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冈:你好,忧愁
作者:弗朗索瓦兹·萨冈
再见,忧愁
你好,忧愁
你刻写在天花板的缝里
你刻写在我喜爱的眼睛里
你并非就是悲苦因为最穷困的嘴唇
也以凄然一笑
把你显露
你好,忧愁
可爱的肉体惹人爱
强烈地爱
殷勤像无形的怪物
从爱中出现
头虽然沮丧忧愁
却有美丽的面孔
——保·艾吕雅
(《时下的生活》)
第一章
这种感情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索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之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
这是一种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觉,以至我几乎为它感到羞耻,而忧愁在我看来总显得可敬。我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我还熟悉烦恼,遗憾,还稍稍地感受过内疚。
今日,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轻柔的、使人难受的丝绸在我身上围拢,把我与别人隔开。
那年夏天,我对岁。我非常快乐。“别人”指的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艾尔莎。这种情况可能显得虚假不实,我得立即解释几句才行。我父亲年方啊,却当了15年鳏夫。这是个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具有各种可能性的男人。两年前,我从寄宿学校出来时,不可能不明白他与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每隔半年就换一个女人,我还没来得及接受,他就又换了一个!
不过,他的勉力,这种新的安逸的生活,以及我的禀性使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情况。这是一个办事干练、对什么事都好奇,但很快又厌倦的轻浮男人。不过他讨女人喜欢。我一下就爱上了他,而且是深情地受着,因为他善良、慷慨、快活,对我充满了怜爱之情。我想象不出还有比他更好、更叫人愉快的朋友。入夏的头几天,他甚至好到这种地步,竟问我如果他目前的情妇艾尔莎陪我们去度假,会不会让我厌烦。我可只能支持他带艾尔莎去,因为我知道他需要女人,再说艾尔莎也不讨厌。这是个身材高大、头发棕红的女人,半像轻佻女人,半像上流社会的淑女。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画室与酒吧间混事。她和蔼可亲,颇为朴实,并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此外,我们父女俩因为出发度假非常高兴,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提出异议。父亲在地中海海滨租下了一座极美的白色大别墅。还在6月份天气刚转热时,我们就渴望上那儿去住了。别墅孤零零立在一个呷角上,俯临大海,与大路之间隔着一片松树林。一条山羊走的小道一直下到一个金色的小海湾。海湾过上立着棕红色的峭壁。海水就在海湾里晃荡。
最初的几天非常晴朗。我们热得诉诉无力,在沙滩上一待就是几个钟头,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只有艾尔莎例外,她晒得一身通红,并且脱了皮,十分疼痛。我父亲做着复杂的腿部运动,以缩小他那与其风流爱好开始不相称的腹部。天一亮我就下了水,水沁凉沁凉的,清澈透明。我浸在里面,胡乱地动着,以洗尽身上所有巴黎的阴影与尘埃,结果弄得筋疲力尽。我躺在沙滩上,抓了一把沙子,让它们在指缝间慢慢地漏下去。我觉得它们就像时间一样流逝,又觉得这是个轻松的想法;有轻松的想法真惬意。因为这是夏天。
第6天,我头一次见到了西利尔。他驾着一条小帆船,沿着海岸航行,却在我们的小海湾前面倾覆了。我帮他把船翻过来。在我们的笑声里,我获悉他叫西利尔,是攻读法律的大学生,和母亲一起来度假,住在附近一座别墅里。他有张拉丁人的面孔,深褐色,表情十分坦率,有种当保护人的沉稳气质,很讨我喜欢。不过我对那些大学生们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粗鲁无礼,只关心他们自己,尤其关心他们的青春年华,从中找出悲剧的主题或无聊的借口。
我不喜欢年轻人。我更喜欢父亲的朋友。40岁的男人。他们带着殷勤与怜爱和我说话,向我表现出父亲的仁慈与情人的温柔。不过西利尔讨我喜欢。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美。那是使人产生信任感的俊美。我父亲憎恶丑陋,这使我们经常接触一些蠢人。我虽不像他那样,但如果面对着身体缺乏魅力的人,我会感到困窘,会失掉。在我看来,他们甘愿不让人愉快是一种无礼的缺点。因为,我们不寻求快乐,还寻求什么?今天我仍不清楚这种征服的趣味是否掩盖了过多的活力、支配人的爱好抑或求得支持以对自己放心的暗中需要。
西利尔跟我分手时,表示愿意教我学习驾驶帆船。我回去吃晚饭,一心想着他,没有参与谈话,或者只说了几句。我几乎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烦躁不安。吃过晚饭,我们一如平常晚上,倒在平台的躺椅上。天上布满足星。我望着星星,隐隐希望它们提前运动,开始以坠落来划破长空。可是7月初,它们一动也不动。在平台的砾石上,蝉在鸣叫。它们大概有上千只,为月光和炎热所陶醉,整夜都像这样发出怪异的叫声。有人告诉我,它们仅是靠摩擦鞘规发声,可我仍愿意相信这是喉咙里发出的本能的歌声,就像猫儿叫春时一样。我们很舒适。
唯有衬衣里的沙粒为我抵挡着缓缓袭来的睡意。这时,我父亲轻咳几声,从长椅上站起来,说:
“我要告诉你们,有一个人要来。”
我失望地闭上眼睛。我们真是太安宁了,以至不可能持久!
“快告诉我们,是谁?”艾尔莎叫道,她总是渴望着社交活动。
“安娜·拉尔桑。”我父亲说,并朝我转过身来。
我望着他,大觉惊异,以至没有反应。
“我原来对她说,如果她被她那些成套服装弄得太疲倦,就上我这里来。因此她……她就来了。”
我从未想到这一点,安娜·拉尔桑是我可怜的母亲的旧友,与我父亲只有很少的联系。
不过两年前,我出了寄宿学校后,父亲拿我很不好办,便把我送到她那儿。她在一星期之中,把我打扮得雅致大方,并教我学会生活。我因此对她怀有热烈的钦佩之情,而她却巧妙地把这种感情转到她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由于她,我开始打扮得优雅,也由于她,我初萌了爱情。我为此而十分感激她。她虽已四十有二,但由于生就一张美丽、高傲、厌倦和冷漠的面孔,仍然十分迷人,深受欢迎。人们唯一能指责她的,就是那种冷漠。她既亲切又冷淡。
她身上显现出一种坚定的意志,一种使人不安的心灵的沉着。尽管她离了婚,自由自在,人们却没见过她有什么情人。再说,我们所交往的人也各不相同。她经常接触的是一些优雅、聪明而稳重的人,和我们来往的则是些吵吵嚷嚷、生性贪婪的角色。对这些人,我父亲不求别的,只要他们相貌俊秀或怪异就行。我认为由于我们抱玩乐、消闲的打算,她有点瞧不起我们——我和我父亲,因为她蔑视任何过分的行为。只有谈生意的宴会——她经营服装业,我父亲经营广告业——对我母亲的回忆以及我作出的努力才使我们聚一聚。我虽然怕她,却仍十分钦佩她。总之,只要想到艾尔莎的在场,想到安娜对教育的看法,她的突然到来就显得不合时宜。
艾尔莎就安娜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提了好些问题,然后上床睡了。我单独与父亲在一起。
我走到他脚下的台阶上坐下。他倾着身子,把两只手压在我肩上: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干瘦?就像一只野猫。我真希望有一个满头金发、身体强健。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女儿……”
“问题不在这里。”我说,“你为什么邀请安娜来?她为什么接受了你的邀请?”
“也许,是为了看一看你的老父亲,谁料得到呢?”
“你不是让安娜感兴趣的男人。”我说,“她太精明,太自尊了。而艾尔莎呢?你想过艾尔莎没有?你想象安娜和艾尔莎之间的谈话了吗?我可没有想!”
“我没有想。”他坦白道,“确实,这是可怕的事情。赛茜尔,亲爱的,我们回巴黎,好吗?”
他抚摸着我的脖子,轻轻地笑着,我回过头,望着他。他深暗的眼睛炯炯发亮,眼边露出一些怪异的细纹。他的嘴微微翘起。那样子活像一个农牧神。我开始和他一起笑起来,就像每次他惹来一些麻烦事时那样。
“我的老同谋,”他说,“没有你我怎么办?”
他的声调如此肯定,如此亲切,以至我明白,真要没有我,他会痛苦的。虽然已是黄夜,我们还是谈起爱情,谈起他的麻烦事。在父亲看来,这些麻烦事纯系想象中的。他执拗地拒绝接受忠贞、庄重、约束等观念。他对我解释说,这些概念枯燥乏味,毫无意义,可以任人搬用。要是另外一个人,这些话准会激起我的反感。不过我知道在他身上,这些话既不排斥温情,也不摒拒爱意。他知道这些感情都是暂时的东西,因此当他需要时,它们也特别容易产生。这种想法吸引了我:迅速的、强烈的、短暂的爱情。我尚未达到忠贞吸引我的年龄。
对于爱情上的事情,我知之不多,仅知道约会、亲吻和疲倦罢了。
第二章
安娜大概一个星期之内不会来。我抓紧最后几天真正的假日玩耍。我们租住别墅两个月。
可是我知道,一旦安娜来到,就不可能有完全轻松的日子了。任何事物,安娜都要给它一种形状,任何词语,她都要赋予它一种意义,而我父亲和我却常常有意放过。她给高雅情趣和高尚定了标准。在她突然的退避、受伤害的沉默和面部的表情里,人们无法不让自己觉察到这些标准。这既使人兴奋,又叫人厌倦,归根结底使人觉得耻辱,因为我感到她有理。
她到达的那天,我父亲和艾尔莎决定去弗雷儒斯车站迎接她。我则坚决拒绝加入远征的行列。我父亲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花园里所有的葛兰都采集起来,准备等她一下火车就献给她。我仅仅劝他不要让艾尔莎拿着花束。他们出发后,3点钟的时候,我下到沙滩。天气酷热。我躺在沙子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西利尔的声音把我唤醒了。我睁开双眼,只见天空一片空白,因炎热而浑浊。我没有回答西利尔。我不想与他说话。也不想与任何人说话。
我被这个夏天的全部力量钉在沙子上,两臂沉沉的,嘴巴发干。
“您死了吗?”他说,“从远处看,您就像一个流浪儿,没人照管的…。”
我微微一笑。他在我身边坐下,我的心开始急剧地、声音低沉地跳了起来。因为他坐下的时候,手触碰了我的肩头。上个星期,我出色的航海训练有10次把我们抛入水底。我与他互相搂抱着,却没感到半点不安。不过今日,这种炎热,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这种笨拙的动作,却足以使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慢慢绽开。我扭头望着他。他也注视我。我开始了解他了:他比通常他这种年龄的人都要沉着、正直。因此,我们的处境——这个奇怪的三人家庭——让他反感。他太善良,或者太腼腆,木能向我说出来,不过我从他瞟向我父亲的憎恨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也许他希望我为此烦恼。可我并未如此。此时唯一让我难受的事情,就是他的目光和我剧烈的心跳。他朝我俯下身体。我想起这个星期最后几天和他在一起的安宁,想起我对他的信任,于是我为这张长长的、稍有点笨拙的嘴凑过来而遗憾。
“西利尔,”我说,“我们原来是那样快乐!”
他轻轻地拥吻我。我望着天。然后,我就只看见我闭合的眼皮下现出的红光。炎热、飘然欲醉的感觉,头几个吻的滋味,以及叹息声持续了好长一阵。一声汽车喇叭声把我们吓得像贼一样地分开了。我一声不响地离开西利尔,朝别墅走去。迅速归来之际,我吃了一惊:
安娜坐的火车应该还未到,然而我看见她已经站在平台上。她刚下了自己的汽车。
“这是林中睡美人的房子!”她说,“赛茜尔,您晒得多黑!看到您我真高兴。”
“我也一样。”我说,“您是从巴黎来的吗?”
“我宁愿坐汽车来。我真累坏了。”
我把她领到她的房间。我推开窗户,希望看到西利尔的船。可他不见了。安娜坐在床上。
我注意到她眼边有一小圈黑眶。
“这所别墅真漂亮。”她叹道,“主人在哪儿?”
“他和艾尔莎上车站接您去了。”
我把她的箱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朝她转过身来,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的脸突然变了样,嘴巴在颤抖。
“艾尔莎·玛冈布尔?他把艾尔莎·玛冈布尔带到这里来了?”
我无言可答,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过去一直看见那张脸那么沉着,那么有自制力,现在却变得叫我十分吃惊……她盯着我,眼前却浮现着我的话提供的种种图像。最后,她看清了我,便扭过头去。
“我本该通知你们的。”她说,“但我动身时那样匆忙,又那样疲倦……”
“可现在……”我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说。
“现在什么?”她问。
她的目光带着讯问和蔑视的意味。什么东西都没被它放过。
“现在,您已经到了。”我搓着手,愚蠢地说,“您知道,您在这儿,我真高兴。我在下面等您。您如果想喝点什么,这里的酒吧间倒很不错。”
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走出来,下了楼梯,头脑里思绪纷乱。为什么她的脸色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声音这样不安?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萎靡?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闭上双眼。我努力回忆安娜所有冷漠的使人放心的面容:嘲弄人的神色,自在的神色,威严的神色。
这次发现这个经不起打击的脸色既让我激动,又让我恼怒。她难道爱我父亲?她难道有可能爱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合她的趣味。他意志薄弱、轻浮、有时甚至懦弱。不过这或许仅仅是旅途的劳顿,精神上的不快?我用了一个钟头来作各种假设。
5点钟,父亲与艾尔莎回来了。我看着他走下汽车。我极力想知道安娜是否可能爱他。
他快步朝我走过来,头稍向后仰。他微笑着。我想很可能安娜爱他,因为不论是谁都爱他。
“安娜没到那儿。”他大声对我说,“我希望她没有从车门口掉下去。”
“她在她房间里。”我说,“她开汽车来的。”
“是吗?这太好了!你只需把花献给她就行了。”
“您为我买了花少安娜问,“太客气了。”
她迎着他奔下楼梯,表情轻松,满面笑容,身上罩了一件看不出旅途风尘的连衣裙。我闷闷不乐地想,她仅是听到了汽车声才下楼;而她本应该早点下楼,与我谈谈话,哪怕是谈我的考试也行!不过,话说回来,那场考试我没参加。这个想法又安慰了我。
父亲大步迎上去,吻她的手。
“我抱着这束花,傻乎乎地微笑着,在月台上等了一刻钟。谢天谢地,您到了这儿。您认识艾尔莎·玛冈布尔吗?”
我掉开目光。
“我们大概碰见过吧。”安娜亲切地说,“……我住的房间很漂亮。雷蒙,您邀请我来,真是盛情啊。我累坏了。”
父亲抖着身子。在他看来,一切顺利。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启酒瓶。而我眼前则依次浮现出西利尔多情的面孔和安娜的面孔。这两张面孔都显露出强烈的感情。我自忖假期是否真如我父亲所表示的那么简单。
这头一餐晚饭非常快乐。父亲和安娜谈起他们共同的熟人。他们为数虽然不多,却极有特点。我十分开心,直到安娜说父亲的合伙人是个小脑袋为止。那是个酒鬼,不过人很温和,我们,我父亲与我和他一起吃过饭,那是一些令人难忘的宴席。
我表示异议:
“隆巴尔可有意思了,安娜。我见过他,挺好玩的。”
“不过您得承认他有缺陷。而且,甚至他的幽默…·”“也许他没有那种通常的聪明样子,不过…”
她以宽容的神气打断我的话:
“您称为聪明样子的东西其实只是年龄。”
她说话的简洁明了让我听了高兴。对我来说,有些话造成了理智而美妙的气氛,吸引着我,即使我完全不了解它们的含义。她那句话使我产生了拥有一个小笔记本,一支铅笔的想法。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安娜。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至少,你不记恨。”
我不能够记恨,因为安娜并无坏心。我只觉得她非常冷漠。她的评论没有那种简洁,那种恶意的尖刻的简洁,然而却因此更叫人难受。
这头一天晚上,艾尔莎径直进入父亲卧室,有意无意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她给我带来一件她的成套时装商品中的粗羊毛衫,却不让我谢她一声。她厌恶别人的感谢,而我的感谢也从不能表达我的高兴之情,因此我也就免了。
“我觉得这个艾尔莎很可爱。”她在我走出去之前说。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露一丝笑容。她在我心里寻找一种她必须消除的想法。我应该忘掉她刚才的反应。
“是的,是的,这是个可爱的女人。嗯,年轻的女人…就是讨人喜欢。”
我说得结结巴巴。她噗妹一声笑了起来。我很恼火,便去上床睡觉。我想着西利尔进入了梦乡。他也许正在县纳与一些姑娘跳舞。
我意识到我忘了,迫不得已忘了主要的东西:海的存在,它永无止息的运动和太阳。我也记不起外省一间寄宿学校院里的四株极树及其芳香。我忘了3年前我从寄宿学校出来,父亲在站台上接我时的微笑。那是一种尴尬的笑容,因为我扎了发辫,穿着近乎黑色的难看的连衣裙。到了汽车里,他又突然变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因为我的眼睛和嘴巴像他,我将成为他最珍贵、最出色的玩物。我什么都不熟悉。他将向我展示巴黎、奢华的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我认为我那时的大部分快乐都归功于金钱,坐车快速兜风的快乐,有件新连衣裙的快乐,买唱片、书籍、鲜花的快乐。我现在仍不为这些轻易获得的快乐而羞耻。再说我称它们为轻易获得的快乐,仅仅是因为听到别人这么说。也许我更容易悔恨,否认我的忧愁和内心的恐慌。不过爱好快乐与幸福代表了我性格中唯一协调的方面。也许是我读的书不够多?在寄宿学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别的书学生们都不读。在巴黎,我没有时间读书:一下课,朋友们就把我拖进电影院。我不熟悉演员的姓名,这使他们大觉惊讶。或者,他们把我带到露天咖啡座。我领略着置身于人群里,饮酒喝咖啡,与某人在一起(他盯着你的眼睛,然后拉起你的手,领你远离这群人)的诸般乐趣。我们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家。在那里,他把我拉到一个门口,拥吻我。我第一次尝到了亲吻的快乐滋味。我也不往这些回忆里加进一些人名,如让、乌培尔、雅克……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变老了。我们与父亲一道出去参加一些晚会。在那些晚会上,我无事可干。那是些人员相当混杂的晚会,我自寻开心,也以自己的年纪引人快乐。我们回到家后,父亲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个女友。我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我不愿让人们认为他对自己的风流事儿作了什么炫耀。他仅仅不对我隐瞒这些事而已。
更确切地说,是限于不对我说些体面话或假话,来解释他的某位女友经常在我们家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们家的原因……一时瞒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样,时间一长,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对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费心劳神的想象,便更要如此。这真是绝妙的算盘。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阵曾使我对爱情的事儿抱着一种看穿了的厚颜无耻的态度。以我的年纪与经历,爱情本应显得给人以娱乐甚于给人以感受。我愿意复述一些简洁的格言。例如奥斯卡·王尔德的“罪率是现代社会剩下的唯一的鲜明色调”。我以坚信不移的态度,把它变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诸实践,也远没有这样肯定。我认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这句话,借鉴这句话,可以像艾匹纳尔印制的一张罪恶图像一样从中显现出来:我忘记了过去的时间、事物的突变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为理想,我打算过一种下流的、丑恶的生活。
第三章
次日早晨,我被一缕炽热的阳光照醒了。阳光是斜射进来的,照着我的床,结束了我正挣扎其中的有点模糊的怪梦。在似醒非醒的状态里,我试图用手隔开脸上这股坚持不退的炽热,后来我放弃了这样做。这时是10点钟。
我穿着睡衣下到平台,看见了安娜,她正在翻阅报纸。我注意到她淡淡地、很均匀地化了妆。她大概从未允许自己过真正的假日。由于她没注意我,我便平静地拿了一杯咖啡,一个橙子,坐在一个台阶上,开始领略早上的乐趣。我咬一口授予,一股甜汁进进嘴里;我马上又饮一口滚烫的咖啡,然后又咬一口清凉的水果。朝阳晒热了我的头发,晒平了我皮肤上毯子印下的痕迹。过5分钟,我将去洗澡。这时安娜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赛茜尔,您不吃点东西吗?”
“早上我喜欢喝饮料,因为…”
“您得增加3公斤才好看。您的面颊凹陷,肋骨也看得见。去拿点涂了黄油的面包片吃吧。”
我求她不要强迫我吃面包片,她刚表示这是必不可少的。正在这时,父亲穿着他那件豪华的起点子花的晨服出现了。
“多么动人的场景,”他说,“两个褐发小姑娘在阳光下谈论面包片。”
“只有一个小姑娘,咳!”安娜笑吟吟地说,‘俄可怜的雷蒙,我和您是一般年纪。”
我父亲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
“总是这样厉害,”他深情地说。我看见安娜的眼皮像突然被人抚摸一样眨动。
我趁机走开了,在楼梯上与艾尔莎交臂而过。显然,她刚起床,眼皮泡肿,被太阳晒红的脸上,嘴唇显得苍白。我差一点要拖住她,告诉她安娜在下面,脸皮洁净,保养很好。还告诉她安娜将适度地晒太阳,不会受损害。我差点要她小心提防。可是,即使我跟她明白地说出来,她大概也不会听进去:她才29岁,比安娜小了13岁。在她看来,这是张最大的王牌。
我穿上游泳服,跑到小湾。叫我吃惊的是,西利尔已到了那儿,坐在他的小船上。他严肃地迎着我走来,抓起我的手,说:
“我想请您原谅昨天的事儿。”
“这是我的过错。”我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那庄严的神色叫我惊愕。
“我很后悔。”他一边把小船推下海,一边说。
“没关系。”我愉快地说。
“那可不是。”
我已经跳到船上。他站在齐小腿深的水里,两手撑着舷缘,像在法庭的律师席位上一样。
我明白他不说出心里话是不会上船的,便以必需的专心注视着他。我虽然非常熟悉他的脸,可还是将他又打量了一番。我认为他有25岁,自以为是个勾引女孩子的人。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
“别笑。”他说,“您知道,昨晚我好不后悔。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您抵抗我的攻击;您父亲、那个女人,典型的……我是最坏的坏蛋,这是一回事;您可以相信我同样是…二”他并不可笑。我感到他心地善良,并且差不多爱上我了。我自己也觉得愿意爱他。我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脸。他的身体挨着我的身体。他肩膀宽厚,肌肉结实。
“西利尔,您真好。”我低嚅着说,“您就作我的哥哥吧。”
他不快地低叫一声,伸过手来,把我轻轻地拖离小船。他把我紧紧抱住。我双脚悬空,头靠在他的肩上。此时此刻,我心里爱着他。在晨光里,他和我一样可爱,一样温柔,一样的金色。他保护着我。当他的嘴寻找我的嘴时,我和他一样快乐得直颤抖。我们的亲吻既无悔恨也无羞耻,只是寻找得太久,又被前南絮语打断。我挣脱出来,朝小船游击。它漂流走了,我把脸埋入水里洗净,让它焕然一新…水碧清碧清。我觉得周身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美妙的快乐。
11点半钟,西利尔走了。我父亲和他的女人们出现在小路上。他走在两个女人中间,相继殷勤地伸出手去搀扶她们——这是他独有的性格。安娜还穿着晨衣。她在我们观察的目光下从容地脱下它,然后躺在沙地上。她身材苗条,两腿修长,只有微乎其微的衰老痕迹。
这无疑意味着多年精心的保养。我扬起眉毛,投给父亲一种赞许的目光。令我大为惊异的是,他闭上眼睛,并不给我以回答。可怜的艾尔莎的情况则十分糟糕,她遍身涂了油。我预计父亲不出一星期就……安娜朝我转过头来:
“赛茜尔,您在这里怎么起这么早?在巴黎,您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我有活儿。”我说,“累得我要死。”
她没有笑。她仅在想笑时才笑。她从不像大家那样出于礼貌而笑。
“您的考试呢?”
“没赶上!”我欢快地说,“没赶上!”
“您得在10月补考。一定得考!”
“为什么?”我父亲插进来,问道,“我从没有什么文凭。可我过着阔绰的生活。”
“您开始时有一些财产。”安娜回忆道。
“我的女儿总找得到男人来供养。”我父亲庄重地说。
艾尔莎笑了起来,看到我们三人的目光,又停止了笑。
“这个假期,得让她温习功课。’”安娜说着,闭上眼睛,以结束谈话。
我朝父亲投去绝望的目光。他则以一个尴尬的微笑回答我。我想象自己面对着柏格森的著作,那一行行的黑字跃入我的眼帘,而下面西利尔的笑声……这个想法让我害怕。我拖着步子走到安娜跟前,低声唤她。她睁开眼睛。我把我不安的、哀求的脸朝她倾俯下去,还尽力使面颊更凹陷,以显出脑力劳动过度的样子。
“安娜,”我说,“别让我干这事。别叫我在大热天里做功课……在这个能给我许多幸福的假期…”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接着转过头去,暗暗地一笑,说:
“我应该让您干‘这事’……甚至正如您所说,在这大热天里。我了解您,您只会恨我两天。而您将通过考试。”
“有一些事我是不习惯的。”我认真地说。
她得意而傲慢地望了我一眼。我重又躺在沙子上,心中惴惴不安。艾尔莎大谈海滨的节日气氛。但父亲没有听她说话。他站在他们三人所形成的三角形的高处,向安娜卧倒的侧影、肩部投去略微专注、毫不害羞的目光。我熟悉他这种目光。他的手在沙地上轻轻地、有规律地、不懈地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我朝海水跑去,一边咕咕哝哝地抱怨说本可以好好度几天假,现在则过不成了,一边走进海水里。我们具备了一场悲剧的所有要素:一个勾引女人的男人,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我瞧见水底有一个漂亮的贝壳,一块玫红与蓝色相间的石头。我潜下水,把它捞了上来,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一直到开午饭。
我确定它是个吉祥物,整个夏天都把它留在身边。我什么东西都丢,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把它丢落。今日它还在我手里。它是玫红色的,微温。我见了它就想哭。
第四章
以后的日子里,最叫我大惑不解的事情,便是安娜对艾尔莎极其友善的态度。她总是说一大通给她的谈话增辉添趣的废话,却从不说一句唯有她掌握秘诀的硬话。她要说上一句,准会叫艾尔莎变得荒唐可笑。我在心里也赞扬她的耐心和宽厚。我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也夹杂着精明与机灵。
我父亲很快厌于这种残酷的小争斗。他不但不恨她,相反感激她。他不知道怎么来向她表达谢忱。再说,这种感激也只是一种借口。大概,他像对一个备受尊敬的母亲,像对女儿的后母那样与她说话。他甚至打出这张牌:不断地装出把我交给安娜管教,让她对我的所作所大略微负责的样子,来更与她亲近,来把她与我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过他望她的眼光,对她的姿态,又好像是对一个不熟悉的、想通过肉体享乐来了解的女人而发的。这种尊重的神态我有时不意在西利尔身上感觉到了。我既想避开它,又想诱发它。在这方面,我大概比安娜更容易受影响。她对我父亲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一种沉着的亲切,这使我放了心。我甚至认为我第一天弄错了。我没有发现这种毫不含糊的亲切使我父亲十分激动。尤其是她的娴静……她那如此自然、如此文雅的娴静……它与艾尔莎天真的叽叽喳喳形成阳光与阴影一般的对照。可怜的艾尔莎……她确实什么也没觉察到,仍然感情洋溢、活泼好动,皮肤还是晒得那么红。
然而,有一天,她截住了父亲的一段目光,大概就明白了。午饭前,我看见她附在父亲耳边嘀咕了什么,有片刻时间,他显得不快,惊讶,然后又微笑着表示同意。喝咖啡的时候,艾尔莎站起来,走到门口,懒洋洋地朝我们转过身(我觉得她这种姿态是仿效美国影片的镜头),并在声调里掺入了10年的法国柔情:
“您来吗?雷蒙?”
父亲站起来,脸几乎红了,一边说着午睡的种种好处,一边跟着她走。安娜没有动。手指夹的烟卷冒着烟。我觉得我得说些什么才行:
“人家都说午睡很能解乏益神,可我认为这种看法不真实……”
我意识到这话的模棱两可,便马上住了嘴。
“您别顾忌。”安娜冷冷地说。
她甚至也没含糊其辞。她马上就想到了趣味低级的玩笑。我望着她,她脸上有意显出平静、轻松的表情,这使我深受感动。也许,此时她正对艾尔莎大生妒意哩。为了安慰她,我冒出了一个厚颜无耻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和我所能有的任何无耻想法一样迷住了我:它给我以某种自信,使我兴奋。我禁不住高声地把它说了出来:
“您请注意,艾尔莎晒成这样,这种午睡决不可能令人陶醉,不论对她还是对他都如此。”
我本来还是不开口为好。
“我讨厌这种想法。”安娜说,“在您这样的年纪,这超出了愚蠢的范围,令人难以忍受。”
我突然激动起来。
“我是说着玩的。对不起。我相信他们其实很高兴。”
她朝我匆徽叛岱车牧场S谑俏衣砩锨胨隆K丈涎劬Γ嫉蜕亍⒛托牡厮档溃?/P>
“您把爱情想得简单了一点。这并不是一系列互不相关的感受·,…·”我认为我的历次爱情都是如此。面对一张面孔,一个动作,接受了一吻,便突然激动起来…,一些愉悦的、互无联系的时刻,这就是爱情给我留下的记忆。
“这是另一码事。”安娜说,“忠贞不渝的柔情,甜蜜的感觉,、缺乏·、…·总之,是一些您不可能懂的东西。”
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拿起了一份报纸。我更希望她发火,走出这种对我的感情缺乏症无动于衷的状态。我认为她言之有理;我认为我像畜生一样,按别人的意愿生活;我认为我可怜、软弱。我鄙视自己。这使我极为痛苦,因为我不习惯如此,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认为自己是这样。我上了自己的卧室。我胡思乱想。我身子下面的毯子是温热的。我仍听见安娜在说:“这别的事儿,就是缺乏机会。”难道我什么时候错过了某个人?
我不会再提这半个月的事情。我已经说过,我不愿看到任何清晰的、吓人的东西。当然,这些假日的后果,我非常准确地记得,因为我尽可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不过这3个星期,3个总之算得上幸福的星期……父亲究竟是在哪一天露骨地盯着安娜的嘴呢?究竟是在哪一天,他假装笑话她,大声指责她的冷漠的呢!究竟是在哪一天他一本正经地把她的精明与艾尔莎的半疯半傻作对比的呢?我的安宁建立在这个愚蠢的想法之上:他们相识已有历年,如果真可能相爱,那么早就会开始的。我暗忖:“而且,如果他们真的爱上,父亲也只会爱她3个月,安娜将会对这段艳事保留热烈的回忆和些微羞辱。”难道我不知道安娜不是一个能这样抛弃的女人?不过西利尔在这儿,光他就够我想的了。晚上,我们常常一块出门,去圣特罗培的夜总会。我们常常随着一支单簧管软弱无力的乐声跳舞,一进互道衷情。
这些话当晚听来甜蜜温馨,但第二天我就忘了个一干二净。白天,我们驾着帆船绕着海岸行驶。父亲有时陪我们玩一玩。他很赞赏西利尔,尤其是西利尔让他赢了一回爬泳之后。他称西利尔为“我的小西利尔”,西利尔则称他为“先生”。不过我自问他们俩到底谁算得上成人。
有一天下午,我们去西利尔的母亲那儿饮茶。那是个性格温和、满面笑容的女人。她跟我们谈起她做母亲、做寡妇的难处。父亲深有同感地向安娜投去感激的目光,并对西利尔的母亲说了许多称颂的话。我应该说实话,他从不怕浪费时间。安娜西带亲切的微笑看着这一切。回来时,她说那妇人很可爱。我则大说那一类老女人的坏话。他们朝我宽容而愉悦地一笑,这使我更按捺不住,叫道:
“你们根本不明白,她只对她自己满意。她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尽了义务……”
“不过这倒是真的。”安娜说,“照俗话说,她尽了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还有她婊子的责任?”我说。
“我不喜欢听粗话,即使是反意。”安娜说。
“不过这不是反意。她像大家一样结婚,或是出于意愿,或是因为要这么做。她有了一个孩子。您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
“大概没有您来得正当。”安娜讽刺道,“不过我也知道一些基本的事情。”
“因此她抚养了这个孩子。她成许避免了遍好的不安和烦恼。她和成千上万的妇女达一样的生活,她为此而自豪,这您是懂得的。地处于一个年轻而平庸的妻子与母亲的地位。她并未做什么事以摆脱这种地位。她以没有做这事,没有做那事,没有完成什么事为荣。”
“这没有什么大意思。”父亲说。
“这是那些一事不做却爱吹嘘的人的镜子!”我叫道,“有些人吹嘘‘我尽了义务’是因为他们什么也没干。要是她出生在被女阶层,当了妓女,那么在这一点上,她或许还有点价值。”
“您有一些时髦的观点,不过它们没什么价值。”安娜说。
这也许是真的。我想着我说的话。不过确确实实我听见这些话说出了口。不过,我的生活,父亲的生活可以支持这种理论。安娜藐视它,这就伤了我的心。人们既可做无意义的小事,也可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安娜并不把我当作有思想的人来重视。我觉得当务之急是使她醒悟。可我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早,也没料到我会抓住它。再说,我也认为一个月后我对这种事会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自信维持不久。我怎样可能成为一个伟人呢?
第五章
后来有一天,事情有了结果。有一天早上,父亲决定晚上去嘎纳娱乐、跳舞。我还记得艾尔莎那高兴的样子。她想在她所熟悉的娱乐场的气氛里恢复她那魅力不可抵挡的个性。她那些魅力被阳光的照晒和我们所处的半孤寂状况削弱了一些。与我的预料相反,安娜并不反对这些社交活动,她甚至还显得颇为高兴。因此,吃过晚饭,我就放心大胆地上我的房间,换上一件丝质的连衣裙。话说回来,我也只有这么一件连衣裙。这是父亲帮我挑选的。它是用一种富于东方色彩的料子做的,在我看来,也许过于带有东方色彩。因为父亲或是出于兴趣,或是出于爱好,总是把我当成富有勉力的妇女来打扮。我在楼下见到了父亲,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无尾长礼服,很是精神。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你是我认识的最俊美的男人。”
“除了西利尔。”他说,其实他自己也不认为如此。“而你呢,你是我认识的最秀美的姑娘。”
“除了艾尔莎与安娜。”我说,自己也不相信这话。
“既然她们不在这儿,既然她们让我们在这儿等,那就来和你的老爸爸,和你患风湿病的爸爸跳跳舞吧。”
我又体验到我们每次出门前的快乐。他真没有一点老父亲的样子。跳舞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我熟悉的古隆香水珠、身体的热气和烟味。他有节奏地跳着,眼睛半闭,和我一样,嘴角挂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幸福的微笑。
“你得教我跳辟波普舞,”他说,忘了他的风湿病。
他停下脚步,以一种不由自主秩嘶断驳泥赣镉影牡嚼础K┳怕躺牧氯梗畈阶呦侣ヌ荩焐细∠殖鋈戎杂谏狭魃缁嵘畹呐司磺械奈⑿Γ槔殖〉奈⑿ΑK丫∽畲笈κ崂砹怂莞傻耐贩ⅲ奘瘟怂惶羯购斓钠し簦还强梢员蝗顺圃蓿此挡簧弦俗⒛俊:迷谒坪醪⑽匆馐兜秸獾恪?/P>
“我们动身吧?”
“安娜还没来,”我说。
“你上去看看她是否收拾好了。”父亲说,“到县纳准是半夜了。”
我穿着连衣裙,颇为不便地上了楼梯,敲响安娜的房门。她大声叫我进去。我刚跨进门槛就停住了。只见她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衣裙。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灰色,近乎白色,光线照在上面,泛起黎明时分海一样的色调。这晚上,她似乎集所有成熟女人的魅力于一身。
“好漂亮!”我说,“啊!安娜,多好看的连衣裙!”
她在镜子里微笑,好像是向一个即将别离的人笑。
“这种灰色真绝了,”她说。
“‘您’也真绝了,”我说。
她揪着我的耳朵,盯着我。她有两只深蓝色的眼睛。我看见它们炯炯有神,露出笑意。
“您是个可笑的小姑娘,尽管有时讨厌。”
她走在我前面,没有细加注意我的连衣裙,这使我既高兴又难过。她先下楼梯。我看见父亲向她迎过来。他在楼梯脚下停住步子,一只脚踏在头一级上,仰起脸望着她。艾尔莎也看着她下楼。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在我眼前,是安娜美丽的肩膀和金色的颈项;稍下面一点,是父亲那张着迷的脸和伸出的手;再远一点,是艾尔莎的身影。
“安娜,”父亲说,“您真是出奇地美。”
她朝他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去,抓起她的外套。
“我们在那儿见吧。”她说,“赛茜尔,您和我一块走吗?”
她让我驾车。夜里大路是那样美,我惬意地开着车。安娜一声不吭,甚至连收音机里激烈的小号声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当父亲的敞篷车在一个弯道上超过我们时,她也无动于衷。
我已经感到,面对一出我不能再参与的戏,我心中无数。
在娱乐场,由于父亲的诡计,我们很快就分散了。我与艾尔莎及她的一个熟人,一个南美人来到酒吧间。南美人已经半醉,却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的戏。尽管他醉醺醺的,但他对戏剧的热情仍使他引人注目。我与他愉快地度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但艾尔莎却感到无聊。她认识一两个大明星,可他们的演技又引不起她的兴致。她突然问我父亲在哪儿,好像我可能知道什么事儿似的,然后就离开了。南美人有一阵因此显得闷闷不乐,不过一杯新的威士忌又使他振作精神。我出于礼貌,与他同饮,完全沉浸在舒适的感觉之中,什么也没有想。当他想跳舞时,事情就变得更为滑稽。我不得不拦腰扶住他,并从他脚下抽出我的脚。这要费很大的力气。我们如此痛快地笑着,以至当艾尔莎拍我的肩膀,我看见她那副卡桑德拉的神气时,我差点叫她滚开。
“我没有找到他,”她说。
她一脸懊丧的神情。脸上的香粉掉了,使她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她板着脸,那模样真是可怜。我突然生起父亲的气来。他也太不礼貌了,叫人难以相信。
“嗅!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笑着说,好像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她可以毫不担心地想到的事情。“我会回来的。”
南美人失去我的支持,便倒在艾尔莎的怀里,似乎觉得舒适自在。我伤心地想,她比我更丰满。不过我不会因此而嫉恨她。娱乐场很大。我跑了两圈都没有结果。我把露天座位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想到了汽车。
我在停车场里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它。他们在汽车里。我从后面走过去,透过后桥玻璃看见了他们。他们的轮廓挨得很近,很庄重,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很美。他们互相望着,大概在低声说话,因为我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我本想走开,但想到艾尔莎,我还是拉开了车门。
父亲的手抓着安娜的手臂。他们几乎没有望我。
“你们玩得痛快吗?”我彬彬有礼地问。
“有什么事?”父亲神色不快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你们呢?艾尔莎到处找你们,找了一个小时了。”
安娜慢慢地朝我转过头,好像很遗憾地说:
“我们准备回去。您去告诉她,说我累了,您父亲开车送我回去。你们玩够了,就坐我的汽车回去。”
我气得发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要到什么时候才叫玩够了!你们根本不知道!这真是讨厌的事!”
“什么事讨厌?”我父亲惊讶地问。
“你把一个长着红棕头发的姑娘领到海边,让她晒太阳。她经不起晒。等她晒得脱了皮,你又不要她了。这也太轻易了吧!叫我去给艾尔莎说什么?”
安娜又厌烦地朝我转过身。父亲朝她笑着,没听我说的话。我气愤至极:
“我去……我去告诉她,说我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睡觉,让她移交,是这样吗?”
父亲大声咆哮起来。与此同时,安娜给了我一耳光。我赶紧把头从车门里缩回来。这一巴掌打得我好痛。
“你请求原谅吧,”父亲说。
我站在车门边一动不动,思绪混乱。脑子里总是很晚才想起高尚的姿态。
“过来吧,”安娜说。
她似乎并无威胁的意思。于是我走过去。地伸出手摸我的面颊。慢慢地、轻柔的跟我说着话,好像我有点傻议的:
“别这么坏。我为艾尔莎难过。可是您太缴了,不能把这事处理好。我们明天再细细说吧。我把您打痛了吗?”
“哪儿的话?”我有礼貌地说。
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和我先前过分的粗暴使我想哭。我看着他们前身。我感到心力交瘁。
我唯一的安慰是觉得自己正直。我缓步走回娱乐场,找到艾尔莎。南美人还挽着她的手臂。
“安娜病了。”我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气说,“爸爸不得不把她送回去。我们去喝点什么吗?”
她注视着我,没有回答。我寻找一种能够使她信服的理由。
“她恶心,吐了。”我说,“真可怕,她的连衣裙弄得肮脏不堪。”
我觉得这个细节十分逼真,但艾尔莎却伤心地呜咽起来。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赛蒂尔,”她说,“啊,赛菌尔,我们原来那么幸福……”
她的抽泣加剧了。南美人也开始哭起来,嘴里重复着:“我们原来那么幸福,那么幸福。”
这时,我恨安娜和我父亲。只要能让可怜的艾尔莎止住哭,让她的睫毛膏不化,让南美人停止抽噎,我什么事都会做。
“事情还没完,艾尔莎。和我一块回去吧。”
“我很快就会回去取精子。”她抽泣着说,“再见了,赛茜尔,我们原来很合得来。”
我和艾尔莎从来只谈天气和时装,但我觉得失去了一位老朋友。我猛地转过身,朝汽车跑去。
第六章
次日早上我觉得很难受,大概是头天晚上喝了威士忌的原因。我从床这头翻到那头。在黑暗中醒过来,感到嘴巴麻木,四肢出了微汗,很不舒服。一缕阳光从百叶窗缝里透了进来。
灰尘密密集集地在阳光里飞舞。我既没有起床的愿望,也没有留在床上的意愿。我寻思假如艾尔莎回来了,父亲和安娜今早会有什么样的脸色。我迫使自己去想他们,以免在起床时感到肌肉的酸痛。我终于做到了这点,晕晕乎乎的,浑身不舒服地站到了清凉的石地面上。镜子朝我射来阴暗的反光。我传着镜子:两只肿起的眼,浮肿的嘴巴,这张奇怪的脸盘,我的,…我可能是由于这片嘴唇,这种匀称,这些可恶的、专横的限制才软弱卑怯吗?然而我如果受到限制,为什么又能如此清楚、违背心意地知道这点?我以厌恶自己,憎恨这张被放荡弄得瘦削、惊粹的尖脸取乐。我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低声地反复念着“放荡”这个词。突然,我看见我微笑起来。确实,这是什么样的放荡生活呀:几杯苦酒,一个耳光,几声抽泣。我刷过牙,就下了楼。
父亲与安娜已经在平台上了。他们挨近坐着,面前放着盛早餐的盘子。我向他们匆匆地问了安,便在他们对面坐下。出于羞怯,我不敢望他们,可是他们的沉默又迫使我抬起眼睛。
安娜的表情疲倦,这是她一夜做爱的唯一迹像。他们俩微笑着,一副幸福愉快的样子。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总觉得幸福是一种认可,一种成功。
“睡得好吗?”父亲问。
“不好不坏,”我回答说,“昨晚喝多了威士忌。”
我倒了一杯咖啡,尝了尝,但很快又把它放下。他们的沉默中含有某种等待的意味,使我很不自在。我过于疲倦,不能长久经受这种气氛。
“发生什么事啦?你们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父亲想保持沉着,便点燃一支烟。安娜盯着我,明显地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我想求您一件事情,”她终于开口道。
我想到了最坏的事情:
“又叫我去找艾尔莎?”
她转过脸,朝着父亲,说:
“您父亲和我想结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接着又盯着父亲。有片刻时间,我希望他向我打个手势,眨眨眼睛。虽说这会使我气愤,但也会使我放心。可是他只瞧着自己的手。我心里说:“这不可能。”
可我已经知道这是真的。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说,以赢得时间。
我还没有弄明白,父亲原来那样固执地反对婚姻,反对种种束缚,却在一个决定性的夜晚……这完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失去了独立。于是我想到了我们三人将一起过的生活。
这是一种由安娜的文雅与机智来巧妙地平衡的生活。我过去羡慕安娜有这种生活。一些聪慧、优雅的朋友,一些平静而愉快的晚会…确突然鄙视喧闹的酒席、南美人和艾尔莎之流起来。
一种高尚的、自豪的感情涌入我的心。
“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我重复说,一边朝他们微笑。
“我的小猫咪,我知道你会高兴的,”父亲说。
他很愉快,精神放松了。安娜的脸上显出做爱的疲倦,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我见到的她都温柔可亲。
“小猫咪,来,”父亲说。
他向我伸出两只手,把我拖过去,靠在他与她的身上。我半跪在他们面前。他们动情地望着我,抚摸着我的头。至于我,我不住地想,我的生活也许此时就改变了,可我对他们来说,确实仅是一只猫,一只多情的小动物。我感到他们在我的上方,被过去、未来,一些我不熟悉的、不能来住我的纽带连接在一起。我故意闭上眼睛,把头抵在他们的膝上,与他们一起笑,重新浪起我的角色来。再说,难道我心里不高兴吗?安娜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有发现她有任何渺小鄙俗之处。她将指导我,给我解除生活的重负,在任何场合都给我指明道路。
我将变得完美,父亲将和我一间完善。
父亲站起身,去取一瓶香槟酒。我很反感。他很快乐,这当然是主要的事情,可是我那么经常地看到他因一个女人而快乐。
“我原来有点怕您,”安娜说。
“为什么?”我问。
一听见她的话,我就觉得我的反对本来可以阻止两个成年人的结合。
“我原来担心您怕我,”她说,笑了起来。
我也开始笑,因为我确实有点怕她。她既向我表示她清楚这一点,又表示这没有必要。
“在您看来,这场老家伙的婚姻不荒唐吧?”
“你们不老,”我说,带着必不可少的肯定的神气,因为父亲抱着一瓶酒,跳着华尔兹舞回来了。
他在安娜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纳硖宄艘幌拢刮业拖铝搜劬Α?/P>
也许正因为他的笑,因为他坚实有力叫人放心的臂膀,因为他的活力,他的热情,她才嫁给他。40岁,害怕孤独,或许肉欲最后的冲动……我从未把安娜当作一个女人,而是当作一种物体来想象: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镇定,是优雅,是聪慧,可从未见到淫荡和软弱……我明白父亲很高兴: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尔桑要嫁给他。他爱她吗?能长久爱下去吗?我能把他对安娜的爱与对艾尔莎的爱区别开来吗?我闭上眼睛。阳光照得我昏昏沉沉的。我们三人都坐在平台上,心里充满了疑虑。隐秘的担心和幸福。
这些日子艾尔莎没有再来。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快乐的7天,惬意的7天,独一无二的7天。我们订出了复杂的室内陈设计划和作息计划。父亲与我喜欢以生手的无知把这些计划订得很严密,很难。再说,我们什么时候又相信能实行计划呢?每天中午12点半钟回老地方吃午饭,在家吃晚饭,然后就在家里待下去,父亲真相信能做到?然而他还是愉快地放弃了放荡生活,鼓吹起正常秩序和文雅的。有条理的资产阶级生活来。无疑,不论对他还是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我保留了对这个星期的回忆。今日我乐于挖掘这个回忆,以使自己痛苦。记得安娜那时精神轻松,非常自信,十分温柔。父亲爱她。我每天早晨看着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笑容满面地下楼,眼睛周围有一圈黑眶。我发誓,我真希望这个场面持续终生。晚上,我们经常下到海岸,在一个露天座喝开胃酒。人们到处都把我们当成一个正常而和睦的家庭。我虽然习惯于与父亲单独出门,收获同情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与微笑,却也为恢复我这个年纪的角色而高兴。父亲他们将在回巴黎后结婚。
可怜的西利尔看到我们家里的变化总显得惊愕。不过这种合法的结局使他高兴。我们一起划船,想拥抱就拥抱。有时,当他把嘴压在我的嘴上时,我便又见到安娜的脸,她早上那张显露着惬意而怠倦神情的脸,见到了她因为做爱而变得缓慢而懒洋洋的动作。因此我羡慕她。我们把吻都吻尽了。如果西利尔没有这样爱我,我这个星期也许就成了他的情妇。
每天6点钟光景,我们从岛上归来,西利尔把船拖上沙滩。我们经过松树林回家。为了暖和身体,我们想出一些印地安人的游戏,进行有退让条件的赛跑。他总在房子前面追上我,一边高喊胜利一边扑到我身上,搂着我,吻我,抱着我在松针上翻滚。我还记得这种气喘吁吁、无甚成效的吻的滋味。我还听见西利尔紧贴我的胸口发出的心跳声,它与涌上沙滩的海浪声一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心跳,海滩上轻柔的涛声,一、二、三……他缓过气来,吻变得准确,有力。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我的耳朵只响着自己的血液连续不断的奔涌声。
有一天傍晚,安娜的声音使我们分开了。西利尔伏在我身上。我们半裸着身体,沐浴着落日充满红光和阴影的余辉。我明白,这可能使安娜误会了。她生硬地唤我的名字。
西利尔一跳而起,显然有些羞怯。我望着安娜,慢腾腾地爬起来。她转向西利尔,好像没见到他似的,轻声对他说:
“我希望以后不再见到您。”
西利尔没有回答,只是朝我俯下身,在我肩上印了一吻,然后走开了。这个举动令我惊愕,像誓约一样叫我激动。安娜盯着我,神情也是那样凛然、冷漠,好像她在想别的事情似的。这使我感到不快:她要真地想别的事情,就不该说这么多话。我朝她走过去,纯粹出于礼貌,装出尴尬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把我脖子上的一根松针拈掉,似乎真地看见我了。我看见她现出轻蔑的表情。这种厌烦的、不以为然的面容使她变得楚楚动人,我则心生畏怯。
“您得知道,这种消遣一般都以进医院告终,”她说。
她站着对我说话,眼睛紧盯着我。我觉得十分厌倦。她属于那些能站着一动不动地说话的女人。我呢,则需要一张安乐椅,需要借助于一件可抓的物体,一支烟卷,需要借助于摆荡脚,借助于看着脚摆荡……
“不要夸大了事情,”我笑着说,“我仅仅拥抱了西利尔,这不会让我进医院的……”
“请您不要再见到他,”她说,似乎以为我说的是谎话,“别辩驳,您只有17岁,眼下我对您负有一点责任。我将不让您糟蹋自己的一生。再说您还有事情要干,这将占用您下午的时间。”
她转过身,背朝我,懒洋洋地朝家里走去,我沮丧地呆立原地。她想的是她所说的话。
我的理由,我的否认,她都以那种冷漠的态度来接受。那种冷漠比轻蔑更叫人受不了,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就好像我是可以压缩的什么东西,而不是我,是她从来就认识的、终于能如此加以惩罚的赛燕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父亲。他将如同往常那样作出反应:“我的小猫咪,这个小伙子到底怎么样?至少健康漂亮吧?孩子,不要相信那些坏家伙。”必须在这方面作出反应,不然我的假期就完了。
晚餐像噩梦一样过去了。安娜没一分钟不对我说:“我什么也不对您父亲说。我不是告密考。不过您得答应我好好学习!”她打这种算盘并不老练。我既为此庆幸,又暗暗恨她。
因为这使我能够鄙视她。她和别人一样避免踏空,仅仅是在喝过汤之后,她才似乎记起了那个事件。
“雷蒙,我希望给您的女儿一些深思熟虑的忠告。傍晚时,我发现她和西利尔待在松树林里。他们似乎好到了极点。”
父亲试图把这当作玩笑,真是个可怜人:
“您跟我说什么?他们干了什么?”
“我拥抱了他,”我激烈地叫道,“安娜以为…”
“我什么也没以为,”她打断我的话说:“不过我以为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见他,攻一攻哲学有好处。”
“可怜的孩子,”父亲说,“不管怎么说,这个西利尔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吗?”
“赛富尔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安娜说,“所以,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伤心的。在我看来,既然她在这儿享有完全的自由,这个小伙子时常陪着她,他们一块儿闲着无聊,这种事就是免不了的。您不这样看吗?”
听到“您不这样看吗”,我抬起眼睛,父亲则低下眼睛,显得十分厌烦。
“您说得一点不错,”他说,“是的,不管怎样,你得多少做点功课,赛首尔。你总不愿重读一次哲学班吧?”
“您打算让我怎么办呢?”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看了看我,马上转过眼睛。我局促不安,意识到唯有坦荡无忧才是能够激励我们生活并且不会摆出理由以自辩的情绪。
“瞧,”安娜说,一边从桌子上方抓住我的手,“您将丢掉林中姑娘这个角色,而当一个好学生,是吧?再说您只当了一个月的林中姑娘,这并不那样严重,对不对?”
她望着我。父亲也微笑地注视着我:从这方面说,讨论是爽直的。我轻轻地抽出手,说:
“不对,是严重的。”
我这句话说得那么轻,以至他们没听见或不愿听见。次日早上,我又读到了相格森的一句话,我硬是琢磨了好几分钟才理解它的意思:”“不管人们起先在事实与原因之间能够找到何种异质,尽管行动准则与确定事情实质相距遥远,人们总是在与人类的生殖原则的接触中自觉竭尽了爱人类的力量。”我反复念着这句话,开始时轻轻地,以免激动,后来便放大了声音。我两手捧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句话。到后来,我弄懂了,我感到和第一次念它时一样寒冷,一样虚弱。我无法继续念下去。我一直聚精会神地、好意地看着下面的字句,可我身上突然像风一样涌起一股情绪,把我推倒在床上。我想到了在金色的小湾等我的西利尔,想起了小船微微的晃荡,想起了我们亲吻的滋味,于是我又想起了安娜。我想着这些,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我寻思这很蠢,很可怕,自忖我只是个懒惰的被宠坏的孩子,无权这样胡思乱想。可我仍不由自主地思考下去:我考虑她是个危险人物,碍事,得把她从我们的道路上赶走。我咬着牙,想起刚吃过午饭。我因为怨恨而恼怒、沮丧,便产生了蔑视自己的感情,它使我在经受痛苦时变得可笑……是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指责安娜。她禁止我爱自己。
我生来就是享受幸福的,就是要和和气气、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可是由于她,我进入了一个指责和内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我太不善于内省,因此不知所措。她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测出了她的力量:她想找我父亲便得到了他;她慢慢地要把我们变成安娜·拉尔桑的丈夫与女儿,也就是说,变成文明的、很有教养的幸福的人。因为她将使我们幸福。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们这些不坚定的人,多么容易向这种环境,这种无须负责的诱惑屈服。她的能力极大。父亲已经与我疏远。他在饭桌上一脸尴尬,扭过头去,这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折磨着我。我一想起我们过去亲密相处的情形,想起我们拂晓坐车回到巴黎白色的街道时的笑声,就想大哭一场。一切都已完结。将轮到我来受安娜的影响、指引,来由她改变。我甚至都不会为此痛苦:她将以聪明。讽刺、温柔来施加影响,我不可能抵抗她。过上半年,我甚至连抵抗她的意念都不会再有。
我必须自救,拉回父亲,恢复我们过去的生活。对我来说,我刚刚结束的快乐的、缺乏条理的、后来如此快地被否定的两年突然具有了何等的魅力……思想的自由,胡乱思想的自由,不动脑子的自由,亲自选择生活的自由,决定自己的事情的自由。我不能说我“就是我自己”,即使我只是一团橡胶泥,但我可以说我拒绝了各种模子。
我知道人们从这个变化中可以发现一些复杂的原因,人们可以说我具有不平常的情绪:
对我父亲乱伦的爱情或者对安娜的不良感情。但我知道真实的原因,这就是酷热、柏格森。
西利尔或至少西利尔的不在场。整个下午,我都闷闷不乐,想着这些事。我的不快心清源于这个发现:我们受安娜的摆布。我并不习惯于思考。这使我变得易怒。晚上,在餐桌上,我一如早上,缄口不言。父亲自以为有义务拿此打趣逗乐:
“我喜欢年轻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生气,他们的谈话……”
我狠狠地瞪着他。确实,他喜欢年轻人。从前,如果不和他,我又和谁说话?我们过去无话不谈:爱情、死亡、音乐。可他把我抛弃了,亲自封了我的嘴。我望着他,心想:“你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我,你背叛了我。”我试图不说话,让他明白这点。我的神情惨然。他也望着我,突然不安起来,大概明白这不再是一场游戏,我们融洽的关系芨芨可危。我看见他愣在那里,一副探询的神情。安娜朝我转过脸来:
“您的气色不好。我真后悔让您温习功课。”
我没有答话。我为自己演出的这场不再能停止的戏而痛恨自己。我们吃完了晚餐。在平台上被餐厅窗户透出的灯光照出的长方形光区里,我看见了安娜的手。那是一只长长的、活动的手,它摇摆着,摸到了父亲的手。我想起了西利尔。我真愿让他挽着我的手,待在这个·洒满月光,栖着许多蝉的平台上。我真希望被人抚摸、安慰,希望人家宽恕我。父亲与安娜不作声了。他们面前是一个爱情的夜晚。而我眼前则是柏格森。我力图哭,力图怜悯自己。可是徒劳,我怜悯的已是安娜,似乎我已肯定能战胜她。
第七章
从此时起我的回忆之清晰叫我吃惊。我获得了对别人、对自己更为专注的意识。对我来说,自发性,一种肤浅的利己主义总是一种自然的奢华享受。我经历的事情毕竟不少。因此,这几日弄得我相当窘迫,促我思考和留心自己的生活。我经历了种种内省的痛苦,却没有为此而不再生自己的气。“这种感情,”我想,“对安娜的这种感情是愚蠢的。可怜的,正如想把她与父亲拆散的意愿是残酷的一样。”不过,说来说去,我为什么要这样评价自己呢?
单单作为我自己,我难道不能自由地感受遇到的事情?生平第一次,这个“我”似乎被分开,而发现这样一种二元性着实使我大为惊异。我找到了很好的辩解理由。我咀嚼着对自己说出这些理由。我认为自己是真诚的。可突然另一个“我”出现了,她声称我的理由全是假的,大声说我自己骗自己,尽管这些理由貌似真理。可事实上,这另一个我难道不是在骗我?这种清醒难道不是最糟糕的错误?我整小时整小时地在我的房间里与自己争辩,以弄清安娜使我产生的恐惧和敌意现在是否得到证实,或者我是否是一个自私的、被宠坏的、虚假地独立的少女。
在此期间,我日渐消瘦。我仅在沙滩上才睡一睡。吃饭时,我不由自主地保持着不安的沉默,这种状况最终使父亲与安娜难堪。我看着安娜,不断地注意着她,在吃饭时始终思忖着:“她对他做的这个动作,难道表达的不是爱情,不是绝无仅有的爱情?还有给我的这种微笑,眼底带着不安,叫我恨她怎么恨得起来?”然而,她突然说话了:“雷蒙,当我们回到……”于是,一想到她将分享我们的生活,插入我们的生活,我就觉得不快。我只觉得她有能耐、冷漠。我寻思:“她冷漠,而我们热情;她专横,而我们则不受约束;她对人摸不关心,而我们对人感兴趣;她谨慎,我们快活。只有我们两人是活跃的。她将带着她的冷静插入我们中间,她将获取热力,慢慢地从我们身上取走无忧无虑的有益的热力。她将像一条美丽的蛇,盗走我们的一切。”我反复地念着:“美丽的蛇……美丽的蛇!”她朝我递来面包。
我突然清醒了,对自己叫道:“可这是发疯。这是安娜,聪明的安娜,照料你的人。她的冷漠是她的生活方式,你不可能从中看到什么算计。她的摸不关心使她免除了千百件卑劣的琐事。这是高尚的证明。”美丽的蛇……我觉得自己羞耻得一脸发白。我望着她,轻声地请求她原谅我。有时,她不意遇上了这种目光,于是惊愕、犹疑使她的脸黯然失色,使她的话猝然中断。她本能地用眼睛寻找我父亲。父亲则带着赞赏或情欲的表情看着她,不明白这种不安的原因。我终于慢慢地使气氛变得沉闷。我为此而憎恨自己。
我父亲能够感受多大的痛苦就有多大的痛苦,这也就是说,他没什么痛苦,因为他爱安娜爱得发狂,极为自尊,极好享乐。他仅仅为这些而生。然而,有一天,我早治之后,躺在沙滩上昏昏欲睡,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感觉到他哪抗馍湓谖疑砩稀N艺酒鹄矗俺隹旎畹纳衿ㄎ乙严肮哂谧罢庵稚衿嵋樗滤馐彼咽址旁谖彝飞希岣呱簦烁械厮担?/P>
“安娜,来看看这个瘦姑娘吧。她太瘦了。要是功课让她落得这个样子,那就必须停止。”
他认为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也许,在10天之前,这会把一切都解决。可是我已变得复杂多了,下午做功课的几个小时不再让我难受,因为自从翻开拍格森的书以来我就没有再翻过一本书。
安娜走过来。我仍然伏在沙子上,凝神听着她的脚步声。她在另一边坐下,低声说;‘确实,这对她没什么效果。再说,她只需真正做功课就够了,不要在房里转来转去…”
我翻过身,望着他们。她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功课?也许她猜出了我的思想。我相信她无所不能。这个念头叫我害怕。
“我没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反驳道。
“你是不是想那个小伙子?”父亲问我。
“不是!”
这多少是假话。不过我真的没有时间去想西利尔。
“可是你的身体不怎么好,”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安娜,您看到了吗?她就像一只掏空内脏、放在阳光下烤的童子鸡。”
“我的小赛燕尔,”安娜说,“努努力,做点功课,多吃东西。这场考试至关重要……”
“这场考试,我才不在乎呢!”我叫道,“我不在乎,您明白吗?”
我不顾一切地正视着她,以此让她明白,这比一场考试重要。她准会对我说:“那么,为什么呢?”准会向我提一连串的问题,准会强迫我把一切都讲给她听。到那时,她将说服我,决定她所愿意的事情。不过这样我也不会再被这些使人不快、使人消沉的感情所骚扰。
她凝视着我。我看见她蓝色的眼珠因为专心、因为对我的责备而暗淡下去。于是我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向我提问,然后放了我,因为她根本没有闪过这种念头,而且她认为这样行不通。不论她做还是不做损害我的打算,都带着鄙视和冷漠。此外,还带着这种打算该有的一切!安娜总是赋予事物以恰如其分的重要性。因此我永远永远也不可能与她商谈。
我猛烈地扑倒在沙子上。我的脸颊贴着温热的沙滩。我叹口气,身子微微颤抖。安娜安详而自信地把手放在我颈项上,有一会儿使我一动也不动。这期间我神经质的颤抖停止了。
“别把生活搞得这么复杂,”她说,“您过去那么高兴,那么活泼,无忧无虑,现在变得心事重重了,变得忧郁。对您来说,这不是您扮演的角色。”
“我知道,”我说,“找,我是个无忧无虑。健康、快活而愚蠢的年轻人。”
“来吃午饭吧,”她说。
父亲走开了。他厌恶这类争吵。在路上,他拿起我的手握着。这是只长满老茧、给人以力量的手。在我初恋烦恼时,这只手曾帮我握过鼻涕;在平静和十分幸福的时刻,它曾握着我的手;在我们默契或狂笑的时刻,它曾悄悄地抓紧我的手。对我来说,这只把方向盘,或晚上拿着钥匙却找不到锁眼的手,这只放在女人的肩上或烟卷上的手,再也不能为我做什么事情。我紧紧地握住这只手。他转过脸来,朝我微微一笑。
第八章
两天过去了,我转着圈子,累得精疲力竭,却始终摆脱不了这个顽念:安娜将破坏我们的生活。我并不力图重见西利尔。他或许可以给我带来和保证某种幸福,但我并不想。我甚至带着一定的快乐向自己提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来回忆过去的日子,担心将来。天气酷热。
我的房间沉浸在昏暗之中。百叶窗虽然紧闭,却并不足以把令人难受、沉闷而潮湿的空气隔在外面。我躺在床上,头向后仰,眼睛望着天花板,仅仅为了移到没有睡热的地方才动一动。
我没有睡着,在床尾的电唱机上放了一些缓慢、旋律性不强但节奏鲜明的唱片。我大肆抽烟,自觉颓废。这使我高兴。不过这办法不能把我骗住:我心情忧闷,茫然不知所措。
有一天下午,文诗敲我的房门,样子神秘地通知我“媒人在下面”。我马上见到是西利尔。我走下去,见到的却不是他,而是艾尔莎。她热烈地握着我的双手。我看着她,为她新的美貌而惊讶。她终于晒黑了,晒成了一种浅淡的、均匀的褐色。她十分优雅,浑身放射出青春的光彩。
“我来取箱子,”她说,“儒昂这几天给我买了几件连衣裙。不过还不够。”
有片刻时间,我寻思儒昂是谁,但马上就把它抛开不想了。我乐于再见到艾尔莎:她带着酒吧间和轻松晚会上那些由情人供养的女子的愉快神情。提起轻松的晚会,我又想起了过去的愉快日子。我对她说,我高兴再见到她,她则说我们过去一直很融洽,因为我们有些共同之处。我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掩饰过去了。我邀她上楼到我的房间去,这可使她避免撞见我父亲和安娜。当我向她谈起父亲时,她的头不禁轻微地动了一下。我想她可能仍爱他……
虽然有儒昂及其连衣裙。我也想到,要是早3个星期,我也许注意不到这个动作。
在我的房间里,我听她有声有色地讲述她在海边过的令人陶醉的社交生活。我隐约感到一些好奇的想法在我心中形成。这些想法部分是由她的新面貌引发的。也许因为我沉默不语,她终于停止了叙说,在房里走了几步,头也没回,便以冷淡的声音问我“雷蒙是否快乐”。
我觉得我胜了一筹,而且马上知道了为什么。于是,我的脑子里杂乱地冒出许多计划,形成许多方案。我觉得我被自己的理由所压倒。我同样快地意识到该对她说的话:
“‘愉快’,言过其实了!安娜不让他认为不愉快。她太精了。”
“太精了!”艾尔莎叹道。
“她决定干的事,您永远也猜想不出……她将嫁给他……”
艾尔莎朝我转过来一张吃惊的脸:
“嫁给他?雷蒙愿意结婚了,他?”
“是的,”我说,“雷蒙将结婚。”
我喉头一痒,突然想笑。我的手颤抖着。艾尔莎似乎不知所措,就像我给了她一击似的。
绝不能让她思考并得出结论:不管怎样,这是他那种年纪的事,而且他也不能与半上流社会的人度过一生。我前倾身子,突然压低声音以感动她:
“艾尔莎,不能让这事成为事实。他已经感到痛苦了。您很清楚,这不是一件可能的事。”
“是的。”她说。
她似乎被迷住了,这使我想笑,于是颤抖更厉害了。
“我就指望您了,”我又说,“只有您才有能力与安娜斗。只有您才够格。”
显然,她巴不得相信我的话。
“不过,他娶她,是因为爱她,”她提出异议。
“算了吧,”我温和地说:“他爱的是您,艾尔莎!别试图让我以为您不知道。”
我看见她眨了几下眼睛,转过脸以掩饰我给她带来的快乐的希望。我处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仅仅感觉到该对她说的话。
“您知道,”我说,“她给他带来了家庭和道义的平衡,因此抓住了他。”
我的话叫我难受…因为,总的说来,我如此表达的,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我表达的方式也许简单、粗略,但确与我的思想一致。
“要是他们结了婚,我们三人的生活就被破坏了。必须保护我父亲,这是个大孩子……
一个大孩子…”
我激动地反复说着‘吹孩子”。在我看来,这有点过于夸张,不过艾尔莎美丽的碧眼已经噙着同情的泪水了。我像唱感恩歌似的结束道:
“帮帮我吧,艾尔莎。我是为您,为我父亲,为你们俩的爱情才说这些话的呀。”
我在心中暗暗说:“……并且为那些小支那人。”
“可我能干些什么疗艾尔莎问,“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要是您认为自己无能为力,那就丢开别管吧,”我以人们称之为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多讨厌的婊子!”艾尔莎咕哝道。
“这是恰如其分的字眼,”我说。轮到我把脸扭过去了。
转眼间她又振奋起来。她受了嘲弄。她将让那个耍阴谋的女人看看,她,艾尔莎·玛冈布尔能干出什么事情。我父亲是爱她的,她向来就知道这一点。甚至在儒昂身边,她也忘不了雷蒙的诱惑力。也许,她不会跟他谈家庭的事儿,但至少她不会惹他厌烦,不会试图……
“艾尔莎,”我说,因为我再也不能忍受她在场,“您去见西利尔,要他接待您,就说我要您去的。他将与他母亲作出安排。您告诉她,我明早去看他。我们三人将一起合计合计。”
在距门一步远的地方,我打趣地补充一句:
“艾尔莎,您卫护的是您的命运。”
她像这样庄严地接受了一些命运。这样的命运,她不超过15个,供养她的情人亦是此数。我看着她在阳光里跳着舞着离去了。我给父亲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再度对她产生情欲。
现在是3点半钟。此时,他大概正睡在安娜的怀抱里。安娜喜气洋洋,头发散乱,躺在快乐、幸福的温暖之中,大概也进入了睡乡……
我很快就开始拟定方案,没有停下片刻来留心自己。我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我一直走到窗前,扫了一眼大海。大海十分平静。微波无声地涌上沙滩,在沙地上碎裂。我走到门进,又转身走开。我计算着,估计着,逐渐把所有的反对意见推翻。我过去从未感受到思想如此敏捷,如此活跃。我觉得自己敏捷得令人可怕。我开始对艾尔莎说话时心中感到一股厌恶自己的情绪,现在则有一种自豪的、内心赞同自己的、孤独的感受。
在洗澡的时候,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有必要说吗?——在安娜面前,我内疚得发抖。
我不知道怎么来弥补过错。我帮她拎包。她一出水,我就奔过去把浴巾递给她。我向她大献殷勤,大说甜言蜜语。虽然我近些日子沉默寡言,但她并不为这种如此迅速的变化觉得意外,甚至为此高兴。父亲喜出望外。安娜以微笑来感谢我,快活地回答我的话,于是我想起了那两句话:“多讨厌的婊子——这是恰如其分的字眼。”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怎么可能同意艾尔莎的蠢话呢?明天,我将劝她走,坦白地告诉她我弄错了。一切都将变得和先前一样。而且,无论如何,我都将参加考试!中学会考,这肯定是有益的事。
“不是吗?”
我对安娜说:
“中学会考是有益的事,不是吗?”
她望着我,哈哈笑起来。我也开怀大笑。因为看到她如此快活,我也高兴。
“您真叫人捉摸不定,”她说。
我确实叫人捉摸不定。而且要是她知道我曾打算干什么事,就更会这样说!我极想把原打算干的事告诉她,让她看看我不可捉摸到了何种地步!“您想一想,我把艾尔莎拉了进来:
她假装爱上了西利尔,住在他家。我们看着她划船经过,在海岸边,在树林里碰见她。艾尔莎又变得漂亮了。啊,当然,她没有您这么美,但终究算得上令男人回头凝视的漂亮女人。
我父亲过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的。一个曾属于他的漂亮女人这样快就找到了安慰,不再痛苦,而且是在他的眼皮下,他是决不会答应的。尤其是她还和一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安娜,您知道,尽管他爱您,他也很快又会想她,以便让自己安心。他虚荣心很重,或者,对自己太无把握。随您怎么说都行。艾尔莎在我的指引下,将做必做的事情。有一天,他将欺骗您,而您将不能容忍他,不是吗?您不是可以与别的女人分享爱情的女人。于是您会走开,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情。是的,这很蠢。我恨您是因为柏格森,是因为热的缘故。我自以为……
我甚至不敢与您这样说,因为这如此荒谬、如此难以理解。由于这场会考,我本可能弄得您与我们闹翻,您,我母亲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然而这场会考是有益的,不是吗?”“不是吗?”
“什么不是吗?”安娜说,“是说会考有益吧?”
“是的,”我说。
说来说去,其实最好什么都不告诉她,因为她也许听不明白。有一些事情她安娜是弄不明白的。我跳进水里,追我父亲,同他打起水仗来,又感到了游戏的快乐,水的快乐,良心的快乐。明天,我将换房间。我将带着保本搬上阁楼。但我将不带柏格森的书。不应该说大话!我将在孤寂中,在无声的努力中,在纸张墨水的气味中做它足足两小时的功课。10月我将获得成功。父亲将露出惊讶的笑容。安娜将表示赞赏。我将得到学士称号。我将像安娜一样,受过教育,有点不同一般,是个聪明的女子。我也许有可能成为知识分子…我不是5分钟就拟定了一个计划吗?这个计划当然可鄙,但却是合乎逻辑的。而艾尔莎,我用虚荣心、感情把她套住了。她仅为取箱子而来,我却没花几分钟就使她打定了主意。再说,这也很滑稽:我把艾尔莎当成了目标,我看准了她的弱点,在说话之前就瞄准好了。我头一次尝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快乐:辨出了一个人,发现了一个人,把他引到光天化日之下,击中了他。
像人家那样小心翼翼地扣着扳机,努力找到一个人,然后马上松掉扳机,击中了!这种情况我并不熟悉,我总是过于冲动。即使我伤害什么人,也总是出于疏忽大意。人的反应这种神奇的机制,语言的力量,我忽然一下全看到了……要是使用说谎这种办法会令人多么遗憾。
有一天,我将热烈地爱上某人,我将寻找一条道路,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不声不响、手颤抖着朝他走去……
第九章
次日,在朝西利尔家的别墅走去时,我在精神上对自己很无把握。为了庆贺我的痊愈,我头一天吃晚饭时极其高兴,饮了许多酒。我对父亲解释说,我将获取文学学士称号,我将经常找一些博学者请教,我想出人头地,名扬四海。他必须使用所有广告和公共舆论的财富,以便使我成名。我们互相交换一些可笑的想法,我们一起放声大笑。安娜也笑,不过没有我们这么响,带有某种宽容的意味。有时,她收敛起笑容,板着脸,因为我出名的想法超出了闲谈的范围,越过了一般的分寸。不过,由于我们开的愚蠢的玩笑使我们恢复了快乐性情,父亲如此高兴,她也没说什么。最后,他们让我去睡,替我把毯子掖好。我深情地感谢他们,问他们若是不在我将干什么事情。我父亲确实不知道。安娜对此却似乎有个相当无情的想法。
不过,当我恳求她说出这个想法,而她也俯伏在我身上时,瞌睡把我袭倒了。夜里,我病了。
早上醒来时,我从未觉得这样难受。我思想空虚,心跳微弱。我朝松树林走去。早晨的海和亢奋的海鸥,我都没有看见。
在花园门口我见到了西利尔。他朝我跳过来,一把搂住我,紧紧地压在胸前,嘴里喃喃地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亲爱的,我这样不安……有这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不知那女人是否让你变得不幸…如果我不幸,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每天下午,我都是在小湾前面度过的……我不相信我是这样爱你……”
“我也一样,”我说。
事实上,这既叫我吃惊,又让我感动。我心里如此难受,不能向他表示我的激动。我为此感到遗憾。
“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啊,”他说,“现在,我来照料你,我不会让你受长久的虐待的。”
我听出这是艾尔莎的想像。我问西利尔他母亲说了艾尔莎什么没有。
“我把她作为一个朋友,一个孤女介绍给母亲,”他说,“况且说,艾尔莎她也确实可爱。
那个女人的事,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也真奇怪,那女人的脸那么秀气,那么高贵,却使得出那些阴谋手段。”
“艾尔莎把事情夸大了许多,”我无力地说,“我正想对她说……”
“我也一样,我有话要对你说,”西利尔打断我的话,“赛葫尔,我想娶你。”
我一时间心慌意乱。必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如果我心口不是这样可怕地痛……
“我爱你,”西利尔贴着我的头发说,“我放弃了权利,人家便向我提供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一个叔叔……我26岁了,也不是小孩了,我可是认认真真说的。你的意见呢?”
我拼命搜寻动听的、模棱两可的话。我不愿意嫁给他。我爱他,但不愿嫁给他。我什么人也不愿嫁,我不舒服。
“这不可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父亲“你父亲那儿,我来负责。”西利尔说。
“安娜不愿意。”我说,“她声称我还没有成年。她说不行,我父亲也会跟着说不行。西利尔,我很不舒服。我激动得两腿发软。我们坐下吧。艾尔莎来了。”
她穿着室内便袍下来了,面色鲜朗、光润。气色健康,精神饱满、兴奋,相形之下,更使我黯然失色。她万分小心地扶我坐下,好像我刚从监狱出来似的。
“雷蒙怎么样?”她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她挂着那种原谅和希望的微笑。对她,我不能说父亲已把她忘了;对他则不能说我不愿嫁给他。我闭上眼睛。西利尔弄咖啡去了。艾尔茨说着话。显然,她把我看作很机敏的人。
她信任我。咖啡很浓,很香。阳光使我的精神振作了一点。
“我白找了,我没有找到答案。”艾尔莎说。
“本来就没有答案。”西利尔说,“这是一种迷恋,一种影响,没有任何事可做。”
“不对,”我说,“有一个办法。你们一点想像力也没有。”
看到他们专心听着我的话,我的心里惬意极了。他们都比我大10岁,可他们却拿不出办法!我装出轻松的神气:
“这是个心理问题。”我说。
我说了好久,给他们解释了我的计划。他们向我提出一些异议。这些异议,我昨天也曾对自己提出过。因此我从消除这些异议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快乐。这是没有动机的,不过由于我想说服他们,便也动了激情。我向他们证明这是可行的。我还要向他们说明,不必要这样干,可我找不到较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不喜欢这种手段。”西利尔说,“不过如果这是唯一能把你娶到手的办法,那我就采用它。”
“确切地说,这不是安娜的过错。”我说。
“您很清楚,只要她留在您家里,您就只会嫁给她所希望的人。”艾尔莎说。
这也许是实话。我想像在我20岁那天,安娜给我介绍一个年轻男人的情景。他也会是一个学士,前途似锦,聪明。沉着,肯定忠贞不贰。此外,还有点像西利尔。我笑了起来。
“求求你,别笑了。”西利尔说,“告诉我,要是我假装爱上了艾尔莎,你会不会嫉妒?
你怎么可能想出这种计划?难道你不爱我?”
他轻声说着。艾尔莎悄悄地走开了。我看着西利尔紧张的褐色面孔和阴郁的眼睛。他爱我,这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看着他的嘴。它充满了血,离我这么近……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有理智的人。他把脸略微往前伸了伸,以至我们的嘴唇终于碰在一起,互相认了出来。
我仍旧坐着,张着眼睛;他的嘴一动不动地压着我的嘴。那是张热乎乎的、并不柔软的嘴。
它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于是他更压紧了一点,以止住颤抖。接着,他的嘴唇分开了,他的吻松动了,变得急切、灵活,极为灵活……我明白,比起攻读学士学位来,我更具有在太阳底下拥吻一个小伙子的天赋。我稍稍离开他一点,直喘粗气。
“赛茜尔,我们得在一起生活。我和艾尔莎来唱这台小戏。”
我自问计算是否准确无误。我是这出戏的中心人物,导演。我随时都可使它停止。
“你真有些怪念头。”西利尔说,翻起嘴唇,歪着嘴微微一笑,样子像个强盗,十分英俊的强盗……
“拥吻我吧,”我低瞒着说,“快点拥吻我。”
就这样,我拉开了这场喜剧的帷幕。我这样做是身不由己,是出于随便与好奇。但我有时更愿意相信我是怀着仇恨,有意强迫自己做的……至少我可以指责自己,而不是责怪流懒、太阳和西利尔的亲吻。
一小时后,我相当厌烦了,便离开了这些阴谋者。我还有许多理由来自宽自慰:我的计划行不通,我父亲可以把他对安娜的激情一直发展到忠贞不渝的地步。再说,没有我,艾尔莎和西利尔什么事也干不成。只要我父亲显得在意志消沉,听之任之,我就完全可以找到理由停止这场戏。试一试,看看我的心理计算是对是错终归是有趣的事。
况且,西利尔爱我,想娶我:这个念头足以使我快乐。如果他能够等我一两年,等到我成年,我是会同意的。我已经想象和西利尔生活在一起,挨着他睡,与他形影相随的情景了。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去与安娜和我父亲一起吃饭,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不定西利尔的母亲也在一起。这有助于创造吃饭的气氛。
我在平台上见到了安娜。她正要下到沙滩上与我父亲会合。她以嘲讽的神情迎接我,就像人们迎接头天晚上喝了酒的人那样。我问她昨天晚上,我睡觉之前。她差点对我说的是什么话,但她笑而不答,借口说这会使我不快。父亲从水里钻出来。他肩宽腰圆,肌肉鼓鼓的,在我眼里显得俊美极了。我和安娜一道下水。她慢慢地游着,头昂在水面上,以免打湿头发。
接着,我们三人并肩伏在沙子上。我在他们中间。我们一声不吭,内心平静。
就在这时,在小湾尽头,那艘船张满帆出现了。父亲头一个见到它。
“这个亲爱的西利尔再也忍不住了。”他笑着说,“安娜,我们原谅他吧?其实,这小伙子挺可爱。”
我抬起头,感觉到危险。
“可他干什么呀?”父亲说,“地驶出小湾了。啊!他不是一个人……”
安娜也抬起头来。小船从我们面前驶过,超过了我们。我看清了西利尔的脸。我心里暗暗求他离开。
父亲惊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然而,我已经等待它两分钟了。
“可……可那是艾尔莎呀!她在那儿干什么?”
他朝安娜转过身:
“这个姑娘真不寻常!她大概抓住了这可怜的小伙子,并且得到了老太婆的同意。”
但安娜没有听他说话。她看着我。我与她的目光相遇,便把脸埋在沙地上,心里充满了羞愧。她伸过手来,放在我的颈上:
“请看着我。您恨我吗?”
我睁开眼睛:地朝我射来一种不安的,几乎是哀求的目光。她头一次像人们望一个敏感的、有思想的人那样望着我,而且是在这样的一天……我发出一声呻吟,猛地把头扭到父亲这一边,以摆脱她那只手。父亲正望着小船。
“我可怜的小姑娘,”安娜又说,声音低沉,“我可怜的小赛西尔,这多少是我的过错,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强硬……我并不是想让您难过,您相信吗?”
她深情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和颈项。我一动也不动。当一排浪头退下去,沙子在我身下流走时,我也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仁慈的愿望,失败的愿望侵袭了我。任何一种情绪,不论愤怒还是希望都没有这样吸引过我。抛弃那场喜剧,把我的一生托付给她,把我交给她支配,一直到生命终结。我从未感到如此折磨人,如此扰烦人的懦弱。我闭上双眼。我觉得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第十章
父亲仅仅显露出惊愕的表情,女侍告诉他艾尔莎来取箱子,马上又走了。我不知她为什么不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他。这是个本地女人,十分富于幻想,对于我们的状况,尤其是对她所作的房间的调整,大概产生了十分有趣的想法。
父亲和安娜为内疚所折磨,因此对我表示关心,这种善意开始叫人难以忍受,但很快便变得让人愉悦了。总之,即算这是我的过错,老是碰到西利尔与艾尔莎手挽手,显得十分亲密的样子,我也是不好受的。我再也不能去划船,可我能看见艾尔莎坐在船上经过,头发也像我先前那样被风吹得乱舞。当我们遇见他们时,我毫不费力就装出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们到处都遇见他们:在松树林里,在村子里,在公路上。安娜瞥我一眼,跟我谈些别的事情,把手放在我肩上,给我以鼓舞。我说过她善良吗?我不知道她的善意是否是她的精明,或更简单,是否是她的冷漠的一种高雅方式,但她总是说出恰如其分的话,做出恰如其分的动作。如果我真得经受痛苦,我将不可能有比她更好的依靠。
因此,我放任自己干下去,并不十分不安,因为我说过,我父亲并未显示出任何嫉妒的迹像。这证实了他对安娜的爱情,也证明我的计划无效,因而使我不快。有一天,我和他走进邮局,正巧艾尔莎与我们迎面而过,她似乎没有看见我们。我父亲朝她扭过头,就像朝一个陌生人似的,小声说:
“喂,艾尔莎,她可漂亮多了。”
“爱情对她很有效。”我说。
他惊讶地望了我一眼:
“你好像认为她跟他更好……”
“你要我怎么说?”我说,“他们年纪相当,这多少是命中注定的。”
“要是没有安娜,这就不会是命中注定的他生气了。
“要是我不答应,你别想像一个小顽童能从我手里把一个女人挖走……”
“年龄终究还是起作用的。”我认真地说。
他耸了耸肩膀。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专心致志地想着事情。他也许想到艾尔莎和西利尔确实年轻,想到与一个同龄的女人结婚,他就不再属于那类没有出生日期的男人了。我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胜利的感觉。当我看到安娜”眼角上的鱼尾纹和嘴边的浅皱纹时,我就恨自己。可是我那么容易冲动,过后又那么容易后悔……
一个星期过去了。西利尔和艾尔莎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进展如何,大概每天都在等我。我不敢去他们那儿。他们也许还会强迫我出一些主意,而我不愿意这样做。此外,我每天下午都上我自己的房间,说是温习功课,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我找到了一本谈瑜珈的书,极其认真地读着,有时一个人发狂似的笑一阵,但不敢大声,怕安娜听见。确实,我对她说我要孜孜不倦地温习功课。对她,我多少扮演了失恋女人的角色。这个女恋人从有朝一日取得学士学位的希望中获得慰藉。我觉得她为此尊重我。于是我有时在餐桌上也举出康德①的名字,这显然使父亲笪豢臁?/P>
有一天下午,我裹上浴巾,显得很像一个印度人。我把右脚架在左腿上,凝神望着镜子。
这并非为了自我欣赏,而是希望达到练瑜珈功的最高境界。这时有人敲门。我推测是女诗。
由于她并不关心什么事儿,我便叫她进来。
谁知进来的是安娜。她在门口呆立了片刻,然后微笑着问我:
“您在玩什么游戏?”
“练瑜珈。”我说,“不过这不是游戏,这是一种印度哲学。”
她走近桌子,拿起我的书。我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书在第100页上翻开着。其余的书页上写满了我的进注,诸如“行不通”或“费尽力气”等。
“您真是用心哪。”她说,“那篇关于巴斯卡尔的大论文,您过去和我们说过那么多次,做得怎么样啦?”
确实,在餐桌上,我喜欢评论巴斯卡尔的某一句话,并且假装对这句话作过思考,正在写论文。自然,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愣住了。安娜盯着我,明白了,说:
“您不做功课,对着镜子怪模怪样地练功,这都是您的事儿!不过,您过后又以谎话骗我们——您父亲和我来取乐,这就更糟糕了。话说回来,您突然做起功课来,我本来也觉得惊奇…”
她走了出去。我裹着浴巾,仍然目瞪口呆地愣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称此为“谎话”。
我说起论文是为了让她高兴。可她突然一下用轻蔑来凌辱我。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的新的态度,因此她那种平静的、侮辱人的轻蔑方式叫我愤怒。我解下浴巾,穿上一条长裤,一件旧衬衣,冲了出去。天气酷热,但我为狂怒所驱使,跑了起来。由于我不能肯定我不觉得羞耻,所以就更加气愤。我一直跑到西利尔家,在别墅门口停下,直喘粗气。在午后的炎热之中,各处房舍都奇怪地显得深沉、宁静,在暗想着各自的秘密。我一直上到西利尔的卧室。我们一起去见他母亲的那天,他把他的卧房指给我看过。我推开房门,只见他横躺在床上,脸颊贴着臂膀睡着了。我盯着他看了一分钟。在我眼里,他头一次显得平静,叫人怜悯。我轻声唤他。他睁开眼睛,看见我,立即站起来:
“是你吗?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示意他别这么大声说话。要是他母亲来了,看见我在她儿子的卧室里,可能认为…再说,谁又不认为,…我觉得害怕起来,便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呀?”西利尔说,“回来吧…。赛茜尔。”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笑嘻嘻地把我拉住。我朝他转过身,望着他。他一脸变得煞白。
大概我也如此。他放开我的手,但马上把我搂在怀里抱着走。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事要来了,这事要来了。接下来的是爱情的环舞:恐惧之中混着情欲、柔情、疯狂和突然的痛苦,那种痛苦过后,便是成功的快乐。自这天起,我有幸——而西利尔则有必需的温柔——体验到这种快乐。
我在他身边待了一个钟头,陶醉,惊讶。我总是听见人家像说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样说起爱情,我自己也以我这个年纪的无知大言不惭地说起它。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像这样,以这种粗鲁的、淡漠的方式谈它了。西利尔贴着我躺着,说要娶我,要把我终生搂在怀里。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我站起来,看着他,称他为“我的情人”。他弯下身子。我把嘴贴着他颈上仍在搏动的静脉,喃喃地说:‘俄亲爱的,西利尔,我亲爱的。”此时我对他的感情,我不知是否叫作爱情。我总是变化无常,我并不决意认为自己是别种性格的人。不过此刻我爱以他胜过爱我自己。为了他,我可以献出生积我动身的时候,他问我是否恨他。这使我笑了起来。为这种幸福而恨他!
我缓步走回松树林,筋疲力尽,头脑麻木。分手时,我要西利尔别送我,因为这会很危险。我怕别人可能从我脸上,从我深暗的眼底,从我突出的嘴唇,从我身体的颤抖中看出明显的快乐迹象。在房子前面,安娜坐在一张长椅上读书。我已经编好了一套圆满的谎话,来解释我的外出,可他没有问我一句话。地根本不问我。我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这时才想起我们闹翻了。我一动不动,两眼半闭,凝神注意呼吸的节奏和手指的颤抖。我不时地想起西利尔的肉体,想起一些时刻的情景,顿时颁发出满腔柔情。
我从桌上抓起一支卷烟,擦了一根火柴。火柴熄了,我又小心地擦了第二根。没有风,只是我的手在颤抖。这根火柴刚碰到烟,马上也炼了。我小声骂了一句,又抽出第三根。于是,也不知为什么,在我看来,这根火柴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也许是安娜突然一扫漠不关心的状态,板着脸,关切地望着我。这时,时间、背景,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根火柴、拈着火柴的手指、灰火柴盒和安娜的目光。我神慌意乱,心怦怦在跳。我的手指一使劲,火柴擦燃了,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脸凑过去,烟卷压在火上,把它压灭了。我闭上眼睛松开手,让火柴盒掉在地上。安娜严厉的审问般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真愿意乞求什么人干点什么事,只要这种等待终止。安娜的手抬起我的脸。我闭紧眼皮,怕她看见我的眼睛。我感到疲倦的、笨拙的、快乐的泪水流了出来。于是,她以一个不明底细的、平静的动作,把手从我的脸上移下来,放开了我,似乎放弃了所有的问题。接着,她把一支烟点燃塞进我嘴里,又埋头看起书来。
我赋予这种动作一种象征意义。我尽力这样做。不过,今天,当我没有擦燃一根火柴时,我就回想这个奇怪的时刻,回想起我的动作,我本人与安娜的严峻的目光的距离,以及那个空旷的周围,那种紧张的空旷……
第十一章
我刚才谈及的事件不可能没有后果。正如一些反应十分审慎,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安娜也不容忍妥协。因此,对她来说,她刚才的这个举动,她生硬的手在我脸庞上温柔地松软下来,就是一种后果。她觉察了什么事儿,她本可以叫我说出来,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她或是生出了怜悯之情,或者变得漠然,懒得过问我的事情。因为她既难以照管我,驯服我,也同样难以承认我衰弱。除了她的责任感,没有任何东西促使她担负保护者和教育者的角色;
她嫁给我父亲,也就承担了照管我的责任。也许我更希望这种经常的非难属于——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恼怒或者一种更为表面的感情:习惯很快就能将它克服;当人们并不认为纠正他人的过错是自己的职责时,就能习惯他人的过错。6个月以后,她对我也许将只会感到疲倦,一种慈爱的疲倦,这正是我所需要的。然而她不会如此,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我的负责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确实如此,因为我基本上还是一个柔顺的人,既柔顺又执拗。
因此,她为那天放过我而后悔,并且让我感到了这一点。几天后,吃晚饭时,还是在谈到那些讨厌的假期作业当中,我与她争吵了起来。我有点过于无礼,连父亲也生气了,于是安娜终于把我关在我的房间里。她关我的时候,也没起一句高腔,说一句重话。我不知道她干的事情。我口渴,便朝门口走去,试图打开它。门打不开,我才明白门关紧了。我一生从未被关过,因此感到恐惧。这是真正的恐惧。我奔到窗前。没有任何办法从窗户出去。我转过身,发狂般地朝门撞去,撞得肩头疼痛难当。我咬紧牙关,试图砸开锁。我不愿叫喊,让人家给我开门。我把指甲钳留在门上,两手空空地站在房中间。我一动不动,注意使自己稍稍沉着、镇定下来。随着我的思想慢慢明确,我变得冷静了。这是我头一次遇上的残酷行为。
我感到它纠结在我心里,随着我的思想展开而结得更紧。我躺在床上,精心拟定一个方案。
我虽然借口她狠心我也狠心,可毕竟狠不下心来。我一下午起来了三次,想走出房间,结果都惊愕地碰在门上。
6点钟时,父亲来给我开了门。当他走进来时,我木然地起了床。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仍然朝他微笑。
“我们谈谈,愿意吗?”他问。
“谈什么?”我问,“你厌恶这书,我也一样。这种解释毫无益处……”
“这也是真话。”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你得对安娜好一点,忍着点儿。”
这话让我大惑不解:叫我忍着安娜一点…他把问题颠倒了。不过,他毕竟把安娜看作他强加给女儿的一个女人,而不是相反。这样,我便可以怀着各种希望。
“我刚才是讨厌,”我说,“我去向安娜赔不是。”
“那你……嗯……你不是赌气吧?”
“当然不是。”我轻松地说,“再说,要是我们因为安娜而为难,我可以早点儿结椤W疃嗖还绱税伞!?/P>
我知道这种解决办法会让他难受。
“这不是该考虑的事儿。你又不是白雪公主,难道你忍心这么早离开我?我们一起仅仅生活了两年。”
无论对我还是对他,这种想法都是不能容忍的。我预感到我将倚在他身上哭泣,诉说失去的幸福和极为温柔的情感。我不能让他卷进来。
“你知道我夸大了许多。总之,安娜和我,我们很融洽。我们相互都做些让步……”
“对,”他说,“那是当然…”
他大概会像我一样,认为让步不可能是相互的。而只可能来自我这方。
“你明白,”我说,“我非常清楚,安娜总是有理的。她的生活比我们的生活要成功得多,有意义得多……”
他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想反驳的动作,但我没有理会。
“……从现在起,一两个月后,我将完全领会安娜的思想。我们中间不会有愚蠢的争吵。
只不过必须有点忍性。”
他望着我,显然不知所措。
他也有点害怕:对于他将来的越轨生活,他失去了一位参与者;他也稍为失去了一点过去。
“什么都不能夸大。”他无力地说,“我承认我让你过了一种也许不是你这种年龄应过的生活,也…唉,不是我这种年纪应过的生活,不过这也不是愚蠢的或不幸的生活、…、·不是。事实上,这两年里,我们并不很……嗯…忧愁,不,精神并不很失常,不能因为安娜对事情有稍微不同的看法,就把一切都这样否定。”
“不能否定,但肯定要放弃。”我坚定地说。
“那当然。”这个可怜的男人说,“我们下去吧。”
我毫不为难地向安娜道了歉。她对我说,没有必要赔不是;造成我们争吵的原因是炎热。
我觉得自己毫不在乎,轻松愉快。
我像约好的那样在松树林里找到了西利尔。我告诉他必须干的事情。他又钦佩又恐惧地听我说着。接着,他把我搂在怀里。可是时间已晚,我得回去了。与他分开之难叫我吃惊。
如果他要寻找一些纽带把我留住,那么他找到了。我的肉体认出了他,也认出了自己,它紧贴着他的肉体,幸福万分。我热烈地拥吻他。我想吻痛地,给他打上烙印,好让他晚上时刻记着我,夜里梦见我。因为没有他,没有紧贴着我的他,没有他灵活的动作,没有他突然的疯狂,没有他久久的抚摸,夜将漫无尽头。
第十二章
当日早上,我把父亲领到大路上散步。我们快活地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回别墅时,我提议从松树林经过。这时正好10点半钟,我很难时,父亲在我前面走,因为道路狭窄,而且满是荆棘,他边走边拨开荆棘丛,使我的腿免于被挂破。当我看见他停下来时,便明白他看见他们了。我走到他身边。西利尔和艾尔莎躺在松针上,睡着了,显现出一种乡野的幸福的迹象。虽说我曾一五一十地吩咐他们怎么干,可是看见他们这模样,我也觉得肝肠寸断。
艾尔莎对我父亲的爱,西利尔对我的爱,能阻止他们一般年少,同样俊美,挨得如此之近吗?…我瞧了父亲一眼,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神态不正常的专注,脸色不正常的苍白。我挽起他的手臂:
“刘叫醒他们,我们走吧。”
他向艾尔莎投去最后一瞥。艾尔莎仰面躺着,年轻秀美,全身晒成了古铜色,头上蓄着棕红色的头发,嘴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像终于被人追上的年轻美女的那种微笑。…他转过脚跟,开始大步走起来。
“媳妇!”他低声骂道,“娼妇!”
“你为什么说这话?她又不受你管,不是吗?”
“不是这回事!你看到西利尔躺在她怀里好受吗?”
“我不爱他了。”我说。
“我也一样,我不爱艾尔莎。”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可这仍然叫我不好受。要知道我与她,嗯…一起生活过!这更讨厌…。”
我知道这点,这确实更讨厌!他大概感到了和我一样的强烈愿望:奔过去,把他们拆开,夺回他的幸福、过去为他们所有的幸福。
“要是安娜听见你的话!
“什么?要是安娜听见我的话?……当然,她听不懂,或者,她会不快,这是正常的。
可是你呢?你,你是我的女儿,不是?你不再理解我,也不快吗?”
对我来说,操纵他的思想是多么容易啊!我如此了解他,我都有点害怕。
“我并不不快。”我说,“不过说到底,必须正视事情:艾尔莎并不是念念不忘旧情的人。
西利尔讨她喜欢,你失去她了。尤其是在你对她做的事情之后,那种事情,人家是不会原谅的…”
“如果我愿意。”父亲开始这,突然停住了,显得惊慌不安……
“你也不会成功。”我肯定地说,似乎讨论他重新征服艾尔莎的机会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他说,又恢复了理智。
“那当然。”我耸耸肩,说。
这个耸耸肩的动作意味着:“不可能,我可怜的人,你已退出了竞赛。”我们默默地走着。
一直到家,他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一进门,他便抱住安娜,闭着双眼,搂了好一阵子。
安娜听之任之,微笑着,显得惊异。我走出房间,倚在走廊的壁板上,因羞愧而颤抖。
两点钟的光景,我听见西利尔的轻轻的呶哨声,便下到沙滩。他让我立即上了船,然后把船朝远海划去。海上空无人影。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样辣的太阳底下出来。一到深海,他便拉下帆,朝我转过身来。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没说一句话。
“今早……”他开始道。
“你住嘴。”我说,“喂!你住嘴……”
他把我轻轻地扳倒在防雨篷上。我们汗流使背,身子滑溜溜的,又笨拙,又迫切。小船在我们身下有规律地晃荡着。我望着正当头顶的太阳。突然,耳畔响起了西利尔急切而多情的低身…太阳从天空脱落了,爆炸了,朝我砸下来……我在哪儿呀?在海底,在时间深处,在快乐的深处……我大声呼唤西利尔,他不回答,他不需要回答我。
接着是咸水的清凉。我们一起笑着,心醉神迷,疲软无力,彼此充满感激之情。我们有太阳,有海,有欢笑,有爱情。今后,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像今年夏天这样,带着恐惧与内疚所造成的紧张和强烈欲望来拥有这些?……
想到这事。除了爱给我带来的非常实在的肉体快乐,我还感到一种精神快乐。“做爱”这两个字自有一种诱惑力,如果把它的意思撇开,很易于上口。“做”这个字是具体的,积极的,与“爱”这个带有抽象的诗意的字结合在一起,使我人迷。从前我谈论它们,没有一丝羞怯,一丝难堪,也没有注意它们的滋味。现在,我觉得自己变得害羞了,当我父亲稍微专注地看着安娜的时候,当她近来发出轻轻的、淫荡的、使我们——父亲和我一睑变得煞白、两眼直视窗外的笑声时,我就会下眼帘。如果我们告诉安娜,她的笑声如此,她准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她并非以父亲的情妇的身份,而是以女友,温柔的女友的身份做人行事。不过夜里,大概……我禁止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厌恶暧昧的思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稍为忘记了安娜、父亲和艾尔莎。爱情使我神魂颠倒,想入非非,变得温和娴静。西利尔问我是否怕有孩子。我告诉他我信赖他。他似乎认为这是正常的事情。
也许正是为此我才这么轻易地委身于他:因为他不让我负责,假如我有了孩子,他来承担罪责。他揽下我不能承揽的东西:责任。再说,我身体苗条,肌肉结实,也看不出是否怀了孕……
我为自己青春的体形庆幸了一次。
可是艾尔莎急不可耐,老是问这问那。我总怕别人撞见我和她或者和西利尔在一起。她精心安排,总是见到我父亲,处处和地碰上。她于是庆贺自己想象中的胜利,为我父亲压抑情欲冲动而洋洋得意。她说,我父亲无法掩饰这一点。看到这个在职业上毕竟如此接近卖肉生涯的姑娘,看到这个被训练得惯于接受男人迫不及待的简单干脆动作的姑娘竟变得如此浪漫多情。如此被一些细节,如一个眼色、一个动作所激动,我真是大感惊异。确实,她并不习惯于扮演精明的角色。在她看来,她所充当的角色大概在心理上净化到了极点。父亲渐渐地被艾尔莎缠住,但安娜似乎一无所察。父亲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温柔,殷勤。这使我害怕,因为我把他这种态度归结于不自觉的内疚。最要紧的是在还剩下的三星期里,什么事儿都不要发生。我们将返回巴黎,艾尔莎也将回她的家。如果父亲和安娜仍然有意,他们将结婚。
西利尔也在巴黎。正如安娜在此不可能阻止我爱他,在那儿她也不可能禁止我去会他。他在巴黎有一间房子,与他母亲的隔得很远。我已经想像那扇朝巴黎奇异的天空、蓝色、粉红色的天空开着的窗户,想像栖停在窗台栅条上的鸽子的咕咕叫声,想像我和西利尔躺在狭窄的床上的情景。
第十三章
几天以后,父亲接到一封短信,这是我们一位朋友写来的,他约父亲在圣拉斐尔见面,开胃酒。父亲马上把这事告诉了我们,力稍许摆脱我们所处的这种自愿的,但多少迫不得已的孤寂状态而快乐。于是我向艾尔莎和西利尔通报,我们7点钟时将到达太阳酒吧厅,如果他们要来,可以在那儿见到我们。不巧,艾尔莎认识我们的那位朋友,这更使她想上那儿去。
我隐隐觉得事情复杂,便尽力劝她别去,结果还是徒劳而已。
“夏尔·韦伯喜欢我。”她像儿童一般天真地说,“他要看见我,准会促使雷蒙又爱上我。”
去不去圣拉斐尔,西利尔都不在乎。对他来说,首要的事情是我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这点,不禁感到骄傲。
于是,下午6点光景,我们坐车出发了。安娜把我们领到她的车上。我喜欢她的汽车:
这是一辆笨重的车盖可折叠的美国汽车。与其说它合她喜欢敞开车盖开车的性格,不如说更合她的趣味。这辆车也合我的口味: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玩意儿,行驶时悄无声响,远离众人,转弯时倾斜。此外,我们三人都坐在前面。在汽车里,不论什么地方,我都感觉不到对什么人友好。三个人坐在前面,手时稍紧地挤在一起,把自己交给高速与风带来的同样的快乐,也许还交给同样的死亡。安娜驾车,好像以此来象征我们将组合的家庭。自从在县纳过的那一夜以来,我没有再登过她的车,这引发了我的遐想。
在太阳酒吧厅,我们与夏尔·韦伯及其妻子重逢了。他忙于戏剧广告,他妻子则忙于花他赚来的钱,花的速度快得吓人,而且是为了一些年轻男人。他念念不舍地想着收支相抵,不停地追逐金钱。他的不安、窘迫就是由此而来的,因为毕竟有些下流的事情。他过去长期是艾尔莎的情夫,因为她虽说漂亮,却不是特别贪心的女人,她在金钱方面的随便讨他喜欢。
他妻子则是个恶毒的女人。安娜不认识她。我很快就看出来,安娜美丽的面孔上浮起了轻蔑和嘲弄的神色。在交际场上,这是她的家常便饭。夏尔·韦伯一如往常,滔滔不绝地说话,同时向安娜投去审察的目光。他显然在寻思她与这个追女人的老手雷蒙及其女儿是什么关系。一想到他很快就会弄清楚这事,我便觉得自己充满了自豪感。父亲朝他稍稍倾过身,好像喘口气似的,粗声大气地宣布说:
“老朋友,我有了一个新的。安娜与我,我们10月5日结婚。”
韦伯望望我父亲,又望望安娜,显然茫然不解。我快活极了。他妻子则大失所望:她总是偏爱我父亲。
“祝贺你们呀。”韦伯终于说,声音宏亮,“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主意!亲爱的夫人,您照管这样一个淘气鬼,真是超凡入圣。侍应生!…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安娜微笑着,从容而沉着。这时我看见韦伯绽开笑脸。我没转过头去看。
“艾尔莎!我的天哪,这是艾尔莎·玛冈布尔,她没有看见我。雷蒙,你看见了吗,这姑娘变得多漂亮了?……”
“不是吗?”父亲说,像个快乐的产业主。
接着,他想起往事,脸色便变了。
安娜不可能没注意父亲的声调。她猛一下把朝着他的脸转向我。正当她张嘴说什么话时,我朝她凑过去:
“安娜,您的优雅勾魂摄魄,那边有一个男人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您。”
我是以亲热的声调说这话的,也就是说声音相当高,父亲听得见。他立即扭过头,看见了那个男人。
“我可不喜欢这个。”他说,抓起安娜的手。
“他们多亲热呵!”韦伯夫人讥讽地感叹道,“夏尔,你本不应该打扰他们这对情人。本来,请小赛茜尔就够了。”
“要是那样,小赛首尔就不会来。”我毫无顾忌地回答。
“那是为什么?难道钓鱼佬中间有您的情人?”
有一次,她看见我坐在一条凳上与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说话,从此便把我当作一个降低身份的女人,当作她称之为“失格的女人”来对待。
“是呀。”我大声地说,显出快活的样子。
“那您钓了不少鱼啦?”
最讨厌的是她还自以为滑稽。我渐渐地生气了。
“我不是专门捕鳍鱼的,”我说,“但我钓鱼。”
出现了一阵沉默。接着,响起了安娜的声音,总是那么稳重:
“雷蒙,问侍应生要一根吸管好吗?饮桔子汁,这可少不了。”
夏尔·韦伯很快饮起了清凉饮料。我父亲狂笑了几声。我看见他以他那种方式吮吸着杯里的饮料。安娜向我投来央求的目光。大家很快决定像几乎失和的人一样在一起吃顿饭。
在吃晚饭时我饮了不少酒。我必须忘掉安娜盯着父亲时的不安表情,或者怔怔地望着我时露出的隐隐的感激之情。自从韦伯的妻子对我说了一句尖刻话起,我就开心地微笑着望着她。这种战略使地困惑不解。她很快变得咄咄逼人。安娜示意我不要乱说乱动。她怕在大庭广众中的驾架,感到韦伯夫人准备来这么一场。至于我,我司已为常。在我们这个阶层,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因此听她说话时,我毫不紧张。
吃过晚饭,我们去了圣拉斐尔的一家夜总会。我们到后不久,艾尔莎与西利尔也来了。
艾尔莎在门口停住,很大声地向管理衣帽间的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进大厅,后面跟着可怜的西利尔。我以为她的表现更像个不正经的女人,而不像情女,不过她相当漂亮,完全可以充当这样的角色。
“那个献殷勤的小伙子是谁?”夏尔·韦伯问,“他很年轻。”
“是爱情,”他妻子低声说,“爱情使他成功…”
“你这么想吗?”父亲粗暴地说,“这是一时的痴恋,是的。”
我看了看安娜。只见她很镇静地、冷漠地打量着艾尔莎,就像看介绍成套时装的女模特儿或很年轻的女人一样,没有丝毫尖酸刻薄的表现。因为这种不卑鄙,不嫉妒的姿态,我一时间对她热烈地敬佩起来。再说,我也不明白她有什么要嫉妒艾尔莎的,因为她比艾尔莎漂亮百倍,聪敏百倍。由于我喝醉了,便把这些告诉了她。她奇怪地望着我。
“我比艾尔莎漂亮?您觉得是这样?”
“毫无疑问!”
“这总是叫人高兴的。可您又一次喝得太多了。把杯子给我。看到您的西利尔在那边,您不会太忧愁吧?再说,他也无聊。”
“这是我的情人。”我快活地说。
“您完全醉了!好在是回去的时候了!”
我们离开了韦伯夫妇,都松了口气。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称韦伯夫人“亲爱的太太”。
父亲掌握方向盘。我的头倚在安娜的肩上摇来晃去。
我认为比起韦伯夫妇和我们平时见到的所有那些人来,我更喜欢安娜。她比他们好,比他们庄重,聪明。父亲很少说话。大概在回忆艾尔莎到来时的情景。
“她睡着了?”他问安娜。
“像个小姑娘。相对地说,她还算表现不错了。除了精鱼的暗示有点直接……”
父亲笑了起来。以后是一阵沉默。接着我又听到父亲的声音:
“安娜,我爱您。我只爱您一人,您相信吗广“别这么经常地跟我讲这些,这让我害怕“把手给我。”
我差点儿站起来抗议:
“不行,在峭壁上开车不能这样!”可是我有点醉了,安娜身上的香气、吹拂我头发的海风,西利尔与我做爱时在我肩上留下的小伤口,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愉快,让我静默。于是我睡了。在此期间,艾尔莎和可怜的西利尔大概骑着摩托车艰难地上路了。那辆摩托车是去年他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我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激动得流泪。这辆汽车如此舒适,如此平稳,如此适于睡觉……睡意,韦伯夫人此时大概没有感到它吧!大概,在她那个年纪,我也会付钱让一些年轻人来爱我,因为爱是最甜蜜,最有活力,最合理的事。而给钱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不要变得尖刻、嫉妒,像她对待艾尔莎和安娜那样。我轻声笑了起来。安娜的肩陷下去了一些。“睡吧”。她威严地说。于是我进入了梦乡。
第十四章
次日,我毫不费力地醒来了,只觉得稍微有点疲倦,脖子因为过分偏歪而有点痛。一如所有的早上,阳光沐浴着我的床。我推开被单,脱下睡衣,光着背晒太阳。我把脸颊贴在弯曲的臂肘上,看到近处一大块床单,和远处方砖上一只越趄不前的苍蝇。
阳光柔和而温暖,我觉得它照出我皮下的骨头,特别小心地温暖着我的身子。我决定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度过上午。
慢慢地,昨晚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清晰起来。我记起我告诉安娜西利尔是我的情人。
这使我笑起来。我也记起了韦伯夫人,记起我和她的口角。这种女人我司空见惯:在这个阶层,这种年纪,她们常常因为失去活力,因为活的欲望而令人厌恶。安娜的镇静使我认为韦伯夫人比平时更伤心,更讨厌。再说这也是应该预见到的。在父亲的女友中间,我看不出有谁能长时间经得起与安娜比较。要与这些人一同度过愉快的晚上,必须稍微喝醉。以与她们争辩取乐,或是与男女配偶中的某一方保持亲密的关系。对我父亲来说,这就更简单了:夏尔·韦伯与他本人都是追花逐月的角色。“你猜猜,今晚谁陪我吃饭、睡觉?小玛尔斯,索莱尔,电影里的那个。我回到社普伊家,就……”我父亲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幸运男子啊!她差不多和艾莉丝一般美。”这是中学生的话。使我觉得这些话有趣的,是他们两人言谈中的热情与兴奋。甚至,在那些漫长的晚上,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听隆巴尔吐露忧伤的心曲时,我也觉得有趣:“我只爱她,雷蒙!你记得她走之前那个春天吗?……男人一生就玩一个女的,真蠢!”两个男人对着一杯酒,相互倾吐内心的秘密,虽有淫粮、屈辱人的一面,却热烈感人。
安娜的朋友大概从不谈私事。也许他们没有经历过这类风流事儿。即使他们谈到这种事,大概也会出于羞怯而加以嘲笑。对于我们的关系,我觉得自己将分享安娜那种惬意的,有感染力的高傲……然而我想像自己到了30岁,一定更像我们的那些朋友,而不像安娜。她的沉默,她的冷漠,她的持重将使我窒息。而反过来,15年后,稍微厌倦了,我会倾向于一个有吸引力,也有点厌倦的男人:
“我的头一个情人叫西利尔。我年近18岁,海上天气炎热……”
我喜欢想象这个男人的面孔,他将像父亲一样有些细细的皱纹。这时有人敲门。我赶快穿上睡衣,叫道:“请进!”是安娜,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杯子:
“我想您可能需要喝一杯咖啡……您不觉得难受吗?”
“我觉得很好。”我说,“我以为昨晚我有点醉了。”
“就像每次带您出去……”她笑了起来,“不过我应该说,您让我散了心……昨天的晚聚真长。”
我不再注意阳光,也没有注意咖啡的味道。我和安娜谈话时总是十分专心,我不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然而仅仅她这个人就使我总是想到自己,这迫使我作自我判断。她让我度过一些紧张的、困难的时刻?/P>
“赛茜尔,和那些人,如韦伯夫妇或杜普伊夫妇在一起,您觉得开心吗?”
“我觉得他们大多数的言行举止有趣,但他们本人却可笑。”
她也看着地上苍蝇的行动。我想苍蝇大概很孱弱吧。安娜的眼睑长而沉滞,容易显出傲慢的样子。
“您从不明白他们的谈话有多么单调,多么……怎么说呢?……粗俗。那些有关合同。
姑娘、晚会的事儿,难道不叫您厌烦吗?”
“您知道,”我说,“我在一家修道院过了10年,而且这些人生活放荡,所以这些事还能让我着迷。”
我不敢补充说这些事让我快乐。
“两年来,”她说,“……这不是推理能力的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感觉问题,第六种官能的……”
我大概没有这种官能。我清楚地感觉到,在这方面,我缺少了什么。
“安娜,”我突然问,“你认为我聪明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对我突如其来地提这个问题觉得惊异:
“那当然嘛!您为什么问这个?”
“即使我是白痴,您也会这样回答我。”我叹气道,“您常常让我感到您超过我……”
“这是年龄问题。”她说,“如果我不比您多一点自信,那就太讨厌了。要那样,那就是您来影响我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生气了:
“那不一定是坏事。”
“那将是灾难。”她说。
她突然放弃这种轻松的声调,转而正视我的眼睛。我很不自在,动了动身体。即使在今日,我也不能习惯人家跟你说话时死盯着你,或走到你跟前,以确保你听他说话的方式。再说,这也是失算,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想的只是脱身,后退,我嘴里说“是,是”,心里却想着各种策略,以便换脚,逃到房间另一头。对他们的固执,他们的轻率,那些排他性的要求,我会勃然大怒。幸而安娜并不自认为应该如此对待我。可是她满足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使我说话时装出的轻松、漫不经心的声调难以保持了。
“您知道韦伯那层人怎样了结一生吗?”
我心里想:“韦伯和我父亲那层人。”
“在小河里呗。”我快活地说。
“到一定年纪,他们不再有魅力,如人们所说的,样子也不行了。他们不再能喝酒,然而他们还想女人,不过他们为了摆脱孤独,必须付钱给她们,并且承受许多小牵累。他们被人嘲笑,十分可怜。他们正是在这种时刻,变得多愁善感,苛求挑剔…俄见过许多人就这样变成了穷愁潦倒的人。”
“可怜的韦伯!”我说。
我不知所措。这就是威胁着我父亲的结局。这是真的!至少,如果安娜不来照管他,这种结局就会威胁他。
“您没有想到这点吧。”安娜说,带着怜悯的微笑,“您不太想将来的事,不是吗?这是年轻人的特权。”
“我求求您,”我说,“别这样提起我的年轻。我是尽可能少地利用它,我不认为它使我有权利得到各种特权或者任何谅解。我并不看重它。”
“那悠着空什么呢?看重您的安宁,您的独立!”
我怕这样的谈话,尤其怕与安娜谈。
“什么也不看重。”我说,“您知道,我什么也不想。”
“你们让我有点恼,您父亲和您。你们什么也不想。…你们干不成什么大事情。你们不知道……你们就这样自爱吗?”
“我不自爱。我不管自己。我也不力求自爱。有时候您迫使我把生活搞复杂,我几乎为此很急。”
她开始哼起歌来,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态。我熟悉这支歌,可我记不起是什么歌了。
“这是什么歌,安娜?这叫我心烦…”
“我不知道。”她又微笑起来,有点泄气的样子,“躺在床上吧,好好休息。我上别处继续我关于家庭智力的调查。”
“自然,”我想,“对父亲来说,这很容易。”我在这里就知道他会说:“我什么也不想,是因为我爱您,安娜。”不管她是多么聪明,这个理由在她看来也是过得去的。我小心地伸直身体,重新把头理在枕头里。尽管我对安娜说了那些话,我还是思绪万千。事实上,她肯定说得过分悲惨了;过25年,父亲将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六旬老者,长着满头银丝,略微嗜好威士忌,喜欢回忆丰富多彩的往事。我们将一同出门,将由我来给他讲述我的胡闹行为。
他将给我以规劝。我意识到我把安娜排斥在这种将来的生活之外。我不能够,我无法做到把她纳入其中。在这套混乱不堪、一会儿冷清悲凉,一会儿充满鲜花、响着吵闹声和陌生口音,经常拥塞着行李的房间里,我不可能注意到安娜当作最珍贵的财富带到每处地方的秩序、安静和和谐。我怕无聊怕得要死;自从我确实爱上西利尔,并与他有了肉体关系以后,对于无聊的作用,我大概没有那么怕了,我和西利尔的爱使我大大减轻了惧怕心理。但我怕无聊、怕安静仍然胜过一切。为了求得内心的平静,我们,父亲和我非要外部的动荡不可。而这点,安娜大概是不会允许的。
第十五章
安娜与我自己的事,我谈了很多,而对于父亲的事,却谈得很少。这并非因为他在这个故事里不是重要角色,也不是因为我对他不感兴趣。我从未像爱他那样爱过别人;在那时期激动我的所有感情之中,对他的爱是最深厚、最稳定、最为我所珍视的感情。我太熟悉他,以至不能有意地谈他,而且我也觉得自己离他太近。然而,正是他,我要多作些说明,以便使他的行为变得可以接受。他并不是个虚妄之徒,也不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过,他轻浮,无可救药的轻浮。甚至我也不能像谈一个不可能有深厚感情、不负责任的人那样谈他。他对我的爱不可能是轻率地产生的,也不可能视为当父亲的一般习惯。他能够因为我而受苦,在这方面任何人都比不上我。而我呢,某一天我曾产生的失望,难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那抛弃的手势,掉开的目光?……他从不把我置于他的情欲之下。有些晚上,为了把我送回家,他大概放弃了韦伯称之为“天赐良机”的机会。可是除此以外,他也可能听任个人的意愿,听任变换无常的、轻浮的性情所支配,这点我不能否认。他并不思考问题,对于任何事物,他都试图作一种他认为合理的生理学的解释:你觉得自己丑吗?那么多睡少喝吧。同样,对于他有时感到的对一个女人的强烈情欲,他也并没有想到压下它,或者激发它,直到使它变成一种更复杂的感情,他是实利主义者,但是体贴人,宽容人,总之,非常善良。
他对艾尔莎的情欲使他烦恼,不过还不像人们可能认为的那样。他并不那样想:“我将欺骗安娜。这意味着我没有这样爱她。”而是这样想:“真叫人烦恼,我对艾尔莎的这种欲望!
得快点打消它,不然我会和安娜闹纠纷。”再者,他爱安娜,他钦佩她。他近些年都是与一系列轻佻的,有点愚蠢的女人来往,是她让他改变了过来。她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又满足了他的肉欲和感受力。因为她理解他,给他提供了她的智慧和经验,以同他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作比较。现在,他是否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的真诚严肃,我还不大肯定!在他看来,她是理想的主妇,是我的理想的母亲。但他认为她是“理想的妻子”,并且想到由此引来的所有责任吗?我不这样认为。我确信,在西利尔和安娜看来,他和我一样不正常。当然这是带着柔情说的。然而这并不阻止他有一种使人激动的生活。因为他认为生活平淡,便把所有的活力投入其中。
我在制定把安娜逐出我们生活的计划时,并没有想到父亲,我知道他会自慰,就像从前发生的一切那样:一次断情没有一种有规律的生活让他难受。与我一样,真正能触及他、损害他的,只有习惯与期待。他和我,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时而寻思这是高尚、纯粹的流浪者类,时而又寻思这是麻木、可怜的追求享乐者类。
那时期他痛苦,至少恼怒。对他来说,艾尔莎成了过去生活的象征,成了青春、尤其是他的青春的象征。我觉得他想死了对安娜说:“亲爱的,原谅我一天;我必须去那女子那儿,弄明白我不是小老头。我必须再次感觉她肉体的疲倦,以使自己安宁。”可是他无法向她启齿,这倒不是因为安娜吃醋,或十分贞洁,这方面的事难以商量,而是因为她大概在下面这种基础上才同意与他一起生活:轻浮的放荡时代结束了;他不再是一个中学生,而是一个成年人;她把一生交给他,因此他也应该规规矩矩做人,不能做个意志软弱的可怜虫,为自己的轻浮所支配。不能为这一点谴责安娜,这就像计算一样是十分正常的、合理的事情。不过这不能阻止父亲渴求得到艾尔莎,阻止他以渐渐胜过任何欲望的渴望,以人们对禁物的双倍的意欲来渴求得到她。
无疑,在那个时期,我能把一切安排好。我只消叫艾尔莎向他让步,并找个什么借口,领安娜去尼斯或别的什么地方度过下午就行了。回来时,我们将发现父亲变得轻松,对合法的或至少一回巴黎就变成合法的爱情充满了柔情。然而也有这样一点是安娜所不会容忍的:
她与别人一样曾是一个临时的情妇。她的尊严,她的自重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多么困难呀!……
然而我没叫艾尔莎向他让步,也没要安娜陪我去尼斯。我希望父亲心中的欲望恶化,使他犯错误。我不能容忍安娜鄙视我们过去的生活,浅薄地蔑视曾是我和我父亲的幸福的东西。
我并不愿意凌辱她,而是希望让她接受我们的人生观。必须让她知道我父亲骗了她,并且让她在客观上把这当作一次肉体的短暂艳遇,而不是对她的个人价值,对她的尊严的损害。倘若她无论如何希望她对,她就必须让我们借。
我甚至假装不知道父亲的苦恼。尤其是不能让他信赖我,强迫我充当他的同谋,去和艾尔莎说话,并把安娜领开。
我应该假装把他对安娜的爱和安娜本人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我可以说那时我毫不困难地做到了这一点。想到他可能欺骗安娜,并哄骗安娜,我充满了恐惧和隐隐的钦佩之情。
在此之前我们过了一些快乐的日子:我增加了刺激父亲对艾尔莎的欲望的机会。安娜的脸不再使我充满内疚。我有时想像她将接受既成事实,我们将和地过一种既合我们口味又合她的兴趣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常常与西利尔相会;我们偷偷地做爱。松树的气味、海的声音,与他肉体的接触。…他开始感到内疚。我让他充当的角色他极为厌恶。他所以接受它,仅仅是我让他相信,它于我们的爱情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体现了很大程度上的表里不一和内心沉默,却并不意味着什么企图和谎言。(而我说过,单是我的行为就迫使我对自己作出评价。)
这段时间我匆匆带过,因为我害怕反复地思索之后,又陷入一些使我难受的回忆之中。
现在已是这种状况:我只要一想起安娜愉快的笑容,想起她对我的亲切态度,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打击我,低沉,讨厌,搞得我浑身不适,气闷心慌。我觉得自己如此接近人们称之为问心有愧的状态,以至我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动作:点一支卷烟,放一张唱片,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于是,慢慢地,我的思想转到别的事情上面。可我并不喜欢这样:即不得不求助于记忆的不全和易逝,而不是与它们作斗争。我不愿承认我的记忆不全和易逝,即使是为了庆幸自己如此。
第十六章
也真怪,灾祸喜欢选择一些不相称的或平凡的面孔来表现自己。那年夏天,它选的是艾尔莎的面孔。那是一张很美丽的面孔。你要愿意,不如说它是迷人的面孔更确切。她也有一种独特的、传情的、满面堆起的笑容,就和略傻微痴的人所有的那种笑容一样。
这种笑容对我父亲的作用,我很快就看出来了。当我们应该“突然接见’艾尔莎和西利尔的时候,我让她尽可能利用这种笑容。我对她说:“当您听见我和父亲来了时,您什么也不要说,但要笑。”于是,我发现父亲一听到这种宏亮的笑声,脸上就显出怒容。导演的角色不让我激动。我从没有露出马脚,因为当我们看见西利尔和艾尔莎在一起,公开表现出爱情关系(这种关系虽然是假装的,可是装得那么像,叫人不能不想像是真的)时,我们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脸上的血,我脸上的血都流了下来,都被这种比痛苦更难受的镇定的意愿引得远远的。西利尔,朝艾尔莎倾过去的西利尔……这种场面叫我伤心。我和他、艾尔莎一起安排了这个场面,却不知它有如此大的力量。言词是肤浅的,有伸缩性的,当我看见西利尔的脸廓、柔嫩的褐色颈项朝艾尔莎迎上去的面孔倾俯下来时,我真愿付出无论什么代价,以使这个场面不至出现。我忘了正是我自己要他们这样做的。
在这些事件之外,安娜的信任、温柔——我难以使用这个词语——和幸福充满了每日的生活。她专心照料我们,远未觉察到我们粗暴的情欲和我卑下的手段。我确实从未见过她比此刻更接近幸福。我曾指望她的冷漠、高傲使她本能地排除任何更紧地拴住我父亲的谋略,并在事实上除了美丽、聪明、温柔之外,排除一切卖俏的手法。我慢慢地怜悯起她来。怜悯是一种令人喜悦的感情,像军乐一样鼓舞人心,这点,别人大概是不能责备我的。
有一个晴朗的早晨,女侍非常激动地给我带来艾尔莎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切都已弄妥,请来!”这给我一种灾祸临头的感觉:我憎恶一切结局。终于,我在沙滩上找到了艾尔莎。只见她一脸得意洋洋的神色。
“一个钟头前,我终于见到了您父亲。”
“他跟您说什么?”
“他说他对过去的事极其后悔,说他那时的表现像个粗夫莽汉。这倒是真的……难道不是?”
我认为应该同意。
“接下来,他对我说了一些恭维话,只有他一人善于那样说……您知道,那种稍为淡漠的声调,那种极低的声音,似乎说那些话很难受……那种声调……”
我把她从田园诗般的幸福之境拉了回来:
“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呢,毫无目的…不过,最后,他邀请我一起去村里喝茶,以证实我并不记恨,我宽宏大量,进化了,是吧?”
父亲关于红棕发女郎进化的观点让我开心。
“您为什么笑?我该不该去呢?”
我差点回答她说这不关我的事。接着我意识到她把我看成负责让她的手段成功的人。不管有理无理,这都叫我生气。
我觉得自己被逼得没有办法:
‘谈不知道,艾尔莎。这取决于您。您必须干的事,别老是来问我,不然,人们会以为是我促使您…”
“不过这是您,”她说,“多亏您……”
她的钦佩的语气突然叫我害怕。
“您要愿意,就去吧!不过可怜可怜我,以后别再跟我说这些了!”
“可是……可是必须使他摆脱那个女人……
赛茜尔!”
我赶忙走开了。让我父亲干他想干的事吧,让安娜去摆脱困境好了。再说我要与西利尔相会。我觉得只有爱情才会使我消除我感到的这种恐惧。
西利尔一把搂住我,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我带走了。在他身边,一切都带着强力,带着快乐,因此变得容易。过了一些时候,我伏在他古铜色的汗流浃背的躯体上,精疲力竭,像一个乘船遇难者一样虚弱不堪。我对他说,我恨自己。我是微笑着对他说这句话的,因为我不是带着痛苦,而是带着惬意的忍受想到它的。他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不要紧。我爱你,足以迫使你与我意见一致。我爱你,这样爱你……”
在我吃饭的当口,这句话的节奏一直索绕在我的耳际:“我爱你,这样爱你。”因此,尽管我努力回忆,却总不能清楚地记起那餐中饭的情形。安娜那天穿了一条连衣裙,是紫色的,和她的眼圈,甚至和她的眼睛一样的颜色。我父亲笑着,显得轻松:对他来说,大局已定。
他吃甜品时宣布说,他下午要去村子里买东西。我心里暗暗发笑。我累了,因此听之任之。
我只有一个愿望;洗浴。
下午4点钟,我下到沙滩上,发现父亲在平台上,准备动身去村里。我没对他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叮嘱他谨慎行事。
水平静而温暖,安娜没有来。在父亲与艾尔莎谈情说爱时,她大概在房间里整理她的成套服装,绘图。过了两个钟头,由于阳光变弱了,我感到了凉意,便登上了平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翻开一份报纸。
这时,安娜出现了。她是从树林里出来的。她跑着,样子难看,两只手时笨拙地贴着身体。我突然有了个不祥的感觉;这是个老妇人在跑,她将摔倒!我一直愣着。她朝车库跑去,消失在房子后面。于是,我猝然明白了,也跑去追赶她。
她已坐在车子里,踩上了离合器。我跑到她跟前,倒在车门上。以“安娜,”我说,“别走,这是个过错,是我的不是,我将给您解释…”
她不听我的话,也不看我,俯下身子松开制动器。
“安娜,我们需要您。”
这时,她站起身,面孔痛苦得变了样。她哭了,于是我突然明白,我攻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易动感情的人,而不是一个物体。她最初一定是一个稍有点内向的小女孩,后来,成了一个姑娘,再后来,变成了妇人。她有40岁了,孤身一人。她爱一个男人。她本来希望能与他一起愉快地生活10年,或许周年,可是我…这个面容,这个面容,都是我作的孽。
我茫然失措,倚在车门上,浑身发抖。
“你们什么人也不需要。”她哺哺地说,“您不需要,他也不需要。”
发动机转起来了。我绝望了:她可不能这样走呀。
“原谅我吧,我求求您……”
“原谅您什么?”
眼泪在她脸上源源不断地流着。她似乎没意识到这点,脸上水无表情。
“我可怜的小姑娘!……”
她把手在我脸颊上放了片刻,然后走了。我看着汽车在屋角上消失。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一切来得这样快。还有她那张脸,那张脸…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父亲。他已经抹去了艾尔莎的口红,刚去了衣上的松针。我转过身,朝他扑过去:
“坏蛋!坏蛋!”
我抽泣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儿?是安娜吗?赛茜尔,告诉我,赛茜尔……”
第十七章
直到吃晚饭时我们才再度见面,都为这如此突然恢复的两人独处而不安,我根本不饿。
他也一样。我们都清楚必须让安娜回来。对我来说,要长时间地记起安娜临走前那张悲痛欲绝的面孔,想起她的忧伤和我的责任,我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忘了我的耐心的策略和那么周密的计划。
我觉得自己精神完全失常了,不能自制。而且我也看到父亲的脸上显出同样的感觉。
“你认为她会长久地抛弃我们吗?”他说。
“她肯定去了巴黎。”我说。
“巴黎……”父亲若有所思地爆嚼着说。
“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并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
“你一定很恨我。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和艾尔莎一起进树林时,她…。总之,我拥吻艾尔莎时,安娜大概到了那儿,于是……”
我没有听他说。艾尔莎与父亲两人在松树的阴影里扭抱成一团的情景,在我看来,既好笑又不可靠,因为我并未看见他们。这天唯一确实的、残酷地确实的东西,就是安娜的脸。
那张最后留在我记忆里的、刻记着痛苦、被人背叛的脸。我从父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这是安娜不容许的事情:吃饭时吸烟。我对父亲微微一笑:
“我非常明白:这是你的过错……如人们所说的,这是一时的疯狂。不过必须让安娜原谅我们,最终原谅‘你’。”
“怎么办呢?”
他的脸色很不好,我对他生出恻隐之心。接着我又怜悯我自己。总之,安娜为什么要这样把我们抛下,用这样一种无礼的行为来折磨我们?她难道对我们没有义务吗?
“我们给她写信,”我说,“请她原谅。”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父亲叫了起来。
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来摆脱充满了内疚的静坐无为的状态。
我们饭也没吃完,就卷起桌布,推开餐具。父亲拿来一盏大灯,几支钢笔,一瓶墨水和他的信笺。我们面对面地坐下,几乎面带微笑,因为我们觉得,由于这种动人的场面,安娜的回来是可能的。一只统爆飞来,在窗前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弧圈。父亲低下头,开始写起来。
那一晚我们写给安娜的信,充满了善良的情感。现在我回想起来,却不能不带着一种讨厌的嘲弄而残酷的感觉。我们父女两个像专心而笨拙的小学生,坐在灯下,无声地做着这不可能完成的作业:“找回安娜”。然而我们还是写出了两封书信杰作。信中充满了真诚的歉意、温情和懊悔。写到最后,我差不多确信,安娜读了信,不可能不动心;我们的和好指日可待。
我甚至已经想象出十分腼腆的、滑稽的原谅场面……它将在巴黎,在我们的客厅里出现:安娜走进客厅,于是……
电话铃响了。这时已是10点钟。我们先是惊愕地互望一眼,接着又生出满腹希望;这是安娜,她打电话说她原谅我牵乩础8盖准父黾匠缁盎ィ钥旎畹纳艚械溃骸拔梗 ?/P>
接着他就只说:“是,是!在哪?是。”声音极低。轮到我站起来了:我产生了恐惧,我看着父亲和他那只无意识地掩住脸的手。最后,他轻轻地放下听筒,朝我转过身。
“她出了事。”他说,“在通往艾斯特莱的公路上。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她的住址。
他们先往巴黎打电话,那边把我们这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
他机械地说着,声调毫无变化。我不敢打断他的话。
“事故发生在最危险的地段。据说那里出了好多起。汽车从50米高的地方摔下去,她要不死那就是奇迹了…”
我记起来,那一夜余下的时间就像一场噩梦:车灯下面出现的公路,父亲木然的面孔,医院的…父亲不愿让我见到她。我坐在候诊室一条长凳上,看着一幅绘有威尼斯风光的石印画。我什么也没想。一个女护士告诉我,这是入夏以来,这个地方发生的第6起事故。父亲没有回来。
于是我想,在死这件事上,安娜又一次不同于我们。如果我们,我父亲和我要自杀(就算我们有自杀的勇气),也是将一颗子弹打进脑袋,并留下一纸解释性的遗言,以永远搅乱负有责任者的心神与睡眠。可安娜却送了我们一件贵重的礼物:使我们十分可能地相信这是一次事故。一个危险地点,她的汽车不平稳。一件一提起我们就软弱得接受不了的礼物。此外,我今日说这是自杀,是因为我喜欢幻想。人家有可能为我父亲和我这样不需要任何人,死的活的都不需要的人自杀吗?再说,我与父亲谈话,从来都只说这是一个事故。
次日下午3点钟,我们回到家。艾尔莎和西利尔坐在楼梯上等我们。他们像两个平庸可笑、被人遗忘的人物,在我们面前站起来:无论这个还是那个都不熟悉安娜,都没有爱过她;
他们站在那里,带着他们的哀情,带着他们美貌的双倍诱惑力,带着他们的窘迫。西利尔朝我走过来一步,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我望着他:我从未爱过他。我曾认为他善良,有吸引力;我曾喜欢他给予我的快乐。但我并不需要他。我将动身,离开这座房子、这个小伙子、这个夏天。父亲和我在一起。他也挽起我的手臂。我们走进屋里。
屋里有安娜的衣服,有她的花,她的房间,她的香气。父亲关上百叶窗,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酒和两个酒杯。这是我们所能找到的药。我们的道歉信仍摊在桌上。我把它们推开。它们飘落在地板上。父亲端着斟满的酒杯,朝我走来,犹豫了一下,接着绕开了,避免踩在信上。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象征性的,倒人胃口。我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房间处在若明若暗之中。我看见站在窗边的父亲的影子。海水拍击着沙滩。
第十八章
在巴黎,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里举行了葬礼。好奇的人群。一片黑色。我父亲和我与安娜年迈的亲戚们握手。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她们肯定会来家里喝茶,每年一次。人们同情地望着我父亲:韦伯大概已传播了结婚的消息。我看见西利尔在出口找我。我躲开他。我对他的怨恨毫无理由,可我无法禁止自己恨他……
我们周围的人都为这愚蠢而可怕镁的事件惋惜。由于我仍对这场死亡的事故性方面有些怀疑,这让我高兴。
回来时,在汽车里,父亲抓起我的手,握在手里。我想:“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们孤独而不幸。”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哭了。这是相当好服的眼泪。它们与我在那家医院里,面对绘着威尼斯的石印画时感到的那种空虚,那可怕的空虚毫无相似之处。父亲面色憔悴,一声不响地把他的手帕递给我。
我们一个像鳏夫,一个像孤女似的生活了一个月,闭门不出,一同吃晚饭,一同吃午饭。
我们有时也谈一点安娜的事儿:‘你记得吗,那一天…”我们谈这些事时小心翼翼,排开目光,生怕使对方难过,或者哪一个的心里突然想到什么,以至说出无法弥补的话。这种相互间的谨慎,相互间的稳重得到了补偿。于是我们很快能以正常的声调,像谈论一个曾与我们一同愉快地生活、但被上帝召去的人一样谈论安娜。我不说偶然,而说上帝,但我们并不相信上帝。在这种场合相信仍然就已经福分不浅了。
接着有一天在一个朋友家,我遇见了她的一个表兄。他讨我喜欢;我也中他的意。我带着恋爱之初的谨慎与频繁见面的热情,一个星期与他好几次外出。我父亲不太习惯一人独处,便也与一个颇有雄心的年轻女人经常来往。生活便像从前那样,像从前所预见的那样重新开始了。当我们,父亲与我在一起时,我们便一起笑,谈着各自的征服活动。他肯定觉察到我和菲利浦的关系不是柏拉图仪的,我也清楚地为新女友付的代价不少。但我们愉快。冬天即将结束。我们将不会租住去年那座别墅,而是租住儒昂松林附近的一座。
只是在黎明时分,我躺在床上,听着巴黎街上唯一的汽车声时,记忆有时违背我的意愿冒出来:夏天和所有关于它的回忆复返了。安娜,安娜!在黑暗中,我轻轻地,久久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于是什么东西涌上我的心头。我闭上眼睛,呼着它的名称来欢迎它:你好,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