亚吃早餐。地方报纸的头版映人眼帘,那是迪西·李的照片。这显然是张档案照,多年前的老照片,他穿着山羊皮鞋在台上演出,打褶的裤子上钉满钉子,穿一件缀满小金属片的运动外套,那把镶着钻石的吉他正挂在他脖子上。
他在汉德尔森一个钓鱼营地遇到火灾,被烧伤了。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服务生,报纸称为他的“女伴”,在大火中不幸丧生。船舱爆炸,整个火球落到河中,迪西·李却命大,被人从水里拖了上来,送人医院,重伤。
同时,他被拘捕。警察在他车的前座下面发现了一盒可卡因。
我才不想卷进他的麻烦里去,并一再这样告诫自己。
如果你用毒品,就会沉溺其中,甚至会毁掉你的一切。
如果你和吸毒者或酗酒者卷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牵线木偶,按照他们给你编好的脚本来表演。
那天下午,我和阿拉菲尔用咖啡罐做了两个鸟食盒,把它们挂到后院的树上。接着,我们把三脚架栓在晾衣绳上,让它碰不到克拉瑞斯洗好的衣服。我们把它的小窝棚转到了树底下,还在下面垫了砖头,以保证里面的干燥,并把饭碗和水盘放在了窝棚口。
我们刚开始吃东西,就听到了厨房的电话铃声。那是医院里照顾迪西·李的修女打来的。她说迪西想见我。
“我去不了,修女,我很抱歉。”我说。
她停了一下。
“你只想让我跟他这么说吗?”她问。
“他需要一位律师。我可以给你一大串律师的名字。”
她又沉默了。我想,修道院一定是这么教她们的。
这种沉默让人情绪紧张,让我感觉正沿着宇宙的边缘滑落。
“我不认为他有很多朋友,罗比索先生。”她说,“没人探望过他。而且,他想见的人是你,并不是律师。”
“我很抱歉。”
“坦率地说,我也一样。”她说,然后挂了电话。
阿拉菲尔和我洗碗时,窗外的甘蔗地在黄昏中越来越黑,突然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的声音很粗,似乎裹着一层粘液,嘟囔声从听筒中传来。
“伙计,我真的非常需要见你。他们给我缠上纱布,打了麻醉剂,各种各样的罪都受了一通,还有根灌肠管插进了我肚子里。”他停了一下,我听到了喘息声,“我需要你来一次,听我说说。”
“你需要法律援助,迪西。我想我帮不了什么忙。”
“我找了名律师,这种人我他妈的可以雇上一大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们把我送回吸毒窝去,朋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不想说这事儿,但是没错,你现在正被监禁。”
我说,“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它。”
“那是谎言,戴夫。”我听到他喉咙中粘液滚动的声音,“我没吸可卡因,后来再也没有。它已经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了。我现在偶尔会吸点大麻,但也仅此而已。”
我用手掐着额头。
“迪西,我只是不知道,我到底能为你做点什么。”
“过来听我说五分钟的话。我找不到其他可以交谈的人。”
我透过窗子,看到草地上的阴影,上面有鸟儿掠过红色的天空。
第六节
第二天早上起风了,我驾车沿着高速公路开去,经过布罗萨德,驶进了拉菲特。迪西·李住在罗德斯医院二层,一位身着便装的警官正坐在床沿上和他下棋。迪西·李侧身躺着,他的头部、胸部、右肩和右腿都缠着纱布,面孔似乎是从白色石膏中刻出来的。他的眼睛布满粘液,从绷带的边缘渗出光亮的药膏。静脉注射管插在他的手臂上。
我跟警官打了个招呼,他起身向门口走去,并从衬衣口袋中掏出了香烟。
“我就在大厅,房门也会敞着。”他说。
我坐到床边。迪西的头搁在枕头上,他只能用一只眼睛斜视我。
“我就知道你会来。有些家伙就是值得信任。”他说。
“你的声音听来好多了。”我说。
“我现在正好有点精神,大概马上就会衰弱的。当我感觉到蜈蚣在绷带下面爬走时,医生就会来给我注射吗啡。戴夫,我需要点帮助。那些警察不相信我,我自己的律师不相信我,他们准备把我送到安哥拉。你看我这样,我能做什么,朋友。”
“他们不相信什么?”
“这个——”他试图用手指触摸后脑勺,“用手摸摸这儿,在绷带上感觉一下。”
“迪西,那是什么?”
“你做就是了。”
我伸手过去,用指尖透过绷带往里压。
“摸上去就像一卷硬币,是不是?”他说,“那是因为我醒来时,恰好有些家伙准备用一个起重机扳手砸向我的脑袋,但我恰好在他动手前逃掉了。接下来我能记起的,就已经是在水里了。你突然醒来时,看到过自己同时身处水和火海之中吗?我就是那样。在船舱下面有个用于舷外发动机的液化气罐,一定是它突然爆炸了,
把所有东西都炸进了河里。燃烧的木板从支架上掉下来,水中全是热灰,整片该死的地方都是蒸汽在哧啦啦响着。我当时真以为自己下了地狱,伙计。”
他停下来,嘴唇绷成一条线。我看到泪水从他眼里涌出。
“接着,我看到了可怕的事。是那个女孩,你记得的,就是西巴吞鲁日咖啡馆里的红头发女服务生。她在火里,就像根大蜡烛一样,全身上下都在燃烧,悬在那些木板中间,在天空的映衬下剧烈燃烧。”
“我实在无法把这些从脑海中抹去,甚至喝酒的时候也不能。大概他们像对我那样,敲碎了她的脑袋。大概她已经死了。上帝呀,我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忍受,伙计。她没得罪过任何人。”
我的手在裤子上擦着,呼了口气,想转身走出去,走到阳光下,走进刮风的早晨,走进悬挂着苔藓的橡树丛里。
“拿扳手的家伙是谁?”我问。
“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些狗杂种呗。”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没必要看他的脸,我知道是他们。他们知道我准备把事情捅出去,像所有良知未泯的人那样。”
“你跟他们直说了?”
“是这样的。我受够了他们。不,等等,我是受够了恐惧。每当我看到他们的面孔,就感觉受到了刺激,但我还是不得不每天面对他们。达尔顿·魏德林和哈瑞·玛珀斯,一个是愚蠢的乡巴佬,另外一个是来自东部德克萨斯的庄稼汉。”
“我还有个问题。一些人认为你和毒品有染,是在蒙大拿。”
他的眼睛像小鸟一样,合上又张开。
“他们弄错了。”他说。
“大概因为你和一个名叫迪奥的商人卷在了一起。”
他咧着嘴,微微笑了。
“你曾经和禁药取缔机构的人交谈过。”他说,“但他们的鼻子这回失灵了。”
“你在蒙大拿没为他租赁过土地吗?”
“我为他租了一大块土地,但这和毒品没有任何关系。萨利·迪奥是我狱里的朋友,当时一些家伙想趁我洗澡时袭击我,后来萨利·迪奥告诉他们,应该像对他那样来对我。这意味着,他们会给我点烟,当我摘棉花时,他们替我捡满了麻袋。那个男人有点疯狂,朋友,但他救了我。”
“土地交易的内容是什么,迪西?”
“我没问。他不是那种能让你问这种问题的家伙。他已经有了很多财产,所以才雇人做他的代理。出于某种原因,他一直对我不错,还支给我很多薪水。这是多好的事儿呀!”
“作为老朋友,迪西,我想请你帮个忙;替禁药取缔机构拯救一个叫安妮的孤儿。”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的保证金是多少?”
“一万五千美金”
“那就够了。”
“他们知道我不会去别的地方,除非是安哥拉。戴夫,我不想骗你,我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一次坐牢了,但却不知道怎么能摆脱它。”
我望着窗外的树梢,树叶在风中翻动,白色的云映在蓝天上。
“我以后会回来探望你的。”我说,“我想你不该对某个人过于信任。”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是我听歌手明妮·珍珠讲的,关于歌手汉克的事。恰好是他在奥珀雷演唱”我看见了光明‘,征服了全部观众之后。在后台,汉克对她说,“明妮,他们不会有任何光明,他们恰恰不会有任何光明。’那就像你的灵魂悬在一个蜘蛛网上,下面恰好有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着。伙计,那正是我现在的状况。”
第七节
那个下午,我站在大堤上,向下看着钓鱼营地的黑色残骸。据迪西·李讲,这个营地属于明星钻探公司。在立柱下面的浅滩上,躺着床垫弹簧、烧焦的木板、一个金属桌子、一个枯黄的马桶座和几块木瓦。一团灰烬漂在香蒲和百合浮叶之间。
我向下走到水边,发现了科尔曼加热器的残骸,还有一支变形的十二口径散弹猎枪,里面的子弹已经在弹仓里爆炸了。曾经用来给外舷发动机加油的汽罐已经被翻开了,钢瓶就像易拉罐一样扭曲变形。
大火使大堤的下半截都成了黑色。灰烬的痕迹逐渐向外蔓延,像蜘蛛腿一样穿过了毛茛和新生的小草,其中一条腿还伸到了大堤顶端的路面上。
我取出折刀,把灰烬周围的土挖松,闻了闻。土壤闻起来,就像烧焦的草和泥土。
我对纵火案所知甚少。在大堤上,我没找到任何能帮助迪西·李的证据。
我驾车来到圣马丁维尔,在教堂对面停下来。一个办事员告诉,州长几分钟前出去了,有位侦探会和我谈话。
当我走进办公室,他正用铅笔画着什么,指间夹着一支烟。他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我说话时,他的眼睛不停地扫视墙上的时钟。连着州长办公室的侧门敞着,我可以看到里面的办公桌和空荡荡的椅子。我把迪西讲的故事告诉了侦探,并提及了土地租赁人达尔顿·魏德林和哈瑞·玛珀斯。
“我们知道这些。”他说,“那就是为什么州长会和他们谈话。但现在我告诉你,他并不相信你的朋友迪西。”
“你说州长和他们谈话,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着我微笑着。
“他们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州长去洗手间了。”他说,然后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看着他,呆若木鸡。
“他们现在在那里?”我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他打电话叫他们来,请他们来做一下陈述。”
我站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张纸,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请州长给我打电话。”我说,“能否再问一次你怎么称呼?”
“贝诺伊特。”
“改行干别的吧。”
我走回敞篷小货车。草地上的阴影是紫色的,一位年长的黑人正从旗杆上取下旗子,一个白人正在关闭侧门。接着,我看到两个男人走出前门,穿过草地急匆匆向我走来。
前面是高个子瘦男人,穿着棕色的休闲裤,油光锃亮的路夫鞋,米黄色运动衫,胸口有块紫色的鸢尾花纹章,一条很细的西部腰带。他的下唇有个三角形疤痕,看来像是贴着一片潮湿的塑料。
后面是小个子男人,黑皮肤,腰很粗,是那种把裤子穿得很低,来冒充尺寸和掩饰年龄的家伙。他眉毛下斜,在他鼻子上方交汇到一起。尽管天气很暖,他还是穿着长袖衬衫,口袋里装着记事本和圆珠笔。
他俩脸上带着焦躁的神情。
“等一等,伙计。”高个男人说。
我转过身,一手搭在开启的车门上,看着他。
“你刚才在那里提到我们的名字。你为什么要那么评论我们?”他说。他的眼睛眯着,舌头在那个三角形疤痕上方跳动着。
“我刚才不过是传递一些信息。那并不是我编出来的,伙计。”
“我知道这些信息是从哪儿来的,但我不能容忍,尤其这些话是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嘴里说出来。”他说。
“那你可以不去管它。”
“这是诽谤。”
“这是一份警方记录。”我说。
“你到底是谁?”另外一个男人说。
“我叫戴夫·罗比索。”
“你做过警察,或者说是错大罢了!”他说。
“我想请你们走开。”我说。
“你请我们走开!伙计,你真是不可理喻。”高个子男人说。
我转身准备进入卡车,他把手放在了窗框上。
“你别想就这么走了。”他说。听他口音,是东部德克萨斯人,那是不错的地方,有松树,有红色的山,还有锯木厂。“迪西·李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家伙。很早之前他的大脑就崩溃了。公司给他降了职,其他人没这样过。
显然这并不起作用。他沉溺于威士忌和毒品中,还有妄想症。“他把手从车窗拿开,在离我的胸口一寸的地方指着我。”现在,如果你想浪费你的时间,去和那种人渣谈话,那是你的事。但如果你传播我的谣言,让我听见了,我就会给你好看。“
我坐进车里,关上了门,用鼻子吸了口气,然后把车钥匙插入方向盘。这两个男人的面孔露在窗口。这是两个有人格缺陷的九头蛇怪,他们阴险的脑袋让我感到恶心。
“那是烧炉子用的科尔曼油,对不对?”我说,“你们绕着船舱洒了一圈,然后把它洒在台阶和大堤上。为保险起见,你们还打开了煤气罐。你们并没想到爆炸会把迪西·李甩进水里,是不是?”
这只是个猜测,但那小个子男人不敢相信般地把嘴张开了。我启动了发动机,转身开走,经过店面和林阴道,返回新伊伯利亚。
第八节
我梦里出现了一片绿水环绕的地方,那里生活着我的妻子和一些朋友。我想那是在湄公河下游一带或墨西哥湾深处。那里的人们在潮流中起伏,身上罩着一层金绿色的光。我不能去那里拜访他们,但有时他们会给我打电话。在我脑海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我那个小队的同伴仍然背着他们的水壶,还有租来的结满盐巴的工作服。从他们伤口的泡沫中,升起了烟雾。
安妮没有多少变化。她的眼睛是令人兴奋的蓝色,头发金黄而卷曲,肩上仍旧长满了太阳斑。在她的睡衣前有朵大红花,是他们用猎鹿子弹射中她的地方。在她的左胸上方,是一块草莓形的胎记,每当我们做爱时,它就会因充血而变成深红色。
“你怎么样了,亲爱的?”她问我。
“嗨,我的心肝。”
“你的父亲在这里。”
“他怎么样?”
“他让我告诉你,小心别被人欺骗。他是什么意思?你遇到麻烦了吗,亲爱的?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来着。”
“我猜,现在确实遇到了点麻烦。”
“你还是那么容易冲动?哈,我该走了,戴夫,那里有条大船。你会来看我吗?”
“当然。”
“你保证?”
“当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宝贝。”
“你真想让我告诉你这个梦的意思吗?”拉菲特的心理医生问我。
“梦就是你的世界。”
“你是个聪明人。你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有时酒精会使人醉倒,有时我们会做醉酒的梦。”
“这是一种死亡的愿望。”
我沉默地盯着地毯,凝视着上面的紫色和红色漩涡。
第九节
我拜访圣马丁维尔法院的第二天,和那里的州长通了电话。当年我做侦探时,曾见过他几次,和他一向相处得不错。他说,在验尸官的报告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在那个钓鱼营地被烧毁之前,遇难的女孩曾被钝器击打过。
“他们做过尸体解剖了?”我问。
“戴夫,那个可怜的女孩被烧得几乎没剩下什么,实在做不了解剖了。根据迪西·李的说法,我们最终确定,她恰好就在气罐的上方。”
“你准备如何处理昨天去你办公室的两个小丑?”
“没什么。我能做什么?”
“迪西·李说,他们在蒙大拿杀了一些人。”
“我给那里打过几个电话。”州长说,“没人对他们有任何质疑。他们甚至没有得到过交通事故传讯。在拉菲特办公室的职员说他们是好人。瞧,倒是迪西·李有过不良记录,自从他出狱后,就总是惹麻烦。”
“我昨天离开你的办公室之后,遇到了他们俩。我认为迪西·李在说实话,我确信是他们放的火。”
“那么我看,你该重新戴上警徽了,戴夫。你那儿还没到午餐时间吗?”
“什么?”
“因为我这儿已经到午餐时间了。有时间的话,过来喝杯咖啡吧。我们等着你,没错地。”
我开车去新伊伯利亚,从批发商那里买了些鸡肉和腊肠。回家时,天正下着雨。我用录音机播放伊瑞·拉隆的“金发碧眼朱丽叶”,然后换上运动短裤,在厨房练了半小时举重。当雨变得稀疏,太阳在紫红色天空喷薄而出时,我沿着河边跑了三英里,对着橡树枝上滴下的雨水练拳击。
回家后,我冲了个澡,然后给蒙大拿州大瀑布城的丹。尼古斯基打电话。“你知道迪西·李的事吧?”我说。
“是的。”
“你认识在大火中死去的那个女服务生吗?”
“是的。”
“那天晚上你一直派人盯他的消吗?”
“是的,我们是一直盯他的梢,但是他溜了。这太糟糕了。否则,我们的人可能已经挽救了那个女孩的生命。”
“他甩掉了他们介”我不认为他是故意的。他带那个女孩去布鲁克斯一个有色人种去的地方,我猜那是个黑人柴迪科舞俱乐部之类的地方。我们的人在看门狗那儿遇到了麻烦,他认为迪西·李进去没问题,但其他白人就不行了。后来,烂醉如泥的迪西·李和那个女孩子从侧门走了,就这样从我们手里溜掉了。“
“你听过他讲的故事吗?”
“是的。”
“你相信吗?”
“相信与否有什么区别?现在这是他和当地警方的事。我的看法和你一致,罗比索。我并没有谴责迪西·李。我只想把那个疯狂的萨利,迪奥关进牢房。我也不在乎用什么手段。你可以替我转告迪西·李,如果他想谈一些关于萨利·迪奥的话题,我随时愿意倾听。否则,他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为什么他会为迪奥租赁土地呢?这和石油贸易有关吗?”
“嗨,那很好,罗比索。匪帮和石油贸易总是联系在一起。”他大声地笑,“这就像英国诗人雪莱夫人小说中的法兰肯斯坦和他的恐怖妻子的合作一样。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那很伟大。那些办公室的家伙会喜欢的。你还有其他推测吗?”
接着他又开始大笑。
我静静地挂上电话,在潮湿的午后阳光中走向码头,去帮巴提斯蒂关店。
第十节
那个晚上,我和阿拉菲尔驾车去赛普雷茅特角的公园休息处吃煮螃蟹。我们来到河口边的走廊上,在一张铺了格子布的桌旁坐下,画着红色小龙虾的大餐巾系在阿拉菲尔脖子上。走廊外,海鸥掠过水面,在海水上空盘旋。平静的水中,一只孤独的蓝色苍鹭站在锯齿草中,它长长的身体和纤细的腿,留下一幅优美的剪影。
阿拉菲尔吃蓝蚝螃蟹时总是毁灭性地简单。她用木槌棒从中间粉碎它们,折断爪子,用光滑的手撕裂蓝蚝后背壳上的关节,认真而单纯地把体液和肉浆溅得到处都是。每次吃完后,我都不得不带她去盥洗室,用湿纸巾擦净她的头发、脸和胳膊。
回家路上,我在新伊伯利亚停下来,租了盘沃特·迪斯尼的卡通片,然后打电话给巴提斯蒂,请他和妻子来和我们一起看。巴提斯蒂一向对录像机充满好奇,他从来不能理解它的工作原理。
“那些人制作出电影,然后把电影放进那个盒子,是不是,戴夫?”他问。
“完全正确。”
“就像放电影一样,是吧?”
“对。”
我决定热一些血肠。
我为小孩子租过很多迪斯尼和其他的健康电影,因为我不想让阿拉菲尔晚上看那些少儿不宜的电视节目,至少我不在家时是如此。大概我有点过度保护和谨慎,但是电视中的暴力画面和中东、南美地区的战争新闻,常常会让她面如土色,张大嘴巴,大睁双眼,似乎正在被人刮耳光。
迪斯尼电影、血肠、河口边的蓝蚝螃蟹,这些大概可以对她所失去的做点补偿。你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并在祷告中为她祝福,在她感情的深处,这或许就会成长为一种信仰,并代替记忆。我说不清,反正我不擅长解释那些神秘抽象的事,而且我对自己的问题也还没有头绪。
但我下定决心,阿拉菲尔将永远不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只要是在我的照料下,只要她还生活在这个国家。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对不对,巴提斯蒂?”我一边递给他血肠一边说。
“什么?”他和阿拉菲尔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电视屏幕上的唐老鸭上。
“这是我们法人后裔的土地,对,没错儿,是不是?”
我说,“我们制定规则,我们拥有自己的旗帜。”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眼睛又回到电视上。当唐老鸭对它的侄子大发雷霆时,坐在地板上的阿拉菲尔拍着腿尖叫着。
第十一节
第二天,我再次到罗德斯医院探望迪西·李,还给他带了些杂志。阳光明媚地照进来,有人在绿色花瓶里插上了玫瑰。警官把我们单独留下,迪西侧卧着,直直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很清澈,刚刮过胡子,面颊是粉红色的。
“你看来好多了。”我说。
“多年来,我这是第一次没有完全沉醉于威土忌。现在告诉你吧,这感觉很不可思议。实际上,我感觉太好了,甚至还想停止注射药物。但蜈蚣有时会醒过来吃东西。”
我对着窗台的玫瑰花点点头,笑了。
“你有一个崇拜者。”我说。
他没有回答,用食指描画着床单上的一个图案。
“你是天主教徒,对吧?”他说。
“是的。”
“你还去教堂吗?”
“当然。”
“你认为上帝就在现世惩罚我们,而不是下辈子,对吗?”
“我认为这些都是糟糕的想法。”
“我的小儿子在火中丧生。地毯下面裸露的电线引起了大火。如果不是我粗心的话,这根本不会发生。然后,我害死了德克萨斯东北部沃思堡的那个小男孩。现在,我自己也遭遇大火,那个年轻女孩也死了。”
我看着他脸上困惑而痛苦的神情。
“我回家时,一位传教士告诫过我,酗酒和吸毒会把我带到地狱的,我不该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他说。
“得啦,不要碰到坏事就想起上帝。看看外边,多好的天气呀,你还活着,你的感觉越来越好,大概现在拥有了过去从没有过的东西。想想生活中快乐的事吧,迪西。”
“他们准备折磨我,最后开枪打死我。”
“谁?”
“魏德林和玛珀斯,或者公司雇用的其他杂种。这类家伙从来不会选择中立。”
他沉默地转头看我,似乎我在铁栅栏的另一边。
“现在有很多人看着他们。”我说。
“你不知道被卷入的金钱数目。你无法猜出来。你不会想到,这些杂种为了钱会做什么。”
“你正被拘留,有人看护你。”
“省省那些屁话吧,戴夫。昨天晚上,维里离开这里,说他想出去抽根烟。当时是晚上十一点,他用手铐把我的手腕铐到床扶手上,直到凌晨一点才回来。他嚼着一根牙签,身上一股牛肉饼和洋葱味儿。”
“我会和州长谈谈。”
“你说的就是那个认为我脑子被火烤坏的家伙吗?你总是按警察思路考虑问题,戴夫。你可能曾经铐过很多人,但你从不知道,被丁丁当当的铁家伙铐住,到底是什么滋味。如果有人想干掉你,他们会在餐厅或是监狱的任何一个地方,往你的脾里扎上钉子。像维里这样的家伙,呆在这儿简直是儿戏。”
“你希望我做什么?”
“没什么。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为我担心了。”
“我不会不管你的,对我有点信心吧。”
“我也不是一个人。我给萨利·迪奥打了电话。”
我又看了眼绿色花瓶中的玫瑰。
“那是他发给我的植物电报。他是个细心的人,伙计。”迪西说。
“这会成为你的把柄。”
“永远不能坐牢。等你被关进监狱,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你正在做愚蠢的事,而且你这是让我滚蛋,迪西。”
“我很抱歉。”
“你准备让余生被这些家伙控制住吗?你哪根神经搭错了?”
“所有事情。我全部他妈的生活。你要不要给自己倒些冰茶?我必须得用一下便盆了。”
“似乎我现在正被人推来推去的,伙计。”
“大概是你自己推自己。”
“什么?”
“问问你自己,你对我有多少兴趣,你对杀死你父亲的钻探公司有多少兴趣。”
我看他从床垫下的架子上取出不锈钢便盆。
“我认为我还不完全了解你。”我说。
“我在大学一年级,就因考试不及格而退学了,记得吗?你正以高出我理解能力的方式在讲话。”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们会关照你的,迪西。”
“我不会为你恼火地离开而怪你。但是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伙计。那是很辉煌的过去。和阿兰·弗雷德一起,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派拉蒙剧院一起演出,与像伯瑞和艾迪·考茨仑那样的人一起站在舞台上。这不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这是真实的。我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在人们的眼中,我是清白的。你再看看现在的
我,一名该死的曾被判过刑的人,一坨臭狗屎。我害死了一个孩子,天哪。当你在这里谈论外面美丽的天气时,我大概会在安哥拉农场上,看着手中的五美金钞票犯愁。现实点吧,朋友,那里一出门就是肮脏的黑鬼。”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会和州长谈谈那个警官的事。他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管了。我会保护你的,迪西。”我说。
我离开他,走到阳光下。微风中透着凉意,带着花香。我回身仰头看了眼二楼迪西的房间,看到一位修女正在关上百叶窗。
第三章
第一节
我从来都不喜欢拉菲特石油中心。我的态度可能有点不切实际和荒唐。作为贸易联合会,这里提供工作机会,并推动经济的发展,它意味着进步。但它同时也令人厌恶,整个建筑透着功利主义。
为方便石油中心的交通,城市已经拓宽了平胡科路,这条路向下延伸到魏美林河,成为到达新伊伯利亚的高速公路。沿着道路两旁种植的橡树和山核桃已被砍伐,郊区被重新细分,并布满商行和快餐店。
但是这条路上,仍然保留着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咖啡馆,前面的停车场是用牡蛎壳粉铺成的,现在已经销声匿迹的自动点唱机的扬声器,仍旧隐藏在枝繁叶茂的橡树间。粉红色、蓝色和绿色的霓虹管灯环绕着窗户,在雨中看来仍像一颗颗潮湿的糖果。
店主供应令人陶醉的炸鸡和鸡杂饭。我吃完午餐,喝着咖啡,望着窗外的雨水,它们打在橡树和停车场边的竹子上,声音令人陶醉。一辆丰田汽车停在咖啡店前的水坑旁,雨刷来回摆动着。一位皮肤呈橄榄色、头发又黑又密的印第安女孩跳出了汽车,跑进了店里。她穿一条牛仔裤,黄色的衬衫束在腰间,脚上穿着运动鞋。
她先抹去眼睛周围的雨水,扫视了一圈,直到看见女洗手间的标志。她恰好从我桌旁走过,湿漉漉的手腕差点拂过我的肩膀,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后背、大腿和臀部扭动的曲线。但我似乎越来越缺少那种克制力和尊严了。
我结了帐,戴上雨帽,将外套搭在肩上,经过马达空转的丰田汽车,跑回卡车旁边。就在我启动马达时,女孩从店里跑了出来,钻进了丰田汽车,手里拿着一包香烟。司机向后倒车,直到离我只有十英尺,然后摇下了车窗。
我的嘴不知不觉张开了。我目瞪口呆盯着那张长满疖子的猪皮脸,从鼻梁一直延伸到眼眉的伤疤,淡黄色的头发和充满智慧的绿眼睛。宽肩膀使他的衬衫像要被撕裂一样。
克莱特斯·普舍尔。
他咧嘴笑着,对我眨了眨眼睛。
“真巧啊,是不是,戴夫?”他冲着雨中说,然后摇上车窗,汽车飞溅着雨水,向平胡科路驶去。
这是我以前谋杀案调查组的搭档,曾经痛恨毒品和赌博,痛恨老鸨、尼加拉瓜和哥伦比亚商人、肇事逃逸的摩托车手、淫秽电影播放者、职业杀手、在迈阿密逮捕的暴徒。如果这些人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们都乐不得尽快坦白,好从那里赶快脱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成了自己所鄙视的一切。
他从妓女那里索取免费服务,从高利贷商人那里借钱,每天早晨通过香烟、阿司匹林、高速驾车来抵抗毒瘾发作的颤抖。他最终出于贪心,为了一万美金,枪杀了一位潜在的政府目击证人。
然后,他洗空了自己和妻子的银行账户,沿着单行线逆向开车到新奥尔良机场,并把汽车抛在了机场的人口处。他订好了飞往危地马拉的机票。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张盖着洪都拉斯邮戳的明信片。
亲爱的戴夫:这是来自邦戈·邦戈岛的问候。我希望能告诉你,我已经戒了烈酒,为天主教马利诺神父工作。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猜猜在这里最需要什么技术?熟练掌握所有手工劳动的家伙,会自动成为首领。这里的首领都是年轻人,手里提着全套工具箱的家伙,可以征服整个国家。
下个世纪见克莱特斯附:如果你碰上路易斯,告诉她我很抱歉,把她所有的钱都拿走了。我在浴室里留下了我的牙刷。希望她能留作纪念。
我看着他的汽车尾灯闪烁着消失在雨中。据我所知,警方现在仍在通缉他。克莱特斯现在为什么返回美国?而且是在拉菲特?
但现在,拘捕他是别人的工作,不是我的。所以,好运,伙伴。无论你在做什么,我希望它纯净得像天使一样,让你远离那些乌鸦聚集的地方。
我驶过街道,在明星钻探公司的办公楼前停下。与他们对抗,大概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尤其是以一位市民、而不是一位司法官员的身份。但是,以我作为警察调查白领罪犯的经验,对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当他们不得不与法律交涉时,在他们头脑中,问题将由律师来解决。在法庭上,他们几乎都是一派绅士风度,完全
心不在焉。但当一位便衣警察来调查时,他们会由于愤怒和恐惧而颤抖。这位警察的智商也许只有95,他的外套下面露出点37口径的手枪,辫子形状的包皮铅头棍棒放在他的口袋里。他走人他们的生活,意外得就像一扇铁门砰一声关上,并且斩钉截铁地说,他认为人身保护权是象征着疾病的拉丁词。
我穿上外套,冒雨跑进大厦。外部办公室用玻璃隔断分开,里面是些绘图员,还有些人看来像是地质学者或土地租赁员。朦胧的光线闪烁着,空调开得非常高,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肤在湿漉漉的外套下收缩着。地质学者,管他们是干什么的,从一个办公桌走到另外一个办公桌。他们打开地形图,发出喀哒喀哒声。他们的面
孔完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手指在镇区和山脉的编号上来回移动。
唯一一位看到我的人是前台。我告诉她,我想见一下负责主管蒙大拿矿山租赁的人。
他名叫霍利斯特,个子很高,浓密的灰色头发剪成军人的样子,暗淡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和大多数石油中心的管理人员一样,他的口音接近德克萨斯或俄克拉荷马州,而且着装古怪。
他听我讲了一会儿,手掌在桌上一动不动,表情就像一个人突然看到冰暴。
“等一等。你来到我的办公室,是向我质疑我的雇员?关于一起谋杀?”
我可以看到,他眼角周围的白色线条轻微伸展。
“不止一起谋杀,霍利斯特先生。被大火烧死的女孩,大概还有蒙大拿的一些人。”
“告诉我,你以为你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
“不,你没有。你对前台撒谎,为了进入我的办公室。”
“你已经知道关于土地租赁员的问题了。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不管的。”
他暗淡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然后从桌上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我。
“你到这儿不是为了迪西·李。”他说,“还有其他一些事烦扰着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用拇指关节碰了下嘴角,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在椅子上轻敲着。
“你显然认为迪西·李足够好,才会给他一份工作。”
我说,“你认为他会在做了所有这一切之后,让自己葬身于火海吗?”
“我认为你谈的有些离谱了。”
“让我告诉你关于法律的一些事情。如果你预先知道犯罪行为,那你就会成为一名同谋;如果你在罪恶发生后了解到这件事,那你就会是在帮助和教唆别人犯罪。这些家伙不值得你去庇护,霍利斯特先生。”
“这次讨论结束了,门在那边,请便。”
“看起来,你的公司只是一个刻在石墙上的符号罢了。”
“什么?”
“不知道阿尔多斯·罗比索这个名字你是否听说过?”
“没有,他是谁?”
“他是我的父亲。他死在你们一个钻塔上。”
“什么时候?”
“二十二年前。他们没有安装喷油保险索。你的公司企图否认这一事实,因为钻塔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和钻塔一起沉没了。两天后,一个捕虾者从水里捞上一个半死的人。你们在他身上花了很多钱。”
“因此,你有了长达二十二年的宿怨?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罗比索。我只能说,那时候我还没到这个公司。还有,大概我该为你感到遗憾。”
我从膝盖上拿起雨帽,站起身。
“告诉玛琅斯和魏德林,离迪西·李远一点。”我说。
“你又扯到这件事上了,我会逮捕你的。”
我回身走进雨中,进入我的卡车,驶出这片单调。
统一的砖建筑迷宫。在平胡科路上,我驶过刚才停留的咖啡馆。枝叶伸展的橡树泛着深绿,粉红和蓝色的霓虹灯在细雨的吹拂中,就像一阵轻烟。
第二节
“我没有死亡愿望之类的想法,我认为,维也纳的一些人把太多时间用在思考上了。”我对医生说。
“你不必掩饰你的感受。温和的态度对治疗也有一定的作用。例如,我不认为抑郁症有多复杂。这经常是一种愤怒在内心涌动。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戴夫?”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当你在越南,看到旁边的人被子弹击中时,你有什么感觉?”
“你认为我会有什么感觉?”
“从某种角度看,你很高兴被击中的是他,而不是你。接着,你会有犯罪感。那非常危险,是不是?”
“所有的酒鬼都有犯罪感。”
“忘记过去吧。她不会希望你像现在这样,一直扛着重负。”
“我忘不掉。我不想忘记。”
“再说一遍。”
“我不想忘记。”
他秃顶,无边眼镜光芒四射。他朝我抡起了巴掌,然后沉默了。
我再次拜访了迪西·李,发现他冷漠、沉默寡言。他的态度让我不愉快。我不知道这是否应该归咎于吊在手臂上的吗啡静脉注射管,或者,大概是他郁闷地意识到,把他的老底都亮给旧日舍友,将意味着什么。
“在我离开之前,你希望我给你带些其他的东西吗?”
我问道。
“我很好。”
“我也许该在这儿陪着你,迪西,但这些天,我被码头上的事情缠住了。”
“当然,我理解。”
“你不认为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对他咧嘴笑着,举起拇指和食指,在空中轻轻分开,“也许只是一点点,是吗?”
他的声音没精打采,似乎正处于睡眠的舒适阶段。
“我需要其他人?你在开玩笑吧?”他说。
“再见,迪西。”
“该死,是的。无论如何,他们很快会把我从这儿踢出去。这不过是第二阶段的废话。我还从来没这么头痛过。我们现在,好像都在高高的棉堆上呢,伙计。”
于是,我把他留在他自己的动物园,里面有猛抓猛咬的狗和饥饿的蛇。
第三节
星期六,我早早将阿拉菲尔叫醒,对她没有透漏任何旅行内容。在清凉、玫瑰盛开的黎明,我们驾车去萨宾渡口的德克萨斯那边。萨宾河从这个渡口流人墨西哥湾。我军队时期的一位朋友,在这儿拥有一个小型农场,离海边沙洲上的灰色地带不远。
这个地方有特色的是盐草、美洲鳄鱼、昆虫、喜鹊、土耳其秃鹰、气味难闻的死牛、可以磨光水塔涂料的热带风暴。很多像我朋友一样决定在这里扎根的人,按他们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他在军队中被撤职,曾被监禁在加尔维斯敦的精神病院。他嗜酒成性,身为一名农场主,却不会在石南地区种植荆棘。
但是他饲养着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原产于美国西部的阿帕卢萨马。我和他在厨房里喝咖啡,阿拉菲尔在一边喝可乐。然后,我拉了几块方糖放在手掌中,出门去他的后院。
“我们去干什么,戴夫?”阿拉菲尔问道。她仰起脸看着我,穿过松树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穿了一件黄色T 恤,蓝色牛仔裤,粉红色运动鞋。水面上的风吹乱了她的刘海。
我的朋友朝她眨眨眼睛,走进了马厩。
“你骑不了三脚架,是不是,小家伙?”我说。
“什么?骑三脚架?”她说,脸上一片困惑。但当她往我身后看去,看到我的朋友领着一匹三岁大的马走出马厩时,一下子振奋起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
这匹阿帕卢萨马灰中带蓝,白色的蹄子,臀部上散落着黑白斑点。它喷着鼻息,头逆着笼头甩着。阿拉菲尔在马和我之间看来看去,脸上充满了喜悦。
“你认为你可以照料它、三脚架和你的兔子吗?”我说。
“我?它是给我的吗,戴夫?”
“当然是你的。它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它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什么?马打电话?”
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栅栏横杆上,然后让阿帕卢萨马在我的掌中吃方糖。
“它和你一样,喜欢吃甜食。”我说,“但是当你喂它东西时,要让它从你的掌心吃,这样它就不会错咬了你的手指。”
我翻过栅栏,没加马鞍上了马背,将阿拉菲尔提起来,放在我前面。我的朋友已经修剪了马鬃,阿拉菲尔用手上下抹着马鬃,似乎她的手是个巨大的鞋刷子。我用右脚后跟轻触了一下马助,绕着马厩慢慢转了一圈。
“它叫什么?”阿拉菲尔问。
“德克斯怎么样?”
“你怎么起的名字?”
“因为它来自德克萨斯州。”
“什么?”
“咱们现在是在德克萨斯州。”
“这是哪里?”
“这和你没关系。”
我向我的朋友点点头,他拉开了门。我们骑着马,穿过沙土上的松树林,未到了海滩上。这里刮着风,气候适宜,我们沿着海岸线骑了一英里,到一片沙洲和防波堤形成的浅浅环礁湖中,在湖上空,海鸥发出密集。
刺耳的叫声。在我们身后,是深深陷入潮湿沙地上的扇贝形蹄印。
我给了朋友四百美金,买了这匹阿帕卢萨马,另外花三百美金,购买了粗粮和自制的拖车。回家的路上,阿拉菲尔几乎一直跪在前座上,要么透过驾驶室玻璃向后看,要么探出车窗,看着跟在我们后面的马车。她额前纤细的头发,用白色发带来得很平整。
第四节
星期一,我走回家吃午餐,在回码头的路上查看邮箱。太阳很温暖,沿着路边的橡树上满是嘲鸟和蓝色松鸦,邻居的洒水车喷出水雾,在绣球花床、杜鹃花和桃金娘花丛中,撒下了一层浮动的光芒。在邮箱里面,是一个不到十英寸长的小包裹,上面盖着新奥尔良的邮戳。
我把其他邮件放进后背口袋,扯掉包裹角落的麻线,用拇指打开棕色包装纸。
我打开纸盒。里面是一支皮下注射器,一张横格记录纸包裹着一张照片。注射器里面装满了干化的红褐色残留物。照片沿着表面被撕裂了,边缘一圈发黄,但是污秽的情节就像眼里进了玻璃一样刺眼。一名穿着睡衣的越共妇女躺在坦克轮胎旁的空地上,她被割下的头放在胃上,嘴里被塞进了一个食品盒。
横格记录纸看来像是从一个大笔记本撕下的。上面黑色的字被打得很大:亲爱的先生:拍摄这张照片的家伙,是一个有此解好的花花公子。
他在那边养成此嗜好,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说,他在奥克兰用起这只注射器易如反掌。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相信他。但是你那个墨西哥印第安小家伙早上7 :巧上校车;8 :30到达学校;10点钟在操场上;中午又回到这里;她下午3 :历在学校的南角等候回家的校车;有时她在到站前下车,然后与那个混血小孩子一起在
路上走。
这是一场棒球比赛,不要对此满不在乎。这件事情真的会搞乱你的一天。看一下照片上被割掉的脑袋,现在可能真的有人碰上掉脑袋的麻烦了。
“为什么你的脸色那么难看?那是什么,戴夫?”
巴提斯蒂站在我身后,穿着一条海军喇叭裤和一件没系纽扣的无袖卡其布衬衫。他的秃头上,是大颗大颗年的汗珠,手背和手腕上沾满清理鱼的血迹。
我把照片、信和被扯开的包裹放回邮箱,然后急匆匆走向码头。我给小学校打电话,请校长确保阿拉菲尔呆在教室里,然后我告诉她,下午不要让阿拉菲尔搭乘校车,我会到学校去接她。当我回身向房子走去时,巴提斯蒂仍然站在邮箱旁。他是文盲,所以里面的信对他毫无意义,但是他将照片抓在他的大手掌里,一根没点
的烟挂在他的嘴角,目光难看而呆滞。
“这是什么意思,戴夫?还有,注射器指什么?”他问。
“有人在威胁阿拉菲尔。”
“他们说他们想伤害那个小女孩?”
“是的。”这一回答在我胸中引起空荡荡的感觉。
“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到底什么人想做这种事?”
“我确信这是拉菲特的一些家伙。是石油中心的人。
你在码头和房子周围可曾见过一些生人生?“
“我没注意,戴夫。我应该留心一下的,我真粗心。”
“没关系。”
“我们该怎么办?”
“我准备去接阿拉菲尔,然后我会找州长谈谈。”我从他手中接过照片,又放回邮箱里。“我准备把这包东西留在这儿,稍后再拿进屋,看看能否发现上面的指纹。
所以,我们不要再碰它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该怎么办?”他问,褐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意思显而易见。
“我现在准备去接阿拉菲尔。看着店,我很快就回来。”
巴提斯蒂的嘴巴慢慢合上了。他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盯着山核桃树的树阴。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平静。
“戴夫,那个照片里,是你在战争中呆过的地方吧?”
“是的。”
“他们真的做了那种事情?”
“有些人做了。并不是很多。”
“那封信里,提到了阿拉菲尔?”
我吞了吞口水,无法回答。我胸中空荡荡的感觉无法消除。这有点像恐惧,但不是那类我曾体验过的感觉。
这更像是恶心,似乎一个人的手已经邪恶地溜进我的衬衫,现在正流着汗,放在我的胸上。阳光在河水上闪闪发光,远处河边的树木和盛开的风信子,似乎进入又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看到一条肥胖的水蝮蛇,盘在一棵褪色的圆木上,它三角形的脑袋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出一种紫铜色。汗水从我头发中流下来,心脏重击着我
的胸腔。我喀哒一声关上邮箱,钻进卡车,沿着土路朝着新伊伯利亚开去。
第五节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光影的斑点透过头顶的橡树照下来,在阿拉菲尔的脸上划过,她此刻正靠着我坐在卡车里。她的膝盖、白袜子和精巧的皮鞋,在学校玩耍时弄上了尘土。她一直好奇地从侧面看我。
“出了什么事情,戴夫?”她问。
“没有,根本没事。”
“发生了坏事情,是不是?”
“没那么严重。”
“那你为什么发疯?”
“听着,小家伙,我今天下午要出门办点事,我希望你和巴提斯蒂一起呆在码头上。你呆在店里,给他搭把手,好不好?”
“出了什么事,戴夫?”
“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我希望你远离那些不认识的人,越远越好。呆在巴提斯蒂、克拉瑞斯和我的附近,好不好?你看,我惹了不少人。如果他们来这里,巴提斯蒂和我会把他们赶跑的。但我不想让他们打扰你、克拉瑞斯、三脚架或任何一个朋友,明白了?”我对她眨眨眼。
“那是些坏人?”她仰着脸看我,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
“是的,是他们。”
“他们干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
“我不确定,但我们需要小心一点,就这些,小家伙。我们不必为那样的事情担心。我们就像三脚架学习,当狗追它时它会怎么办?”
她看着天空,接着我看到她的眼里充满笑意。
“它跳到兔笼子上面。”她说。
“然后它会怎样?”
“它用爪子去戳狗的鼻子。”
“对了。因为它很聪明,因为它很聪明而且谨慎,所以他并不担心那条狗。我们也是一样,不必为那些事情发愁的,是不是?”
她仰起脸看着我笑了,我把她拉近,亲了亲她的头顶。我可以感到她头发上太阳的温暖。
我把卡车停在山核桃树下,她把午餐盒拿进了厨房,洗了洗热水瓶,然后换上她的便装。我们一起走向码头,我派她看管汽水和蚯蚓生意。在啤酒箱后面的角落里,我看到巴提斯蒂的老式十二口径自动温切斯特连发步枪靠墙立着。
“我在里面放了六颗子弹,提防水蝮蛇吃我穿在绳子上的鱼。”他说。
“我会在天黑前赶回来。你带她回家吃晚餐。”我说,“等我回来后,我会关店的。”
“你不必担心。”他说,在一根木柱上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香烟,烟雾从他的牙齿间飘出来。
阿拉菲尔把一项货款记入现金记录机,当抽屉咣当开启时,她眉开眼笑。
第六节
我把邮箱里所有东西放进一个大纸袋中,然后开车去伊伯利亚州长办公室。过去的一年里,我曾作为便衣侦探为州长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知道他是一名正派、值得信任的人。我们在他的办公室交谈,同时一位副警长在另一间屋里处理包装纸、纸盒、短信和皮下注射器,以查找指纹。
最终,副警长用一个指节轻敲州长的门玻璃,然后打开门走了进来。
“有两个可识别的指纹。”他说,“一个是戴夫的,一个是那个混血男人的,他叫什么名字?”
“巴提斯蒂。”我说。
“是的,我们以前曾把他的指纹收入档案——”他的眼睛从我身上飘过去,脸上泛红,“我们以前去戴夫那里时,曾得到过他的指纹。在包装纸外面有些脏东西。”
“是邮差的吗?”州长问。
“我猜是的。”副警长说,“我希望能提供一些其他线索,戴夫。”
“没关系。”
副警长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你准备把它带给拉菲特的联邦调查局人员吗?”州长说。
“也许吧。”
“通过邮件进行恐吓,属于联邦调查局的工作范围,为什么不利用一下他们呢?”
我回头看着他,没有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对我们机构并不十分信任。”他说。
“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工作太久了。”
“我们可以审问一下那两个人。能再问一下他们的名字吗?”
“魏德林和玛珀斯。”
“魏德林和玛珀斯,我们可以让他们明白,有人在调查他们。”
“他们这样做简直太过分了。”
“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戴夫,不要担心这件事情。让其他人来处理它。”
“你会派个警员到我家吗?会有人在阿拉菲尔在操场上玩时,或者当她等校车时,去保护她吗?”
他吁了一口气,然后望着窗外明亮、空旷的草地,上面有一丛橡树。
“有些事情让我不安。”他说,“你父亲是在明星公司的一个钻塔上丧生的,是吗?”
“是的。”
“你认为无论如何,总有机会去把这些家伙拧成麻花,是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是那个盒子不会自己跑进我的邮箱,是吗?”
我看到他眼中被伤害的神情,但是我已经过了顾及他感情的时期。大概你也曾有过这种时刻。例如,一群黑人强迫你停车,用垃圾桶打碎你的车窗;或者在百货商店,长期嗜毒者用枪对着你,迫使你跪在地板上,好对你勒索,而你的喉咙里,则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乞求的声音;再或者,一些摩托车手在你身后停下,把你从栏
杆上拽下,然后坐到你的胳膊上,其中一个人拉开了牛仔裤上的拉链。发生这类事情之后,你来到警察局或州长办公室,你的身体仍然由于羞愧而发热,你的声音磕磕巴巴,你自己听来都很陌生,你的眼中充满内疚与自弃。而同时,穿着制服的那些人,则漫不经心地端着咖啡杯,从你身边走过。接着,一些人将你的话敲人一份
报告,于是你意识到,这就是你能得到的一切。调查人员不会离开办公室去你家,甚至可能不会给你打个电话,请你去指认嫌疑犯。
于是,你将去面对警察局或州长办公室的四壁、文件柜、带锁的抽屉,还有端着塑料杯的警员,他们佩戴的枪带,大概还有停车场里的警察巡逻车。于是,你会得到具有讽刺性的认识:M —16来福枪、对好焦距的毛瑟枪、双筒十二口径机关枪、点38特种枪、点357 马格南左轮手枪、麻醉枪、敲板、警棍、催泪弹防毒面具、手
铐、狼牙棒、手腕和腿部的锁链、数百盘弹药,所有这些都与你的安全以及你所遭受的暴行无关。你只不过是他们中某个人的额外工作量罢了,仅此而已。
“你曾在我们这儿工作过,戴夫。你知道,我们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州长说。
“但多数时候,这并不够,是不是?”
他用手指在记事簿上移动着纸夹子。
“你还有其他选择吗?”他问。
“多谢你腾出时间和我交谈,州长。我会考虑找联邦调查局。”
“我希望你能那么做。”
西边的天空已经转为紫红色,当我驾车回家时,雨云正在南边地平线上汇集。当我转进院子时,一颗孤单的雨点在挡风玻璃上飞溅开来。
第七节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雨哗哗地落在木瓦和走廊的马口铁顶蓬上,从排水沟中奔泻出去。我开着阁楼风扇,屋里很凉快。我整夜都在做梦。安妮像往常一样,大约凌晨四点来到我的梦里。在梦中,我透过卧室窗户向雨中望去。穿过山核桃树发亮的树干,我望见沼泽地和逐渐消失的一团团蒸汽。我看到她和伙伴们在一个摇摆不定的绿色气泡里,她对我笑着。
“嗨,水手。”她说。
“你怎么样了,宝贝?”
“你知道,我不喜欢下雨,这让我回想起所有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们找了个干的地方呆一会儿。你那个排的伙伴也不喜欢下雨。他们说,雨曾给他们带来丛林溃疡。打雷的时候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听上去简直像是加农炮。”
“当然听得见。”
“水面在闪电。那一夜,我分不清闪电和枪的火焰。我多希望你没把我一个人留下。我努力想藏到被单下面。那真蠢。”
“不要谈这件事了。”
“就像电在墙上跳舞。你没有喝酒,是吗?”
“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只在梦里喝。”
“但是我敢打赌,在干醉时你仍然会觉得很美,是不是?”
“一个人必须做点事情来被人踢,是吗,安妮?”
“什么意思,亲爱的?”
“我想——”
“告诉我。”
“我想去——”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阿拉菲尔需要有人照顾。”
她对着空气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是红色的。
“再见,水手。不要露着肚皮睡觉,这会让你早上醒来时感到不舒服的。我想念你。”
“安妮——”
她透过雨对我眨眨眼,在梦里,我真切感觉到她的手指触摸我的嘴唇。
第二天也都一直在下雨。下午三点,我去学校接回阿拉菲尔,让她一直和我呆在食品店里。阿拉菲尔好动,很难让她一直呆在屋里,于是我让巴提斯蒂带她去镇上办点事。五点半时他们回来了,雨已经稀疏下来,太阳从西边天空的云后露出脸来。几个渔夫来到码头,喝了会儿啤酒。我斜倚着窗框,望着外面紫红相间的天空,
树枝上的雨滴入水中,潮湿的苦葬在晚风中努力抬头。
“那些人并没打算罢手,他们只是刚吹响号角。”巴提斯蒂在我旁边说。阿拉菲尔正用快餐架上破旧的电视看卡通片。她将三脚架抱在怀里,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大概是这样的。但是他们会让我们提心吊胆,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我说,“那是他们的一种手腕。”
“你给拉菲特的联邦调查局打电话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那是浪费时间。”
“有时候你得试一试。”
“可包裹上除了你我的指纹以外,没有其他可识别的标记。”
我可以从他的面孔看出来,他有点不明白。
“没有什么可以告诉联邦调查局的。”我说,“他们只会做一份书面报告,并且对我感到恼火。这于事无补。”
“所以你就对我发火?”“俄没有对你发火,听着——”
“什么?”
“我想让她今晚和你呆在一起。我会在早上来接她,并带她去学校。”
“你准备做什么呀,你?”
“我不知道。”
“我认识你很长时间了,戴夫。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我会让克拉瑞斯把她的校服、睡衣和牙刷包好。现在还有条船在外面,等它回来后尽快关店。”
“戴夫——”
但我已经走进稀疏的雨中,沿着紫色的树阴,在充满潮湿苦踪和紫茉莉气息的微风中,朝着屋子走去了。
第八节
当我停在拉菲特的郊区时,天很凉快,仍然亮着我给住院的迪西·李打电话,问他魏德林和玛伯斯住在哪里。
“干什么?”他问。
“干什么无关紧要。他们在哪里?”
“这和我有关系。”
“听着,迪西,是你把我卷进这件事里的。过去这两天,事情已经变得非常严重了,不要跟我要小聪明。”
“好吧,在马格诺利汽车旅馆。离开平胡科路之后,沿着河往下走。瞧,戴夫,不要和他们揽在一起。我差点被他们捆住手脚,结果落到今天的地步。”
“从声音上听来,你似乎又找回了自信。”
“因为我有了朋友,有了其他出路,去他妈的魏德林和玛浪斯。”
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红彤彤的,而且大得夸张,南边远处正下着雨。
“这些家伙到底想做什么?”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在说什么?”他问。
“你听到我的话了。”
“是的,我听到了。他们烧死了一个女孩,然后你来问我这样的问题?这家伙没有尽头,他们会走到最黑暗的地方,如此黑暗,那里的啦蝎都没有眼睛。”
我沿着平胡科路向下驶去,在汽车旅馆旁的橡树下停了车。这是一个带蓝色屋顶的不规则建筑。沿着人布道种着竹子和棕桐,它们被河边的风吹弯了腰;庭院里的石板湿源源的,在最后一缕夕阳下发出红光。花形的蓝白霓虹灯标志立在汽车旅馆人口上方,对着天空闪烁着;里面的一个电子镇流器嗡嗡作响,像树上的蝉声一
样响亮。我盯着旅馆门口看了会见,然后打开卡车门,准备进去。
就在我要进门时,有个房间的玻璃门滑开了,穿着游泳衣的两男两女手拿酒杯走出来,坐到游泳池边的桌旁。魏德林和玛怕斯都在,听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的什么话,一起放声大笑。我退回村阴下,看着玛泊斯朝一个黑人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过了一会儿,服务生给他们拿来银色的虾、鸡尾酒、大碗,还有一大盘油炸小龙虾。
玛浪斯穿着拖鞋和泳裤,他的体形就像长跑运动员一样,瘦削并且呈现古铜色。但是魏德林对体形就不那么自信,他穿了件夏威夷衬衫和运动裤,最上面的纽扣敞开着,来显示他的胸毛。他一直交叉着他的腿,似乎这样可以重塑胃部凸起的轮廓。两个女人看起来像是妓女。其中一个笑起来声调又高又刺耳,另一个把铜线一样的头发披在后面,每当她倾身向前说话,都会在桌子下面掐玛琅斯的大腿。
我返回卡车,从工具箱取出我的日式望远镜,在阴影里观察了他们将近一个小时。泳池中,水下的光线是烟绿色,一层薄薄的防晒油漂浮在水面上。服务生拿走了他们的餐具,给他们拿来了更多热带饮品。他们寻欢作乐的兴致丝毫不减。他们隔一会儿就离开桌子,然后又从房间的滑动玻璃门回来。最初,我以为他们只是去
盥洗室,但是后来,看到一个女人回来时,用她的指节触了一下鼻孔,用力吸着气,似乎一粒沙子进了她的呼吸道。十点时,服务生开始用一个长把筛子,把树叶捞出泳池。接着,我看到玛伯斯示意,让服务生去拿更多的饮料。服务生看了一下手表,拒绝地摇了摇头。他们又在外面坐了半个小时,吸着香烟,变得安静些了。他们从玻璃杯底吮吸着一个个冰块,两个女人倦怠的面孔看来很讨人喜欢。
突然,一阵雨敲击着汽车旅馆的木瓦屋顶,哗啦啦落在竹子和棕桐叶上,在游泳池里跳动着。魏德林、玛琅斯还有两个女人,都笑着跑向房间的滑动门。我一直等到半夜,他们仍旧没有出来。
我戴上雨帽,走进汽车旅馆的酒吧。这里几乎没什么人,雨滴顺着窗户流下。酒吧间男招待冲着我微笑着。
他穿着黑色长裤,白色衬衫在酒吧灯光的照射下,几乎有点紫红色,黑色的蝶形领结上洒满亮片。我坐进酒吧角落,从那儿可以看到他们房间的前门。然后我要了一杯饮料。
“今晚这里相当空。”我说。
“那肯定是。你一个人吗?”他说。
“现在是一个人。我正在寻找一些伙伴。”我笑着对他说。
他温厚地点点头,开始在一个马口铁水池中清洗玻璃杯。最后问我,“你住在这门汽车旅馆里吗?”
“是的,好几天了。伙计,告诉你,我有过一个伙伴呢。”我呼出一口气,用指尖摸了一下额头。“我昨晚遇到了这位女士,一个学校教师。你相信吗?她来到我的房间,我们开始大声地放音乐。我没和你开玩笑,在我们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用酒把我灌醉,让我躺到了桌子底下。我今天中午醒来时,觉得就像一团火。”我笑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他转了一下头,咧嘴笑了。
“是的,那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说,“你再来一杯饮料吗?”
“当然。”
他转身继续洗他的杯子。他的眼睛很茫然,过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用一条毛巾擦干了手,打开柜台上酒瓶中间的收音机,走进后面的门厅。他在那里拿起家用电话,背对着我。对着话筒说着,这样,我就无法在收音机的音乐中,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十分钟之后,一个女孩从侧门进来,坐到我下方的一条凳子上。她穿着莱维牌高跟鞋,一件无背棕色毛衫,圆形耳环。她把湿发晃松,点了根香烟,要了杯饮料,然后又要了一杯,却没有付钱的意思。她说起话来,就仿佛和我和服务生都是老朋友。在霓虹灯下,她看上去还算漂亮。
我没让她感到轻松,我没提出为她的任何一杯饮料付费,也没对她做出任何建议。我看到她在看手表,然后眼光直接瞥向服务生的眼睛。他点了根烟,踱出门,似乎是去呼吸新鲜空气。
“我不喜欢大厅,你呢?它们都很阴暗。”她说。
“这是个非常阴暗的地方,对。”
“我宁愿和一位朋友在房间里喝点酒。”
“我买上一瓶怎么样?”
“我认为那非常棒。”她笑着说,与其说在对我笑,不如说是在自得地笑。接着,她抿着嘴唇,向我靠过来,并触摸我的大腿。“但是我和丹之间有点麻烦,比如七十五美元的酒吧账单。你可以借我这些钱吗?这样,他们就不会等我一离开这里,就开口跟我要八十六美元。”
“表演该结束了,老姐。”
“什么?”
我从后背口袋取出州长警员的徽章,在她前面打开。
这只是个荣誉徽章,我保留着它,仅仅因为它可以让我免费停车。但是她当然并不知道这些。
“不要再骗人了,回家看电视去吧。”我说。
“你这个杂种。”
“我告诉你,你还没有失败。你想继续留在这里,让他找你的碴儿吗?”
她的眼睛从我脸上转到服务生身上,他正从侧门返回来。她做决定没用多少时间。她从钱包取出车钥匙,把香烟扔过去,碑啪一声合上,踩着高跟鞋,很快就走到外面的雨中。我把徽章举到服务生的眼前。
“这是伊伯利亚教区,但是你都干了些什么?”我说,“你准备为我做些事情,对吗?你非常通人情的,丹。”
他咬了一下嘴角,从我脸上移开视线。
“我碰巧觉得她可以陪你聊聊,于是就给她打了电话。”他说。
“不只是今晚,你不会只在今晚这样。”
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由于牙齿一直咬着,渐渐失去了血色。他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气,似乎得了感冒。
“我不想惹麻烦。”
“你不应该拉皮条。”
“能不能说明白一点?”他看着酒吧里剩下的两个顾客说。他们是年轻人,坐在远处角落的桌旁。
“你们的两个女孩在六号房间。你应该让她们出去。”我说。
“等等……”
“照我说的做,丹,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是玛琅斯先生,我不能那么做。”
“时间正在流逝,伙计。”
“瞧,那是你的工作,但我不能搅进这件事情里面。总之,那些女人不会听我话的。”
“那么,你不认为其中一个女孩可能会用鼻子吸毒?或者仅仅是因为她的鼻炎又犯了?”
“好吧。”他说,“我去告诉这些人,现在就关门,然后打电话给房间。然后我离开,从这里脱身,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
“嗨,我得从这件事中脱身,对不对?”他说。
“我大概是脑子出了点问题,已经记不请你的面孔了。”
在酒吧服务生给房间打电话五分钟后,两个妓女从前门出来了。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我打开车上的木制工具箱,取出一条拔树桩用的五英尺铁链。
我把它对折一下,两端缠在手上。链环已经生锈了,在我掌上留下一道橙色的污迹。我穿过石板路,向六号房间走去。铁链碰到我的腿,发出了叮当声。闪电像白色的蜘蛛网一样,在黑色的天空上划过。
魏德林一定以为两个女孩又回来了,因为当他穿着短裤打开门时,面露笑容。在他身后,玛伯斯正在一个吧台旁,穿着睡袍吃三明治。床单和被罩凌乱不堪,通往另一问卧室的过道上,散落着毛巾、潮湿的游泳衣和啤酒杯。
魏德林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僵硬而光滑。玛朗斯把三明治放回盘子,舔着下嘴唇的伤疤,似乎正在冥思苦想一个抽象的问题,然后走向折叠行李架上一个敞开的手提箱。
我听到铁链发出叮当声,唱着歌在空中飞过,感觉到它一次又一次盘旋在我的头顶,感觉到他们的双手在我面前掠过。我的耳边咆哮着各种声音——墨西哥湾深处的隆隆声;钻塔平台剧烈颤抖并哗啦啦肢解;钻杆从井口爆炸脱离,成了一个红黑色火球。我的手被铁锈来回赠着,留下一道道痕迹;这是用来威胁一个六岁孩子
的注射针头里干血的颜色;我抽打墙壁、床单、通往庭院的滑动玻璃门。外面的庭院里,杜鹃花瓣漂浮在明亮的青绿色湖面上。
第四章
第一节
第二天早上,阿拉菲尔醒来时,胃有点不舒服,我就让她果在家里,没去学校。我给她煮了半熟的鸡蛋和谈茶,然后带她去食品店。朝阳已经升起来了,路边的树经过一场雨水,显出了亮绿色,桃金娘灌木丛开满紫花。
“为什么你一直朝马路上看,戴夫?”阿拉菲尔问。
她坐在码头上一个线缆轴上,看着我从发动机上拧下一个淤塞的火花塞。
“我只是在欣赏天气。”我说。
我感到她从侧面看着我的脸。
“你感觉不太好吗?”她说。
“我很好,小家伙。我告诉你该干什么。我们开车去商店,看看他们有没有风筝卖。你认为今天能把风筝放起来吗?”
“今天没风。”
“那我们给德克斯买点苹果。你想喂它点苹果吃吗?”
“当然想。”她好奇地看着我。
我们走向山核桃树下的卡车,坐了进去,然后沿着土路,朝十字街头的破旧商店驶去。阿拉菲尔看着脚下。
“那是什么,戴夫?”
“别问那么多。”
她的眼睛眨了眨。
“那只是个链子,把它踢到座位下去。”我说。
她朝地板斜下身。
“不要碰它。”我说,“它很脏。”
“出什么问题了,戴夫?”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弄脏你的手。”
我吸了口气,停下车,打开车门,从地板上拾起铁链。它们就像涂了一层漆,还没有完全干透。
“我马上回来。”我说。
我沿着河岸向下走,把铁链抛进流水。然后,我在浅滩里的香蒲旁弯下腰,用水和沙子擦洗手掌。我把手插进沙子里,水在我的手腕处汇集。我走回岸上,用草把手上的水擦干,然后到工具箱取了一块布,又擦了擦。
十字街头的百货店里又黑又冷,木制叶片的吊扇在柜台上方旋转着。我给阿拉菲尔的马买了一麻袋苹果,还有火腿片、奶酪、法式面包,算是我们的午餐。
回家后,阿拉菲尔帮我清除绣球花和玫瑰花的杂草。
花床里密布夜爬虫,雨后,它们都到了地表,当我们从土里扯起杂草时,它们在强光的照射下,苍白而肥胖地翻腾着。阿拉菲尔来我身边之前的生活,我几乎一无所知,但劳动一定曾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她把我安排的所有工作都当作游戏,快乐、天真、充满热情地去完成它。她以自己的方式,咻咻地用铲斗除去四行玫瑰
中的全部杂草,一条眉毛上沾了块泥巴。绣球花和湿土的气息如此浓厚,几乎像是种药味。微风吹拂着前院的山核桃。树阴的外边,邻居的洒水车在阳光下旋转着,一阵彩虹般的雾气飘过栅栏。
他们恰好在中午之前到来。两名拉菲特的便衣侦探坐在一辆没有牌照的汽车里,伊伯利亚教区州长开着一辆巡逻车跟在后面。他们靠着我的卡车停下车,踏着凋落的山核桃叶向我走来。两名便衣人高马大,他们把外套留在汽车里,徽章佩在腰带上。俩人的枪套里都带着一把镀铬连发左轮手枪。我站起身,从膝盖上拂去泥土。
阿拉菲尔已经停止除杂草,张着嘴巴盯着两个男人。
“你们已经有证据了?”我说。
其中一个便衣的嘴巴里叼着一根火柴杆,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好的,没问题。我需要几分钟,好吗?”
“你找到人来照看这个小女孩了吗?”他的搭档问道。
他的一只手臂上纹着海军陆战队徽章,另一只手臂纹着一支匕首刺穿流血的心脏。
“对,那就是我需要几分钟的原因。”我说。我拉着阿拉菲尔的手,转身朝屋子走去。“你想和我一起进来吗?”
“靠着走廊扶手站好。”叼着火柴杆的男人说。
“你们这些人能不能谨慎点?”我说,我看着我的州长朋友,他站在后院里,什么也没说。
“你他妈在说什么?”纹身的男人说。
“注意你的语言。”我说。
我感觉到阿拉菲尔的手紧紧贴在我的手心。另一个侦探从嘴巴里取出了火柴杆。
“把双手放到走廊扶手上去,张开双脚。”他说,然后抓着阿拉菲尔的另外一只手,要把她从我身边拉开。
我用手指点着他。
“你在粗鲁地对待这件事,退一边去。”我说。
接着,我感觉另一个男人从背后猛推我一下,推得我失去平衡,冲过绣球花丛,摔在台阶上。我听到他从皮质枪套里抽出手枪,感觉到他的手向下压着我的脖子,同时把枪戳在我的耳朵后面。
“你由于谋杀被捕了。你以为当过警察,就可以让你破坏规则吗?”他说。
我从眼角看到,阿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茫然神情。
第二节
他们把我关在拉菲特古老的教区监狱里。监狱的年代非常久远,铁门上有横木,墙壁被漆成蓝灰色。在一间监狱门上,“黑人男性”的字样仍然模糊可见。从新伊伯利亚来的路上,我戴着手铐坐在车后,想弄明白我究竟把谁给杀了。他们的反应是沉默和冷淡,这几乎是所有警察对待一个被羁押嫌犯的态度。最后我放弃了,靠着椅垫坐回去,手铐咬人我的手腕。我看着橡树从窗口轻轻掠过。
现在我被取了指纹,并被拍了照,他们翻走了我的钱包、口袋里的零钱、钥匙、皮带、甚至还有我的肩衣链条。一名警员将所有这些东西放入一个大的吕宋纸信封中。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件重要的物品丢失了,一件与我现在处境有可怕关系的物品,是的,是我的彪马折刀。现在,狱卒和咀嚼火柴杆的侦探,准备将我锁进有六
个单人房间的区域,这里是为暴力和精神变态犯人保留的。狱卒转动着铁门上的钥匙,把它敞到最大,然后用手轻轻在我背上推了一下。
“到底谁死了?”我问侦探。
“你这个人真特别,罗比索。”他说,“你将一个家伙从阴囊割到胸骨,却没费心去问一下他的名字。他叫达尔顿·魏德林。”
狱卒在我身后咣当关上门,转动着钥匙,穿进钢锁横木。于是我走进了我的新家。
这里与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监狱都有所不同。盥洗室发出臭味,空气闻起来像陈腐的汗味和香烟味,床垫已经变黑,上面都是人的油脂。墙上胡乱涂着人名、和平语录、男女生殖器的素描。更多胆大的人曾经爬到房间顶端,并且用打火机沿着天花板烧出了他们的名字。
地板上环绕主门周围有一条“死线”,这是框出一个长方形区域的白色线条,当门旋转着打开或受优待的囚犯发放食物时,这个框里最好不要站人。
但是住在六个单人房间里的,都不是城市或教区监狱的普通住户。其中一个名叫杰勒密,是个罪大恶极的疯狂的黑人,他扼死了幼小的孩子。他后来告诉我,一个警察用警棍劈头盖脸打了他。尽管他到这个监狱已经两个星期了,但在他嘴唇上,仍然有紫红色的伤口,在他多毛的头上有一个鸟蛋大的肿块。我还认识了其他人:
一个来自新奥尔良的摩托车手,他将一个女孩的手钉到了一棵树上;一个系列强奸犯,他在阿拉巴马州被通缉;一个越南暴徒,他和另外一个人为了一个汽车电池,用跳绳绞死了他的商业伙伴;还有一个被判过四次徒刑的罪犯,这是一个肥胖、咧着嘴笑、目光完全茫然的男人,他在从德克萨斯州的苏卡兰农场逃跑之后,谋杀了
整整一个家庭的人。
他们给了我一个电话,于是我打电话给拉菲特最好的法律公司。像所有卷入法律纠纷的人一样,我马上意识到,落在我身上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经济负担。律师的预聘金是二千美金,继续聘用的费用是每小时一百二十五美金。当我努力去思考,如何筹措那笔钱时,尤其想到我的保证金还没有着落,而且我还不知那会有多高时,我感觉脑袋里仿佛爬满了蜘蛛。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自责发现,我总共需要十五万美金。我感觉脸上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冰凉一片。律师提出可以减少保证金,并且争辩说,我是当地的商人、曾担任过警局官员、拥有一份地产、还是战争退伍军人。
法官用一个指节支撑着下巴,回头看着他,冷漠得就像一个厌倦的观众,等着一部老电影快快散场。
我们都站了起来,法官离开长椅,我茫然而眩晕地坐到律师身旁的椅子上。警员准备给我戴上手铐,带我踏上返回监狱的旅途。律师用两个指头对着警员作了个动作。
“请给我们一分钟时间。”他说,这是位年长、体格魁梧的男人,红色的头发稀疏而修剪不齐,穿着套装,戴着夹式领结。
警员点点头,退到侧门旁。
“这是照片。”他说,“魏德林的内脏挂出了浴缸。照片看着让人感到恶心,罗比索先生。他们已经得到了带着你指纹的折刀。”
“那一定是从我口袋里掉出去的,当时他俩都向我扑来。”
“玛珀斯先生不是那样说的,酒吧服务生也说了些对你非常不利的事情,你对他做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他将会由于拉皮条而被逮捕。”
“好的,我可以在他站上证人席时,让他的证词不可信,但是玛珀斯——我们必须要制服这个家伙。一个脸上和后背满是铁链伤口的男人,可以成为致命的证人。
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当你走进那扇门时,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的手掌湿润了,我吞咽了一下,在裤子上擦拭着手掌。
“玛珀斯知道魏德林是胆小怕事的人。”我说,“我离开之后,他捡起我的小刀结果了他。就是这样。”
他用手指在椅臂上敲了敲,在下巴上鼓了鼓气,清了清喉咙准备说话,接着又沉默了。最后,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法院的侧门。警员抬起我的手臂,绕着我的手腕打上了手铐。
在我被捕那天,巴提斯蒂让阿拉菲尔和他们呆在一起。但是第二天,我安排她去和我的堂姐,一位住在新伊伯利亚的退休教师住在一起,她暂时得到了照料。巴提斯蒂经营着码头。现在我的主要担忧是金钱。除了需要支付律师一大笔未知的数目之外,我必须筹措一万五千美金作为保证金,以获得保释。我的存折里只有八千
美金。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吉米,在新奥尔良拥有几个餐馆的全部或部分股权。如果他在的话,现在可能早就给我一张写有全部费用的支票了。但他已经去欧洲三个月了,他的伙伴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时,他正和一伙巴斯克回力球选手在法国游历。接着我发现,我已经认识多年的银行家并不急于借钱给一个被判一级谋杀、而且现住址是教区监狱的人。我已经被监禁九天了,巴提斯蒂仍然在拜访银行,并递送贷款文件给我。
我们的房间在早上七点开锁。一位受优待的囚犯和夜间守卫推进食品车,每天早上都是在铝制容器里堆满粗玉米粉、咖啡和油炸猪前肩。被锁到下午五点,我们才可以得到自由,绕着一个被称为公牛跑道的区域运动、冲澡、玩扑克牌,或者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法院草坪的树顶。但是大部分时间,我呆在我的房间里,填写贷
款申请表或者读一本沾过水的过期《读者文摘》。
我正坐在铁铺边上填着一份申请表,一个影子移过纸面。在房间开启的门上,投下的侧影是那个摩托车手。
他身体粗壮、没穿衬衫、胸口纹着鹰徽,没有修剪的头发和疯长的胡子围了一圈,让他的头看起来像是被一圈鬃毛环绕着。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我侧面扫过。
“你认为你可以离开这儿吗?”他说。
我湿润了一下铅笔尖,没有抬头,继续写着。
“那会去什么地方?”我问。
“安哥拉。你认为你可以离开这里?”
“我不准备呆在这里。”
“那是我第一次被判刑时说的话,伙计。”
我转到下一页,试图把精力集中到打印的字上。
“守卫说你曾是一名警察。”他说。
我放下铅笔,看着对面的墙壁。
“那和你有关系吗?”我说。
“和我没关系,伙计。但是在那个农场上有些卑鄙的笨蛋。有些家伙会从你的房间门口跑过,并且向你扔一枚汽油炸弹,把你熔成油脂。”
“我不想动粗,但是你挡着我的光线了。”
他咧嘴笑了,脸上闪过恶毒的光。然后他伸展一下身体,呻吟着,露骨地笑着,似乎他正目睹某类荒唐事。
然后他走开,朝法院草坪的窗户望出去。
第三节
我做引体向上,用指尖举着我的铺位练习举重,洗澡,尽可能多睡觉。罪大恶极的黑人不时唱一些歌,如“我的灵魂在你垃圾桶的纸袋里”什么的。后来有天夜里,他在房间里发疯,双手抓着横木,用头猛撞,直到血和汗水飞溅出去。接着,我们听见守卫拉动门上的钢锁横木。
第十三天,我接待了两个意外的访客。一个警员押着我到了会客区,这是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迪西·李坐在一张有很多烟印的木桌旁,一支胳膊吊着,黄色头发上扎着十字形绷带。另一个是我在谋杀案调查组的搭档,克莱特斯·普舍尔。像往常一样,克莱特斯看起来要把衬衫胀破,他穿着运动外套,领带从喉咙处拉松,裤
腿爬到袜子上面。香烟在他手里显得非常微小,穿过他眼眉的缝合伤疤让他外表大打折扣,使他的面孔带上诙谐。
克莱特斯,老朋友,你为什么会卷进这里呢?
他们都笑得非常舒展,看来好像参加一次聚会。我闻到迪西呼吸中的啤酒味。我坐到桌子旁,警员在我身后锁上门,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你已经办好了你的保释,是不是,迪西?”我问。
他栗色的衬衫悬在灰色休闲裤外面,一只脚缠着绷带,上面罩着两层运动短袜。
“比那要好些,戴夫。他们让我获得了自由。”
“他们做了什么?”
“我摆脱那件事了,自由而清白。他们收了些财产费用。”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
“他们失去了兴趣。”克莱特斯说。
“哦?怎么会这样?”
“得啦,戴夫。打起精神来。你知道这是怎么运作的。”克莱特斯说。
“不,我认为我的见识到此为止。”
“我们在新奥尔良拥有职业顾问公司,我聘用拉菲特最优秀的人员。”
“你谈的这个”我们‘是谁?到底你和迪西·李有什么关系?“我问。
“他拥有一个朋友。我为他那个朋友工作。那个朋友不愿意看着迪西·李遭受他不应当受到的羞辱。你也不应当遭受,戴夫。”
“你为那个叫迪奥的人工作?”
“他并不是个坏人。瞧,警察跑遍全国,也没找到他什么证据,嗯,只有很少一点零散的线索。”
“你怎么脱身的?我以为现在仍然在通缉你。”
“你永远不会了解的,伙计。首先,警察局没人来接手这件事。第二点,这点你不会理解,没人想去招惹那样一个人。”
“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吗?”我问迪西·李。
“别理他。”他平静地说,从他的口袋取出一根香烟,眼睛避开了我的眼睛。
“忘记过去吧,戴夫。那是正在腐烂的记忆。你曾经这样告诉过我,对不对?让我们看看现在的问题,也就是说,让你离开这里。我听说,他们让你和美女呆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我没有回答。他们两个都看着我的脸,随后迪西的眼睛在房间里彷徨。
“快点,伙计,配合我们一会儿。”克莱特斯说。
当迪西·李的眼睛重新落回我的身上,我说,“说实话,迪西,我真想杀了你。”
“看来他感觉不太好,他到底想干什么?进监狱?”
克莱特斯说,“瞧,总之,我以个人身份来这儿。但是一等我帮他恢复自由,他马上就告诉我,我们应当把你这个笨蛋也救出来。我说的是实话。”
“你有理由发疯。”迪西·李对我说,“我在汤里撒了尿,结果每个人都不得不喝它。我只是不知道你会——”
“什么?”我问。
“见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那个汽车旅馆里干了什么。上帝呀,戴夫,我听一名警察说,他们用一条毛巾,把魏德林的内脏塞回了他的胸腔。”
“那是玛珀斯的作品,不是我的。”
我可以看到克莱特斯脸上被逗乐的表情。
“抱歉。”他说,然后他笑了,“但是我们得面对它。我记得有很多次,你确实打人打得墙上都是血。”
“这次不是那样。”
“无论你说什么,总之谁会关心呢?那个家伙是一桶屎。”克莱特斯说,“让我们谈谈如何将你从这个动物园里弄出去吧。”
“等一等,你认识魏德林?”
“从某种程度上说认识,他属于蒙大拿的一个小团体。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在弗拉塞德湖上为萨利·迪租了一个地方。”
“你曾经痛恨那些家伙的,克莱特斯。”
“是的……噢。”他说,吮吸了一下牙齿。“中央情报局做毒品生意,白宫那些家伙经营枪支。你自己曾经说过——我们围着下层人打转,这样我们才能有射击的靶子。”
“你在哪儿和这个家伙联系上的?”
“萨利?”他用指尖从桌上刮下一片漆。“我有一个姐夫在加尔维斯敦。他给我找了份工作,是在萨利的维加斯地盘上做打手。一个月之后,他们升我做贴身保镖。
六个月之后,我负责主管整个娱乐场所的保安。现在我负责所有的事情——维加斯、塔霍湖地区、弗拉塞德。“
他抬起头看着我,“这总比在厕所清理呕吐物强点,那是我在阿尔及尔一个垃圾场的工作。瞧,你想从这儿出去吗?”
“该死,不,克莱特斯。周围环境确实对你影响太大了。”
“我可以用二十分钟就搞定它。”
“你准备提供一万五千美金?”
“我没那个必要。这里有很多保证人会很乐于帮助萨利·迪的。为什么不呢?这并不花费他们任何东西。除非你拒绝帮助。”
“让他为你做这件事,戴夫。”迪西·李说。
“我想我得靠自己的力量,来摆脱掉这件事。”
“为什么?你有必要证明你是个诚实的人吗?”克莱特斯说。
“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你,克莱特斯。”
“你这样我会生气的。你以为我是在为你承担黑手党之类的义务吗?”
“我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实际上,我并不了解你做的任何事情。”
“也许那是因为你没注意听。”
“也许吧。”
他点了一根烟,将燃烧的火柴对着墙壁弹过去,然后从鼻子里吹出烟雾。,“这里没有音乐。”他说。
“得啦。”
“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会把你熬成胶的,克莱特斯。去阿尔及尔做酒吧招待,去卖借方保险,干什么都行,离开他们吧。”
“我以为,也许我能弥补一些以前对你做过的坏事,伙计。”
“我没有忌恨你。”
“你从来都不会忘记任何事情,戴夫。你积攒这些记忆,不断填充燃料,直到它成为一个火炉。”
“我正在改变。”
“是的,那就是他们把你和那些屎袋锁在一起的原因。”
“我能说些什么?”
“什么也不用说。”克莱特斯说,“这是我的香烟。把他们当食物,喂给那些讨厌的家伙吧。”
“戴夫,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会做你的保证人。”迪西·李说,“但是,如果我现在捡到一角硬币,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我的全部。”
“但是你没有听我们说话。”克莱特斯说,“对不对,戴夫?你高高行走在公路上,我们这些流着汗的坏蛋,则不得不在苍蝇中跋涉。”
他走到门边,用拳头重击一根栏杆。
“开门。”他说。
“我很抱歉。”我说。
“是的,是的,是的。给我写一张明信片。地址是蒙大拿,珀尔森。实际上,如果你从这个狗屎堆里出去的话,来看看我。啤酒都冰好了,你可以在后面湖里捕上几只鲑鱼。”
警员打开门,他在水泥地上踩碎了他的香烟。警员带着他和迪西·李乘电梯下楼,我一个人坐在房间内,等着警员回来。我的后背弯下去,前臂松散地支在大腿上,眼睛盯着地板上细小的网状裂纹。
第四节
第二天,两个警员将杰勒密从慈善医院的监狱病房带了回来。他额头上的缝针看起来就像在皮肤上画了黑色蝴蝶的条纹。他盯着窗外,自言自语,在房间内的地板上撒尿。摩托车手和来自阿拉巴马的强奸犯告诉他,狱卒把大门钥匙留在厕所里了,于是他跪在马桶槽旁,向水里望去,其他两个人怂恿着他。
“你看不到它,它在下面的管子里。”摩托车手说,对着另一个人咧嘴乐。
杰勒密的手臂伸进槽中,朝下水管深处伸下去,水向上溅到他的衬衫和脸上。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张着嘴巴抬头看我,粉红的舌头显得很厚。
“别那么做,杰勒密。那里没有钥匙。”我说。
“什么?”他说,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被麻醉的人。
“脱掉衬衫,到淋浴那儿洗洗自己。”我说,“快点,跟我来。”
“我们刚给这个家伙一点希望。”摩托车手说。
“你们的演出结束了。”我说。
摩托车手戴着黑色太阳镜,沉默地看着我,嚼着口香糖,脸上和头上的毛发看来像是棕色的弹簧。
“这不是你说教的地方。”他说。
我放开杰勒密的胳膊,面朝摩托车手转过来。
“继续。”我说。
“继续,什么?”
“说些其他聪明话。”
“你在说些什么,伙计?”
“我让你再冲着我的脸来一次。”
我看不到太阳镜后他的眼睛,但是他的嘴巴安静下来,似乎被粘到了皮肤上。
然后他说话,是因为其他人都在看他,“我们在这儿是一个家庭,伙计。那是你呆在这里的原因。你不明白这一点,你不会达到目的的。”
我为杰勒密打开淋浴,帮他脱掉衬衫,从我的房间拿了条肥皂给他。然后我拾起马口铁盘子,把它大声撞到门上。狱卒没用太长时间就来开门了。当他开门时,我正站在死线里面。
他瘦削的面孔由于愤怒而激动。
“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吗,罗比索?”他说。
“你们在这儿放进一个痴呆的人,他正在被其他人羞辱。或者将他单独隔离,或者送他去精神病院。”
“把你的驴蹄子拿到线那头去。”
“去你妈的。”
“到此为止了。你准备进入一级防范禁闭吧。”他说,然后砰地关上铁门。
我转过身,看着四次被判刑的家伙,他在咧着嘴笑,他在从苏卡兰逃跑后谋杀了一家人。他完全赤裸着,大腿和腹部的肉球几乎像个帘子,从他的骨架上悬下来。
他的眼睛苍白,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嘴巴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红。他吹了一口香烟说:“听起来你变得非常成熟,伙计。”
接着他大声笑着,乐得眼睛半眯着,眼泪流下圆圆的面颊。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把我转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是一个双铺位的铁笼,上面打了很多小方孔,覆盖着厚厚一层白色涂料,上面胡乱刻着被押人的名字。多年前,被判死刑的人在执行那天,就呆在这个笼子里。现在,它用于监禁那些捣乱的人或者难以控制的人。我被告知,我将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五天,除了我的律师以外,
我不能见任何人,将不会有淋浴,每天只有一顿饭吃,时间由我来选择。
那个下午,巴提斯蒂试图见我,但被拒绝了。但是一位受优待的黑人囚犯带给我一封信,里面是半打阿拉菲尔用彩色纸画的蜡笔画,还有她在横格记录纸上写的—个纸条。画上是棕榈树和蓝色的水面,满满一湖鱼,一匹棕色的马头上写着“德克斯”;纸条上写着“我会拼字了。我会拼罐里的蚂蚁,我会拼帽子里的猫,我爱
戴夫,我不再说粗话了。爱你的,阿拉菲尔。”
我把图画纸挂在笼子的内壁上,把纸的边缘按人墙上的铁缝里。外面开始下雨,雾气吹过窗户,在栏杆上闪亮。我在铺位底部铺开薄薄的床垫,尝试着人眠。我难以置信地疲倦,但是无法讲明原因。大概是因为在监狱里从没真正睡着过:铁门没日没夜地砰砰响着,酒鬼们把门撞来撞去,被惹火的巡警穿过栏杆,挥舞着警棍进行报复,人们在窗口疯狂地嚎叫,就像狗对着黄色的月亮狂吠。
但这是种更深的疲惫,透入骨髓,肌肉软弱无力,仿佛有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我有一种失败感,精神颓废,沮丧,恐惧,渴望放松。在我杂乱无章的梦里,试图让自己进入阿拉菲尔的一页图画纸上——进入点缀着棕榈树的广阔海滩,雨点凉凉地打着我的皮肤,同时太阳炎热地照在我的肩膀上。阿拉菲尔沿着海边骑着无鞍的马,大张着嘴巴笑着,头发在阳光下又黑又亮。
但是梦境里的纯净没保持多久,突然我把郎姆酒倒进一个椰子壳里,然后用双手从里面捧出酒喝。像太阳和雨一样,它同时又凉又热,点燃了我往旧报纸里划火柴的欲望。我来到新奥尔良下层人中,还有那里的西贡酒吧,感觉到一个女人的气息吹到脖子上,她的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手摩挲着我的阴茎。穿着袒胸衣和遮羞
布的女孩子们,光着脚,在一个发出紫光的跑道上跳舞,香烟缭绕着穿过她们的胸脯和手臂。我就着饮料喝下两杯酒,像站在强风中的男人一样,用手抓着栏杆边缘,看着她们棕色的身体,肚皮似水的波动,她们的眼睛就像燃烧的鸦片一样诱人。
接着,我回到了海滩上,独自一人,由于宿醉而颤抖着。阿拉菲尔不见了,马背上空空荡荡,它正甩着脖子,晃动着自由的缰绳,打着鼻息。
“不要沉溺在酒精中。”我听到安妮说。
“她在哪里?”
“她会回来的。但是你必须把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水手。”
“我恐怕做不到。”
“为什么?”
“他们很严肃,他们在谈论安哥拉的生活,那将耗掉我壮年时期的十年光阴。他们还有小刀和目击证人,我不认为我能从这里面脱身。”
“你当然能。”
“如果不是在监狱里,我现在会醉的。”
“大概会。但是你不知道那些。那做起来很容易,一下子一天过去了,对不对?但是在你的梦里,不要再喝酒嫖妓了。”
“安妮,我没有那么做,是不是?”
“那不是你的风格,亲爱的。雨开始停下来了,我该走了。好好过,心肝。”
我在阳光下大汗淋漓地醒来。我坐在铺位边上,手掌紧握着床沿,脑里仿佛有一团蛇缠在一起。天很热,房内由于潮气在滴水,但是我全身颤抖,似乎正有一股凉风吹过我的身体。在锈迹斑驳的水槽中,水龙头像时钟一样大声滴着水。
两天之后,我的贷款在一家新伊伯利亚银行得到批准,在我付清保证人费用的十五分钟之后,终于被释放了。当我在胳膊底下夹着一大纸袋脏衣服和盥洗用品,从法院跑向我的卡车时,雨下得很大。阿拉菲尔在温暖干燥的卡车停放处拥抱了我,巴提斯蒂点燃一根香烟,从牙齿间吹出了烟雾,似乎我们大家都即将面临被关押的
命运。
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是我记得多年前,当我还是新奥尔良一名年轻巡警时目睹的一个场面。一群黑豹党徒刚刚结束早晨的审讯,正要被带回他们的牢房,他们的公设辩护律师试图向他们保证,他们将被公平地对待。
“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们的机构在起作用。”他通过栏杆对他们说。
一个没刮胡子,戴着太阳镜,穿着黑皮茄克的黑人用舌头滚着一个火柴杆,说:“找挨骂,不要脸的家伙。你们的机构对别人起作用,但不包括我们。”
第五章
第一节
从监狱里出来,我的感觉就像重返战场的士兵,发现战场上空无一人。除他以外,其他人都因厌倦了战争,回家了。
迪西·李在前一天来我家留了张纸条。
戴夫:
我对你做的事情让我很悲痛。伙计,我向上帝保证这是实话。除了说我碰到的一切都变成屎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借口。我给你的小女孩留了一箱奶制品。
由于至关重要的事情,我、克莱特斯和她的女朋友今天出发,去寻找一片广阔的天空。大概过些时候,我会在萨利的某个娱乐场找一份活儿。像我父亲曾经说过的,我们是不是黑人都没区别,我们都得去为白人捡棉花。你大概也得在水桶旁的树阴下捡它吧。
戴夫,不要坐牢。
迪西·李哈瑞·玛珀斯怎样了?这个家伙的证词可以把我送往安哥拉。我打电话给拉菲特的明星钻探公司。
“玛珀斯先生在蒙大拿。”接线员说。
“蒙大拿的哪里?”
“请问您是哪一位?”
“一个熟人,想和他谈一谈。”
“你得问一下霍利斯特先生。请等一下。”
在我阻止她之前,他已经在线上了。
“我想知道玛珀斯在哪里,被革职的时间和所有那些。”我说。
“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对方顿了一下。
“你是罗比索?”他问道。
“如果我不能从你这里得到消息,我会从检举人办公室得到它。”
“我惟一想告诉你的是,我认为你是个恶心而危险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让你离开监狱的,但是你最好离我的人远一点。”
“你具备得奥斯卡的潜力,霍利斯特。”我说,但是他挂断了电话。
我在食品店工作,给阿拉菲尔的马安上蹄铁,给菜园除草,清理排水沟和小溪的树叶,卸下破旧的风车,拖进垃圾堆里。我试图用井然有序的方式来度过一天,不去想那些萦绕心头的恶心感觉。但是,我的判决定在六周后,时钟在滴答地响着。
一个明媚的早晨,我在食品店货架上添加纸盒装的红色孑孓,一个盒子掉了下来,碰到柜台猛然散开。虫子散落在粘土地上,细小而鲜红,我用手指一个一个把它们拾起来,重新放回盒子。这时,我又感觉到萦绕心头的恶心,听到我脑子里的话:“他们准备行动了,就在五个半星期之后。”
除了自己的话以外,我没有任何辩护措施,而现在,我是一名正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有暴力史的酗酒前警察。
对我的判决还有五周半就会下来,之后,我可能会被铐着手腕,坐在囚犯封闭汽车后面,前往安哥拉的途中。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戴夫?”巴提斯蒂问。
我吞了一口唾液,看着我的手掌,上面汗澄澄的,闪闪发亮。
我回到家,塞满两个手提箱,从衣柜抽屉里拿出点45自动手枪,用条毛巾包起来,把它和两个装满的子弹夹及一盒子弹塞进袋子里。然后,打电话给拉菲特的保证人。我已经认识他二十五年了。他叫利马豆·沃莱特,个头并不比消防栓高出多少,穿着热带套装,领带上画着棕榈树,十根手指都戴满戒指。他每天都要到同一个咖啡馆,用勺子吃利马豆和火腿。
“过得怎么样,朋友?我需要摆脱眼前的困境。”我说。
“你去哪儿?”
“蒙大拿。”
“到那干什么?我们这儿的事情还没完呢。”
“怎么样,伙计?”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会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对不对?你还会给我打电话,对不对?大概每隔四五天打一次?”
“你说对了。”
“戴夫?”
“什么?”
“你在路易斯安纳这边已经够麻烦的了。不要再在那边闹事了,啊。”
我告诉巴提斯蒂,码头、房子和动物们将交给他和克拉瑞斯照看,我会每隔几天给他打一次电话。
“你准备怎么安排阿拉菲尔?”他问。
“我在新伊伯利亚的堂姐会照顾她。”
他假装用抹布擦柜台。他蓝色的工作衫敞着怀,肚子上的肉在腰带上皱起。他往嘴里塞了块软糖,望着窗外的河面,似乎我不存在。
“喂,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你有必要那么问吗?”
“我必须这么做,巴提斯蒂。他们要送我进监狱。”
“你那样一走了之是不对的。”
“那我应当怎么办?”
“她所有亲人都离开她了,戴夫。她的妈妈、安妮,她不需要更多的伤心了,真的。”
我在码头上给卡车填满油,在走廊上等校车。四点钟,校车停在邮箱旁的树阴下,阿拉菲尔穿过山核桃树走向我。和往常一样,无论我如何掩饰,她都从我脸上读出了不安的神情。
我向她解释,我不得不离开,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有时我们不得不做我们不喜欢的事情。
“图塔堂姐一直对你很好,是不是?”我说。
“是的。”
“她也会带你去看演出,带你去公园,是不是?”
“是的。”
“巴提斯蒂还会带你骑德克斯。那会非常好,是不是?”
这次她没有回答,而是安静地靠着我,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兔子笼和核桃树下吃东西的三脚架。接着,她的面颊暗淡下来,下嘴唇和下巴周围的皮肤开始收缩。
我用手搂着她的肩膀,眼睛从她脸上移开。
“小家伙,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一些事情。”我说,“我碰上一些问题需要处理,我只能这样做。”
我骤然感到,对她谈论勇敢和承受,是多么的专横、徒然和愚蠢。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非常多的损失和暴力,而大多数人,则只会在梦中来体会这些。
我看着一只苍鹭从对面的河水中飞到阳光中。
“你看到过下雪吗?”我问。
“没有。”
“我敢打赌,在蒙大拿现在还有雪呢。在美国黄松和云杉上,在山的高处。我和军队的一个朋友曾去过那里一次。我认为,我们最好去核实一下,小家伙。”
“去看雪?”
“你最好相信。”
当她笑起来时,牙齿白白的,眼睛眯得几乎要合上了。
第二节
我们驶进漆黑、下雨的夜里,直到天空开始在锅柄状的突出地带放晴,月亮冲破云团,在高高的天空上笼罩了一层银光。第二天,在新墨西哥州的拉顿,我买了一桶炸鸡,我们在一条小溪旁的一片棉白杨树林里吃了午餐,往草地铺上毛毯,睡了四个小时。然后,我们爬出位于美国西南部的平顶山地区,进入科罗拉多州的特
立尼达岛,在落基山脉绵延的山丘中翻滚,经过普艾布罗、丹佛,最后到达南怀俄明。这里夜晚的空气变得寒冷,有一股鼠尾草的气味。被河水切出的地面和孤立的小山,在日落时分就仿佛是被火焰侵蚀着。那一夜,我们住进了一家印第安人的汽车旅馆。第二天早上开始下雨,可以闻到熏制室里咸肉的味道。
我们横穿进入蒙大拿南部的比林斯,接着就朝北美大陆的大分水岭前进。这时河流更加宽阔,还有小溪溢流出去。远处的山脉在天空的映衬下越来越高,顶部仍然白雪皑皑,斜坡上长满美国黄松、花旗松以及蓝色云杉。阿拉菲尔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她的头枕在一本漫画上。我到达比尤特外大分水岭的顶端,沿着西部
斜坡向下,开始了朝向密苏拉的漫长旅途。弗吉尼亚鹿在夜晚的阴影中靠近路面吃草,当我呼啸着经过时,它们的头对着我颤动着。
我沿着克拉克福克河,穿过被称为地狱门峡谷的山脉切口。突然间,在黑色苍穹下,城市就像光的淋浴一样散出,遍布峡谷底下。密苏拉是个遍布锯木厂和大学的城镇,到处覆盖着树木、花卉、老砖房、树木繁茂的公园、反射着霓虹灯光的河流、加工木浆的气息。我的手掌由于老握方向盘,已经起了厚茧,耳朵经历了长时间的风吹,几乎要聋掉了。当我抱着在肩头熟睡的阿拉菲尔,爬上汽车旅馆的楼梯时,越过夜间闪烁的河流,我朝外看着环绕小镇的半圆形山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井然有序的城镇,不会在每天早上醒来时,胸中都集聚着恐惧,像咧着嘴的怪兽一样。
我目前所有的麻烦都开始于迪西·李,而且我感觉,要解决这些麻烦,也必须从他开始。但是,我首先得安顿好阿拉菲尔和我的生活。我租了一间黄砖房,院里有枫树和白桦,靠着河边有家工人邻居,离天主教堂和小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牧师打电话给阿拉菲尔在新伊伯利亚的小学校长,要求把她的成绩单寄往教区长住宅,
然后允许她进入一年级读书。之后,他推荐管家的姐姐来做阿拉菲尔的临时保姆。她就住在教区长的隔壁,是一位耐心、温厚的芬兰妇女。她说她可以在每天下午或晚上照顾阿拉菲尔,如果我需要离开城镇外出,阿拉菲尔可以呆在她家。
我给阿拉菲尔买了新餐盒、蜡笔、铅笔和笔记本。
在我们到达小镇的第三天早晨,我带她沿着林阴道走进校园,看着她和其他孩子排成队形,一名教师准备带他们朗诵对美国的效忠宣誓。我坐在新家的前门台阶上喝着咖啡,看着河里一座铁路桥的水泥桩,周围汹涌着褐色的水流。接着,我咀嚼着一根火柴杆,研究我的手背。
最后,到了不能再耽搁的时候,我上了卡车,朝着珀尔森、弗拉塞德湖和萨利·迪奥的家驶去。
我沿着高速路,穿过黑猩猩峡谷,翻过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猛然间,弗拉塞德湖在我眼前展开,湖水湛蓝、浩瀚,和阳光一起跳动,看着就像太平洋。生机勃勃的松树长在湖边的山坡上,东岸遍布樱桃果园。湖中是有灰色峭壁的小岛,红色的帆船正在两岛之间抢风航行,一团团浪花从船首飞溅开去。
我停在湖南的珀尔森,询问一家汽车加油,去萨利·迪奥家怎么走。他从嘴里取出香烟,看看我,又看看我的牌照,点头示意了一下方向。
“大概两英里的距离。”他说。
“马路的哪侧?”
“那里会有人告诉你的。”
我沿着樱桃果园和湖边行驶,经过一个蓝色水湾、一座水上旅馆、一片被松树包围的白色海滩,最终看到写有“迪奥”的邮箱,以及一个“私家道路”的标志牌。
我转到土路上,沿着斜坡,朝着修在湖上方的一座红木房子驶去。但是前方,出现了一个被锁上的电控铁门。
在铁门和湖面之间,是一座小红木房子,它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缘上的桩木。显然,小房子和大房子是同一个建筑师设计的。
我在大门口停下卡车,关闭引擎,走了出来。我看到一个黑头发黑皮肤的女人从小房子的走廊上看着我。
随后她走进了滑动玻璃门,接着克莱特斯走了出来,穿着一条百慕大短裤,一件暴露出他凸起腹部的T 恤衫,一顶变了型的馅饼式钓鱼帽,浅灰蓝色防风外衣,并没能完全遮住蓝色的连发左轮手枪,还有那个枪套。
他穿过草坪,从山上走下来。
“伙计,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让你自由了,是吗?”
他说。
“我是保释外出。”
“保释外出而且离开该州?那听起来可不对劲儿,戴夫。”他在阳光下对着我咧嘴笑。
“我认识保证人。”
“你想去钓鱼吗?”
“我需要和迪西·李谈谈。”
“你找对地方了。他和萨利在那边。”
“我还得和你谈谈。”
“这让我想起昔日的美好时光。”
“当一个人即将到安哥拉服刑时,就会是这样的。”
“得啦,这不会发生的,你有追捕这些家伙的动机。
还有,你在法庭上针对玛珀斯在你离开后干什么的问话,会让他露出马脚。另外,查查玛珀斯的记录。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他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卑鄙无耻的家伙。等着你的律师在法庭上反复询问他吧,那个家伙就像梅尔巴吐司上的屎一样可爱。“
“那是我想知道的另一件事情,克莱特斯——你怎么认识这些家伙的?”
“这没什么神秘的,伙计。”他说,从他的风衣口袋取出一包烟。“迪西·李带他们来过几次。他们想从萨尔这儿免费得到些可卡因。魏德林是个肥胖的笨蛋,但是玛珀斯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人性了。”
克莱特斯点燃香烟望着湖面,脸上的皮肤紧绷着。
“这听来像是人身攻击。”我说。
“有一天晚上,他看来像是受到麻醉品刺激,开始谈论起他在狙击手掩蔽坑里和护土发生性关系的事情。接着,他企图带达乐涅进卧室。就在客厅的很多人面前,好像她跟谁都能上床。”
“谁?”
“是和我一起生活的女孩。于是萨尔告诉我,带他到马路上走走,直到他清醒过来。当我带他出来后,他企图亲近我,我一拳过去,恰好打在他的嘴上。我手上留了一圈牙齿印,迪西不得不带他去珀尔森的医院。”
“我认为你应当早点改变生活方式。”
“是的,你总是擅长给人建议,戴夫。你看到我佩戴的点38手枪了吗?我被许可在三个州携带它,那是因为我为萨利·迪工作。但是我到哪儿都不能当警察。于是,不允许我做一名交通警的那个人发给我许可证,允许我为萨尔携带这种手枪。你从这件事不能悟出点什么吗?”
“我可以通过大门了吗?”
他把烟灰向风中弹去,绿眼睛眯着,似乎被太阳刺伤了,又似乎他脑中深埋着一根生锈的金属线。
“是的,进屋子吧。我得给萨尔打个电话。”他说,“见见达乐涅。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吧。不管你是否相信,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第三节
我并不想和他们共进午餐,我当然也不想见萨利·迪奥。我只想让迪西·李过来,到克莱特斯家里和我谈谈,然后我就上路回家。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他们刚起床。萨尔说一小时后带你过去。”克莱特斯说,在他的客厅挂上了电话。“他们昨晚举办了一场大型爵士乐演奏会。”
他的女朋友,全名叫达乐涅·亚美利亚·霍斯,在厨房里为我们做三明治。克莱特斯手中端着伏特加冰镇果汁酒,坐在一个凹下去的帆布椅子上。穿着便鞋的一只脚翘在膝盖上,另一只脚踩在赤褐色的熊皮地毯上。
“有件事你肯定不会忘记。”他说,“那个在路易斯安纳被打死的家伙——对,就是被我打死的家伙——在那个狗娘养的严酷处境下,我只好杀了他。他们说会给我一万美元,我说那太棒了,但是我只准备把他赶出城市,然后去拿他们的钱,如果他们事后抱怨,我就让他们滚蛋。他正背对着我提着桶喂猪,他告诉我他是多么地不安,说他不会愤怒地去亵渎一名受贿的警察。然后,他把手放进牛仔裤口袋里,接着我看到有一道光在太阳下一闪,听到喀哒一声。当他拿着那个东西转过身时,我在他额头上狠狠来了一下。那是他的打火机,伙计,你能明白吗?”
故事也许是真实的,也许不是。我只是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他的眼睛茫然地游荡在空中,似乎找不到下一个焦点。
“为什么他们叫他‘鸭子’?”我问。
“什么?”
“为什么他们叫萨利·迪奥‘鸭子’?”
“他梳着鸭尾式发型。”他长饮了一口冰镇果汁酒,嘴唇看来又红又硬。他耸了一下肩,似乎在遣散一个私人烦恼,“还有另一个故事,关于纸牌游戏,抽出两点什么的。两点是鸭子,对不对?但这都是意大利人的玩意。他们喜欢名称,这些故事通常是胡说八道。”
“我跟你说,克莱特斯,如果你能只把迪西·李带到这里,我真的会非常感激,我确实不需要见一大群人。”
“你还是老样子,你的时间总是那样紧迫。”他笑了,“你以为我会给我的老板打电话,说‘抱歉,萨尔,我的旧日伙伴在我这里,他不想在家里等死’吗?”他笑了,咀嚼着冰块和樱桃蜜饯,“但这是个办法,是不是?戴夫,你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继续对我笑着,冰块在他的臼齿间噼啪作响,“你还记得我们制服朱利奥·塞古拉和他的保镖吗?我们干得真他妈漂亮。”
“那是最后一个季度的个人成绩单。”
“是的。”他懒散地透过滑动门,看了一会儿湖面,然后拍了一下膝盖说:“伙计,我们吃饭吧。”
他跟在女朋友身后,走进了厨房,拦腰抱着她,把脸埋人她的头发,半拖半抱地把她带回客厅。她向他转过脸去,掩饰她的困窘。
“这是我至高无上的妻子。”他说,然后吻了一下她的脖子。
那真美好,克莱特斯。我想。
她穿着粗斜纹棉布短裙、黑色长筒袜,无袖的茶色毛线衫。她的嘴边长了三颗胎痣,绿宝石色的眼睛,像是西属美洲人的欧洲人后裔,克里奥尔人。她的手很大,手背上有一道灰色的伤疤,指甲修理到根部。她一只手腕上戴着金表,另一只手腕上戴着小金链。在她那双操劳的双手上,这些饰品像是放错了地方。
“她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他说,仍旧把嘴埋人她的头发。“这要归功于迪西·李。她在啤酒馆的地面上发现他酩酊大醉,于是开着车将他一路带回弗拉塞德。否则,那里的几个黑人早拿他的脑袋去洗马桶了。”
她从克莱特斯的手臂中解脱出来。
“你们准备在阳台上吃饭吗?”她问。
“不,现在还有点凉。春天还得费点劲儿才能到这里。”他说,“在新奥尔良那边,现在的天气如何?九十度上下?”
“是的,我猜是的。”
“那里比地狱还热,我一点都不挂念。”他说。
她的女朋友在滑动门旁为我们安置了餐桌,然后返回厨房拿食物。一阵风吹过湖面,深蓝色的湖面泛起亮闪闪的波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但是何必要质疑命运呢?”他说。
“她看起来是个好女孩。”
“你最好相信这点。她的丈夫在林肯镇的一次事故中丧生,一台卡特彼勒推土机从他背后轧了过去,他整个人被贴在一块岩石上。她有五年时间都在一家餐馆剥牡蛎。你看到她的手了吗?”
我点点头。
“然后,她在那个印第安酒吧做服务员。”
“我必须抓住玛珀斯的把柄,否则我会坐牢的。”
他用手指推着眉毛上的粗伤疤。
“你还在为这件事焦虑,对吗?”他问。
“你怎么想?”
“这也难怪,一位前警察去坐牢,很糟糕的场面,伙计。如果说有人应该去坐牢,那应该是我。告诉你的律师多拖延一段时间,目击证人在某个地方消失了,人们忘记了他们所看见的事情,检举人失去了兴趣,总会有出路的,戴夫。”
她的女朋友端来一个大盘子,上面堆满了火腿三明治、几杯冰茶、一份甜菜洋葱沙拉、一份新鲜的苹果派。
她和我们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
“你真认为迪西可以帮你吗?”克莱特斯问。
“他必须帮我。”
“祝你好运。他曾经对我说过,他的人生目标是活一百岁,然后因强奸罪被绞死。他是个可靠的家伙,但是我认为,他脑子里有个湿木塞,有时转不过弯来。”
“他说玛珀斯和魏德林杀了几个人,并且将他们埋在一个树林里。你能从中联系到什么事情吗?”
他的大脸庞看起来很茫然,“不,确实没有。”他说。
我看了看他的女朋友,达乐涅,她直直地看着盘子,头向下低着,似乎想掩饰她的表情。但是我注意到,她眼角的色彩暗淡下来。
“我为我说话的方式感到抱歉。”我说,“也许是因为克莱特斯和我当警察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有时,我们在别人面前说话不假思索。”我尝试着对她微笑。
“我不会在意的。”她说。
“非常感谢你的午餐,十分可口。”
“谢谢。”
“多年前,我曾和一个朋友到这里钓鱼。”我说,“蒙大拿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是不是?”
“有时候是,尤其当你拥有一份工作的时候。这里很难找到工作。”她说。
“这里的一切都很萧条。”克莱特斯说,“石油、农业、畜牧业、矿业,甚至伐木业。”
“那为什么你的好朋友们要呆在这里?还有那些租赁土地的人。”
他的绿眼睛从我脸上移开,然后咧嘴笑了。
“他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为他工作。我和他相处融洽。这是一种职业关系。”
“那么,他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大概他喜欢鲑鱼。”
“我遇到一位禁药取缔机构的人,他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谈及萨尔的业务往来,我什么都不懂。我比较擅长在院子里抽烟。”
“你这些话跟别人去说吧,你是我所认识最优秀的擅于调查的警察。”
“曾经是。”他说,眨了眨眼睛,“你读的书要比我多,你记得小说《飘》里那个白瑞德吗?他为盟军或其他组织走私,偷运货品。他告诉郝思佳,财富是在一个国家诞生或崩溃的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非常好的一句话。我认为萨尔在亨茨维尔图书馆读过这本书。他转运货物然后进行交易,伙计。”
我什么也没说,吃掉了剩余的三明治,顺便瞥了眼手表。
“哦,感谢上帝。”克莱特斯说,“我带你去那里。但是帮个忙,他们是提供我生活来源的人,不要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看他们,尤其是萨尔的父亲。他是个傲慢的老人,同时也是一个恶毒的狗娘养的家伙,从一开始他就没喜欢过我。我是认真的,戴夫。你的脸从来不能很好地掩饰你的感情,你那种呆滞的目光就像大
象在屋子里放屁一样。好不好,伙计?”
“当然没问题。”我说。
“哦,好朋友。”
第六章
第一节
早上仍然在下雨,而且很冷。壁炉里的圆木已变成了灰烬。外面天空灰蒙蒙的,院里的树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又湿又黑。我打开火炉,在壁炉里放上新的圆木,点燃引火物和一卷报纸,然后准备法国吐司。阿拉菲尔梳洗好,正准备上学。我想我可以听到脑子里的蚊子又开始作怪。我穿了一件长袖法兰绒衬衫,不断用胳膊擦
掉眼里的汗水。
“你为什么在发抖,戴夫?”阿拉菲尔问。
“我得了疟疾,它有时会复发。但这不是很严重。”
“什么?”
“我在军队时得了这种病,是在菲律宾,起因是蚊虫叮咬。它很快就会过去的。”
“当你不舒服时,就不应该起床。我可以准备自己的早餐,还可以给你做饭。”
她从我手中接过抹刀和煎锅,开始翻转吐司。她穿着一件鲜艳的粗斜纹棉布长裤,白衬衫外套了件紫红色毛衫。在厨房里,她的黑发闪闪发亮。
我浑身虚弱,坐在厨房餐桌旁,用一条干餐巾擦脸。
说话之前,我必须先咽一口气。
“今天早上你能穿上雨衣,自己去学校吗?”我说。
“当然可以。”
“还有,如果今天下午我没去接你,你就去保姆那里,好不好?”
“好的。”
我看着她装好餐盒,穿上黄色雨衣和兜帽。
“等一等,我开车送你。”我说。
“我自己可以去,你病了。”
“阿拉菲尔,不要像巴提斯蒂那样说话。他是个好人,但他从来没上过学。”
“你还在生病,戴夫。”
我摸了一下她的头顶,然后穿上雨衣和雨帽。外面的风很凉,有一股木浆场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闻起来几乎像垃圾。我驾车送阿拉菲尔去学校,让她在操场入口处下车。当我回家时,全身颤抖着,壁炉和火炉风道的热量无法穿透我的皮肤。我只觉得,房间内干冷干冷的,当我触摸一个门把手时,手上居然跳出了静电。
我在厨房的火炉上烧了一大壶水,来加湿空气,然后肩膀披了条毛毯坐在壁炉前。我的牙齿打着冷战,看着树脂沸腾着,在松木上噼啪作响,火焰扭曲着冲人烟囱。
当圆木软下来,落到柴架上时,我感觉已被送到一个黑暗、没有空气的地方。在那里,记忆不重要了,皮肤似乎一下被剥掉了一寸厚。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永远无法解释这些时刻,心理学家也无法解释。这种状态第一次出现时,我才十岁。当时我爸爸因在赌场打架,被再度关进了教区监狱。我一个人在家看一本有关宗教
方面的书,里面有描述地狱灵魂的彩色插图。突然,我感觉自己进到了画里面,永远沉进了痛悔和绝望的湖中。
我充满了恐惧和负罪感,不管教区牧师给我做过多少保证,都无法让我从中解脱。
当这种状况在我成年后出现时,我就去喝酒。有时也会全速驾车,或者去听必姆和杰克·丹尼尔的歌,旁边放一瓶冰冻啤酒。早上用伏特加酒,将脑里的蜘蛛送回巢里;中午用四英寸厚的野火鸡,来把恶魔弗兰肯斯坦锁进他的小屋;直到下午,我才会进入充满阳光的世界,有橡树、棕榈树,还有带着盐味的风吹过庞恰特雷恩湖,使自己重新充满理性。
但今天早晨比以往所有那些时刻都更糟。也许这是疟疾,也许是我童年心理代谢的结果,它仍然强烈地要求饮酒,并且穷凶极恶地想迫我就范。但实际上,我想那是别的一些东西。大概,像安妮曾经说过的,我已经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在边缘状态,你挣脱开了所有现实世界的束缚,恢复到你的本来面目。你在地球的表面燃烧起来,太阳和月亮黯然失色,脚下的世界像死去了一样,遥远而又毫无乐趣,似乎上面结了一层冰。
这是它到来的方式吗?没有戏剧性,没有连续三天的狂欢,没有在酒缸里的震颠性谵妄,没有精神病院的束缚装和氯普鲁马嗪,也没有一位焦虑的心理医生急切地盯着你的脸。你仅仅盯视着黄色的手帕,或者壁炉的火焰,畏惧着你自己的思想,就像被惊扰的孩子那样。
我闭上眼睛,把毛毯拉到脸上。我可以感觉到胡须顶着羊毛衫,汗水在衬衫内流下来,我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风吹着房子,一根潮湿的枫木枝条掠过窗户。
过了些时候,我听到一辆汽车停在外面,有人向上跑进门廊。我听到敲门声,透过蒙着蒸汽的玻璃,看到了一个女人的面孔。但是,我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戴着半球形的平沿黑色牛仔帽,头发和脸上带着雨点。
她更大声地敲着门,透过玻璃紧张地看着我。接着她打开门,伸进脑袋。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一切都很好。抱歉我没起来开门。”
“什么东西烧焦了。”
“我点了炉火,今天早上点的。是克莱特斯来了吗?”
“没有。你屋子里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就像我说的,火炉有点不对劲儿什么的。”
她的绿宝石眼睛奇怪地看着我,走过我身边,进了厨房。接着,我听到金属在炉子上卡塔卡塔响,然后响声到了水槽里。她拧开水龙头,蒸汽在一些热东西上发出咝咝声。她走回客厅,眼睛仍然奇怪地注视着我。她穿着胶靴,一条男人的宽皮带在牛仔裤上打着环,在她红色法兰绒衬衫外,罩着一件带有一等兵臂章的军用夹
克。
“水壶烧漏了。”她说,“我把它放进水槽,这样它就不会在屋里散发煳味。”
“谢谢你。”
她摘下帽子,在我对面坐下来。她嘴角的三颗痣在炉火的映衬下有些发黑。
“你还好吗?”她说。
“是的,我得了疟疾,它复发然后又好了。只是在血液里嗡嗡作响一会儿,并不太糟糕。总之,现在好了。”
“我认为你不该一个人呆在这儿。”
“我不是一个人,一个小女孩和我生活在一起。你从哪儿弄来的一等兵夹克?”
“这是我哥哥的。”她从椅子上向前倾身,将手放到我额头上。然后拿起我的一只手,握了一小会儿。“我分辨不出来。你靠火太近了,但你应该躺在床上。起来。”
“我很感激你,但是不舒服的感觉快过去了。”
“是的,我能看得出,你正处于最严重的状况。你知道炉子上烧着一个水壶吗?”
她抬着我的一只胳膊帮我起身,扶我到卧室。我坐在床沿上,麻木地看着窗外潮湿的树木,还有落在水中的雨点。当我闭上眼睛时,头开始眩晕,我可以看到灰色的虫子在我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她从我肩上拿开毛毯,脱掉我的衬衫,把我的头挪到枕头上,然后给我盖上被单和床罩。我听见她在浴室里放水,然后打开衣柜抽
屉,接着坐到床垫边上,用一条温暖、湿润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和胸口,然后,在我头上套了一件干净的T 恤。
她又摸了摸我的额头,俯视着我的脸。
“我认为你没有把自己照料好。”她说,“我还认为你不是个明智的人。”
“你为什么来这儿?”
“不要顾及萨利·迪奥和他父亲的面子。这对你不好,对克莱特斯不好。”
“克莱特斯是自找的。”我吐了口气,张开又合上眼睛。我可以感觉到房间在旋转。
“他曾做过些坏事,但他不是个坏人。”她说,“他敬重你,他希望你仍然是他的朋友。”
“当我需要他时,他出卖了我。”
“也许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你睡觉吧,我会呆在这儿,给你准备午餐,等你醒来再吃。”
她在我身上盖了条毛毯,把它拉到我的下巴处。她的手碰到我的手,我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握我的手中。
我不记得上次碰女人的手是什么时候了。我在手掌中合上她的手指,用拇指感觉着她皮肤上树皮一样的粗糙,把我们两人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似乎这样,能给我一些在现实中我所没有的权力。她没有抽走她的手,她的面孔很温柔,用毛巾擦掉我头发中冒出的汗水,仍然坐在床边。外面,雨水扫过院子和屋顶,我感觉自己
滑入了一个凉爽、洁净和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火在燃烧。
在那里,灰色的早晨就像我的额头枕在她的大腿上那样,不会带来丝毫伤害。
第二节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出来了,天空蓝蓝的。我感到全身虚弱,但是侵入我身体中的东西已经悄然离去了。我光脚打开前门,天气很凉,阳光灿烂,南边比特鲁山脉参差不齐的顶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
外面河流上,一个庞大的树根湿漉漉地跳出来,在水流当中闪闪发光。我听到她在身后的厨房里,于是记起了此前的行为,像是记忆的碎片,从醉酒的梦中恢复过来。
她在我脸上看出了这点。
“我打电话给克莱特斯了。他知道我在哪里,他不会在意的。”她说。
“我想感谢你的仁慈。”
她的眼睛柔和起来,在我脸上移动着。我感觉有些局促不安。
“我在生活中有些奇怪的时刻,我无法解释。”我说,“所以我告诉人们这是疟疾。大概真的是,但我不知道。
也许这是别的什么。有时候,嗜酒者互诫协会的人称之为干醉。“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牛奶,坐到厨房桌子旁。从后面的窗口,我可以看到一位年长的妇女,正在她的蔬菜园里锄地。隔壁有人正在用割草机割草。达乐涅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
“克莱特斯说,你失去了你的妻子。”她说。
“是的。”
“他说,两个男人杀了她。”
“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关掉汤锅下的火炉。
“我惹了一些人,我本应该不去管他们,随他们去的。”
“我明白了。”她从橱柜里拿出两个汤碗,和汤勺一起放到餐桌上。“这让你非常不安,是吗?”
“有时候是。”
“当我丈夫死时,我责备我自己。前一天晚上我把他锁在屋外。当时我发现他和一个加油站的白人女孩有性关系。他只好整夜在零度气温下呆在车里。他早上就那样去上班了,一台推土机从他后面轧过去。他就像一个小男孩,总是呆在错误的地方。”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不该为了你妻子身上发生的事而伤害自己。你没有意识到昨天做了什么。萨利·迪奥都发狂了。”
“不,他没有。他只是喜欢让人们以为他发狂了。”
她盛满了我们的碗,坐到我的对面。
“你不了解萨尔。克莱特斯说,你让萨尔在他的朋友面前很难堪。在你离开之后,他来我们家,他们出去坐在阳台上。我可以透过玻璃门,听到萨尔在大吼大叫。
我认为,克莱特斯是不会让人那么对他说话的。“
“为萨利·迪奥那样的人工作,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他羞辱克莱特斯。”
“听着,在油田有一个说法——”当我找到这个工作时,我正在寻找工作。‘你告诉克莱特斯这句话。“
“萨尔还说了其他一些话,关于你。”
“什么?”
“”不要再带他到这里来,也不要让他和迪西·李交谈,如果他这么做了的话,我会割了他的鸡巴。“‘我再次向门外看去,看着那个女人在山谷间的菜园里锄地。她有粉红色的面孔,白色的头发,手臂像男人一样粗壮。
“这就是那家伙说的?”
“克莱特斯和迪西·李装出他很正常的样子,因为他们不得不那样。但他很残忍。他把我吓坏了。”
“你应该离他远点。”
她把汤勺放进汤里,垂下了眼睛。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说,“你也是个好人,你不属于那些人。”
“我和克莱特斯在一起。”
“克莱特斯和那个家伙在一起,一定会倒大霉的。身在其中,他也知道这一点。在他开始弄糟他的生活之前,他是我曾有过的最好的搭档。在一个家伙拿着两把点22手枪,从后面追赶时,他曾背着我下一个防火梯。他曾经震慑了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当他们看到他在人行道上,会赶紧躲到马路对面去。”
“他一直对我很好。从本质上说,他是个好人。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她对他的态度让我觉得生疏。这看起来更多地是一种保护,而不是爱。但是也许她就是那类女人。或者也许,是我想让自己这么相信。
“我不知道。你能否帮我做些事情?”我说。
“什么?”
“克莱特斯跟你提过我的麻烦吗?”
“是的。”
“哈瑞·玛珀斯是我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我认为他在这边杀了两个人,也许是印第安人,美国印第安人运动组织的成员。”
她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但我看到她的眼睛眯起来,眼光变得尖锐起来。
“为什么你要那么想?跟印第安人有关?”她说。
“玛珀斯杀了这些人,因为他们妨碍了他的石油生意。迪西·李说,这些印第安人运动组织的人,会越过一个十九世纪的条约,将石油公司告上法庭。”
“这是一场在落基山东方结束的战斗。”
“什么?”
“那是在大分水岭的东面,黑脚族称之为世界之脊。
石油公司想通过冰川公园,进入这片没有路的地区。那是黑脚族的土地,政府没有理由占领或得到它。“
“你曾听说过一些印第安人运动组织的成员失踪了吗?”
“你为什么不去保留地问一问?”
“我计划去问。你为什么生气?”
“这和你没关系。”
“看来是这样。”
“你不理解保留地。”
她停顿下来,很显然后悔她的唐突。她抿了一下嘴唇,又开始讲话。但是她的声音显得平静而紧张,就像一个人在很严肃的事情中,带入了私人的不满一样。
“白人总是掠夺黑脚族。他们在玛丽亚河流上屠杀他们,然后让他们挨饿,让他们住乡村的贫民窟。现在,他们又在我们这里建造导弹场。政府承认,当发生战争时,住在东面斜坡的所有人,都会被导弹杀死。但是白人不理解的是,印第安人相信,人的灵魂就生活在地球上。掠夺我们土地的所有条约和契约,其实都毫无意
义。有时候,人们可以在风中听到玛丽亚河上传来儿童和妇女的哭声。导弹发射井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印第安妇女。美国空军的人曾经看见过她。你可以和他们谈谈。”
“你相信这些灵魂吗?”
“我曾经在晚上去过玛丽亚河。我听过他们的哭声。声音就从河边传来。那里曾是营地。大约在1870年的冬天,一位名叫贝克尔的军官袭击了哈维兰德一群无辜的黑脚族人。他们杀死了一百三十人,然后烧了他们的衣服和窝棚,留下那些幸存者在雪中受冻。你可以听到人们在哭泣。”
“我想我不知道这些事,也不了解你们民族的历史。”
她没有回答,吃着饭。
“但是我认为,让那样的事情留在你的记忆里,对你并不好。”我说。
她仍然沉默着,脸朝着地,我放弃了安慰她的念头。
“瞧,你可以替我带个话给克莱特斯吗?”我说。
“什么话?”
“告诉他,他并不欠我的,他不必为任何事情觉得抱歉。我没有为萨利·迪奥那样的人焦虑。你还告诉他,带着自己和一个好姑娘去新奥尔良,那里是好人该去的地方。”
她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和嘴巴,接着回过神来,向旁边扫视。
“我得走了。”她说,“我希望你感觉好些了。”
“我好多了。你是个真正的朋友,达乐涅。克莱特斯是个幸运的家伙。”
“谢谢你,但他不是幸运的人,根本不是。”
我不想再谈克莱特斯的问题了,也不想承受他的任何负担。我和她走出门,到她的丰田汽车那里,我为她开了车门。
“大概某个晚上,你们会愿意来小镇,并且共进晚餐。或者,可以沿着比特鲁山脉的一条溪谷,走过来尝尝山群。”我说。
“也许会的,我会问问他。”她说,然后又笑了。
我看她驶过校园,向州际公路方向转了弯。这时,我不在意显示自己真实的内心,或面对自己真正的想法。
第三节
我洗了碗,穿上跑鞋、短裤和运动衫,沿河跑了两英里。在凉爽的空气中汗流浃背,我必须奋力提高速度,以通过一个十字路口。但是我的呼吸很正常,大腿和后背的肌肉紧绷着,头脑清醒。一天中剩余的时间将是欢快的,而不是带着阴暗、忧郁与空洞的声音。
啊,声音,我想。她相信它们。任何一个心理学系的学生都会告诉你,那是精神分裂症人格的主要症状。
但是,我从来没把这些古怪的精神病定义和人们对号入座。实际上,当我回顾多年来拥有的友谊,我不得不做出结论,最有趣的那些人往往会带着严重的人格缺陷——醉鬼,思路模糊者,那些以神经失常开始每一天的人们,那些渴望通过吸盘到达行星上的人们。
当我在河边街区转弯时,听到小学的铃声响了,接着看到孩子们蜂拥着跑出门,到了人行道上。阿拉菲尔背着餐盒,走在其他三个孩子中间。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倒着跑着。
“家里见,小家伙。”我说我刮了胡子,洗了澡,然后带阿拉菲尔去离我们三个街区的嗜酒者互诫协会参加活动。她喝了一罐汽水,然后在咖啡屋里做作业,我则坐在聚会的禁止吸烟区听讲座。聚会的成员大多是工厂工人、伐木工、印第安人、女服务生、粗暴的蓝领青年,还有脸上刻着很深皱纹的贫民窟老人。当轮到我说话
时,我说了我的名字就过去了。我应当谈一下我的噩梦,茫然地盯着即将熄灭的火堆,毫无理性产生的消沉。但是对他们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不是这个,也不是他们堕落的心,而是他们失业了,为生计发愁。于是,我自己的蛇篮子,似乎成了讨论中微不足道的话题。
阿拉菲尔和我早早吃了晚餐,然后沿着蜿蜒崎岖的小径,到山上俯瞰大学校园,就在那个巨大的白水泥M 字上。太阳在一座山峰后暗淡了下来,空气变得更加寒冷,峡谷中笼罩着紫红色的薄雾,小镇各处的房屋、街道和霓虹灯都亮了起来。
阿拉菲尔在水泥字上坐着,紧挨着我。她从膝盖上弹掉泥巴,我看到她皱起眉头。
“戴夫,那是谁的帽子?”她问。
“什么?”
“在椅子上,靠近壁炉,那个黑色帽子。”
“哦。”我说,“我想一定是有位女士把它落在那里了。”
“我坐到帽子上了。我忘了告诉你。”
“没关系,别担心。”
“她不会生气吧?”
“不会,当然不会。不用为那类事情担心的,小家伙。”
第四节
第二天,我安顿好阿拉菲尔。如果我在晚上不得已呆在小镇外面,她就会和保姆呆在一起。然后我出发,去大分水岭另一侧的黑脚族保留地。在早晨的阳光中,我越过粉红色的岩石和松树,沿着溪谷驶向黑脚河。当我到达林肯伐木小镇时,空气变冷了,车窗被雾打湿。
接着我到了东部斜坡,除了落基山脉映射在我的反光镜中,到处是一望无际的小麦和成群的牛羊。我高速驾车,驶入丘窦和杜普耶尔,过了一会儿,就进入黑脚族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了。
我曾经去过好几个印第安人保留地,它们中没有一个是好地方。这个也不例外。厄内斯特·海明威曾经写过: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没有比输掉一场战争更糟的命运了。如果他的读者中有人持反对意见,那他们只需参观美国政府安置原住民的一个地方就够了。我们夺走了他们的一切,反过来送给他们天花、威土忌酒、福利救济、联邦寄宿学校和收容所。
在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我问到了部落议长办公室的方向。
部落议长是个和蔼的人,编着辫子,戴着珠宝,穿着西方的马甲、绿色条纹的长裤、黄色的牛仔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是一所社区学院的艺术大专毕业证书。
他很有礼貌,听得很认真,当我说话时,他眼睛很专注地盯着我的面孔。但是很显然,他不想谈论美国印第安人运动组织,或者他不认识的某个白人的石油生意。
“你认识哈瑞·玛珀斯吗?”我问。
这一次,他的凝视被打乱了。他望着窗外的街道。
“他是个租赁土地的人,他有时候到这里。”他说,“大部分时间,他在保留地边上工作。”
“关于他你还了解什么?”
他撕开一盒廉价的樱桃红雪茄。
“我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你得问问其他人。”
“你认为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微笑着以活跃气氛,然后点燃雪茄。
“他杀了他的伙伴,达尔顿·魏德林,在路易斯安纳。”
“我不知道那些,罗比索先生。”
“我认为他还杀了你们的两个人。”
“我不知道该告诉你什么,先生。”
“你认识失踪的印第安运动组织的两个人吗?”
“不是在保留地内,我被选举来关心的地方是保留地。”
“你说‘不是在保留地内’是指什么?”
“我不属于印第安人运动组织,我不掺和他们的事情。”
“但是你听说有人失踪了,对吗?”
他又望了望窗外,然后从鼻子和嘴巴中呼出雪茄烟雾。
“就在这儿的南边,在提敦村,克雷顿·代斯马丢和他的堂弟。”他说,“我记不起他堂弟的名字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说他们有天晚上没回来,但他们也许只是去别的地方了,这很偶然。你去和提敦村州长办公室的人谈谈,和克雷顿的妈妈谈谈吧。她就住在保留地外边。”
半小时之后,我把保留地甩在身后,沿着溪边一条狭窄的灰色土路行驶。随后地面向上倾斜,进入茂密的黑松林中。再向前,我可以看到平原在山脉脚下到达尽头。山峰很突兀地升起,就像巨大的地质断层,在天空下显得陡峭而参差不齐。
我找到了部落议长指给我的房屋。房屋用圆木建在一座小山上,木瓦屋顶,下陷的走廊,窗户上钉着塑料布用于保温。种满矮牵牛花的咖啡罐,放在走廊上和台阶边。这里的女人看上去非常老,白色的头发带着少许黑色,坚韧的皮肤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和嘴巴周围皱得像蜘蛛网。
我坐在她的客厅里,尝试着向她解释我是谁,我想知道她的儿子克雷顿·代斯马丢和他的堂弟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的面孔很冷淡、难以捉摸,每当我直视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睛都要转移方向。在靠近小壁炉的桌子上,是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士兵的照片。照片前是两个打开的毡盒,里面分别是一个紫心勋章和一个银星奖章,它们是由美国军队授予在战争中受伤军人的勋章和奖给作战勇敢者的奖章。
“部落议长说,你的儿子大概只是离开一段时间。”
我说,“大概他去寻找其他工作了。”
这次她看着我。
“克雷顿不会不告诉我就去其他地方。”她说,“他在镇上的加油站有一份工作。他每天晚上都回家。他们在离这儿两英里的一个壕沟里发现了他的汽车,他不会把汽车留在壕沟里消失的,他们对他干了一些事。”
“谁?”
“那些想危害他的组织的人。”
“印第安人运动组织吗?”
“他有一次被痛打一顿。他们总是想伤害他。”
“谁打了他?”
“那些不好的人。”
“代斯马丢夫人,我想帮您查清楚,克雷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曾经提到过一些人的名字吗,一些找他麻烦的人的名字?”
“联邦调查局。他们来到加油站附近,用电话召人打他。”
“哈瑞·玛珀斯或者达尔顿·魏德林呢?你记得他提到过这些名字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向外看着天空,从一个哥本哈根罐里,拿出了一小撮鼻烟,放在嘴唇和牙床之间。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旋转着。我谢过她,开车沿着通往乡间宅第的道路返回。
州长离开小镇了,一位警员在法院接待了我。
“我们大概四个月前调查过那个案子。”他说,这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卡其布制服,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集中在香烟上,而不是和我谈话。“他的母亲和妹妹填了一份失踪人员报告。我们在壕沟里找到了他的汽车,轴承都坏了,钥匙不见了,备用轮胎不见了,收音机不见了,有人甚至从仪表盘上拆走了时钟。这
说明什么?”
“有人拆毁了汽车。”
“是的,克雷顿·代斯马丢干的。那辆汽车正准备被回收。他和堂弟那晚在离那儿三英里的酒吧里,喝得烂醉,他们跑下马路。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情况。”
“之后他没有再回家?”
“能再问一遍您从哪儿来吗?”
“路易斯安纳州的新伊伯利亚。”
他将一团烟雾吹人窗前的阳光中。
“不管你相信与否,这种事情在这儿可不寻常。”他说。然后他的声音发生变化,带上一种平滑而疲惫的音调。“我们谈论的,是印第安人运动组织的两个人。其中之一,克雷顿的堂弟,曾在南达科塔蹲过牢房,现在他仍然由于不履行赡养义务而受到通缉。克雷顿也有他一些麻烦。”
“哪一类呢?”
“打架,非法携带枪支,还有鲁莽的言谈。”
“他以前曾经从家里和工作地点失踪过吗?”
“瞧,现在就是这样。在那条路上有个酒吧,他们在那儿一直呆到半夜。酒吧离克雷顿家只有五英里,他们在沿着马路三英里的地方毁了汽车。也许他们走到克雷顿的家,没有惊醒老妇人,然后在她起床前离开了。也许她记不起他们做了些什么。也许他们在拆掉汽车后,免费搭乘别人的车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你认为是熊吃了他们吗?”
“不,我认为你在告诉我,代斯马丢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的妈妈有不同的说法,而且那个人获得过银星奖章,你对此有何评论?”
“我不认为和你沟通得很好。你不了解这些人的生活方式。瞧,当一个白人雇用印第安人工作时,他雇了六个,可到早上也许只会剩下三个。他们在婚礼上砍伤自己的亲戚,在监狱牢房上吊自杀,他们加大马力开车,然后从侧面撞到火车上去。去年冬天,三个年轻人爬上一辆货车的车厢顶上,火车一直开到加拿大,在大风雪中停在侧轨上。我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去取回他们的尸体。
加拿大皇家骑警队说,他们冻得如此僵硬,你甚至可以用一把锤子敲碎他们的身体。“
我请他带我看一下克雷顿·代斯马丢汽车滚下马路的位置。他不太情愿,但还是同意了。他驾车带着我,沿着我早些时候经过的土路驶去。我们经过了代斯马丢和堂弟最后被人看见的酒吧,这是一个扁平的圆木建筑,窗户上有霓虹谷啤酒和大瀑布啤酒的标志。接着,我们在路上蜿蜒着,通过贫瘠、坚硬的旷野,最后看到小
溪、棉白杨和一丛黑松。警员在路肩上停下汽车指给我看。
“就在那边的壕沟里。”他说,“他把一个轮子勾在侧面,然后掉进去的。就像折棍子一样折断了轴承。这没什么神秘的,朋友,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第五节
我很晚回到密苏拉,还来得及在阿拉菲尔睡着之前,去保姆家接她。保姆出去办事儿了,她的一个朋友,名叫里根的三年级教师过来陪伴阿拉菲尔。她们两个在封闭的门廊里看电视,一边从一个碗里抓爆米花吃。里根小姐是个漂亮的女人,快三十岁了,赤褐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尽管她的皮肤仍然苍白,但我可以看到她肩膀和脖子上的太阳斑。
“过来看,戴夫。”阿拉菲尔说,“里根小姐画了一幅德克斯的画儿,可她从来没见过它。”
“瞧。”阿拉菲尔说着,举起了一张图画纸,上面是一匹阿帕卢萨马的彩色蜡笔画。
“里根小姐画得非常好。”我说。
“我的名字叫苔丝。”她微笑着说。
“哦,谢谢你看护阿拉菲尔,很高兴见到你。”
“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她说。
“你住在隔壁吗?”
“是的,离学校只有两条街。”
“那么我希望能再见到你。谢谢你的帮助,晚安。”
“晚安。”她说。
我们在黄昏中走回家。天气很温暖,枫树在月光下显得很丰满。桥上的灯光映在打着漩涡的褐色河面上。
“大家都说她是学校里最好的老师。”阿拉菲尔说。
“我相信她是。”
“我告诉她去新伊伯利亚来看我们。”
“那非常好。”
“因为她没有丈夫。”
“她没有丈夫,为什么没有,戴夫?”
“我不知道,有些人就是不想结婚。”
“为什么?”
“你把我问倒了。”
在熄灯前我们吃了一张饼。我们的卧室相连,门开在两个卧室之间。
“戴夫?”
“什么?”
“你为什么不娶里根小姐?”
“我会考虑一下的。明天见,小家伙。”
“好的,大家伙。”
“晚安,小家伙。”
“晚安,大家伙。”
第二天早上,我打长途给巴提斯蒂、保证人和我的律师。巴提斯蒂把食品店经营得很好,保证人对我在审判日期前返回路易斯安纳的反应很平静。但是律师没能争取到延期,因此他非常焦急。
“你在蒙大拿发现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确切的发现。但是我认为,迪西·李告诉我的关于玛珀斯的都是真话,他在这里杀了好几个人,大概是印第安人。”
“我告诉你,戴夫,那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如果你能让他在蒙大拿被关起来,那就不能在路易斯安纳作为目击证人,来和我们做对了。”
“我还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也许不知道,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辩护措施,就那么简单。我雇了一个私家侦探来调查玛珀斯的背景,他十七岁时在德克萨斯州的马歇尔,用一根高尔夫球杆打得另一个家伙屁滚尿流,但那是他曾经卷入的唯一麻烦事。他毕业于德克萨斯大学,然后在越南开军用直升机。他其余的生活是个空白,很难说明他是个1888年伦敦著名的开膛手杰克似的人物。”
“我们等着瞧吧。”我说。我并不想承认他话中的事实,但是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着。
挂断电话之后,我在前面的走廊里端着一杯咖啡,试着读读报纸,但我的眼睛无法集中到文字上面。
第六节
我洗了碗,清理了厨房,开始给卡车换油。我不想去考虑和律师的对话,过一天是一天,放轻松些。我告诉自己,不要生活在明天的问题里,明天不会比昨天有更多的生存方式,至少你能控制“现在”,我们生活在一系列的“现在”里,考虑考虑“现在”吧。
但是,心头那种恶心的感觉不肯离去。我在卡车下面兢兢业业地忙碌着,在油盘上的螺母上固定好了新月形的扳手,然后用双手使劲拧,干泥巴落进我的眼睛。
接着扳手滑掉了,我的指节在油盘上掠过。这时,我听见屋内的电话铃响了。
我从卡车底下爬出,走进屋内,拿起话筒。两个指节的皮被蹭掉了。
“过得怎么样,戴夫?”
“迪西?”
“是的,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儿,天气很好,是吗?”
“你在早晨总这么快乐吗?”
“你有什么事,迪西?”
“没什么,我在布鲁克斯购物中心的休息室里,快点过来。”
“做什么?”
“谈话、放松、听听音乐。他们这儿有一架钢琴。”
“听起来,你的小船已经离开码头了。”
“听起来是这样吗?”
“现在是早晨九点钟。”
“非常重要的时刻,对吗?但现在是其他地方的十二点钟,快点过来。”
“不,谢谢。”
“达乐涅把我撂在这儿,她绕着小镇到处跑。我不想—个人坐在这儿,这真无聊,伙计。把你的屁股挪过来。”
“我还惦记着好几件其他事呢。”
“那就是我想和你谈的原因。戴夫,别以为你是惟一一个想理出这团乱麻的人。瞧,伙计,我们每天都在同一块地里捡棉花。”
“你在说什么?”
“有些人生来就与众不同,我们就是那样。你和自己做对,就会有一大堆不幸。就像汉克·朱尼尔说的,有些人生来就是黑人,伙计,他们只好心甘情愿地付出代价。”
“我很感谢你的话,但现在我准备挂电话了。”
“哦,不,你别挂。你听我说。坦率地说,因为我有过那种处境,就像你现在这样。当我从县里的监狱到达亨茨维尔时,我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喝酒了。我感觉好像有火蚁在我脑子里爬。不同点在于,我知道一个人能在监狱里得到在外面的所有东西。那儿有个墨西哥男人,出售短瓶的黑樱桃酒,一瓶要五美元。我们会将它和果汁、水或外用酒精混起来喝,它会让你很爽,就像你把脑袋戳进风箱里一样。”
“所以有一次,我们把一整坛这种美丽的黑樱桃饮料藏在工具房里。一次,当管理员在马路上盯着别人工作时,我们安排一个家伙在外面放哨。我们其他人到小屋里休息,并决定凉快凉快我们的脑子。大概一个小时后,当我们的酒劲儿上到了眼睛,外面的家伙跑进门,叫喊着‘来人了,来人了’。”
管理员是来自休斯顿东北部拉夫金的大块头红脖子的家伙,名叫巴斯特·希金斯。他可以捡起一大包干草,从卡车后面一直扔到驾驶室里。当他撒尿时,务必要让所有人看到他鸡巴的大小。那不是胡说,伙计。接下来我知道的事情是,他站在工具房的门口,汗水从他帽子里流下来,脸像南瓜那么大。只是这个家伙一点都不
风趣,他认为摇滚是给黑鬼和撒旦崇拜者们听的。他低头看着我说:”迪西·李,你的父母没有足够的钱吗?”
“我说:‘你指什么,希金斯先生?’”
“他说:”如果他们有钱买一个质量更好的避孕套,就不会生下你这个杂种了。‘然后他摘下帽子,用它打得我屁滚尿流。接下来是一个月的隔离,朋友。我讲的是和那些疯子、尖叫的人、臭得长蛆的家伙在一起。我他妈连续两天得了震颠性谵妄。超自然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噼啪作响,我一闭眼就看见火箭爆炸,阴茎巨大地勃
起,还有各种名副其实的病态性幻想。你知道我在谈什么,伙计。隔离牢房里一定有九十度,我颤抖得如此厉害,无法把一杯水喝到嘴里。“
“过了两天,我以为我解脱了,可以舒坦了。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开始冒出各种负罪感。有关在沃思堡车祸中死去的小男孩,有关死在火中的我自己的小男孩。我无法忍受,伙计。如果有人给我点汽油,我会喝掉它。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并没有努力将负罪感从脑子里驱除,我热衷于此。我让自己如此他妈地悲惨,我又陶醉了。当我合上眼睛并吞咽时,甚至可以品尝到那种黑樱桃酒。我于是知道,它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会让我陶醉,无论干醉还是出去灌酒。”
“所以,我在脑子里为它写了一首歌。我可以听见所有的音符、连复段,一台竖式贝斯为我伴奏。我还为它写了歌词——你可以吸,你可以滴落下来,
饮用或者使用,
这没关系,爸爸,
因为你从来不会迷路
他们指的是监狱
黑樱桃布鲁斯。”
我用手擦着额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你在听吗?”他问。
“是的。”
“你准备过来吗?”
“也许我会找其他时间见你。谢谢你的邀请。”
“该死的,是的,我随时奉陪。抱歉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你没有,我们在学校时是好朋友,记得吗?”
“在学校时,大家都是好朋友,可这全都随着二战女飞行员哥奇兰·吉奎琳和冬青树一起死掉了。我得去其他的酒吧了,这个地方让我厌烦。轻松地摇摆跳舞吧,戴夫。”
他挂断电话。我无精打采地凝视了一会儿外面的阳光,然后走到外面,做完了给卡车换油的工作。
第七节
半小时后,她开着红色丰田驶过来。我认为我知道她会来,而且我知道她会在阿拉菲尔上学的时候来。这就像当你看进另外一个人的眼睛时得到的感觉一样,你看到了一个秘密,并在那里分享你的认识,这让你为自己的想法羞愧。她穿着一件黄色太阳裙,涂了唇膏和眼影,戴了环形耳环。
“你的帽子。”我说。
“是的,你找到它了?”
“它在客厅里,请进,我在炉子上烧着南路易斯安纳的咖啡。”
她走在我前面,我看到她的黑发浓密地覆盖着脖子,她衣服的褶边在小腿肚子上摆动。当我为她打开屏风时,可以闻到她耳后和肩膀上的香水味。
她在客厅找帽子时,我走人厨房。我摆弄着杯子、碟子、勺、一碗糖和牛奶,但是我的思绪一团乱麻,就像在别人手中剧烈摇动的一个难题箱。
“我想在密苏拉购物,这儿比珀尔森便宜。”她说。
“是的,这儿的食物确实便宜。”
“迪西·李和我一道来的,他现在在一个酒吧里。”
“他给我打电话了。你大概应当用个链子,把他从那地方拉出来。”
“他会很好的,他只会在萨尔让他服用可卡因时感觉糟糕。”她停顿了一会儿。“我以为你大概不会在家。”
“我今天起得很晚,然后是一连串电话。”
她伸手去够杯子和碟子,她的胳膊拂过我的胳膊。
她看着我的眼睛,抬起了嘴唇,我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肩膀吻了她。她走近我,手掌在我后背上抚摸着。当她抱着我吻我时,嘴张开又合上,接着她把舌头放进我的嘴里,我感觉到她的身体靠着我倒下。我的手抚摸着她的臀部和大腿,当她将一条小腿缠绕着我的腿时,我温柔地亲着她的肩膀,用脸摩擦着她的头发。
我们的影子拖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脱衣服,似乎语言会让我们意识到道德和背叛。
我妻子死后,在我生活中曾经有过一个女人,然后我禁欲生活了将近一年。她到了下面,让我进入她体内,将腿顺着我伸展开,手沿着我的腰背向下抚摸,直到大腿。微风哗啦啦吹乱了窗户上的树阴,房间里阴暗而凉爽,但我的身体僵硬而热烈,我的脖子上冒出了一层汗。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笨拙的类人猿,在她身上忙碌着。她停下动作,吻了吻我的面颊,微笑着。
“不用着急。”她平静地说,几乎像耳语,“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后她说:“这儿。”握着我的手臂,让我离开了她。
她从眼睛上拂开头发,坐在我上面,亲着我的嘴唇,然后跪着抬起身,让我再一次进入她体内。她的眼睛合上又张开,用大腿紧紧夹着我,用手支撑着自己向上,平静而钟爱地看着我的脸。
她比我先到高潮,接着我感觉所有夜间的性梦、所有恐惧、单身生活的所有痛苦,都在我的阴茎里上涨、膨胀,从我体内爆发出去,就像一团波浪,无声无息地消退在海边的岩洞之中。
她靠着我躺在被单下,手放到我头发后面。后院的一棵柳树投下影子。
“你感觉不好,是吗?”她说。
“不。”
“你认为你做错了,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
“克莱特斯性无能,戴夫。”她说。
“什么?”
“他去看医生,但是没起什么用。”
“他什么时候变成性无能的?”
“我不知道,在我遇到他之前,他说是在危地马拉的一次热病,让他变成了那样。他说他最终会好的,他假装这不是个问题。”
我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凝视着她的脸。
“我不明白。”我说,“你和一个性无能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对这种状况无能为力,但他在其他方面对我很好。他很慷慨,而且他尊敬我,他带我去印第安人不能去的地方。为什么你的脸上有那种表情?”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只是不十分理解。”
“理解什么?”
“你们的关系,这没有意义。”
“也许是,这和你没有关系。”
“他是我的搭档,我和他的女人躺在床上,你不认为我和这件事情有点关系吗?”
“我不喜欢你和我说话的方式。”
我知道,无论我再说什么都是错的。我背对着她坐在床边,风摆动着窗户上的阴影,在屋子里投进一束明媚的阳光。最后,我透过肩膀看着她,她已经把被单拉到了胸上。
“我会试着不对别人做出论断,我很抱歉。”我说,“但是他和我曾是好朋友,你说他性无能,你在劝告我,没有什么糟糕的,在这个等式中有些东西错了,不该假装没有。”
“请从其他角度看这个问题。”她说,将被单绕在身上,从椅子上捡起她的衣服,走入浴室。几分钟之后,她穿着黄色太阳裙出来了,又抹了抹唇膏,把嘴唇抿到一起。
“我还是一样喜欢你。”我说。
“你什么都不明白。”她说。
她就此离开我,在我的床上留下一块潮湿的斑点,还留给我一个大问号:我在生命的第五十年里,是否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学会了谨慎和明智?
第七章
第一节
我需要返回到大分水岭的东面,与更多的人谈谈克雷顿·代斯马丢和他堂弟失踪的事。但是那天我出发得太晚了,临时改去弗拉塞德湖,并花了两个小时在县书记员办公室里,查询财产登记。我仍然坚信,在萨利·迪奥、迪西·李、哈瑞·玛珀斯和明星钻探公司之间,一定有些联系。我并不相信萨利·迪奥把迪西·李留在
身边是为了乏味的房地产交易,或者仅仅因为他喜欢上了年岁的乡村摇滚乐歌手。我在新奥尔良认识太多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喜欢女人,却把她们看得微不足道,他们喜欢权力,却又毫无必要地分享它,他们在重大事情上残忍而强暴,还通常会以独断专行的方式来处世。他们喜欢钱,在他们的生活当中,这是根本的成功尺度,
是他们唯一感兴趣的话题。
但是,我在法院找到的迪西·李或迪奥名下的财产,只有房屋地皮的买卖契约,和租契、垄断交易所有权、几个小游艇船坞,没有让我惊讶的东西。
我驾车到了湖东岸,萨利·迪奥建在悬崖上的红木房屋人口。我绕到下一个转弯处,将卡车停在路边,从松林间走回来。
穿过礁湖,我可以看到迪奥的房子,还有克莱特斯和达乐涅居住的小别墅。我在松针里单膝跪着,靠树干固定好我的望远镜。在迪奥的阳台上,一面美国国旗迎风飘扬,他的花箱非常鲜艳,有粉红色、蓝色和深红色的矮牵牛花。一辆米色水星汽车和带内华达州牌号的黑色保时捷,停在草坪边的碎石路上。接下来,我看到一
辆带着透明玻璃侧窗的大篷车,驶到了海滩上,后面跟着一辆丰田吉普。侧门滑开了,一群游泳者跳到沙滩上,开始用一个脚踏气泵,给巨大的黄色橡皮船充气。
我重新对了一下望远镜焦距,去看他们的面孔。那是迪奥和克莱特斯提起过的塔霍人群。迪奥穿着一件敞怀衬衫、懒汉凉鞋,发光的紫红色泳裤紧绷在他的生殖器上,并勾勒出他的阴茎。他情绪很好,指挥着人们的比赛,指着一架乳白色双引擎的水陆两用飞机,飞机正在湖远处的小山上空低飞。他从篷车延伸下来的机械平
台上,解下他父亲的轮椅,放到沙地上。克莱特斯从丰田车中走出来,推着迪奥的父亲到了一个野餐坑旁,点燃一袋木炭,开始将一箱牛排用叉子放到烤架上面。
水陆两用飞机在海滩上空经过,开大引擎油门,转弯越过我的头顶,飞入无云的天空,然后作了一个大回转,飞到一片樱桃树果园和一个帆船码头的上方。接着转为水平飞行,它的腹部和机翼浮筒向下接触到水面,螺旋桨的逆行气流喷溅起一片白色泡沫和薄雾。
克莱特斯一边烹饪,一边照顾着闷闷不乐的老迪奥。
这时其他人乘上飞机。飞行员的粗心和同伴对他的信任让我吃惊。他们从水面上起飞,冲人空中,从距离松树丛不到三十英尺的高度处掠过,然后爬高朝着太阳飞去,沿着一个小角度倾斜转弯,回到山岗中的一个切口,咆哮着飞过海滨房屋,吓得船外那些渔夫拉起锚转到岸上。
我观察他们两个小时。他们在篷车的背风处吸毒,从一个填满碎冰的洗衣盆里取出酒和罐装啤酒,吃滴血的牛排,用纸盘子抛掷沙拉,气喘吁吁地在湖里游泳,笑着爬上他们的黄色橡皮船。女孩子们很漂亮,褐色的皮肤很耐看。也许除了克莱特斯和老迪奥之外,每个人都很快乐。
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天空,绿色山岗上的天空蓝得很纯净。阳光一定闪耀在我的望远镜上,因为我看见萨利·迪奥突然抬起头来,半眯着眼看我这边的松林。我后退到阴影中,重新在树枝中聚焦望远镜。迪奥站在克莱特斯和父亲旁边,正指着我的方向。克莱特斯停下来,简单扫了一下悬崖,然后继续他的工作。但是萨利·
迪奥和他的父亲,看来像是在凝视一条挣脱链子跑过来的疯狗。老迪奥再次对克莱特斯讲话时,嘴巴张得很大。克莱特斯把野餐垃圾扔进一个垃圾桶,走向水边。在那里,游泳的人已经离开了橡皮船,把船拖上沙滩,拔掉了气塞。克莱斯特将篮装食品、洗衣盆装的啤酒和酒,以及老迪奥,都放回到篷车上。
我想,我可以不被察觉地离开那里。但是有时,自尊心需要你在中间摇摆,齐胸投出球,让击球手做出自己的选择。我走过树丛,回到马路上。树阴中的空气很凉,而且带着浓重的松针气息。树顶烟雾弥漫的光线中,带黄色翅膀的蓝色知更鸟飞进又飞出。我走到路边,进入卡车,把我的战地望远镜放回盒内,将盒子放人工
具箱。启动引擎时,迪奥的篷车和克莱特斯的吉普车恰好转弯,离开了公共海滩的人口,向我驶来。
我透过篷车宽宽的前窗,看到了萨利·迪奥的面孔,看到他回头看着我时认出我来,露出愤怒的表情。他的脚离开加速器。克莱特斯同时在他后面慢了下来。
迪奥停在我的驾驶室旁,瞪着我。
“你他妈的认为你在干什么,伙计?”他说。
透过篷车的透明玻璃窗,我可以看着人们正坐在皮质转椅上。他们的面孔聚集到窗户上,似乎正从一个玻璃鱼缸向外看。
“天气可真好。”我说。
“该死的,你在那片树林里干什么?”
“你担心什么?你并不怕羞。得啦,迪奥,那场航空表演是一流的。”
我看到他的鼻孔周围一圈儿变白了。
“我前些日子警告过你不要再来。”他说,“你现在不是一名警察,你似乎弄混了这点。”
我关掉引擎,用指甲敲击着车窗。他也关掉了引擎。
路上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树,西边湖上的太阳照着他打过蜡的黑色篷车,车几乎带着光环,发着光。
“我听说你喜欢拿掉人们的身体部位。”我说。
“你听说什么?”
“鸭子萨尔的故事,那是禁药取缔机构里,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这为一个家伙的档案生辉。”
他打开门起身,要走上马路。我看见他的父亲向前倾身,想抓住他的肩膀。父亲的嘴唇看起来是紫红色。
当他说话时,甲状腺肿在他喉咙处涌动着。但是萨利·迪奥并没听从父亲的警告,他滑下座位,走上马路。
我将太阳镜放在仪表盘上,走出卡车。我从眼角可以看到克莱特斯站在他的吉普车旁。迪奥已经在游泳衣外套了一条利维斯牛仔裤。他的粗斜纹棉布衬衫敞着怀,腹部平坦,肌肉隆起。我听到远处一侧的篷车门滑开了,被太阳晒黑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从后面绕过来注视着我,但显然,他们只想来当观众。
“你有很严重的问题。”萨利·迪奥说。
“什么问题?”我微笑着说。
“你听到一个意大利名字,你以为你可以亵渎它,你认为这是所有人的谈资。”
“你不是个令人心悦诚服的人,迪奥。”
“所以你不断回来,激怒一个人,骚扰他的家庭,骚扰他的朋友。”他用三根僵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胸口。
“该到你向后退的时候了,伙计。”我说,并再次微笑着。
“这和你被警告没有关系,你妨碍别人、不尊重一个老人、不尊重别人的隐私。你是个神经过敏的怪物,伙计。”他的三根僵硬的手指又一次点在我的胸口,这次更加用力。“你摇着鸡巴在附近闲荡,因为你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的脸更靠近我,然后又戳在我的胸口。他右眼下面的环形伤疤看来像是皮肤上展开的一个皮套。
“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萨尔。”我说,“你问过你自己,为什么会有特定类型的人围绕在你身边吗?雇用的帮手、醉醺醺的歌手。你以为围绕你的人是一群口香糖球,仅仅是一种偶然吗?最后一次有人说你是堆狗屎,是在什么时候?”
我可以听到他的喘气声。
“你想死吗,伙计,你哪出毛病了。”他说。
“让我们面对它,萨尔。我不是那种在车道上安电门的人,你是不是以为福勒·布拉斯的人准备来打你?”
他湿了湿嘴唇准备重新说话,接下来他一侧的脸突然紧绷,拳头向我脑袋挥过来。我向旁边闪开,感觉一枚戒指擦过我的耳朵和头皮。于是我冲他狠狠出了个勾拳,打在他的嘴巴和鼻子之间。他的脑袋弹了回去,他的长头发在耳朵上方倒塌了。他挥着两个拳头,疯狂地扑向我,就像一个被激怒的孩子。在我重新摆好姿势打他之前,他已经用两只胳膊牢牢地抱住我,我耳边是他呼噜噜、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他松开一只胳膊,弯起膝盖,向我的阴茎撞来。
但是他的目标并不像设计的那么好。他撞到我的大腿内侧,我把胳膊肘送到了他鼻子上,感觉他的鼻骨就像小鸡骨头一样折断了。在我再次打他之前,我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和痛楚,这次我打在他嘴上。他弹到篷车的侧面,又再次弹起,我又一次狠狠打在他脸上。他想再抬起手臂阻挡,但这一点用也没有。我听到他的后脑
勺又一次弹到金属上,看见他眼中真真切切的恐惧,看到他的血抽打在汽车的透明玻璃上。我的拳头如此重,我感觉他的面孔已经不再是圆的了。
接着,克莱特斯站到我们中间,拔出了左轮手枪,一只胳膊呆板地阻止着我,眼睛大睁,对我怒目而视。
“向后退,戴夫!我会开枪射到你的脚!我向上帝发誓,我会的!”他说。
在我视力范围内,我可·以看到车辆从四面八方停在马路上。克莱特斯用嘴喘着气,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
萨利·迪奥将两只手都按在脸上。在透过树丛照进的阳光下,他的手指是红色的。远处,我听到警笛声。我感觉胸中聚集的热量散去了,就像红了眼睛的大乌鸦飞出了笼子。
“当然。”我说。
“我说到做到,一直退到马路对面去。”他说。
我举起了手掌。
“没问题。”我说,“但你不想让我移动卡车吗?我们堵住了很多车辆。”
我看到男孩和女孩扶着萨利·迪奥,转到篷车的另一侧。一辆州长的汽车在马路边上绕着堵塞的交通转圈。
克莱特斯把左轮手枪放回他的枪套中。
“你这个疯狂的杂种。”他说。
第二节
县监狱的拘留室是白色的,很小。带栏杆的门通向一块很小的办公区,两个穿制服的警员正在做着文书工作。其中一个是个大个子印第安人,几分钟前刚刚来到办公室。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迪奥不准备控告你?”他问。
“是的。”
“所以这次,只判你妨碍治安,罚款就可以,你的保证金是一百美金。”
“我没有钱。”
“写一张支票。”
“我没有支票。”
“你想再用一下电话吗?”
“我不认识任何人,我没有电话可打。”
“法官已经回家了,或者州长可以请他在你写了保证书之后,让你出去。看看我们明天能做些什么。”
“我非常感谢。”
“你从路易斯安纳大老远跑到这里,就为了踩萨利·迪奥那头驴子两脚?”
“差不多是那样。”
“毫无疑问,你作弄了一个不要脸的坏蛋。我认为,如果你把他的眼睛一块儿打掉,你会更好地离开。”
晚餐我吃了一盘松软的利马豆,一块冰冷的斯帕姆午餐肉三明治,喝了一罐可口可乐。现在,窗外已经黑下来,另一个警员已经回家了。我在黑暗中坐在木椅上,张开又合上我的手。指节处感觉迟钝、僵硬而且酸痛。
最后,印第安人看了看手表。
“我在法官家里给他留了口信儿,他还没打电话。”
他说,“我得带你上楼了。”
“好的。”
当他从办公桌抽屉取牢房钥匙时,电话响了。他边听边点头,然后挂断电话。
“你选对女朋友了。”他说。
“什么?”
“你自由了,你的保证金还有你的罚款。除非你想恳求无罪,否则你就得回家。”
他转动着铁锁上的钥匙,我走下木板楼梯,朝着通往停车场的大门走去。她站在外面的灯光下,穿着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缝着银花的栗色衬衫,肩上挎了个带背带的鹿皮包。
“我会送你到卡车那里。”她说。
“克莱特斯在哪里?”
“在山上萨尔家。”
“他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想他知道,我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她看着我没有回答。我们向她的吉普车走去,她头发的颜色就像乌鸦翅膀。我们坐到车里,她开动了引擎。
“中国珍珠是什么?”她问。
“高级东方海洛因,为什么问这个?”
“你打掉了萨尔一颗牙齿,他们给他注射了一瓶中国珍珠。你一定是想杀了他吧?”
“不。”
“哦?我看见他的脸了,他客厅的地毯上到处都是带血的毛巾。”
“他活该,达乐涅,他是个狂暴的人,总有一天他会被人干掉的。”
“他是个狂暴的人?说得太严重了。”
“听着,你有一些奇怪的行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那是疯狂的。克莱特斯说,他遇见你时,你驾车一路将迪西·李从酒吧送到弗拉塞德。你为什么为迪西·李做那种事?”
“他是个人,不是吗?”
“他还是酒吧里的酒桶,通常不会被漂亮的印第安女孩拖走。”
她一言不发,沿着湖的东岸驶去。我又努力了一次。
“要怎样你才能明白,你不属于那里。”我说。
“那我属于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是和其他人。”我说话时,吞咽了一下。
她手背上的伤疤在月亮和星光下,显得又细又白。
“你想不想冒险,和我的小女孩生活在一起?”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向我转过脸,她的嘴唇看上去是紫红色的,很温柔。
“我不会总是陷在这件麻烦事里。我曾有过比这还糟的时候,它们总会过去的。”我说。
“你希望我呆多久?”
“直到你想离开的时候。”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张开又握紧。
“你现在很孤单。”她说,“当我们在一起之后,也许你的感觉会不同了。”
“你并不知道我的感觉。”
“我知道人们在孤单时是什么样子,就像你在夜晚对某个人的感觉。然后到了白天,感觉就不同了。”
“你尝试一下会有什么损失呢?”
她在碎石路上把吉普车减慢,停在我的小货车后几英尺,关掉了引擎。松树下很黑,湖面上方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
“你是个好人,有一天你会找到合适的女人。”她说。
“这不是你今天早晨的感觉。不要搪塞我,达乐涅。”
我用手臂环抱着她的肩膀,用手把她的脸转过来。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平静地看着我。当我从她的嘴唇上移开时,她的眼睛仍然张着。然后我又亲吻了她,这次她的嘴唇张开了,我感觉她的嘴唇湿润了,她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我亲吻着她的眼睛和她嘴角的痣,接着我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亲吻着她的喉咙。
我感觉她的呼吸哽了一下,似乎终止了。她僵硬地推开我,把脸转入黑暗中。
“不要这样——”她说。
“什么——”
“这是个错误,到此结束了,戴夫。”
“人的情绪不是那样的。”
“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把你引导进去,这是我的错。但它结束了。”
“你是在告诉我,克莱特斯和你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不重要。这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想听你说那堆废话,达乐涅。”
“你必须接受我告诉你的。我对所有这些感到抱歉,抱歉我伤害了你。我对克莱特斯也感到抱歉。但是你回家吧,否则你会被杀掉的。”
“我不会被萨利·迪奥那样的人杀掉,我不会的。”
我再次将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想用手向后拂动她的头发。
“对不起。”她说,但这次声音很平静,眼睛直视着前方。然后她走出吉普车,面朝着湖水端着胳膊站在黑暗中。水面很黑,被风吹起了斑斑点点的泡沫。我走到她身边,将手轻轻放在她脖子上。
“这没什么好处。”她温柔地说。
我在阴影下看不到她的面孔。我离开她,朝着我的卡车走去。碎石路在我脚下大声响着,风冷冷地从松林中吹过来。
第三节
第二天早上是星期五,我返回大分水岭另一侧。路上,卡车水泵在密苏拉东面十英里的黑脚河上罢工了。我将卡车拖到镇上的一个修车厂,却被机械师告知,他得到星期一中午才能完成修理工作。
星期一早上我醒来后,为阿拉菲尔和自己做了早餐,带她在弥漫的阳光下走到学校。然后坐在前面的门廊里,喝咖啡读报纸。几分钟之后,一辆多用途越野陆虎在门前停下来。丹·尼古斯基走了出来,穿着一条没扎腰带的牛仔裤,一件军用毛线衫,一顶懒散的帽子上满是鳟鱼蝇。
“我被批准休假一天,和我一起驾车去黑脚族那里。”
他说。
“我稍晚一点得去修车厂取我的卡车。”
“我会带你到那里,快点。你有钓鱼竿吗?一起去钓鱼吧。”
他棱角分明的粗糙面孔对着我微笑。我邀请他进屋,在厨房里给了他一杯咖啡,然后从壁橱里取出我的芬威克钓鱼竿,绑在运动鞋上。
“我已经得到你所需的资料了。”
“关于什么?”
他的嘴巴抽动一下,面孔一侧的肌肉和喉节跳动着。
“我认为该从你这里学点对付萨利·迪奥的小窍门。”
他说,“我想你是第一个人。我不相信此前曾有人彻底击败过萨尔。”
“你怎么听说这事的?”
“州长办公室,每当萨尔引起他们注意时,他们都会报告给我们。一个警员告诉我,你想用萨尔的脸去重新粉刷他的篷车侧板。”
“他那个房子里有海洛因和可卡因。”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普舍尔?”
“不是。”
“哈,印第安女孩。”
“你怎么知道她?”
“没什么,她只是普舍尔捡到的一些女孩,他们在萨利·迪奥家进进出出。你对海洛因和可卡因有什么点子?”
“搞个搜查证去袭击那地方。”
“当我处理掉萨尔时,那得成为他卑鄙人生的休止符,而不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不正当拥有的控告。他会让那些笨蛋海滨服务员中的一个替他坐牢的,总是这样。”
“我在弗拉塞德法院花了点时间,他为什么要购买和租赁湖周围的房产?”
尼古斯基把杯子放在碟子上,透过窗户看着后院。
“他认为,娱乐场的赌博业将被立法机构通过。”他说,“这个时间非常合适。人们失了业,他们用光他们所有的预付工资,农业也垮了。娱乐场赌博业可以将弗拉塞德湖变成另一个塔霍,萨尔将获得有利的投机机会。”
“就那么简单吗?”
“是的,或多或少是这样。但是我认为他的投机不会成功。无论如何,这里的人们不喜欢外人,尤其是意大利人和加利福尼亚人。”
“你来这里想告诉我什么?”
“别着急,快点,我和十八英寸的彩虹有个约会。”
我们沿着黑脚河峡谷行驶,接着到了阳光灿烂的草地和牧场上。我们从公路上转变方向,沿着厚木板桥穿过河流,沿着一条土路爬行,然后又一次进入峡谷,来到我曾经见过的最美一条河流。蓝绿色的河水流人深深的湖泊,在那里,水流被吞没在悬崖底部。岸边的岩石是骨白色的,上面蚀刻着平化的昆虫。远处峡谷的阴影
下,河流中间巨大的圆石在阳光下冒着蒸汽,石蚕在涟箭上方的灰色迷雾中孵卵。
我把苍蝇的领片绑在接钩绳上,跟着尼古斯基走入浅水,将绳结里的蚊蝇拟饵约举过头顶,在湍流中逆流放线。看着苍蝇在漩涡中打着漩几,绕过圆石向我漂来。
我捡起它,重新打了绳结,在我耳边呼啸的风中吹干,将它恰好搭在一棵倾倒在水流中的棉白杨上。涟箭将一圈肮脏的泡沫推到圆木尾端,就在我的接钩绳流过深水时,我看到一道彩虹从湖底升起,就像一道从卵石和河底释放出的闪光泡沫,将鱼饵咬进飞溅的银光中。
我高高抬起鱼竿,准备用左手把鱼从线上剥下来,但它跑掉了,头朝下向水流中跳去。芬威克鱼竿弯成拱形,在我的手掌中振动,线上的水滴闪亮颤动着。我不得不跟着它走人深水,水一直到了我胸口,然后它掀掉线,试图挣脱鱼钩。我一直跟着它向下游走,它逆着鱼竿上下跳跃,试图将绳子缠到一块水下的石头上,直到我到了峡谷深深的阴影中。
于是,我转了一个弯,向上又回到浅水中。我把它拽进一个小礁湖,看着它无力地陷在淤泥中,背鳍露在水外。我把苍蝇从它嘴角滑松,把它放回水中。它即刻在碎石子儿上盘旋,尾巴在明亮的水流中移动着找平衡,然后越过一个暗礁,消失在水流中。
当尼古斯基在上游钓鱼时,我在石头上点燃了一堆火,从他的旅行背包里拿出牛仔咖啡,烧了一壶。太阳下很温暖。我坐在一棵死去的棉白杨上,用他的铁杯子喝着没加牛奶的咖啡,看着他钓鱼。尼古斯基的接钩绳在一段残桩上折断了,他回头失望地看着我。我指了指手表。
他肩上搭着假蝇钓鱼竿走上沙滩,把草编捕鱼篮从肩上滑下来。
“我看到你把那条大鱼放了。”他说。
“我现在不想保留它们了。再怎么说,我也没有在蒙大拿钓鱼的许可权。”
“你打猎吗?”
“曾经打,现在不打了。”
“你在军队时放弃的?”
“差不多是那样。”
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从帆布旅行包取出两个蜡纸包的猪排三明治,递给我一个,然后挨着我坐到圆木上。
当他咀嚼时,粗脖子里的血管像绳网一样突出。
“你有什么枪?”他说。
“一把军用点巧自动手枪。”“称有持枪许可吗?”
“在路易斯安纳有,在这儿没有。”
“在蒙大拿,持枪证并不那么重要,但是无论如何,让我们给你搞一个。”
“你想说些什么?”
“我们在萨利·迪奥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他知道这一点。”
“这样?”
“但他并不知道,我们在他家旁边海滩上的付费电话上,也装了窃听器。他用那个电话打一些长途。”
我捡起一块平滑的灰色石子投出去,看着它在水面上跳跃。
“他给维加斯的一个酒吧打电话。”尼古斯基说,“他对接电话的一个家伙说,”告诉查理,我这儿有一份打扫院子的工作需要他过来。‘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这是个新词儿。”
“我已经听好几个匪帮成员用这个词儿。这是他们在某人家里干掉某人时用的。上次我们窃听到萨尔说那样的话之后,一个和他作对的目击证人,就被人在耳后用点22马格南手枪打了一个洞。但我们不知道查理是谁。”
我沿着一个优美的弧线,把另外一个小石头掷到水面上,它像鳟鱼出水一样绕了个圈儿,然后漂下涟漪,沉人白色的水中。
“也许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他说,“迪奥有很多敌人。”
我把沙砾从手中掸掉,有一会儿没说话。太阳现在很热,石蚕在香蒲外产卵,在悬崖下阴影处的湖水上,彩虹在跳跃着。
“你认为我该做什么?”我最后说。
“也许现在是回新伊伯利亚的时候了。”
“你认为他会仅仅出于骄傲,叫来一名杀手,拿他全部的交易去冒险吗?”
“你看,因为他是弗兰克·迪奥的儿子,他已经在暴徒中有了一点影响力。但从根本上说,萨尔是个失败者。他是个劣等的音乐家;由于偷信用卡坐牢;他的妻子在鼻子被他打断之后抛弃了他;他的朋友们是一群买卖关系的无赖和可卡因瘾君子。然后你出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重塑了他的面孔。你认为这样一个家伙,现在
会对你有什么感觉?”
“这和我是否回到路易斯安纳,也没什么关系。”
“也许没关系。”
我看了看手表。河流对面,我看到一只鹰突然落人牧场,用它的爪子钩住一只田鼠。
“谢谢你的钓鱼旅行,现在我得去取我的卡车了。”我说。
“我很遗憾告诉你这个消息。”
“不要担心。”
“以上帝的名义,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罗比索?”
第四节
那晚我没睡着。我考虑着送阿拉菲尔回路易斯安纳,和我的堂姐或巴提斯蒂夫妻呆在一起,但那样,我会对她的情况完全失去控制。而且我怀疑,只要我的判决还悬而未决,哈瑞·玛珀斯就会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采取行动。你无法预料一个精神变态者会做什么,我相信他就是那类人。
我还是不太相信丹·尼古斯基说的,萨利·迪奥打电话给维加斯,引来一名职业杀手。我在新奥尔良认识的暴徒,是不会那样处理事情的。他们打击目击证人、哥伦比亚竞争对手,打击彼此,但却不会仅仅因为个人怨恨,去打击一个普通人。他们自己的领导地位不允许他们那么做,这会影响他们太多的经营项目,并且危及
他们与政客、警察局和法官的关系。萨利·迪奥是个恶毒的流氓,但是他的父亲聪明而谨慎,是匪帮斗殴和黑手党权力斗争的幸存者。我不信他们会情愿为了一颗被打掉的牙齿,而犯下大错。
像往常一样,当我虚弱、疲乏并彻底被自己思考的疑惑打垮时,我转而去请求上帝的帮助。我起床做了腊肠和鸡蛋,步行送阿拉菲尔上学,安排她和保姆呆在一起。然后,我将点45手枪和一个备用子弹夹放在卡车座位下面,出发去大分水岭东面的黑脚族保留地。
我的风扇皮带在保留地南十英里坏了,我免费搭乘一位印第安农夫的车,来到四英里外的汽车加油站,买了一条新的风扇皮带,然后动身沿着路肩,向我的卡车走去。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雨云开始从低矮的绿色山丘向东面移来,遮蔽了田野、沼泽、丛生的柳树和棉白杨。天空突然裂开,一分钟之内,猛烈的大风雨刺痛了我
的皮肤,浸透了衣服。我躲到道旁一块岩石下避雨,看着暴风雨横扫大地。这时,一辆没有涂漆的破旧的校车全速从拐弯处开过来,仿佛是来自六十年代高速路上的幽灵。裂缝的窗户上贴着胶带,车的侧面和顶面捆着自行车、倒塌的帐篷、铁铲以及两条独木舟。
司机看见我后停了下来,用一根长控制杆突然打开折叠门,我上了车,里面大概可以被称为时代文物储藏库。座椅已经全部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吊床、铺位、睡袋、一个罐装煤气炉、一个浴缸和几个塞满衣服的纸板箱。一个女人正露着乳房奶孩子;一个梳着印第安辫子的白人坐在地板上,在用一块肥皂条雕刻动物;另一
个女人在后座上换婴儿的尿布;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大胡子男人,则脸朝下睡在吊床上,他的身体看来就像一条被网住的鱼,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空气中散发着发酵的牛奶、大麻卷烟和烧焦食物的味道。
司机有一双泡起的蓝眼睛和一脸疯长的红胡子,他带着皮质护腕,劳动服夹克衫在胸口敞开着,胸上有深蓝色监狱纹身。他让我坐到一把过道顶头的木椅上。我们开始在暴雨中沿着路面疾驰。我一边告诉他我准备去的地方,一边抓着一根金属栏,以防从椅子上反弹下去。
“你刚才站在一个很糟的地方,伙计。”他说,“有些杂种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在那儿转弯。你住在附近吗?”
“不,我只是个游客。”
“你的口音很奇怪。我想你大概是个法裔加拿大人。”
“不,我来自路易斯安纳州。”
他的眼睛很古怪地打量着我的面孔。汽车朝着路肩开过去。
“我说,右边有一个咖啡馆。我想我得下车弄点吃的了。”我说。
“我说过,我们会把你带到卡车那里。你会在那儿下车,伙计。不用担心。”
正在奶孩子的女人用衬衫擦着孩子的下巴,重新将乳头放人他的嘴巴,然后呆钝地望着窗外。她没有化妆,暗褐色的长发在发梢处粘在一起。
“你一直朝车后面看,你在牵挂什么?”司机说。
“没什么。”
“你以为我们是钉树钉的人,还是其他什么?”
“什么?”
“钉树钉的人。你以为我们会到处将铁路长钉钉到树里面?”
“不,我没那么想。”
“我们不是那种人,伙计。树是有生命的,我们不会击伤有生命的东西。你懂这个意思吗?”
“当然。”
“我们生活在保留地里。我们是一个家庭,以顺应自然的方式生活。我们不去和任何人作对。我们只希望不要有人来干涉我们。我们的要求不高,是不是?”
我从折叠门上带条纹的窗玻璃向外望去,乡村绿色而潮湿,蒙着一层灰色的迷雾。
“是不是?”他问。
“不高,这要求不高。”
“因为很多人总是想干扰我们。他们那是在和地球开战,伙计。”
这次搭车的经历越来越让人不舒服。
“你们在保留地认识一个名叫达乐涅·亚美利亚·霍斯的女孩子吗?”我问。
“我不认识她。”
“她来自保留地。”
“也许吧,伙计,但是我不认识她。去问问我的老女人。”他转头,用下巴指了指抱孩子的女人。
我问她是否认识达乐涅。她戴着大金属框眼镜,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我。
“我不认识她。”她说。
“你们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一年。”
“我明白了。”
“那是一个黑脚族保留地。”她说。她的声音有一种类似全知者的单调,就像一个女人到了生活中的阴郁阶段,并且知道她们将永远无法解脱时那样。
“是吗?”我说。
“他们全是黑脚人,苏人,也就是印第安人的另一分支,则生活在南达科塔那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亚美利亚·霍斯是苏人的姓。”她说,“他和印第安人首领西亭布尔以及苏族印第安人首领疯马酋长一起对抗白人。”
我想,那是她结婚以后的姓。
“你还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司机说,“他们和举着休战旗帜的白人去谈判。他们进入白人堡垒后被枪杀了。那就是你相信那些杂种的下场。”
天哪,为什么我没明白这一点!
“嗨,你看起来有点忧郁。”司机说。
“什么?”
“你想吃点东西吗?我们有富余的食品。”他说。
“不,谢谢你。你们大家认识一个叫克雷顿·代斯马丢的小伙子吗?”
“你相信好了,他和我一样,都是一等兵。”
“他曾经有个妹妹吗?”
“你说‘曾经’是什么意思?”
“你有一段时间没在附近看见过他了,是不是?”
他想了一会儿。
“我想没有。”他说。
“你知道他是否有个妹妹?”
“我对他的家庭一无所知。他不住在保留地,他曾经来保留地组织印第安人运动组织成员,对抗那些石油和天然气公司。那些公司想搞乱山脉东面,想建管道、炼油厂和所有那类狗屎。”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他的眼睛?”他转过头,透过红胡子咧嘴向我笑,“我看起来,像是到处去看别人眼睛颜色的人吗?”
“想一想,是绿宝石色的吗?”
“他妈的,我为什么要知道一个家伙的眼睛颜色?你碰上什么事情了,伙计?”
“他是个警察。”抱着孩子的女人说。
“那是真的吗?”司机问。
“不是。”
“那你为什么问那些问题?你想找克雷顿家人的麻烦吗?”他护腕边上的汗毛,像是红色金属丝。
“不。”
“印第安人不需要更多的骚扰了。这是土生土长的民族,伙计,我的意思是,这是他们的土地,白人在他们身上倾倒垃圾已经二百年了。”
“我准备在这里下车。”我说。
“我说,你被一些事情困扰着,对吗?”
“根本没有,伙计。现在雨停了,我需要走动走动了。我的卡车就在上坡那边。”
“我们和任何人都没有矛盾,我们认为我们正在帮你。你得警惕这个州的很多人,我不是瞎说八道。这是时代造成的。”他说。
我在潮湿、阳光照耀的空气中站在路旁,看着汽车消失在坡上,我身后是一块绿色的牧场。我的卡车位于道路前方一英里处。
第五节
老妇人正在在她房后布满石砾的菜园里锄地。她穿着系带子的靴子,一条尺寸过大的男人的羊毛裤子,一件卡其布衬衫,头上围着一条披肩。当我推开木门走进院子,老女人斜眼扫了我一下,然后继续砍她的杂草,似乎我根本不存在。
“达乐涅·亚美利亚·霍斯是您的女儿,对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她的白发从披肩下面露出来,眼角由于对工作聚精会神而起了皱。
“代斯马丢夫人,相信我,我是朋友。”我说,“我想搞清楚您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助达乐涅。”
砰地一声,锄头掠过泥土和石头,她砍出卷心菜之间的杂草,但丝毫没有触及菜叶。
“我认为达乐涅生活在一些坏人中间。我想让她从他们身边离开。”我说。
她拉开一间废弃倒塌的厕所门,将锄头放在里面,拿出了一把铁铲。厕所后面,一只有白斑的杂色猫正在黄麻袋上喂它的孩子。代斯马丢夫人将铁铲横放在手推车上,推着它向菜园边走去。我从她手中接过把手,推着它穿过土院,然后开始在菜地的每行末端洒肥料。山顶的云朵是紫红的,雪从峡谷边缘被吹下来。我听到在我
身后,她窗上的保温塑料布在卡塔地响。
“她是你的女儿,是不是?”我又问了一次。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吗?”她问。
“不,我不是。但我曾经是一名警察,现在不再是了,我只是个遇到一些麻烦的人。”
她第一次直视着我。
“如果你认识达乐涅,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她是否是我的女儿?”她说,“为什么你在这里问这个问题?你这样不太合理。”
于是我意识到,也许我低估了这个老妇人。像大多数自认为受过教育的人一样,我大概已经认为,一个老年人和说着外国话的人一样,不能理解我的生活和智力的复杂性。
“我只是没有将她的姓和您的姓联系起来。”我说,“但是我应该联系起来的。她穿着她哥哥的一等兵夹克,是不是?她也有一双绿宝石眼睛。你家的姓是法裔加拿大人的姓,不是印第安人的。达乐涅和克雷顿的父亲有一半的白人血统,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说她生活在坏人中间?”
“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并不坏,但是他为之工作的人很坏。我认为她应该回到家里,不要和那些人生活在湖边。”
“你曾经到过那里?”
“是的。”
“他们是罪犯吗?”
“他们中的一些人是。”
她的手落在我的手上,接过铁铲。她的手掌粗糙,手掌边是一圈老茧。她一动不动,铁铲支撑在她的羊毛裤子上,她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下锯齿状的山脉轮廓。山峰上的云朵中似乎全是雪。
“他们是杀死我儿子的那些人吗?”她问。
“他们从某种角度说也许有牵连,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
“她认为她可以查出克雷顿和他的堂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曾在一个酒吧工作过。那是什么地方?”
“顺着马路五英里的地方。你来时经过那里。”
“你认识一个叫迪西·李的男人吗?”
“不。”
“你经常见到达乐涅吗?”
“她每星期来一天,还带着食品。”
“告诉她,代斯马丢夫人,她是个好姑娘。在我们俩的劝说下,她会回家的。”
我看见她用嘴巴呼吸着,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什么?”我说。
“克雷顿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他们说他带了把手枪,如果他确实带了,那也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总是打扰他。他们害怕他,因为他勇敢。”
天变冷了。我帮着她在蔬菜地里施完肥,然后和她说了再见,并将木门在我身后带上了。现在天空乌云密布,灰蒙蒙的。她手中握着锄头,站在她的土院子中,站在从世界之脊吹下来的风中,看起来很小很孤独。
第六节
我顺着土路往回开,停在克雷顿·代斯马丢和堂弟把汽车丢进壕沟的地方。是玛珀斯和魏德林绑架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了什么地方,还是一切都发生在这里?我问我自己。我跳过马路对面接壤的溪流,走上斜坡进入黑松林。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松针。花栗鼠在岩石间玩耍,红色的松鼠在树干间彼此追逐着。我在松树丛中
穿行了四分之一英里,于是看到一条曾经有人倾倒垃圾的道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堆生锈的弹簧床垫、马口铁罐、床垫、啤酒瓶,还有酒瓶和塑料容器。我又在松林中走出四百码左右,树木变得稀疏了,我来到了一个在灰色岩石上流动的溪流前。小溪在一个低矮的山丘边缘流淌着,山丘很突兀地在羽叶槭、野蔷薇丛和茂密的板
刷中隆起。我在溪流岸边穿行,但是没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能有助于发现克雷顿·代斯马丢和堂弟的命运。
最后,我来到溪流对岸山丘上的瀑布边上。瀑布从岩石上流下,冲刷掉泥土,露出了山丘上小松树多瘤的根部。水流到一片潮湿的松针和黑色的树叶上,那里的地面像海绵一样,长满了蘑菇和深色的蕨类植物。我可以嗅到水、冰冷的石头、潮湿阴冷的腐殖物、在水流中像蜘蛛网一样蔓生的树根的气味。
我累了。跋涉回卡车之后,我在灰蒙蒙的光线中驶上马路。这时,我从侧镜瞥见了一辆黑色的威利斯吉普斯塔旅行车。因为路面潮湿、没有尘土,我可以看到方向盘后司机的高大轮廓。接着他加快速度,靠近我的后.档,似乎他想从侧镜中看到我的反应,或者想看到我的敞篷小货车的一些细节——车主的名字。
前面是克雷顿·代斯马丢和堂弟度过最后一夜的圆木酒馆,也是达乐涅当接待员并曾经遇到酒醉昏迷的迪西·李的地方,她在这里把迪西从脑袋被踢掉的命运中挽救出来,并驾车越过山脉,把他送到弗拉塞德湖边的萨利·迪奥家。
我驶进停车场,等着看吉普斯塔旅行车的司机会做些什么。他和我并排慢下来,他的长手搭在方向盘上面,从乘客窗口目不转睛地瞪过来。他的面孔、前额和脖子都带着细疤条纹,似乎刚从一个铁锈色的蜘蛛网中走出来。
我希望他停下来,打开车门:带着他的伤痕和愤怒来面对我。我希望看到他手中有一个武器,并希望他感受到肾上腺素在涌动,感受到暴力渴望,让那种感觉点燃和净化大脑,并解决所有复杂的局面。
但是哈瑞·玛珀斯手中攥着所有的好牌,他曾是越战的一名直升机飞行员,他知道,当格林机关枪锁定好毫无防护能力的目标时,你不必改变你的状态。
他转入停车场,停在前门旁,用一个金色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走出吉普斯塔旅行车,头也没回走进了酒馆。
那一晚,等我返回密苏拉,阿拉菲尔已经在保姆家吃了晚餐,但我还是带她去一个比萨店吃宵夜。她穿着柔软的粗斜纹棉布牛仔裤、精巧的皮鞋,黄色T 恤衫上印着一条微笑的鲸鱼。她的面颊沾上了红色的比萨汁。
“戴夫?”她说。
“什么,小家伙?”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想见德克斯。也许巴提斯蒂需要我们在店里帮忙,他不识字。”
“卖虫子和银色小鱼不需要识字。”
“在这儿和在家里一点都不一样。”
“但这里也有很多优点,是不是?”
“我想念三脚架,我想念克拉瑞斯。这儿的晚上很冷。”
我用手抚摸着她发亮的黑发。
“这不会有很长时间了,你看着吧。”我说。
但是我的保证只是一个情绪化的谎言。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能够回去。那一晚,我们卧室之间的门敞开着,我听到黑暗中,她在:床边做祈祷,然后爬进被子里。
“戴夫?”
“什么?”
“有人想伤害我们是吗?我们是因为这个才搬家的吗?”;我起床,光着脚走进她的房间,坐到床边。她褐色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圆圆的。她把毛毯一直拉到下巴。
“不要想那样的事情,阿拉菲尔。没人想伤害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是好人。”我说,“想想所有那些爱你的人。
巴提斯蒂、克拉瑞斯、你在学校的朋友和老师,他们都,爱你,阿拉菲尔。还有我,爱你胜过一切。“
她从枕头上笑起来时,我可以看到她稀疏分布的牙齿,和明亮的眼睛。
但是她的想法和我自己的想法差不太远。那一晚,我梦见了南路易斯安纳。
第七节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阿拉菲尔学校的三年级教师里根小姐打来的电话。她说她中午十一点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问是否可以到我家里谈谈。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我宁愿到你家里谈这件事。”
“当然可以,欢迎你过来。”
几分钟后,她在敲屏风门。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棉线衣服,赤褐的头发用一条绿色手帕扎在后面。
“我希望没有打扰你。”她说。
“不,一点没有。我做了些冰茶,今天天气真好,让我们在门廊里喝点吧。”
“好的。”她说,带着一个天主教小学教师应有的姿态。
我把茶拿到门廊上,我们坐到两把陈旧的金属椅上。
阳光明亮地照在草坪和树木上。大黄蜂在草地上的三叶草上方嗡嗡叫着。
“今天一早,一个男人打来电话。”她说,“他说他是你在路易斯安纳州的一位朋友,他想知道你和阿拉菲尔住在哪里。”
“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肯说。”
“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们不公布人们的地址。我告诉他去打信息台问问,他说他试过了,但是你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
“是没有登记,我的地址不在电话本上,信息台通常不会公布地址。这个电话为什么让你担忧?”我稍稍向前倾斜。
“他很粗鲁。不,比这还过分,他的声音很恶心。”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一直说,他是个老朋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我应该理解那一点。”
“我明白了。”
“阿拉菲尔说你曾经是个警察,这件事和你当过警察有关系吗?”
“也许有关系。你能否分辨出,那是否是个长途电话?”
“听起来不像。”
我努力去思考,谁会知道阿拉菲尔去了密苏拉的一所教区学校呢?达乐涅,也许是。或者也许我对克莱特斯说过一些事情。或者也许,那个人打电话给新伊伯利亚,并且从巴提斯蒂或克拉瑞斯那里了解到一些事情,然后,他可能曾经打电话给镇上的每一所教区小学,直到击中正确的目标。
“这个家伙一开始说了什么?”我问道。
她的绿眼睛思虑地凝视着阳光。“他说:‘我要和戴夫·罗比索讲话。’”她说,“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要和戴夫说话。’于是我说:‘你的意思,是你想给他捎个话吗?’”
“于是他知道,他找到了正确的学校。”
“什么?”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
“如果我处理得不正确的话,我很抱歉。”她说。
“不用为此担心,他可能只是个收账员,他们在全国各地跟踪我。”我对她微笑着,但是她并没接受我的安慰。
她将冰茶放在门廊扶手上,并紧膝盖坐着,双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她垂下眼睛,然后重新抬头看着我。
“我的问题也许会冒犯您的隐私,但是你碰上一些麻烦,是吗?”
“是的。”
“那个男人是谁?”
“我不确定。但是如果他再打电话,请告诉我,我将非常感激。”
“他是个罪犯吗?”
我看着她的面孔和眼睛,不知道她能接受多少事实。
我决定不去寻找答案。
“也许是。”我说。
她在大腿上把手指捏在一起。
“罗比索先生,如果他对阿拉菲尔是个威胁,我们需要了解。”她说,“我认为,你有义务告诉我们那些。”
“那个家伙不带德克萨斯口音,是吗?”
“是的,他没有口音。”
“有一些人和我有矛盾,他也许为其中的一个工作。但是他们的目标是我,这不会影响你们学校的任何事情。”
“我明白了。”她说,她的视线转移到院子里的阳光中。
“我很抱歉,我并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我说。
“你没有。我很遗憾你碰上这个麻烦。”她站起身准备走。“我认为你应该考虑打电话给警察局。你的女儿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没有法律约束一个人去问另一些人的地址。”
“你对这些事情的了解也许比我多,哦,谢谢你的茶。”
“等一等。我感激你的帮助,我真的很感激。还有阿拉菲尔对您评价很高。如果我现在开始向您解释我的状况,那得说到明天早上。事情很混乱,而且涉及很多人。
我还没有找到整件事情的答案。有时候,警察并不能帮你什么忙。那就是我年纪越大,越相信上帝相信祈祷的原因,至少能让我感觉,是在和一些真正的权威交谈。“
我又微笑着,这一次起了作用。
“我打赌你会处理得很好。”她说,眼睛眯了起来。
她握了一下我的手,走下了台阶。明亮的空气中,她的小腿闪动着亮光。
第八节
我走入厨房,准备了一碗葡萄做午餐。我一边吃一边注视着窗外,邻居的橙色猫爬上巷外的屋顶,两只鸽子站在高处的电话线上。来电话的男人是谁?我思考着。
萨利·迪奥从维加斯找来的职业杀手?或者大概只是和哈瑞·玛珀斯一起工作的人?为什么不呢?这对玛珀斯来说,是一种激怒我、使我失去平衡的安全的方式。
但我是一个即将接受谋杀审判的被告,而玛珀斯是谋杀指控的目击证人,法律机器在他那边;他是法庭的朋友,是一个酗酒、暴躁的警察用链子鞭笞的受害者;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这让我回想起最初的推测,还有丹·尼古斯基的警告,那是我不想去面对的:一个名字仅仅为查理的幕后职业枪手。
打电话给警察局?她是这么说的。受苦受难的主啊,我想,为什么在充满困惑的情况下,几乎每个人都寻求公理和社会援助,而实际上没有人真正信这些。问问你自己,你可曾听说过某个人的婚姻被一个婚姻顾问挽救,或者某个酗酒者被一名心理学家治愈,或者某个人的儿子在社会工作者的帮助下,得以置身于教养所之外?
我开车去鲍勃·伍德体育用品商店,这是一个在路易斯安纳州声名远播的登山者和体育用品、枪支商店。我用信用卡买了一把点38左轮手枪、一盒子弹和一个燕尾状枪套,一把二手的十二口径霰弹猎枪,还有一盒双筒猎枪子弹。回到家中,我把工具箱从卡车扛进厨房,将橱柜上层的架子滑下来,将点38手枪固定在它的底部。
然后,我从工具箱取出一把钢锯,将霰弹猎枪放在后门廊台阶上,用膝盖紧紧压住枪托,锯掉散热板、瞄准器和十英寸以外的枪筒。我打开后膛,把双弹仓沉人枪膛,猛咬住后膛枪栓,上好保险。然后,将霰弹猎枪放进前走廊壁橱的上层。
加上卧室里的点45手枪,现在我在屋子的各个地方,几乎都可以立即拿到一把武器。这不是万能药,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全部措施。我早就该后悔在众人面前将萨利·迪奥的脑袋打到篷车上,但如果他与哈瑞·玛珀斯或明星钻探公司有牵连的话,我相信他有牵连,那我与迪奥一家的纠纷,只会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仍没能从昨天去大分水岭的旅途疲惫中缓过劲来。
不,是比那还深的疲惫。我厌倦了一场没有结果的追逐;厌倦了在一个梦魇里走来走去;厌倦了这些我自找的麻烦。我就觉得自己像被宣告有罪的十七世纪罪犯,坐在一个木推车上,车吱吱响着穿过人群,沿着鹅卵石街道向一个高高的平台走去,一个带头罩的人正等在那里。
我穿上运动短裤、跑鞋和一件棒球衫,沿河跑了四英里。我一路跑到大学区,穿过一个废弃的铁路桥,向下看着渔夫把鱼拉出水面,甩到碎石路上。
当我转入街区,全身大汗淋漓,我的皮肤深深感到太阳的热度。邻居的橙色猫从屋顶上看着我。我安静地坐在草坪上,前臂放在膝盖上,呼吸着三叶草甜美的气息。我的心跳正常而强劲,就像二十年前一样自信。
那晚的月亮很低,挂在比特鲁山黑色轮廓上。干涸的闪电苍白地跳跃在云朵之间。九点时,电话响了。
“喂。”我说。
“你能来这边吗,戴夫?”由于静电噪音,声音很嘈杂。
“克莱特斯吗?”
“我需要你过来一下,伙计。看起来很糟糕。”
“什么事情?”
“达乐涅……他妈的,伙计,她死了。”
第八章
第一节
保姆不在家。我在电话号码本上找到苔丝·里根的电话,打给她,然后把阿拉菲尔带到她家。
一个半小时后,我沿着土路驾车来到克莱特斯的小红木房子。所有的灯都开着。我敲着克莱特斯的前门,没有人应声,于是我走进屋内。
我听到房间后面某个地方有马桶冲水声,接着他走出卧室,将一条湿毛巾拿在嘴边,面孔毫无血色,皮肤像灯罩一样紧绷着。他靠着滑动玻璃门坐在桌旁,大声喝一杯咖啡,他双手环绕着杯子,以防杯子颤动。桌上是一纸箱牛奶和五分之一加仑的苏格兰威士忌。他深深吸了一口骆驼烟,向下拿着烟,似乎他正在喷吸大麻烟
卷。当他喷出烟时,呼吸在胸口抽搐了一下。
他又用毛巾擦了下嘴巴,然后擦他粗粗的后脖子。
“我压制不住任何东西,我想我得了胃溃疡。”他说。
“她在哪里?”
“在主浴室。”他抬起那像是水煮过的脸来,看着我,吞咽了一下。
“收敛一下你自己。”
“我从密苏拉回来,她就已经那样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但我没有听他讲话。我顺着大厅走进主浴室。当我向里面看时,不得不用一只手紧握住门框。安全剃刀掉在瓷砖地面上,被她的血紧紧粘住。她赤身裸体,在浴缸内侧着身滑了下去,这样,她的脸只有一半漂浮在红色的肥皂水上面。她两只前臂的内侧各有一个深深的切口。
哦,上帝呀,我不得不深呼吸一下,转移视线。
她一直流血,直到她几乎变白。我坐在浴缸边上,用指尖触摸着她柔软、湿漉漉的头发。头发感觉起来就像潮湿的羽毛。
浴室镜子上用口红写着:
克莱特斯,
正在死亡,
再见,亲爱的,
达乐涅
我将手插进我的头发,麻木地凝视着她。于是我在她的脖子和肩膀上,看到了细小的抓痕和红色的污渍,像是浅色的草莓色斑,像是做爱时被咬的齿痕。我从卧室里拿出一个被单,遮盖在她身上,然后返回到客厅。
克莱特斯正将剩下的苏格兰威士忌和牛奶倒在桌子上。他手中骆驼烟的烟雾越过手指。当他看到我的表情,眼睛周围的皮肤突然收缩。
“嗨,把那种表情从你脸上拿下去,伙计。”他说。
“你去密苏拉做什么?”我说。
“我给萨尔的爸爸买香烟。密苏拉只有一个商店有他抽的那种牌子。”
“为什么是今晚?”
“他让我去。”
“为什么你还不打电话给当地警察?”
“他们会为此逮捕我的。”
“为了一次自杀?”我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孔。
“这不是自杀,你知道这不是。”
“克莱特斯,如果你做了这件——”
“你疯了吗?我正准备向她求婚。我现在在看一位治疗学家,因为我把身体搞糟了,但是等我把事情理顺之后,我计划我们回到新奥尔良,过普通人的生活。也许‘开一个酒吧,离这些意大利人远一点。”
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向我瞪回来,像绿色的大理石,似乎没有眼睑。他鼻梁上,直到一条眼眉的缝合伤疤就像自行车补丁一样红。然后,他的眼神发散了,他吸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和牛奶。
“我不在乎你相信什么。”他说,“如果你认为我嫉妒你和她,那你想对了。但是我并没有谴责她。我的身体状况让我什么也不能做。治疗学家说,这都是因为当初在新奥尔良时吸毒,还有因为我为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工作,当我实际上想向这些家伙吐口水时,还得装作喜欢的样子。但是我没有谴责她。你明白吗?”
“她告诉你了?”
“这需要她告诉吗?一个男人可以从很多方面看出来的,戴夫。”
“我在她身上盖了条床单。不要再进那里了,等着警察来吧。”我拿起电话。
“你看到那些淤痕了吗?”克莱特斯说。
“看见了。”
“大部分当地警察并不高明。但是当验尸官解剖尸体后,他们就会把我抓去的。”
“也许吧,你是什么主意?”
他又喝了一口饮料,然后抽着香烟,发出刺耳的呼吸声。
“你今天晚上缺少同情心,是吧?”他说。
“老实讲,我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感觉,克莱特斯。”
“是萨尔,肯定是。我快要坐牢了,他却和迪西·李还有那些塔霍杂种们准备演奏摇滚乐。我要去杀了那个讨厌鬼,伙计。我要将他大卸八块。”
“他的动机是什么?”我将听筒放回去。
“他不需要动机,他是个精神病。”
“我不会接受这样的解释的。”
“她意识到了什么,那和石油、迪西·李,也许还和毒品有关,我不知道。她相信灵魂。她认为灵魂告诉她一些事情。于是昨天,她看见萨尔为迪西·李和几个塔霍女人剪开白粉包装袋,于是她告诉他,他是个该死的毒瘤,有一天他那类人将会被赶人地球的深渊。你能完全理解吗?地球的深渊!”
“迪奥一家现在在哪里?”
“他们去毕福玩去了。”
“你听萨利·迪奥提起过一个叫查理的人吗?”
“查理?没有,他是谁?”
“来自维加斯的职业杀手。”
“等一等,昨天晚上他们在密苏拉机场接了一个人。我以为他是萨尔的又一个马屁精。我提出开车去接他,但是萨尔说我需要休息一个晚上。”
“他长的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到他。”
湖上方月亮周围的云朵是银色的,下面的湖水是黑色的,笼罩着一层光。
“我现在准备打电话给警察,然后我得离开了。”我说,“我不想让自己卷进来,好吗?”
“随你的便。”他说,“你非常酷,一个很酷的操作手,你总是这样。没人能动摇橄榄油戴夫的小甜饼袋子,他们可以折磨你的精神,却不能使你畏缩。”
我没有回答他。我出了门,走入细雨和破碎的月光中。我开着小型载货卡车,沿着湖滨地带向珀尔森驶去,然后转向黑猩猩峡谷。我知道我会没事的。但是突然间,云朵又遮盖住了月亮,天空变得像烧焦的金属一样黑。
一阵强风从冰雪覆盖的山上吹来。闪电从米申山的顶峰跳跃到头顶的黑色天穹,雷声滚动着传出峡谷,硬币大小的冰雹像平头钉锤一样哗哗敲击在我的卡车上。
我停到马路边,汗水滚滚地从我脸上滴落,关闭的车窗蒙上了厚厚一层蒸汽。卡车在风中剧烈摇晃着。我的指节在方向盘上又圆又苍白。我感觉到牙齿在摩擦;感觉到卡车的金属接头在吱吱嘎嘎响而且被拉紧;后挡板颤动着,被钩状链子弹回;接着我全身战栗,我的嘴巴张开了,似乎有人用他的手掌,左右开弓抽了我两记
耳光。当我闭上眼睛,我看见了一条被雨点敲击的赤褐色溪流,里面一条棕色鳟鱼的嘴巴被撕裂了,血从鳃里一团团涌出来。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我走到阿拉菲尔学校附近的古老教堂。
我走进里面,越过圣泉,跪在圣坛前的长椅上。和几乎所有天主教堂一样,这里弥漫着石头、水、熏香和蜡烛的气息。我想这在一个天主教堂里决非偶然。我想,也许早期信徒做弥撒用的地下墓穴,也有着同样的气味。
我为达乐涅、阿拉菲尔、我的父亲和弟弟,最后是我自己祈祷。一位穿着黑色长裤、磨损牛仔靴和T 恤衫的金发牧师走出了圣器室,移动着圣坛上的一个花瓶。
我走近圣餐栏杆,介绍了我自己,并问他是否愿意听我的忏悔。
“让我们去花园吧。”他说。
在教堂和教区长住宅之间,是一块阳光充足的场地,有草坪、花坛、石头长椅、鸟食容器和一个小花房。牧师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我告诉他我和达乐涅的关系,最后是关于她的死。当我讲述时,他轻轻向盆栽贝母的叶子上抛着小土块。等我结束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太确定你在忏悔什么,你感觉你利用
了这个女人是吗?”
“我不知道。”
“你认为你对她的死负有责任?”
“我不这么想,但我不确定。”
“我认为是其他一些事情在折磨着你,一些我们没有谈及的事情。”
我告诉他关于安妮,在我们卧室的黑暗中跳动的霰弹猎枪火焰,浸满她鲜血的床单,当我把她的手指放进嘴里时,感觉到的冰冷。我可以听到他在我旁边呼吸。
当我抬起头看他时,我看到他吞咽了一下。
“我很遗憾。”他说。
“这些记忆不肯走开,神父。我相信它永远不会被淡忘”。
他从草地上捡起另外一块硬泥,又让它从手中掉落。
“我感觉,去尝试给你提建议不太恰当。”他说,“但是我认为你是个好人,你在对你自己做不必要的伤害。当你遇到这位印第安女人时很孤独。很显然你喜欢她。有时候去评判我们自己也许没什么好处。你曾经那么想过吗?你在上帝面前陈述,然后你让他来评判你生活中的对与错。还有,我不相信是你造成你妻子的死亡。
有时候,当那类罪恶来到我们生活中,我们无法解释它,于是我们责备上帝或我们自己。在两种做法中,我们都错了。也许到了让自己从牢笼里解脱出来的时候了。”
我没有回答他。
“你想要赦免吗?”
“是的。”
“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为我的不完美,我的失败,我给一个无辜的人带来的悲痛和伤害。我最多只能这么说。我无法描述它。”
他的前臂交叠着放在大腿上。他低头看着他的靴子,但是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悲哀。他深深呼吸了一下。
“我希望我能对你有更多的帮助。”他说,“我们并不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们的经历有限。”
“您已经足够仁慈了。”
“给它点时间,罗比索。”他微笑着说,“通往大马士革的道路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看到炫目的光芒。”
当我离开那明媚、绿色的场地时,他正跪在一个在床前,用泥铲为贝母铲出一个洞,他的眼睛已经专注于他的工作。他的生活显然有条理、庄严而且有章可循。
这是我在1964年走下飞机,来到坦森纽特空军基地之后,就再也不曾拥有过的生活方式。
第三节
我想回到昨天。我不认为那总是很难,有时候你仅仅需要走过脑海中的一扇门,丢掉三十年或四十年,来记起你是谁。也许这是自我欺骗,一种我用来逃避问题的精神鸦片,但是我不在乎。我将恩内斯特·盖因斯的那本《关于爱情和金钱》塞进口袋,走到伯纳公园,坐在枫树下的长椅上开始阅读。风凉爽地从阴影中吹来,但
是我已经进入到小说里面,回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南路易斯安纳州热烘烘的甘蔗地和香甜的马铃薯种植园。
不,那不是真的。我回到了新伊伯利亚的一个夏天,那是我读完了大学的第二年,弟弟吉米和我在一个海滨的地震记录站工作。我们买了一辆四十六速的福特敞篷车,上面放了两个好莱坞消声器,降低了滑轮和挡泥板,涂上淡黄色并刷上蜡,直到金属上似乎有了黄油柔和、神秘的光泽。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我第一
次很认真地和一位西班牙湖的女孩子陷入了情网。和所有人的初恋一样,我记得那个夏天的每一个细节,有时候回忆带着令我心碎的辛酸。她和我一样,是移居美国的法人后裔,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当风吹来,在阳光下就像是颜色浓烈的蜂蜜。我们在拉菲特的沃里斯屋顶花园和圣马丁维尔街头跳舞,在新伊伯利亚的橡树下喝二
十美分的长脖子杰克西啤酒;我们在盐沼上钓白色的鳟鱼,到赛普雷茅特角去煮螃蟹、炸鱼,然后,在丁香花盛开的夜晚,沿着那条柏树和橡树之间长长的柏油马路,一起开车回家。风暖暖地从海湾吹来,地里新长出的甘蔗绿油油的,西边的天空上映着火一般的晚霞,树上的蝉声震耳欲聋。
她是那种喜欢心上人一切的女孩子。她从来不争论而且容易知足,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中,她都会很快乐。我只需要用手指碰碰她的脸颊,她就会靠近我,紧紧抱着我,亲吻我的喉咙。那时,每天下午都下雨,有时当天放晴、云彩变成粉红和栗色之后,我们会沿着防洪堤,开车到我父亲存放船只
的码头去,柏树上的雨水滴人湖中,在柔和的阳光下,她的面孔带着花朵初放的色泽和光辉。
那个夏天,每个早晨都令人期待,我期待着卧室窗外山核桃树丛中烟雾缭绕的阳光,天真而自信地盼望着,几个小时之后就会重新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想过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那场恋爱由于不切实际的年轻,而突然结束了。我无心地伤害了她,以一种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更无法对她解释的方式,我的沉默给她造成
更加严重的伤害。这么多年之后,这仍会让我偶尔感觉不安。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天。当其他一切都失败时,当心灵似乎中毒、生活遭受打击时,当死亡的树叶像干化的羊皮纸一样,吹过灵魂的窗口时,那是我不时拜访的大教堂。
我并没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接受那些哀伤而失落的经历。在我看来,对记忆承担义务,无论对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同样毫无价值。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县法院。
州长像个大木桶一样健壮、浑圆。他是被选举出的法官之一,在被人们推举去竞选官员之前,他也许是柴油机机械师或伐木卡车司机。他说话时,坐在办公桌的角落里,而不是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抽着香烟,望着窗外的湖水。他那种个人的专注让我感觉,他已经预料到了我们谈话的结果。他现在和我谈话,仅仅因为政府机
天强加在他身上的一种义务。
“你曾经是新奥尔良谋杀案调查组的侦探?”他说。
“是的。”
“然后在州长办公室做侦探,是……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新伊伯利亚。”我对他微笑着,但他的眼睛透过香烟,看着湖水中的蓝色波纹。
“你认识一个名叫丹·尼古斯基的禁药取缔机构官员,是吗?”
“是的。”
“他昨天在这里。他说,你一定会来找我。”
“我明白了。”
“他说,我应该告诉你返回路易斯安纳。你对此有何想法?”
“提建议很容易。”
“你想知道验尸官的报告,是吗?”
我长出一口气。“是的,先生,是的。”我说。
“因为你认为她是被谋杀的?”
“是的。”
“为什么?谁会有理由去杀她?”
“核对一下萨利·迪奥的纪录。同时查一下那个叫哈瑞·玛琅斯的家伙。”我感觉我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于是我停顿下来。“我还想对普舍尔提出一些看法。”
“根据我被告知的情况,这些人都和你在不同的时间有过冲突。你认为你现在的看法是完全客观的吗?”
“迪奥一家是野兽,玛浪斯也是。普舍尔在新奥尔良为一些准军事性的疯子们杀过一个人。我不会低估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性。”
“普舍尔为什么要杀她?”
他第一次很感兴趣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睛看着皮鞋,然后回望他。
“我和达乐涅关系密切。”我说,“她知道这件事情。”
州长点点头,没有回答。他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写字夹板,上面是验尸报告的复印件。
“你对淤痕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说,“她的脖子和肩膀上有淤痕。”
我等着他继续。
“她的头后面还有一个肿块。”他说。
“是吗?”
“但这件事已经定论为自杀。”
“什么?”
“你第一时间知道了结果。”
“你怎么回事?你在怀疑你们自己的验尸报告吗?”
“听着,罗比索,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没有自杀。
另一方面,所有迹象表明,她确实是自杀,她可能用头撞击浴缸,她可能搞得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皮下淤痕。也许你不喜欢听这些话,但是这周围的印第安人不可理喻。
他们酗酒、在酒吧打架、家里人彼此抨击。我并不是在找他们的碴地,我没必要和他们作对。我认为他们只是运气不够好罢了。但那是事实。你看,如果我要怀疑某个人,那只能是普舍尔。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杀她。这个家伙真的被这件事情打垮了。“”亨利·迪奥怎么样?“
“你给我一个动机,你给我确实的证据,我会给你开搜查证。”
“州长,你在犯一个大错误。”
“请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明白一下。”
“你在选择简单的处理方式,你正在让他们溜走。迪奥一家感觉到了你的软弱,他们会把你给生吃了的。”
他拉开办公桌下一个深层的抽屉,拿出了一根警棍。
上面的黑漆已经破裂了,把手在车床上开了槽,并且被钻上眼,扣上了一个皮环。他用力地把它扔到了办公桌上。
“在我接管办公室时,我接替的人给了我这八”他说,“他告诉我:”没有必要让每个人都进监狱。‘如果那不符合一些人的想法,那是他们的问题。“他捣碎他的香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想我该走了。”我站起身说,“验尸报告还有其他不寻常的地方吗?”
“在我和医疗检验员看来没有。”
“还有其他什么?”
“我想我们已经结束这次讨论了。”
“得啦,州长,我就快跟您告别啦。”
他又一次瞥了一眼夹纸板。
“晚餐她吃了什么,在阴道里有精液的痕迹。”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指掐了掐眼睛和鼻梁,戴上太阳镜。
“你在克莱特斯身上下对注了。”我说。
“你在说什么?”
“他没有杀她,他是性无能。在她被谋杀前,曾被强奸过。”
他吮吸了一下牙齿,对自己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打开他的报纸,翻到体育版。
“你得原谅我。”他说,“这是我可以读报纸的惟一时间。”
第四节
达乐涅的家人已经在那个早晨取走了尸体,葬礼是第二天下午在黑脚族保留地举行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阿拉菲尔和我一起开着车,越过山脉去保留地南端的杜普耶尔。我从当地的报纸了解到,葬礼是下午两点在玛丽亚河上游的浸信会教堂举行。我们在一个咖啡馆吃午餐,我没有什么胃口,无法吃掉盘子里的东西。我
凝视着窗外尘土飞扬的街道,阿拉菲尔在一边吃汉堡包。
酒吧生意很好,不时有整个家庭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的人们坐在路边,他们的眼光茫然,嘴巴像那些安静的、新孵出的小鸟一样张开着。
我看到阿拉菲尔望着他们,眼睛半眯着,似乎一个摄像机镜头正在她脑海里打开。
“你看到了什么,小家伙?”我说。
“那些是印第安人吗?”
“当然是。”
“他们像我一样吗?”
“哦,不完全一样,但是也许你是半个印第安人。”
我说。
“他们说什么语言,戴夫?”
“英语,就像你和我一样。”
“他们不认识任何西班牙字吗?”
“不认识,恐怕不认识。”
我看见她脸上先是一个问号,然后滑过一个困惑的表情。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小家伙?”我问。
“我村子里的人们,他们坐在餐馆前面时,就像那边那些人。”她的眼睛看着路边一对年老的男人和女人。女人很胖,穿着军鞋和肮脏的运动袜,她的膝盖张开着,这样你可以看见她的内裤。“戴夫,他们不会把士兵带到这里,是吗?”
“把那些想法从你脑子里清除掉。”我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国家,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最好相信我的话,阿拉菲尔。在你们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在这里重演。”
她把汉堡包放在盘子里,垂下跟睛,嘴角向下翻去,刘海在她褐色的额头上直直地垂下。
“这发生在安妮身上。”
我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感觉到自己在吞咽。天空布满了云,起风了,正在吹动街道上的尘土。太阳看起来,像是南边一个薄薄的黄色华夫饼。
葬礼是在一个木结构的教堂里,教堂的白漆已经起了浮泡,剥落成鳞屑。教堂里除了棺材旁的克莱特斯和迪西·李之外,所有人都是印第安人。他们编着辫子,有着由于劳作起了皱纹的脸,和在零度天气不戴手套加工木材的双手。棺材用黑色金属制成,用白色丝绸镶边并加了衬垫,安装了闪闪发亮的黄铜把手。她的头发在白色丝绸的映衬下显得更黑,脸上擦了胭脂,嘴巴红红的,似乎她刚刚喝了凉水。她穿着驼丝棉衬衫,戴着有一只紫色玻璃鸟的珠状项链,玻璃鸟的翅膀伸展着正在飞翔,停在她的胸前。只有棺材顶部是开启的,我们看不到她的前臂。
克莱特斯脸上的皮肤发着光,紧紧绷在骨头上,眼睛带着一种凝视火柴时的神情。
我没有听牧师讲了什么。牧师是个推件。神经质的男人,他读着《旧约全书》中的片断,以他力所能及的最佳方式,说着安慰的话。雨又开始敲击屋顶和窗户,穿过地面和河流。在我内心深处,雨是一种更准确的感情。
我做了与众不同的祈祷。那是我不时说的祈祷,也许是自私的,但是我相信上帝像我们一样,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相信也许他可以影响过去,尽管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有时当我独自一人,尤其是在夜晚、在黑暗中,我开始细想,人们也许在他们死亡之前,经历了无法承受的苦难。我请求上帝解除他们的疼痛,从
精神和肉体上陪伴他们,麻木他们的感觉,冷却他们最后时刻的所有痛苦的火焰。我先为达乐涅做祈祷。然后又为我的妻子安妮说了一遍。
方形墓地被水泥柱子之间的铁丝包围起来,暴露在风中,长满杂草。玛丽亚盆地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河流的陡岸和阶梯状的沟渠就像用一把油灰刀切割出来的。
甚至颜色也很奇怪,带着铁锈一样烧焦的橙色条纹。在细雨中,乡村看来似乎在被有毒的垃圾溶液毒害。这就是达乐涅曾经对我讲过的地方,是所谓的1870年贝克尔大屠杀的地点。在这个下午,除了一株孤独的紫色山茱萸盛开在公墓栅栏旁,从这里再也找不到任何春天的痕迹,似乎这个地方像月球表面一样被诅咒了。这是一个纪念碑,用来纪念我们人类最惨痛的故事。
我看着护柩者将达乐涅的棺材沉人刚挖好的一个洞里。靠近墓穴酌层层泥土,被雨水冲刷得很光滑。
我走到小货车那里,阿拉菲尔开着车门在椅子上睡觉,我凝望着潮湿的土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汽车和卡车在土路上开走了,石块敲击在挡泥板上。接着周围又安静下来,只有两个挖墓者在达乐涅的棺材上铲土堆的声音。接着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风开始吹过地面,吹平了小草,吹皱了路面上的一滩雨水。风越吹越猛
烈,出乎意料地强劲,风揭掉了公墓栅栏旁山茱萸的紫色花朵,将它们吹进一团空气中,像被撕成碎片的小鸟一样带到河面上。
接着一切都过去了。天空又成为灰色,风落下来,杂草在地面上坚挺地站了起来。
我听到有人站到我后面。
“这看来像是世界末日,是不是?”迪西·李说。他穿了一套灰西服,带纽扣的栗色衬衫。“或者说当耶稣结束世界时,地球看来会是这个样子。”
我看到克莱特斯靠在迪西粉红色的卡迪拉克敞篷车后面,等着他。
“谁为棺材付的钱?”我说。
“克莱特斯。”
“这是谁干的,迪西?”
“我不知道。”
“是萨利·迪奥吗?”
“我不相信有那样的事情。”
“别这么敷衍我。”
“他妈的,我不知道。”他看了看正在睡觉的阿拉菲尔。“对不起……”
我继续看着河面,看着河流中央的漩涡,还有远处带着橙色线条的陡岸。
“站在这里研究问题没什么好处。”他说,“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会在林肯停留,顺便吃点东西。”
“我会多呆一会儿。”
我听见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喀财关掉打火机,放口口袋里。我可以闻到香烟的烟雾在我身后统绕。
“跟我到这边来,我不想惊醒那个小姑娘。”他说。
“什么事,迪西?”我暴躁地说。
“有些人说,生活就像个婊子,人总会死亡。我不知道那是否正确。但那是你现在正在开始考虑的问题,这不是你的风格,伙计。你看,你和她有亲密关系。所有事都瞒不过我,我知道你的感觉。”
“你很清醒。”
“所以,很多时间我都很放松。我有我自己的程序。你们这些人难得清醒一天,而我则是难得糊涂上一天。和我们一起走吧,让我离开克莱特斯身边一会儿,那个杂种快把我逼疯了。这就像挨着一个香烟头上的气球。我告诉你,如果他抓住做这件事的家伙,那个家伙就不用进监狱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朝大分水岭驶去。林肯镇的雾很浓很重,空气很冷,在黄昏的光线中泛着紫色。我看见克莱特斯和迪西在靠近咖啡馆的马路边停下来,回头看我。我换到第二档,加速驶过了红绿灯,继续穿过小镇。
阿拉菲尔在仪表盘的光线中看着我。
“我们不停下来吗?”她问。
“到了山那边,我给你买一个牛鱼夹饼怎么样?”
“他们想让你和他们一起停下来,是不是?”
“那些人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是当他们邀请时,我就是不想呆在那里。”
“有时候你并不是没感觉,戴夫。”
“我得和你的老师谈谈了。”我说。
第五节
星期一早晨,我起初想打电话给我的律师,然后决定,我不需要更多的电话支出或者更加令人沮丧的消息。
如果他已经争取到审判延期,他会打电话给我。我带着阿拉菲尔走到学校,然后在厨房吃了一碗葡萄。之后,我努力思考一个合理的计划,来将哈瑞·玛珀斯和萨利·迪奥推到绝路上。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每一个选择。
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死去的印第安人的尸体,更别说证明他们是被哈瑞·玛珀斯和达尔顿·魏德林杀害的了。总之,我不知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认为,我可以解决一切的法律问题。我不再是一名警察,我没有权力接近警察局的信息、搜查、逮捕或者审讯。
我可以回到大分水岭的东坡,在县法院着手调查石油租契。也许我可以以某种方式,将迪奥和哈瑞·玛珀斯、明星钻探公司和印第安人联系起来。但即使他们之间存在联系,那会对我在路易斯安纳州的谋杀指控有什么帮助呢?还有,谁杀了达乐涅?为什么?我的思想像一群狗一样,彼此咬着。
我被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分散了思路。我从餐桌旁站起身,透过卧室门和屏风窗户看过去。在树叶的阴影下,我看到一个粗壮的金发男人,他戴着黄色、坚挺的帽子,穿着一件无袖的粗斜纹棉布衬衫,穿过灌木丛消失在后院。一条工具腰带在他身旁叮当作响。我迅速走到后门,看见他站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中央,手搭在屁股上
凝视着电话杆。他的二头肌很大,被太阳晒得发红。
“需要我帮忙吗?”我说。
“我是电话公司的。线路有点问题。”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他继续抬头凝视着电话杆,然后再次回头瞥了我一眼。
“你今天早上用过电话吗?”他问。
“没有。”
“它响了一声就停下来过吗?”
“没有。”
“好的,那没什么大问题。我需要爬上你的柱子,然后也许我会用一下你的电话。但我们会搞定它的。”他对我咧嘴笑着,然后走出去进入巷子里,到了修车厂后面。
我看不到他了。
我走进门廊,拿起电话,听了听拨号音。然后我拨电话给接线员,当她回答时,我挂断了电话。我再次从后门看出去,看不到修理工。我坐回厨房餐桌旁,继续吃饭。
那个男人身上有些东西令我不安,但是我想不出是什么。也许我只是太兴奋了,我想。或者也许我希望那个杀手最终来到我的院子里。不,不是那样。画面中有些不太对头,少了些东西或者有些东西不太合适。我走到房屋和街道前面。距离四座房屋的地方,一个戴着布帽、胸前交叉着两个帆布口袋的矮个男人,正戴着橡皮手
套在人们的门前放招贴画。袋子很满很重,他的T 恤衫上浸出汗水。
我返回厨房,再次听到屋外有人走动。我从屏风门看出去,后院空无一人,修理工不在视线里。两只鸽子停在电话线上,我第一次扫视了一下电话杆。最低的铁爬钉安置在距离地面十五英尺的木头上,这样小孩子们不会爬到柱子上。
对了,他的靴子和膝盖上没有用皮带捆扎着攀援马刺,而且他没有安全带。我回身走进门廊,拿起电话听筒。没有声音。
我从床头抽屉里取出点45手枪,它在我手中冰凉而沉重。我向后拉开枪栓,在枪膛内滑人一颗子弹,重新设置了击铁。外面很安静,靠近卧室窗户的灌木丛,在屏风上投下很深的阴影。我走到前门时,恰好发招贴画的走上门廊台阶。我将点45手枪插入裤子后面的口袋,走了出去。
“听着,到街道角落的小食品店,拨电话给接线员,并请她转到警察局。”我说,“你只需要说:‘在佛朗特大街778 号正在进行非法恐吓。’你能为我做这件事,没错儿,是吧?”
“什么?”他是个中年人,坚硬的干草色头发从帽子里支出来,他清澈的蓝眼睛使他有种孩子样的外表。
“我这儿遇到点麻烦,我需要一些帮助,警察到这儿之后我会给你五美金。你看,只需要告诉接线员,你需要警察到这里,并且给他们这个号码——”我指了指屏风门上的马口铁数字。接着我拿出随身折刀,从木头上将附着的数字撬下来,并递给他。“只需要对着电话念一下数字,‘佛朗特大街778 号’,然后说‘有突发
事件’就可以了,明白吗?”
“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面孔看起来很困惑并害怕。
“我以后会告诉你。”
“就拨一下O 吗?”一滴汗从他的布帽子里流出来。
“你说对了。”
他转身离开门廊,沉重的帆布袋子在他身边摇晃着。
“将你的袋子留在这里,好吗?”我说。
“是的,没错儿,我会和警察一起回来的。”
他沿着街道走去,手里拿着金属门牌号码,我看着他走进位于街角的黄砖小食品店。我绕到房子的侧面,穿过灌木丛和树阴走向后院。我可以看到我的电话箱,部分被浴室窗户下的树篱遮住了,我确信里面的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但是在我去看之前,我看到修理工穿过阳光灿烂的草坪,向我的后门走去。
我迅速移动到房屋边上,右手握着点45手枪,我可以感觉我贴着金属表面的手掌潮湿了。房屋之间的风很冷,有一种潮湿的土壤和旧砖的气味。修理工将他黄色的硬帽子推到额头上,手放进工具包上的皮袋子中,开始敲屏风门。突袭的时刻,狗娘养的,我心里想着。我竖起点45手枪,走进院子里,双手用枪点着他。
“不准动!手放在头后面,跪下!”我大声喊着。
“什么?”他的面孔由于震惊而苍白,充满怀疑地盯着我手中的自动手枪。
“照我说的去做!马上!”
我看见他的右手在工具袋里跳动着。
“你离地狱只有一英寸,伙计。”我说。
“好的,朋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的!好的!我没有和你争吵。”他跪在木头台阶上,用手指交织在脖子后面,他的硬帽滑下来遮住他的眼睛,他的胳膊在阳光下看起来又粗又红,我可以看到他胸口粗斜纹棉布袖子被割掉的那块地方苍白地绷紧着,他正在大声呼吸。
“你把我和别人搞混了。”他说。
“你的车在哪里?”
“街道另一头,在该死的巷子里。”
“因为你不敢把它停在街上。用你的左手解开工具包皮带,让它掉下来,然后再把手放回脑袋后面。”
“你看,打电话给我的公司,你抓错人了。”
“取下皮带。”
他用手解松带扣,沉重的口袋哗啦落在台阶上。我将里面的工具抖落到水泥台上——钳子、刀片和飞利浦牌的螺丝起子、剪钳、顶上带一个小软木塞的碎冰锥。
我将碎冰锥举到他视线的角落里。
“你愿意解释一下这个吗?”我问。
“黄蜂有时候在电话箱里筑巢,我用它来清理箱子角落。”
“把你的钱包扔到身后。”
他的手指伸进后裤袋里,猛地将钱包拉松,让它掉下来。我蹲下身,点45手枪点着他后背中央。我捡起钱包,向后退到草地上,把里面的东西抖了出来。在明亮的空气中,他的脖子后面红红的,看起来很热,他的衬衫被汗渍浸透了。我用手指拨拉着我脚边的美元货币、身份证、照片和纸片,变得越来越不安。他有一个蒙大
拿司机驾照,上面有他的照片,一张写着相同名字的社会保险卡,一份当地运动协会会员卡,两张参加美国西部通讯公司雇员舞会的门票。
我长舒了一口气。
“你说你的卡车在哪里?”我问。
“巷子里面。”
“让我们去看看。”我站起身说,“不,你走在我前面。”
他照我说的那样走在前面,但这次我已经放松了点45手枪的击铁,让它松松垮垮地垂在我身边。我们走过修车厂,来到巷子里。他公司的卡车靠着某个人的工具房,停靠在巷子尽头的枫树树阴下。我把手枪插入裤子后袋。他的面孔由于愤怒变
成青黑色,拳头在他身边合上又张开。
“我很抱歉。”我说。
“你很抱歉?你个婊子养的,我应该把你的牙齿打进喉咙里。”
“你有权力那么做。你也许不会理解的,但是有人想对我和一个小姑娘制造伤害,我以为你就是那个家伙。”
“是吗?哦,那你应该打电话给警察。我告诉你,朋友,我真想把你这头蠢驴撕成碎片。”
“我不会怪你的。”
“这就是你想说的全部吗?你不会怪我?”
“你想挨上一枪吗?”
他的眼中现出紧张、慎重的神情。然后那一刻过去了。他用手指点着我。
“你可以为此给警察打电话,他们会出来见你的,我保证。”他说,然后他走回后院台阶,将工具放回他的皮口袋里,将所有物品放回钱包。他重新穿过草坪,向巷子和他的卡车走去,没有看我一眼。我的脸在风中感觉丰满而紧张。
第六节
十分钟后,来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我没有尝试去解释我和萨利·迪奥之间的麻烦,而是简单地告诉他们我曾经是一名警官,禁药取缔机构警告我,也许有人企图杀害我,他们可以打电话给大瀑布城的丹·尼古斯基去核实我的讲述,于是我对我深感抱歉的那个人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他们很生气,甚至有点鄙视,但是电话修
理工并没有起诉我,他只是打电话报告了一下。我知道事情不会闹大,我需要做的就是避免激怒他们。
“我只是做得不够聪明,我很抱歉。”我说。
“枪在哪里?”两个警察中年长的那一个问,他身材魁梧、光头、戴着飞行员太阳镜。
“在屋子里。”
“我建议你将它留在那里。我还建议你,下次你认为有人想伤害你时,打电话给我们。”
“好的,先生,我会那么做的。实际上我试过了,发招贴画的人没有给你们打电话吗?”
“什么?”
“一个在门前放招贴画的人。当我以为我的线路被切断时,我派他到食品店给你们打电话。”我意识到应该让事情结束时,又绕回到故事里面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相信我,我希望不会从这个地址再听到什么报告。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对吧?”
“是的,先生,你们讲得非常清楚了。”
他们离开了,我尝试着重新理顺我的早晨,所以我穿上运动短裤和一双破旧的船鞋,开始在房前的花床上拔草。太阳暖暖地照着我的后背,院子里黑麦草丛中的三叶草上满是小蜜蜂,河边的柳树在风中弯着腰。几分钟后,一个男人的身影落在我的脸上和肩头。
“电话坏了,我不得不去百老汇打电话。”男人说。
他清澈的蓝眼睛从他帽子下面低垂着看着我。
“哦,是的,你办得怎么样?”我说,“你瞧,我很遗憾让你那样跑一趟。我这次认错人了。”
“我在街角看见警察离开了,一切都进展正常,是不是?”
“是的,我欠你五美金,对不对?”
“好的,那是你说过的,没人强迫你。我跑了三个街区才找到一个电话。”
“交易归交易,伙计。到里面来,我去拿我的钱包。”
我打开屏风,在他前面走进去。当他进来时,他用胳膊肘而不是手挡着屏风。
“我可以喝杯水吗?”他问。
“当然。”
我们走进厨房,当我从橱柜中取出一个水晶杯子时,我看见他将双手插进他裤子后的口袋里微笑着。我一边倒满玻璃杯,一边想着他的微笑很像复活节彩蛋上的嘴唇。当我转过身时他仍旧微笑着,然后他举起黑色、扁平、末端带着铅的卡片,照着我的额头来了一下,我感觉它打人了骨头,掠过我的眼睛和鼻子。于是,我软
绵绵跌在墙脚下一个黑红色的地方,水晶玻璃杯在我身旁慢慢翻着筋斗。
第七节
我醒来时,似乎是从一个黑暗、潮湿的泡沫中升人光明。我的胳膊被铐在头后面,我不能呼吸和叫喊,而且我正溺在水中。水从我脸上喷流下来,从我的鼻孔和紧绷着我嘴巴的胶带上流下去。我喉咙中窒息并哽咽着,挣扎着想让空气进入肺里面,于是感到手铐咬人我的手腕,铁链在水池下的排水管上叮叮当当。接着,我看
到发招贴画的人蹲在我旁边,手中拿着一个空的冰茶罐,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似乎他正看着动物园里的一个动物。他的眼睛湛蓝,带着细小的白光。他在手中卷起一包纸巾,将我的脸擦干,然后像眼科医生一样撑大我的眼睛。他脚边是招贴画口袋。
“你做得很好。放松点,我会给你解释的。”他说。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傻瓜照相机,对准我的脸和身体的上半部分,嘴巴由于注意力集中而歪斜着,闪光灯在我的眼睛上闪了两次。我的头悸动着。他将相机放回袋子里。
“我得去撒个尿,然后就回来。”他说。
我听见他在卫生间小便,然后冲了水,走回厨房,跪在我身边。
“那个家伙想要干掉你之前和之后的照片。”他说,“所以我给他干掉你之前和之后的照片。他在为此付钱,对不对?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做他希望的所有事情。这仍旧是我的游戏。天哪,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游戏。我不认为你是个坏家伙,你只是惹了麻烦的人。”
他镇定地看着我的脸。眼睛很茫然,像光一样清澈而空虚。
“你不明白是吗?”他问,“瞧,你错误地激怒了一个家伙,你让他在人们面前像一堆屎,你不断骚扰他,你在他的伤口上撒盐,结果人们不再对他的梦和计划感兴趣,你快害得他彻夜难眠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几乎是和蔼的,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解释得清楚明白。
“你有点粗壮,是不是?”他说,“瞧,你可能会被切成碎块,左肺,然后是嘴巴里的舌头。但我认为那样会被诅咒。至少在那个家伙不知道的时候是这样。没人告诉我应该如何完成工作,朋友。嗨,这对你来说可能不太舒服,但是有比这更糟糕的,相信我。”
他把左手掌平平放在我的胸口,几乎像一个情人那样,似乎正在给我信心或安慰我,感觉我的心跳。然后,右手伸进他后面的帆布口袋。那把刀是海军陆战队K形棍的仿制品,带不锈钢刀片,顶上带锯齿,黑色铝把手,粗大的一端插着一个泡沫状罗盘。我记起曾在杂志上看过这种刀的广告,价格是六美金。
后门被关闭了,黄色地毯在阳光下闪着光,水从我头发上流下来,浸透了衬衫,感觉像皮肤上爬满蚂蚁。
他的手从我胸骨向下,摸到了腹部,朝阴茎移动过去。
他移动着上身,右手举着那把刀,眼睛慢慢在我脸上移动。手铐链在排水管上叮当作响,我挣扎着想从他身边扭动开,然后像小孩子那样,将膝盖猛拉到肚子前面。
他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耐心地看着我。
“快点,伙计,在这点上请相信我。”他说。
一个身影在后门的玻璃上闪过,接着手柄转动,克莱特斯冲进门来,似乎他正推开水桶板条,从水桶中突破出来。门对着墙壁甩过来,撞倒了地毯上的一把椅子。
他的点38手枪直直地对准了招贴画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很可笑,穿着破旧的红白相间的百威短裤、T 恤衫、蓝色防风外衣,戴着被压扁的馅饼式男帽,光脚穿着路夫鞋,尼龙肩挎式枪套在他一个奶头上扭曲着。
“你在做什么,查理?”他说,面孑L 因兴奋而紧张着。
“扔掉小刀,否则我让你的血溅满墙上的壁纸。”
招贴画男人空洞的蓝眼睛丝毫没有改变表情,眼中白色的光线非常明亮,似乎一些美妙的承诺即将到来。
他把小刀放在地板上,茫然地咧嘴笑着,很舒服地单膝跪着,右前臂懒散地垂放在大腿上。
“查理差点从我手中逃掉。”克莱特斯说,“萨尔告诉我,他拿了他的佣金返回密苏拉,上了昨天晚上的飞机。好在查理在湖上有一些隐蔽处,他的女人告诉我,她今晚可能会在机场与他碰头。我认为你很职业,查理,在你工作时,你应该把你的锤子一直放在裤子里。肚子朝下翻过身,把手放在脖子后面。”
克莱特斯跪在他后面,把他推倒,拍了拍他的口袋,在他大腿内侧摸了摸。
“手铐的钥匙在哪里?”克莱特斯问。
招贴画男人的脸平平地压着地面,指指我,眼睛闪闪发亮。
“嗨,你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克莱特斯说,用路夫鞋踢了一下他的胸腔。
招贴画男人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喘不过气来,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张着。克莱特斯又开始踢他,接着他的视线转到了厨房餐桌上。他用脚将小刀踢过地毯,从桌子上拿起手铐钥匙。他跪在我身边,打开了我的一个手腕,猛地将他解开的手铐铐到排水管上。我惊愕地抬头看着他。
“对不起,戴夫,现在还不能。”他说,“把你嘴上的胶带撕掉,放松一会儿,我们在这儿和查理谈谈。”他从地上拿起帆布口袋,将里面的东西抖到地板上。在散落的招贴画当中,傻瓜照相机、一卷管状胶带和一只点22左轮手枪,哗啦啦落在地毯上。“萨尔想要一些照片放在他的剪贴本里,哈?看来我们还得到一个带马格南子弹的手枪。戴夫,我们正在这里看着的这个人,是具有典型美国特点的精神病患者。我找到一位维加斯警察局的朋友,帮我查查查理的背景。”
我将胶带从嘴上撕下来,在水槽边尽可能优雅地坐着。我掐着嘴巴周围的皮肤,可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但我可以感觉到从发际到额头之间,有一块肿胀的隆起。
“你在做什么,克莱特斯?”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似乎是从体外传来的。
“见见查理·托德斯。维加斯的人说他和他们了解的五起财团谋杀案有关。但他最辉煌的时刻,是谋杀了一位联邦目击证人,那个家伙十四岁的女儿碰巧遇到他行凶,于是查理将她也干掉了。”
“给我钥匙。”我说。
“别急,戴夫。”他已经将点22手枪放进他短裤口袋里,他向地板上的人倾下身去。
“给当地警察局打电话,克莱特斯。”
他站直身子看着我,似乎他正在看着一个疯子。
“你以为你或我能将这个家伙关进监狱?你没出问题吧?”他说,“即使那些乡巴佬愿意起诉,他也会在三个小时之内被保释出去。无论你怎样成功地把他交给警察局,他也会在五点钟的新闻之前回来对付你。我还得告诉你其他一些事情,戴夫。殡仪业者告诉我,一滴眼泪封在达乐涅的眼睛里面,他无法将它清理出去。你
知道在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吗?”
他的下巴弯曲着,脸上的皮肤绷紧了,从他的眉毛一直到鼻梁的伤疤变红了,他狠狠地踢在地板上男人的直肠上,接着他又踢了一下同一个位置。然后他侧着身子,用他那把点38手枪的枪筒,抽了一下那个男人的后脑勺,说了一句“杂种”,似乎在他体内一种无法平息的怒火已经得到释放。他用皮带将男人的脚提起来扔到
墙上,用他巨大的拳头打到他脸上。
克莱特斯卡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一次次击打他,直到他的指节发亮发红。那个男人翻了白眼,带血的口水从他嘴里流出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住手,克莱特斯!”我说,“这个家伙是我们所有的线索。动动脑子,伙计。”
“胡说八道,查理不是胆小怕死的男人,我们这位朋友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边说边用手缠绕在男人的脖子后面,推着他穿过屋子,将他的头猛撞到炉子侧壁上。
我看见那个人眼睛上方的皮肤裂开了。克莱特斯把他扔到地面上,那个人的眼睛已经翻了起来,他干草色的头发被汗水纠缠在一起。
克莱特斯将手腕在我的脸上戳下来。
“摸摸我的脉搏。”他说,“我相当平静。我这个早晨救了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作为交换条件,能不能对我有;点感激?”
“你把我解开,克莱特斯。”
“你永远也不会改变,戴夫,你真是头犟驴。”
克莱特斯从地板上捡起胶带卷和小刀,跪在失去意识的男人身边。他撕下一条十英寸长的胶带,堵在了男人的嘴上。然后将他的手臂拉到身后,用厚厚的字纽结把两个手腕捆在一起。同样,他把那个男人的膝盖也给捆上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但是我想这很糟糕。”我说。
“我不是在路易斯安纳州被指控谋杀的那个人,我不是被铐在排水管上的那个人,我头上没有肿起疤痕。也许我偶尔会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在感激的同时学着点谦虚吧。”
他走到前面的屋子,我听到他在移动家具,将一把椅子或桌子掀翻在地。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厨房,后面拖着我卧室的地毯。他的面孔发红,汗水从他那馅饼式草帽边上流下来。他脱掉风衣,用它擦了擦流到眼睛上的汗,浅灰蓝色袖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抱歉搞乱你的房间。”他说。
他在地板上将地毯踢平,开始将那个男人卷进里面。
“克莱特斯,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家伙搞垮迪奥。”
但他没有听我说话。当他忙碌时,大口喘着气,眼中有一种无情的麻木。
“你好不容易才摆脱在新奥尔良的那次谋杀指控,你还想再惹祸上身吗?”我问道。
他还是没有回答。他走出后门,接着我听到他的吉普车倒着压过草坪,来到台阶前。克莱特斯回到厨房,提起卷在地毯中的男人,将他拖到外面的吉普车上。当他再次回到屋里时,他的脸上沾满地毯上的尘土,顺着汗水流下来,他的胸脯由于呼吸急促而起伏着。他在嘴里放了根香烟,用火柴点燃,将燃烧的火柴通过屏风门
弹入阳光下。
“你有钢锯吗?”他问。
“在我的工具箱里,在卡车驾驶座后面。”
他走了出去,我听见他在我的卡车里四处哗啦啦翻东西。然后他手持钢锯,沿着木台阶走了回来。
“你可以用大概十五分钟锯断链子。”他说,“如果那时候你想打电话给当地警察局,问问自己他们会相信多少。再问问你自己,你想在外面那个屎袋一样的家伙身上找多少麻烦。”
“你想拿他怎么办?”
“这取决于他。你真的会为一个杀死十四岁女孩的家伙担心吗?那个家伙是天生惹事儿的主。”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当他吹烟灰时朝我侧着身,同时努力吸了一口气。“你是否曾经想过这种事情,戴夫,你知道,现实世界的运作方式就像我做的这样。但是一多半时间你的行为并不是这样。但这让你在我这样的人周围
感觉很好。”
“不是那样的,克莱特斯。”
“为什么在第一街区时,你看到我将几个家伙打得变形之后,还继续和我做搭档?”他咧嘴对我笑着,“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你实际想做的事情,只是也许,考虑考虑吧。”
“别杀了那个家伙。”
“嗨,我要上路了。在我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需要吗?一杯水或其他什么?”他将钢锯放在我手中。
“你如果回心转意,永远都不晚。”
“那是金玉良言,戴夫。我不知道是否查理出来杀人的时候,也在思考那样的事情。伙计,那是该死的高尚,我会尽量记住的。”
他又将弹簧挂在屏风门上,来回试了几次,然后看着我说,“在你锯断链子之后,手铐的钥匙就在桌子上。一个小时之后,我会有关于查理性命的故事。你想有所了解的话,六点钟打电话给东门宾馆大堂找我。”
然后他走了。
第九章
第一节
我用一块干净的餐巾包了冰块,在水池边上用擀面杖把它们破成细小、潮湿的糊状,然后躺在客厅的睡椅上,将餐巾放在头上。心想,今天早上我证明了自己是多么高超的一个前警官呀。我设法惊动、恐吓并激怒一位无辜的电话修理工,然后在警察刚刚离去之后,邀请一位职业杀手进我的房间,在可以伸手拿到一把点45手枪、一把双筒十二口径霰弹猎枪、以及橱柜架子下枪套内的点38左轮手枪的情况下,毫无防备地将后背给了他,然后遭到袭击而被铐到一根排水管上。我不想再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他潮湿的手掌滑过我腹部颤抖的肌肉,他眼中完全空洞的精神世界,当他的刀在我心脏上方盘旋时,他脸上凝固的、几乎陶醉的光彩。
我曾经在新奥尔良看过他这类人的作品。他们创造了犯罪团伙中没人会忘记的犯罪实例:一位大陪审团的目击证人被电线绞死;一名奸细全身被浇上汽油,转眼间变成一团火球;一名给朋友戴绿帽子的匪帮成员被阉割,阴茎被塞进嘴里。做这些工作的人让你战栗。我曾经听说过他们对自己行为和邪恶天性的种种解释。我个
人的感觉是他们是彻底的邪恶之徒。
我决定不打电话告诉警察有关查理·托德斯的来访。
就像克莱特斯所说的,对于我的陈述,他们会相信多少呢。尤其在我惊吓了电话修理工之后?还有,我已经厌倦了向警察证明自己的清白。有时候,与命运女神的对抗毫无意义可言。
冰块在餐巾里融化了。我从睡椅上起身,我的额头由于凉意和肿胀而麻木、紧绷。我打扫干净厨房,用湿纸巾将托德斯的血从墙壁、炉子和地毯上擦掉,又用清洁剂和外用酒精清洗了这些地方,然后将毛巾、小刀、他的布帽子以及锯掉的手铐,都放人帆布招贴画口袋里,卷成一卷儿,扔到地下室的楼梯下面。
然后,我进卧室,洗了个澡并打了个盹。微风吹皱了窗外的灌木丛,轻轻吹过被单。在梦里,我看见安妮在薄雾笼罩的黎明光线中,坐在我父亲的游艇栏杆上。
一团团蒸汽从柳树上翻腾出来,低低地悬在静止的水面上。她不肯跟我说话,微笑着看着在舷外等候我的父亲,于是我意识到我只有十五岁,当太阳将水面上的迷雾驱散到树丛中时,我们在饵钩上填满蓝蚝,然后开始收前天晚上用砖压好、用密封的塑料容器作为浮标、并投入深层水域的圆锥状鱼网。又白又亮的阳光下,我
们的后背晒得发热,汗水一道道流下。我父亲的头发卷曲而凌乱,像黑色的电线;他的手掌大得像长柄小锅;牙齿坚固、雪白;笑容真切而明媚;肩膀和胳膊很强壮,肌肉隆起。他可以在舞池中央同时与三个人对打,并从各个方向接招,而不必低身躲闪。在输油管和石油工地,人们称他为巨人阿尔·罗比索,这出自劳动人民对拥
有他们最优秀品质者的尊敬和喜爱。我在船舷上倾斜着身体,抓着一个漂浮的塑料容器,去将渔网拉上水面。但是网像石头一样沉,木箍淤塞了,网眼被撕破了,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将第一个木箍抬出水面。
父亲关掉引擎,爬到船首,这样他不会使船翻掉。
他用庞大的胳膊猛拉鱼网,直到他看到捕获的雀鳝露了出来。
雀鳝一定有五英尺长,它的鳍、尾巴、盔甲般的鳞和长长的嘴陷入了网眼中。我无法将它从一连串的木箍中解脱出来。父亲拉起他用来定位鱼网的砖头,砍断它们,将它们丢进船的底部。接着,他慢慢在船后拖着网,回到树阴下游艇停泊的柳树岛。
我们将雀鳝从破损的网中抖到岸上,看着它拍击着、抽动着呼吸空气,鳃上粘满沙子。它锋利的牙齿可以像剃刀一样将鲈鱼一切两半。父亲到了它身后,用一块砖头砸了一下它的头部,然后用一把剥皮小刀穿透鱼头和防护壳之间的柔软部位,用双手向下扎,直到刀头穿透了鱼的喉咙,扎入沙地,血水从雀鳝的嘴和鳃中滚滚
涌出。但是雀鳝仍然在挣扎,在刀的周围扭动着,将沙子抽打到空中。直到父亲压碎了它的头部,它的眼睛突然变得毫无生气,像黑玻璃一样冰冷。然后,父亲将刀直直地向后划过鱼的背鳍,黑绿色的鳞甲朝粉红色肉线两边噼噼啪啪裂开了,声音像核桃壳破裂一样清脆。
那时经济并不好。雀鳝不是经济鱼类,我们无法负担失去一个渔网的损失。但是我父亲总是将事情朝好的方面想。
“我们不能卖掉它,不。”他说,“但它将会被做成很美味的雀鳝球。你和阿尔多斯和戴夫作对,你将被油煎,将被吃掉。”
我们在一大锅血水中将鱼清理干净并切成片,一直忙到晚上,这时蚊子开始从阴影处蜂拥而出,紫色的雨云聚集在地平线上,闪电在远远的海湾上空闪现。我们将鱼装入冰箱,这样,我们明天可以将它们拿到河流下:游的摩根城出售。我到我的双层床上睡觉,吹过海湾的风从窗户凉爽地吹进来,接着我被一种家里不该有的气味弄醒了。气味很浓,像大便一样恶臭,同时带着一股甜味。我将枕头放在头上,想让自己熟睡,但是我能感觉到,恶臭像老鼠的呼吸一样萦绕在我脸上。
在黎明的第一道蓝色光线中,我走到了甲板上,迷雾中安妮斜靠着栏杆,穿得像一个法裔渔家女。那种气味到处都是。她指了指父亲,他正在沙洲上等着我,肩上扛着一把铁锹。
“别担心。”她说,“和阿尔多斯一起去吧。”
“我现在不想去。”
“你不必担心那些事情。我们都爱你。”
“你准备离开我了,对吗?”
她的面孔很温柔,眼睛在我脸上看来看去,就像一位姐姐看着她的小弟弟一样。
我跟着父亲走进湿地,我们的运动鞋在泥沼中溅起了烂泥,潮湿的柳树枝条摇摆着扫在我们的脸上。臭味越来越浓,我不得不将手放在嘴上,用嘴呼吸。我们从泥沼中走上一片坚硬的沙洲,伸展四肢躺在沙地上。一块巨大的草皮被顶了起来,下面是我曾经见过的最大的鳄鱼腐烂的躯体。它的尾巴拖动着向树丛中后退,它尖利的脚在沙洲上留下痕迹。它游向岸边,并开始爬行。
它死在高处的地面上。美洲鹫和蛇开始啄它的伤口。
“当然,那气味很臭。”父亲说,并在他脸前扇着空气。
“你起来挖个洞。”他递给我铁锹,咧嘴笑着,就像有时准备和我开玩笑时那样,“你准备在哪里挖洞呢,你?”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开始用铁铲尖在干燥的沙地上挖坑。
“你在做什么,亲爱的?你想像一个黑人那样工作吗?”他边说边笑。
我又将铁锹踩进坚硬的沙地中,它发出刺耳的磨擦声,铁锹打了滑。父亲从我手中接过铁锹,走到沙洲中一个斜坡,那里从两片沼泽流过来的水已经冲刷出一片小沟渠,父亲很深很轻松地挖进湿沙子中,并将沙子扬出来。在阳光下,他对着我咧嘴笑着。
“哪里的土软,你就在哪里挖。”他说。“你从父亲这里不会什么都学不到的。”
我被窗外树枝上小鸟的嘈杂声弄醒了,这个下午觉醒来时,我脑袋迷迷糊糊的。我在浴室里冲了冲脸,然后看着额头那个紧绷的紫红色肿块。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说明我思念我父亲和安妮,我害怕死亡。我和无可挽回的时间愚蠢地作了一次争执。
阿尔多斯,你想告诉我什么?我照着镜子,看着水从脸上流下来时,这样想着。
第二节
快到三点了,我走到学校,在操场边等着阿拉菲尔。
几分钟后,教室的门开了,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穿过小型垒球场跑了过来。唐老鸭餐盒在她腿上咣当咣当响着,牛仔裤的膝盖处一片污浊,脖子上是一圈土和汗。
“你们这些小家伙在休息时间做什么了,和泥巴?”我说。
“里根小姐让我们玩躲球。那很好玩,我在座位上被击中了。你以前玩过吗,戴夫?”
“当然。”
“你的头怎么了?”
“我在卡车里工作时磕的。看着不太漂亮,是不是?”
她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将手放进我的手,拽着我的手臂荡秋千。
“我忘了。”她说,“里根小姐让我给你这个纸条。她;说她还会给你打电话。”
“关于什么?”
“关于一个男人。”
“什么男人?”
“在学校院子里那个。”
我打开她从餐盒里取出来的纸。上面写着:罗比索先生,我想和你认真地谈谈。今天下午给我家里打电话——苔丝·里根。在她的名字下面,写上了电话号码。
“你们说的那个男人是谁,阿拉菲尔?”我问道。
一群孩子在人行道上从我们身边跑过,阳光透过枫树,在他们身上形成图案。
“其他小朋友说,他在校园角落的一辆汽车里。我没看见他。他们说他正在拿个东西在往这边张望,你把那种东西叫做什么,戴夫?你的卡车里也有一个。”
“野外双筒望远镜。”
“他们把它叫做别的。”
“双眼望远镜?”
“对。”当她认可这个词时,仰头对我咧嘴笑。
“他在找谁,阿拉菲尔?”
“我不知道。”
“为什么里根小姐想跟我谈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
“那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课间休息时。”
“什么时候是课间休息?”
“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小朋友在十点半休息。”
“他就是那时出现的吗?”
“我不知道,戴夫。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着急?”
我吸了一口气,放开她的手,用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
“有时候一些奇怪的人,那些不好的人想在学校附近或在操场上纠缠小孩子。我们周围并没有很多这样的人,但是你要小心点他们。不要和他们说话,不要拿他们任何东西。还有无论他们说什么,永远不要跟他们去任何地方,永远不要和他们进汽车。你明白了吗,小家伙?”
“当然明白,戴夫。”
“那类人也许会告诉你,他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你的父亲派他来接你。但是如果他是朋友的话,你会认识他,是不是?”
“他们伤害小孩子吗?”
“他们中有些人会。他们中的一些人非常坏。”
我看见困惑和恐惧像阴影一样出现在她脸上。她咽着吐沫。我又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中。
“不用怕,小家伙。”我说,“这和我以前告诉你的一样。我们有时只要谨慎点就行了。里根小姐这样告诉所有的孩子了,是不是?这不是大事情。”
但这没起作用。她的眼睛锁定在她记忆中我无法触及和消除的画面上。
“你看,当我告诉你不要把手插进风扇里时,并不意味着你该害怕风扇,对不对?”我说。
“对。”
“如果我告诉你,不要将手指放进三脚架的嘴巴里,那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害怕三脚架,对不对?”
“对。”她的眼角微微皱起。
“如果克拉瑞斯不让德克斯在早餐桌旁吃东西,那并不意味着她害怕马,是不是?”
她仰头对我咧嘴笑了,眼睛在阳光中半眯着。我站在枫树下,让她在我胳膊上摇晃着。但在我胸口,有一种插了块角铁的感觉。
到了家,她在厨房餐桌旁倒了一杯牛奶,切了一块饼,作为她下午的小吃。然后她洗了餐盒和热水瓶,开始整理她的房间。我将电话拿进浴室,这样她就听不到我与苔丝·里根的谈话了。
“学校院子里的那个人想干什么?”我问。
“请原谅,再说一遍好吗?”
“你给我家里捎了个纸条。然后阿拉菲尔对我讲了那个拿着双眼望远镜的人。”
“我是指你的语调。你在电话里和人交谈时,总是这么坏脾气吗?”
“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你看,里根小姐,苔丝,他做什么了?”
课间休息时,我们安排一些八年级的学生监督低年级的学生。杰森是监督者之一,他说一个男人将车停在街道对面的树下,走到围栏边,询问阿拉菲尔·罗比索在哪里,他说他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他想给她捎个信儿。
我们教育过所有的孩子,不要和街上的人交谈,而是将所有的来访者指引到校长办公室。杰森告诉他,他应该见教学楼里的路易斯修女。接着那个男人指着正在玩躲避球的小孩子们说:“哦,她在那儿。”杰森说:“是的,但是你必须见路易斯修女。那个男人说他没有时间,但是他稍晚点还会再来。他返回车上以后,孩子们说,他通过一副双眼望远镜盯着学校操场。”
“这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应该是十一点左右。”
那么这个人就不是查理·托德斯,我想。那时候他已经在我家里了。
“什么样的汽车?”
“孩子们说是黄色的。”
“那个人长的什么样子?带口音吗?”
“杰森只是说他很高,我没有问是否有口音。”
“好吧。他身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比如嘴唇上的一个疤?”
“孩子们通常不会记得成年人身上的那类细节。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成年人很简单,就是他们信任或者讨厌的‘大人’。”
“我想跟杰森谈谈。”
“那你有必要和路易斯修女约一下,也许她会让家长带着杰森过来。但我拿不准。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并且打电话给警察局。我们必须得这么做。”
“那很好。但你现在必须先听我讲,而且听了之后,请不要害怕。这个人不是专门骚扰儿童的那类人。他想通过阿拉菲尔来攻击我。他可能为维加斯或者里诺的一些犯罪团伙工作。我今天早上在家里就接待了那么一位。那就是为什么我说今天不同寻常的原因。或者他可能是和一个石油公司有关系的人,一个名叫玛珀斯的人或者:其他为这个公司工作的人。不管怎样,当地的警察没有:太多对付这类家伙的经验。”
“犯罪团伙?”她问。
“对。”
“你的意思是像《教父》那本书里写的那样?对上帝效忠的黑手党?”
“现实里的那类小说。”
“可你此前从没告诉过我这些?”
“告诉你并不会改变什么,可能只会吓着你。”
“我想我现在非常生气。”
“你看,我不想让你不快乐。你想了解真相,我告诉了你。在弗拉塞德湖那里,就有一些里诺的移居者。在任何可以通过赌博、毒品或其他方式赚钱的地方,都会有犯罪团伙。”
她没有回答。
“听着。”我说,“如果那个人回来,请你设法弄清楚他的车牌号,然后打电话给警察局,之后,给我打电话好吗?”
“你计划做什么?”她问,声音冷冰冰地。
“我想认真地打击一下他对校园里孩子的兴趣。”
“我会考虑一下你的话。同时你需要在和其他人交往时更加坦率一点,对于这么重大的情况,也许人们并不喜欢不被信任的感觉。”
我手中的线路变成盲音。
我不能怪她,认识到犯罪团伙的一个家伙可能会走人孩子们的操场时,一个普通人能作出其他什么反应呢?
但是那个人的确是迪奥的手下、查理·托德斯的一个伙伴或后援吗?为什么托德斯会需要一个后援?这是个简单的计划好了的谋杀,像托德斯这样的家伙会把五千美金的谋杀当作小菜一碟。除非迪奥的骄傲被如此强烈地激怒,他希望一个孩子和我一样死去。
但估计他不会那么做。如果托德斯还被支付雇金来伤害阿拉菲尔,他会等到三点之后,当我们俩都在家时动手,或者他会在周末到来。
这样只剩下哈瑞·玛珀斯了。当我在黑脚族保留地南边看见他时,他正开着一辆黑色吉普斯塔,但也许黄色汽车中拿着双眼望远镜的男人和玛珀斯一起工作,或受玛珀斯的雇佣。他为什么想对我施加压力?是他认为我已经接近一些证据,还是快要转头对付他?如果他确实这么想,那他对我的信心就比我对自己的信心还大。
我打电话给校长路易斯修女,她在学校,刚要离开办公室。她已经和苔丝·里根谈过了,她对我的态度并不比苔丝·里根更高兴。路易斯告诉我,她刚刚给警察局一份报告,她说我也应当做同样的事情,还有明天早上一辆巡逻车会停在学校旁边。
“我还是想和那个小男孩谈一谈,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杰森。”我说。
“他已经告诉我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了。他是个害羞的男孩,他不是那种研究成人细节的孩子。”
“他记得那个男人带口音吗?”
“他只有十四岁,他不是个语言学家。”
“修女,明天那里会有一辆巡逻车,这点非常好。但如果警察在周围,我们的那位朋友就不会回来。”
“那是关键点,是吗?”
“但在警察离开后,他可能会来。那是我们可以抓住他的时间。”
“没有‘我们’卷入这件事情中,罗比索先生。”
“我明白了。”
“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再见。”
十分钟内,第二次有人挂断了我的电话。
第三节
我带阿拉菲尔去公园玩,然后我们回家准备晚餐。
克莱特斯告诉过我,我可以在六点时打电话给东门宾馆大堂找他。我不确定是否应该打这个电话。无论他对查理·托德斯作了什么,都不太好。但从某个角度来说,那和我的法律问题以及我和阿拉菲尔的安全威胁联系得非常紧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托德斯这样堕落的精神病人如此关切,这种人也许除了萨利·迪奥以外,没人再会关心,那是因为他可能事先支付了托德斯一半的佣金。
现在是五点半,我们还有五分钟就吃晚餐了,这时我听到一辆汽车停在门前,有人走上了门廊。
在我透过屏风辨认出来人的轮廓之前,我看到迪西·李被打扁的粉红色卡迪拉克敞篷车停靠在门前,两个车轮停在我的草坪边缘。车顶敞开着,后座上放满了手提箱,有成箱的衣服和牛仔靴,衣架上的西装挂在一根铁杆上。
他命运的突然改变,他给自己订出新的计划,他已经排练过新的请求,统统这些都是非常显而易见,可以轻易预见的。我没有开门,我甚至对自己缺乏同情心而感到有点羞辱。但这是个很糟的一天,我确实不需要迪西·李再搅和进来。但他对绝望的表达非常生动,汇集了一个醉鬼所有的原始能量,他知道他正在用掉油箱中
的最后一点燃料。
“湖那边的形势开始垮下来。”他说,“你是对的,萨尔是坨屎。不,那不正确。应该说他是个疯子,他想把你的屁股拿到锅里煮。我忍受不了,不得不逃出来。”
“注意你的语言。我女儿在这里。”
“我很抱歉。但是你不知道,当理智开始离开他脑子时他像什么样子。他脸上带着扭歪的表情。没人能和他说什么话,除非你想让你的脑袋搬家。当一个姑娘正在餐桌上吃甜点时,萨尔在一旁抽烟看着她,仿佛她刚从一个排水孔里爬出来。她假装看不见,还努力地微笑,想显得漂亮、可爱一点,好摆脱困境。结果他说道,‘你吃得太多了’,并把香烟扔到了她的食物上。”
“他恨你,戴夫。你真是抓住他的要害了。你让萨利·迪奥内心的车轮改变了方向,而且传动装置上开始冒烟了,我不想呆在它附近。你让我离你的生活远一点,我还记得你的话。但现在我把自己捡进了一些细棉花里,伙计,我四处受困没有出路。我还可以对你坦白其他一些事情。我为了一万五千美金追随萨尔,那些钱全部
变成放在鼻子上的可卡因,被记上账单了。所以,当我开着那辆旧卡迪拉克出来时,兜里只揣着三十七美金,还有四分之一罐的汽油。我想通过音乐表演来维持生活,但是我的电吉他坏了。”
“把那些摇滚点心留给别人吧。”我说,“今天早上,查理·托德斯来了我家。”
“托德斯?我以为他昨晚返回维加斯了。他到这儿做什么?”
“你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他是个杀手?我不知道,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不知道,我以为他只是萨尔的一个运毒者。那就是你的脑袋上出现那么个紫红色伤疤的原因吗?”
“大概就是那样。”
“伙计,我很抱歉。我一点没想到。那个家伙一共跟我说了不到三个字,我以为他智力迟钝。所有那些运毒者的眼中,都有那种彻底垮掉的神情,他们吞下满是海洛因的气球,在峡谷上飞进飞出,晚上着陆在泥地里。这些人是你曾见过最沉默的白人。”
“我认为他可能还有一个帮手在缠着我,在萨尔周围还有其他新人吗?”
“没有。”
“你确定?”
“肯定。”
“总之,我帮不了你,迪西。”
他透过屏风茫然地看着我,吞咽了一下,朝下看了一眼街道,似乎那里有些可怕的东西等着他。接着,他又准备开始说话。
“我自己已经有太多问题了,就那样,伙计。”我说。
“没门儿,是吗?”
“恐怕没有。”
他朝脸上吹了一口气。
“我不会怪你。”他说,“我只是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从零开始。”
“对呀,为什么不呢?这又不是我第一次洗盘子,或生活在救济机构。嗨,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情,戴夫。我并不全坏,我从来没打算伤害过任何人。”
“无论你做什么,祝你好运,迪西。”我说,把里面的门在他面前关上,回到厨房餐桌旁。阿拉菲尔已经开始吃甜点了。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还差一刻钟六点,接下来我努力去吃晚餐。食物似乎一点味道也没有,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听阿拉菲尔讲什么猫追蚂蚱的故事。
“出了什么事?”她问。
“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头疼。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个人让你生气了吗?”
“没有,他只不过总将他的电梯卡到楼层中间。”
“什么?”
“没什么,小家伙,不要为这担心。”
我咀嚼着食物,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树阴,还有后院里宁静的金色阳光。我听到阿拉菲尔在水池里洗了她的餐具,然后朝房前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厨房。
“那个人还在外面,就坐在他的汽车里。他在做什么,戴夫?”她说。
“也许正在算计,如何将落基山卖给阿拉伯露天矿。”
“什么?”
“不要理他。”
但我做不到。或者至少,我不能不理会嗜酒者互诫协会准则的第十二条,要求我们去帮助和我们一样受折磨的那些人。或者,也许我知道目前所有的麻烦是我自找的,仍然再把这一切怪在迪西·李就不对了。我把餐刀和叉子放进盘子,走到他的汽车那里。他正在沉思,一根香烟快要烧到手指了。当他听到我在后面时,他的
脸抽搐了一下,转过来。
“天哪,你差点吓得我心脏病发作。”他说。
“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时不能喝酒。”我说,“如果你喝了酒,或者你带着酒气回到家里,那你就卷铺盖走人,没有讨论的余地,没有第二个选择。我不想你在我女儿面前说出任何脏话。还有如果你想吸烟,就到房子外面抽。你要分担做饭和洗衣服的工作。当我们上床睡觉时,你也得睡觉。街道上的嗜酒者互诫协会组织有介绍工作的服务,如果他们给你找到一些工作,你要接受它,无论是什么工作。而且你需要支付食品和房租的三分之一。这是条件,迪西,如果你无法忍受这些条件,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朋友,我真心感谢你。”
他开始卸下汽车后座上的物品。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人从燃烧的楼顶出乎意料地被救了下来。当他在人行道上堆放箱子、手提箱和衣服时,他不停地谈论着五十年代、汤米·山德斯、卢斯·布朗、理查森、匪帮、亨茨维尔的骗子,还有那个曾是她妻子的女人,在休斯敦花钱请人打他。我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六点。
第四节
当我查询东门宾馆大堂的电话号码时,他仍旧在讲话。
“——把他叫做‘来自密西西比的嬉皮土,的确是,蓝调音乐大师吉米·雷德’。”他说,“那个人变成了‘伟大的老板’,你知道吗,他曾经在帕奇曼农场工作过,伙计。你伪装不出那类人的仁慈。除非你照着每磅四美分的价钱捡过棉花,并且吃同样的一份橄榄油利马豆。我父亲说他对我绝望了,他说有人将我偷偷带进了食槽,我一定是个黑人变的。”
阿拉菲尔非常快乐好奇地坐在一边,听迪西·李讲他的马拉松故事。我拨电话给东门宾馆大堂,当一个女人叫克莱特斯接听电话时,我听着背景噪音的嗡嗡声和嘈杂的谈笑声。我听到他将听筒拿起来放在耳朵上。
“戴夫吗?”
“是的。”
“我让你惊讶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昔日的搭档已经出发去塔蔻·克利索岛了?”
“我不太确定。”
“我不是喋喋不休的人,朋友,至少不会为了屎袋子喋喋不休。”
“也许你应该对将要告诉我的事情谨慎点。”
“我听起来像是在为此发誓吗?你准备什么时候停止装模作样?”
“你开始激怒我了,克莱特斯。”
“还有什么新东西吗?我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救了你的命。”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是的,把你的屁股移到这儿来。你知道东门宾馆在哪儿吗?”
“是的,但是我现在正带着阿拉菲尔。我会在购物中心前的公园见你。你走过那个破旧的铁路脚手架就到了。”
“而你会坐在餐桌旁吃着奶油松果,伙计,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告诉迪西·李,如果他还没吃饭,冰箱里有凉烤肉、面包和蛋黄酱,而且他可以为自己准备三明治。然后,我带着阿拉菲尔驾车穿过小镇,到了克拉克福克河北岸卖冰激凌的地方,买了圆筒冰激凌,然后顺着人行桥越过河流,到了对面的公园。起风了,河流两岸棉白杨的树叶发出喀吐喀财声,在柔和的光线中颤动着。春
天河水的溢流已经结束,河水水位每天都在降低,而且越来越白,盖着苔鲜的石头暴露在河床中。
公园里种满了蓝色云杉和俄罗斯油橄榄。大学里的年轻人在玩飞碟和足球。我们坐到高处的草地上。我看见克莱特斯一只胳膊举着纸袋子走过桥。我让阿拉菲尔坐在秋千上,让秋千晃起来,然后我坐回岸边。他的膝盖上有裂纹,腹部从他的百威短裤中突出来,当他在我身边坐下时,胸腔里艰难地发出呼嗜声。
“你看来衣冠不整。”我说。
“哦。”他触摸了一下胸口,笑着说,“我不再为萨尔工作了,不用总是带着把枪四处走来走去了。这感觉很好,伙计。”
他拧开一瓶大瀑布啤酒的盖子。
“迪西·李说,他不知道托德斯是个职业杀手。”
“他大概不知道。你在哪里看见迪西·李了?”
“他现在住在我家。”
“真要命,他割断脐带变独立了吗?我不认为他有那种勇气。”
“托德斯可能还有一个伙伴,一个后援。迪奥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如果他确实清了其他人,那我不太了解。我也认识他们很多人,至少是萨尔交往的那些人。他们是纽约城移民,他们认为成功的本质,就是在很多女人的陪伴下去湖边玩桥牌。晦,听听这个。萨尔邀请了很多这种人住在他的汽车旅馆里,汽车旅馆的经理是一个小个子犹太人。犹太人对意大利人言听计从,因为他们被吓得
屁滚尿流。但他的儿子是在伯克利读书的聪明大学生。年轻人在夏天会作为一名游泳池边的服务生,来他父亲的店里帮忙。有四个意大利人在一个遮阳伞下玩牌。他们个头高大、面带恶意,戴着太阳镜,腹部长满湿漉漉的黑毛。他们让年轻人度过了一段可怕的时光——挑剔食物,要求将食物送回厨房重新做;抱怨饮料的味道,
就像里面掺了防腐剂什么的;派小伙子跑来跑去,拿香烟和樱桃果脯,为女人们拿防晒油,还有他们能想到的任何东西。
“之后,一个家伙把冰块和伏特加酒溅得桌上到处都是,告诉小伙子把桌子擦干净,再给他拿另一副牌。小伙子说:”嗨,我今年开始在学校学习意大利语。你知道“吃我的屎”是什么意思吗?
父亲听到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小伙子的耳光。
接着他开始哽咽着,汗流浃背地向意大利人道歉,那些意大利人正从黑色太阳镜后面瞪着他。最后,他们中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将他的手指钩进父亲的嘴里,并把他抡倒在一把椅子上。他说:“他没什么礼貌,是因为你什么也没教他。所以闭上你的嘴,不要妄图说话感动别人。你把桌子清理干净,你给所有人拿来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你坐在那里。我们没有发话,你就不能去任何地方。”他们让他坐在太阳下面,像在街头杂耍的猴子一样,整整呆了四个小时。直到年轻人最后乞求他们,让老人回到里面。
“对意大利人说‘再见,朋友们’的感觉很好。下次美国如果想向什么地方投放一颗原子弹,我认为那应当是意大利西北部的马勒莫城。”
“托德斯在哪里?”
“你真的想知道?”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继续跟踪我。”
“首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告发我。”当他将啤酒瓶举到嘴边时,他的半边脸上露出笑容。
“没开玩笑,克莱特斯。”
“因为一个保释在外的嫌疑犯不想把警察带到他溅满血的厨房。因为大概他知道,他们可能仅仅会采取简单的解决途径,并将他吊起来拷问。听起来,好像你的信仰开始消退了,戴夫。”
“那个家伙会继续盯着我吗?”
“那是你不需要担心的。”
“他在哪里?”
“说句老实话,你不必知道更多,戴夫,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的朋友不喜欢呆在高处,这就足够了。”
“什么?”
“你可曾见过一个什么都不怕的精神病患者吗?那是使他们残酷的原因。查理不喜欢高的地方,至少不会喜欢我带他去的那个地方。”
我沉默地看着河水,一只飞碟飞过头顶。
“在你看来太无情了,是吗?”克莱特斯说。
“是他杀了达乐涅吗?”
“不是,我确信他没有杀她。”
“那么是迪奥?”
“查理说他不知道。把这个问题先撂在一边儿。”
我站起身,从裤子上掸掉草。
“你准备丢下我走掉了,是吗?”他问。
“明天是教学日,阿拉菲尔该回家了。”
“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感觉好像自己得了炭疽热,戴夫?”
“你今天说对了一件事情,我没有打电话给警察局,因为我不想自己被搅进另外一起凶杀案的调查。尤其是当我还得解释,别人的血为什么会弄脏了我的墙壁、炉子和地板。”
“我准备去逮杀她的凶手。你想咬着指甲闲坐一旁的话,那就对我太冷淡了。”
我朝着和阿拉菲尔一起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孩子们走去。然后,听到克莱特斯在后面叫我,那声音使人们都转过头瞪他,他说:“总之,我爱你,讨厌的家伙。”
第五节
我需要一些帮助。实际上,我依靠个人力量什么都做不好。我曾因为揍了萨利·迪奥被关起来过;我没有用我的理论说服任何人,反而设法让一群当地的警察相信,我是一名乱用枪支的妄想狂患者。那晚,我给大瀑布城的丹·尼古斯基家里打了电话。保姆接的电话,并说他和妻子出去看电影了,她会记下我的名字和电话号
码。丹在十分钟后给我回了电话,当时我正将一条湿毛巾折叠着,放在额头的肿块上渐渐入睡。我拿着电话走进厨房,关上走廊门,这样不会惊醒阿拉菲尔,还有睡在客厅长椅上的迪西·李。
我告诉他来我家里的查理·托德斯、击打在额头上的扑克牌、手铐、傻瓜相机,还有他准备推进我心脏的那把刀。然后我告诉他关于克莱特斯,关于他在托德斯身上做的工作,卷起的地毯,在吉普车中的旅程、也许沿着一条伐木道路去了比特鲁峡谷,或者去了黑脚溪谷。
“你意识到你在告诉我些什么吗?”尼古斯基说。
“我并没有谴责托德斯。那是我没有打电话的原因。”
“你没有告诉警察这些吗?”
“我告诉你,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我打赌,没有人会找到托德斯。克莱特斯以前做过这类事,并且逃脱了法律的追究。”
“你应该给警察打电话。”
“胡说八道,那我现在就得想办法准备保证金了。”
“我必须将这件事报告警察局。”
“去吧,我认为他们的兴趣如果以一到十为尺度衡量的话,那就是负八。你看,尼古斯基,还有其他人在跟踪我或我的女儿。他今天早上徘徊在她的学校周围。也许这是玛珀斯,也许是另外一个迪奥的人。我需要帮助。”
“我认为,在你带着一根棒球棍到处玩耍游逛之后,再向一位联邦官员求助,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萨利·迪被判重刑。”
“不,你理解错了,我想做我的工作,而你想通过日复一日的努力,书写你自己的规则。”
“那你给我个解决途径。如果你保证我女儿的安全,并向我担保我不会在三周后被送往安哥拉农场,那我就不会成为你的问题。”
“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你能否调查出,迪奥是否还请了另一名职业杀手呆在他的家里?”
“如果他确实请了另外一个杀手,那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也许他签了个协议,请托德斯雇用一个后援。但我告诉你,如果这个新人是和托德斯一起工作,他不会试图做任何‘之前和之后’的事情,也不会在托德斯已经出手后行动。这个人准备进行一次全新的进攻,你将永远看不到进攻的开始。”
“替我调查一下玛珀斯。”
“你想找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律师说,他曾经只有一次陷入麻烦,那是当他十七岁时,用高尔夫球杆痛打了一个家伙。但我确实看见这个家伙在活动,而且我不相信,他碰上的麻烦只有一次。”
“他是哪里人?”
“他是在德克萨斯州的马歇尔市揍的那个家伙。”
“我会看看我能做什么。”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迪西·李从迪奥家搬出来了,他说他已经抛弃了迪奥。你可以跟他谈谈。”
“谈什么?”
“那是你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打算分享迪西·李的秘密的?”
“有一天他可能会需要联邦调查局的保护。他也许是个酒鬼,但是他的脑袋像一张吸墨纸一样,吸满了见闻和人们的谈话。”
“他现在在哪里?”
“他正和我住在一起。”
“你对他的感觉如何?像是吞了个图钉?”
“他已经碰壁了。”我说。
“好吧,我接受你的反驳。你是个聪明人,罗比索。迪西·李成为联邦调查局的目击证人,迪西·李生活在你的家里,你的家和家中的人就都得到了我们的保护,对不对?”
“聪明人不会落到我这步田地的,尼古斯基。”
“我会给你回电话的。同时你要小心点儿。”
“我什么时候可以从你那儿得到玛珀斯的消息?”
“为了你,我得做些额外的工作,请对我有点信心。如果有一天你能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最好把你的警徽取回来,重新当一名警察。”
第六节
迪西·李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和阿拉菲尔一起在厨房共进了早餐。他是那类离开酒精二十四小时之后,眼睛就会变清澈、皮肤变粉红、脸上的皱纹都展开的酒鬼。
这个早晨他修了脸,样子生气勃勃,穿了一条白色打褶的短裤,带绿色鹦鹉图案的运动衫。我步行将阿拉菲尔送到学校,然后让他跟我一起,沿着马路去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并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工作安排服务中心。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情绪不像早些时候那样兴高采烈。
“那些人让我感到紧张,伙计。”他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别人的汤碗里漂来漂去的屎蛋。”
“这个地方的人们大概可以理解我们,迪西。”
“是的,哦,我以前曾参加过他们的聚会,但不起作用。我认为那只是某些人的手段。耶稣用指头指了他想拯救的那些人。我没看见有谁用指头指过我。嗨,你还记得我们在五十年代常说的那些笑话吗?比如,浴缸会对马桶说什么?‘我接待了和你一样多的屁股,但是我没必要吃掉所有的屎。’”
“得啦,伙计,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对他们那些东西没有共鸣。你在那儿开始重温所有做错的事情,并向别人坦白所有的事情。我实际上根本不研究那些。不必用木棍翻找,我也有足够的负罪感。”
“一次学习一个步骤,你不必现在就那么做。另外,难道你还没有坦白很多事情吗?在拉菲特医院时,你可告诉过我不少实话。”
“我有过很多让我感到羞耻的事情。见鬼,当我在监狱遇见萨尔时,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是个畸形人。但是他有面包,有很多毒品,而且他喜欢我。这样,我就不必担心那些色狼和同性恋者的鸡巴,还有那些一旦认为你会向管理员打小报告,就会攻击你的疯子。所以,我装作没看见牢房内发生的事情。我认为这毫无价值。
很多家伙在监狱里变成同性恋者。我自己并不赞成,但我不会打击那么做的人。萨尔有一个娈童,我认为那是对他很重要的人。这是该死的体系造成的,我这样告诉自己。所以,这个墨西哥小伙子来到我们牢房时,我会出去散步。那不关我的事,对不对?除非又发生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
我们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小鸟们从树阴中飞进飞出。
没有风,枫树在天空的映衬下,看起来又绿又亮又挺拔。
“你看,在那类关系下,在监狱里,我的意思是,娈童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迪西·李说,“一对猪排。确实,这令人作呕,但那是这种体系下不可避免的。这个小伙子对萨尔来说,是个真正的情人。他会把唇膏和女人的内衣裤拿进监狱,而且他会为萨尔洗头、梳头,然后他们会从上铺悬下一条毛毯,真的开始干那种事。
那个小伙子不仅是萨尔的娈童,对于萨尔来说,比娈童更加重要,萨尔真的爱上了他。那个小伙子总是有香烟、块糖、安眠酮、杂志、在救济院的轻松工作。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表现得像个名人,绷着脸走来走去,在洗澡时对一些非常危险的家伙瞪眼睛。好几个人告诉萨尔,他最好治一治他的娈童。但是很快大家就知道,这个小伙子可以随着自己心愿,把萨尔支得团团转。”
问题是,一些黑人想接管萨尔的毒品生意。因为他有太多残酷卑鄙的手下,而且他们知道他还和外界有联系,所以他们总是绕着他走。结果,那个小伙子开始让他看起来像个受气包,于是黑人决定,该是他们插手药品生意的时候了。萨尔一直以来,每周要拿进来大约四百或五百美元的药品,那在监狱里是一大笔钱。三个星
期之后,黑人瓜分了那笔钱的一半。他的运毒者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来到牢房,问他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因为黑人告诉他们,他们将永远失业。于是,萨尔试图释放一些压力,并告诉他们一定要冷静,他正在引进一大堆阿富汗臭鼬皮,那会让监狱里所有的大脑热得发昏。
“但是,有人打电话给萨尔的父亲,那个老家伙勃然大怒。父亲来到亨茨维尔,我不知道他在接待室里对萨尔说了些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这让萨尔害怕。当他回到牢房时,面色惨白。他整晚都坐在铺位旁吸烟,早上他把早餐全都呕吐出来。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我得做一些事情。’我说:‘什么事?’他说:‘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于是我说:“那就不要去做。”他说:“我是被制造出的人。当你成为一个被别人塑造出的人时,你要做他们告诉你的所有事情。’“瞧,那就是那个意大利家伙。他们具备一种和刀、鲜血、不可思议的胡说八道打交道的习惯,但同时,他们也是被人制造出来的。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在维加斯吸着香烟坐在桌子旁,并装作
他们不再是一群无知的鱼贩子。”
两天之后,就在上锁前,萨尔去了小伙子的牢房,小伙子正在他的铺位上和另一个同性恋阅读一本连环画。
萨尔让那个小伙子离开,然后从他的长裤里取出一截管子,差点打死那个墨西哥男孩。他打断了他的鼻子,打碎了他的牙,把他的耳朵打成了花椰菜。他把那个男孩伤得如此重,他的妈妈都认不出了。
“当他回到牢房时,他把衬衫在手上卷成一卷,想掩盖血迹。在熄灯后,他将衬衫撕成细条,顺着马桶冲走了。第二天早晨,他满脸堆笑,好像他刚刚完成第一次空降跳伞什么的。那个小伙子在医院里呆了三个星期。他们将他的头剃成秃子,上面缝了一百多针。他看起来像一个凹凸不平的篮球,脑袋上全都缠着有毛刺的线。”
接着萨尔放出话,说那个小伙子是任何人的肥皂。你知道在监狱里,那对他意味着什么吗?那里净是一些残酷、恶心的杂种,伙计。那个小伙子要渡过可怕的时光。我不想再回忆这件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迪西?”
“因为参加聚会的大多数人都只是酒鬼。而对我来说,酒精只是我的一部分问题。我靠像萨尔那样的人生活过。我那么做的原因,是那样能让生活变得容易,你每天有吃不完的龙虾和牛排,还有甜蜜的年轻姑娘随时准备脱裤子。如果我没有将它和石油生意掺和在一起的话,生活仍然围绕着萨尔的游泳池,是一种纯净的快乐。那也不必和酒精或毒品有关联,只不过会缺少点个性。”
“这是疾病的一部分。如果你坚持去参加聚会,你就会认识到了。”我说。
他从台阶边上拽了一根草,在两脚之间抖动着。
“你会明白这一点的。”我说。
“你想让我和禁药取缔机构的人谈话,是不是?”
“为什么你要那么想?”
“我昨天晚上听到你在打电话。”
“你想谈吗?”
“不。”
他让杂草在他的路夫鞋顶上弹跳着,然后用杂草尖抬起一个红色的虫子,看着它朝手爬过来。
“你不会利用我,是不是,戴夫?”他说。
“不,我不会那么做的。”
“因为我被伤害得太深了。我说的是真话,伙计。我不需要它,我确信不需要。”
我站起身,从长裤上掸掉尘土。
“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做到这点。”我说。
“什么意思?”他在阳光下对我眯起眼睛。他的一头金发泛着波浪,带着油光闪闪发亮。
“无论我对你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失败。”
“那是你的想象。它们不会比我更简单。”
第七节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妈妈,是在1945年,就在战争结束之前。她和私奔的那个赌徒来到我们在河边的房子。
我正在外面的土路上,想要抓住我的狗,它正在壕沟里追小鸡。他在离房子三十码的地方停下车。她快速沿着小路走进我们橡树的阴下,绕到侧院里,我的父亲正在那里钉一个鸡笼。她在路易斯安那州摩根城的一家餐馆里工作,那天就穿着粉红色的女服务员制服,领口和袖口都有白色镶边。她的体形粗壮多肉,当她行走时,衣服就显得太小了。她和我父亲说话时,背对着我。父亲听她讲话时,面孔阴沉着,他的眼睛抬起来,盯着马路上的汽车。
那个赌徒开着车门透风。他很瘦,连鬓胡子,穿着棕色的佐特长裤,一件条纹衬衫,带紫色圆点的绿领带,一顶棕色的软呢帽放在后车窗上。
他用法语问我,那条狗是不是我的。我没有回答,于是他说,“你不说法语吗,孩子?”
“是的,先生。”
“那是你的狗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如何让它不去追小鸡吗?在它身上打断一根棍子。你只要这么做一次就够了。”
我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往家走,没有回头再看我的狗。我听到父亲对我母亲说:“五分钟后我就会到那里,那把手枪对他不会没用处的。”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很快走到前面台阶上,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她抚摸着我的脸和头发,亲吻我,拍着我的大腿。在她脖子后面有一滴滴汗珠,我可以闻到香水的味道,像是紫茉莉。
“你在学校表现很好,对吗?”她说,“你还去做弥撒吗?你还在做忏悔吗?还参加圣餐吗?阿尔多斯一直接送你吗?你在学校里表现一定要好,修士们会教你很多事情。”
“为什么你要和他呆在一起?”
她把我的头压在胸口,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腹部和大腿非常坚实。
“他开枪打了人,在一场牌局中。”我说。
“他并不坏,他对我很好。我们给你带了一件礼物,你来看看。”
她抱起我,带我来到马路上。我看到父亲从侧院里注视着,手中拿着铁锤。她在敞开的车门旁放下我。空气被太阳晒得又潮又热,壕沟里的香蒲蒙着一层尘土。
“过来看。”她说,“给他看,马克,在座位后面。”
他面无表情,伸手到后座上,拽出一个纸袋子,眼睛看着黄色的路面。袋子顶上折叠着,绑着丝带。
“这里。”她说着,为我解开了袋子。她的衣服在大腿上绷得很紧,她的膝盖上出现了小坑。那个男人走出汽车,走上马路点了根香烟。他没有朝我父亲的方向看,但是他们彼此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你喜欢陀螺,是不是?”我母亲说,“看,它这里有一个曲柄。你上下推它,它就会转动起来,并且发出口哨声。”
她的黑头发里直冒汗。她把陀螺放在我手中,金属块在我手中似乎很热。
“他出来了吗?”男人说。
“没有,他保证过不出来。”
“这是最后一次免费探视,你告诉他这一点了吗?”
“他不想有更多的麻烦,马克,他不会骚扰我们的。”
“我厌恶他,我。”
“不要那么说,我们该走了。别朝那边看,你听到我的话了吗,马克?”
“他们下次会把他关进监狱。”
“我们马上就走,进汽车去,我必须去工作了。戴夫不想站在炎热的马路上,是不是,戴夫?马克,你答应我。”
他把香烟弹进壕沟,坐到方向盘后面。我看见父亲把铁锤丢到工作台上,捡起鸡笼,从侧面审视着。
我母亲倾下身,将我紧紧搂进她怀里。她的声音很低,似乎我俩是在一个玻璃罩下面。
“我并不坏,戴夫。”她说,“如果有人说我坏话,那不是真的。我还会再来看你。我们会一起去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俩。也许去吃炸鸡。你等着瞧吧。”
但实际上,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再次见到她。那是在战争胜利后。尖桩篱笆围起的捐赠中心里,都是破旧的轮胎和成捆的衣架。在各家房屋窗户上,悬挂着带穗的小旗子,上面有蓝色和金色的星星,来标明每个家庭在战争中参军或被杀害的人数。所有这些,都将在一年内消失,一个时代将结束,石油公司将从德克萨斯到来。
我听说,我妈妈和巴吞鲁日的有色妇女一起,在一家洗衣店后院工作。马克死于肺结核,她嫁给了一位经营巡回演出的男人。那时我十六岁,第一次去布鲁克斯桥公路旁的边界线俱乐部,这是个摇摇欲坠的夜总会,人们在停车场里手拿刀子和酒瓶打架。我看到她在酒吧后面取啤酒。她的体形更加粗壮了,头发也更黑。她穿
了一件黑色短裙,露出膝盖上方的一块粗伤疤。她端着啤酒盘子,来到坐满石油工人的桌前,然后和他们坐到一起。
他们都认识她,给她点了香烟。当她和其中一个人跳舞时,她用腹部压着他的生殖器。我站在自动点唱机旁向她挥手,她越过男人的肩膀对我笑着,但从她的表情看,她没有认出我。
我在外面的汽车里,等着朋友们从夜总会里出来。
一个醉汉把侧门推倒在停车场上,然后一些青少年将一个可乐瓶子扔到一辆坐满黑人的汽车上。我看到一位穿着黄色牛仔衬衫的男人在汽车里扇一个女人的耳光。他下手很重,她尖叫着,男人把她推进汽车后座,让她一个人呆在里面,他自己又回到夜总会。魏美林河岸上的柳树纹丝不动,月光看来像漂在水面上的石油。尘土
从车窗飘了进来,我可以闻到河边泥潭里死雀鳝的恶臭,听到女人在黑暗里安静的哭泣声。
第八节
某些人的观点对我总是很重要,这些人中大部分是修女、牧师、天主教修士和老师。当我是个孩子时,他们中的好人告诉我,我很令人满意。那群人中有些无能,对自己不满意,于是冷酷无情,喜欢在孩子身上反复灌输负罪感。但是那些好人告诉我,我很不错。作为一名成年人,我仍然相信,我们将成长为别人眼中看到的样子。所以说,有人对我们满意是非常重要的,这可能有点孩子气,但却是真的。你可以在大学的鸡尾酒会上碰到这样的人,他们会害怕权力、嫉妒名人,但又无法离开它们,成为小报记者一类的人物。在他们的笑声中,永远藏着一种讥笑。他们从没见过愤怒的子弹,从没坐过牢,从没从迫击炮轰炸中的城市里穿过,从没见过一个十九岁的炮兵被炸成碎片。他们睡觉时不会做梦,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们是正常的。
我认为,对一些人来说,心灵像火一样,有变化多端的形状,或者像一堆燃烧的木头,让雪地融化,嘶嘶作响,直到剩下一堆灰烬,来表明这里也曾燃烧过。
于是,有人告诉你,你是正常的。
我得回到大分水岭的另一边。这是带阿拉菲尔去密苏拉外面玩的好机会。我步行到学校,在办公室里找到苔丝·里根。她穿着一身黄,戴条金色颈链,耳环几乎被她赤褐色的头发盖住了。她的指甲削得很短,上面涂了清油。她听我讲话时,手指在桌上的记事簿里摊开。我喜欢她,也尊重她的感觉,不想让她再生我的气了。
“人们老是挂断我的电话,我有思想准备。”我说,“一位财政部官员曾经告诉我,我有雨果笔下卡西莫多式的电话魔力。”
“你头上的肿块,就是昨天在你家发生的事情吗?”
“我很粗心,它会很快消失的。”
“你这两天打算带阿拉菲尔离开学校?”
“对,她会在星期四回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你准备去哪里?”
“我得到山那面去处理一些事情。”
“我对这非常担忧。你给我的感觉很糟糕。你谈论的那些人都很邪恶,是不是?而你表现得几乎像个骑士。”
“你那么理解就错了,老姐。”
“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叫我。”
“好吧。”
“阿拉菲尔是个很出色的小女孩,我为她担心。我担心你的态度。
“她也钦佩你。我不想以任何方式让你不开心或者不,安,但是我想让你明白一些事情。有人寄给我一个用过的静脉注射针管、一封信和一张照片。我不想告诉你照片上是什么,但是写信的那个人说,针管曾用在一个色情影片中。他的威胁不是针对我,而是指向阿拉菲尔。
我也相信他是认真的。
“现在,在电影中,警察会为受到谋杀和袭击威胁的人提供二十四小时的保护。但现实中并不是那样,你得依靠你个人的力量保护自己。如果你不相信我,随便问一问那些曾被威胁过的人,那些威胁他们的人在被关起来的第二天就被保释出狱了。他们会给你讲述一个伟大的故事,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将成为全国步枪协会的会员。”
她的绿眼睛镇静而睿智,像个优秀的士兵,想努力……从我生硬的话语中悟出什么。但是我一气说完,几乎像一个感情用事的恶棍,她没有能力理解它。
“我会替你去叫阿拉菲尔。”她说。
“里根小姐……苔丝,我现在处于生活中最糟糕的阶段。我为说话的方式道歉,但是我真的在面对这样的处境。不要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带着沮丧从这里离开。”
但是这没用。她从我身边擦过,眼中涌动着泪水。
那天晚些时候,阿拉菲尔和我在大峡谷中遇上大雨。
雨下得很大,树木在潮湿的光线中看起来又密又黑,雨水从道路上冲泻而下,流人下面的峡谷中。现在去提敦县法院已经太晚了,于是我们在县政府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里过夜。
第二天,我发现了萨利·迪奥和石油生意之间的联系,同时发现了迪西·李在他身边扮演的角色。
第十章
第一节
那个晚上,我打电话给大瀑布城丹·尼古斯基的家里。
“你去哪儿了?今天我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他说。
“在这边,大分水岭的东面。”
“现在?在哪里?”
“就在大瀑布城外面。”
“你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住进了一家汽车旅馆。我今晚好像回不去了。”
“我们正准备几分钟后在后院就餐。你想不想过来?”
“我的小女儿和我在一起。”
“带她一块儿来。在我们这儿,她可以和三个小孩一起玩。我已经得到关于玛珀斯的很重要的资料,你应该了解一下。”
“禁药取缔机构有关于他的档案?”
“是联邦调查局,他涉嫌一项绑架案的调查。你最好过来。”
他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和方向。我带着阿拉菲尔,在黄昏中驾着车到了一个五十年代风格的城市。我们坐在后院的红杉木露台上。阿拉菲尔和他的两个小女儿一起,玩着小跷跷板。他的木炭火盆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成了灰白色,热烘烘的。他的妻子用一个盘子拿来拌好的沙拉、一大罐冰茶,然后在烤架上放上一排鹿肉和麇
鹿肉排。油脂在炭的烧烤下嘶嘶作响,散发出蒸汽,味道美极了。
他的妻子很有魅力,也很有礼貌,口音和丹一样。
她化了妆,而且穿得很正式。如果你从近处看她的眼睛,就能发现她很害羞。她回到厨房,开始切面包。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人,会嫁给长得像我这么难看的男人。”他说。
“根本没有。”
“得啦,罗比索。”
“女人都有一颗仁慈的心。”
“是的,她们确实很仁慈。”他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关上了滑动玻璃门。“让我们绕着房子走走,那样就没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了。事实上,也许我们该等吃完饭再说。”
“走吧。”
我们走进他的侧院,小小的花坛里,种着苹果树和红玫瑰,叶间有些又小又硬的苹果。他打开房子侧面的两把椅子。当他开始说话时,嘴巴骤然抽了一下,我看见他喉咙上的肌肉收缩了一下。
他开口问我:“你的律师从哪儿得到玛珀斯的资料的?”
“他雇了名私家侦探。”
“告诉你的律师,把你的钱拿回来,私家侦探总是乱开价。我猜他到了玛珀斯的家乡,在州长办公室和警察局进行了核查,拿到了玛珀斯十七岁时,用高尔夫球杆打人的资料,然后开口向你的律师要了两天的服务账单,那通常是六百美金。此外,他没查任何其他事情。”
“他有过什么经历?”
“你看,你当过很长时间的警察。你知道,偶尔你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所有人都认为他很正常。也许他有一份学历、一份好工作和服役记录,这个人不值得人们太过于注意,至少他没有给警察足够的理由去怀疑。但是,他身上有些问题,没有道德心,没有感情,而且是一项我们尚未破解的谋杀案凶手。我想,那就是你的朋
友哈瑞·玛珀斯。
“1965年,一位来自波尔克堡正在休假的十八岁士兵,在德克萨斯州的泰勒城接上了女朋友,带她看了一部汽车电影。之后,他们往回开,停在一座破旧的温室后面,温室里曾有人种过玫瑰,至少那里是警方发现那个女孩衣服和内裤的地方。他们在五英里外的河床上发现了汽车。有人把排气管扯松了,并放了把火,车里的那两个人已经成了焦炭。病理学家说,当汽车开始燃烧时,他们还活着。”
我在折叠椅上向前倾身,从蔷薇丛中拾起一片叶子。
我的喉咙发紧,我可以听到孩子们在后院玩跷跷板。
“玛珀斯被卷入其中了?”我问。
“那是个大问题。在受害者的汽车上,发现了另一个来自马歇尔市的小伙子的指纹,但没有玛珀斯的。但那可以推算出来,有可能玛珀斯开一辆汽车,另外一个小伙子开受害者的汽车,来到他们烧掉汽车的地方。那晚更早些时候,有人看到他们俩在一起,而且这需要两个人来完成,除非被他们杀的小伙子是步行的,但那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有一辆汽车,早些时候曾和玛珀斯在一起开车到处转。”
“那个小伙子没把玛珀斯牵扯进来?”
“他否认所有的事情。在牢房里,他用卫生纸绕住自己,并在纸上浸透了打火机油,然后放火烧自己。这看起来好像颇有戏剧效果。但是后来,他向所有人证明,他是真的想死。他从扫帚上解下了铁丝,上吊死了。
“玛珀斯的父亲在当地拥有一座锯木厂,他雇了一家法律公司,他们找了位墨西哥妓女,那个妓女在法庭宣誓说,玛珀斯和另一个朋友整晚都在她那里。另一个小伙子对她的话做了补充。但是后来,这个小伙子似乎在良心上感觉不安。”
“那么,他就是玛珀斯用高尔夫球杆暴打的那个家伙?”
“你明白了,兄弟。紧接着,在两年之后,那个小伙子在越南被杀死了。”
我的手掌在裤子上蹭着。
“我得去抓住他,丹。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线索,而且一直以来,我一无所获。”
“让我们先吃晚餐吧。”
“我不认为自己还有心情吃饭,很抱歉。只剩下不到一周半的时间,我就要去接受审判了。和你坦率地说吧,我不想去坐牢。”
“你是个好人,你会没事的。”他说,将他的大手放在我肩上。
(第二.三节暂缺)
第四节
他走后,我默默坐在房中,意识到今天做不了任何事情,来帮助我的案情进展。我也不知道明后天能做什么。我已经没有选择,时间已经迫近,不要去想该做什么,而是该想想要去哪里。任何一个监狱都不是好地方。
安哥拉比所有的地方都糟。将被不公正地送到那种地方的人,会非常愿意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我想。
但是,如果永远做一名法律逃亡者,那和我曾有过的种种关于未来的设想相比,是如此的奇怪和陌生,这种想法让我麻木地盯着空中,直到出现幻觉。
安妮,我想。
但是她只在黑暗中来到我身边,她的拜访已经变得越来越少,她的声音穿过喧闹的雨水声,变得更加微弱了。我现在只有依靠自己、上帝和我遵循的嗜酒者互诫协会纲要。也许,像我曾在医院告诉迪西·李的那样,现在该考虑我拥有的东西,而不是整天为没解决的问题忧愁。
我也不想和苔丝·里根断绝往来,你并没从一间屋子走出,遗弃掉某人,眼中含着泪水,似乎他是个食人魔鬼。你并没造成任何伤害。我吃了午餐,然后致电给她,谈了自己的这些想法,并请她在晚上和我、阿拉菲尔一起去某个餐馆共进晚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并不想对你刻薄,只是不太理解你。”她说。
“只是不要用那种态度对我,好像我是掉进地球深渊的失败者。”
“你这人真让人难以置信。你居然在把脑子里的所有事情讲给别人后,请她出去吃晚饭。”
“我一直都对你很坦诚,苔丝。我感激你给予阿拉菲尔的关照。我尊敬并且喜欢你。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从听筒转开头,清了清喉咙。
“我在五点半有一个家庭教师协会自助晚餐。”她说,“之后我们可以出去吃餐后甜点,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个晚上,我擦亮了路夫鞋,穿上一条休闲裤,一件蓝衬衫,还打上一条领带。在七点半,阿拉菲尔和我开卡车去接她。她住在一座橙色公寓里,前院有一个门廊、一棵巨大的白样树。她脚穿米色凉鞋,身着一套蓝底红花的套装。我们去了河边的咖啡厅,点了冰激凌和黑森林巧克力蛋糕。我用信用卡付款时,心里忐忑不安,期望它还没有作废。
阿拉菲尔乐昏了头,因为苔丝·里根和我在一起。但是在我这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浪漫。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尽管她确实很好看。我认为,她让我想起少年时代,人们告诉信教的男孩应该去娶这样的女孩子。
我曾怀疑过,是否存在这种女孩,但现在,在她的面前,我相信这并非幻想。在我遇到达乐涅之前,只和三个女人有过亲密的关系。我的第一个妻子来自马提尼克岛,是法国胡格诺派教徒,或者也许是喜欢毁掉教堂神像的破坏者的后裔。她很快厌倦了和酒鬼共同生活,对此我也不能责怪她。但她同时,也厌倦了靠一个警察的薪水维持生活,变得更喜欢金钱和交际。她嫁给了一位休斯敦地质学家,我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是他们住在橡树河,并在利奥多萨参加了赛马。
安妮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女人,她就是那种最好的人,我叫她门诺派女孩。她就像用矢车菊和蓝色呢绒帽缝起来的洋娃娃。她的过错是拥有了太多的美好品质一一爱心、宽容、关心别人⑾嘈派屏家欢ㄕ绞ば岸瘛?BR> 她很少批评别人,当他们的观点与她相左时,她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们,一点都没有指责的意思。实际上,她认为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幸,自己不该再去伤害任何一个不幸的人。
在安妮死后,我和罗宾·戈蒂斯纠缠在一起。她是波旁街头一名脱衣舞演员,有时候是妓女。但是她勇敢而仁慈,给予的要比索取的多得多。有些人不理解的是,在像新奥尔良破旧的福利院中长大,紧邻着公墓,那是非常需要胆量的。对那些独自去过公墓的人来说,即使在大白天,那里也令人毛骨惊然。如果有人想自杀,想
体验一下死亡的恐怖,那他可以试试,在夜晚走过福利院旁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公墓。罗宾的身体早在小时候,在她开始在男人面前脱衣服之前,就已经被人用很多种方式凌辱过了。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真希望能知道。
开始刮风了,在渐渐消退的激光中,我们开车把苔丝·里根送回她的公寓,我步行将她送到门口。门廊的灯亮着,她赤褐色的头发上笼罩着一层光。
“谢谢你今晚的招待。”她说,用手指轻触了一下我的手臂,让手指在那里停了三秒钟。她的绿眼睛温暖而真诚。我不知道她是否曾接受过很长时间的训练,让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天主教女孩。
第五节
我们在黑色树阴下开车驶回自己的房子,阿拉菲尔一直朝后看,不断观察身后的一对车前灯。
“后面那辆车在里根小姐家门口停过。”她说。
“什么?”
“你在门廊里和里根小姐说话时,那辆车就停在我们身后。”
我到家门口停下车。街上很黑,河流对面的灯光照在水面上。
“不要从卡车里出来。”我说,伸手到座位下面去摸我的点巧手枪。后面的车辆转到路边。当我将手枪贴在大腿边,走出驾驶室时,那个司机关掉了车前灯。
克莱特斯从他的丰田车窗伸出脑袋,咧嘴笑着,一顶白乌式帽子翘在他的眼睛上方。
“嗨,你能告诉我,我在哪儿可以搭上去圣查理斯街的汽车吗?”他说,“你身后藏着什么,高尚的人?我们又碰到麻烦了吗?”
“你跟着我干吗?”
“我正巧路过,刚在另一条街上看见你。让你的心跳慢下来吧,戴夫。”他走出丰田汽车,舒展着四肢打哈欠。他穿了一件带虎头的运动衫,阴茎从牛仔裤的侧面突出来。他把手从车窗伸出去,到后面拿了一瓶威士忌酒,拧开盖子,优雅地灌了下去。
“那个女人是谁?”他说。
我没有回答。我带着阿拉菲尔走进屋内,打开所有的灯,每个屋门都看了看,然后回到外面。他坐在台阶上,抽着根香烟,酒瓶放在膝盖旁。
“你那个新的女人是谁?”他说。
“你用错词了。”
“好吧,那位女士是谁?”
“不过是个朋友,一名小学教师。她经常照顾阿拉菲尔。”
“我在想,为什么她很漂亮?大概只是个巧合。”
“你想做什么,克莱特斯?”
“没什么,也许我只想谈一分钟的话。你有一分钟时间,不是吗?”
我在台阶上靠他坐下。在河对岸的灯光照耀下,我可以看到他吉普车后面的手提箱,还有和几个卷起来的睡袋轮廓。他从他裤袋里取出皮夹,开始数一厚沓二十美金的钞票。
“你在经济方面怎么样?”他说。
“不太糟糕。”
“我打赌你没多少钱了。”
“我还有信用卡。”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在杰斐逊赌输了钱吗?你借给我钱,这样路易斯就不会发现。”
“你已经还给我了,就是那次我们去加佛港租船钓鱼旅行时。”
“不太对,我那次没付钱给那个家伙。”
我看着他。
“他是个龌龊的混蛋,他把我们带到沙洲上,却没带足鱼饵,他的女人自作聪明。你认为我会给那个混蛋四百美金?”他说。
“谢谢你,克莱特斯,我现在不需要钱。”
他叠起一沓钱,塞进我的衬衫口袋。
“拿着,不要再惹我生气。”
“看来你发财了。”
“你不会猜到数目有多大的。”
“你在做什么,搭档?”
“我认为我最大的潜能,是控制人口和旅游。有关查理·托德斯的事情,你告诉过谁了?”
“禁药取缔机构。”
“我知道会这样。”
“官员说,他准备将这件事报告给当地警察局。”
“很重大的事情。但我知道你会那么做的,戴夫,你从来都是个耿直的警察。”
“有比那更糟的事。”
“伙计,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说我自己。我现在得进屋了,你想进来吗?”
“不,谢谢你。我想开车去一些地方,也许会吃个牛排。”
“你一直以来都很幸运,克莱特斯。离开这种生活,不要再碰运气了。”
“你应该和我一起,去阿尔伯顿的九英里饭店,他们的牛排可以用汤勺切开。小心点那个小学教师,那类女人会嫁给你的。”
我看着他驶入黑暗。我走进厨房,将口袋里的钱放到桌上。然后我又拿起钞票,数了数。有些钞票是五十面值的,不是二十。他给我的超过了六百美金。
第六节
那夜晚些时候,迪西带着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回家。当电话铃响起,他正穿着内衣裤,坐在睡椅上看晚间节目。我困倦地起身坐在床边,看着他在亮灯的走廊里接电话。他多毛的腹部从短裤上凸出来。他的手搭在话筒上。
“是那个大瀑布城禁药取缔机构的波兰佬。”他说,“你想让我告诉他,你被炮弹轰炸得无家可归了吗?”“很正确。”我说,从他手中接过电话,走进浴室,关上门。
“什么事,丹?”我说。
“真高兴能在你家找到你。”
“我也很高兴能在家里。我的手表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
“一小时前,有人开枪射击萨利·迪奥。他们差点儿杀了他。那里的州长准备将你列入嫌疑犯名单。”
“早上给他打电话,可以吗?告诉他你在什么时间给我打的电话。我不想和那个家伙再有更多的瓜葛了。”
“当然没问题。嗨,给我打电话的警官说,萨尔真的被吓坏了。枪手到了房子上面的山上,当时萨尔正在厨房喝着一杯牛奶,吃着小甜饼,一颗子弹从厨房窗子射进来。玻璃和花瓶的碎片全都飞到他身上。猜猜现在谁最需要警方保护?”
“他们到目前为止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线索,他们只知道枪手是从哪个方向射击的,仅此而已。”
“没有现场目击证人?”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你有什么主意?”
“从这个角度想一想,有多少人希望他倒霉?”
“不,不,让我们更坦率点。”
“我的推理能力在这些日子一点用都没有。”
“我们谈一下普舍尔。”
“他今晚早些时候在我这里。”
“多长时间以前?”
“三个小时。”
“那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到那里,对吗?”
“是的。”
“你认为是他干的,是吗?”
“或许是。”
“好吧,萨尔现在大概要崩溃了,我不知道他准备如何处理。”
“他会叫来更多的笨蛋。我真的累了,丹,还有别的事吗?”
“离普舍尔远点。”
“你最好把这句话告诉迪奥家的人,克莱特斯不会伤害我的。”
“我不认为这些家伙需要我的建议。无论如何,你偶尔可以坐在后面,看一出好戏。”
我回到床上入睡,直到太阳明亮地照在眼睛上。我听到星期六早上熟悉的声音,孩子们在人行道滑开了旱冰。
这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早晨。当隔壁女士给了我一块烤鹿肉后,阿拉菲尔和我打点好旅行背包,准备去野炊,还把迪西·李也带上了。我们开车,沿着比特鲁峡谷到了库特条溪谷。天空晴朗无云,我们沿着河床边的小径,往上走了两英里。河水白花花的,在岩石上翻滚涌动着。
我们爬下一个斜坡,在一围岩石中间点了堆火。河流从这里平坦地流出,水流平缓地流过岩石,进人旁边一个平静的湖中。我们把汽水放进水中冷却。我把鹿肉切成细条,和包在锡纸内的马铃薯一起放到烤架上,然后将法国面包切成片。鹿肉的油脂滴入火中,在风中嘶嘶作响,冒出青烟。
吃过东西后,迪西·李和阿拉菲尔发现了一堆岩石,里面有群花栗鼠。他们只顾从岩石缝隙朝下扔面包屑,我则沿着溪流走到了远处,坐在闪烁的阳光的湖边。
安妮从没在白天出现过,但是此刻,我在水中看到她的面孔,看到阳光在她头发上旋转。
“不要放弃,水手。”她说。
“什么?”
“你曾经有过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你以前总是能逃脱出来。”
“什么时候?”
“在越南时如何?”
“可那时有美国军队和我并肩作战。”
“听听水中的声音,你会没事儿的,我保证。再见,宝贝。”
“安妮,你不能多呆会儿吗?”
但是风吹动着棉白杨,光线从水面消失了,湖水变成阴影,和一个空洞的深渊。
“不要在这儿自言自语,朋友。”迪西·李在我身后说。“你这样会勾起我的烦心事。”
第七节
没等多久,我就知道萨利·迪奥有何打算了。那个晚上,他从家里给我打电话。
“我想和你见次面。”他说。
“什么事?”我们来把一些事情谈清楚。
“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
“你看,朋友,这件事得澄清一下。现在就过来。”
“我有什么值得你感兴趣的?”
“我没对你拥有的任何东西感到过兴趣。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脑袋里装屎了还是有别的问题?”
“我今晚很忙。再有,我不想再见到你,萨尔。”
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在沉默中恼怒的样子。“你看,我正在做出努力。”他说,“我已经超出限度了。我没必要那么做。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处理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却让自己通情达理地对待你。”
我故意足足等了五秒钟。
“在哪儿?”
“在密苏拉的一个酒吧餐馆,‘红色斑马’,沿着河边过了希金斯就到了。它在一条巷子里,但这是上流阶级的场所。九点钟见。”
“我会考虑一下的。”
“听着,伙计——”
我挂断了他的电话。
稍晚些时候,我将点45手枪放回到卡车座位下面,将阿拉菲尔送到保姆家,然后开车去了市区的“粉红色斑马”餐馆。它在一条小巷里,门前被整修成步行街,两旁是小咖啡馆、商店和酒吧。
我走进里面,砖墙和天花板上挂着闪烁的水壶和常春藤之类的植物。后面是包间,我看到萨利·迪奥和两个陌生人坐在桌旁。他们俩都三十岁上下,超出这个年龄应有的体重;他们的衬衫搭在裤子外面;脖子上挂着金项链和圣牌;尖尖的黑漆皮鞋闪闪发亮。
我在门口停下来,一个人站起来迎接我。
“如果你迈进来,罗比索先生,我需要确保一点,你没带大家不希望在这里出现的任何物品。”他说。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将会发生冲突。”我说。
“这是我们通常的一种礼节,并不意味着羞辱某人。”他说。
“不会是今晚,没错儿。”
“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感觉舒适。”他说,“这就像你饮酒、你说话、你做客一样,不应该有任何紧张气氛。”
“想谈什么事情,萨尔?”我说。
他对我旁边的人摆了摆头,那个男人退了回去。
萨尔穿着米色套装、黑色吊带裤、紫色衬衫,鸭尾巴梳到脖子后面。他抽着一根香烟,那张脸镇定地望着我。他的凝视如此专注,右眼的下眼睑抽搐着。
“叫服务员来。”他对旁边的男人说。
“你想要点什么,罗比索先生?”那个人说。
“什么也不需要。”
他示意服务员来到门前。
“拿一瓶好酒给迪奥先生的客人。”他说,“还有,给迪奥先生拿瓶曼哈根鸡尾酒。你还想要点别的吗,萨尔?”
萨尔再次摇了摇头,然后示意两个男人离开。我在他对面坐下。我可以闻到他呼吸中强烈的尼古丁味道。
他右眼下的伤疤紧贴着皮肤。
“该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你指什么?”
“你和查理·托德斯。”
“我对他一无所知。”
“别胡扯了,他昨晚想干掉我。”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用鼻子呼吸着,湿了湿嘴唇。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说。
“你问倒我了,萨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和托德斯达成了某种协议。”
“我认为这是你编出来的。”
“听着,你别想骗我。你和他在做些事情,你付给他钱什么的,你把他指挥得团团转。我不知道你们在做哪类交易,但是相信我,伙计,这么做不值得。”
“这就是你想和我见面的原因?这是浪费时间。”
“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想要。”
“我说到做到,你不要再拉着我兜圈子。我们正在谈交易。我们现在把所有的事情澄清一下。如果我们不说明白,我的父亲会和你说,你明白那个意思吗?你和查理·托德斯别想搞砸这里数百万美金的交易。”
“你搞错攻击对象了,萨尔。”
服务员拿进一只银色冰桶,里面放着一瓶曼哈根鸡尾酒,还有一个绿色的瓶子。他拔去瓶盖,将它倒进玻璃杯里,让我品尝。
服务员离开后,萨尔又点了一根烟,将烟雾深深吸人肺里。
“听着。”他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那么你就不该派人到我家周围。”
“这只是个人矛盾,已经过去了,没人受到伤害,它现在结束了。这里有很多钱可以去赚。你可以从中得到一份儿。”
我看了看表。
“我得去别的地方。”我说。
“该死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在谈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好运气,我谈的是每个星期赚三千到四千美金,还有女人、在塔霍的公寓、任何他妈的你想要的东西。你准备拒绝这些,仅仅因为要摆平一些个人矛盾?”
“再见,萨尔,不要再派任何人到我家周围,这对你和查理·托德斯之间的麻烦没什么帮助。”
我站起身。他将手搭在我胳膊上。
“我知道你想要的一些东西,你需要的,伙计。我是能够把它给你的人。”他说。
“那是什么?”
“玛珀斯那个家伙。迪西说他可以把你送进监狱。你看,如果玛珀斯不再纠缠你、不再让你烦恼,你觉得怎么样?”他喝了一口曼哈根鸡尾酒,眼睛从玻璃杯上方专注地看过来。
“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
“你说对了,你结束我们之间的蠢事,交出查理·托德斯那个卑鄙的家伙。玛珀斯是一块死肉,你会得到一张照片,然后把它烧掉,你和这毫无关联。没人会再见到那个家伙,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会考虑一下。”
“你会考虑一下?”
“那就是我要说的,萨尔。明天下午给我打电话。”
我出餐馆,走进凉爽的夜色中。街上到处是大学生,我可以闻到人们烟囱里冒出的松木味,还有河流浓重、冰冷的气味。
回到家时,迪西给我看了密苏拉侦探留在邮箱里的一张名片。我猜这和丹·尼古斯基打电话给当地警局,报告查理·托德斯拜访我家的事情有关。我将名片丢在冰箱上面,让阿拉菲尔上床睡觉,然后和迪西·李一起看晚间节目。
我一觉睡到早晨,没有做梦,没有起夜。醒来后,我手端一杯咖啡,走进外面的门廊。河流在桥下泛着绿光,快速流淌着,在石头上泛着涟漪。透过院中的枫树,阳光照射进来,看起来像是旋转的玻璃。
第十一章
第一节
星期六早上,我带阿拉菲尔参加九点钟的弥撒,然后和迪西·李一起吃早餐。他修了脸,熨了裤子,穿了一件白衬衫。
“你准备去哪儿?”我问。
“一些摇喊派教徒请我去到他们的教堂演奏钢琴。我希望当我进去时,天花板不会被他们的欢呼声震下来。”
“那很好。”
他低头看着咖啡杯,然后玩起手指上的人造钻石。
“我有点烦心事。”他说。
“什么事?”
他看了看阿拉菲尔。
“阿拉菲尔,迪西出去给我帮忙的时候,你把碗碟洗一下,好吗?”我说。
我们走到外面的卡车上,我从座位后拿出一把小笤帚,开始清扫地板。
“我怕我还会喝酒。今天早上醒来时,很怕这件事。”
他说。
“如果你控制不住,那就每天喝一次,每次五分钟。”
“他妈的我为什么会恐惧呢,伙计?”
“是恐惧让我们喝酒。”
“我不明白,这话毫无意义。我昨天的感觉真的很好,可今天,我的心在发抖。”
“迪西,我不是个心理学家。但是你今天准备去一个教堂,和你小时候的教堂一模一样。也许你正在对付那些糟糕的记忆,谁知道呢?就让它过去吧,伙计。你今天早上很清醒,这是最有价值的。”
“也许有些人的病痛根本就不该好转。”
“你可不是那种人。”
“如果我重新喝酒的话,你真会赶我出去吗?”
“对。”
“那会让我莫名其妙地哆嗦,就像冷风吹过心中。”
“你运用那些步骤吧。我向你保证,所有的恐惧、所有脑子里的古怪反应,都会离去的。”
“你指什么反应?”
“奇怪的想法和图像,那些不会产生任何感觉的东西,那些你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起的东西。”
早晨很凉爽,从河上吹来一阵微风,但是他额头和眼眉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戴夫,我心里感觉很恶心,我解释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快过去了。”我说,“只要今天不喝酒就行。”
但是他的眼睛很凄凉,我非常了解,此刻他正经历着特殊的内分泌痛苦。我还知道,我的话对他来说,以后的意义比现在更多。
“既然我们到这儿谈话,让我告诉你些别的事。”我说,“今天下午我会接一个电话,我不希望你听。”
“好的。”
“那个电话将是萨利·迪奥打来的,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这里。”
“你和我开玩笑吧?”
我继续用小笤帚清扫着脚垫。
“戴夫,那不会是真的吧?”
“这很复杂。”
“拉屎就是这样。这是某种恐怖。你在做什么,伙计?”
“不去接电话就行了。”
“我不会招惹那个家伙的,不会把自己送到枪口下,受他的威胁。”
一小时后,电话响了。但这是苔丝·里根打来的,不是萨利·迪奥。
“杰森,那个和黄色汽车里的人交谈过的八年级学生,刚刚骑着自行车到我这儿来过。”她说,“昨天晚上,他和一些亲戚去海德霍斯饭店吃晚餐。他看见那辆黄色汽车就停在饭店后面。他确信那是同一辆汽车,他记得后车窗上有裂纹,而且上面有怀俄明大学的标签。”
“什么牌子的汽车?”
“一辆水星。”
“他记下车牌号了吗?”
“没有,我问过他,他说当时手边没有纸和笔。小孩子做事有时不会那么周全,戴夫。”
“他做得非常好。”我说,“那是晚餐时间,你是这么说的,对吗?”
“是的。他说当他走进饭店,水星就停在那里,他离开时车子还在。”
“非常感谢你,苔丝。告诉杰森,我对他做的事情非常感激。”
阿拉菲尔和我开车去了海德霍斯饭店,那是位于城市南侧的一座大规模巴伐利亚饭店。吃午餐的人群开始涌人,停车场里密密麻麻,但这些车中就是没有黄色水星。我开车绕到楼后,也没能碰上好运气。我带着阿拉菲尔去吃带奶油蛋卷冰激凌,半小时后返回饭店,仍旧扑了个空。
当我们到家时,迪西·李正在台阶上读报纸。
“电话没响,至少我在这儿的时候没有。”他说。
“教堂那边怎么样?”
“进行得非常好,他们请我周三晚上再去演奏一次。
对那些离开舞台太久的人来说,那些观众并不很糟。“
当电话铃声响起,阿拉菲尔恰好走进屋内。
“见鬼,它来了。”迪西·李说,“慢慢来,伙计,让我们在阳光里呆上一会儿。”
阿拉菲尔已经拿起了话筒,但在她开口说话之前,我从她手中悄悄拿开了话筒。我踱入浴室,关上了门。
“你找时间考虑了吗,罗比索?”萨利·迪奥说。
“我依然确信,你把事情搞混了。”
“我对你的观点不感兴趣。你想做些生意,还是想继续胡闹?”
“你把事情说倒了,萨尔,是你雇用查理·托德斯来干掉我的。”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有什么提议?”
“你指什么?有什么提议?我昨晚已经讲清楚了。”
“没有,你没有。你说每周三千到四千美金,这是你准备支付给贴身保镖的钱吗?”
“我们会为你提供足够的空间。你来管理维加斯一家夜总会。你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点钞票。你知道从六个门厅投币口里,通过瞒报收入而获得的利益有多少吗?”
“我就要去接受审判了。”
“你真让我头疼。”
“不,我认为你试图欺骗我,萨尔。你可以谈一堆如何在维加斯创造财富的废话,让我以为不用再担心哈瑞·玛珀斯,然后等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得返回路易斯安纳,戴上手铐。”
“你认为当那个疯狂的傻瓜开枪向我射击时,我还有心思玩游戏?”
“那是你的问题。我最大的担心就是监狱,还有你派来的一群讨厌鬼,绕着我的房子转来转去。”
“我告诉过你,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跟踪你了。还有什么你不了解的?这是个简单的交易。你赚钱,我赚钱,玛珀斯被打垮,你自由地回家。我担保这点,人们不会从我们手中摆脱掉的。你曾经是个警察,你知道这点。”
“我不认为有必要和你做生意,萨尔。”
“什么?”
“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被捕入狱的。”
“这是什么意思?该死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伙计?”
“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我从你的生活中出来了,甚至,请不要再想到我。”
“你这个吃屎的杂种……你让我成为受攻击的目标……你不会得逞的,卑鄙的家伙……这是诱捕行动……你会将那些事情告诉尼古斯基……我已经找到把他摆平的律师了。”
我静静地将听筒放回支架上,走到屋外,挨着迪西·李坐到台阶上,他正在读报纸上的漫画。他翻了一页,在两手之间直直地拉开报纸。
“不要告诉我电话的内容,我的精神很脆弱,我会像吞了刀片一样。”他说。
几分钟后,我给尼古斯基家里打电话,他不在家。
我将阿拉菲尔放上卡车,我们驶回了海德霍斯饭店。这次,带有裂纹的后车窗和怀俄明大学标签的黄色水星汽车,就停在大厦的阴影下。
第二节
我远离水星车,停在主停车场。然后,带着阿拉菲尔走进屋内,给她买了罐可乐,让她坐在被改造成巨大鱼缸的壁炉旁。
我走到酒吧出纳员面前。
“我倒车时撞上了旁边的一辆黄色水星。”我说,“我想它可能是这里工作人员的。很可能我刚才刮伤了它,我想和车主谈谈。”
“就在楼的旁边?就在外面那里?”他问道,朝着垃圾桶的方向作了个手势。
“对,就是那辆。”
“它看起来像是贝蒂的车,吧台那边就是贝蒂。”
她大概三十岁左右,白肤金发碧眼,腰很粗,胭脂涂得太浓,和身上的服务员制服相比,显得有点老。
“大厦旁的水星汽车是您的吗?就是带怀俄明大学标签的那辆?”我说。
“是的。”她停止清洗玻璃杯,对我微笑着。
“恐怕我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它了。我想它没有受到损害,但你应该看一眼,确认一下。”
“你不会弄伤它的,它已经用了十二年,行驶了八万五千英里了。”
“好的,我只是不想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开着车跑掉。”
“等一下。”她从水槽中取出几个玻璃杯,将它们放在折叠的餐巾上,然后对出纳员说了些话。“我得快一点,我们现在相当忙。”
我告诉阿拉菲尔马上就回来,然后女服务员和我走到外面的汽车旁。我用手摸过水星汽车尾灯上的一些擦痕。
“那大概是我碰到的地方。”我说,“我分辨不出这是不是旧裂纹,也许只是碰上了缓冲器。”
“忘记这事,这不值得你担心。总之,我正准备处理掉这辆车。”
“你不是哈瑞的朋友吗?”我说。
“哪个哈瑞?”
“玛珀斯。”
“确实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我见过你们在一起。”
“你怎么认识哈瑞的?”
“通过石油生意。我认识他时,他正在大分水岭东面做土地租赁。”
“是的,他现在还在那里参观。”
“好的,很抱歉耽误了你的工作。”
“没关系。你真好,对这种事这样关心,没有多少人会这么诚实的。”
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士,我不想欺骗她。我不知道她如何跟哈瑞·玛珀斯搅到了一起。我想,也许因为这是个蓝领工人和男性为主导的城市,一个女人的机会很有限。无论如何,我为她感到遗憾。
我带阿拉菲尔回到家里,打电话给保姆,然后是苔丝·里根,她们俩都不在家。
“在乐仕西餐厅有买一送一的促销活动,我带她去怎么样?”迪西·李说。
我还没来得及掩饰犹豫的神情,他已经从我脸上看出了这点。
“你以为我准备去喝酒,我会逃掉,并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吗?”他说。
“没有。”
“看来我们的交情,还没有达到让你足够信任我的地步。”
“我只是不知道,你今天的计划是什么。”
“你想不想让我照顾她?”
“如果你那么做,我会非常感激的,迪西。”
“是的,我可以看出这点。但是没关系,我并不敏感,即使你是在试探。”
“我今晚可能直到很晚才能回家。”我说,“你能为她准备晚餐吗?”
“给我点信任吧,伙计,我会非常感激的。”
我驾车穿过城市,返回海德霍斯饭店,停在饭店后面,这样我可以看到那辆黄色水星。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但是在八点钟时,她从饭店出来了,拎着手包进了她的汽车,启动了引擎,向南驶进了比特鲁峡谷。
我沿着河流跟踪了二十五英里。峡谷中的光线仍然很明亮,尽管有其他汽车夹在我们之间,我仍然可以从数百码外,清晰地看到她的汽车。接着,她转入一条土路,穿过了牧场,朝着山脚下驶去。我减速开到高速路边上,拿出望远镜,看到白色尘土形成的烟柱在远处越来越小,然后完全消失了。
我驶上土路,穿过两边排着棉白杨的宽阔溪流,进入了一片高地。水星汽车扬起的尘土仍然悬在房屋周围的石墙上。房子是新盖的,用木材搭建,上面有层黄漆窗上是一箱箱的矮牵牛花和天竺葵。但是,在院子里只有她的一辆车。
我从房子旁经过,继续开进峡谷中,那里有块林务局的停车区。我在那里用望远镜对房子观察了半个小时她在后台阶上喂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猎狗,从晾衣绳上取下一些衣服,往屋子里扛了一纸箱梅森食品瓶。但是那里没有哈瑞·玛珀斯的影子。
我回到家,发现阿拉菲尔已经睡着了。迪西·李正为他那镶着钻石的吉他装一套新弦。
第三节
我不需要再打电话给丹·尼古斯基了。他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零五给我打来电话。
“你这个电话太及时了。”我说,“我昨天刚给你打电话,希望能在你家里找到你。”
“关于萨利·迪奥。”
“对。”
“关于你和他的电话交谈。”
“对,看来他是用屋外马路上的付费电话和我通话了?”
“是的,他确实用了那个电话。实际上,他曾经每天用好几次那个电话,给维加斯、塔霍、洛杉矶、加尔维斯敦打电话。注意,我指的是曾经。”
我半眯上眼睛,用食指和拇指按着太阳穴。
“我一直同情你,一直试着帮助你。”他说,“我把你当知心朋友。我刚和几个非常生气的联邦官员开了个电话会议。我给他们的解释,看起来并没让他们感觉好一些。”
“丹——”
“不,你开始是想谈昨天。现在该轮到我说话了。你废掉了一个联邦的窃听装置。你知道那是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装上的吗?”
“听听你在那个带子上得到了什么,恳求我去犯罪,他踩到他自己的屎上了。”
“你记得我告诉过你,萨尔并不是巴格西·希格尔吗?
我指的就是这个。他因为盗窃信用卡而坐牢,他是个水平一般的家伙。但是,他和内华达的一些大人物有联系。
他们都聪明,而他不聪明,他犯他们不会犯的错误。当他垮台时,他希望整个汽车上的人都陪他上路。你现在开始了解我们的宏伟计划了?“
“好吧,是我搞糟它的。”
“更让我烦恼的是,我认为你对这种后果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陷入圈套,我让这一切发生。我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不,你当时就是想让他确信他已经被窃听,这样就不会再打击你了。”
“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我一开始就会离他远点。”
“这不是诚实的答复。如果像迪奥那样的家伙想干掉你,也许还想连你的女儿一起干掉,你又能怎么做?”
我可以听到长途电话线路的嗡嗡声。
“那个密苏拉侦探找到你了吗?”他问道。
“他来过,留了一张名片。”“如果你在那边碰上一些麻烦,我希望他对你能有所帮助。”
“你瞧,丹——”
“我得去接另一个电话了,再见。”他说。
我走入厨房,去准备一碗葡萄肉,结果将果盒在地板上洒得到处都是。我用一块湿纸巾清理汁液,扔进垃圾桶。
“我要去工作了。”迪西说。
“好吧。”
“谁来的电话?”
“谁也不是。”
“好的……那么,在星期三之后,你想去做什么?”
“什么?”
“我是指阿拉菲尔。那个工作只需要我每天四个小时,我可以在我希望的任何时间去做。”
“你在说些什么?”
“学校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是不是?我可以帮忙照看她。你看我最好什么时候在家?”
“我不知道,迪西,我现在还想不出来。”
我感觉他在平静地从侧面看着我的脸,然后转身走出去上车。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八点半。我锁了门,将点七手枪放在卡车座位下面,再次向南,驶入比特鲁峡谷。
第四节
这次,黑色的吉普斯塔旅行车紧靠在水星右边停着。
我减缓速度驶进院子,走出了卡车,这时炭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透过前窗,我可以看到叫贝蒂的那个女人,她正在客厅的桌旁,和一个男人喝着咖啡。
我踏着台阶走入门廊,敲了敲门。当女人打开门时,我看到哈瑞·玛浪斯瞪着我,咖啡杯上方露出的嘴巴张开着。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出我的视线,进了旁边的房间。
“晦。”她说,带着认出的表情微笑着,“你是——”
“我昨天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戴夫·罗比索。我想和哈瑞谈谈。”
“当然没问题,他在这里。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很抱歉打扰您,但是如果你愿意请他出来一下,我会非常感激。”
“我不太明白。”她说,然后转身,看到玛琅斯站在她身后,“哈瑞,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那个人。”
“我猜那是你。”他对我说。
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法兰绒衬衫,一把黑色自动手枪悬在左手旁。他脸上的铁链伤疤,现在几乎完全消失了。
“哈瑞,你在做什么?”她说。
“这就是在路易斯安纳袭击我的那个家伙。”他说。
“哦!”她叫了一声,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哦!”
“到外面来,玛琅斯。”我说。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读罢手吗?”他说,“我的律师告诉我,你也许会单独找到我,就像现在这样,他还告诉我,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你指什么?”
“你试图胁迫目击证人,这样只会给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烦,想想吧。”
“你手中握着所有的牌,你看,我并没有带武器,为什么你不出来呢?没人会吃了你。”
他的手指在手枪旁,显得非常长。自从我离开越南后,只见过一两把这样的枪。这是7 .62毫米口径的苏被托卡莱枪,是越战时期北越军官经常携带的随身武器。
我看到玛琅斯湿了湿嘴唇上的三角形伤疤,他的嘴巴紧绷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他正轻咬着一条线。
他长相并不难看,仍然具有篮球运动员的体魄。他是幻类喜欢算计别人的人,只要你拥有了他感兴趣的什么东西。有时候,当你研究他这类人的眼睛时,会看到那里隐藏的念头,使得你匆忙转移视线。
“你是对的。”他说,然后把手枪放在门边的一个长椅靠背上。“因为你只会放烟雾弹,只会朝井里开火,永远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对。”
他打开屏风门,踱到了门廊上。
“你以为这样,对你的审判结果就会不同吗?”他说;“你以为绕着蒙大拿跟踪我,就会让所有那些证据走开吗?”
“你理解错了,哈瑞。我已经放弃抓你。你这个人大狡猾了,你一辈子都在骗人。当你十七岁时,你烧死了两个人,杀害了两个印第安人,一个是路易斯安纳的女服务员,另一个是你的伙伴。还有,我认为是你强奸并杀害了达乐涅。你做了所有这些后,竟然还逍遥法外。”
我看到血色从屏风后女人的脸上渐渐消失。玛浪斯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听着,你这个可耻的家伙——”他说。
“但这些并不是我来拜访的原因。你去过校园,开着那辆水星,拿着双眼望远镜盯着我的女儿,问和她有关的问题。现在,我到这儿的目的很简单。如果你再打她的主意,我会杀了你,请你相信这一点。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走近你,打掉你那该死的脑袋。”
我从门廊走进院子。
“哦,不,你别。”他说,“还有你,贝蒂,你呆在这里听着这些活。我的律师对这个人做了一些调查。他是个酒鬼,他有精神病,他有妄想症,因为他的妻子被一些毒品商杀掉了。接着有人威胁他的女儿,他指责我和我的伙伴。事实是,他是个前警察,有好几打的人都和他有仇,他似乎忘了那些人。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
罗比索。贝蒂的儿子在密苏拉的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她和她的前夫分担对孩子的监护权。有时候我替她接送。如果那和你女儿在同一所学校,这仅仅是个巧合,仅此而已。”
“你听到我的话了,下次不会再有警告。”我说。
我走进卡车,关上了门。
“不,哈瑞,带他回来。”女人说,“达乐涅是谁?他说的强奸是怎么回事?哈瑞?”
“他走了,关上门。”他对她说。
“哈瑞,我要打电话给州长,不能让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一走了之。”
“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接着,就在我启动引擎时,他朝卡车车窗走了过来。
“你将进监狱。”他说,“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你可以把我和你的女儿搅在一起,你可以说一些枪杀我的废话,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些的话。但是再过几个星期,你就会在安哥拉,为可爱的马铃薯锄草。”
我开始沿着一个半圆倒车。风吹着他的头发,阳光下他的皮肤看起来粗糙而健康。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我的脸。我的指节在变速排档旋钮顶上隆起,当我压下脚踏板时,我的大腿在抖动。
这全都毫无意义。
但现在还有时间,那个时刻仍然存在。去从座位下面拨出点45手枪,突然对准他的面孔,敲击着让他跪下来,将枪筒狠狠压进他的脖子并扳好击铁,让他也体验一下受害者在金属发热、火焰蔓延到油箱时,在汽车车厢内抓爬的恐惧。我可以感觉到点巧手枪跳入我的手中,似乎它有了生命。
我关掉引擎,走出卡车。在明媚的空气中,我的面孔格外冰冷。他的眼睛落在我手上,我举起了手掌。
“你曾经在西贡滑过冰吗?”我说。“什么?”
“一些南越士兵和白色老鼠,会一起来到溜冰场上,把他们和老鼠绑在一起,并在耳朵后面放一颗子弹。至少别人是那么告诉我的,我从来没见过。”
“我认为,你在那里把脑子搞坏了。再过三十秒钟,你还没有离开贝蒂家的话,我们就会打电话给州长。”
“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措辞,哈瑞。杀手也许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人,他可以在杀人后回家吃午餐。他是你可以理解的一些人,你们会在一个团体中彼此认识。但是你知道我不像你,那就是你不怕我的原因。我可以来这里,说要干掉你,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我不会那么做。但是不知道,你对萨利·迪奥有何看法?”
“迪奥?你一定真的没脑子了。从这儿出去,伙计。”
“他正说要干掉你,这不是个骗局。他在湖边已经有了一些新人,他们是真正的人物,真正的财团职业杀手。你可以打电话给大瀑布城的禁药取缔机构官员丹·尼古斯基,问问他。如果那对你不够,我可以给你萨尔未登记的电话号码,你可以和他谈谈这件事。如果我只是在骗你,你可以在几分钟之内解决所有事情。”
“迪奥担心我什么?我只见过那家伙两次。”
“问问他,也许你不该卷入他和迪西·李的土地租赁生意。”
他的眼睛似乎聚焦在眼前十英寸的某处,接着又转回我身上。
“你从哪儿听说这些的?”他问道。“离我的女儿远点,不要靠近那所学校,我不关心你女朋友的儿子是否在那里上学。”我说,然后回到卡车,向土路驶去。
从后视镜中,我看到他独自站在院子里,在我后面注视着。那个女人在他身后,将屏风门张得很大。
第五节
我回到家,参加了一次中午的嗜酒者互诫协会聚会,为我们的晚餐购买食品,然后坐在树阴下的后台阶上,努力让自己去分析哈瑞·玛珀斯。他是个聪明人,他在几年间杀了很多人,第一次是当他十七岁时,只有上帝知道在越南有多少人成了疯子,但他从来没有为此坐过一天监狱。他不会情绪失控,他诡计多端,他利用恐惧和暴力来获得实用的结果。像所有反社会的人一样,他的情绪很简单,全然关心着欲望、生存和摧毁他的敌人。
表面上,他保持着顺从和无害,直到他感觉受到威胁。
然后,他会用自己的办法,应付自如。
当他在大分水岭东侧看到我时,我在某种程度上令他恐惧。他去校园,使我的精神贯注在其他事情上,或许,也为了激怒我再次进攻他。由于某种原因,他还断定是达乐涅派我去的大分水岭东侧,使我出现在黑脚族保留地南边的土路上。他怕我会在那里发现,有什么发牛在了克雷顿·代斯马丢和他堂弟身上。
过去两天,我设法在迪奥和玛珀斯之间周旋,利用一些烟雾弹和他们自己的弱点来对付他们,这样,按照所有的可能性,他们不会再回来纠缠我和阿拉菲尔。但是,我的法律处境仍然和离开路易斯安纳时一样,没有丝毫进展。我在恐惧中躺回客厅睡椅上,双手遮在眼睛上入睡了。
我的梦境很短,就像云层中透出的光线:达乐涅跪在水边,白尾鹿砰地跳人棉白杨之间的湿地。
我感觉有羽毛拂着我的前臂和面颊,我睁开一只眼睛,看见阿拉菲尔咧着嘴笑。前些日子,她在房里找到一只羽毛掸子。
“你干什么呢,你这个聪明的小家伙?”我说。
“你干什么呢,你这个聪明的小戴夫?”她说,她穿着牛仔裤和带小鲸鱼的T恤衫。
我从长椅上坐起来。
“你怎么回家的?”我说。
“迪西·李走到学校接我,你睡着了是吗,戴夫?”
“什么?”我擦了擦脸,努力将精神重新集中到这个下午。
“我们只剩下两天的课了,完了我们会回家吗?”
“也许会的,小家伙。”
“我们最好打电话给巴提斯蒂,告诉他。”
“阿拉菲尔,我们回家后,可能只有几天的空闲。我可能得卖点东西、筹点钱,这样我们就可以做下一次的旅行。”
“旅行?”
“到另一个地方呆上一阵子,也许会在海边。”
“我们不再生活在家里了吗?”
“我不知道,阿拉菲尔。”
我看到她脸上的困惑。
“当事情来临时,让我们接受它。”我说,“我只是不想,当我们以后搬到别的地方生活时,你会感到失望。”
我听到走廊的电话响了。阿拉菲尔从咖啡桌上拿起餐盒,起身向厨房走去。
“里根小姐问,我们是不是想吃红鱼。”她说,“她为什么那么问?她担心红鱼什么?我在校园里被倒到了,我向推我的那个男孩扔了块泥巴。”
我随她去说,没有再多说什么。
“戴夫,你最好接这个电话。”迪西·李在门廊里说,手中拿着听筒。
“什么事?”
“圣帕特医院打来的,克莱特斯在他们那里。”
第六节
我们开车到了位于百老汇大街的医院,把阿拉菲尔留在二楼的候诊室里看连环画,我们走下楼梯,去克莱特斯的房间。一位将徽章别上腰带的便衣警察刚从房里出来,他长着金色的胡子,穿一件白衬衫,戴了个针织领结,正在把一个小记事本放进衬衫口袋。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是谁?”他说。
“克莱特斯·普舍尔的一个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戴夫·罗比索。”
他缓缓点了点头,看来他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你的朋友被殴打了。”他说,“他说他不认识打他的那两个家伙。但是打电话给我们的酒吧招待说,那两个人叫过他的名字。告诉你的朋友,保护那些会把别人的手卡进车门的家伙,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从我身边擦过,走人电梯。迪西·李和我走进房间。克莱特斯的床位在房间远处,床位一端被抬起,这样他可以观看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他的一只眼睛肿成一个紫色的鸡蛋,头上有三处被剃光,头皮已经被缝合了。他的右手打着石膏,手指末端毫无血色,似乎它们已经脱臼。
“我听到了你和侦探的谈话。”他说。
“他好像并不相信你的故事。”我说。
“他大概是碰上了婚姻困扰,这是和你不太相称的愤世嫉俗。过得怎么样,迪西?”
“哦,伙计,是谁这么对你的?”迪西·李说。
“几个萨尔手下的笨蛋。”
“谁?”迪西·李说。
“卡尔和狒狒。但我也给了狒狒一下子,他会有阵子挺不起他的家伙。”
“发生了什么?”我说。
“我停在九十街的酒吧,他们一定是在停车场看到了我的吉普车。当我从酒吧侧门出来时,他们用一根警棍劈头盖脸打过来。接着,他们将我拖向一辆汽车,把我的手砰地关进车门里。如果不是酒吧服务生出来,他们还会夹我另一只手。”
“告诉警察。”迪西·李说,“你为什么要保护卡尔和狒狒?”
“给予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克莱特斯说,“我不会为这担心的,伙计。”
“让警察去逮捕他们。”我说。
“也许他们已经被玩偶匣里跳出的小木偶吓了一跳。”
克莱特斯说,他看着我的面孔,“你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戴夫。你在想些什
么?”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萨尔现在战战兢兢,他现在只剩下父亲和雇用的意大利人。”
“这不是理由。”我说。
“我怎么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得啦,克莱特斯。”我说。
“当我离开时,他欠我一千五百美金的薪水,加上我先支付了房租。所以,我去他家里,拿了几个纯金的烟灰缸。”
“你这个疯狂的杂种。”迪西·李说。
“那他没有杀达乐涅,是不是?”
“我不知道。”克莱特斯说。
“不,你知道。有人开枪射击他,他认为那是查理·托德斯。如果是他杀的达乐涅,你会是他害怕的第一个人,那两个家伙也就不会仅仅夹断你的手,他们就会把你带上路,然后一枪干掉你。”
“也许是。”他说。
“这没什么也许不也许的,克莱特斯。”我说,“那是玛浪斯干的,他以为是达乐涅派我去印第安人保留地的。他发现她一个人在家,于是强奸并杀了她。你把对象搞错了,而且你知道这点。”
“我有各种理由和萨尔产生矛盾。”他说,“但那没关系,我们的伙伴将拥有一次带沙子的愚蠢行动。”
“什么?”我问。
“一个五十年代的笑话,奶油里面的沙子。”他说,“忘了它。晦,帮我个忙,我的吉普车还在那个酒吧的外面,把它开到你家里,好吗?钥匙在桌上。我不想让当地的一些小流氓把它偷走。”
“好的。”
“玛琅斯在哪里?”他说。
“你得自己去找找看,搭档。”
“看来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想让我们给你带点什么东西吗?”
“得啦,你以为我准备爬下床,然后去炒玛琅斯的鸡蛋吗?你给我太多信任了。”
“你会有办法的,克莱特斯。”
他湿了湿嘴巴,笑了。
“迪西,你能让我和戴夫单独果上一分钟吗?”他说。
“没问题。”
“这只是我们在第一街时的陈年旧事。”克莱特斯说。
“我不会在意的。”迪西奇说。
“那过一会儿再回来。”克莱特斯说。
“别用高人一等的口气对我说话,这伤害我的感情。”
迪西·李说,“我会明天来看你的。”
他走出了房间。
“他并不总是酒鬼。”克莱特斯说。
“你需要什么,克莱特斯?”“我在新奥尔良弄糟了很多事情:毁掉了我的婚姻、酗酒、让一个女孩子怀孕、借高利贷,然后在猪圈里干掉了那个尿袋子。但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坦率地说,我宁愿改变这一切,但是我无能为力。我猜,这就是懊悔。但是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懊悔就是,我本应该逮捕那个家伙,并让你摆脱
困境的。为了一万美金,我帮他们把你变成了垃圾。”
“下层社会的人都会以某种方式受到打击。”
“是的,你在警局的十四年业绩也全被抹掉了。”
“那是我的选择,克莱特斯。”
“你想在那件事上像个顶天立地的人,那是一流的。但我不会因此而安心,朋友。我利用了你,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事。我是在对你说,我很抱歉。我并不想让你说什么,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感觉,不是在翻陈年旧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责任推给了你。”
“这没关系,也许你当时已经尽力了。”
他一只眼睛注视着我,看起来像是脸上的一片绿玻璃。
“该将这件事一笔勾销了,搭档。”我说。
“那是真话?”
“谁还会关心去年的成绩单?”
他哽咽了一下,眼底涌出了泪水。
“他妈的,伙计。”他说。
“我得走了,阿拉菲尔还在候诊室里。”
“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他说。
“什么?”
“我得小声告诉你,到这边来。”
“什么事,克莱特斯?”
“不,靠近一点。”
我朝他倾过身去,接着他那只好手拿上来,像一把老虎钳一样夹紧了我脖子,将我的脸拉到他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我的嘴巴。我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烟味和涂在头皮上的药膏味。
第七节
我们开车到了城市西边,克莱特斯被暴徒殴打的酒吧,在停车场找到了他的丰田吉普车。迪西·李将它开回家,把它停在后院里。几分钟后,苔丝·里根打来电话。
“你能过来吗?”她说。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吃红鱼。阿拉菲尔说过什么吗?”
“这有点让人糊涂。”
“我早些时候打过电话给你,但是没人在家。这真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你不方便,我们可以找其他晚上。”
“今晚很好。”我说。
确实很美好。夜晚很凉爽,飘着花香和草地的清新气味。她在后院的烤架上烤了香黑煎鱼,并在她的小餐厅里招待了我们。小餐厅里闪耀着阳光。她穿了牛仔裤和低跟鞋,一件带粉红色玫瑰花的短袖上衣,金色耳环。
但是她的房间泄漏了她的秘密:木地板和桃花心木门框上闪着光,厨房一尘不染,悬挂的照片和大理石壁炉架上的照片全是亲戚的,壁纸是新的。一份天主教日历,上面带着纪念性的广告,用一块小磁铁粘在冰箱门上。
她在餐厅墙上的十字架后,交叉放了两个棕榈叶架子。
晚餐后,阿拉菲尔看电视时,我们一起洗了餐具。
当她的腿碰撞到我时,她表情笨拙地微笑着,似乎我们在一辆汽车上彼此推撞到了一起。然后,她的眼睛带着期望和恐惧,看着我的脸。我猜想她是那类容易受伤的女人,对这类人来说,别人一次不经意的感情表达,就会被理解为巨大的个人许诺。现在,月亮升起来了,窗户开着,我可以闻到靠着砖墙生长的薄荷香味,还
有草坪上浓郁的清凉气息。这是温柔的时刻,让你很容易就相信,你确实可以重新获得年轻时的单纯天真。
我捏着她的手,对她说晚安,我看到她再次微笑,和我一起返回客厅,而眼中闪过了一线失望。她是那种你可以在早晨的阳光中打交道的人,除非你情愿信赖心中的小夜曲。
那一晚,她来到我的梦中,梦的细节如此清晰,似乎突然将所有破碎的紫色和褐色玻璃,聚焦到一个万花筒中,组成一幅完美的图像。达乐涅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肩膀上,她穿着被埋葬时的驼丝棉衣服,紫色的玻璃鸟停在胸前。我看见她在悬崖上看着我,然后穿着软拖鞋,蹲在一个泉眼旁,那里的泉水从岩石渗到茶色的溪流中。她将手放进蔓延的苔藓里、放进淤泥和潮湿的泥土里,接着用手涂污了她的脸。她又看了我一眼,静静的,嘴巴又凉又红,面颊上带着泥土的斑痕。接着她消失了,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鹿,穿过了草丛和棉白杨。
我直直地在床上坐起来,呼吸变得剧烈,手在抖动。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早上两点钟。我摇醒睡在长椅上的迪西·李。
“我得去大分水岭东面,在我回来之前,你得照顾阿拉菲尔。”我说。
“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你能做这件事吗?为她准备早餐、送她去学校、下午去接她,可以吗?”
“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脸上一片茫然,满是睡意。
“我只能靠你了,迪西。我会在明晚之前赶回来的。但是你得照顾好她。如果不得已,打电话给公司说你病了。”
“好的。”他暴躁地说,“但是你打算去做什么?”
“我打算去逮捕玛珀斯,我要去做这件事。”
他穿着内衣裤,在睡椅边上坐起来,手臂懒散地垂在大腿之间。他大睁着眼睛,揉搓着脸。
“我不愿意告诉你,伙计,但你确实像个酒鬼。”他说。
十五分钟后,我停在城边一个通宵营业的餐车饭店,买了一瓶黑咖啡,沿着黑脚河旁的公路呼啸着上了路。
当我到达克雷顿·代斯马丢掉进壕沟的马路时,已经是黎明了。我从卡车后面拿了把军用挖掘工具,跳过路北的溪流,走上斜坡,进入了黑松林中。天很凉,吹着风,但我的衬衫里正在流汗,两手紧紧抓住木柄。低垂的团团迷雾缭绕在树丛中,我看到一只雌鹿和它的幼仔正在吃旱叶草。我横穿过通往垃圾堆的狭窄路径,又向里走了一点,直到我看到了那条山丘脚下沿着浓密的树木流淌的溪流。我沿着溪一直走,终于看到山丘上流出的泉眼,在深色的岩石和苔藓上闪闪发亮。
安妮和我父亲曾在梦中尝试告诉我,但是我没有明白。当魏德林和玛珀斯杀害克雷顿·代斯马丢和他堂弟时,是在冬天。那是冬天,地面一定被冻得特别硬,一台挖掘机也只能让它有点裂纹。当我旋开挖壕工具上的金属环,把刀口折叠成一把锄头,再把铁环拉紧时,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我刮开树叶,向后耙开长长的淤泥草皮,然后是细密的沙砾层,在泉眼后边开辟出半个车轮大的面积。我重新设置了刀口,开始水平铲出五英寸宽的坑,并将挖出的泥土小心堆在一边。我忙碌了半个小时,直到衬衫被汗水浸透、双臂和脸上带着泥土的斑痕。我已经开始在想:也许迪西·李是对的,我仅仅是又一次干醉。
接着,铁锹撞到一只工作靴的脚趾,我将沙子和泥巴从边上清理掉,于是露出了鞋带,然后是从腐烂的短袜中突出来的灰色胫骨。我剥离出另一只腿,然后是折叠的膝盖和水平的大腿。第二个人紧挨着第一个,像婴儿一样卷曲着。
我从坑旁走回到溪流中间,在石砾中清洗了铁锹刀口,然后跪在对岸,在水中洗了双臂和脸。但是我全身颤抖,而且还止不住地出汗。我坐在岸边,将膝盖拉到前面,努力想停止强力呼吸,并按照正常方式思考和安排时间。我还没有获得真正的成功,但是已经接近了,只要我不做错任何事情。于是,我用拇指从眼睛上擦去汗水,看着溪流对面闪耀的泥土和淤泥堆,看着被我移到阳光下的一窝窝白色蠕虫。于是,我看到一颗被腐蚀的绿色子弹壳,和苏联托卡莱枪射出的7 .62毫米子弹,具有相同的瓶颈形状。
第八节
我沿着土路行驶了三英里,才在一间停业的加油站外找到一个付费电话。山上开始下雨了,但是东面的天空仍然夹杂着粉红色和蓝色,空气中飘浮着松树和鼠尾草的气味。我通过电话,在丹·尼古斯基的办公室找到他,然后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或者是我认为的一切。
我的话奔泻而出,我的心脏仍然高速跳动着。我感觉,似乎自己站在跑道的终点上,手指紧紧捏着那张正序连赢的门票,想在跑道上最后几秒钟里,找到正确的组合。
“让你的马达放慢点。”他说,“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他们跑下马路,那在啤酒馆和克雷顿·代斯马丢家之间。我认为,玛珀斯和魏德林用枪顶着他们,把他们带出卡车,然后把他们赶进树丛。从主路上分出一条旧路,通向一个垃圾堆。他们从那儿出去,走回泉水边。但是地面可能覆盖着积雪和冻土。我打赌,冬天里你只能在上面敲坏锄头。于是,他们走到对面的温泉眼那儿,那里的地面仍然松软,并且四季潮湿。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射杀了代斯马丢和他的堂弟。”
“再告诉我一遍那个弹壳。”
“它是跟着一锹泥土挖出来的,直到我停止挖掘后才看到它。那是瓶颈状的,像是7 .62毫米口径手枪的子弹。玛珀斯有一把苏联托卡莱枪。他在比特鲁峡谷的女朋友家中,手里拿着那把枪。我认为他在拉菲特时,也拿了这把枪。当我用铁链打他时,他曾试图接近手提箱。你看,这足以用来开搜查证。但是这得正确地去做。你可以请联邦调查局参与进来,让他们协调这件事。”
“哦?”
“他们可以利用绑架案和州际飞机投掷毒品案,或者通过击毙他,来剥夺他一小部分的民事权利。如果找当地警察局,可能反而会坏事。如果玛珀斯在他们提供搜查证之前得到消息,他会丢掉那把托卡莱枪。”
“为了那个电话窃听装置,我得承受很多压力和不利的批评。”
“我很抱歉。”
“那件事还没有平息下去。”
“我当时碰了壁,我不知道此外还能对你说什么。你希望我挂断电话,打电话给州长办公室吗?”
他沉默了片刻。
“不,不要那么做。”他最后说,“我猜我们已经有了共同利益。这整桩印第安人的事情起源于迪西·李,而迪西·李和萨利·迪奥有长期交往。再给我一点说明。”
我再次详细向他讲述一遍。大雨已经朝东移过了地面,现在雨水开始敲在电话亭的顶篷上。
“我会打电话给联邦调查局和提敦的州长办公室。”尼古斯基说,“然后我会亲自去,但我希望你给我个许诺。”
“什么许诺?”
“从现在起,其他人会接手这件事情,彻底没有你的事情了。”
“好的。”
“我希望你保证,你不会去接近玛珀斯。”
“我向你保证。但是你得连他带着托卡莱手枪一起抓住。”
“我想你已经把要点讲清楚了。但是你确定,你在他手中看到的是那把枪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把它处理掉。”
“那是他们在越南战场上的纪念品。另外,他一直能逃脱所做的一切事情。”
“你会在哪里?”
“在他们的卡车滚进壕沟的马路上。我们可以从那儿进去,或者找到通往垃圾堆的近道。”
“你听说更多的迪奥的消息了吗?”
“没有,只知道他的两个手下废了普舍尔的一只手,他说他从迪奥家拿了几个金的烟灰缸。”
“那个坏蛋的东西该偷。普舍尔一定没有去起诉,因为我们没有听到相关消息。”
“当我昨天去医院看他时,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说,‘我们的伙伴将拥有一次带沙子的愚蠢行动。’或许是我误解他了,因为迪奥有一个叫珊迪的女朋友。无论如何,这对我没什么意义。”
“他现在在哪里?”
“密苏拉的圣帕特医院。”
“也许该是我们和他谈一次话的时候了。我今早稍晚一点去见你。同时祝贺你,你是个好警察,罗比索,可以将你的警徽拿回来了。”
“你也一直是个好朋友,丹。”
“还有,最后一点,暂时不要让你的名字卷入我们的报告。”
我在雨中驶回马路,将车停在黎明时进入树丛的溪流边上。云向东边移过去,雨从我身后飘走了。
第九节
第二天早晨,我喝了将近两壶咖啡,等着电话铃响。
我几乎把前一天整整花费在凶案现场、提敦州长办公室以及验尸官办公室。我看着三个警员结束了挖掘,将尸体小心翼翼地放人黑袋子中。我为联邦调查局提供了一份陈述,给州长办公室也提供了一份。病理学家用一把电锯打开两个印第安人的头盖,捡出近距离射人后脑勺的7 .62毫米子弹,之后我和他做了交谈。我请他们联系圣马丁教区州长办公室,索取迪西·李的宣誓。在宣誓里,他宣称无意中听到魏德林和玛珀斯谈论谋杀印第安人的事情。我告诉他们,在比特鲁峡谷的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玛珀斯,他的女朋友在密苏拉的什么地方工作,他开什么型号的汽车。我不间断地说着话,直到人们从我身边走开。尼古斯基对我眨着眼睛,说他愿意买给我一份汉堡包,这样我能有力气返回密苏拉。
我在后台阶上喝咖啡,等着有人打电话给我。迪西·李出去工作,下午很早就回来了,可是仍然没有电话。
“放松点儿,伙计,让他们的人去处理它。”他说。
我们当时在厨房,我正在地板上给我的皮鞋上油。
“我正在放松。”我说。
“你让我想起一个傻蛋,他把最后一分钱花在泻药上,却忘了付费厕所需要一毛钱。”
“让我和粪便学分开一会儿。”
“什么?”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迪西。”
“去参加个聚会,让你的脑子休息会儿。他们抓到了那个死靶子,你脱身了,伙计。”
“当你将门焊在他们身上时,才能把他们变成死靶子。”
最后,我打电话给尼古斯基的办公室,他不在,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口信。当我打电话给提敦州长办公室时,那里的一名警员拒绝和我交谈。我已经成了一名观众。
我坐在厨房餐桌旁,再次抛光我的路夫鞋。
“当你昨天不在时,我将克莱特斯的所有东西放进了地下室。”迪西·李说,“那样可以吗?”
“当然。”
“过几天也许他就会出院了,但他一根肋骨粉碎得很厉害,医生说他还得了胃溃疡。”
“也许他会回到新奥尔良,重新开始。”
“他的吉普车上有些古怪的东西。”
“那是什么?”但实际上我并没在听。
“一个枕头套,里面放过沙子。”
“哈。”
“他为什么把沙子放进枕套里?”
“我不知道。”
“他肯定有原因,克莱特斯从不会毫无理由地做事。”
“像我说的,我不知道。”
“但做那种事情很古怪,你认为呢?”
“我不关心,天哪,迪西,让我放松一会儿,好吗?”
“对不起。”
“没关系。”
“我只想让你的脑子从那件事上移开。”
“好的。”
“我想看到你松弛下来,来一点微笑,回想一下路易斯安纳,让他们的人去处理它。”
“我会去做这些事情的,我保证。”我说,然后走进浴室,洗了洗脸,坐在外面的门廊里等,直到阿拉菲尔放学。
但他是正确的。我兴奋过度,我在无聊地思考和行动。在寻找到印第安人尸体这件事上,我比曾经以为自己能做的还要成功。就算联邦调查局和当地警察局没有找到托卡莱手枪,根据杀人动机和迪西·李的誓言,玛珀斯仍然会是凶杀案的首要嫌疑人。那样,他作为目击证人在路易斯安纳州对我的指控,就会不可信。无论结果如何,现在该是打点行装回家的时候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正准备那么做。
“罗比索先生吗?”一个女人说。
“是的。”
“我是大瀑布城禁药取缔机构的秘书。专案官员尼古斯基从他的汽车上发送了一条信息,并请我将信息转述给你。”
“是吗?”
“他说,‘他们发现了武器。玛珀斯被拘捕。如果你想知道子弹的鉴定结果,请在几天后打电话。他这次别想跑掉了。好好享受你们回家的旅途吧。’你收到信息了吗,先生?”
“是的。”
“你想留口信吗?”
“告诉他,花花小姐杂志想请他上一次中间插页。”
她大声笑了。
“请原谅,再说一次好吗?”她说。
“告诉他,我说谢谢你。”
五分钟后,阿拉菲尔带着餐盒走进前门。
“你觉得后天回家怎么样?”我说。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
第十节
我们那晚在后院用餐,而且请苔丝·里根过来了。然后,阿拉菲尔和我沿着之字爬坡路线,爬上了大学后面山上的水泥M 字。整个峡谷笼罩在柔和的红色光线中。
那里风很冷,尽管我们衣服里直冒汗,仍然能感觉到。
一架美国林务局的飞机低飞过来,然后转向城市西边的空降消防员学校,在夕阳的余晖中,它的螺旋推进器闪着银光。
有个念头烦扰了我整个下午,我努力想把它推到脑后置之不理,但它像一个咧嘴傻笑的小丑一样,又回来了。
我回家后,打开了克莱特斯的吉普车,从里面拿出那个装过沙子的枕套。我将它翻了个个儿,沿着接缝仍然可以感觉到残余的沙子。于是,我拨打萨利·迪奥在湖边的电话号码,没有接通。我这么做毫无道理,已经预定好第二天打点行装,关掉设备电源,给卡车上润滑油,为回家的旅途做三明治,和苔丝·里根谈一些地理
学知识。但是,萨利·迪奥在我生活中还得再转一圈儿。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上班?”第二天早晨,我在吃早餐时问迪西·李。
“我不去上班。老板说他今天不需要我。我想和你谈一些事情,戴夫。你现在已经击败对手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未来。兼职开升降机不会给你带来大的发展。”
“当我去湖边时,你能看护一下阿拉菲尔吗?”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需要和迪奥谈谈。如果他不在那里,我会给他留个纸条。然后我就回来。”
“你想去做什么?”他将咖啡杯放在桌子上,瞪着我。
我开车到了珀尔森。我应该打电话给丹·尼古斯基或州长办公室,但那样会迫使我出卖克莱特斯。我认为,当一个人得了胃溃疡、断了一条肋骨、有一只被碾碎的手、头上带着缝针,他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天很冷,湖上很明媚。风吹皱了铁蓝色的湖面,波浪猛烈拍击着沙滩上的岩石。我停在悬崖上,就在迪奥的红木房子前面,脱掉风衣,将它留在卡车里,这样他们可以看到我并没携带武器。然后,我用门上的黄铜门环敲门,没人应声。我绕到房子的侧面,穿过摆满热带植物的门廊,于是看到阳台,上面是坐在轮椅中的老迪奥。他的身体和头都包在一件带头罩的长袍中,他手上是一根歪斜的雪茄。透过头罩我可以看到,他喉咙上的甲状腺肿,他紫红色的嘴唇,他眼中的液体,还有凶猛的神情。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听见,因为当时正低头看着通往码头的一层层红木台阶,萨利·迪奥和他的两个打手刚把手提箱和纸板箱抱过去,甚至萨尔的一套鼓也堆在码头上。
我走下台阶,向他们走去,他们三个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萨尔跪在一个大纸箱旁,开始用胶带加固箱角,似乎我并不存在。他穿着一件黄色的跳伞服,领子在脖后翻过来,风将他长长的紫铜色头发吹到脸上。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萨尔?”他的一个手下说。
萨利·迪奥站直身子,从码头栏杆上拿起一杯冰咖啡喝光,然后带着一种几乎是开心的表情看着我。
“没什么。”他说,“他只不过是个无赖,总是像口香糖一样粘在你鞋底上。”
“我只想占用你一分钟时间,萨尔。”我说,“我认为有人对你的飞机做了手脚。”
“是吗?”
“是的。”
“我的飞机?”
“对。”
“他们是如何在我的飞机上做手脚的?”
“我认为也许有人在你的油箱里放了些沙子。”
“那些人是谁呢?”
“那是你听到的全部内容。你可以参考一下,或者忘记我来过这里。”
“是吗?没有骗我?对我的飞机做手脚?”
“如果我是你,会检查一下的。”
“你在这里看到我的飞机了?”
“是的,我告诉你我必须说的话,萨尔。我现在要走了。”
“为什么你会帮我这个忙?”他说,对着码头栏杆上的两个打手咧嘴笑着。
“因为我不希望你留在我的脑海里。”
他对那两个人眨眨眼睛,那两个人都戴着太阳镜。
“一直盯着两个岛之间那个点。”他边说边用手指着,“它在那儿,就在那边。一直看着,你听到声音了吗?那是架飞机,你知道那是谁的飞机吗?你看到它穿过松树过来了吗?它听起来像是油箱里有沙子吗?它看起来像是要坠毁了吗?”
奶白色的水陆两用飞机低飞着来到岛之间,向下飞进深蓝色的湖水中,螺旋桨的逆流在空气中吹起一团团泡沫。
“首先,我在那些油箱上上了锁。”萨尔说,“第二点,我的飞行员同时也是机械师,无论我们去哪里,他都会事先检查所有的零件。”然后他又看了一下另外两个人,笑了。“嗨,伙计,让我问你一个诚实的问题。我看起来像是鼻子里带着骨头、手里拿着鱼叉,刚从船上下来吗?得啦,我没疯。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的,给我个诚实的回答。”
我转身要走。
“嗨,嗨,伙计,先不要逃跑。你骗人骗得太多了。”
他嘴巴咧得大大地,笑着说,“告诉我实话,你以为我们全是笨蛋吗?我们不会理解这种游戏吗?我的意思是,在你看来,我就那么笨吗?”
“你想说什么?”
“这是个好故事。但是当你领先时,你应该离开。狒狒答应给花店一百美金,一旦看到送花和纸条的人就通知他。于是他昨天来了,告诉我们看到那个家伙了。于是,我们找到了那个订花的人,那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查理·托德斯不在附近的任何地方。”
“看起来,你凌驾于所有事情之上。抱歉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他想保持住他的笑容,但是我看到它在消退,而且,我还看到他眼中恶狠狠的忧郁目光。
“我告诉你顺着这条路下去一点,将会发生什么。”
他说,“我将去和内华达的一些人玩纸牌。那些人和这里的卡尔或狒狒不一样,他们是你过去从没听过或见过的人。我只需要提起你的名字和你住的地方,我还会提起普舍尔的名字,而且我可能还会将迪西扔进去,作为幸运攻击的额外奖赏。那就是全部,我不想说别的。然后有一天,一个家伙会来到你门前,或者当你从理发
店出来时,他正站在你的卡车旁,再或者,他想向你租一条船,那将是你生命中的大日子。当这一切发生时,我希望你能记起我。”
他的两个手下在太阳镜后,咧着嘴笑了。太阳很灿烂,湖上很冷,风像所有令人头痛的事一样,冷酷而无情。
第十一节
第二天早上,故事出现在“密苏拉人”头版。水陆两用机在萨利希印第安人保留地坠毁,就在弗拉塞德湖南面。看到飞机坠毁的两个印第安人说,他们听到飞机从空中飞过时,发动机在咳嗽而且打不着火,然后发动机似乎完全停转了,飞机在两座山丘之间转向一侧,在一丛松树间犁出了一条深沟,然后爆炸了。一位农场主在两百码远的一棵树上,发现了悬挂在上面的一个粉碎的轮椅。
我不知道萨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了些什么。当飞行员无助地猛拉操纵杆,萨尔雇用的暴徒在座位上猛烈扭曲,他们的面孔不愿相信般地拉长,期望着他能做些什么,然后视野沿剧烈的角度倾斜,树木和悬崖像一个拳头冲向他。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到他的父亲,他在亨茨维尔监狱里的情人,在游艇上被他毁掉耳朵的那个墨西哥赌徒。我不知道,他是否也许在想,他已经和里奇·瓦伦斯、理查森以及巴迪·霍利一样,步人了历史。 [注:1959年摇滚歌手巴迪·霍利(BuddyHolly)、J .P .BigBop—per 理查森(Richardson)以及17岁的天才歌手里奇·瓦伦斯(RitchieValens)结束爱荷华州的演出后,在返家途中·遭遇飞机失事,三人全部遇难。这一天被视为“音乐死亡之日”。] 但是我猜,他不会想到所有这些事。我猜在他的最后时刻,萨尔在想着自己。
我叠起报纸,扔进厨房的垃圾袋中。阿拉菲尔正在将我们的塑料冷冻箱、三明治和软饮料放在卡车的前座上。
“克莱特斯是怎么进入萨利·迪奥家,去偷那些烟灰缸的?”我问迪西·李。
“他也许只是溜进去。萨尔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克莱特斯复制了萨尔所有的钥匙。他可以进入萨尔拥有的所有东西——房子、游艇、汽车、飞机、城里的肉类仓库。
克莱特斯不是任何人的小丑,伙计。当我将他的垃圾放进地下室时,在他的一个箱子中看到了那些钥匙。“
“你能把那些钥匙拿给我吗?”我说。
迪西走下地下室楼梯,回来时拿了一包捆在一起的钥匙。
我走到前门廊里,穿过草坪、街道,沿着大堤走到河边。我解开绳子,将钥匙扔进水中,就像纷撒的金币和银币。
当我从大堤上走回时,迪西·李站在路边看着我。
“这是不是叫做毁灭证据什么的?”他说。
“这全是摇滚。”我说。
“你最好相信这一点,伙计。”他说,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外面环绕峡谷的蓝色山脉,似乎他拥有它们。
“难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纯净快乐的吗?”他说。
尾声
哈瑞·玛珀斯被关进迪尔洛奇的蒙大拿州立监狱,他被判刑的年头足够过完下辈子了。在路易斯安纳州对我的起诉终止了。我面临着一屁股债,但那是将来的问题了。警察已经从生活中离去,天空变成了真正完美的蓝色,就像在南路易斯安纳州度过的那样。
我邀请苔丝·里根来拜访我们,安排她和城里的堂姐住在一起。但当她上飞机的时间临近时,我得知她不会来了。她说她在博兹曼的祖父母生病了。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没关系。我相信,每个中年男人都记得他认为自己应该娶的女孩,在他孤独时,她重新出现在脑海中,或者在公园里,他会从橡树下买冰激凌的女孩脸
上看到她的影子。但是她属于过去,属于其他人,那种念头间让你的心里有一种你永远不会和别人分享的秘密。
克莱特斯搬回新奥尔良,并在迪凯特开了一间酒吧。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钱。也许他从萨利·迪奥家离开时,不只拿了两个金烟缸。迪西·李跟着我,在食品店工作了一个月,周末在圣马丁维尔的黑人夜总会表演,之后搬到新奥尔良,并组织了一个三人乐队。他们定期在克莱特斯的酒吧和我弟弟的夜总会里表演。一个晚上,我逗留在迪凯特,在营业时间经过克莱特斯的
酒吧。我看到迪西坐在舞池后的钢琴边,他白色的外套和粉红色衬衫被舞池的灯光照亮。我听见他正在唱:“他们把我埋葬让我安息时,
在我胸脯放了一支玫瑰。
我不想要什么常青树,
我只想要一碗利马豆。“
三周前,我在第一缕晨光中到了湿地深处。一天中的那个时刻,你可以在湿地里听见看见很多奇怪的事:一只雄性鳄鱼在召唤他的伴侣;一只青蛙从柏树的根上跳入水中;海狸鼠的叫声听来像是一位歇斯底里的女人。
死水上方和树干之间,缭绕的雾如此浓厚,让人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知道那个早晨看到了什么,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一位心理学家这些。当时我正拾起前夜在树丛中留下的钓鱼线。天空开始下雨时,安妮和我父亲穿过高处的树阴,走过迷雾,站在紧靠我船头的沙滩上。
她光着脚,穿了一件白色礼服,颈上挂着用紫茉莉串成的项链。
“这次真的要告别了,戴夫,这次很特别。”她说,然后走入水中,她的衣服围绕着她翻腾。她吻了吻我的眼睛和嘴巴。
我父亲的马口铁帽子在头上倾斜着,他嘴角叼着根火柴杆,咧嘴笑着,举起他的拇指眨了眨眼。然后,他们在湿地里越走越深,雾变白变浓变冷,我不得不伸出短桨,敲击着坚硬的柏树,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现在,睡眠或者后半夜的雷暴都不能把他们带回来了。我每天在透过山核桃树的阳光中醒来。但有时在黄昏,当农夫们在田里燃烧甘蔗茬时,灰烬和烟雾被风吹起,落在河上。当红色的叶子成堆地漂过我的码头,寒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苦乐参半的味道,这时我会想起印第安人和水中的人们,还有那些透过雨水将我们带人昨
日的声音。在那种时刻,我把阿拉菲尔扛在肩膀上,我们沿着道路奔跑着,穿过橡树回家。巴提斯蒂正在走廊上烤鱼,纸制的灯笼绑在亮灯的窗户上。大腹蛇已经成了填充玩具,被抛弃、没人理睬,就像心灵的阴影一样,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中,被人渐渐遗忘。
尾声
哈瑞·玛珀斯被关进迪尔洛奇的蒙大拿州立监狱,他被判刑的年头足够过完下辈子了。在路易斯安纳州对我的起诉终止了。我面临着一屁股债,但那是将来的问题了。警察已经从生活中离去,天空变成了真正完美的蓝色,就像在南路易斯安纳州度过的那样。
我邀请苔丝·里根来拜访我们,安排她和城里的堂姐住在一起。但当她上飞机的时间临近时,我得知她不会来了。她说她在博兹曼的祖父母生病了。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没关系。我相信,每个中年男人都记得他认为自己应该娶的女孩,在他孤独时,她重新出现在脑海中,或者在公园里,他会从橡树下买冰激凌的女孩脸上看到她的影子。但是她属于过去,属于其他人,那种念头间让你的心里有一种你永远不会和别人分享的秘密。
克莱特斯搬回新奥尔良,并在迪凯特开了一间酒吧。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钱。也许他从萨利·迪奥家离开时,不只拿了两个金烟缸。迪西·李跟着我,在食品店工作了一个月,周末在圣马丁维尔的黑人夜总会表演,之后搬到新奥尔良,并组织了一个三人乐队。他们定期在克莱特斯的酒吧和我弟弟的夜总会里表演。一个晚上,我逗留在迪凯特,在营业时间经过克莱特斯的酒吧。我看到迪西坐在舞池后的钢琴边,他白色的外套和粉红色衬衫被舞池的灯光照亮。我听见他正在唱:“他们把我埋葬让我安息时,
在我胸脯放了一支玫瑰。
我不想要什么常青树,
我只想要一碗利马豆。“
三周前,我在第一缕晨光中到了湿地深处。一天中的那个时刻,你可以在湿地里听见看见很多奇怪的事:一只雄性鳄鱼在召唤他的伴侣;一只青蛙从柏树的根上跳入水中;海狸鼠的叫声听来像是一位歇斯底里的女人。
死水上方和树干之间,缭绕的雾如此浓厚,让人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知道那个早晨看到了什么,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一位心理学家这些。当时我正拾起前夜在树丛中留下的钓鱼线。天空开始下雨时,安妮和我父亲穿过高处的树阴,走过迷雾,站在紧靠我船头的沙滩上。
她光着脚,穿了一件白色礼服,颈上挂着用紫茉莉串成的项链。
“这次真的要告别了,戴夫,这次很特别。”她说,然后走入水中,她的衣服围绕着她翻腾。她吻了吻我的眼睛和嘴巴。
我父亲的马口铁帽子在头上倾斜着,他嘴角叼着根火柴杆,咧嘴笑着,举起他的拇指眨了眨眼。然后,他们在湿地里越走越深,雾变白变浓变冷,我不得不伸出短桨,敲击着坚硬的柏树,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现在,睡眠或者后半夜的雷暴都不能把他们带回来了。我每天在透过山核桃树的阳光中醒来。但有时在黄昏,当农夫们在田里燃烧甘蔗茬时,灰烬和烟雾被风吹起,落在河上。当红色的叶子成堆地漂过我的码头,寒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苦乐参半的味道,这时我会想起印第安人和水中的人们,还有那些透过雨水将我们带人昨日的声音。在那种时刻,我把阿拉菲尔扛在肩膀上,我们沿着道路奔跑着,穿过橡树回家。巴提斯蒂正在走廊上烤鱼,纸制的灯笼绑在亮灯的窗户上。大腹蛇已经成了填充玩具,被抛弃、没人理睬,就像心灵的阴影一样,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中,被人渐渐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