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6期
[长篇小说]
你怕黑吗?......[美国]西德尼·谢尔顿 著 刘珠还 译
[中篇小说]
绿字的研究........[英国]尼尔·盖曼 著 饶梦华 译
[短篇小说]
绑架........[美国]路易丝·埃德里希 著 王伯信 译
结局.........[美国]斯蒂芬·多宾斯 著 韩继坤 译
家庭教师.....[奥地利]伊尔塞·艾兴格尔 著 李 超 译
愁苦的生活......[埃及]纳吉布·基蓝尼 著 马和斌 译
山坡上的小果园[西班牙]多洛雷斯·佩雷斯-卢卡斯 著 刘 洁 译
暗红的玫瑰.......[澳大利亚]伊冯·苏 著 林 南 译
[诗歌]
洛娜·克罗泽诗四首[加拿大]洛娜·克罗泽 著 魏 莉 黄志钢 译
[散文]
伊斯坦布尔,我的女人[土耳其]内迪姆·居赛尔 著 刘 钊 译
[外国作家访谈录]
我只要两样东西:纸和笔.[美国]卡采·科瓦斯 访 林 晓 译
[外国作家介绍]
在路上:一个特立独行的奥威尔.............李 锋
[外国文学之窗]
25年来的美国小说..[美国]简·斯迈利 等 著 李红侠 译
2005:英国小说的丰收年......刘略昌 王 昊 付 慧
德国文化传统视野中的“反法西斯文学”.........叶 隽
[外国文学评介]
在自然和自我中抒发浪漫主义情怀............林玉鹏
记忆、想象、现实...................佘 军
[名家名作评论]
《睡眠兄弟》:一部声音和爱情的寓言诗学........张 帆
孤独的守望者.....................何 宁
[本期作品评析]
我们的天空会改变吗?.................顾 言
[新作故事]
《死罪难逃》.............[美国]斯图亚特·伍兹
[世界文坛动态]
世界文坛动态
你怕黑吗?
[美国]西德尼·谢尔顿 著 刘珠还 译
Are Your Afraid of the Dark by Sidney Sheldon
Copyright ? 2004 by Sidney Sheldon Family Limited Partnership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Sidney Sheldon Family Limited Partnership through
BardonChinese Media Agency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06 by Yilin Press
All rights reserved including the rights of reproduction in whole or in part in any form
序幕
德国,柏林
索尼娅·韦布吕热不知道这将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了。她正艰难地穿行在拥挤的恩特·得·林登人行道上,几乎被夏日观光客汹涌的人潮所淹没。别慌,她对自己说。你必须镇定。
她电脑上弗朗兹发来的即时通讯是骇人听闻的。快逃,索尼娅!到阿特米丝宾馆去。你在那儿不会有危险。等待来自——
通讯突然中断。为什么弗朗兹没有写完?可能发生了什么?前一天夜里,她听到丈夫在电话里对什么人说,无论如何必须制止普里马。普里马是谁?
韦布吕热太太快到布兰登伯吉斯克路了,阿特米丝就在那条街上,宾馆只接待女客。我在那里等弗朗兹,他会给我解释这一切的。
索尼娅·韦布吕热到达下一个街口时,交通灯变成了红色,就在她停在人行道边等候时,人群里有人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踩到马路上。该死的观光客!一辆与其他车子并排停靠在一起的豪华轿车突然朝她开过来,掠过她身边时,不轻不重地,刚好把她碰倒在地上。人群立刻将她团团围住。
“她怎么了?”
“Ist ihr etwas passiert?德语:“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Peutelle marcher?法语:“她能走动吗?””
此时一辆路过的救护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两名护理员急急忙忙赶过来控制了局面。“我们会照顾她的。”
索尼娅·韦布吕热发现自己被抬进救护车。车门关上了,片刻之后,救护车疾驰而去。
她被捆绑在一张活动床上,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没事,”她抗议说。“不算什么伤。我——”
一名护理员朝她弯下腰。“不要紧,韦布吕热太太。尽管放松。”
她朝上看着他,突然惊慌起来。“你怎么会知道我的——?”
她感到一根锋利的注射针头刺进她的臂膀,顷刻,她无可奈何地坠入守候在身边的黑暗之中。
法国,巴黎
马克·哈里斯独自待在埃菲尔铁塔的观光平台上,全然不顾他周围滂沱的大雨。闪电不时划过苍穹,纷纷下落的雨滴宛若晶莹的钻石瀑布。
塞纳河对岸矗立着著名的夏悠宫和特罗卡德洛园,但他浑然不觉。他的思绪集中在普里马,以及即将向全世界发布的惊人消息上。
风开始将雨鞭打成疯狂的旋涡。马克·哈里斯用衣袖挡住手腕,看看表。他们迟到了。为什么他们坚持在这里碰头,并在午夜时分?他正犯疑惑,突然听见埃菲尔铁塔的电梯门打开了。两个人朝他走过来,迎着潮湿的狂风。
马克·哈里斯认出了他们,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你们迟到了。”
“天气太恶劣,马克。对不起。”
“嗯,到了就好。华盛顿的会议已经都安排定了,是吗?”
“我们正要跟你商谈这件事。事实上,今天上午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对付它的最佳方案,我们决定——”
他们交谈着,第二个人已经挪到马克·哈里斯的身后,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一个沉重的钝物击打在他的脑袋上,瞬间之后他觉得自己被举起来,扔到女墙外冰冷瓢泼的雨水中,他的身体万劫不复地向着三十八层下的人行道急促坠落。
科罗拉多,丹佛
加里·雷诺兹在加拿大温哥华附近山峦起伏的基洛纳长大,是在那里接受的飞行训练,所以习惯于飞越险象环生的崇山峻岭。他驾驶着一架塞斯纳奖状II,警觉地环视着周围白雪皑皑的山峰。
飞机执行任务时驾驶舱里应当有两名飞行员,然而今天没有副驾驶。这次的飞行没有,雷诺兹冷峻地想。
他申报了一次虚假的前往肯尼迪机场的飞行。没有人会想到去丹佛寻找他。他将在妹妹家过夜,早晨再往东飞,去与其他人会面。消灭普里马的各项安排都已到位,而且——
无线电传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奖状一一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这里是丹佛国际机场进场控制塔。请进入。”
加里·雷诺兹揿下无线电钮。“我是奖状一一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我请求获准着陆。”
“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说出你的方位。”
“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我在丹佛机场东北十五英里处。高度为一万五千英尺。”
他看见派克峰耸立在右边。天空碧蓝,天气晴朗。好兆头。
片刻的沉默。从控制塔再次传出指令。“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你获准在2-6跑道着陆。重复,2-6跑道。”
“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明白。”
没有任何的警告,加里·雷诺兹突然感到飞机向上弹跳了一下。他惊讶地朝驾驶舱窗外望去。起大风了,不消几秒钟,塞斯纳就被卷入一股剧烈的乱流气团,开始不住地颠簸。他拉升操纵杆,试图爬高。没有用。他被锁定在一股疯狂的旋涡之中。飞机完全失去控制。他啪地按下无线电钮。
“我是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我遭遇紧急状况。”
“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什么性质的紧急状况?”
加里·雷诺兹对着麦克风吼叫。“我遇到了风的切变!极端的乱流!我处于一个不折不扣的飓风中心!”
“一利马·福克斯特罗特,你离丹佛机场仅仅四分半钟,在我们的屏幕上没有任何空气乱流的迹象。”
“我不管你们屏幕上有什么!告诉你——”他的音调突然升高。“救命!救——”
控制塔里,他们惊愕地看着雷达屏幕上的信号消失。
纽约,曼哈顿
黎明时分,离东河十七号码头不远,曼哈顿大桥下的一个地方,六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和便衣侦探正集结在一具躺在河边、衣着整齐的尸体周围。尸体是被随意抛掷在这里的,所以脑袋随着涨落的潮汐阴森地上下颠簸。
负责人,来自曼哈顿南区重案组的厄尔·格林伯格探长,已经完成了正式的描述程序。任何人在拍摄照片前都不得接近尸体,他在做着现场笔记,刑警们则寻找着可能散落在周边的证据。死者的双手已用干净的塑料袋包扎了起来。
法医卡尔·沃德结束了检查,站起来,掸去裤子上的尘土。他看着负责案件的两名探长。厄尔·格林伯格是名专业人士,显得精明强干,而且业绩也确实不凡。罗伯特·普瑞吉泽探长头发灰白,显露出久经沙场的含蓄风度。
沃德转向格林伯格。“现在交给你了,厄尔。”
“我们知道了什么?”
“明显的死因是喉管被割开,整个的颈动脉。双腿膝盖骨碎裂,摸上去好像是几根肋骨也断了。有人相当粗暴地对待了他。”
“死亡时间呢?”
沃德朝下看着潮水拍击死者的脑袋。“很难说。我猜测他们是在午夜以后把他扔在这里的。我在尸体运到停尸房后会提交你一份全面的报告。”
格林伯格将注意力转向尸体。灰色上衣,深蓝色长裤,浅蓝色领带,左手腕上戴着一块名贵的手表。格林伯格跪下,开始搜检死者的上衣口袋。在一只口袋里他的手指触摸到一张小字条。他打开,捏着字条边缘。上面写着:“华盛顿。星期一,上午十点。普里马。”他注视了一会,不得其解。
格林伯格把手伸进另一只口袋,又发现一张字条。“意大利文。”他四下看看。“贾内利!”
一名便衣警察应声赶来。“是,长官?”
格林伯格把字条递给他。“看得懂吗?”
贾内利一字一句大声念出来。“最后的机会。带着其余的毒品在十七号码头跟我会面,否则鱼死网破。”他递回字条。
罗伯特·普瑞吉泽显出惊讶的神色。“黑手党争斗?他们为什么像这样把他扔在这儿,在光天化日之下?”
“问得好。”格林伯格正在搜索死者其余的口袋。他掏出一只皮夹,打开。沉甸甸的满是现钞。“他们肯定不是冲他的钱来的。”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死者名叫理查德·史蒂文斯。”
普瑞吉泽皱起眉头。“理查德·史蒂文斯……我们最近不是在报上看到过他的消息吗?”
格林伯格说:“他的妻子。黛安娜·史蒂文斯。在法庭上,当时正在审讯托尼·阿尔铁里的谋杀案。”
普瑞吉泽说:“对了。她正在提供不利于头号黑手党党魁的证据。”
他们两人同时回头朝理查德·史蒂文斯的尸体望去。
第1章
曼哈顿闹市区,在中央大街一百八十号的最高刑事庭大楼的第三十七号法庭里,对安东尼(托尼)·阿尔铁里的审讯正在进行。宏伟森严的法庭座无虚席,挤满了记者和旁听者。
被告席上坐着安东尼·阿尔铁里,他萎靡不振地斜靠在轮椅里,面色苍白,犹如一只四肢收拢的胖青蛙。唯有两只眼睛还保持着活力,每当他向证人席上的黛安娜·史蒂文斯看过去时,她都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仇恨的情绪。
在阿尔铁里身边坐着杰克·鲁本斯坦,阿尔铁里的辩护律师。鲁本斯坦以两件事闻名遐迩:他的客户群主要由高曝光率的歹徒构成,以及他几乎所有的客户都以无罪当庭获释。
鲁本斯坦短小精悍,思维敏捷,想象力丰富。他出庭时的表现从不雷同。法庭上的戏剧表演乃是他惯用的手法,而他的技艺是十分高超的。在揣测对手方面他才华横溢,有着发现他们弱点的兽性本能。有时鲁本斯坦想象自己是头狮子,悄悄地接近他毫无戒备的猎物,随时准备扑上去……或一只狡猾的蜘蛛,编织着一张大网,使对手最终落入陷阱,束手就擒……有时他又是个耐心的垂钓者,轻柔地将鱼钩抛入水中,缓缓地前后挪移,直到轻信的证人咬上钓饵。
律师仔细地打量证人席上的证人。黛安娜·史蒂文斯三十岁出头。气质典雅。五官轮廓鲜明。金黄色的头发柔软而飘逸。绿色的眼睛。娇好的身段。邻家女孩般清纯。打扮入时,穿着度身定制的黑色套装。杰克·鲁本斯坦知道前一天她给陪审团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得小心琢磨如何对付她。垂钓者,他决定。
鲁本斯坦从容地走向证人席,开口说话时,嗓音是温和的。“史蒂文斯太太,昨天你作证说,案发当天,10月14日,你正驾车在亨利·哈得森公园路上往南行驶,突然轮胎漏气,你在一百五十八公路出口处离开高速公路,开上福特·华盛顿公园的一条辅道?”
“是的。”她的声音柔和,富有书卷气。
“是什么让你停在了那个特定的位置上?”
“因为轮胎漏气,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干道,透过树丛我看见一所小屋子的屋顶。我想那里可能有人能帮我。我没有备用轮胎。”
“你是汽车俱乐部的成员吗?”
“是。”
“你车里有电话吗?”
“有。”
“那你为什么不呼叫汽车俱乐部?”
“我怕耽搁时间。”
鲁本斯坦充满同情地说:“当然。而且小屋子就在那儿。”
“对。”
“所以,你走向小屋子去寻求帮助?”
“对。”
“外面天还亮着吧?”
“对。大约是下午五点钟。”
“那么说,你能看得很清楚?”
“能。”
“你看见了什么,史蒂文斯太太?”
“我看见安东尼·阿尔铁里——”
“哦。你以前见过他?”
“没有。”
“是什么让你肯定见到的是安东尼·阿尔铁里呢?”
“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他的照片,而且——”
“所以,你在报纸上看见过跟被告相似的照片?”
“嗯,那——”
“你在小屋子里看见了什么?”
黛安娜·史蒂文斯哆嗦着吸了口气。她开始缓慢地述说,在脑子里重构当时的画面。“房间里有四个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被捆绑着。阿尔铁里先生似乎在盘问他,另外两个人站在他旁边。”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阿尔铁里先生拔出一把枪,朝——朝那人的后脑勺开了一枪。”
杰克·鲁本斯坦窥察了一下陪审团。他们沉浸在她的证词里。
“你当时做了什么,史蒂文斯太太?”
“我跑回汽车,用手机拨打911。”
“后来呢?”
“我开走了。”
“带着漏气的轮胎?”
“对。”
是在水里搅起涟漪的时候了。“你为什么不等警察来呢?”
黛安娜瞟了一眼被告席。阿尔铁里凶相毕露地瞪着她。
她移开视线。“我不能待在那里!因为我——我怕那些人会从屋子里跑出来看见我。”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鲁本斯坦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不可理解的是,当警察回应你的911呼叫时,他们走进屋子,不仅发现里面没有人,史蒂文斯太太,而且连曾经有过人的蛛丝马迹也没找到,更不要说那人还在里面被枪杀了。”
“这我没办法。我——”
“你是画家,是吗?”
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是的,我——”
“成功吗?”
“我想还可以,但这——”
是猛拉钓钩的时候了。
“多赚取一点知名度从来都不是件坏事,对吧?整个国家都在电视晚间新闻时段里注视着你,还有头版——”
黛安娜看着他,非常愤怒。“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炒作。我决不会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
“关键词是无辜二字。史蒂文斯太太。我将证明给你以及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和先生们看,阿尔铁里的确是无辜的。谢谢你。你完了。”
黛安娜·史蒂文斯没有理会这双关语。她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怒火中烧。她低声对检察官说:“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我派个人送你。”
“那倒不必。谢谢你。”
她径直出了大门,朝停车场走去,辩方律师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
你是画家,是吗?……多赚取一点知名度从来都不是件坏事,对吧?真侮辱人。但,总体上,她对自己所提供的证词还是满意的。她告诉了陪审团她亲眼目睹的事实,他们没有理由怀疑她。安东尼·阿尔铁里将被定罪,并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然而黛安娜忍不住回想他向她投掷过来的恶毒眼光,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将小票递给停车场服务生,服务生给她把车开了过来。
两分钟后,黛安娜驾车上路,朝南行驶,回寓所。
拐角处出现停车标志。黛安娜急刹车时,一个站在人行道边穿着时尚的年轻男子向她的车走过来。“请原谅。我迷路了。你可以——?”
黛安娜摇下车窗。
“你可以告诉我到荷兰隧道怎么走吗?”他说话时带有意大利口音。
“可以。很简单。一路走到第一个——”
男子举起胳膊,手里握着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枪。“下车,女士。快!”
黛安娜脸色变得煞白。“好。请别——”她动手开门,那人往后一退,黛安娜趁机猛踩油门,车当即往前冲去。她听见后窗破裂的声音,是一颗子弹打穿了它,接着又是一声爆裂,另一颗子弹击中车背。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黛安娜·史蒂文斯读到过劫车事件,但都是遥不可及,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那个人还企图杀死她。劫车犯都那么做吗?黛安娜掏出手机,拨打911。过了差不多两分钟才有话务员回应。
“911。什么紧急事故?”
黛安娜嘴里描述着所发生的事情,心里却明白这无济于事。此时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会派警官到现场。请问你的姓名、住址和电话?”
黛安娜一一告诉了她。无济于事,她想。她朝后瞥了一眼破碎的车窗,不禁打了个寒噤。她非常想给正在上班的理查德打电话,告诉他刚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他正进行着一项紧迫的工程。如果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他会担心她的安危,并迫不及待地跑到她身边来——她不想让他耽误工作。她要等到他回家以后再对他说。
突然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想法袭上心头。那人是故意等着她的呢,还仅仅是个巧合?她回想起审判开始时和理查德的一次对话:我想你还是不要出庭作证,黛安娜。可能有危险。
别担心,亲爱的。阿尔铁里会被定罪的。他们会把他永远地关在大牢里。
但他有朋友,况且——
理查德,如果不出庭,我良心不安。
刚才的事情一定是个巧合,黛安娜断定。阿尔铁里不至于疯狂到对我下毒手,特别是当前,在他受审的过程中。
黛安娜下了高速,向西行驶直至抵达她位于东七十五大街的公寓大楼。在开进地下车库之前,她朝后视镜里审视了一番。一切正常。
她的寓所开阔敞亮,是位于底层的复式结构,起居室非常宽大,窗户从天花板直落地板,室内安装着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壁炉。陈设着配有花团锦簇软垫的沙发和安乐椅,书架是嵌进墙壁的,还有一面大电视屏幕。墙壁上流光溢彩,挂满绘画作品。有蔡尔德·哈萨姆的、朱勒·帕斯金的、托马斯·伯奇的、乔治·希契科克的,而在一个区域则全部是黛安娜自己的画作。
楼上有主卧及其浴室,另一间客房,以及一个光线充足的画室,那是黛安娜作画的地方。墙上挂着她好几幅作品。房间中央的画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肖像。
黛安娜一到家便跑进画室。搬走画架上未完成的肖像画,放上一张空白的画布。她开始勾勒试图杀她的那个人的面孔,但手颤抖得厉害,她不得不停下来。
厄尔·格林伯格探长在驾车前往黛安娜·史蒂文斯的寓所时,抱怨道:“这是我职业中最让我头痛的部分。”
罗伯特·普瑞吉泽说:“我们告诉他们,总比让他们自己从晚间新闻节目里听到来得好。”他看着格林伯格。“你去对她说?”
厄尔·格林伯格不情愿地点点头。他不禁想起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名探长如何去通知亚当斯太太,一名巡警的妻子,她丈夫被害的事。
她很敏感,上司警告探长。你在告诉她这个噩耗时必须小心谨慎。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探长敲敲亚当斯家的门,亚当斯的妻子开了门,探长问,你是亚当斯的遗孀吗?
黛安娜被门铃声吓了一跳。她走到对讲机前。“哪位?”
“厄尔·格林伯格探长。我想跟你谈谈,史蒂文斯太太。”
一定是有关劫车的事,黛安娜想。警察来得真快。
她按下电钮,格林伯格进入门廊,朝她的房门走来。
“你好。”
“史蒂文斯太太?”
“是的。谢谢你们来得这么快。我已经动笔勾画那人的相貌,但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面孔黝黑,深陷的眼睛是褐色的,炯炯有神,面颊上有颗小痣。他的枪上装着消音器,还有——”
格林伯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抱歉。我不明白你——”
“劫车犯。我打了911,而且——”她看到了探长脸上的表情。“不是关于劫车的事,是吧?”
“不是,太太,不是。”格林伯格停顿片刻。“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格林伯格走进寓所。
她看着他,皱起眉头。“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要说的话似乎不肯出来。“是的,很抱歉。恐——恐怕有坏消息。是关于你先生的。”
“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遭遇了一场事故。”
黛安娜感到一阵突然的战栗。“什么样的事故?”
格林伯格深深吸口气。“他昨天夜里遇害了,史蒂文斯太太。今天早晨我们在东河的一座桥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黛安娜盯着他看了好长一会,随后慢慢地摇头。“你搞错人了,探长。我先生在上班,在实验室里。”
这比他原来料想的还要困难。“史蒂文斯太太,你先生昨天夜里回来没有?”
“没有,但理查德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他是科学家。”她越来越激动。
“史蒂文斯太太,你知道你先生跟黑手党有牵连吗?”
黛安娜面无血色。“黑手党?你不是在说疯话吧?”
“我们发现——”
黛安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证件。”
“可以。”格林伯格探长拿出证件,递给她。
黛安娜瞟了一眼,递回去,然后狠狠地抽了格林伯格一记耳光。“这座城市付给你钱就是让你到处乱跑,恐吓老实的市民吗?我先生没死!他在上班。”她大声叫喊。
格林伯格朝她眼睛里看去,看见了里面的惊愕和疑惑。“史蒂文斯太太,要不要我派个人来照顾你,并且——?”
“你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照顾的人。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史蒂文斯太太——”
“马上!”
格林伯格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万一你需要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出门时,格林伯格想,嗯,这件事我处理得太精彩了。真不如说,“你是史蒂文斯的遗孀吗?”
厄尔·格林伯格探长离开后,黛安娜锁上大门,抖呵呵地吸了口气。白痴!跑错人家来吓唬我。我应当举报他。她看看表。理查德很快就要回来了。该做晚饭了。她计划做西班牙海鲜饭,他最爱吃的饭。她走进厨房,开始动手。
因为理查德工作的高度保密性,黛安娜从不在他待在实验室的时候打扰他,如果他不给她打电话,她知道那意味着他将要很晚才下班。八点钟,海鲜饭做好了。她尝了尝,微微一笑,很满意。恰到好处,正合理查德的口味。十点钟,他还没到家,黛安娜把饭放进冰箱,在冰箱门上贴了小字条:亲爱的,晚饭在冰箱里。上来叫醒我。理查德回来时一定饿坏了。
黛安娜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脱去衣服,披上睡袍,刷牙,上床。几分钟后,她进入梦乡。
凌晨三点,她尖叫着醒来。
第2章
黛安娜直到天亮才停止颤抖。她感到刺骨的寒冷。理查德死了。她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感觉不到他紧紧地抱着她了。这都是我的错。我绝不应该跑到那个法庭上去的。哦,理查德,宽恕我……求你宽恕我……我想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是我的生命,我活着的理由,而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要蜷缩成一只小球。
她想要消失掉。
她想要死。
她凄凉地躺在那里,回忆过去,回忆理查德如何改变了她的生活……
黛安娜·韦斯特生长在纽约的桑兹角,一个幽静富裕的地区。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画家,黛安娜三岁就开始画画。她就读于圣保罗寄宿学校,大学一年级时,与魅力四射的数学老师有过短暂的交往。他对她说,他要娶她,因为她是世界上唯一配得上他的女人。当得知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时,黛安娜毅然判定,无论是他的数学还是对他的记忆都绝对经不起推敲,她当即转学到韦尔斯利学院。
她对美术情有独钟,把每一分闲暇的时刻都用在绘画上。一毕业她就开始出售自己的画作,并且被广泛地看好,声名鹊起。
那年秋天,第五大道上的一间有名的画廊为黛安娜举办个人画展,画展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画廊老板,保罗·迪肯,是位富有而博学的非洲裔美国人,他对黛安娜的事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开幕的那天晚上,沙龙里人头攒动。迪肯急急忙忙地来到黛安娜面前,脸上笑容可掬。“恭喜!我们已经售出大部分的展品!几个月后我打算再办一次,只等你准备好。”
黛安娜大喜过望。“太好了,保罗。”
“你当之无愧。”他拍拍她的肩膀,匆匆离去。
黛安娜正在给客人签名,突然有人走到她身后说:“我喜欢你的曲线。”
黛安娜僵住了。她怒不可遏,猛然转身,张开嘴巴,正要反唇相讥,只听他继续说道:
“它们有着跟罗塞蒂或马奈的曲线相同的精致。”他正仔细观赏着墙上的一幅作品。
黛安娜及时忍住了。“哦。”她仔细看了一眼那名男子。三十五六岁的光景。身高六英尺,体操运动员的体型,金黄头发,明亮的蓝眼睛。穿着一套柔软的浅棕色西服,白衬衫,打着褐色的领带。
“我——谢谢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童年。我母亲是画家。”
他微微一笑。“我母亲是厨师,但我不会烹饪。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叫理查德·史蒂文斯。”
就在那一刻,保罗·迪肯拿着三只包裹走过来。“你的画,史蒂文斯先生。慢慢欣赏吧。”他把包裹递给理查德·史蒂文斯,转身走开了。
黛安娜惊讶地看着他。“你买了我三幅画?”
“在我的公寓里还有两幅。”
“我——我感到十分荣幸。”
“我欣赏才华。”
“谢谢你。”
他欲言又止。“嗯,你一定很忙,那我就——”
黛安娜听见自己说:“不忙。我没事。”
他笑逐颜开。“好。你能帮我个大忙。韦斯特小姐。”
黛安娜看着他的左手。没戴婚戒。“什么事?”
“我碰巧有两张明天晚上诺厄尔·考沃德《快乐精灵》重新上演的首场票,没有人跟我一起去。不知你有没有空——?”
黛安娜端详他片刻。他看上去是个好人,而且非常英俊,但,毕竟,完全是个陌生人。太危险。太危险。但她听见自己说:“我很乐意。”
第二天晚上的约会果真很愉快。理查德·史蒂文斯妙趣横生,两人之间立即产生相互投缘的感觉。除了分享对艺术和音乐的爱好,他们还有着其他更为广泛的共同兴趣。她感到被他所吸引,但不能肯定他对她的想法。
夜晚即将结束时,理查德问:“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黛安娜的回答是个不假思索的“有”。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休南区一家幽静的餐馆进餐。
“说说你自己,理查德。”
“没有多少好说的。我出生在芝加哥。父亲是建筑师,在世界各地盖房子,母亲和我跟着他到处走。我上过大约有十多所不同的外国学校,为了自卫学会说好几国的语言。”
“你干什么工作?”
“我在KIG——金斯利国际集团工作。它是个大型智库。”
“听起来很刺激。”
“非常迷人。我们进行最尖端的科研。如果我们有座右铭的话,一定是‘倘若此刻我们没有答案,明天就会有’”。
晚餐后,理查德送黛安娜回家。在她的家门口,他拉着她的手,“我今天晚上很开心。谢谢你。”
随即他便离开了。
黛安娜站在那儿,眼睁睁地望着他走掉。我很高兴他是绅士,不是色狼。我真的很高兴。该死!
那以后他们天天晚上见面,黛安娜每次看到理查德都感到同样的温馨,同样的喜悦。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理查德说:“我星期六辅导一支少年棒球协会队。你想看吗?”
黛安娜点点头。“想,教练。”
第二天早晨,黛安娜观察着理查德训练那些生龙活虎的小棒球手。他温和,体贴,又耐心,在十岁的蒂姆·霍尔姆接到一个飞球时,他高兴地放声大叫,看得出来他们都非常喜欢他。
黛安娜想,我恋爱了。我恋爱了。
几天以后,黛安娜和几个女友一起吃便饭,离开饭店时,路过一间吉普赛算命馆。
出于冲动,黛安娜说:“我们进去算算命吧。”
“我不行,黛安娜。我还得回去上班。”
“我也不行。”
“我要去接乔尼。”
“你干吗不去呢?告诉我们她说了什么。”
“好吧。我去。”
五分钟后,黛安娜发现自己单独跟一个面容干瘪的老妪坐在一起,老妪满嘴金牙,头上扎着一块肮脏的大围巾。
荒唐,黛安娜想。我干吗要这么做?但她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了解自己和理查德有没有共度的未来。只是好玩罢了,她对自己说。
黛安娜看着,只见老妪拿起一副纸牌,开始洗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想知道是否——”
“嘘。”老妪翻开一张牌。是小丑的画像,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背着一只书包。老妪打量片刻。“你有许多秘密要探测。”她翻开另一张。“这是月亮。你有拿不准的欲望。”
黛安娜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跟一个男人有关吗?”
“是。”
老妪翻开下一张。“是张恋人牌。”
黛安娜微笑了。“吉兆吗?”
“我们会明白的。下三张牌会告诉我们。”她又翻开一张。“吊死的人。”她皱起眉头,停顿,翻开下一张。“魔鬼,”她唧咕。
“是凶兆吗?”黛安娜轻轻地问。
吉普赛算命人没有回答。
黛安娜看着老妪又翻开一张。老妪摇头。声音古怪而空洞。“死亡牌。”
黛安娜起身。“我根本不信,”她气呼呼地说。
老妪抬起眼皮,开口讲话时,声音里满是阴森的鬼气。“你信不信无关紧要。死亡包围着你。”
第3章
德国,柏林警长奥托·席费尔、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和公寓物业管理员卡尔·格茨先生,注视着躺在往外溢水的浴缸底部的干枯了的赤裸尸体。一道模糊的伤痕环绕着她的颈项。
警长伸出一根手指放到滴着水的龙头下。“冷的。”他嗅了嗅浴缸边的空酒瓶,转过身面对物业管理员。“她的名字?”
“索尼娅·韦布吕热。她丈夫叫弗朗兹·韦布吕热。科技人员。”
“她和丈夫住在这公寓里?”
“七年了。很好的住户。总是按时交房租。从不惹是生非。每个人都喜欢……”他意识到他所要说出的东西,打住了。
“弗朗兹·韦布吕热有工作吗?”
“有,在赛博林网吧,那种人家付钱用电脑来——”
“是什么使得你发现尸体的?”
“是因为浴缸的冷水龙头。我想办法修过好几次,但老是关不紧。”
“所以?”
“所以今天早晨楼下的住户才会投诉说他家天花板渗水。我上来,敲门,没人回应,就用自己的万能钥匙开了门。走进浴室,发现……”他的喉咙哽塞了。
一名探员走进浴室。“柜子里没有白酒,只有葡萄酒。”
警长点点头。“对了。”他指指浴缸边的酒瓶。“拿去检验一下指纹。”
“是,长官。”
警长转向卡尔·格茨。“你知道韦布吕热先生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我一般在早晨看见他,他去上班的时候,但——”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你今天早晨没有看见他?”
“没有。”
“你知道韦布吕热先生计划到哪儿去旅行吗?”
“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
警长转向探员。“跟其他的住户谈谈。问问看,韦布吕热太太最近是不是情绪低落,或者是不是跟她丈夫发生过争吵,或者她是不是酗酒。尽一切可能了解情况。”他看着卡尔·格茨。“我们将调查她的丈夫。如果你想起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卡尔·格茨试探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用,但一位住户告诉我,昨天夜里大楼前停了一辆救护车,他问是不是有人病了。我走到外面去看个究竟时,救护车已经无影无踪了。这有用吗?”
警长说:“我们将进行调查。”
“怎么——怎么处理她——她的尸体?”卡尔·格茨紧张地问。
“法医正往这儿来。把水放掉,在她身上盖条毛巾。”
第4章
恐怕有坏消息……昨天夜里遇害……我们在东河的一座桥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对黛安娜·史蒂文斯来说,时间已经停止了。她在宽大的,充满回忆和思绪的寓所里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它的舒适不复存在……它的温暖不复存在……没有了理查德,只是一堆冰冷的砖头。再也不会恢复生机了。
黛安娜瘫倒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理查德,亲爱的,我们结婚那天你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要。但现在我想要了。回到我身边。即使我看不见你也没有关系。把我紧紧地抱住吧。我会知道你在。我需要再次感受你的爱抚。我想要感受你抚摩我的乳房……我要想象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说,我做了世界上最好的西班牙海鲜饭……我要听见你的声音叫我不要拉下你身上盖着的被子……我要听见你对我说你爱我。她企图制止突然涌出的泪水,但做不到。
从她意识到理查德死了的那一刻起,黛安娜就接连几天把自己锁在昏暗的寓所里,拒绝接电话,也不应答门铃。宛若一头受伤的野兽,躲藏着。只想与她的伤痛独处。理查德,有那么多次我想对你说“我爱你”,以至你就会说“我也爱你”。但我不想显得饥渴难耐。我是个傻瓜。现在我一无所有了。
最后,当接二连三的电话铃声和不断响起的门铃声不肯停止时,黛安娜打开大门。
门口站着卡罗琳·特尔,黛安娜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她看着黛安娜,“你看上去糟糕透了。”随即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大家都拼命想跟你联系,宝贝。我们都担心死了。”
“我很抱歉,卡罗琳,但我真的不能——”
卡罗琳把黛安娜搂进怀里。“我知道。但有许多朋友想见你。”
黛安娜摇头。“不。不可——”
“黛安娜,理查德去世了,可你没有。别把爱你的朋友拒之于门外。我会经常来看你。”
黛安娜和理查德的朋友开始打电话到寓所来,黛安娜发现自己倾听着无休无止的枯燥乏味的关于死亡的陈词滥调:
“这样想,黛安娜。理查德安息了……”
“上帝召唤他去了,亲爱的……”
“我知道理查德在天堂里,照耀着你……”
“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他加入天使的队伍了……”
黛安娜直想叫喊。
来访的人似乎川流不息。保罗·迪肯,展出黛安娜作品的画廊老板来了。他伸出胳膊,搂住黛安娜,“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可是——”
“我知道。”
“我对于理查德深表哀悼。他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但是,黛安娜,你不能像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大伙正期盼着看到你更多的好作品。”
“我做不到。不再重要了,保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完了。”
没有人能说服她。
第二天,门铃响起时,黛安娜很不情愿地走到门边。她从窥视孔看出去,外面似乎有一小群人。她感到不解,于是打开门。走廊上站着十来个少年。
其中一个捧着一小束花。“早上好,史蒂文斯太太。”他把花束递给黛安娜。
“谢谢你。”她突然记起他们是谁。他们是理查德辅导的少年棒球协会队的队员。
黛安娜收到数之不尽的花篮、悼念卡和电邮,但这是最令她感动的礼物。
“进来吧,”黛安娜说。
孩子们依次走进房间。“我们只想告诉你我们有多伤心。”
“你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真的很酷。”
“他是个令人仰慕的教练。”
黛安娜竭尽全力才忍住了眼泪。“谢谢你们。他也认为你们很了不起。他为你们所有的人感到骄傲。”她深深地吸口气。“你们想喝点饮料还是——?”
蒂姆·霍尔姆,接到飞球的那个十岁孩子,代表大家发言。“不,谢谢。史蒂文斯太太。我们只想告诉你我们也会怀念他的。我们大伙凑钱买了花。一共十二块钱。”
“总之,我们想要你知道我们有多难过。”
黛安娜看着他们,轻声说:“谢谢你们,孩子。我知道理查德对于你们上这儿来会有多高兴。”
她看着他们嗫嚅着告别,离去。
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回想起第一次观看理查德辅导这些孩子时的情景。他对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们的同龄人,用的是他们能够理解的词汇,他们为此而热爱他。那是我坠入情网的日子。
外面,黛安娜听见隆隆的雷声,以及开始沿着窗玻璃滚落的第一批雨点,仿佛上帝的眼泪。雨。那天是个周末假日……
“你喜欢野餐吗?”理查德问。
“太喜欢了。”
他笑了。“果然给我猜中。那我来筹备一次小小的野餐吧。明天中午过去接你。”
那天风和日丽。理查德把野餐安排在中央公园的中心。准备了银餐具和麻布餐巾,黛安娜看见篮子里放着的东西时,大声笑起来。烤牛肉……火腿……奶酪……两大块肉末饼……各种饮料和五六种甜食。
“够一支小部队吃的!还有谁来?”一个不期而至的念头闪过脑海。牧师?她脸红了。
理查德正注视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我很好,理查德。”
他点点头。“好。我们不用等部队了。开始吧。”
他们一边吃,一边交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每一句都似乎把他们俩拉得更近。情欲在他们之间蠢动,变得越来越强烈,两人都感觉到了。美好的下午过去一半时,天开始掉雨点。不到几分钟他们都淋湿了。
理查德懊丧地说:“真对不起。我应当多做些了解——报上没说有雨。我想我们的野餐就这么泡汤了——”
黛安娜朝他靠过来,柔声说:“是吗?”
她倒在他的怀里,嘴唇紧贴在他的唇上,她顿时感觉到身子里有股热流在汹涌。当终于将身体挪开时,她说:“我们得把这些湿衣服脱掉——”
他哈哈笑起来。“说得对。我们不想着——”
黛安娜说:“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理查德突然变得很安静。“黛安娜,你肯定吗?我这么问是因为……这不是一夜情。”
黛安娜从容地回答:“我知道。”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黛安娜的住处,脱去衣服,胳膊相互搂着,手探测着对方敏感的部位,终于,当双方再也按捺不住时,他们上了床。
理查德柔情似水,却又激情如火,宛若施了魔法,他的舌头找到了她,缓缓地移动,感觉如同温暖的波浪轻柔地舔着丝绒般的沙滩,随后他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填满了她。
他们把下午剩余的时间和大部分的夜晚都用来交谈,做爱,他们相互敞开心扉,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早晨,黛安娜做早饭时,理查德问:“嫁给我好吗,黛安娜?”
她转过身对着他,轻声说:“哦,好。”
婚礼一个月后举行。仪式温馨美好,亲朋好友都来恭贺这对新人。黛安娜远远望着理查德容光焕发的脸,想到算命人荒唐的预言,她笑了。
他们原来计划婚礼后一星期动身到法国度蜜月,但理查德上班时给她打来电话。“刚接手一个新的项目,我走不开。我们过几个月再去行不行?对不起,宝贝。”
她说:“当然可以,亲爱的。”
“你今天和我一起到外面吃午饭好吗?”
“太好了。”
“你喜欢法国菜。我知道有家法国餐厅棒极了。半小时后来接你。”
三十分钟后,理查德在门外等着黛安娜了。“嘿,亲爱的。我得到机场给一个客户送行。他去欧洲。我们先跟他道别,然后去吃中饭。”
她拥抱他。“行。”
他们到达肯尼迪机场时,理查德说:“他有架私人飞机。我们到跑道上去跟他见面。”
警卫让他们进入一个闲人止步的区域,一架挑战者停靠在那里。理查德左右看看。“他还没有到。我们上飞机去等吧。”
“好。”
他们走上舷梯,进入豪华的机舱。引擎已经启动。
随机服务员从驾驶舱里走过来。“上午好。”
“上午好,”理查德说。
黛安娜微笑着。“上午好。”
他们看着服务员关上舱门。
黛安娜朝理查德看着。“你认为你的客户还要等多久才会来?”
“不会久的。”
喷气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飞机开始滑行。
黛安娜往窗外看,脸色变得煞白。“理查德,我们在动了。”
理查德惊讶地看着黛安娜。“你肯定?”
“看窗外。”她慌张起来。“关照——关照飞行员——”
“你要我关照他什么?”
“停下来!”
“我不能。他已经启动了。”
片刻的沉默,黛安娜看着理查德,眼睛瞪大了。“我们到哪里去?”
“哦,我没有告诉你?我们到巴黎去。你说你喜欢法国菜。”
她惊愕地张大嘴巴。随即表情变了。“理查德,我现在不能去!我没有衣服。我没有化妆品。我没有——”
理查德说:“听说巴黎有商店。”
她朝他看了一会,然后举起胳膊将他一把抱住。“哦,你这个傻瓜,你。我爱你。”
他咧开嘴笑了。“你想要度蜜月。这就是。”
第5章
在奥利机场,一辆豪华轿车正等着把他们送到雅典广场酒店。
他们到达时,经理说:“你们的套间已经准备好了,史蒂文斯先生和太太。”
“谢谢你。”
他们预订的是310号套间。经理打开房门,黛安娜和理查德走进去。突然黛安娜愣住了。墙上竟挂着五六幅她的画作。她转过身看着理查德。“我——这怎么——?”
理查德一脸的无辜,“我不知道。我猜想他们这里的人同样有着极高的鉴赏力。”
黛安娜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激情的吻。
巴黎是神话世界。他们驻足的第一站是纪梵希,选购两人的服装,然后到路易·威登,购买装新衣服的箱包。
他们沿香榭丽舍大街悠闲地步行到协和广场,观看蜚声世界的凯旋门、波旁宫和马德兰教堂。他们沿旺多姆广场散步,在卢浮宫里消磨了整整一天。他们在罗丹的雕塑公园里漫游,到三快乐酒家和私房菜饭店享受浪漫的晚餐。
唯一让黛安娜觉得别扭的是理查德在离奇的钟点里接到的电话。
“谁打来的?”黛安娜有一次问,凌晨三点,在理查德结束通话后。
“只是日常公务。”
深更半夜里?
“黛安娜!黛安娜!”
她被人从沉思中唤醒。卡罗琳·特尔站在她面前。“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
卡罗琳伸出胳膊抱住黛安娜。“你需要时间。才过了几天嘛。”她迟疑着。“顺便问一下,你为葬礼做安排了吗?”
葬礼。英语中最伤心的词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绝望的回音。
“我——我还没——能——”
“我来帮你安排。我去选棺木和——”
“不要!”这个词脱口而出,连黛安娜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如此生硬。
卡罗琳看着她,莫名其妙。
黛安娜再次说话时,声音发颤。“你难道不明白?这是——这是我能为理查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要让他的葬礼与众不同。他会要他所有的朋友都到场,跟他道别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淌。
“黛安娜——”
“我得给理查德挑选棺木,确保他——他睡得舒服。”
卡罗琳无言以对。
那天下午,电话打来时,厄尔·格林伯格在他的办公室里。
“黛安娜·史蒂文斯打给你的电话。”
哦,糟糕。格林伯格还记得上次见她时挨的那一巴掌。现在是什么?很可能又出什么新招。他拿起话筒。“格林伯格探长。”
“我是黛安娜·史蒂文斯。我打电话来有两个目的。第一是道歉。我表现得很糟糕,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
他吃了一惊。“你不用道歉,史蒂文斯太太。我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
他等待。沉默。
“你说你打电话有两个目的。”
“对。我先生的——”她的嗓门哽住了。“我先生的遗体由警察保存在某个地方。我怎样才能把理查德领回来?我正在达尔顿殡仪馆为他的——他的葬礼做安排。”
她声音里的绝望使他不禁畏缩了一下。“史蒂文斯太太,恐怕还有些手续要办。首先,验尸官办公室必须提交验尸报告,然后还要通知各个——”他沉吟片刻,随即做出决定。“这样吧——你心理负担够重的。我来帮你做安排。一切都会在两天之内弄好。”
“哦。我——我很感激。非常感激——”她的声音哽咽,电话断了。
厄尔·格林伯格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想着有关黛安娜·史蒂文斯的事情,以及她经受的痛苦。随后他着手办理各项手续。
达尔顿殡仪馆位于麦迪逊大道东边。是一幢两层楼的有着南方府邸门面的堂皇建筑。里面装饰雅致含蓄,光线柔和,浅色的窗帘和帷幔发出沙沙的声响。
黛安娜对接待员说:“我和琼斯先生有预约。黛安娜·史蒂文斯。”
“谢谢你。”
接待员对着一个话筒说了几句话,几分钟后,一位头发灰白、态度殷勤恳切的男子出来招呼黛安娜。
“我是罗恩·琼斯。我们通过电话。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时刻一切是多么艰难,史蒂文斯太太,我们的责任是减轻你的负担。只要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们将确保你实现自己的愿望。”
黛安娜迟疑地说:“我——我都不知道应当要求什么。”
琼斯点点头。“让我解释。我们的服务包括一具棺木,一场你们朋友参加的追思会,公墓的一块地皮,以及下葬事宜。”他踌躇了一下。“根据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先生的死亡情况,史蒂文斯太太,你可能要为追思会准备一具关闭的棺木,以免——”
“不!”
琼斯惊讶地看着她。“但——”
“我要棺木开着。我要理查德能——能看见他所有的朋友,在他还没有——”她的声音消失了。
琼斯同情地端详着她。“我明白了。那么让我提个建议,我们有个手艺很好的化妆师,在”——他得体地说——“有必要的地方。行不行?”
理查德不会喜欢的,但——“好吧。”
“还有一件事。我们需要得到你想要你丈夫入殓的服装。”
她惊愕地看着他。“衣服——”黛安娜能够感觉到一个陌生人冰冷的手骚扰理查德赤裸的躯体,她打了个寒战。
“史蒂文斯太太?”
我应当自己为理查德穿衣服。但我不忍心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要记住——
“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的喉头吞咽了一下。“我还没想过关于——”她的喉咙卡住了。“对不起。”她无法说下去。
他看着她踉跄地走出门,叫了辆出租车。
黛安娜回到家里,走进房间打开理查德的衣橱。两排架子上挂满他的西服。每一套都保留着珍贵的记忆。有理查德在他们画廊相识那天夜晚穿的浅棕色西服。我喜欢你的曲线。它们有着跟罗塞蒂或马奈的曲线相同的精致。她能放弃这套吗?不能。
她的手指抚摩着下一件。是理查德在野餐时穿的,那次他们淋了雨。
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这不是一夜情。
我知道。
她怎么能不保存它?
下一件是细条纹的西装。你喜欢法国菜。我知道有家法国餐厅棒极了……
藏青西服上装……小山羊皮夹克……黛安娜抱着一件蓝色西服,用两只衣袖裹住自己。我一件都不放弃。每件都是珍贵的回忆。“我不能。”她啜泣着,随手抓起一件,夺门而出。
第二天下午,在黛安娜的电话上有语音留言:“史蒂文斯太太,我是格林伯格探长。我想告诉你这里的各项手续都已办妥。我和达尔顿殡仪馆也已经联系过。你尽可随意地按自己的计划办……”短暂的停顿。“我祝你一切顺利……再见。”
黛安娜给殡仪馆的罗恩·琼斯打电话。“我得知我先生的遗体已经送抵你们那儿了。”
“是的,史蒂文斯太太。我已经让人进行了化妆,我们也收到了你送来的衣服。谢谢你。”
“我想——这星期五举行葬礼行吗?”
“星期五没问题。到时候我们会把一切必要的细节都处理妥当的。我建议上午十一点。”
三天以后,理查德将和我告别。直到我和他再次相聚。
星期四早晨,黛安娜正忙碌地准备着葬礼的各项细节,核对长长的来宾和送葬者名单,突然电话铃响。
“史蒂文斯太太吗?”
“是的。”
“我是罗恩·琼斯。我只想告诉你我收到了你的文件,并做了更改,正如你所要求的。”
黛安娜感到莫名其妙。“文件——?”
“对。送信人昨天送来的,连同你的信。”
“我没有送任何——”
“坦白说,我有点吃惊,不过,当然,是你的决定。”
“我的决定——?”
“我们一个小时前火化了你先生的遗体。”
第6章
法国,巴黎凯利·哈里斯如同烟花爆竹般在时装界绽放异彩。她二十五六岁,非洲裔美国人,肤色宛若融化的蜜糖,脸蛋是摄影师的梦想。有着聪慧温柔的褐色眼睛,性感丰满的嘴唇,可爱的长腿,和令人勾起情欲遐想的身段。她深色的头发刻意修剪成蓬松凌乱的发型,额头上还散落着几缕发丝。这年年初,《伊丽》和《小姐》杂志的读者把凯利选为世界上最美的模特。
她穿着打扮结束后,环顾这顶层楼房,一如既往,心头涌上一股神奇的感觉。寓所富丽堂皇。位于巴黎四区,仅供上流人士居住的城岛圣路易路。寓所的双开门通向一个典雅的大厅,大厅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柔软的黄色护壁,起居室里陈设着糅合了法国和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家具。从平台上可以越过塞纳河,远眺对岸的巴黎圣母院。
凯利期盼着周末的到来。马克将带她外出,给她又一个喜出望外的款待。
我要你全副盛装,浓妆艳抹,宝贝。你会喜欢我们去的地方的。
凯利对自己嫣然一笑。她丈夫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凯利看了一眼手表,叹口气。我最好现在就动身,她想。展示秀还有半小时开幕。几分钟后,她离开寓所,沿走廊往电梯走去。与此同时,隔壁公寓间的门打开了,若塞特·拉普安特太太来到走廊上。她是个小羊脂球似的女人,对凯利总要说上一两句友善的话。
“下午好,哈里斯太太。”
凯利微笑。“下午好,拉普安特太太。”
“你今天真美,跟往常一样。”
“谢谢你。”凯利揿了揿电梯按钮。
十来英尺外,一名穿工作服的粗壮男人正在矫正墙上的一个安装物。他瞟了一眼两个女人,随即扭过头去。
“模特工作怎么样?”拉普安特太太问。
“非常好,谢谢你。”
“我一定要争取尽早到时装秀上去看你。”
“随便什么时候来,我都会很高兴为你做安排的。”
电梯到了,凯利和拉普安特太太走进去。穿工作服的男人掏出一只小对讲机,慌忙地对着它讲了几句,便迅速离开了。
电梯门正要关闭的一刹那,凯利听见她寓所里的电话铃声。她犹豫了一下。时间很紧迫,但可能是马克打来的。
“你先走,”她对拉普安特太太说。
凯利迈出电梯,搜寻钥匙,找到了,跑进家门。她冲到响着的话机前,抓起话筒。“马克?”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南妮特?”
凯利大失所望。“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请原谅。打错了。”
打错了。凯利放回话筒。就在那一刹那,一声巨响,整幢大楼都随之晃动。片刻之后,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尖叫声。心惊胆战,她跑到走廊上去看个究竟。声响是从楼下传上来的。凯利跑下楼梯,当她终于抵达大堂时,她听见从地下室传出激动的说话声。
她忐忑不安地顺楼梯来到地下室,惊愕地站住了,她看见摔坏了的电梯和里面拉普安特太太血肉模糊的可怕尸体。凯利感到一阵眩晕。可怜的女人。一分钟前她还活得好好的,可是现在……而我很可能跟她一起死在里面。要不是那个电话……
一群人聚拢在电梯四周,远处响起警笛声。我应当留在这里,凯利愧疚地想,但我不能,我得离开。她看着遗体,低声说:“我很抱歉,拉普安特太太。”
凯利到达时装沙龙,跨入舞台门时,皮埃尔,神经质的时装协调人,正等着她。
他扑到她面前。“凯利!凯利!你迟到了!展示秀已经开始了,而且——”
“对不起,皮埃尔。出——出了很严重的事故。”
他惊恐地看着她。“你受伤了?”
“没有。”凯利闭了会眼睛。想到在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以后立刻走台,她感到反胃,但她别无选择。她是展示秀的明星。
“赶快!”皮埃尔说。“快!”
凯利朝她的化妆间走去。
今年最富权威性的时装秀正在康朋路三十一号,夏奈尔初创时的沙龙举办着。自由摄影师靠在前排座位边。座无虚席,房间后面都站满了观众,人人都渴望能在第一时间看上一眼下季度的流行款式。房间特为此事以鲜花和飘带装点起来,但没有人注意。真正的吸引力来自长长的天桥——一道流淌着色彩、美和时尚的河流。背景里有音乐伴奏,它缓慢的、性感的节奏更突出了台上的动作。
可爱的模特们优美地前后挪移的同时,扩音器里的画外音对台上的时装做着现场解说。
一名肤色浅黑的亚裔女子沿天桥走过来:“……一件边缘有缝线的缎羊绒上衣,配搭色彩绚丽的长裤和白衬衫……”
一名金发碧眼的苗条女子摇曳多姿地横穿过天桥:“……穿着黑色的羊绒高领套衫,配以白色棉布宽松长裤……”
一名姿态曼妙的红发女郎出现了:“……一件黑色皮夹克,和一条黑色茧绸长裤,配以白色针织衫……”
一名法国模特:“……粉色,三颗纽扣的马海毛上衣,粉色绞花编织高领套头衫和黑色带卷边的长裤……”
一名瑞典模特:“……藏青缎羊绒上衣和长裤以及紫丁香色软缎衬衫……”
接下来是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时刻。瑞典模特下台了,天桥空了。扩音器里的声音说:“现在游泳的季节已经来临,我们隆重推出我们的最新款泳装。”
期待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在它到达高点时,凯利·哈里斯现身了。她穿着白色的比基尼,一副胸罩,微微遮盖了她坚挺、年轻的双乳,三角裤则紧紧地裹着臀部。当她风情万种地走上天桥时,产生的效果是催眠性的。随之爆发出一阵掌声。凯利莞尔一笑,以表谢意,她绕天桥一周,随即消失了。
后台,两名男子正等着她。
“哈里斯太太,如果我能占用你一分钟时间——”
“对不起,”凯利抱歉地说。“我必须立即换衣服。”她转身离开。
“等一等!哈里斯太太!我们是法警。我是杜讷探长,这位是斯丢努探员。我们必须谈谈。”
凯利停下脚步。“警察?谈什么?”
“你是马克·哈里斯太太,对吗?”
“对。”她内心突然充满焦虑。
“那么我很抱歉地通知你——你先生昨天夜里死了。”
凯利的嘴唇发干。“我先生——?怎么——?”
“很明显,他是自杀的。”
凯利的耳朵里发出一声轰鸣。她几乎听不明白探长在说什么:“……埃菲尔铁塔……午夜……字条……非常遗憾……深深的同情。”
这些词都不是真的。它们是零散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太太——”
我要你全副盛装,浓妆艳抹,宝贝。你会喜欢我们去的地方的。“一定是搞——搞错了。”凯利说。“马克不会——”
“我很抱歉。”探长密切注视着凯利。“你没事吧,太太?”
“没事。”但我的生活刚刚结束了。
皮埃尔匆忙赶到凯利面前,拿着一套漂亮的条纹比基尼。“亲爱的,你必须赶快换。没有时间浪费。”他把比基尼塞进她怀里。“快!快!”
凯利慢慢地让比基尼滑落到地板上。“皮埃尔?”
他惊讶地看着她。“什么?”
“你穿。”
一辆豪华轿车把凯利送回寓所。沙龙的经理要派人陪她,但凯利谢绝了。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此刻,当她走过大门时,凯利看见了物业管理员,菲利普·桑德尔,和一个穿工作服的人,被一群住户包围着。
一名住户说:“可怜的拉普安特太太。多可怕的事故啊。”
穿工作服的男子举起一根粗电缆的两个参差不齐的断头。“不是事故,太太。有人把电梯的安全闸拧断了。”
第7章
凌晨四点,凯利坐在椅子里,茫然地望着窗外,她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法警……我们必须谈谈……埃菲尔铁塔……自杀,字条……马克死了……马克死了……马克死了。这些词变成一首挽歌,随凯利的脉搏跳动。
她看见马克的身体向下滚落,滚落,滚落……她伸出胳膊,就在他撞击到人行道前的一刹那把他抓住了。你死是因为我吗?是我干了什么吗?是我没干什么吗?我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吗?我在你离开时睡着了,亲爱的,我没有机会说再见,没有机会吻你,告诉你我多么爱你。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凯利想。救救我,马克。救救我——像你一贯那样救救我……
她坠入往事的泥淖,回想起遇见马克前的情景,那些可怕的往昔岁月。
凯利出生在费城,埃塞尔·哈克沃思,一个为城里最显赫的白人家族干活的黑人女佣的私生子。家族的父亲是法官。埃塞尔十七岁,很美,而彼特——特纳家金发碧眼的二十岁公子,看上了她。他诱奸了她,一个月以后埃塞尔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告诉彼特时,他说:“那太——太好了。”随即跑进父亲的书房去告诉他这个坏消息。
第二天早晨特纳法官把埃塞尔叫到书房里,“我不想要一个婊子在这幢房子里干活。你被解雇了。”
身无分文,一字不识,又毫无手艺的埃塞尔在一家工厂里当清洁女工,起早摸黑地工作养活她初生的女儿。五年后,埃塞尔用积攒的钱,买下一栋破旧的木板房,开了家专供男人寄宿的小旅馆。埃塞尔把房间分别改成一间起居室、一间饭厅、四间卧室以及一个狭长的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凯利就睡在那小房间里。
自那以后,一连串的男人不停地进进出出。
“他们是你的叔叔,”埃塞尔告诉她。“别打扰他们。”
凯利很高兴她有这么大的一个家,直到她长大以后才明白他们都是陌生人。
凯利八岁时,一天夜里她正睡在黑咕隆咚的小房间里,突然被一个粗声粗气的耳语声惊醒:“嘘!别出声。”
凯利感到她的睡衣给拉了起来,她还来不及抗争,她的一个“叔叔”就已经爬到她身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凯利感觉得到他用力分开她的两条腿。她试图挣扎,但他压着她。她浑身充满剧烈的疼痛。他是残酷无情的。她默默地尖叫,唯恐自己晕过去。她被困在可怕的黑屋子里。
最后,在似乎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之后,她感到他一阵痉挛,然后退出。
他压低嗓门说:“我走了。你要是告诉你母亲,我就回来杀了她。”他转眼就不见了。
下一个星期几乎无法熬过去。她无时无刻不遭受着巨大的疼痛的折磨,但她想尽办法疗伤,最后疼痛减退了。她想告诉母亲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敢。你要是告诉你母亲,我就回来杀了她。
事情只延续了几分钟,但那几分钟却改变了凯利的一生。她从一个年轻的、梦想婚嫁生儿育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深感被玷污、遭羞辱的人。她决定再也不会让男人碰自己。另外,在凯利身上还发生了一个变化。
从那一夜起,她开始怕黑。
第8章
凯利十岁时,埃塞尔差她干活,在小旅馆里打杂。凯利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打扫厕所,洗刷厨房地板,帮忙给寄宿者准备早饭。放学后她洗衣服、拖地板、除尘、协助烧晚饭。她的生活除了冗长乏味的劳务之外别无其他。
她积极地帮助母亲,希望得到一句嘉奖。但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整天为寄宿的客人操劳,无心顾及自己的女儿。
凯利年幼时,一位心地善良的客人曾经给她读过《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凯利对爱丽丝如何逃进一个魔力兔子洞的事念念不忘。那正是我想要的,凯利想,一条逃跑的途径。我不能把剩下的日子都用来洗刷厕所、拖地板,清扫那些邋遢的陌生人留下的垃圾。
有一天凯利发现了她的魔力兔子洞。她的想象——一条通道,能够将她带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改写了自己的生活……
她有父亲,父母的肤色相同。他们从不发脾气,从不对她大声呵斥。一家人住在一起,和和美美。母亲和父亲爱她。母亲和父亲爱她。母亲和父亲爱她……
凯利十四岁时,母亲嫁给了一个寄宿的客人,名叫丹·贝克,酒吧侍应,一个脾气暴戾的中年人,对一切都持负面的看法,凯利无论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
“晚饭难吃死了……”
“这件衣服的颜色跟你不配……”
“卧室的百叶窗还有裂口。我叫你修的……”
“你还没把浴室搞干净……”
凯利的继父酗酒。凯利的卧室和父母的卧室之间只一板之隔。一夜又一夜,凯利听得见殴打和惨叫的声音。早晨,埃塞尔露面时,总是抹着厚厚的脂粉,但却遮不住青紫块和黑眼圈。
凯利备受煎熬。我们应当离开这里,凯利想。母亲和我是相依为命的。
一天夜里,凯利快要入睡时,听见隔壁传来大声的争吵。“你干吗不在那小鬼出生前就把她做掉?”
“我试过,丹。不起作用。”
凯利感到似乎被人在小腹上踢了一脚。母亲从来就没想要她。没有人要她。
凯利找到另外一个逃避她无休无止乏味生活的通道:书的大千世界。她变成一个饕餮的读者,在公共图书馆里度过她所有的空余时间。
一个星期下来,凯利身上一分钱都不剩,于是她找到一份看孩子的工作,对她永远也享受不到的快乐家庭羡慕不已。
十七岁时,凯利成长为她母亲当年那样的美人。学校里的男生开始提出跟她约会。她感到厌恶。把他们统统拒之于千里之外。
星期六,放学以后,凯利的杂活也忙完了,她就赶到公共图书馆,在那里看一下午的书。
莉萨·玛丽·休斯敦,图书馆管理员,是个聪明、富有同情心的女人,态度文静、谦和,服饰也和她性格一样朴实,毫不张扬。看凯利到图书馆来得这么勤,休斯敦太太感到十分好奇。
有一天她说:“我很开心看到一个年轻人这么爱阅读。你在这里花的时间真不少。”
这是她们友谊的开端。随着时间的推移,凯利对图书馆管理员倾诉了她心中的恐惧、希望和梦想。
“你想怎样度过你的一生,凯利?”
“当教师。”
“我想你准能当个非常好的教师。教师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职业。”
凯利话到舌尖,却止住了。她记起一个星期前在早餐桌上和父母的谈话。凯利说,我必须上大学。我想当一名教师。
教师?贝克哈哈大笑。真是个狗屁不如的念头。教师赚个鸟钱。听见没有?鸟钱。你扫地都可以赚得多些。反正,你老妈和我都没有那么多钱供你上大学。
但我获得了奖学金而且——
又怎样?你只会白白地浪费你四年的生命。拉倒吧。就你的那张脸,不如叫卖你的屁股还好些。
凯利离开了餐桌。
此刻她对休斯敦太太说:“有个问题。他们不愿意让我上大学。”她喉咙哽塞了。“我会一辈子做我现在做的事!”
“当然不会。”休斯敦太太十分坚定。“你多大了?”
“再过三个月就十八了。”
“你很快就能自己做主了。你长得很漂亮,凯利。你知道吗?”
“不。真的不知道。”我怎么能告诉她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长得漂亮。“我痛恨我的生活,休斯敦太太。我不想做个像——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要完全不同的东西,而那些是我永远也不会得到的。”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干出点名堂,做个像样的人。”
“凯利——”
“我根本不应当读那些书。”她的语调是苦涩的。
“为什么?”
“因为里面谎话连篇。所有那些美丽的人和五光十色的地方及魔法……”凯利摇摇头。“不存在魔法。”
休斯敦太太打量她片刻。很明显凯利的自我价值感遭到过重创。“凯利,有魔法,但你得当魔术师。你得让魔幻变成现实。”
“真的吗?”凯利的语气是愤世嫉俗的。“我怎么去变呢?”
“首先,你得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你的梦想是过一种激动人心的生活,充满有趣的人和五光十色的地方。下次你来,我会给你看,你怎么能使自己的梦想成真。”
骗子。
凯利毕业后的那一星期,她回到图书馆。休斯敦太太说:“凯利,记得我说的关于你自己变魔术的话吗?”
凯利疑虑重重地说:“记得。”
休斯敦太太把手伸到书桌后面,拿出一摞杂志:《都市女孩》、《十七岁》、《魅力》、《小姐》、《精华》、《诱惑》……递给凯利。
凯利看着它们。“我跟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想过当模特?”
“没有。”
“看看这些杂志。然后告诉我它们有没有给你什么启发,启发你怎样把魔法带进自己的生活。”
她用心良苦。凯利想,但她不明白。“谢谢你,休斯敦太太,我会的。”
我下星期开始找工作。
凯利把杂志带回小旅馆,塞进屋角,然后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她一整晚做家务。
凯利那天夜里精疲力竭地上床时,想起休斯敦太太给她的杂志。出于好奇,她挑出几本,随便翻阅。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模特穿着华丽,身边陪伴着英俊、优雅的男子,待在伦敦、巴黎以及全世界各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凯利突然产生一种渴望。她急忙套上睡袍,跑向走廊尽头的浴室。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自己想必挺漂亮的。所有的人都这么对她说。即便真的如此,我也毫无经验。她考虑自己未来在费城的生活,再次朝镜子里看去。每个人都得从一个地方开始起跑。你得当个魔术师……变魔术。
第二天一早,凯利到图书馆去见休斯敦太太。
休斯敦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看见凯利这么早就到图书馆来了。“早上好,凯利。你找机会看了杂志吗?”
“看了。”凯利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尝试当模特。问题是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
休斯敦太太笑了。“我知道。我查过纽约的电话指南。你不是说你想离开这座城市吗?”休斯敦太太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打了字的纸,递给凯利。“这是曼哈顿头十二名模特代理公司的名单,有它们的地址和电话。”她轻轻捏住凯利的手。“从排名第一的开始。”
凯利惊呆了。“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
“我来告诉你。让我看见你的照片登在这些杂志上。”
那天吃晚饭时,凯利说:“我决定当模特。”
她的继父叽里咕噜地抱怨。“这可是你至今为止最愚蠢的想法。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的模特都是婊子。”
凯利的母亲叹气。“凯利,别犯我的错。我也有过妄想。会害死你的。你是黑人而且很穷。你会到处碰壁的。”
那是凯利下定决心的瞬间。
次日凌晨五点,凯利从床底下拖出整理好的手提箱,直奔汽车站。在她的皮包里有着她靠看孩子挣来的两百美元。
到曼哈顿的行程花了两小时,凯利利用那段时间想象自己的未来。她将成为一名专业的模特。“凯利·哈克沃斯”听起来不够专业。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就用我的名字。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呼唤这个名字。这是我们的首席模特,凯利。
她住进一家廉价的汽车旅馆,九点钟,凯利走进休斯敦太太给她的名单上的第一名模特代理公司的大门。凯利素面朝天,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因为她没有办法熨烫。
大堂接待台没有人值班。她朝一个坐在办公室里的男人走去,那人正忙着写什么。
“请原谅,”凯利说。
那人咕噜了几句,并没有抬起头。
凯利犹豫着。“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需要模特?”
“不要,”那人唧咕说,“我们不在招聘。”
凯利叹气。“谢谢你了,无论如何。”她转身要走。
那人抬起头一看,表情变了。“等等!等一下。回到这里来。”他一跃而起。“上帝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凯利困惑地看着他。“费城。”
“我意思是——得。你以前做过模特吗?”
“没有。”
“没关系。你在这里学,边干边学。”
凯利的喉咙突然发干。“这意思是不是说我——我将成为一名模特?”
他咧嘴笑了。“当然。客户看到你会疯狂的。”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业界最大的模特代理公司之一,而且他们——
“我名叫比尔·勒纳。我经营这家代理机构。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凯利梦寐以求的时刻。这是她将第一次使用她全新的专业名字的时刻。
勒纳瞪着她看。“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凯利挺直腰干,显示出全部的身度,自信地说:“当然知道。凯利·哈克沃斯。”
第9章
听见低低掠过头顶的飞机发出的轰鸣声,洛伊丝·雷诺兹的唇边浮现出笑影。加里。他迟到了。洛伊丝提出要到机场去接他,但他说:“不麻烦你了,妹妹。我叫出租车就行了。”
“可是,加里,我很乐意去——”
“你待在家里等我更好。”
“就随你吧,哥哥。”
哥哥在洛伊丝的生活中一直是最重要的人物。她在基洛纳的成长岁月是一场噩梦。从她还是个小女生开始,洛伊丝就觉得整个世界在跟她作对:五光十色的杂志、时装模特、女电影明星——仅仅因为她稍稍丰满了一点。什么地方有明文规定说健康美的女孩不能和病态、皮包骨的女孩同样美丽?洛伊丝·雷诺兹经常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她有着长长的金发、蓝色的眼睛、精致的浅色五官以及洛伊丝认为发育充分的曼妙身体。男人可以在裤腰带上挂着个啤酒肚悠哉游哉,别人也不会说三道四。可是让女人增加几磅体重,就成了讥讽的对象。是哪个男性白痴有权决定理想女性的身材必须是36-26-36?
在洛伊丝的记忆中,同学总是在背后嘲笑她——“胖墩”、“柏油桶”、“小猪”。这些词深深地伤了她的心。但加里却始终不渝地守护在她的身边。
洛伊丝从多伦多大学毕业时,已经受够了别人的奚落。如果白马王子正在寻找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话,那非我莫属了。
一天,出乎意料地,白马王子出现了。他的名字叫亨利·劳森。他们在教会举办的一次活动上相遇,洛伊丝对他一见钟情。他高瘦,金发碧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性格也与其相配。他父亲是教堂的牧师。那天洛伊丝大部分的时间都和亨利待在一起,交谈过程中她得知他办了一所很成功的托儿所,而且是个热爱大自然的人。
“如果你明天晚上没什么事,”他说,“我想请你吃晚饭。”
洛伊丝没有任何的犹豫。“好,谢谢你。”
亨利·劳森把她带到闻名遐迩的撒沙弗拉兹,多伦多最好的酒店之一。菜单很有诱惑力,但洛伊丝只点了一道素净小菜,因为她不想要亨利以为她是个贪吃的人。
亨利注意到她只吃色拉,“你吃不饱的。”
“我在减肥,”洛伊丝骗他。
他把手放在洛伊丝手上。“我不要你减肥,洛伊丝。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他是第一个对她说这样话的人。
“我来给你点,牛排、土豆和一份恺撒色拉,”亨利说。
太棒了,终于找到一个理解并赞同她胃口的男子。
以下的几个星期是在一系列大快朵颐的约会中度过的。三个星期结束后,亨利说:“我爱你,洛伊丝。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这句话乃是她原以为永远也不会听到的。她抬起胳膊搂住他,“我也爱你,亨利。我要做你的妻子。”
婚礼五天后在亨利父亲的教堂里举行。加里和几个朋友出席了,仪式非常动人,由亨利的父亲主婚。洛伊丝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你们俩到哪里去度蜜月?”劳森牧师问。
“路易丝湖,”亨利说。“那儿很浪漫。”
“度蜜月的完美地点。”
亨利搂着洛伊丝。“我期待我们共度的一生中每一天都是蜜月。”
洛伊丝欣喜若狂。
婚礼一结束,他们就动身往路易丝湖去。路易丝湖是位于加拿大落基山脉腹地的班夫国家公园里的一个蔚为壮观的绿洲。
他们傍晚抵达时,夕阳在湖面上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亨利一下子把洛伊丝拥入怀里。“你饿了吧?”
她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嫣然一笑。“不饿。”
“我也不饿。我们为什么不脱衣服呢?”
“哦,好,亲爱的。”
两分钟后,他们上了床,亨利跟她做爱是那么地细腻,体贴。棒极了。酣畅淋漓。令人神清气爽。
“哦,亲爱的,我太爱你了。”
“我也爱你,洛伊丝,”亨利说着,站了起来。“现在我们必须跟淫罪作斗争。”
洛伊丝看着他,一头雾水。“什么?”
“跪下。”
她笑起来。“你不累啊,亲爱的。”
“跪下。”
她微笑着。“好吧。”
她迷迷惑惑地跪下,只见亨利从裤腰上抽下一根粗皮带。他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挥起皮带狠狠鞭打她裸露的臀部。
洛伊丝惊呼,想爬起来。“你干什么——?”
他将她一把推倒。“我告诉你了,亲爱的。我们必须跟淫罪作斗争。”他抡起皮带,又抽打起她。
“住手!住手!”
“待着别动。”他的声音充满激情。
洛伊丝挣扎着爬起来,但亨利用一只强壮的手摁住她,再次用皮带鞭打。
洛伊丝感到臀部皮开肉绽了。“亨利!上帝啊!住手!”
最终亨利直起腰,颤抖着吸口气。“现在行了。”
洛伊丝动弹不得。能感觉到伤口在流血。她痛苦地挣扎着爬起来。说不出话。只能恐怖地瞪大眼睛,看着丈夫。
“性是罪孽。我们必须跟诱惑作斗争。”
她摇头,仍然说不出话,仍然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
“想想亚当和夏娃,人类堕落的开始。”他滔滔不绝。
洛伊丝开始哭泣,发出大声而痛苦的呜咽。
“现在没事了。”他把洛伊丝搂进怀里。“没事了。我爱你。”
洛伊丝狐疑地说:“我也爱你,可是——”
“别担心。我们已经征服了它。”
这意味着,这将是这种事的最后一次了,洛伊丝想。大约跟他是牧师的儿子有某种关系。感谢上帝,总算过去了。
亨利紧紧抱着她。“我太爱你了。我们出去吃晚饭吧。”
在餐馆里,洛伊丝没办法坐下来。痛得厉害,但她不好意思开口要软垫。
“我来点,”亨利说。他给自己要了个色拉,为洛伊丝点了份大餐。“你得保持体力,我最亲爱的。”
吃饭时,洛伊丝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亨利是她所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她被他的——什么来着,她百思不得其解——信仰,吓了一跳。无论如何,过去了。她可以朝前看,期待和这个男人共度余生,照顾他也被他所照顾。
吃完主菜后,亨利为洛伊丝又加了道甜食,“我喜欢浑身是肉的女人。”
她笑了。“很高兴我讨你喜欢。”
晚饭过后,亨利说:“我们回房间好吗?”
“好。”
回到房间,他们宽衣解带,亨利把洛伊丝抱进怀里,疼痛似乎消失了。他的做爱是甜蜜温柔的,甚至比以前更加受用。
洛伊丝拥抱着丈夫,“太棒了。”
“对。”他点头。“现在我们必须为触犯了淫戒赎罪。跪下。”
半夜,趁亨利熟睡,洛伊丝悄悄地整理了一只手提箱,逃跑了。她乘飞机到温哥华,打电话给加里。午饭时,她告诉他发生的事。
“我要进行离婚诉讼,”洛伊丝说,“但我得先搬出这个城市。”
加里思索片刻。“我有个朋友开保险公司,妹妹。在丹佛,离这儿一千五百英里。”
“那好极了。”
加里说:“我会跟他说的。”
两星期后,洛伊丝在中西部的保险公司上班,属于管理层的一员。
加里经常和洛伊丝联系。她购买了一栋漂亮的小平房,远眺落基山脉,哥哥不时造访。他们在一起共享周末——或滑雪,或垂钓,或简单地坐在沙发上交谈。我为你感到骄傲,妹妹,他总是这么对她说,而洛伊丝也为加里的成就感到自豪。他获得了理科博士学位,为一家国际大公司工作,而且把飞行作为业余爱好。
洛伊丝想着加里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她朝窗外看是谁来了,原来是熟人。汤姆·许布纳。他个子高高,面相粗鲁,是位有执照的飞行员,加里的朋友。
洛伊丝开门,许布纳走了进来。
“嘿,汤姆。”
“洛伊丝。”
“加里还没到。我想刚才听见他的飞机声了。他随时都会到的。你愿意等还是——?”
他注视着她。“你还没有看电视?”
洛伊丝摇摇头。“没有。出了什么事?我希望我们不是又要打仗了——”
“洛伊丝,我恐怕有坏消息。真正的坏消息。”他的声音很紧张。“是关于加里的。”
她的身体僵硬了。“他出了什么事?”
“他在来这里看你的途中坠机身亡。”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光熄灭。“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
洛伊丝想说话,但她喘不过气来。“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汤姆·许布纳抓住她的手,体贴地把她领到长沙发前。
洛伊丝坐下,深深地吸口气。“发生——发生了什么?”
“加里在丹佛外几英里的地方撞上山崖。”
洛伊丝感到眩晕。“汤姆,我想单独待会儿。”
他打量她,放心不下。“你肯定吗,洛伊丝?我可以留下来——”
“谢谢你,但请离开。”
汤姆·许布纳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然后点点头。“你有我的电话号码。需要我,就打电话。”
洛伊丝没有听见他离去的声响。她坐着发呆,惊魂不定。仿佛有人告诉她,她死了似的。她的脑海里开始闪现他们童年的光景。加里总是她的保护者,跟欺负她的男孩子斗,在他们长大一些后,陪她去看棒球赛,看电影,参加派对。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星期前,她在脑子里重现当时的场面,犹如一部隔着泪水显得十分模糊的电影胶卷在慢慢地展开。
他们两人坐在餐桌边。
“你不在吃嘛,加里。”
“很好吃,妹妹。但我不很饿。”
她观察了他一会。“你有心事?”
“你总是知道的,是吧?”
“跟你的工作有关。”
“是的。”他推开盘子。“我想我有生命危险。”
洛伊丝看着他,大吃一惊。“什么?”
“妹妹,世界上只有五六个人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下星期一飞回来过夜。星期二早晨到华盛顿去。”
洛伊丝不明白。“为什么去华盛顿?”
“去告诉他们关于普里马的事。”
加里接着解释了什么是普里马。
现在加里死了。我想我有生命危险。她哥哥不是死于飞行事故。是被谋杀的。
洛伊丝看看表。太晚了,什么也不能做了,但早晨她将打那个为她哥哥复仇的电话。她将完成加里的心愿。洛伊丝突然感到浑身乏力,好不容易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没吃晚饭,但想到饭菜就反胃。
她径直走向卧室,摔倒在床上;由于太累,她连衣服也没有脱。她呆呆地躺在那里直到进入梦乡。
洛伊丝梦到她和加里坐在一辆飞驰的火车上,车厢里所有的乘客都在抽烟。越来越热,烟雾呛得她咳嗽。咳嗽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愕然地四下看着。卧室起火了,火苗迅速地蹿上窗帘,房间里烟雾腾腾,洛伊丝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喉咙卡住了。她拼命屏住呼吸,踉跄地走进起居室。整个房间都笼罩在火焰中。她朝门走了五六步,两腿发软,倒在了地上。
洛伊丝·雷诺兹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火苗贪婪地一路向她舔来。
第10章
对凯利来说,一切都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在进行着。她很快就学会了模特行业最重要的方方面面:公司提供她形象设计、姿势、风度等各方面的培训。当模特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态度,对凯利而言,这意味着表演,因为她内心里既不感到自己美丽,也不觉得别人会被她所吸引。
“一夜蹿红”这个词可能是为凯利而发明的。她放射出的不仅是一个令人激动、煽情的形象,而且还是一种对男人而言颇具挑战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两年之内,凯利上升到首席模特的地位。在十多个国家做产品代言人。她大部分的时间在巴黎度过,公司绝大多数最重要的客户总部都设在巴黎。
有一次,参加过纽约的一场超级豪华时装秀后,凯利在返回巴黎之前去探望母亲,母亲显得更加苍老,更加憔悴了。我得让她离开这里,凯利想。我要给她买套好公寓,照顾她。
母亲看见她显出快乐的神情。“我真高兴你干得这么好,凯利。谢谢你每个月寄来的支票。”
“不要客气。母亲,我要跟你说件事。有个计划都落实了。我要你离开——”
“呵,看看谁来造访我们了——女王陛下。”她的继父刚走进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不会是穿着这些花花哨哨的衣服到处摆阔吧?”
这件事我得等到下次了,凯利想。
凯利还有个地方要逗留。她去了曾经在里面度过那么多美好时光的公共图书馆,当她捧着五六本杂志迈进大门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的往事。
休斯敦太太没有坐在办公桌后。凯利走到里间,看见她站在一条侧面的走道里,穿着一条柔滑、合体的连衣裙,显得光彩照人,正忙碌地往架子上码书。
休斯敦太太听到开门的声音,“等一下我就来。”她转身。“凯利!”几乎是一声惊叫。“哦,凯利。”
她们朝对方跑过去,相互拥抱。
休斯敦太太推开凯利,看着她。“我简直不相信是你。你到费城来干什么?”
“来看我母亲,但也要看看你。”
“我为你感到多么骄傲。你都不知道。”
“休斯敦太太,记得我问过你我怎么感谢你吗?你说我能让你看见我在时装杂志上的照片就是对你的感谢了。看。”凯利把那摞时装杂志放在休斯敦太太的怀里。包括《伊丽》、《国际大都会》、《小姐》和《时尚》。她在每一本的封面上。
“太美了。”休斯敦太太的笑容非常灿烂。“我要给你看样东西。”她走到办公桌后,取出几本同样的杂志。
凯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怎么才能报答你?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不对,凯利。你改变了你自己的一生。我所做的只是稍稍推了一把而已。凯利——”
“什么?”
“因为你的关系我的穿着也变得时尚了。”
由于凯利珍视自己的隐私,她的名望有时会给她带来麻烦。摄影师不断的围堵让她很伤脑筋,她患有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恐惧症,唯恐受到陌生人的滋扰。凯利喜欢独处。
一天,她正在乔治五世宾馆的第五餐厅吃中饭,有个穿得毫无品位的男人走过,特地停下来盯着她看。他面容苍白,显得很不健康,就像那些一辈子都蜗在室内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本《伊丽》,翻开在登载凯利照片的那一页。
“请原谅,”陌生人说。
凯利不高兴地抬起头,“怎么?”
“我看见你的——我读了这篇关于你的文章,文章说你是费城人。”他的语气变得热烈起来。“我也是那里的人,我看到你的照片时,感到好像认识你,而且——”
凯利冷冷地说:“你不认识我,我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
“哦,抱歉。”他吞咽了一下。“我并不想——我并不陌生。我意思是——我名字叫马克·哈里斯,我为金斯利国际集团工作。我看见你在这里,我——我想也许你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你和我可以——”
凯利朝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你想错了。现在我要你离开。”
他结巴起来。“我——我并不想打扰。只是我——”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我走了。”
凯利看着他走出门去,捧着那本杂志。讨厌鬼。
凯利签约为几家时装杂志做一星期的平面广告。她跟马克·哈里斯相遇后的第二天,正在模特化妆间里着装,突然有人送来三打玫瑰。卡片上写着:请饶恕我打扰了你。马克·哈里斯。
凯利撕碎卡片。“把花送到儿童医院去。”
第二天早晨服装管理员又走进化妆间,拿着一个包裹。“有人送这个给你,凯利。”
里面是单独一枝兰花。卡片写着:我希望我已经被饶恕,马克·哈里斯。
凯利扯掉卡片。“把花留下。”
那以后,几乎每天都有马克·哈里斯派人送来的礼物:一小篮水果、一枚奇妙指环、玩具圣诞老人。凯利把它们统统扔进废纸篓。下一个礼物却大不相同:一条可爱的法国鬈毛小狗,脖子上系着根红丝带,挂着的卡片上写着:这是“安琪儿”。我希望你跟我一样地爱她。马克·哈里斯。
凯利拨通了查号台,问到了金斯利国际集团的电话号码。当他们总机的话务员回应时,凯利问:“有一位马克·哈里斯在你们那里上班吗?”
“有,小姐。”
“我能跟他通话吗,请问?”
“稍等。”
片刻之后,凯利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喂?”
“哈里斯先生吗?”
“是的。”
“我是凯利。我决定接受你的邀请,和你一起吃午饭。”
一阵惊讶的沉默,随后,“真的吗?那——那太好了。”
凯利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兴奋。
“今天,劳伦特,一点钟?”
“好。非常感谢你。我——”
“我会预订位子的。再见。”
凯利抱着小狗悠哉游哉地走进去时,马克·哈里斯正站在劳伦特的一张餐桌边等候。
马克的脸绽放出笑容。“你——你来了。我不肯定——你还带来了安琪儿。”
“对。”凯利把狗塞进马克的怀里。“她可以和你共进午餐,”冷冰冰地撂下一句,凯利扭头便走。
马克说:“我不明白。我想——”
“好吧,我给你做最后一次解释,”凯利抢白。“我要你别再烦我。你听懂了没有?”
马克·哈里斯的脸涨得通红。“好。好,当然。对不起。我没有——我没有打算——我只是想——我不知道该怎么——我愿意解释。你能坐一小会吗?”
凯利正要说不,却坐了下来,一脸的鄙夷。
“怎么?”
马克·哈里斯深呼吸一下。“真是非常抱歉。我不是存心惹你不高兴。我给你送那些东西是为了打扰过你而向你表示歉意。我只想有个机会——看见你的照片时。我感觉似乎一辈子都认识你。而当我看见你本人时,你甚至更加——”他结结巴巴地说,无地自容。“我——我应当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对一个像——像——我这样的人感兴趣。我——我表现得就像个愚蠢的小学生。我深感羞愧。只是因为我——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告诉你我的感受,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周身散发出赤裸裸的不堪一击的脆弱。“我就是不会……不会表述我的感情。我一辈子都是很孤单的。从来没有人……六岁时,父母离异,打了一场监护权的战斗。他们谁都不要我。”
凯利注视着他,默不作声。他的话在她心里引起共鸣,掀开尘封的记忆。
你干吗不在那小鬼出生前就把她做掉?
我试过。不起作用。
他继续说着。“我在五六家不同的收容院里长大,没有人爱……”
他们是你的叔叔。别打扰他们。
“似乎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
晚饭难吃死了……这件衣服的颜色跟你不配……你还没把浴室搞干净……
“他们要我辍学,到一家汽车修理铺去干活,可是我——我想当科学家。他们说我太笨……”
凯利对他的述说听得越来越入神。
我决定当模特。
所有的模特都是婊子……
“我梦想上大学,但他们说就我干的那种活,不需要受任何的教育。”
你要上学干什么?就你的那张脸,不如叫卖你的屁股还好些……
“我获得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时,我的养父母说我很可能半途被开除,不如到汽车修理铺去干活……”
大学?你只会白白地浪费你四年的生命……
听着这个陌生人的故事犹如听着她自己人生的复述。凯利坐着,深深地被触动了,内心经历着与坐在对面的陌生人同样的痛苦。
“我从麻省理工毕业之后,到位于巴黎的金斯利国际集团的一个分支机构上班。但我还是很孤独。”长长的停顿。“很久以前,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生活中最伟大的事情是找到一个你爱,并爱你的人……我相信这话。”
凯利默默地坐着。
马克·哈里斯尴尬地说:“可我一直没找到这个人,正准备放弃。突然那天我看见了你……”他说不下去了。
他站起来,怀里抱着安琪儿。“我对所有这一切都感到非常羞愧。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再见。”
凯利看着他离开。“你带着我的狗上哪儿去?”她大声说。
马克·哈里斯转过身,迷惑不解。“对不起?”
“安琪儿是我的。你把她送给了我,不是吗?”
马克站着,左右为难。“对,但你刚才说——”
“我跟你做笔交易,哈里斯先生。我保留安琪儿,而你可以享有来访的权利。”
他愣了一分钟的光景,随即他的笑容照亮了整个的餐厅。“你意思是说我能——你允许我——?”
凯利说:“我们干吗不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讨论呢?”
而凯利不知道她因此而将自己设定为暗杀的靶子。
第11章
法国,巴黎巴黎四区艾纳尔德街吕里警察总部里正进行着一场问讯。埃菲尔铁塔的总管正在接受安德烈·贝尔蒙多和皮埃尔·马雷探长的调查。
埃菲尔铁塔自杀案调查
5月6日,星期一
上午10:00
对象:雷内·帕斯卡
贝尔蒙多:帕斯卡先生,我们有理由相信马克·哈里斯,那个被认为是从埃菲尔铁塔观光平台上跌落下去的人,是被谋杀的。
帕斯卡:谋杀?但——据我了解那是个意外事故而且——
马雷:他越过那道女墙不可能是偶然的。墙太高了。
贝尔蒙多:而且我们已经查明死者没有自杀倾向。事实上,他为妻子制定了缜密的周末度假计划。她是凯利——名模。
帕斯卡:对不起,先生们,但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马雷:帮助我们澄清几个问题。那天夜里餐厅是什么时候打烊的?
帕斯卡:十点。因为雷暴雨的关系,朱尔斯·弗讷里面连一个客人都没有,所以我决定——
马雷:电梯几点关闭?
帕斯卡:通常运行到午夜,但那天夜里,因为没有观光客和进餐的人,我在晚上十点就把它们都关掉了。
贝尔蒙多:包括到观光平台的电梯?
帕斯卡:对。全部电梯。
马雷:是否有可能什么人不用电梯抵达观光平台?
帕斯卡:不可能。那天夜里所有的设备都关闭了。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如果——
贝尔蒙多:我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哈里斯先生是被人从观光平台上扔下去的。我们知道是观光平台,因为当我们查看女墙时,发现墙头上有摩擦的痕迹,而且他鞋掌上嵌着的水泥薄片和女墙上被刮下的水泥相匹配。如果那一层楼上了锁,电梯不再运行,他是怎样在午夜跑到那上面去的?
帕斯卡:我不知道。没有电梯,根本——根本不可能。
马雷:但确实有一部电梯把哈里斯先生送到观光平台上,并且把他的刺客——或者刺客们——也送了上去,事后还把他们又接了下来。
贝尔蒙多:陌生人能开电梯吗?
帕斯卡:不能。机务员值班时寸步不离,夜里电梯都是用特殊的钥匙锁上的。
马雷:有几把钥匙?
帕斯卡:三把。我有一把,另外两把保管在这里。
贝尔蒙多:你肯定最后一部电梯是在十点钟关闭的?
帕斯卡:肯定。
马雷:谁开的?
帕斯卡:托思。吉拉得·托思。
马雷:我想和他谈谈。
帕斯卡:我也很想。
马雷:请问是什么意思?
帕斯卡:托思自从那天夜里就再没有来上班。我打电话到他的公寓。没有人接。我找到他的房东。托思搬走了。
马雷:没有留下新地址?
帕斯卡:没有。他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我们谈论的是伟大的霍迪尼还是一个开电梯的小瘪三?”
说话人是克洛德·雷诺秘书长,国际刑警总部负责人。雷诺五十多岁,身材矮小,浑身是劲,他奋力工作了二十年的时间才一步步地攀登上了刑警的最高阶层。
雷诺正在主持一个会议,会议在七层楼高的国际刑警总部的会议室内举行,国际刑警组织乃是78个国家126个特警部队的情报交流中心。大楼位于巴黎以西六英里的圣克劳德,总部的人员由原来在国家警察厅,以及巴黎省任职的探员所配置。
围绕着大会议桌坐着十二个人。他们在质讯贝尔蒙多探长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雷诺秘书长愤怒地说:“那么说,你和马雷探长没有能获得任何有关一个人如何在一个,首先,他完全没有可能抵达的区域,其次,他的刺客也完全不可能抵达或逃离的区域,被谋杀的信息了?这是你要告诉我的话吗?”
“马雷和我找了每个跟——”
“好了。你可以走了。”
“是,长官。”
他们望着挨了苛责的探长走出房间。
雷诺秘书长转向与会者。“在你们的调查中,有没有谁碰见过一个名叫普里马的人?”
他们思索片刻,随即摇头。“没有。普里马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很潦草地涂抹在一张字条上,字条是从死在纽约的一个人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我们认为其中有联系。”他叹口气。“先生们,我们拿在手上的是一个有着神秘外包装,不可知内幕的难解的谜团。我在这个办公室工作的十五个年头里,我们调查过系列杀手、国际黑帮、肢解、弑父以及其他一切可能的罪行。”他停顿片刻。“但在所有这些岁月里,我都从来没有碰到过像这样的事情。我将给纽约办公室发送一个通告……”
弗兰克·比格利,曼哈顿刑侦局局长,正在看雷诺秘书长发送过来的文档,却见厄尔·格林伯格和罗伯特·普瑞吉泽走进他的办公室。
“你要见我们,局长?”
“是的。坐。”
他们各人挑了把椅子坐下。
比格利局长举起那张纸。“这是今天早晨国际刑警发来的通告。”他开始朗读。“六年前,一位名叫矶晃的日本科学家自杀,在东京他宾馆的房间里上吊。矶晃先生身体健康,刚获晋升,据说情绪高昂。”
“日本?这有什么相干,和——?”
“听我读下去。三年前,马德琳·史密斯,三十二岁的瑞士科学家,在她苏黎世的寓所里打开煤气自杀。她怀有身孕,正准备和婴儿的父亲结婚。友人说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快乐过。”他抬起头看着两名探长。“在最近的三天里:一位名叫索尼娅·韦布吕热的柏林人把自己淹死在自家的浴缸里。同一天夜里马克·哈里斯,一名美国人,从埃菲尔铁塔的观光平台上往下做了个燕式跳水。一天之后,一位名叫加里·雷诺兹的加拿大人在丹佛附近将自己的塞斯纳飞机撞在山崖上。”
格林伯格和普瑞吉泽听着,越来越感到困惑。
“而昨天,你们二位在东河岸边发现理查德·史蒂文斯的尸体。”
厄尔·格林伯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所有这些案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比格利局长不动声色地说:“它们统统是一个案子。”
格林伯格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让我看看我是否听明白了。六年前一个日本人,三年前一个瑞士人,几天前一个德国人、一个加拿大人和两个美国人。”他沉默片刻。“什么把这些案子串在了一起?”
比格利局长递给格林伯格国际刑警发来的通告。格林伯格边看边睁大了眼睛。他抬起头,缓慢地说:“国际刑警相信一个智库,金斯利国际集团,是这些谋杀案的幕后主使?太可笑了。”
普瑞吉泽说:“局长,我们谈论的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智库。”
“所有这些人都是被谋杀的,每一个都跟KIG有某种关联。公司由坦纳·金斯利拥有并经营。他是金斯利国际集团的董事长兼CEO,总统科学委员会主席,国家先进计划协会负责人,以及五角大楼国防政策董事会董事。我想你和格林伯格最好和金斯利先生谈一谈。”
厄尔·格林伯格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是。”
“厄尔……”
“到。”
“脚步放轻,带根小棍子。”
五分钟后,厄尔·格林伯格和坦纳·金斯利的秘书通话。结束后,他转向普瑞吉泽。“我们预约在星期二上午十点钟见面。此刻金斯利先生正在华府出席国会委员会的听证会。”
在华盛顿特区参院环境特别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六名参议院委员会委员和三十多名旁听者以及记者正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坦纳·金斯利的陈述。
坦纳·金斯利四十多岁,高而英俊,冷酷的蓝眼睛里充满才智,目光炯炯有神。他有着罗马式的高鼻子、强壮的下颌和一个镌刻在硬币上都当之无愧的侧影。
委员会主席,资深参议员保利娜·玛丽·凡·露文,是个仪表威严的人物,有着几乎不可一世的自信心。她看着坦纳,干脆利落地说:“你可以继续下去,金斯利先生。”
坦纳点点头。“谢谢你,参议员。”他转向其他委员会成员,开口讲话时,声音是激情洋溢的。“当我们政府里的某些政客依然在就全球变暖和温室效应的后果进行狡辩时,臭氧层的空洞正在迅速地扩大。正因为此,半个世界遭受着干旱,而另一半却遭受着洪涝。在罗斯海,一个相当于牙买加面积的冰山由于全球变暖刚刚崩溃。南极上空的臭氧空洞已经达到创纪录的一千万平方英里的大小。”他停顿以加强效果,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一千万平方英里。”
“我们正目睹着史无前例数量庞大的飓风、旋风、台风以及肆虐部分欧洲的风暴。由于气候的剧烈变化,全世界各个国家成千上万的民众面临着饥馑和死亡。但这些只是言辞而已:饥馑和死亡。别把它们当作言辞来思考。思考它们的含义——男人、女人和孩子,饥饿、无家可归和濒临绝境。
“今年夏天,欧洲有两万多人在一股热浪中丧生。”坦纳提高了嗓门。“而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呢?我国政府拒绝承认在全球环境峰会上制定的京都议定书。这意味着我们对世界其他地区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我们只顾往前走,随心所欲地做有利于我们自己的事。我们就这么麻木,这么自私自利,以至看不见我们的所作所为对——”
凡·露文参议员插话。“金斯利先生,这不是一场辩论会。我想请你采取一个更为温和的语气。”
坦纳深深吸口气,点点头。以略微减弱的激情继续说下去。“如同我们大家所知道的,温室效应是由燃烧化石燃料和其他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的相关元素而诱发的,然而在五十万年里那些排放物却达到了它们的最高点。它们正污染着我们子孙后代呼吸的空气。污染能够制止。可为什么没有呢?因为那将花去企业大笔的金钱。”他的嗓门再次升高了。“金钱!一口新鲜空气和一条人命相比值多少钱?一加仑汽油?两加仑汽油?”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激昂了。“据我们所知,这个星球是唯一可供我们居住的地方,然而我们却正在迅速地毒害土地、海洋和我们呼吸的大气。如果我们不停止——”
凡·露文参议员再次打断他。“金斯利先生——”
“我道歉,参议员。对不起。但我不能眼看着我们的世界毁灭而无动于衷。”
金斯利又讲了三十分钟。在他结束后,凡·露文参议员说:“金斯利先生,我想在我的办公室接见你,请。听证会结束了。”
凡·露文参议员的办公室原本是按典型的官僚机构刻板的模式布置的:一张办公桌、一张会客桌、六把椅子和一排排的文件柜,但参议员却以彩色缤纷的编织物、油画和摄影作品添加上她自己女性的特质。
坦纳走进去时,办公室里除了凡·露文参议员,还有另外两个人。
“我的助手,科琳娜·墨菲和卡罗丽·特罗斯特。”
科琳娜·墨菲,年轻漂亮的红发女子,和卡罗丽·特罗斯特,娇小的金发碧眼姑娘,都是二十来岁,在参议员身边就座。她们明显地被坦纳迷住了。
“坐,金斯利先生。”
坦纳坐下。参议员端详他片刻。“坦白地说,我听不懂你说的。”
“哦,真的吗?我很惊讶,参议员。我以为我把自己的意思讲得很清楚。我感到——”
“我知道你的感觉。但你的公司,金斯利国际集团,和我们政府签有多个项目的合同,可你却在环境问题上跟政府叫板。难道对你的生意没有不利的影响吗?”
坦纳冷冷地说:“这与生意无关,凡·露文参议员。问题关系到全人类。我们正目睹一场灾难性的全球不稳定的开始。我试图说服参议院拨款使这种现象得到控制。”
凡·露文参议员尖刻地说:“拨款中的一部分可能划进你的公司,是吗?”
“我根本不在乎钱将落到谁的腰包里。我只是要看到采取行动以免悔之莫及。”
科琳娜·墨菲热情地说:“真令人钦佩。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坦纳转向她。“墨菲小姐,如果你这么说的意思是,大多数人似乎相信金钱比道德更重要,我遗憾地说,你很可能是对的。”
卡罗丽·特罗斯特大声说:“我认为你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太棒了。”
凡·露文参议员对她的两名助手分别投去不满的目光,然后转向坦纳。“我不能做任何承诺,但我将和我的同事交谈,了解他们在环境问题上的观点。我会向你反馈的。”
“谢谢你,参议员。我非常感激。”他迟疑了一下。“也许以后趁你待在曼哈顿的时候,我能陪你参观一下KIG,向你展示我们的运作程序。我想你可能会感到兴趣的。”
凡·露文参议员不置可否地点头。“我会通知你的。”
会见结束了。
第12章
从人们听说马克噩耗的那一刻起,凯利·哈里斯的电话,花束和电邮便应接不暇。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山姆·梅多斯,一位同事,马克的好朋友。
“凯利!我的上帝。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简直崩溃了。每当我回过头,都期盼着看见马克站在那里。凯利——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吗?”
“没有,谢谢你,山姆。”
“保持联系。我想尽我所能帮助你……”
在那以后,十来位马克的朋友打来电话,还有跟凯利合作的模特。
比尔·勒纳,模特公司老板,打来电话。他首先表示哀悼,然后说:“凯利,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恰当,但我想回到工作上来目前对你有好处。我们的客户都快把电话打爆了。你想你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工作?”
“当马克回到我身边的时候。”
她挂上电话。
此刻电话又响了起来。最后凯利拿起话筒。“喂?”
“哈里斯太太?”
她还仍然是哈里斯太太吗?已经不再有哈里斯太太了,但她将永远、永远是马克的妻子。
她坚定地说:“我是马克·哈里斯太太。”
“这里是坦纳·金斯利办公室。”
马克为之工作——工作过的人。“有事吗?”
“金斯利先生非常希望你能到曼哈顿来见他。他想跟你在公司总部见面。你有时间吗?”
凯利有时间。她已经关照代理公司取消她所有的预约。但她还是很惊讶。为什么坦纳·金斯利要见我?“有。”
“你在星期五离开巴黎是不是很方便?”
此后不再会有方便的事了。“星期五。行。”
“好。在戴高乐机场将有一张联合航空的机票等你去取。”他告诉她航班号。“纽约将有车接你。”
马克曾对凯利谈过坦纳·金斯利这个人。马克见过他,认为他是个天才,并且是个非常好的老板。也许我们能分享对马克的回忆。这个念头使她高兴起来。
安琪儿跑进来,跳到她的怀里。凯利紧紧地抱着她。“我外出期间你怎么办呢?妈妈可以领养你,但我只是离开几天而已。”
突然凯利知道谁可以照看小狗。
凯利走下楼梯,来到大楼物业管理员的办公室。工人们正在安装一部新电梯,每次走过他们的身边凯利都感到一阵心悸。
管理员菲利普·桑德尔是位个子高高、相貌堂堂、而且古道热肠的男子汉,他妻子和女儿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别人。当得知马克的消息时,他们都悲痛欲绝。马克的葬礼是在佩尔拉雪兹公墓里举行的,凯利邀请了桑德尔一家出席。
凯利走到菲利普的公寓间门口,敲敲门。菲利普开门,凯利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请进。有事尽管吩咐,哈里斯太太。”
“我得去纽约三四天。我不知道你是否介意我不在家的时候帮忙照看安琪儿。”
“介意?安娜·玛丽亚和我都高兴还来不及呢。”
“谢谢你。我会很感激的。”
“我答应你,我会竭尽全力娇惯她。”
凯利笑了。“太晚了。我已经把她给惯坏了。”
“你计划什么时候动身?”
“星期五。”
“行。我会照看一切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女儿被巴黎大学录取了?”
“没有。太好了。你一定为她感到非常骄傲。”
“是的。她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我们都很兴奋。梦想成真了。”
星期五早晨凯利把安琪儿抱到楼下菲利普·桑德尔的寓所去。
凯利递给管理员几个纸口袋。“这是一些安琪儿爱吃的东西和几个她玩的玩具——”
菲利普朝后退一步,凯利看见他身后的地板上放着整整一堆的狗玩具。
凯利开怀大笑。“安琪儿,你遇到好人了。”她最后拥抱了一下小狗。“再见,安琪儿。非常感谢你,菲利普。”
凯利动身的那天早晨,妮科尔·帕拉迪斯,这豪华公寓大厦的接待员,站在大门口道别。她是个热情奔放、头发灰白的妇人,个子娇小,坐在办公桌后面时,只有头顶露在外面。
她满面笑容地看着凯利,“我们都会想你的,太太。务必尽早回到我们身边。”
凯利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妮科尔。”几分钟后,她踏上去机场的路。
戴高乐机场一如既往地拥挤不堪。它是个超现实主义的迷魂阵,充斥着售票台、商店、餐厅、楼梯以及犹如史前怪兽般爬上爬下的巨型自动扶梯。
凯利抵达时,机场经理护送她到私人候机厅。四十五分钟后,她的航班被通知启航。凯利开始朝登机口走去时,站在附近的一个女人窥视着她通过。一等凯利的身影消失,女人便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凯利坐在飞机的座位上,想着马克,茫然不知机舱里的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在偷偷地看着她。马克半夜三更在埃菲尔铁塔的观光平台上做什么?他准备跟谁碰头?为什么?其中最坏的问题——为什么马克要自杀?我们在一起是那么地快乐。我们那么相爱。我不相信他是自杀的。马克不会……马克不会……马克不会。她闭上眼睛,让思绪往回漂去……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她为那个夜晚穿了条中规中矩的黑裙子和一件高领白衬衫,马克无论如何都不会产生她试图引诱他的念头。这将只不过是一个随意、友好的夜晚。凯利发现自己很紧张。由于童年时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凯利日后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社交,除非为了生意上的原因或隐姓埋名的慈善活动。
马克并不是真正的约会对象,凯利不断地告诫自己。他和我将只不过是朋友而已。他可以做我在城里的护花使者,其中不包含任何浪漫的复杂性。就在她这么思前想后的时候,门铃响了。
凯利满怀希望地吸了口气,打开大门。马克站在门口,眉开眼笑,捧着一只盒子和一个纸口袋。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灰色西服,绿色的衬衫,打着鲜红的领带,脚上穿了双棕色的皮鞋。凯利几乎大声笑起来。她认识太多的男人,他们把自己身份的体面和自认为高雅的行头等量齐观。
“进来吧,”凯利说。
“我希望我没迟到。”
“没有,一点也没有。”他早到了二十五分钟。
马克把盒子递给凯利。“送你的。”
是一盒五磅重的巧克力。多年来凯利收到过钻石、皮草和高级住房,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巧克力。恰恰是每个模特都需要的,她想,心头不禁一乐。脸上浮现出笑容。“谢谢你。”
马克递过纸袋。“这是招待安琪儿的。”
似乎心有灵犀,安琪儿一蹦一跳地跑进屋,跑向马克,尾巴摇个不停。
马克把安琪儿抱起来,拍拍她。“她记得我。”
“我真要为她向你道谢,”凯利说。“她是个好伴侣。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马克看着凯利,他的眼睛述说着一切。
那一晚过得出乎意料的快乐。马克是个迷人的伙伴,他明显地由于和她在一起而心潮澎湃,凯利感动了。他很聪明,跟他交谈也非常轻松,时间过得比凯利所预料的要快得多。
夜晚结束时,马克说:“我希望我们能再次这么做。”
“好。我很乐意。”
“你最喜欢做什么,凯利?”
“我喜欢足球赛。你喜欢足球吗?”
马克脸上显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哦——呃——喜欢。我——我很喜欢。”
他真不会说谎,凯利想。脑子里闪过一个淘气的念头。“星期六晚间有场冠军争夺赛。你想去看吗?”
马克咽了一下口水,怯生生地说:“当然。太好了。”
那个晚上结束后,他们回到凯利的公寓大楼。凯利发现自己紧张起来。这种时候往往要说:
吻别一下怎样?……
为什么不请我进去待一会儿,我们可以喝一杯……
你不想一个人过夜……
一决雌雄……
他们抵达凯利的门口时,马克看着她说:“你知道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的什么,凯利?”
凯利屏住呼吸。要来了:
你有个了不起的屁股……
我喜欢你丰满的胸……
我想要你的两条长腿围着我的脖子……
“不知道,”凯利冷冰冰地说。“你一开始就注意到什么?”
“你眼睛里的痛苦。”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马克已经说:“晚安。”
凯利看着他离去。
第13章
马克星期六晚上来到时,又带来一盒糖果和一大纸袋的东西。“糖果是给你的。这些用来款待安琪儿。”
凯利接过礼物。“谢谢你。也代安琪儿向你道谢。”
她观察着他抚摩安琪儿,一脸无辜地问:“你很想看比赛吗?”
马克点着头,迫不及待地说:“哦,想看。”
凯利微笑。“好。我也想看。”她知道马克从来就没有看过足球赛。
巴黎圣日耳曼运动场挤得水泄不通,六万七千名热情的球迷等待着里昂和马赛之间冠军决赛的开始。
当凯利和马克被领入他们直接面对中央场地的坐席时,凯利说:“真了不起。这座位是很难搞到的。”
马克笑了,“倘若你跟我一样热爱足球的话,天下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凯利咬着嘴唇,以免笑出声来。她急切地盼望着比赛开始。
下午两点整,两支球队进入场地,并在乐队高奏法国国歌《马赛曲》时立正。当里昂和马赛的两列队伍分别面向观众席、逐个接受介绍时,里昂的一名队员朝前迈出一步,身着作为里昂标志的蓝白二色球衣。
凯利决定大发慈悲,让马克了解场上正进行着什么。她凑近他。“这是他们的守门员。”凯利解释。“他叫——”
“我知道,”马克说。“格里高利·库贝。他是协会里最优秀的门将。他去年四月打败波尔多获得冠军。并在前年赢得欧洲联赛冠军杯。他三十一岁,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八十磅。”
凯利惊讶地看着马克。
司仪继续说:“前锋,西德尼·古福……”
“十四号,”马克热情洋溢地介绍。“他简直不可思议。上星期,在和奥克塞尔对决时,他竟然在比赛的最后一分钟踢进一粒球。”
凯利惊叹不已地听着马克如数家珍地讨论着其他所有队员的情况。
比赛开始,观众疯狂了。
这是一场狂暴、激烈的赛事,双方守门员都奋力拼搏,阻止对手进球。凯利却很难集中注意力。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克,被他行家里手的知识所折服。我怎么能错得如此离谱?
在一场比赛的当中,马克大叫:“古福要轻吊一球了!他踢进了!”
几分钟后,马克说:“看!卡里厄尔用手触球,要受罚了。”
他说对了。
里昂队取胜时,马克赞不绝口。“多了不起的球队啊!”
他们离开运动场时,凯利问:“马克——你对足球感兴趣有多久了?”
他腼腆地看着凯利,“大约三天。我在电脑上搜索。既然你这么着迷,我认为我应当对它进行研究。”
凯利说不出地感动。没有人会相信马克竟然会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仅仅因为她喜欢观看这种比赛。
他们决定第二天约会,在凯利完成模特的任务后。
“我可以到你的化妆间接你,然后——”
“不要!”她不想要他和其他模特相遇。
马克看着她,大惑不解。
“我意思是说——有规定男人不准进入化妆间。”
“哦。”
我不要你爱上——
“女士们,先生们,请系好安全带,将椅背和台板恢复到直立锁定的状态。我们正飞抵肯尼迪机场,几分钟后将着陆。”
凯利猛然回到现实中。她到纽约来是为了会见坦纳·金斯利,那个马克曾经为之工作的人。
有人通知了媒体。飞机着陆时,他们等待着凯利。她被拿着照相机和话筒的记者团团围住。
“凯利,请你朝这边看,好吗?”
“你能告诉我们你丈夫出了什么事吗?”
“警察会进行调查吗?”
“你和你丈夫是否在计划离婚?”
“你是不是准备搬回美国住?”
“你在听说出事时有什么感觉?”
最麻木不仁的问题。
凯利看见一位面容和蔼、表情机敏的男子站在后面。他对凯利微笑着招手,她示意让他走过来。本·罗伯茨是卫星电视人气最旺、最受尊敬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之一。他曾采访过凯利,他们成了朋友。她看着本穿过拥挤的记者。他们都认识他。
“嘿,本!凯利会不会上你的节目?”
“你认为她会谈所发生的事情吗?”
“我能给你和凯利照张相吗?”
这时,本已经来到凯利身边。记者向他们拥上来。本大声说:“让她喘口气,大伙。你们可以以后跟她谈。”
记者开始勉强地退让。
本拉起凯利的手,“我说不出有多伤心。我非常喜欢马克。”
“那是相互的,本。”
当凯利和他朝行李区走去时,本问:“私下问问,你到纽约来做什么?”
“来见坦纳·金斯利。”
本点点头。“他是个有权势的人。你肯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他们抵达行李柜台。“凯利,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你在卫视总能找到我。”他四下看了看。“有人接你吗?如果没有,我——”
就在那一刻,一名身穿制服的司机走到凯利的面前。“哈里斯太太?我是科林。车在外面等着。金斯利先生已经为你在半岛酒店预订了套房。如果你给我你的票,我会照看你的行李。”
凯利转向本。“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当然会。”
十分钟后凯利前往酒店。穿行于车流之中时,科林说:“金斯利先生的秘书将打电话给你,跟你预约时间。车随时听候你的调遣。”
“谢谢你。”我来这里是干什么?凯利不明白。
她即将获得答案。
第14章
坦纳·金斯利正在浏览晚报的大标题:“冰雹猛袭伊朗。”下面的报道称它为一次“反常的事件”。没有人想得到,夏天,烈日炎炎的季节里,居然会下冰雹。坦纳揿电钮招呼秘书。秘书走进来时,他说:“凯西,剪辑这篇文章,发送给凡·露文参议员,加一条按语:‘全球变暖的最新情况。谨启……’”
“马上就办,金斯利先生。”
坦纳·金斯利看了一眼手表。那两名探长将在半小时后抵达KIG。他环视他奢华的办公室。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创造的。KIG。他想到这三个简单字母背后的权力,想到人们会有多惊讶,倘若他们得知KIG七年前白手起家的故事。往事飞快闪过他的脑海……
他回忆起他设计新的KIG标志的那一天。鲜花插在牛粪上。有人说,而坦纳硬是单枪匹马把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公司变成了一个雄踞世界的大企业。坦纳一想到初创阶段,便不由地感到他实在是创造了一个奇迹。
坦纳·金斯利比哥哥安德鲁晚生五年,这彻底地决定了他生活的取向。他们的父母离异,母亲再婚并离开了他们。父亲是科学家,两个男孩步父亲后尘,成为科学神童。父亲在四十岁时由于心脏病突发而猝死。
坦纳比哥哥小五岁是个经常令人沮丧的事实。当坦纳在理科班上获得第一名的奖状时,人家对他说:“安德鲁五年前在他班上就是第一名了。这一定是家族的传统。”
当坦纳获得演讲比赛的大奖时,教授说:“恭喜你,坦纳。你是第二个获得这个奖项的金斯利。”
在加入网球队时:“希望你和你哥哥安德鲁一样棒。”
坦纳毕业时:“你作为毕业生代表的演讲非常鼓舞人心。让我不禁想起当年安德鲁的。”
他是在哥哥的阴影里长大的,想到人家把他当作第二名仅仅是因为安德鲁捷足先登的缘故,他便寝食难安。
两兄弟之间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非常英俊,聪明,富有才华,但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二者之间的主要差异也变得越来越明显。安德鲁是利他主义者,为人谦让,而坦纳却是外向型的,好社交,而且雄心勃勃。安德鲁在女人面前很害羞,而坦纳的相貌和魅力却像磁石般地将她们吸引到他的身边来。
但两兄弟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的生活目标。安德鲁深切地关注慈善事业,以及对别人的援助,而坦纳的雄心却是攫取财富和权力。
安德鲁以最优等的成绩从大学毕业,立即任聘到一家智库上班。在那里他获知像那样的一个机构能做什么样的有意义的贡献,五年后安德鲁决定开办自己的规模不大的智库。
安德鲁告诉坦纳他的想法时,坦纳非常兴奋。“太好了!智库能从政府获得价值百万的合同,更不要提大公司的聘用——”
安德鲁打断他说:“我不那么想,坦纳。我要利用它来帮助民众。”
坦纳目瞪口呆。“帮助民众?”
“对。许多第三世界的国家没有获取先进的农业和制造业方法的途径。俗话说,给人一条鱼,他就有了一顿饭。可是倘若你教会他如何捕鱼,他便一辈子不愁没饭吃。”
这种陈词滥调只能说给老朽听,坦纳想。“安德鲁,那样的国家可是没钱付给我们的——”
“没有关系。我们把专家派到第三世界的国家去,教他们先进技术,改变他们的生活。我准备让你当合伙人。我们把我们的智库叫做金斯利集团。你认为如何?”
坦纳思考了片刻,点点头。“实际上,这想法也不错。我们可以从你说的那种国家开始,同时瞄准大钱——政府合同——”
“坦纳,让我们集中精力把世界改造成一个更好的地方吧。”
坦纳微微一笑。看来双方只有妥协了。他们将以安德鲁的梦想开始,然后逐渐使公司壮大,充分发挥它的潜力。
“怎样?”
坦纳伸出手。“为了我们的未来,合伙人。”
六个月后,两兄弟冒雨站在一所矮小的砖头房子前,房子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小招牌,上面写着“金斯利集团”。
“看上去怎么样?”安德鲁自豪地问。
“美极了。”坦纳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讽刺的口吻。
“这块招牌将给全世界那么多的人带去福音,坦纳。我已经开始招聘专家到第三世界的国家去。”
坦纳正要表示反对,却忍住了。对他哥哥是不能采用强制手段的。他性格有点倔强,但时候会到的。时候会到的。坦纳再次抬头朝那块小招牌望去,想,有一天它将写着KIG,金斯利国际集团。
约翰·海豪特,安德鲁的大学同学,投资了十万美元,帮助智库启动,其余的资金都是安德鲁筹集来的。
招聘了五六名职员派往肯尼亚、索马里和苏丹,去教当地人如何改善生活。但没有赚进一分钱。
这一切在坦纳看来毫无意义。“安德鲁,我们能从一些大公司搞到合同,而且——”
“那不是我们做的事,坦纳。”
我们究竟做的是什么?坦纳百思不得其解。“克莱斯勒公司正在寻求——”
安德鲁微笑着说:“我们做我们真心要做的。”
坦纳调动了全身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
安德鲁和坦纳在智库里各有各的实验室。两人都埋头于各自的项目。安德鲁经常工作到深夜。
一天早晨,坦纳到达公司时,安德鲁还没离开。一看见坦纳进来,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对这个纳米技术的实验太兴奋了。我正发明一种方法……”
坦纳的思维却漂向更为重要的东西:昨天夜里他遇见的那个红头发辣妹。她在酒吧主动凑过来,跟他一道喝了一杯,把他领到她的公寓,让他大大地消受了一番。当她捧住他的——
“……我认为这真的将改变许多东西。听起来如何,坦纳?”
被这冷不防的问题吓了一跳,坦纳说:“哦。对。安德鲁。了不起。”
安德鲁笑了。“我知道你会看到它的潜能的。”
坦纳对他自己的秘密实验更感兴趣。如果我的成功了,我将拥有全世界。
大学毕业不久的一天晚上,坦纳出席一个鸡尾酒会,突然一个悦耳的女音在他背后说:“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金斯利先生。”
坦纳满怀期待地转过身,随即竭力掩盖自己的失望。讲话的人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使得她不至于丑陋的只有那对目光炯炯的褐色眼睛和一个灿烂的、微微带着讥嘲的笑容。对坦纳而言,一个女人的必备条件是她的美貌,而眼前的这位明显不够资格。
他说:“没有什么太坏的话吧,我希望,”此时,坦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一个打发掉她的借口。
“我是保利娜·库珀。我朋友叫我保拉。你跟我妹妹,吉妮,在大学里交往过。她爱得你都要发疯了。”
吉妮,吉妮……小矮子?高个子?黑皮肤?金发碧眼?坦纳站着,微笑着,努力回忆。有过那么多。
“吉妮想嫁给你的。”
这也与事无补。还有许多别的人也想过。“你妹妹非常可爱。我们只是不——”
她朝坦纳讥讽地看了一眼。“得了。你甚至连她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他很尴尬。“嗯,我——”
“没关系。我刚参加了她的婚礼。”
坦纳如释重负。“啊。这么说,吉妮出嫁了。”
“对,她出嫁了。”停顿。“但我还没有。愿意明天晚上去吃一餐吗?”
坦纳更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即使没有达到他的标准,可身段看来还不错,况且样子也不讨人厌。肯定不是个难到手的主。坦纳以棒球术语思量跟他约会的女友。他会对女人只投出一个球。仅此而已。倘若她打不出全垒打,立即出局。
她观察着他。“我请客。”
坦纳笑起来。“我能对付——只要你不是个世界级的食客。”
“试试吧。”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一定。”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非商业区的一家时髦酒店里进餐。保拉穿着奶白色的低领绸衬衫、黑裙子、高跟鞋。坦纳看着她迈着大步走进餐厅时,发现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样子要好看得多。实际上,她有着异国公主的派头。
坦纳站起来。“晚上好。”
她握握他的手。“晚上好。”她周身散发出一种自信的气质,几乎是王室的威严。
他们就座后,她说:“让我们重新开始,怎么样?我没有妹妹。”
坦纳看着她,莫名其妙。“可你对我说——?”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你的反应而已,坦纳。我从一些朋友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于是开始对你产生兴趣。”
她指的是不是床上的事?他不知道她跟谁谈过话。当时真的是太多了——
“不要急于下结论。我说的不是你的剑道。我指的是你的思想。”
仿佛她能洞察他的心思。“那么,你——呃——对思想感兴趣了?”
“当然还有别的,”她不无诱惑地说。
这将是一场有把握的本垒打。坦纳把手伸过去,抓住她的手。“你真是与众不同。”他抚摩她的胳膊。“你非常特殊。我们俩今晚会玩得很痛快。”
她微笑着。“你是不是急不可待了,亲爱的?”
她的直率让坦纳吃了一惊。真是个火辣的小东西。坦纳点头。“一向如此,公主。”
她微笑着。“好吧。拿出你的小黑本本,我们试试看,是否能找到一个今晚有空伺候你的人。”
坦纳僵住了。他习惯于吃女人的豆腐,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嘲弄过他。坦纳瞪大眼看着她。“你说什么?”
“说的是,我们将改进你的台词,亲爱的。你知道那有多陈腐了吗?”
坦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你为什么认为那是台词?”
她盯住他的眼睛。“那大概是玛士撒拉发明的了。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要你说你以前从来没对别的女人说过的话。”
坦纳看着她,竭力掩盖内心的愤怒。她以为在跟谁打交道——高中生?她实在是蛮横无理,不知天高地厚。击球。婊子出局。
第15章
金斯利国际集团世界总部位于曼哈顿南部,离东河两个街区。大院占地五英亩,由四栋庞大的钢筋水泥建筑组成,外带两幢职员的小住宅,四周筑有围墙,全由电子设备警戒。
上午十点钟,厄尔·格林伯格和罗伯特·普瑞吉泽走进主楼的大堂。现代化的宽敞大堂里摆设着长沙发和茶几,以及五六把椅子。
格林伯格探长朝一张茶几上的各种杂志看了一眼:《虚拟现实》、《原子能和放射性恐怖主义》、《机器人世界》……他拿起一本《基因工程新闻》,转向普瑞吉泽。“你在牙医的候诊室里看这些不嫌烦吗?”
普瑞吉泽咧着嘴笑。“是啊。”
两名探长走向接待员,说明身份。“我们和金斯利先生约好了。”
“他正等着你们。我派人护送你们去他的办公室。”她发给他们一人一枚KIG徽章。“请你们离开的时候交还。”
“没问题。”
接待员摁电钮,瞬间之后,出现了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子。
“这两位先生和金斯利先生有预约。”
“好。我是丽塔·泰勒,金斯利先生的一名助手。请跟我来。”
两名探长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两侧办公室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走廊尽头是坦纳的办公室。
在坦纳的接待室里,凯西·奥多尼兹,坦纳聪明的年轻秘书,坐在办公桌后。
“早上好,先生们。你们可以直接进去。”
她站起来,打开通向坦纳私人办公室的门。两名探长一跨进去就愣住了,他们瞠目结舌。
巨大的办公室里充斥着神秘的电子设备,隔音的墙壁上排列着晶片般的超薄电视机,屏幕上显示着世界各地城市的现场景象。有些是忙碌的会议室、办公室和实验室,另一些则是正在开会的宾馆套间。每一部电视机都有自己专门的声频系统,即使音量调得极低,同时听到以十几种不同的语言说出的只字片语仍然令人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每个屏幕的底部都打出城市的名称:米兰……约翰内斯堡……慕尼黑……马德里……雅典……远处的一面墙上是一个八层高的书架,架子上排满皮面精装的大部头书籍。
坦纳·金斯利坐在一张桃花心木的办公桌后,办公桌上安装着一个操纵台,上面排列着五六只不同颜色的按钮。他身着雅致的度身定制的灰色西服,浅蓝色衬衫,打着一条蓝格子花领带。
坦纳在两名探长走进来时站起身。“早上好,先生们。”
厄尔·格林伯格说:“早上好。我们是——”
“对,我知道你们是谁。厄尔·格林伯格和罗伯特·普瑞吉泽探长。”他们握手。“请坐。”
探长们就座。
普瑞吉泽瞪大眼睛看着数量庞大的电视机上迅速变换的全世界的图像。他惊羡不已地直摇头。“说到当今的最尖端科技!这是——”
坦纳举起一只手。“我们在这里不准备谈论当今的最尖端科技,探长。这种技术再过两三年都不会投放市场。用这些,我们能够同时观察在十多个国家里所召开的电视会议。我们在世界各地办公室发送过来的情报由这些计算机自动分类存档。”
普瑞吉泽问:“金斯利先生,请原谅提一个简单化的问题。智库是做什么的,确切地说?”
“底线?我们是解决问题的人。我们对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设计出解决的方案。有些智库只集中于一个领域——军事或经济或政治。我们则对付国家安全、通讯、微生物学和环境问题等。KIG为各国政府充当独立分析师和远期全球重大问题的评论员。”
“有意思,”普瑞吉泽说。
“我们的研究人员中百分之八十五具有高级职称,百分之六十五是博士。”
“很了不起。”
“我哥哥,安德鲁,创立这间公司帮助第三世界的国家,所以我们也承担那里的发展项目。”
从一台电视机里突然传出电闪雷鸣。他们都回过头去看。
格林伯格探长说:“我以前是否看到过一篇关于你在进行的一项天气实验的文章?”
坦纳做了个鬼脸。“对,业界把它称做金斯利的愚蠢错误。是KIG曾经经历过的主要失败之一。那是一个我最希望获得成功的项目。恰恰相反,我们把它关闭了。”
普瑞吉泽问:“有可能控制天气吗?”
坦纳摇摇头。“只是在很小的程度上。许多人都尝试过了。早在1900年,尼古拉·特斯拉就做起了天气的实验。他发现大气的电离子可以被无线电波所改变。1958年,我国国防部把铜针丢进电离层做实验。十年后,进行了波佩耶工程,政府企图在老挝延长雨季,增大胡志明小道的烂泥量。他们使用一种银碘化物核的药剂,发动机把一排排的银碘化物射入云层,作为降雨的种子。”
“有效果吗?”
“有,但只在一个有限的地域内。为什么没有人能最终控制天气,原因很多。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厄尔尼诺在大西洋制造高温,搅乱世界的生态系统,而拉尼娜却在太平洋制造低温,二者联手便彻底地否决了任何具有现实意义的天气控制计划。南半球大约百分之八十是海洋,而北半球百分之六十是海洋,这又造成一个不平衡。除此而外,喷射急流决定风暴的途径,那可是根本无法加以控制的。”
格林伯格点头,然后迟疑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吗,金斯利先生?”
坦纳打量了格林伯格片刻。“我以为这是个修辞性的问题。不然我会觉得它很唐突。金斯利国际集团是个智库。我有四名雇员在二十四小时内相继神秘死亡或失踪。我们已经着手进行自己的调查。我们在全世界各大城市都有办公室,受雇人数达到一千八百名,很明显我与他们所有的人保持联系是有困难的。但我目前得知,两名雇员遭到谋杀显然是因为他们与犯罪活动有牵连。那是他们送命的原因——但我向你们保证,这不会导致金斯利国际集团的名誉受损。我期待我们的人会非常迅速地解决这个问题。”
格林伯格郑重地说。“金斯利先生,还有其他的一些情况。据我们所知,六年前一位名叫矶晃的日本科学家在东京自杀。三年前一位名叫马德琳·史密斯的瑞士科学家也自杀身亡,在——”
坦纳打断他的话。“苏黎世。两人都不是自杀的。他们是被谋杀的。”
两名探长惊讶地抬头朝他看去。普瑞吉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坦纳的语调是冷酷的。“他们被杀是因为我。”
“你这么说——”
“矶晃是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他为一家名叫东京第一实业的日本电子大公司工作。我在东京召开的一次国际工业会议上遇到他。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我觉得KIG能够提供他一个比他当时上班的公司更好的氛围,他接受了。事实上,他非常兴奋。”坦纳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们同意等他获得合法离开他公司的许可时,再公布这件事。但他明显地对什么人提起了,因为在一个报纸的专栏里出现了有关此事的消息,而且……”坦纳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才继续说。“就在文章出现后的第二天,矶晃被发现死在宾馆的房间里。”
罗伯特·普瑞吉泽问:“金斯利先生,还会有其他的原因能解释他的死亡吗?”
坦纳摇头。“没有。我不相信他自杀。我雇用了侦探,把他们以及几个我们自己的人派到日本去了解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找不到任何作案的证据,我想也许是我错了,可能在矶晃的生活中有什么我不了解的悲情。”
“那你为什么现在这么肯定他是被谋杀的?”格林伯格打破沙锅问到底。
“如同你所说,三年前一位名叫马德琳·史密斯的科学家被假设是在苏黎世自杀身亡。而你所不知道的是,马德琳·史密斯也想离开她与之共事的那些人,到我们公司来。”
格林伯格皱起眉头。“什么使你认为这两人的死亡是有联系的?”
坦纳的面孔冷若冰霜。“因为她上班的那家公司就是东京第一实业的一个分支机构。”
一片惊愕的沉默。
普瑞吉泽说:“有些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谋杀一个雇员,仅仅因为她想调离?是否——”
“马德琳·史密斯并不仅仅是名雇员而已。矶晃也不是。他们是非常有才华的物理学家,正要解决的问题将使公司获得你们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因此他们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让我们得到他们。”
“瑞士警察有没有调查史密斯的死因?”
“调查了。我们也调查了。但再一次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实际上我们仍然在就所发生的命案进行研究,而我认为我们一定能破案。KIG在全世界有着广泛的人脉。如果我获得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将很高兴与你们分享。我希望你们将对此有所回报。”
格林伯格说:“很公平。”
坦纳办公桌上的一部镀金电话响了起来。“请原谅。”他走到办公桌边,拿起话筒。“喂……是的……调查进行得非常顺利。实际上两名探长正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同意跟我们合作。”他朝普瑞吉泽和格林伯格看了一眼。“对……我一有进一步的消息就向你通报。”他挂上电话。
格林伯格问:“金斯利先生,你们在这里是否进行什么敏感的研究?”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否在研究某种敏感的课题,致使五六个人惨遭谋杀?格林伯格探长,世界上有一百多所智库,其中一些跟我们研究的课题完全相同。我们这里不制造核弹。对你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门打开了,安德鲁·金斯利走进办公室,捧着一摞文件。安德鲁·金斯利跟弟弟极少相似之处。他的五官轮廓模糊。头发灰白稀薄,面孔上布满皱纹,走起路来微微地弓着背。坦纳·金斯利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力和聪明才智,而安德鲁·金斯利却显得迟钝麻木。说话吞吞吐吐,似乎连一句接一句的连贯表达都难以应付。
“这是那些——你知道——那些你要的笔记,坦纳。我很抱歉我没有把它们——把它们早点完成。”
“一点关系都没有,安德鲁。”坦纳转向两位探长。“这是我哥哥,安德鲁。格林伯格和普瑞吉泽探长。”
安德鲁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们,眨巴着眼睛。
“安德鲁,你想告诉他们你获得诺贝尔大奖的事吗?”
安德鲁看着坦纳,含糊不清地说:“对,诺贝尔大奖……诺贝尔大奖……”
他们看着他转过身,拖着脚后跟走出了房间。
坦纳叹口气。“我说过,安德鲁是这公司的创始人,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七年前他因为一项发现获得了诺贝尔奖。不幸的是,他在一次实验中出了差错,那——那改变了他。”他的语气是痛苦的。
“他一定是个杰出的人。”
“你根本都想象不出。”
厄尔·格林伯格起身,伸出手。“嗯,我们不再耽搁你的时间了,金斯利先生。我们会保持联系的。”
“先生们——”坦纳的语气斩钉截铁。“让我们侦破这些罪行——尽快。”
第16章
坦纳忍不住地在心里反复琢磨那个他认做公主的女人。他越是想着她如何地傲慢,如何地嘲弄了他,就越是感到怒火难平。我们将改进你的台词,亲爱的。你知道那有多陈腐了吗?……你是不是急不可待了,亲爱的?……拿出你的小黑本本,我们试试看,是否能找到一个今晚有空伺候你的人……似乎他一定得降妖除魔,杀杀她的邪气不可。他决定再见她一次,给她应得的报应,然后一股脑儿地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坦纳等了三天才打电话。
“公主?”
“你是谁?”
他真想甩掉话筒。有多少该死的男人叫她公主?他设法让声音保持平静。“我是坦纳·金斯利。”
“哦,对。你好吗?”她的语气完全是不冷不热的。
我错了,坦纳想。我根本不该给她打电话。“我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次共进晚餐,不过你可能很忙,所以我们就忘记——”
“今天晚上怎样?”
坦纳又冷不防地被她识破了。他愈发迫不及待地要给这婊子一个教训。
四小时后,在莱辛顿大街东面的一间法国小餐馆里,坦纳与保拉·库珀隔着餐桌相对而坐。他很惊讶,因为自己再次见到她时竟感到如此地快乐。他都忘记了她是多么的有生气,充满活力。
“我挺想你的,公主,”坦纳说。
她微微一笑。“哦,我也想你。你真的与众不同。非常特殊。”
这些是他的话,回敬给他,嘲弄他。见她的鬼。
看来这个晚上将是上一次的翻版。坦纳在其他夜晚的浪漫约会中,总是那个控制谈话的人。面对公主,他却感到忐忑不安,好像她始终比他先走一步。他所说的每句话她都能对答如流。她机智敏捷,根本就不理会他任何的胡说八道。
坦纳约会的女人都是漂亮而且心甘情愿的,但生平头一遭,他产生了一种感觉,也许以往错失了什么。她们太轻易到手了。全都是小鸟依人的类型,但太温顺了。没有挑战性。而保拉……
“跟我说说你自己,”坦纳说。
她耸耸肩。“我父亲有钱有势,我被娇惯成一个骄横跋扈的小丫头——女佣和男仆——游泳池边有侍应生端茶倒水,拉德克利夫贵族女子学院。,以及女子进修学院——整套的。后来父亲丧失了一切,死了。我为一名政客充当行政助理。”
“你喜欢吗?”
“不。他乏味极了。”她的目光与他的相遇。“我正在寻找更有趣的人。”
第二天,坦纳又一次打电话。
“公主?”
“我正盼望你打电话来,坦纳。”她的声音是主动热情的。
坦纳心头涌上一阵窃喜。“是吗?”
“当然。你今晚要带我到哪儿去吃晚饭?”
他哈哈大笑。“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倒是想去巴黎的马克西姆大酒店,不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随便上哪儿,我都会感到心满意足。”
她再次让他措手不及,但无论如何,她的话让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他们在五十五街的巴斯克海岸进餐,整个一顿饭的工夫,坦纳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她如此吸引。并非她的外貌;令人惊羡的乃是她的思想和个性。她一身由内而外放射着智慧和自信的耀眼光芒。她是他所认识的最为独立的女性。
他们的谈话涉猎广泛,坦纳发现她令人惊叹地博学。
“你想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公主?”
她端详了坦纳片刻之后才回答。“我要执掌大权——主宰世事的大权。”
坦纳笑了。“那我们是一对儿。”
“你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坦纳?”
他忍不住发火了。“你能不能不玩这一套?我说你与众不同,和我以往——”
“以往什么?”
坦纳气急败坏地说。“你真让我沮丧。”
“可怜的宝贝儿。如果你沮丧,为什么不去冲冲凉——?”
怒火又往上蹿动。他受够了。呼地站起来。“算了。怎么也没有用——”
“——去我那儿。”
坦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儿?”
“对,我在公园大道有个歇脚的小窝,”她说。“你愿意送我回家吗?”
他们略去了甜点。
歇脚的小窝乃是套豪华的公寓,装潢得非常考究。坦纳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屋子非常奢侈,却又极其典雅。正适合她:各种流派的绘画藏品、长条餐桌、水晶大吊灯、意大利长沙发、六把奇彭代尔椅子和一张卧榻。坦纳刚来得及看到这些,就听见她说:“进来看看我的卧室。”
卧室是全白色的,摆设着白色的家具,一面大镜子镶嵌在床上方的天花板里。
坦纳四下看着,“真漂亮。这是最——”
“嘘。”保拉开始给他脱衣服。“我们可以以后聊。”
她脱光了坦纳的衣服后,开始慢慢地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她有着一个百分百性感的肉体。她的胳膊围绕着坦纳,身体紧贴着他,她把嘴唇放到他耳朵上,呢喃:“序幕到此结束。”
过了很久,他们交谈到夜色深沉。
自那以后他们每晚都在一起。公主以她的幽默与魅力经常让坦纳惊羡不已,渐渐地,在他眼里,她变得美丽起来。
一天早晨,安德鲁对坦纳说:“我从没见你笑得这么多。是个女人吗?”
坦纳点点头。“是的。”
“是认真的吗?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我一直在考虑。”
安德鲁打量了坦纳一会儿。“也许你应当告诉她。”
坦纳捏了一下安德鲁的胳膊。“也许我会。”
第二天夜里,坦纳和公主两人待在她的寓所里。
坦纳开口说:“公主,你曾要我对你说我以前从没对别的女人说过的话。”
“什么话,宝贝儿?”
“听好。我要你嫁给我。”
片刻的踟躇,随即她咧嘴笑了,投入他的怀抱。“哦,坦纳!”
他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意思是‘好’吗?”
“我想嫁给你,宝贝儿,但——恐怕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告诉过你。我想干一番大事业。我想拥有足够的权力主宰世事——改变世事。那一切的基础是金钱。如果你没有未来,我们怎么能够有未来?”
坦纳拉起她的手。“没有问题。我拥有一家重要企业一半的股份,公主。有一天我会赚到足够的钱,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她摇头。“不。你有哥哥,安德鲁,你听命于他。我知道关于你们俩的一切。他不想要公司发展,我想要的比你现在能给我的多得多。”
“你错了。”坦纳思索片刻。“我要你见见安德鲁。”
他们三个人第二天一起共进午餐。保拉魅力十足,很明显安德鲁立即对她产生了好感。安德鲁对弟弟以前约会的女人不放心。这个不一样。她很有风度,而且聪明机智。安德鲁朝对面的弟弟看了一眼,点头表示“选得不错”。
保拉说:“我认为金斯利集团所做的事棒极了,安德鲁,帮助世界上那么多的人。坦纳都告诉我了。”
“很高兴我们能那么做。我们将做出更多的成绩。”
“你的意思是公司要拓展?”
“并不是在那个意义上。我的意思是我们将派更多的人到更多的国家去发挥他们的作用。”
坦纳急切地说:“然后我们将着手在这里签合同,并且——”
安德鲁笑笑。“坦纳没有耐心。不用着急。让我们先做我们应当做的,坦纳。帮助别人。”
坦纳望着公主。她的表情是不置可否的。
第二天,坦纳打电话。“嘿,公主。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片刻的沉默。“宝贝儿,我很抱歉。我今晚不能赴约。”
坦纳感到意外。“出了什么差错吗?”
“没有。我的一个朋友到城里来了,我得去见他。”
他?坦纳感到一阵嫉妒。“我理解。那么明天晚上我们再——”
“不,明天晚上也不行。我们约在下星期一不好吗?”
她将和不知什么人共度周末。坦纳挂上电话,又担心又沮丧。
星期一晚上,公主道歉。“我为周末的事道歉,宝贝儿。一个老朋友到纽约来见我。”
坦纳的脑海里闪过公主漂亮寓所的画面。那不是她靠薪水供得起的。“他是谁?”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他——他太有名,而且他不喜欢张扬。”
“你爱他吗?”
她握住坦纳的手,柔声说:“坦纳,我爱你。只爱你。”
“他爱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
坦纳想:我得想个法子,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我不能失去她。
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八分,安德鲁·金斯利被电话铃声惊醒。
“我接到从瑞典给你打来的电话。请稍等。”
片刻之后,一个带有些微瑞典口音的声音说:“恭喜,金斯利先生。诺贝尔委员会选中你接受今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因为你在纳米技术方面的开创性工作……”
诺贝尔奖!通话结束后,安德鲁匆匆地穿戴整齐,直接往办公室奔。坦纳一到,安德鲁就迎上前去告诉弟弟这个消息。
坦纳拥抱他。“诺贝尔!太好了,安德鲁!太棒了!”
真的是。因为现在坦纳所有的问题都有望解决了。五分钟后,坦纳跟公主通话。“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亲爱的?现在金斯利集团有了一个诺贝尔奖,我们就可以把所有我们能对付的生意都揽到手心里。我指的是政府合同和大公司。我将能够给你整个的世界。”
“太了不起了,宝贝儿。”
“你愿意嫁给我吗?”
“坦纳,嫁给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心愿。”
坦纳放回话筒时,欣喜若狂。他一头冲进哥哥的办公室。“安德鲁,我要结婚啦。”
安德鲁抬起头,热情地说:“真是好消息。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我们很快就会定下来。全体职员都将受到邀请。”
坦纳第二天早晨走进办公室时,安德鲁正在等他。他的上衣纽扣眼里插着一束花。
“这是为什么呀?”
安德鲁咧嘴笑了。“我为你的婚礼做准备呢。我太高兴了。”
“谢谢你,安德鲁。”
消息不胫而走。婚礼并没有正式宣布,大家都没有对坦纳说什么,但人人都对他投去心照不宣的目光和微笑。
坦纳走进哥哥的办公室。“安德鲁,有了诺贝尔奖,所有的人都会来找我们。而有了那笔奖金——”
安德鲁打断他的话。“有了那笔奖金,我们就能雇用更多的人,派到厄立特里亚和乌干达去。”
坦纳一字一句地说:“但你难道不想用这笔奖金拓展这个企业吗?”
安德鲁摇摇头。“我们将继续按我们的初衷去做,坦纳。”
坦纳久久地看着哥哥。“是你的公司,安德鲁。”
坦纳拿定主意便给她打去电话。“公主,我得到华盛顿出差。你可能在一两天里听不到我的消息。”
她戏弄地说:“不会有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吧。”
“统统没戏。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深爱的女人。”
“我也爱你。”
第二天上午,坦纳·金斯利在五角大楼和美军参谋长亚兰·巴顿将军会面。
“我认为你的建议非常有意思,”巴顿将军说。“我们正在讨论,使用谁来进行那项测试。”
“你们的测试涉及微型纳米技术,我哥哥刚因为他在那方面的研究成果而获得诺贝尔奖。”
“我们很清楚。”
“他非常兴奋,愿意用来为公众利益服务。”
“我们深感荣幸,金斯利先生。还没有多少诺贝尔桂冠得主主动提供他们的服务。”他抬起头,确认大门紧闭着。“这是绝密的。如果有效,那将是我们武装力量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分子纳米技术能够使我们得以在个别分子水平上控制物质世界。直到现在,进一步缩小芯片的种种努力都受到俗称‘相声’的电子干扰的阻碍,那时的电子是不受控制的。如果这项实验能够成功,将使我们获得重要的新式防卫和进攻的武器。”
坦纳说:“这项实验没有危险性,是吗?我不想我哥哥出什么事。”
“你不必担心。我们将把你们需要的所有设备都运过去,包括防护服,以及我们的两名科学家,他们将协助你哥哥。”
“那我们就可以干了?”
“你们可以。”
回纽约的路上,坦纳想: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说服安德鲁。
第17章
安德鲁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诺贝尔委员会寄给他的一本彩色小册子,以及随同寄来的一封短笺:“我们期盼着你的光临。”册子里印有宏伟的斯德哥尔摩音乐厅的图片,大厅里观众在为诺贝尔桂冠得主鼓掌,后者走过舞台去领取由瑞典古斯塔夫王朝卡尔十六世国王颁发的大奖。
门打开了,坦纳走了进来。“我们得谈谈。”
安德鲁把小册子放到一边。“什么事,坦纳?”
坦纳深呼吸。“我刚允诺金斯利集团协助军方进行一项他们正在进行的实验。”
“你什么?”
“那项测试涉及低温实验法。他们需要你的帮助。”
安德鲁摇摇头。“不行。我不能参与那件事,坦纳。那并非我们在这里所从事的工作。”
“并不跟金钱相关,安德鲁。是关系到美利坚合众国的国防。对军队非常重要。你将是为你的国家效力。公益性的。他们需要你。”
坦纳又花了一小时企图说服他。最终安德鲁屈服了。“好吧。但这是我们偏离轨道的最后一次,坦纳,同意吗?”
坦纳微笑。“同意。我为你感到说不出的骄傲。”
他打电话给公主,在她的语音信箱上留言。“我回来了,亲爱的。我们不久将进行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结束后,我会打电话给你。我爱你。”
两名军队技师过来向安德鲁汇报他们的进展。安德鲁起初很勉强,但当他们讨论项目时,安德鲁变得越来越兴奋。如果问题得以解决,这将是一个重大的突破。
一小时后,安德鲁看着一辆军用卡车驶入金斯利集团大门,由两辆装载着士兵的军事参谋部的汽车护送。他到门口去迎接负责小组的上校。
“运来了,金斯利先生。怎么处置?”
“从这里开始由我负责,”安德鲁说。“你们只要卸下来,我们接手。”
“是,先生。”上校转向站在卡车后面的两名士兵。“我们卸车。小心。我意思是你们要非常小心。”
士兵进入卡车里面,蹑手蹑脚地抬出一只体积很小、具有多重功能的金属手提箱。
几分钟以后,两名助理参谋将箱子抬进一间由安德鲁主持的实验室。
“放在桌子上,”他说,“轻轻地。”他看着他们放下。“好。”
“我们一个人就可以提起来。它很轻。”
“你们是不会相信它有多么沉重的,”安德鲁说。
两名助理看着他,困惑不解。“什么?”
安德鲁摇摇头。“不管它了。”
两名化学专家,佩里·斯坦福和哈维·瓦尔克被挑选来和安德鲁一道进行这项工程。
两人已经穿上了实验所要求的沉重的防护服。
“我去穿戴起来,”安德鲁说。“一会就回来。”
他沿走廊走到一扇关着的门口,打开。里面的架子上挂满了类似太空服的化学装备,还有防毒面具、护目镜、特殊的鞋子和沉重的手套。
安德鲁走进房间,穿上他的套装,坦纳在那里祝他好运。
安德鲁回到实验室时,斯坦福和瓦尔克正等着。三个人一丝不苟地把房间密封起来,以使它密不透气,随后仔细地锁上门。他们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洋溢着的兴奋。
“都准备好了吗?”
斯坦福点头。“准备就绪。”
瓦尔克说:“准备就绪。”
“面具。”
他们戴上防毒面具。
“我们开始吧,”安德鲁说。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金属箱的盖子。里面有六只小瓶,稳妥地放置在保护性的软垫里。“当心,”他警告说。“这些基因是零下两百二十二度。”他的声音由于防毒面具而变得含糊了。
斯坦福和瓦尔克看着安德鲁轻轻地拿起第一只瓶子并打开。瓶子开始咝咝作响,从瓶里冒出的水汽凝聚成的冰冷云团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
“好,”安德鲁说。“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首先要做的——”他的眼睛睁大了。喉头哽塞了,面色变得煞白。他试图说话,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斯坦福和瓦尔克惊恐地看着安德鲁的身体瘫倒在地上。瓦尔克急忙盖上瓶盖,关上箱子。斯坦福跑到墙边,摁电钮,启动一个巨大的电扇,将呆滞的瓦斯气体从实验室撵出去。
当空气净化以后,两名科学家打开房门,匆忙地把安德鲁抬到室外。坦纳,正巧沿走廊走过来,看见了发生的事,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他跑到两个人的身边,朝下看着哥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斯坦福说:“是个事故,而且——”
“什么事故?”坦纳像个疯子似的尖叫。“你们对我哥哥做了什么?”人们开始聚拢。“呼叫911。算了。我们没有时间那么做。我们用自己的车送他上医院。”
二十分钟后,安德鲁躺在曼哈顿圣文森特医院一间急救病房的一张活动病床上。他脸上戴着氧气罩,胳膊上插着试管。两名医生弯腰看着他。
坦纳正疯狂地来回踱步。“无论是什么毛病你们都得治好,”他吼叫着。“现在!”
一名医生说:“金斯利先生,我必须请你离开房间。”
“不,”坦纳大声说。“我就要留在这里陪着我哥哥。”他走到毫无知觉的安德鲁躺着的活动床边,拉起他的手,紧紧地捏着。“来吧,哥哥。醒醒吧。我们需要你。”
没有回应。
眼泪涌入坦纳的眼眶。“你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我们将用飞机把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接来。你会好起来的。”他转向医生。“我要一套私人病房和二十四小时的私人护士,我要在他房间里放一张小床。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金斯利先生,我们想完成我们的检查。”
坦纳轻蔑地说:“那我在走廊上等。”
安德鲁被紧急送到楼下,进行一系列的核磁共振和CT扫描,以及多项血液测试。一项更为复杂的扫描,PET扫描则排进了日程。之后,他被推进一间套房,里面有三名医生等候着。
坦纳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当终于有一名医生从安德鲁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坦纳一下跳了起来。“他不会有事的,是吗?”
医生迟疑了一下。“我们将立即把他转到华盛顿的瓦特·李得军事医疗中心,做进一步的诊断,但坦率地说,金斯利先生,我们不抱多大的希望。”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坦纳叫嚷着。“当然他会痊愈的。他只在那个实验室里待了几分钟而已。”
医生正要责备,但抬起头来时,他看见坦纳泪水盈眶。
坦纳跟随毫无知觉的哥哥同乘一架救护机去华盛顿。他一路上不住地安慰。“医生说你会没事的……他们将给你使用一种东西让你康复……你只要休息休息就行了。”坦纳搂住哥哥。“你必须马上恢复健康,我们还可以到瑞典领取你的诺贝尔大奖。”
以后的三天里,坦纳睡在安德鲁病房的一张小床上,只要医生允许他便守在哥哥身边。坦纳正待在瓦特·李得的候诊室里,突然一名助理医生向他走来。
“他怎么样?”坦纳问。“他——?”他看见医生脸上的表情。“出了什么事?”
“恐怕很糟糕。你哥哥幸运地没有死。不论那个实验用的是什么气体,反正毒性非常大。”
“我们请医生,从——”
“没有用。恐怕毒性已经影响到你哥哥的脑细胞。”
坦纳吓了一跳。“难道没有办法治——治他的病吗?”
医生谨慎地说:“金斯利先生,军队目前都不知道这种病叫什么名字,而你却想知道有没有治疗的方法?没有,我很抱歉。恐怕他——他再也不会恢复到他原来的状态了。”
坦纳呆呆地站着,捏紧拳头,面色煞白。
“你哥哥现在醒了。你可以进去看他,但只可以待几分钟。”
坦纳走进安德鲁的病房时,安德鲁的眼睛是张开的。他瞪着来访者,面部毫无表情。
电话铃响,坦纳走过去接。是巴顿将军。“我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你——”
“你这个杂种!你告诉我我哥哥不会有危险的。”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但我向你保证——”
坦纳把话筒啪地摔下。他听见了哥哥的声音,转过身去。
“我在哪——哪里?”安德鲁咕噜着说。
“你在瓦特·李得医院,华盛顿。”
“为什么?谁病了?”
“你病了,安德鲁。”
“出了什么事?”
“实验出了差错。”
“我不记得——”
“没关系。别担心。我们会照顾你。我保证。”
坦纳看着安德鲁闭上眼睛。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哥哥,离开了房间。
公主派人把花送到医院来。坦纳计划打电话给她,但他的秘书说:“哦,她打来电话了。她得离开纽约一阵子。她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她关照我告诉你她爱你。”
一星期后,安德鲁和坦纳回到纽约。发生在安德鲁身上的事在金斯利集团传得沸沸扬扬。没有了他坐镇,智库还将继续存在吗?当事故的消息变得人人皆知时,毫无疑问它将损毁金斯利集团的声誉。
没关系,坦纳想。我将使它成为世界上最庞大的智库。现在我会送给公主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东西。再过几年——
内联器传出坦纳秘书的声音。“有位汽车司机等着见你,金斯利先生。”
坦纳感到困惑。“让他进来。”
一名穿着制服的司机走进来,拿着一个信封。“坦纳·金斯利?”
“是的。”
“有人叫我把这个直接交到你手里。”
他把信封递给坦纳,转身离去。
坦纳看着信封,咧开嘴巴笑了。他认出是公主的笔迹。她为他准备了某种惊喜。迫不及待地,他打开信封。短笺写道:
没有用的,我最亲爱的。眼下我需要的比你能给我的要多得多,所以我嫁给一个能够那么做的人。我爱你,而且始终爱你。我知道你将发现这很难接受,但我正在做的事却是对你和对我都是有利的。
坦纳的脸变得惨白。他久久地看着来函,然后有气无力地将它丢进废纸篓。
他的成功迟到了一天。
第18章
第二天坦纳默默地坐在办公桌边,秘书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一个委员会来见你,金斯利先生。”
“委员会?”
“是的,先生。”
“让他们进来。”
来自好几个金斯利集团部门的领导走进坦纳的办公室。“我们想跟你谈谈,金斯利先生。”
“坐。”
他们就座。
“有什么问题?”
一个头儿说:“嗯,我们都有点担心。你哥哥发生了那种事以后……金斯利集团还能办下去吗?”
坦纳摇头。“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还惊魂未定。我不能相信在安德鲁身上发生的事。”他沉吟片刻。“我会告诉你们我将怎么办。我不能预测我们的机遇,但我将竭尽全力保证我们继续干下去。这就是我的承诺。我会和你们联系的。”
几声含糊的“谢谢你”,坦纳看着那些人离去。
这一天安德鲁出院了,坦纳把他安顿在公司地皮上的一栋小小的职员宿舍里,派专人照顾他,另外还在自己办公室旁边给他安排了一间办公室。雇员们看到安德鲁的变化,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从一个才华横溢、机智灵敏的科学家变成了一具僵尸。安德鲁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椅子里,看着窗外,半醒半睡,但他似乎对自己返回金斯利集团感到十分快乐,即使他根本不明白周边发生着什么。所有的雇员都对坦纳如此周到体贴地照顾他哥哥而深受感动。
金斯利集团的氛围几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安德鲁执掌帅印时,集团的整体气氛是宽松的。现在突然变得正规起来,公司被当作企业来管理,而不再是一家慈善机构。坦纳派出代表为公司寻找客户,签定合同。生意迅猛地增长,坦纳把公司的名称改为金斯利国际集团,正如他一贯所计划的。
有关公主道别函的事情在KIG迅速地扩散。雇员们原来都为婚礼做好了准备,此刻都很好奇,不知坦纳会如何接受这个打击。员工中盛传着他在被甩了以后会采取什么行动的各种揣测。
坦纳收到信的两天后,报纸上出现了一条消息,宣布坦纳的未婚妻嫁给了艾得蒙德·巴克莱,一位亿万传媒大亨。坦纳身上唯一的变化似乎是更为明显的阴郁和比以前更强烈的工作狂热。每天早晨他单独伏案两小时,进行一项笼罩在迷雾之中的研究。
一天晚上,坦纳接到在高智商协会发表演讲的邀请。因为KIG的许多雇员都是它的会员,所以他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当坦纳来到总部时,他身边伴随着一位下属们平生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女郎。她有着拉丁人的五官、黑眼睛、茶青色的肤色和一副性感的身段。
坦纳把她介绍给员工。“这位是塞巴斯蒂安娜·科尔特斯。她昨天晚上在高智商协会演讲。非常有才华。”
坦纳的态度似乎突然轻松了。坦纳把塞巴斯蒂安娜领进办公室,过了一个小时两人才重新露面。出门后,他俩在坦纳的私人餐厅里共进午餐。
一名雇员在互联网上查找到塞巴斯蒂安娜·科尔特斯。她原是前阿根廷小姐,家住辛辛那提,嫁给一位有名望的实业家。
塞巴斯蒂安娜和坦纳午饭后回到办公室时,坦纳发话给秘书,关照她掐断所有的电话。几分钟后,人们在接待室里听到坦纳的说话声,是从内联器传出来的,内联器没有关闭。
“别担心,亲爱的。我们能找到办法解决问题的。”
秘书们开始聚拢在内联器周围,兴致勃勃地偷听对话。
“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我丈夫是个醋劲十足的人。”
“没有问题。我会妥善安排和你保持联系的。”
即使傻瓜也能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职员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如此之快地就将公主置之脑后。秘书们简直忍俊不禁。
“我很遗憾你得立即回家。”
“我也是。真想能留在这儿,但——没办法。”
坦纳和塞巴斯蒂安娜走出办公室时,两人都一副衣冠楚楚的派头。雇员们窃窃自喜,以为坦纳绝对猜不到他们已经知根知底。
塞巴斯蒂安娜离开的那一天,坦纳下令在他的办公室里安装一部电话,镀金的,带有数码防窃听功能。他的秘书和助理都接到命令,严禁接听这部电话。
自那以后,坦纳几乎每天都用金话机与人通话,每逢月底,他都要外出,去度一个长长的周末,回来时,显得容光焕发。他从没有告诉下属他到哪里去了,可是他们心知肚明。
坦纳的两名随从在交谈,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幽会地点这个词是不是特别悦耳?”
坦纳的爱情生活又开始了,在他身上的变化是巨大的。每个人都很快乐。
第19章
在黛安娜·史蒂文斯的脑海里那些话持续不断地回旋着:我是罗恩·琼斯。我只想告诉你我收到了你的文件,并做了更改,正如你所要求的……我们一个小时前火化了你先生的遗体。
殡仪馆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她,会不会打过电话,要他们火化理查德呢?根本不可能。而她又没有秘书。这两个假设都毫无根据。殡仪馆里有人误解了,把理查德的名字跟另外一个名字类似的存放在殡仪馆里的遗体混淆了。
他们送来一个放着理查德骨灰的罐子。黛安娜呆呆地站着,瞪着它看。理查德真的在里面?……他的笑声也在里面?……曾经紧紧抱着她的胳膊……紧贴在她脸上的嘴唇……曾经那么聪明幽默的脑子……那曾经说“我爱你”的嗓子……他所有的梦想和激情,以及千万样别的东西都在这只小小的罐子里吗?
黛安娜的思绪被电话铃声打断。
“史蒂文斯太太?”
“是……”
“坦纳·金斯利办公室。金斯利先生如果能跟你约个时间,请你过来与他见面,他会感到很荣幸的。”
那是两天前的事,此刻黛安娜正跨进KIG的大门,朝接待处走去。
接待员说:“能为你效劳吗?”
“我名叫黛安娜·史蒂文斯。我预约了来见坦纳·金斯利。”
“哦,史蒂文斯太太!我们都对史蒂文斯先生感到遗憾。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太可怕了。”
黛安娜吞咽了一下。
坦纳正在跟丽塔·泰勒讲话。“我要约见两个人。把它们全部扫描下来。”
“是,先生。”
他看着助手离去。
内联器响了。“史蒂文斯太太来见你,金斯利先生。”
坦纳按下他书桌电子控制板上的一个电钮,黛安娜·史蒂文斯出现在墙上的电视屏幕上。她金黄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穿着一套白色和藏青色相间的细条纹裙装,一件白衬衫。面色苍白。
“请她进来。”
他看着黛安娜走进办公室的门,站起来迎接她。“谢谢你光临,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点点头。“早上好。”
“请坐。”
黛安娜在他办公桌对面就座。
“不用说,我们大家都对你先生惨遭谋害的事扼腕痛惜。你大可放心,不论谁是凶犯,他必将被尽快地绳之以法。”
骨灰……
“倘若你不介意,我想向你提几个问题。”
“请讲。”
“你先生经常和你讨论他的工作吗?”
黛安娜摇摇头。“坦白地说,不。那是我们共同生活中的一个独立的部分,因为它技术性太强。”
楼下大堂的监控室里,丽塔·泰勒打开声音识别器、重音分析仪和电视录像机,正在录制坦纳办公室里的场面。
“我知道对你来说,要讨论这个问题是多么地困难,”坦纳说,“但你对于你先生和毒品的联系了解多少?”
黛安娜瞪大两眼看着他,惊愕地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过了很久才缓过气。“什么——你在说什么?理查德永远也不会和毒品扯上关系。”
“史蒂文斯太太,警察在他口袋里发现一张黑手党的恐吓字条,而且——”
理查德和毒品有关的想法简直不可思议。理查德难道还有着她丝毫也不了解的秘密生活?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黛安娜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动,她感到血冲上面孔。他们杀死他是为了惩罚我。“金斯利先生,理查德没有——”
坦纳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但同时也是斩钉截铁的。“我很抱歉,让你不好受了,但我决心将发生在你先生身上的事情一查到底。”
我就是那个底,黛安娜凄凉地想。我就是你要寻找的人。理查德死,是因为我出庭指认阿尔铁里。她开始大口喘气。
坦纳·金斯利观察着她。他说:“我不留你了,史蒂文斯太太。我看得出你有多激动。我们以后再谈。说不定你会记起一些事。倘若你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希望你打电话给我,我将十分感激。”坦纳把手伸进一个抽屉,取出一张压花名片。“上面有我私人的手机号。你白天或夜晚都能和我联系。”
黛安娜接过名片。上面只有坦纳的名字和一个号码。
黛安娜站起来,双腿颤抖着。
“我向你道歉,让你经历这些。同时,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事情——你有任何急需解决的问题,我随时提供服务。”
黛安娜几乎不能说话。“谢谢你——我——谢谢你。”她转身走出办公室,浑身麻木。
黛安娜到达接待室时,听到办公桌后的女人正在对什么人说话。“如果我是个迷信的人,就会认为是有人在诅咒KIG。现在轮到你先生,哈里斯太太。我们大家听到他的噩耗都惊呆了。那样死去简直太可怕了。”
这些不详的话在黛安娜听来是熟悉的。那女人的丈夫出什么事了?黛安娜转身去看接待员在跟谁说话。那是位美艳绝伦的非洲裔美国女人,穿着一条黑色宽松长裤和一件高领羊毛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指环和一枚钻石婚戒。黛安娜突然觉得自己非得跟她说话不可。
黛安娜开始向她靠近时,坦纳的秘书进来了。“金斯利先生现在要见你。”
黛安娜看着凯利消失在坦纳的办公室门后。
坦纳起身迎接凯利。“谢谢你光临,哈里斯太太。飞行顺利吗?”
“很顺利,谢谢你。”
“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
凯利摇头。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多么困难的时刻,哈里斯太太,但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在监控室里,丽塔·泰勒在电视屏幕上观察着凯利并录制着这个场面。
“你和你先生的关系亲密吗?”坦纳问。
“非常亲密。”
“你能说他对你很诚实吗?”
凯利困惑地看着他。“我们之间没有秘密。马克是我有生以来所认识的最诚实最光明磊落的人。他——”凯利感到继续讲话有困难。
“他经常和你讨论他的工作吗?”
“不。马克所做的工作非常——复杂。我们谈得不多。”
“你和马克有很多俄国朋友吗?”
凯利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金斯利先生,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有什么——”
“你先生告诉过你,他将做成一笔大买卖,很快就能赚到很多钱吗?”
凯利越来越生气了。“没有。果真如此的话,马克会告诉我的。”
“马克谈论过奥尔加吗?”
凯利内心突然充满不祥的预感。“金斯利先生,究竟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巴黎警方在你丈夫的口袋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提到一笔对某种情报的报酬,落款是‘爱你的,奥尔加’。”
凯利一动不动地坐着,瞠目结舌。“我——我不知道——”
“但你刚才还说他跟你无话不谈?”
“是的,但——”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判断,你先生明显地和那个女人有染——”
“不会的!”凯利站了起来。“这不是我们正在谈论的马克。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除了你先生的秘密死因。”
凯利突然感到晕眩。“请你——请你原谅我,金斯利先生。我觉得不舒服。”
他立即表示歉意。“我理解。我想尽力帮助你。”坦纳递给她他的压花名片。“你用这个号码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哈里斯太太。”
凯利点点头,讲不出话来,盲目地走出办公室。
凯利离开大楼时,脑子乱作一团。奥尔加是谁?马克为什么跟俄国人搅和在一起?他为什么要——?
“请原谅。是哈里斯太太吗?”
凯利转身。“是?”
一位漂亮的金发女子站在大楼外。“我名叫黛安娜·史蒂文斯。我想和你谈谈。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店,我们——”
“对不起。我——我现在不能跟你谈。”凯利开始继续向前走去。
“是关于你先生。”
凯利陡然停下脚步,回过身。“马克?关于他的什么事?”
“我们能不能找个隐蔽的地方谈话?”
坦纳的办公室里,秘书的声音从内联器传出来。“海豪特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坦纳欢迎他。“下午好,约翰。”
“好?这个下午简直糟糕透顶,坦纳。似乎我们公司所有的人都遇害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们试图发现的。我不相信我们公司三名雇员的突然死亡纯属巧合。有人出手损毁公司的名誉,但定会被捉住,被制止。警察同意跟我们合作,我的手下正追查遇害雇员的行迹。我想让你听听我刚录制的两次访谈的录音。她们分别是理查德·史蒂文斯和马克·哈里斯的遗孀。可以放了吗?”
“放吧。”
“这是黛安娜·史蒂文斯。”坦纳揿下电钮,他和黛安娜·史蒂文斯交谈的场面便出现在屏幕上。屏幕右角有个坐标,描绘黛安娜讲话时语调的上下波动。
你关于你先生与毒品的联系了解多少?
什么——你在说什么?理查德永远也不会和毒品扯上关系。
坐标的图像保持稳定。
坦纳按下快进钮。“这是马克·哈里斯太太,她丈夫是从埃菲尔铁塔顶上被推或掉下去的。”
屏幕上闪现出凯利的图像。
马克谈论过奥尔加吗?
金斯利先生,究竟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巴黎警方在你丈夫的口袋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提到一笔对某种情报的报酬,落款是“爱你的,奥尔加”。
我——我不知道——
但你刚才还说他跟你无话不谈?
是的,但——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判断,你先生明显地和那个女人有染——
不会的!这不是我们正在谈论的马克。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重音分析仪上的坐标保持平衡。凯利的图像消失了。
“屏幕上的那条线是什么?”约翰·海豪特问。
“重音分析仪,一台CVSA计算机声音重音分析仪。,记录说话人嗓音里细微的震颤。如果对象说谎,声音频率的细微震颤便会增加。这是最尖端科技。无需电线,就像一台测谎仪。我肯定两个女人讲的都是真话。她们必须受到保护。”
约翰·海豪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保护她们免受什么?”
“我认为她们处境危险,因为她们拥有更多自己意识不到的信息。她们都跟丈夫关系亲密。我敢断言,在某一点上,她们的丈夫很可能曾经说过某种泄露秘密的话,当时她们忽略了,但却储存在记忆库里。她们开始思考时,就有机会回忆起来。一旦她们那样做,便有生命危险,因为那些杀死她们丈夫的人很可能正在策划谋害她们。我要确保她们不受到伤害。”
“你要派人跟踪她们?”
“那是昨天的事了,约翰。今天当家的是电子设备。我已经把史蒂文斯的寓所置于监控之下——照相机、电话、麦克风——一切的一切。我们正不遗余力,调度我们所能调度的一切科技手段看护她们。一旦有人企图发起攻击,我们立刻就会知道。”
约翰·海豪特沉吟片刻。“那么凯利·哈里斯呢?”
“她住宾馆。不幸的是,我们不能进入她的套房去做安排。但我在大堂里安置了监视哨,一旦出现风吹草动,他们会处理的。”坦纳迟疑片刻。“我要KIG悬赏五百万美元,以助逮捕——”
“慢着,坦纳,”约翰·海豪特持有异议。“没有必要。我们会设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好吧。如果KIG解决不了,我个人将提供五百万的悬赏金。我的名字跟这间公司不分彼此。”他的语气强硬起来。“幕后指使不论是谁,我都要他束手待毙。”
第20章
KIG总部对面的咖啡馆里,黛安娜·史蒂文斯和凯利·哈里斯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凯利等着黛安娜说话。
黛安娜不知道如何开口。你先生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哈里斯太太?他是不是被谋杀了,跟理查德一样?
凯利不耐烦地说:“怎么啦?你说你要跟我谈有关我先生的事。你跟马克很熟吗?”
“我不认识他,但——”
凯利火冒三丈。“你说你——”
“我说我想谈谈有关他的事。”
凯利站起来。“我没时间跟你玩这个,夫人。”她拔脚往外走。
“等等!我认为我们可能遇上了相同的问题,我们也许能相互帮助。”
凯利停下脚步。“你在说什么呀?”
“请坐下。”
凯利不情愿地回到她的座位上。“说吧。”
“我想问你如果——”
一名侍应生拿着菜单走过来。“两位夫人想要什么?”
离开这里,凯利想。“什么都不要。”
黛安娜说:“两杯咖啡。”
凯利看着黛安娜,挑衅地说:“把我的改成茶。”
“是,太太。”侍应生离开了。
黛安娜说:“我想你和我——”
一个小女孩走到桌边,对凯利说:“我能请你签名吗?”
凯利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但我母亲说你是位名流。”
凯利说:“我不是。”
“哦。”她们看着小女孩离去。
黛安娜困惑地看着凯利。“我该请教你的芳名吗?”
“不。”凯利明确地继续说,“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打探我的私生活。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史蒂文斯太太?”
“请叫我黛安娜。我听说你先生出了可怕的事,而且——”
“是的,他被害了。”你和马克曾经谈论过奥尔加吗?
“我先生也遭人杀害。他们都为KIG工作。”
凯利不耐烦地说:“是吗?好,另外还有几千名员工呢。如果他们两人得了感冒,你是否因此而称它为一场瘟疫呢?”
黛安娜将身子朝前倾去。“听着,这很重要。首先——”
凯利说:“对不起。我没兴致听。”她拿起钱包。
“我还没兴致讲呢,”黛安娜回嘴,“不过可能非常——”
黛安娜的声音突然在整个店堂里响了起来。
“房间里有四个人。”
大吃一惊,黛安娜和凯利朝声音扭过头去。黛安娜的声音来自柜台上方的一台电视机。她在法庭上,站在证人席上。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被捆绑着。阿尔铁里先生似乎在盘问他,另外两个人站在他旁边。阿尔铁里先生拔出一把枪,朝——朝那人的后脑勺开了一枪。”
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黛安娜·史蒂文斯,在对黑手党党魁安东尼·阿尔铁里谋杀罪的审讯中出庭作证。陪审团刚做出无罪的裁决。”黛安娜坐着,惊呆了。“无罪?”
“近两年前发生的这起谋杀案使安东尼·阿尔铁里被控杀害了他的一名雇员。虽然黛安娜·史蒂文斯出庭指认,陪审团还是听信了其他与她持相反意见的目击证人。”
凯利瞪大两眼盯着电视机。一个新的证人出现在证人席上。
杰克·鲁本斯坦,阿尔铁里的律师,问道:
“鲁塞尔医生,你在纽约有诊所吗?”
“没有。我只在波士顿开业。”
“案发当天,你给阿尔铁里先生治疗心脏病了吗?”
“是的。大约在上午九点钟左右。我让他留院观察了一整天。”
“所以他不可能在十月十四日待在纽约?”
“不可能。”
又一名证人出现在屏幕上:
“你能告诉我们你的职业吗,先生?”
“我是波士顿派克宾馆的经理。”
“你去年十月十四日值班吗?”
“是的,我当天值班。”
“那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有,我接到顶楼套房打来的紧急电话,要我立即派一名医生上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打电话给约瑟夫·鲁塞尔大夫,他随即就赶到了。我们到顶楼套房查看客人,安东尼·阿尔铁里。”
“你到达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阿尔铁里先生,他躺在地板上。我想他要死在我们的宾馆里了。”
黛安娜脸色变得苍白。“他们撒谎。”她声音嘶哑地说。“两个人都在撒谎。”
安东尼·阿尔铁里接受采访。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你对不久的未来有什么计划吗,阿尔铁里先生?”
“现在罪犯受到了严惩,我可以高枕无忧地休息一阵子了。”阿尔铁里皮笑肉不笑。“也许清算几笔陈年老账吧。”
凯利瞠目结舌。转向黛安娜。“你出庭指认他?”
“是的。我看见他杀——”
凯利颤抖的双手端不稳杯子,茶水泼洒了出来,还碰翻了一只盐瓶。“我得马上离开。”
“你这么紧张干吗?”
“我紧张干吗?你试图把黑手党党魁送进监狱,而他却逍遥法外,还要清算几笔老账,可是你倒反问我紧张干吗?你才应当紧张呢。”凯利站起来,丢了些钱在桌子上。“我付账。你最好节约开支,当旅费用吧,史蒂文斯太太。”
“等等!我们还没有谈我们丈夫的事,或者——”
“拉倒吧。”凯利径直朝门口走去,黛安娜勉强地跟在她后面。
“我认为你反应过度,”黛安娜争辩道。
“你认为?”
她们到达出口时,凯利说:“我不懂你怎么会愚蠢到会去——”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拄着拐棍正往店里走,突然,他脚下一滑,往下跌去。一刹那之间,凯利身在巴黎,跌下去的是马克,她伸出手去救他,与此同时,黛安娜也抢上前去搀扶他。就在那一瞬间,从街对面传来两声枪响,子弹射入墙壁里,正是两个女人原来站立的地方。枪声使凯利立即回到现实中来。她在曼哈顿,刚和一个疯女人一起喝过茶。
“上帝啊!”黛安娜尖叫着。“我们——”
“这不是祈祷的时候。我们得马上离开!”
凯利把黛安娜推到人行道边,科林正站在那儿,紧靠着轿车。他拉开车门,凯利和黛安娜手忙脚乱地钻进后座。
“什么声音?”科林问。
两个女人坐着,蜷缩在后座上,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
最后,凯利说:“是——呃,一定是枪走火。”她转向黛安娜,后者正挣扎着恢复镇定。“希望我不是反应过度,”她挖苦地说。“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黛安娜深深地吸口气,告诉科林她公寓大楼的地址。两个女人一路保持着绝对的沉默,都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得魂飞魄散。
车在她大楼前停下来的时候,黛安娜转向凯利。“你进来好吗?我有点紧张。我有种感觉,还会有别的事发生。”
凯利不客气地回敬:“我也有相同的感觉——不过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再见,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对凯利看了一会,准备说什么,随即摇摇头,下车。
凯利看着黛安娜走进前厅,进入她一楼的寓所。凯利欣慰地叹口气。
科林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哈里斯太太?”
“回宾馆,科林,并且——”
从公寓里传出惊叫声。凯利犹豫了片刻,随即打开车门,飞速跑进楼房。黛安娜把通向她寓所的门大开着。她站在房间中央,浑身哆嗦。
“出了什么事?”
“有人——有人破门而入了。理查德的公文包原来放在这桌子上,现在不见了。里面都是他的文件。他们在原来放公文包的地方留下了他的结婚戒指。”
凯利紧张地东张西望。“你最好叫警察。”
“对。”黛安娜想起格林伯格探长留在走廊桌上的名片。她走过去,拿起来。片刻之后,她对着话筒说:“请厄尔·格林伯格探长接电话。”
对方延误了一会。
“格林伯格。”
“格林伯格探长,我是黛安娜·史蒂文斯。这里出事了。我想你能不能过来一下,而且……谢谢你。”
黛安娜深深吸口气,转向凯利。“他就过来。如果你不介意等到他——”
“我的确介意。这是你的问题。我不想沾边。你可能会提起有人刚想杀死你。我马上动身去巴黎。再见,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看着凯利头也不回地朝外面的轿车走去。
“到哪里去?”科林问。
“回宾馆,劳驾。”
在那里她不会有任何危险。
第21章
凯利回到宾馆房间时,刚才发生的事还让她心有余悸。只差一步就命丧黄泉的经历是可怕的。我眼下最不需要的就是某个金发女郎从天而降把我弄去任人宰割。
凯利倒在长沙发上,竭力恢复平静,并且闭上了眼睛。她试图进行冥思,集中思想默诵咒语,但不起作用。她太惊恐。内心深处有一种空洞、孤独的感觉。马克,我想念你。人家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情会好起来。不对,我亲爱的。每一天都变得更加糟糕。
走廊上传来食品推车滚动的声音,凯利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她不饿,但她知道她必须保持体力。
她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我想要一客虾仁色拉和一壶热茶,劳驾。”
“谢谢。二十五至三十分钟后就送到,哈里斯太太。”
“好。”凯利挂上电话。她坐着,在脑海里回放和坦纳·金斯利的会见,感到仿佛自己被扔进一个寒冷刺骨的梦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马克从来没有提过奥尔加?是生意伙伴吗?婚外恋?马克,亲爱的,我要你知道即使你真的有婚外恋,我也会原谅你,因为我爱你。我将永远爱你。你教会我怎样去爱。我原来是冷若冰霜的,是你温暖了我。你让我恢复了自尊,让我有了做女人的感觉。
她想到黛安娜。那个好管闲事的家伙差点送了我的命。要离她远远的。不难做到。明天我就回巴黎,跟安琪儿待在一起。
她的沉思被敲门声打断。“客房服务部。”
“进来。”凯利刚要朝门口走,突然停了下来,心里犯疑惑。她只是几分钟前才叫人送餐。太快了。“等一会,”她大声说。
“是,太太。”
凯利拿起话筒,拨了客房服务部的号码。“我点的饭菜还没送来。”
“我们正在做,哈里斯太太。过十五或二十分钟就到。”
凯利挂上电话,她的心怦怦地跳动。她拨了总机号。
“有个——有个人试图进入我的房间。”
“我会派一名保安上去,哈里斯太太。”
两分钟后,她又听见敲门声。凯利提心吊胆地走到门后。
“哪位?”
“保安。”
凯利看看表。太快了。“我马上来。”她急忙跑到电话前,再给话务员打电话。“我叫过保安。他——”
“他正在上楼,哈里斯太太。一两分钟后就到。”
“他叫什么名字?”她的嗓门由于害怕而哽咽。
“托马斯。”
凯利听见走廊上有很低很低的嘀咕声。她把耳朵贴在门上直到声音消失。她站着,心头充满莫名的恐惧。
一分钟后,有人敲门。
“谁?”
“保安。”
“比尔吗?”凯利问。她屏住呼吸。
“不,哈里斯太太。是托马斯。”
凯利立即打开房门,让他进来。
他看了她一会,“出什么事了?”
“有——有人想进来。”
“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我——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你能护送我出门上出租车吗?”
“当然,哈里斯太太。”
凯利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太多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走进电梯时,托马斯紧靠在凯利的身边。
他们抵达大堂,凯利环顾四周,但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迹象。凯利和保安走到外面,到达出租车站台时,凯利说:“谢谢你。我太感激了。”
“我将确保你回来时一切正常。企图进入你房间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凯利跨进一辆出租车。朝后窗外瞟了一眼,看见两个人跳进一辆停靠着的豪华轿车。
“到哪里?”司机问凯利。
轿车停在了出租车后面。前面街口,一名警察正在指挥交通。
“笔直开,”凯利吩咐他。
“好的。”
当他们接近绿灯时,凯利急忙说:“我要你减速,等到路灯变黄,然后快速左转弯。”
司机在后视镜里朝她瞄了一眼。“什么?”
“别在绿灯时开,等到黄灯再开。”她看见司机脸上的表情。
凯利挤出一个笑容。“我正跟人打赌。”
“哦。”疯狂的乘客,该死。
在交通灯由绿变黄时,凯利说:“开!”
司机在灯变红时,急速地来了个左转弯。他们身后的车流被警察拦住了。轿车里的人面面相觑,万分沮丧。
出租车开出一个街区时,凯利说:“我忘了样东西。得在这里下车。”
司机开到路边,凯利下车,递给他一些钱。“给。”
他望着凯利匆匆跑进一幢医药大楼。巴不得她到里面去进行心理咨询。
拐弯处,交通灯一变成绿色,豪华轿车便向左转。出租车在两个街区外,他们疾驰着追赶。
五分钟后,凯利对着另一辆出租车招手。
在黛安娜·史蒂文斯的寓所里,格林伯格探长说:“史蒂文斯太太,你看见那个朝你开枪的人了吗?”
黛安娜摇摇头。“没有,发生得那么快……”
“不管是谁,这都是很严重的事件。弹道专家从墙里挖出了子弹。四十五口径,能穿透防弹衣。算你走运。”他迟疑了一下。“我们认为不论枪手是谁,都是由托尼·阿尔铁里派来的。”
黛安娜吞咽了一下。我可以高枕无忧地休息一阵子了。也许清算几笔陈年老账吧。
“我们正在调查。”
黛安娜点点头。
格林伯格打量她片刻。“关于那只丢失的公文包,你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不肯定。理查德通常早晨随身带着它到实验室去,夜里带着它回家。我有次看见一些文件,都是非常技术性的。”
格林伯格捡起放在桌上的婚戒。“你说过你先生从来不把婚戒脱下来?”
“是——是的。”
“你先生死前的那些天,有没有什么非同寻常的表现,好像他处于某种压力之下,或者有心事?你记得在最后见他的那一夜他有没有说过或做过什么?”
那是清晨。他们都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理查德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大腿,“我今天夜里要干到很晚才回家,但给我留出一两个小时,宝贝。”
她触摸着他喜欢被触摸的地方,“大话王。”
“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被推回现实中。“没有。没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
“我会采取措施保护你,”格林伯格说。“而如果——”
门铃响。
“你在等什么人吗?”
“没有。”
格林伯格点点头。“我来开。”
他走到门边,打开。凯利·哈里斯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掠过他身边。
凯利大踏步地径直走到黛安娜面前。“我们必须谈谈。”
黛安娜讶异地看着她。“我以为你启程往巴黎去了呢。”
“我采取了迂回的路线。”
格林伯格走到她们当中。“这位是厄尔·格林伯格探长。凯利·哈里斯。”
凯利转向格林伯格。“刚才有人想闯进我宾馆的房间,探长。”
“你向宾馆保安报案了吗?”
“报了。人跑了。保安护送我出门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说有人想闯进来,意思是他们试图强行打开房门?”
“没有,他们——他们只是站在外面走廊上。他们假装是客房服务部的人。”
“你有没有叫他们送餐?”
“叫了。”
黛安娜说:“那很可能是你的想象了,因为上午发生的事情,而且——”
凯利呵斥她。“听好了,我告诉你,我既不想跟这件事,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我今天下午就打包,飞回巴黎。你告诉你黑手党的兄弟们离我远点。”
他们看着凯利转身离开。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格林伯格问。
“她的丈夫被——被谋害了。他上班的公司跟理查德上班的是同一家,金斯利国际集团。”
凯利一回到宾馆大堂,便走到总台前。“我退房,”她说。“你能为我在下一趟去巴黎的航班上订座吗?”
“当然可以,哈里斯太太。要哪家航空公司的?”
“只要让我离开这里就行。”
凯利穿过大堂,走进一部电梯,摁下去四楼的电钮。当电梯门开始关闭时,两个人把门推开,跨进电梯。凯利仔细看了两人一眼,迅疾抽身返回大堂。她等到电梯门关闭后,才朝楼梯走去,步行上楼。绝对不能存侥幸心理,凯利想。
她抵达四楼楼梯口时,一个彪形大汉挡住了她的道。
“借光,”凯利说。准备从他身边走过去。
“嘘!”他用一把上了消音器的枪指着她。
凯利面色煞白。“你要干什么——?”
“闭嘴。我保证你会得到数目绝对正确的洞眼,太太。除非你想多要一个,别出声。我意思是——一声都不许吭。你和我下楼去。”
那人微笑着,但凯利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后,才发现他上嘴唇的一个刀疤把他的嘴巴往上扯出一个固定的笑容。他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冷酷眼睛。
“我们走吧。”
不!我决不要因为那个婊子的缘故而送掉性命。“等一会。你搞错——”
她感到枪猛地戳进她的肋骨,她想喊叫。
“我不是告诉过你闭嘴嘛!我们走下去。”
他的一只手像铁钳似的紧紧抓住凯利的胳膊,枪藏在他另一只手里,放在她背后。
凯利竭力压制着神经质。“求你了,”她柔和地说,“我不是那个——”他用枪口戳她后背,引起的疼痛是剧烈的。他使劲拧她的胳膊,以至她能感觉得到血液都被挤干了。
他们开始下楼。到达了大堂。里面挤满了人,当凯利犹豫不决是否要呼救时,那人说:“想都别想。”
他们到了宾馆门外。人行道边有一辆多功能运动车等着。两辆车前面,一名警察正在开停车罚单。凯利的绑架者把她领到多功能车的后门前。“好吧,”凯利提高嗓门,气呼呼地说,“我上车,但我有话要告诉你。你要我为你做的事是要多花一百块钱的。我想到那种事就恶心。”
警察转过身观望。
壮汉瞪着凯利。“你到底在——?”
“如果你不想付钱,那么就拉倒,你这个下三烂。”
凯利拔脚飞快地朝警察走去。壮汉盯着她的后背。他嘴巴咧着微笑,但眼睛却是毒辣的。
凯利指着他。“那个变态狂骚扰我。”
她扭头瞟了一眼,看见警察走向暴徒。凯利跨进一辆出租车。
壮汉正要钻进多功能运动车,警察说:“等一等,先生。在本州嫖娼是违法的。”
“我没有——”
“拿个证件给我看。你名字叫什么?”
“哈里·弗林特。”
弗林特看着凯利的出租车疾驰而去。好个婊子!我会杀了她。慢慢地。
第22章
凯利在黛安娜公寓楼前下了出租车,昂首挺胸走进大门,按门铃。
门由格林伯格探长打开。“我能——?”
凯利一眼看见黛安娜在起居室里,便掠过探长走了进去。
“怎么回事?”黛安娜问。“你说你——”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关照过你,叫你的黑手党朋友别烦我。他们又想来抓我了。为什么你黑手党哥们要杀死我?”
“我——我不知道。他们不会——也许他们看见我们待在一起,以为我们是朋友,所以——”
“可我们不是朋友,史蒂文斯太太。把我从他们手里弄出来吧。”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能——?”
“就用你把我弄进去一样的门道。我要你告诉你那哥们,阿尔铁里,你和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你根本不认识我。我可不想让人给谋杀了,就因为你干的那档子蠢事。”
黛安娜说:“我做不到——”
“哦,你行,你做得到。你去跟阿尔铁里谈谈,而且你现在就得去。我等到你去过以后再动身。”
黛安娜说:“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我很抱歉,如果我把你牵扯了进来,但……”她沉思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转向格林伯格。“你认为如果我跟阿尔铁里谈谈的话,他会放过我们两个吗?”
格林伯格说:“这是个有意思的想法。他有可能——特别是如果他认为我们在盯着他的话。你想跟他个别交谈?”
黛安娜说:“不,我——”
凯利插嘴。“她的意思是说,是的。”
安东尼·阿尔铁里的家是一幢古典的石木结构的殖民时代的豪宅,位于新泽西的亨特顿县。房子坐落在十五英亩土地上的一条死胡同里,由巨大、高耸的铁篱笆包围着。庭院里有着亭亭如盖的树木、池塘以及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
一名警卫坐在大门里的一个棚子里。当载着格林伯格、凯利和黛安娜的车驶到门口时,警卫走出棚子,迎上前去。
他认出格林伯格。“下午好,探长。”
“你好,恺撒。我们想见阿尔铁里先生。”
“你们有许可证吗?”
“不是那种探访。是一种社交。”
警卫朝两个女人瞅了一眼。“等在这里。”他走进棚子,几分钟后出来,打开大门。“你们可以进去。”
“谢谢。”格林伯格驱车抵达房子前。
三个人下车后,又一名警卫出现了。“跟我来。”
他把他们领到里面。宽大的起居室由古典、现代和法国家具糅合成一体。尽管天气温暖,硕大的石头壁炉里还是有着一堆烧得很旺的火。三个人跟着警卫穿过起居室,进入一间幽暗的大卧室。安东尼·阿尔铁里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他面色苍白,瘦骨嶙峋,似乎从出庭受审至今的这短短的几天里就衰老了许多。一位神父和一名护士守候在床边。
阿尔铁里看着黛安娜、凯利和格林伯格,然后目光转回到黛安娜身上。他讲话的时候,声音是沙哑刺耳的。“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黛安娜说:“阿尔铁里先生,我想要你放过哈里斯太太和我。叫你的人离我们远点。你做得够了,杀死了我先生和——”
阿尔铁里打断她的话。“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丈夫的事。我读到过那个在他尸体上发现的狗屁字条的消息。”他冷冷一笑。“‘鱼死网破。’有人看女高音看得次数太多了。我免费告诉你一件事,太太。没有一个意大利人会写那种东西。我没有盯住你不放。我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呢。我没有盯任何人。我——”他痛苦地畏缩了一下。“我正忙着和上帝沟通。我——”他上气不接下气。
神父转向黛安娜。“我想你最好现在就离开。”
格林伯格探长问:“什么病?”
神父说:“癌症。”
黛安娜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我没有盯住你不放。我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呢……我正忙着和上帝沟通。他说的是真话。
黛安娜内心充满了一种突然的、莫名的恐慌。
在驱车从阿尔铁里家返回的路途中,格林伯格探长显出忧心忡忡的模样。“我得告诉你们,我认为阿尔铁里没有说谎。”
凯利勉强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人快断气了。”
“你们知道是什么理由使得有人想杀死你们两个吗?”
“不知道,”黛安娜说。“如果不是阿尔铁里——”她摇摇头。“我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凯利吞咽了一下。“我也是。”
格林伯格探长护送黛安娜和凯利回到黛安娜的寓所。“我将着手调查这件事,”他说,“不过你们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十五分钟后将有一辆警车二十四小时在你公寓外巡逻,到时候我们再看能找出点什么线索。如果你需要我,打电话。”
他离开了。
黛安娜和凯利相互盯着对方。一阵尴尬的沉默。
“来点茶好吗?”黛安娜问。
凯利一反常态地说:“咖啡。”
黛安娜朝她看了一会,相当地恼火,但只是叹了口气。“好吧。”
黛安娜走进厨房,开始煮咖啡。凯利在起居室里四下走动,浏览墙上的绘画作品。
当黛安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凯利正端详着黛安娜的一幅画作。“史蒂文斯。”她转向黛安娜。“你画的?”
黛安娜点点头。“是的。”
凯利以不屑一顾的语气说:“挺漂亮。”
黛安娜的嘴唇闭紧了。“哦?你很懂艺术?”
“不多,史蒂文斯太太。”
“你喜欢谁?摩西老祖母,我猜想。”
“她有些意思。”
“还有哪些原初主义的画家让你心动?”
凯利转身面对黛安娜。“老实说,我偏爱曲线,非写实的形式。当然也有例外。比方,提香的《罗宾的维纳斯》,她身体对角线的曲线令人惊叹,而且——”
她们听见厨房里传来咖啡的渗滤声。
黛安娜不客气地说:“咖啡好了。”
她们在餐厅隔着桌子相对而坐,都矜持着不说话,让咖啡变冷。
黛安娜打破沉默。“你想得出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们的理由吗?”
“想不出。”凯利沉默了一会。“你和我唯一的联系是我们俩的丈夫都在KIG上班。也许他们在从事某项绝密的工程。杀死他们的人以为他们可能告诉过我们。”
黛安娜面色变得苍白。“对……”
她们相互惊恐地对视。
办公室里,坦纳正看着墙上的一面电视机屏幕上所显示的黛安娜寓所里的场景。保安队长站在他身边。
“想不出。你和我唯一的联系是我们俩的丈夫都在KIG上班。也许他们在从事某项绝密的工程。杀死他们的人以为他们可能告诉过我们。”
“对……”
史蒂文斯寓所已经安装上最尖端的电视和音响。正如坦纳对他合伙人所说的那样,满屋子充斥着高精尖科技产品。公寓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有隐蔽的视频系统,书籍中藏着与网络连接的纽扣摄像头,门底下盘曲着光缆,还有一台无线电画架照相机。阁楼上则安装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视频服务器,操纵六架照相机。服务器上附加了一个无线电调制解调器,可使服务器通过手机技术发挥作用。
在坦纳向前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时,黛安娜说:“我们必须弄明白我们的丈夫正在进行的项目是什么。”
“对。但我们需要帮助。怎么办呢?”
“我们给坦纳·金斯利打电话。他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他将发现幕后的主使是谁。”
“就这么做。”
黛安娜说:“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们不会有危险。外面有辆警车值班。”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没有车。
她瞪大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感到一股寒气袭来。“太奇怪了,”黛安娜说。“这里应当有辆巡逻车。我来打个电话。”
黛安娜从皮夹里取出格林伯格探长的名片,走到电话机前,拨了个号码。“请格林伯格探长接电话。”她听了一会。“你肯定吗?……我知道了。那我能跟普瑞吉泽探长讲话吗?”又是片刻的沉默。“好,谢谢你。”黛安娜慢慢地放回话筒。
凯利看着黛安娜。“怎么了?”
黛安娜说:“格林伯格探长和普瑞吉泽探长都被调到另外一个辖区去了。”
凯利咽了一下口水。“真的是个巧合,对吧?”
黛安娜说:“我刚回想起一件事。”
“什么?”
“格林伯格探长问过我,理查德最近有没有做过或说过什么不在他的日常工作之内的事。有一件事我忘记提了。理查德要到华盛顿去见一个人。有时我和他一道旅行,但这次他坚持说,如果他一个人去,会更好些。”
凯利看着她,脸上一副惊讶的神色。“太奇怪了。马克告诉我他必须到华盛顿去,而且必须一个人去。”
“我们得找出原因。”
凯利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还是没有车。”她转向黛安娜。“我们离开这里。”
“对,”黛安娜说。“我知道在唐人街有家叫橘子的偏僻小旅店。没有人会想到去那里找我们。我们可以在旅馆房间里给金斯利先生打电话。”
“我知道在唐人街有家叫橘子的偏僻小旅店。没有人会想到去那里去找我们。我们可以在旅馆房间里给金斯利先生打电话。”
坦纳转向他的卫队长,脸上挂着固定笑容的哈里·弗林特。“干掉她们。”
第23章
哈里·弗林特会好好照看那两个女人的,坦纳满意地想。弗林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坦纳十分愉快地回忆起弗林特是如何走进他的生活的。多年前他哥哥,安德鲁,世界软心肠人的形象大使,创办了一家接待新获释囚犯的中转站,先帮助他们适应文明生活。然后再为他们寻找工作。
坦纳对于前重案犯却有着更为实际的计划,因为他相信绝不存在所谓前重案犯改邪归正这回事。他通过私人渠道,获得有关新获释囚犯背景的内部资料,倘若他们具备坦纳所需要的素质,他们便会从中转站被直接调过来为坦纳工作,执行他称之为“微妙的私人任务”。
他安排了一个名叫文斯·卡巴洛的前重案犯为KIG工作。卡巴洛身材魁梧,留着散乱稀疏的胡须,一对蓝色的眼睛则犹如匕首一般。他有着长长的蹲班房的记录。曾经因为谋杀而受审。不利他的证据俯拾即是,但陪审团的一名成员却顽固地坚持他无罪,结果是陪审团由于意见分歧而不能作出裁决。只有几个人知道那陪审员的小女儿失踪了,留下的字条写道:如果你对此保持沉默,你女儿的命运将由陪审团的裁决所决定。卡巴洛是那种坦纳·金斯利赏识的人。
坦纳同样听说过一个名叫哈里·弗林特的前重案犯。他彻底地调查了弗林特的身世,发现他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
哈里·弗林特出生在底特律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里。父亲是个满腹牢骚的失意的推销员,成天坐在屋子里怨天尤人。他教子的严厉颇具施虐狂的倾向,儿子一有小小的出轨行为,他便大加拷罚,使用尺杆、皮带或手边的任何东西,似乎他想把成功打入儿子的身体,以弥补他自己的不足。
男孩的母亲在一间理发铺里当美甲师。在哈里遭受父亲专制的虐待时,母亲对他却是百般呵护与溺爱,小哈里成长的过程中,在感情上是处在父母双方的拉锯战中。
医生曾告诉哈里的母亲,她年纪太大,不会生养孩子,所以她认为她的怀孕是个奇迹。哈里出生后,她爱抚他,不住地拥抱他,拍他,吻他,直到最后,哈里感到被她的爱所窒息。长大以后,他讨厌被人触摸。
哈里·弗林特十四岁时,在地下室里下套,逮住了一只耗子,他用脚猛踩耗子。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痛苦死去时,哈里·弗林特产生了一个顿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具有令人敬畏的夺命、杀戮之能量。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就是上帝。他无所不能,法力无边。他需要再次享有这种感受,于是他开始在社区周围偷偷捕捉小动物,小动物就此成为他猎捕的对象。在弗林特的所作所为里不包含任何个人或恶意的成分。他只是在使用上帝所赐予的天赋而已。
气愤的邻居由于自己的宠物被虐待,被杀戮,便向有关部门投诉,他们设下一个诱捕的圈套。警察把一条苏格兰小猎犬放在一幢房子前面的草坪上,用皮带拴住,以防它脱逃。他们对这个地点进行监视,一天夜里,就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哈里·弗林特走向小狗。他撬开狗嘴,开始把一枚炮仗往里塞。警察扑上来。他们对哈里·弗林特搜身时,发现他口袋里装着一块血渍斑斑的石头和一把五英寸长的柳叶刀。
他被送到纪念挑战者青年中心,关押十二个月。
弗林特到达那里一个星期后,便攻击另一个男孩,使他受到重创。给弗林特做检查的心理医生诊断他患有偏执狂精神分裂症。
“他是精神病患者,”医生警告负责的警卫。“小心。不要让他与其他人接触。”
弗林特刑满时,十五岁,他被获释以观后效。他返回学校。同学中有好几个人把他当成英雄加以崇拜。这些人原本已卷入诸如抢皮夹、扒窃钱包、入店行窃等小案之中,弗林特很快成为他们的头领。
在一场夜间巷斗中,一把利刃切开了弗林特的嘴唇,留给他一个固定的微笑。
孩子们长大后,转向劫持汽车、入室行盗和抢劫。一名劫匪变得异常凶悍,结果他杀死了店主。哈里·弗林特进行武力抢劫、教唆谋杀的罪名成立,被判十年监禁。他是典狱官所见过的最凶恶的囚犯。
弗林特的眼睛里有种东西,这使得别的犯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他不断地恐吓他们,但没有人敢举报他。
有一天,一名警卫路过哈里·弗林特的囚室,他目瞪口呆地朝里面看。弗林特的同室犯人躺在地上的一片血泊之中。他已经被打死。
警卫看着弗林特,脸上显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好,你这个狗杂种。这次你不要想走出去了。我们可以开始为你加热椅子了。”
弗林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缓慢地抬起左胳膊。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深深地嵌在里面。
弗林特冷冷地说:“自卫。”
弗林特对面牢房里的犯人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他看见弗林特野蛮地把他的同室囚犯活活打死,然后从自己的床垫下抽出一把屠刀,插进胳膊的肌肉里。
坦纳对弗林特最为赞赏的一点是弗林特那么深爱自己的工作。
坦纳记得弗林特第一次如何证明给他看,他可以多么地有用。那是在一次去东京的紧急旅途中……
“告诉飞行员预热挑战者。我们去东京。两个人。”
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但必须立即处理,过于敏感,绝不能随便交给别的任何人。坦纳已经安排矶晃在东京碰头,并在奥库拉宾馆预订了一个房间。
飞机飞越太平洋的过程中,坦纳计划着他的战略。等到飞机着陆时,他已经策划好了一个双赢的方案。
从成田机场驶往宾馆花了一个小时,坦纳惊叹东京怎么看上去总是一成不变。不论是在景气的日子里,还是在大萧条之中,这座城市的面孔上似乎始终挂着相同的不冷不热的表情。
矶晃在富米记酒店等着他。矶晃五十几岁,面容清瘦,头发灰白,有着明亮的褐色眼睛。他站起来迎接坦纳。
“见到你十分荣幸,金斯利先生。坦白地说,我收到你的信很是惊讶。我想象不出你不远万里到这儿来见我的原因。”
坦纳微微一笑。“我带来了利好的消息,太重要而不能在电话里讨论。我想我将使你成为一个非常快乐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矶晃好奇地看着他。“是吗?”
一名穿着白色夹克的侍应生来到桌边。
“在我们谈正事前,为什么不点菜呢?”
“请便,金斯利先生。你熟悉日本菜肴吗,要不要我为你点?”
“谢谢你。我能点。你喜欢寿司吗?”
“喜欢。”
坦纳转向侍应生。“我要贝柱和甘海老。”
矶晃微笑了。“听上去很不错。”他看着侍应生,“我也一样。”
进餐时,坦纳说:“你为一家非常好的公司工作,东京第一实业。”
“谢谢你。”
“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
“十年。”
“时间不短了。”他看着矶晃的眼睛,“事实上,可能该变动一下了。”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金斯利先生?”
“因为我将提供你拒绝不了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挣多少钱,但我愿意付给你双倍,让你离开他们,过来为KIG工作。”
“金斯利先生,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如果因为一份合同的缘故,我能安排——”
矶晃放下筷子。“金斯利先生,在日本,当我们为一家公司工作的时候,就像一家人。当我们不再能工作的时候,他们照顾我们。”
“但我向你提供的钱——”
“不。爱社精神。”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把忠诚置于金钱之上。”矶晃好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因为我听到别人对你赞不绝口。”
“我恐怕你车旅劳顿将一无所获了,金斯利先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东京第一实业。”
“我这一次尝试也是值得的。”
“没有不高兴吧?”
坦纳向后一靠,哈哈大笑。“当然没有。我希望我所有的雇员都像你这样忠诚。”他记起一件事。“顺便一提,我给你和你家人买了件小礼物。我的一名助手将给你送去。他一小时后抵达你的宾馆。他名叫哈里·弗林特。”
值夜班的女佣发现矶晃的尸体挂在衣橱的一个钩子上。官方的结论是自杀。
第24章
橘子旅店是曼哈顿唐人街中心的一栋破旧的两层楼建筑,离默特街三个街区。
凯利和黛安娜钻出出租车时,黛安娜看见街对面的一个大广告牌上身穿华丽晚礼服的凯利,手里拿着一瓶香水。黛安娜惊讶地看着。“原来这就是你。”
“你错了,”凯利说。“那是我的工作,史蒂文斯太太。不是我本人。”她转过身,走进旅店前厅,后面跟着一个焦头烂额的黛安娜。
一名中国接待员坐在小小前厅的办公桌后,浏览一张《中国邮报》。
“我们想要一个房间过夜,”黛安娜说。
接待员朝上看看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士,几乎脱口而出,在这里?他站起来。“当然。”他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们身上量身设计的服装。“一夜一百美元。”
凯利看着他,惊愕不已。“一百——”
黛安娜很快地说。“很好。”
“先付。”
黛安娜打开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给接待员。他交给她一把钥匙。
“十号房间,走廊尽头,左边。你们有行李吗?”
“随后就到,”黛安娜告诉他。
“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就找林好了。”
凯利说:“林?”
“对。她是你们的女佣。”
凯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好。”
两个女人沿那条凄凉、昏暗的走廊向前走去。
“你给得太多了,”凯利说。
“头顶上一个安全的屋顶值多少?”
“我可不那么确定这地方有你想得那么好,”凯利说。
“在我们想到更好的地方之前,只有它了。别担心。金斯利先生会照顾我们的。”
到了十号门口,黛安娜打开锁,两人跨进去。小房间看上去和闻起来都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摆着两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皱巴巴的床单,在一张疤痕累累的桌子边,放着两把破旧的椅子。
凯利四下看看。“也许小了点,但丑陋是肯定的。我敢说从来没有打扫过。”她碰碰靠垫,望着灰尘扬起来。“我真想知道林死了有多久了。”
“只是今天一夜而已,”黛安娜安慰她。“我现在就给金斯利先生打电话。”
凯利看着黛安娜走到电话边,拨了坦纳·金斯利给她的名片上的号码。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坦纳·金斯利。”
黛安娜欣慰地舒了口气。“金斯利先生,我是黛安娜·史蒂文斯。很抱歉打扰你,但凯利·哈里斯和我需要你的帮助。有人试图杀死我们,我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在逃命。”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史蒂文斯太太。你大可放心了。我们刚发现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你们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我可以担保,从此以后你和哈里斯太太将绝对地安全。”
黛安娜闭了会眼睛。感谢上帝。“你能告诉我谁——”
“我见到你的时候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待在那儿别动。三十分钟后我派人去接你们。”
“那——”电话断了。黛安娜放回话筒,转向凯利,咧开嘴笑着。“好消息!我们的问题结束了。”
“他说什么?”
“他知道是谁在后面捣鬼,他还说从此以后我们平安了。”
凯利大大地舒口气。“太好了。现在我可以回到巴黎,重新开始生活了。”
“他派人半小时后来接我们。”
凯利环视面前这昏暗污秽的小房间。“离开这一切肯定会非常艰难。”
黛安娜转向她,愁闷地说:“会觉得很陌生。”
“指什么?”
“回到一个没有理查德的生活之中。我不能想象我怎么能——”
“那就不要想象,”凯利生硬地说。别把我拉进去,太太,不然我会崩溃的。我连想都不能想。马克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唯一活着的理由……
黛安娜看着凯利漠然的表情,想,她就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艺术品——美丽然而冷漠。
凯利坐在一张床上,背对着黛安娜。她闭上眼睛,拒绝窥视内心的痛苦,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
她和马克一起在左岸散步,海阔天空地闲聊着。凯利觉得她以前和任何别的人在一起时都没有这么自在舒坦过。
她对马克说:“明天晚上有个画廊开幕,如果你有兴趣——”
“哦,对不起,凯利。明天晚上我很忙。”
凯利感到一阵意外的醋意。“跟别人约会?”她竭力保持轻松的语调。
“不。不。我一个人去。是个宴会——”他看见凯利脸上的表情。“我——我是说仅仅是个科学家的联谊晚餐。你会感到枯燥乏味的。”
“我会吗?”
“恐怕会。会有——会有一大堆你可能从来也没听说过的字眼,而且——”
“我想我统统都听说过了,”凯利赌气地说。“你干吗不考考我?”
“嗯,我真的不想——”
“我是个大姑娘了。考吧。”
他叹口气。“好吧。首音节重复法……海洋甲壳类动物学……空盒气压计……定期——”
“哦,”凯利说,大吃一惊。“那种词汇啊。”
“我知道你不会感兴趣的。我——”
“你错了。我很感兴趣。”因为你感兴趣。
宴会在戴高乐亲王酒店举行,原来是个极其隆重的聚会。舞池里聚集了三百名宾客,其中好几位是法国最重要的显贵。在凯利和马克就座的最前面的餐桌边,有位宾客相貌英俊,性格豪爽而友善。
“我是山姆·梅多斯,”他对凯利说。“我对你久仰大名。”
“我久仰你的大名了,”凯利回答。“马克说你是他的良师益友。”
山姆·梅多斯微微一笑。“我做他的朋友深感荣幸。马克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我们合作很久了。他是最投入——”
马克听着,不好意思了。“你想来点酒吗?”他插话。
司仪走上舞台,演讲开始了。马克说对了,晚宴对凯利来说的确索然寡味。科学技术奖一项一项地颁发,就凯利而言,演讲者可能统统使用的是斯瓦西里语。但凯利观察着马克热情洋溢的面孔,她为自己出席而感到高兴。
当餐具收拾去了以后,法国科学院主席出现在舞台上。他一开始就不停地表扬法国在过去一年里所取得的科学成果,直到结束前,他捧出一尊小小的金塑像,高声叫出马克·哈里斯的名字时,凯利才意识到马克是当晚的明星。他太谦虚而没有告诉她。原来这就是他企图说服我不要出席的原因。凯利看着马克站起来,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舞台。
“这件事他对我一个字也没提起过,”凯利告诉山姆·梅多斯。
梅多斯笑了。“这就是马克。”他端详了凯利片刻。“你知道他疯狂地爱着你。他想和你结婚。”他停顿了一会,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他的心没有受伤。”
凯利听着这些话时,突然产生一阵愧疚感。我不能和马克结婚。他是个亲密的朋友,但我不爱他。我在干什么呀?我不想伤害他。如果我不再跟他见面或许会好些。我永远也不能把男人期望从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给他。我怎么才能告诉——?
“我说的什么你听到没有?”
黛安娜气愤的声音将凯利从她的回忆中唤醒。华丽的舞池消失了,她在一个廉价的客店房间里,跟一个她巴不得压根没见过的女人在一起。“什么?”
黛安娜急切地说:“坦纳·金斯利说有人半小时后来这里接我们。”
“你告诉过我了。怎么?”
“他没问我们在什么地方。”
“他很可能以为我们还在你的公寓里。”
片刻的沉默。凯利的嘴唇撮出一个长长的不出声的“哦”。
她们转身看着床头柜上的钟。
中国接待员在弗林特进入橘子旅店的前厅时朝上抬起眼皮。“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他看见弗林特的笑容,也回报了一个。
“我妻子和她的朋友刚刚入住。我妻子是个金发女人。她朋友是个火辣辣的黑妞儿。她们住哪个房间?”
“十号,但我得先通报一下。你得打电话——”
在他拿起话筒的瞬间,弗林特举起一支安装着消音器的四十五口径鲁格手枪,将一粒子弹射进了他的脑门。弗林特把尸体推到柜台后,沿走廊往前走去,枪拿在身边。他来到十号门前时,先朝后一退,再朝前跨两步,用肩膀撞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没有人,但隔着关闭的浴室门,弗林特听得见用莲蓬头淋浴的声音。他走到浴室门口,一把推开。龙头大开着,合拢的浴帘轻微地摆动。弗林特朝浴帘里面连开四枪,等了一会,拉开帘子。
里面没有人。
在街对面的一个小吃铺里,黛安娜和凯利观察着弗林特的多功能运动车到达,然后看见他走进旅店。
“我的上帝,”凯利说,“他就是那个想绑架我的人。”
她们等着。几分钟后弗林特出来的时候,嘴唇微笑着,而脸却成了一副狂怒的面具。
凯利转向黛安娜。“巨无霸怪兽走了。我们下一个错误的步骤是什么?”
“必须离开这里。”
“到哪里去?他们把守着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
黛安娜沉思了一会。“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碰不着我们。”
“让我猜猜看。搭载你过来的宇宙飞船。”
第25章
所有的晨报版面都充斥着同一个故事。德国的一场干旱导致至少一百人的死亡,损毁了价值一百万美元的农作物。
坦纳呼叫凯西。“把这篇文章发送给凡·露文参议员,附上按语:‘又一则全球变暖的最新信息。真诚的……’”
威尔顿女子宾馆与橘子旅店只相隔三十五分钟的行程,却有着天壤之别。威尔顿是座漂亮的现代化的五层楼宾馆。通往进口的走道上方悬挂着一个深绿色的典雅天篷。
大堂里,凯利和黛安娜正在用假名登记。柜台后的女人递给凯利一把钥匙。“424号套房。你们有行李吗?”
“没有,我们——”
“遗失了,”黛安娜插嘴说。“上午会到的。顺便说一下,我们各自的先生过一会就来接我们。你能让他们到我们房间去——”
接待员摇摇头。“很遗憾。男士不得上楼。”
“哦?”黛安娜朝凯利得意地笑了笑。
“如果你们想在楼下的这个地方跟他们见面——”
“没关系。他们活该忍受没有我们的痛苦。”
424号套房装饰得很漂亮,起居室里摆设着长沙发、椅子、桌子和一个大衣橱,卧室里有两张显得非常舒适的双人床。
黛安娜四下看了看。“很不错,是吧?”
凯利刻薄地说:“我们在干什么——争取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每半小时换个旅馆?”
“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
“这根本不是办法,”凯利嘲讽地说。“这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我们是老鼠。”
“说得对。想想看,世界上最大智库的头头跑出来谋杀我们,”黛安娜说。
“那就别去想它。”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KIG有的是头脑灵光的知识精英,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摊一个相当于堪萨斯大小的鸡蛋饼。”
“嗯,我们非得想在他们前面。”
凯利皱起眉头。“我们必须有武器才行。你会开枪吗?”
“不会。”
“倒霉。我也不会。”
“没关系。我们反正没有枪。”
“空手道呢?”
“不会,但我在大学里是辩论队的成员,”黛安娜一本正经地说。“也许我能跟他们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们放弃追杀我们。”
“当然。”
黛安娜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第三十四大街上的车流。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倒抽一口冷气,“哦!”
凯利冲到她身边。“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黛安娜的喉头干涩。“一个——一个男人刚走过去。他看上去就像理查德。一瞬间,我——”她转身离开窗口。
凯利轻蔑地说:“你要不要我去叫个驱鬼的巫师来?”
黛安娜张开嘴巴打算反驳,但忍住了。有什么用呢?我不久就会甩掉她的。
凯利看着黛安娜,想:你不如闭上嘴巴,去画你的画呢。
弗林特正在用手机跟怒不可遏的坦纳通话。“对不起,金斯利先生。她们不在曼哈顿的房间里。她们不见了。她们一定知道我来了。”
坦纳几乎罹患脑溢血。“这两个婊子想跟我玩智力游戏?跟我?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他啪地挂断了电话。
安德鲁躺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思绪漂浮到斯德哥尔摩音乐厅的巨大舞台上。来宾热烈地欢呼着,大声呼唤:“安德鲁!安德鲁!”大厅里回荡着他的名字。
他在穿过舞台去从瑞典古斯塔夫王朝卡尔十六世国王手里领受大奖时,能听见来宾的掌声。在他伸手去接诺贝尔奖时,有人开始诅咒他。
“安德鲁,你这个杂种——醒醒。”
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幻灭了,安德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坦纳正在叫他。
他需要我,安德鲁快乐地想。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弟弟的办公室。
“我来了,”安德鲁说。
“对,我看到了,”坦纳抢白说。“坐下。”
安德鲁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让我教你几招,老大哥。挑拨离间,各个击破。”坦纳的声音流露出一种自鸣得意的腔调。“我让黛安娜以为黑手党杀死了她丈夫,而凯利·哈里斯正在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奥尔加忧心忡忡。听懂了吗?”
安德鲁含糊地说:“懂了,坦纳。”
坦纳拍拍哥哥的肩膀。“你是我再好不过的反应检测板,安德鲁。有些事我想说,可又不能跟任何人说。但我随便什么都可以跟你说,因为你太愚蠢,压根就理解不了。”他凝视安德鲁两只空洞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说。”突然坦纳变得正经八百起来。“我们有个问题要解决。两个女人不见了。她们知道我们正在寻找她们,追杀她们,所以她们竭力躲开我们的视线。她们会躲到什么地方,安德鲁?”
安德鲁对着弟弟看了一会。“我——我不知道。”
“有两个办法可以找出答案。首先,我们将尝试笛卡尔法,逻辑,一步一步地构建起我们的解决方案。让我们推理。”
安德鲁看着他,茫然地说:“就听你的……”
坦纳开始来回踱步。“她们不会再回到史蒂文斯的公寓,因为那里太危险——我们随时都监控着。我们知道凯利·哈里斯在美国没有亲密的朋友因为她很长时间住在巴黎,所以她不放心让这里的任何人来保护她。”他看着哥哥。“你听明白了吗?”
安德鲁眨眨眼。“我——明白,坦纳。”
“那么,黛安娜·史蒂文斯会去找朋友帮助吗?我想不会。那可能殃及她们的生命。还有一个选择是她们可以到警察局报案,但她们知道她们会遭到嘲笑。那么她们的下一个步骤可能是什么呢?”他把眼睛闭了几秒钟,随即又继续说起来。“显然她们会想到飞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但她们一定知道我们会派人跟踪。所以我们剩下的是什么呢?”
“我——我——听你的,坦纳。”
“剩下的是宾馆,安德鲁。她们需要一个宾馆藏身。但什么样的宾馆呢?两个吓破胆的女人在逃命。你知道,不管她们选择哪一个宾馆,都会想到我们跟那里的人可能有联系,她们的身份可能会暴露。她们因此而没有安全感。你记得柏林的索尼娅·韦布吕热吗?我们小施伎俩,从她的电脑上窃取了那个加急邮件。她到阿特米丝宾馆去是因为那宾馆只接待女客,所以她以为她在那儿不会有危险。嗯,我想史蒂文斯和哈里斯两位夫人会有相同的感觉。所以我们的结论是什么呢?”
他转过身再次看着哥哥。安德鲁的眼睛合上了。他睡着了。坦纳气得七窍生烟,走到他面前,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安德鲁惊醒过来。“怎么啦——?”
“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要专心地听,你这个白痴。”
“对——对不起,坦纳。我只是——”
坦纳转向一台电脑。“现在,让我们看看,曼哈顿有哪几家女子宾馆。”
坦纳迅速地在互联网上搜索了一番,将结果打印了出来。他大声朗读。“西十四街的艾尔·卡梅洛旅馆……西五十四街的中央玛丽亚旅馆……南格瑞默西街的帕克塞德·伊万杰琳和威尔顿女子宾馆。”他微笑着抬起头。“这就是笛卡尔逻辑告诉我们她们可能藏身的地方,安德鲁。现在让我们瞧瞧,科学技术将告诉我们什么。”
坦纳走到墙上的一幅风景画前,把手伸到画的后面,揿了揿一个隐蔽的电钮。墙的一部分便滑动着打开了,显示出一面电视屏幕,上面有一幅计算机控制的曼哈顿地图。
“你记得这是什么吗,安德鲁?你过去常操纵这个设备。事实上你非常熟练,我都嫉妒你。这是全球定位系统。有了它,我们可以在世界上找到任何人的所在位置。记得吗?”
安德鲁点点头,挣扎着保持清醒。
“两位夫人离开我办公室的时候,我给了她们一人一张我的名片。名片里嵌着微型电脑芯片,大约一粒沙子大小。信号由卫星收集,当全球定位系统启动时,芯片便显示出她们所在的精确地点。”他转向哥哥。“你听懂了吗?”
安德鲁咽了下口水。“我——我——懂,坦纳。”
坦纳回过头去看屏幕。他按下第二个电钮。细小的亮点开始在地图上闪烁,并开始向下移动。在一个小区域里放慢了速度,随后又向前游动。经过一条街道,非常缓慢,以至各公司的名号都清晰可见。
坦纳用手指着。“这是西十四街。”红灯继续移动。“特奎拉餐馆……一家药房……圣文森特医院……香蕉共和国服饰店……瓜达卢佩圣母院。”灯光停了下来。坦纳的嗓门奏响了胜利的音符。“威尔顿女子宾馆。这证实了我的逻辑推理。我猜对了,你看见了吧。”
安德鲁舔舔嘴唇。“是的。你说对了……”
坦纳看着安德鲁。“你可以走了。”他拿起手机,拨号。“弗林特先生,她们在西三十四街的威尔顿宾馆。”他关上手机。抬头看见安德鲁站在门口。“什么事?”坦纳不耐烦地问。
“我可以到——你知道——瑞典去,去领取他们刚颁发给我的诺贝尔奖吗?”
“不行,安德鲁。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哦。”安德鲁转身,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坦纳回想起三年前他自己紧急赶赴瑞士的旅途……
他正陷于一个复杂的逻辑难题之中,突然内联器里传出秘书的声音。“苏黎世来电话,金斯利先生。”
“我正忙着,没有时间——好吧。我跟他们谈。”他拿起话筒。“喂?”坦纳听着对方说话,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不耐烦地说:“我明白……你肯定吗?她——不,没关系。我自己处理这件事。”
他揿下内联器电钮。“奥多尼兹小姐,关照飞行员准备好挑战者。我们飞苏黎世。两名乘客。”
马德琳·史密斯坐在苏黎世最雅致的酒店之一,拉罗顿德的一个卡座里。她三十出头,有着可爱的椭圆形脸蛋,留着娃娃头,面色红润。很明显她怀孕了。
坦纳走到餐桌边,马德琳·史密斯站了起来。
坦纳·金斯利伸出手。“请坐,请坐。”他在她对面落座。
“我很高兴和你见面。”她有着一种轻快的瑞士口音。“起初,刚接到电话时,还以为是个玩笑。”
“为什么?”
“嗯,你是这么一位大人物,他们说你专程到苏黎世来看我,我都不敢想象——”
坦纳微笑。“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因为我听说你是一位才华出众的科学家,马德琳。我可以称呼你马德琳吗?”
“哦,当然,金斯利先生。”
“在KIG,我们珍惜天才。你是那种应当为我们工作的人,马德琳。你在东京第一实业干了多久了?”
“七年。”
“嗯,七是你的幸运数字,因为我现在向你提供一个KIG的职位,工资是你现在的两倍,你将是你自己部门的负责人,而且——”
“哦,金斯利先生!”她大喜过望。
“你感兴趣吗,马德琳?”
“哦,太感兴趣了。当然我不能立即开始。”
坦纳的表情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怀着孩子,而且快要结婚了……”
坦纳笑了。“那不是问题。我们将处理好所有的一切。”
马德琳·史密斯说:“但另外还有个原因我不能马上离开。我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正进行一个项目,我们就要——我们几乎接近尾声了。”
“马德琳,我不知道你的项目是什么,而且也不关心。但事实是我刚向你提供的条件必须立即接受。实际上我希望和你跟你的未婚夫”——他微笑着——“或者我应当称他为你未来的丈夫——一起飞回美国。”
“项目一结束我就能过去。六个月,也许一年。”
坦纳沉默片刻。“你绝对肯定不能马上过来?”
“不能。我负责这个项目。我退出是不公平的。”她粲然一笑。“明年——?”
坦纳笑吟吟的。“当然可以。”
“我很抱歉你白跑一次。”
坦纳热情地说:“并非没有收获,马德琳。我见到了你。”
她满脸飞红。“你太好了。”
“哦,顺便一提,我给你带来了礼物。我的助手今晚六点送到你的寓所去。他名叫哈里·弗林特。”
第二天早晨,马德琳·史密斯的尸体被发现躺在她家厨房的地板上。炉灶没有关,一屋子都是煤气。
坦纳的思绪回到现实中。弗林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再过一会,黛安娜·史蒂文斯和凯利·哈里斯就要给收拾掉了,随着她们的消失,工程将继续进行。
第26章
哈里·弗林特走到威尔顿宾馆的接待台前。“你好。”
“你好。”接待员注意到他脸上的笑容。“有什么事我能效劳吗?”
“是这样。我妻子和她的朋友,一位非洲裔美国人,几分钟前住了进来。我想上楼给她们一个惊喜。她们房间是几号?”
接待员说:“很抱歉。这是女子宾馆,先生。男士不允许上楼。如果你愿意打电话——”
弗林特朝大堂环视一圈。不幸的是,里面挤满了人。“没关系,”他说。“我肯定她们很快就会下楼来的。”
弗林特走到门外,用手机拨号。“她们在楼上的房间里,金斯利先生。我上不去。”
坦纳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聚精会神地思索。“弗林特先生,逻辑告诉我她们将决定分手。我马上派卡巴洛过去帮你。”
在她们楼上的套间里,凯利把收音机调到一个流行音乐台,房间里随即充满了响亮的说唱乐。
“你怎么听得进这种东西?”黛安娜烦躁地问。
“你不喜欢说唱乐?”
“这不是音乐。是噪音。”
“你不喜欢爱米纳姆?那LL.库尔·J和R.凯利,还有卢达克里斯怎样?”
“你就听那些东西吗?”
“不,”凯利尖酸地说。“我喜欢柏辽兹的《梦幻交响曲》,肖邦的练习曲,还有亨德尔的《阿尔米拉》。我还特别喜欢——”
凯利看着黛安娜走到收音机前面,啪地关上了。“我们逃离宾馆以后怎么办,史蒂文斯太太?你认识什么人可以帮助我们吗?”
黛安娜摇摇头。“理查德的大多数朋友都在KIG上班,我们别的朋友——我不能把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牵扯到这里面来。”她看着凯利。“你呢?”
凯利耸耸肩。“马克和我过去三年里一直住在巴黎。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除了模特公司的人,我有种感觉,她们帮不了什么忙。”
“马克说过他为什么去华盛顿吗?”
“没有。”
“理查德也没有。我有种感觉似乎那是他们被谋杀的关键。”
“了不起。我们有了钥匙。门在哪儿?”
“我们会找到的。”黛安娜沉思片刻,随即面色红润起来。“等等!我知道一个能够帮我们的人了。”她走到电话前。
“你给谁打电话?”
“理查德的秘书。她会了解情况的。”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声音:“KIG。”
“我想请贝蒂·巴克尔听电话。”
办公室里,坦纳观察到声音分辨仪的蓝色灯光开始闪烁。他打开一个开关,听到话务员说:“巴克尔小姐不在办公室。”
“你能告诉我怎样跟她联系吗?”
“对不起。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会跟她——”
“那就算了。”黛安娜挂上电话。
蓝色灯光熄灭了。
黛安娜转向凯利。“我感觉到贝蒂·巴克尔可能是我们寻找的那扇门。我必须想办法跟她联系上。”她皱起眉头。“好奇怪啊。”
“什么?”
“有个算命的人预言过。她告诉我她在我周围看见死亡,而且——”
凯利惊呼:“啊!可你没有向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和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报告?”
黛安娜厌恶地瞪了她一会。“得。”凯利越来越受不了了。“我们吃晚饭吧。”
凯利说:“我要先打个电话。”她拿起话筒,拨了宾馆总台的号码。“我要给巴黎挂长途。”她告诉总台一个号码,然后等待。几分钟后,凯利喜笑颜开。“喂,菲利普。你好吗?……这里一切都好。”她瞥了一眼黛安娜。“对……我过一两天就回家……安琪儿好吗?……哦,那太棒了。她想念我吗?……你能让她听电话吗?”她的声音变成成年人对小孩讲话时使用的语调。“安琪儿,你好吗,宝贝?……我是你妈妈。菲利普说你想念我……我也想念你。我很快就会回家了,我会抱你,亲你,小心肝。”
黛安娜转过身来听,大惑不解。
“再见,宝贝。好吧,菲利普……谢谢。我很快就会跟你们重逢的。再见。”
凯利看见黛安娜脸上迷惑的表情。“我跟我的小狗讲话。”
“对。他有什么说的?”
“她。是条母狗。”
“那就对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但她们不敢离开赖以藏身的房间。她们请客房服务部送餐。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黛安娜想跟凯利交谈,但毫无指望。
“那么说,你一直住在巴黎?”
“对。”
“马克是法国人吗?”
“不是。”
“你们结婚很久了吗?”
“没有。”
“你们俩是怎么相遇的?”
关你的屁事啊。“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碰到过那么多的男人。”
黛安娜仔细打量凯利。“你为什么不亲手推倒你在自己周围砌的墙呢?”
凯利滴水不漏地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墙是为了防止外人入侵?”
“有时候墙会把人锁在里面,况且——”
“听着,史蒂文斯太太。别管别人的闲事。我碰到你算我倒霉。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
“说得对。”她是我见过的最冷酷无情的人。
她们沉默地吃完饭后,凯利宣布:“我去淋浴。”
黛安娜没有搭理。
在浴室里,凯利脱去衣服,跨进浴池,打开莲蓬头。温热的水冲到赤裸身体上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浮想联翩……
她能听见山姆·梅多斯说的话。你知道他疯狂地爱着你。他想和你结婚。我希望他的心没有受伤。凯利知道山姆·梅多斯说得对。凯利喜欢和马克交往。他有情趣,善解人意,体贴,是个非常好的朋友。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了。我只是把他当作朋友看待。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我必须停止跟他交往。
马克在宴会后的第二天早晨打来电话。“嘿,凯利。今天晚上你想干什么?”马克的语调里充满了期待。“晚餐和看戏?要不然逛夜市,然后再——”
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哦,我想你和我之间有——”
“呃,我们之间没有。”凯利站着,恨自己对他做出的事。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
“哦,好吧。我明天再打电话来。”
他第二天打来电话。“凯利,如果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凯利不得不硬着心肠说:“我很抱歉,马克。我已经——我已经爱上别人。”她等着。长长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
“哦。”马克的声音颤抖着。“我理解。我——我应当意识到我们——祝——祝贺你。我真的希望你幸福,凯利。请代我向安琪儿说再见。”
马克挂上电话。凯利站着,把死掉的话筒抓在手里,心里一片凄凉。他会很快就把我忘记,找到一个能够给他他受之无愧的幸福的人。
凯利每天工作,微笑着穿越天桥和听着观众的掌声,但心底里却只有悲伤。没有了朋友生活不再是一样的了。她常想给他打电话,但都忍住了。我不可以。我把他害得够苦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凯利没有马克的消息。他走出我的生活了。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找到另外一个人。我很高兴。她试图说服自己真的是这样。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凯利正在一间挤满巴黎名流的典雅大厅里出演一场时装秀。她迈上走道,一露面,整个大厅便一如既往地欢声雷动。凯利跟在一名穿着下午套装、拿着一副手套的模特后。一只手套从那位模特手里滑出,掉到天桥上。凯利看见时,已经来不及了。她脚下一绊,一个跟头栽在地上,脸朝下。观众发出惊呼声。凯利趴着,羞愧难当。她硬挺着才没有哭出来,抽搐着深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逃离了走道。
凯利跑进化妆间时,女服装管理员说:“我为你准备好了晚礼服。你最好——”
凯利抽泣着。“不。我——我不能再出去面对那些人。他们会笑话我。”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完了。我决不会再到外面去了。绝对不会!”
“当然你会。”
凯利猛然回头。马克站在门口。“马克!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我最近一直在附近溜达。”
“你——你看见——外面出的事了?”
马克微笑着。“太美了。我很高兴它发生了。”
凯利瞪着他。“什——什么?”
他向她跨近一步,掏出手帕,帮她擦干眼泪。“凯利,你上台之前,观众以为你只是个美丽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一个幻影,不可捉摸的。当你绊倒在了地上,他们才明白你是个肉体凡胎,会因此而愈加疼爱你。现在你应该赶紧回到外面的舞台上,让他们快乐才对。”
她凝视着马克充满同情的眼睛,那是凯利意识到她爱他的瞬间。
女服装管理员正在把晚礼服放回到服装架上。
“把它给我,”凯利说。她看着马克,破涕为笑。
五分钟后,当凯利自信地走上天桥时,观众一致起立欢呼,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凯利站在台上,面对他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生活中又有了马克是多么地美好啊。她回忆起开始时她有多么不安……
凯利一直很紧张,等着马克跟她调情,但他始终是位百分百的绅士。他的腼腆让她感到自信了许多。是凯利开始找话跟他交谈,而不论话题是什么,她都发现马克无所不知,而且谈吐幽默。
一天晚上,凯利说:“马克,明天夜里有场精彩的交响乐开幕式。你喜欢古典音乐吗?”
他点点头。“我听着它长大的。”
“太好了。那我们去。”
音乐会非常成功,观众热情洋溢。
回凯利寓所的路上,马克说:“凯利,我——我对你说谎了。”
我应当猜到的,凯利想。他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不同。结束了。她铁着心肠等待他的回答。“是吗?”
“是的。我——我不是真的喜欢交响乐。”
凯利咬住嘴唇以免张口大笑。
他们下次约会时,凯利说:“我要为安琪儿向你道谢。她是个了不起的伴侣。”你也是,凯利想。马克显露出她所见过的最明亮的蓝眼睛,以及一个可爱的、狡黠的坏笑。她真的是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
水变冷了,凯利关掉龙头,用毛巾擦干身子,套上宾馆的毛毛圈浴袍,走进卧室。
“全归你了。”
“谢谢。”
黛安娜站起来,跨进浴室。浴室就像遭遇了暴风雨。水溅到地上,毛巾扔得一地。
黛安娜气呼呼地返回卧室。“浴室弄得一塌糊涂。你是不是习惯让人家跟在你后面收拾?”
凯利亲亲热热地微笑着。“是的,史蒂文斯太太。说真的,我是由一群女佣伺候长大的。”
“哼,我可不是其中之一。”
你还没资格。
黛安娜深深吸口气。“我想我们最好——”
“没有‘我们’,史蒂文斯太太。只有你跟我。”
她们相互对视了很长时间。然后,没有再说一句话,黛安娜转身走进浴室。十五分钟后,当黛安娜出来时,凯利已经上了床。黛安娜伸手去关头顶上的床头灯。
“别,别碰那个!”是一声惊呼。
黛安娜看着凯利,大吃一惊。“怎么了?”
“让灯开着。”
黛安娜轻蔑地说:“你怕黑吗?”
“对。我——我怕黑。”
黛安娜以恩赐的口气说:“怎么了?你小时候父母讲妖怪故事吓唬你了?”
长时间的沉默。“不错。”
黛安娜上了自己的床。她躺了一分钟,然后闭上眼睛。
理查德,亲爱的,我从不相信一个人能由于伤心透顶而死亡。现在我相信了。我是多么地需要你。我需要你引领我。我需要你的温暖和爱。你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知道你在。我能感觉到你。你是上帝借给我的礼物,但为期太短暂了。晚安,我的守护天使。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求你了。
在床上,凯利听得见黛安娜悄悄的哭泣声。凯利的嘴唇闭紧了。住嘴。住嘴。住嘴。眼泪开始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来。
第27章
黛安娜早晨醒来的时候,凯利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墙壁。
“早,”黛安娜说。“你睡得怎么样?”
没有反应。
“我们必须计划下一步的行动。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
没有反应。
气不打一块出,黛安娜大声说:“凯利,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凯利在椅子上猛地掉转过身子。“你不介意吧?我正在打坐。”
“哦,对不起。我没有——”
“算了。”凯利站起来。“有人告诉过你你打鼾吗?”
黛安娜感到小小的震惊。她能听见理查德的声音说,在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的时候,亲爱的,你知道你打鼾吗?让我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不是真正的鼾声。你的鼻子整夜哼唱着犹如天使音乐般美妙的小旋律。他随即把她揽进怀里,并且——
“嗯,你打鼾,”凯利说。她走到电视机前,打开。“让我们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她开始飞快地搜索频道,突然停住了。正在播报新闻,主持人是本·罗伯茨。“是本!”凯利叫起来。
“本是谁?”黛安娜无动于衷地问。
“本·罗伯茨。他主持新闻和访谈节目。他是我真正喜欢的采访人。他和马克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她突然停了下来。
本·罗伯茨正在说:
“……根据刚收到的简报,安东尼·阿尔铁里,公认的黑手党党魁,新近在一桩谋杀案审讯中被判无罪的他,今天早晨死于癌症。他……”
凯利转向黛安娜。“听见了吗?阿尔铁里死了。”
黛安娜什么感觉也没有。仿佛那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时代传来的消息。
黛安娜看着凯利说:“我想你和我最好分开。我们两人在一起太容易被人发现。”
“说得对,”凯利冷淡地说。“我们身高相同。”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能画上一张白面孔,还——”
黛安娜困惑地看着她。“什么?”
“开开玩笑而已,”凯利说。“分道扬镳是个绝妙的主张。几乎是个策划,对吧?”
“凯利——”
“认识你的确非常有意思,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简略地说:“我们去结账吧。”
大堂里挤满了人,一群来参加会议的女子正在办理入住手续,另外五六名宾客正等着结账离开。凯利和黛安娜排在队伍里等候。
外面的马路上,弗林特朝大堂里张望,他看见了她们,并立即避开了她们的视线。他拿起手机,“她们刚到楼下大堂。”
“好。卡巴洛到了没有,弗林特先生?”
“到了。”
“按我的交代行事。从两个角落封锁通向宾馆的进口,无论她们向哪边走,都休想逃脱。我要她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凯利和黛安娜终于到达了收银台。
收银员微笑着。“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很愉快。”
“非常愉快,谢谢你,”黛安娜说。我们总算还活着。
她们走向大堂门口时,凯利说:“你知道现在你要去哪儿吗,史蒂文斯太太?”
“不知道。我只想离开曼哈顿。你怎样?”
我只想离开你。“回巴黎。”
两人跨出大门,仔细地朝四周看了看。只有通常的过往行人,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再见,史蒂文斯太太,”凯利说,语气里有一丝欣慰。
“再见,凯利。”
凯利向左转,朝拐角处走去。黛安娜看了一会她的背影,然后向右转,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们还没有走五六步远,突然哈里·弗林特和文斯·卡巴洛分别出现在街道的两头。卡巴洛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弗林特的嘴角却向上翘成一个微笑。
两个男人开始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穿插,包抄两个女人。黛安娜和凯利转身相互对视,惊恐万状。她们遭到埋伏。两人慌忙退回宾馆入口处,但门口拥挤不堪,水泄不通,她们钻都钻不进去。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两个男人却步步紧逼。
凯利转向黛安娜,她惊呆了,黛安娜微笑着,快乐地先向弗林特招手,然后又向卡巴洛招手。
“你脑子进水了不成?”凯利低声说。
黛安娜,仍然微笑着,取出手机,飞快地说起来。“我们现在在宾馆大门口……哦,好。你在马路拐弯的地方?”她咧嘴笑着,向凯利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他们一分钟后就到,”她大声说。她看着弗林特和卡巴洛,对着手机说:“不,只有两个人。”黛安娜听了一会,然后放声大笑。“对……他们到了?好。”
就在凯利和那两个男人旁观时,黛安娜迈下人行道,走到马路上,仔细朝来往的车辆里张望。随即开始向远处一辆向这边驶来的车打手势,兴奋地招呼它过来。弗林特和卡巴洛停下脚步,被眼前的状况搞懵了。
黛安娜指着两个人。“这儿,”她冲着开过来的车叫唤,疯狂地挥动胳膊。“这儿。”
弗林特和卡巴洛相互看看,当机立断。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消失在拐角处。
凯利瞪大眼睛看着黛安娜,她的心急促地跳动。“他们走了,”她说。“你——你对谁说话啊?”
黛安娜深深吸口气稳住自己。“没人。手机没电了。”
第28章
凯利瞪着黛安娜,瞠目结舌。“太妙了。我要想到就好了。”
黛安娜干巴巴地说:“你会的。”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离开曼哈顿。”
“用什么方法?”凯利问。“他们监控着所有的火车站、机场、汽车站、出租车站……”
黛安娜思索片刻。“我们可以到布鲁克林去。他们不会上那儿去找的。”
“不错,”凯利说。“去吧。”
“怎么?”
“我不跟你一起去。”
黛安娜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你肯定吗?”
“肯定,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说:“那么,我们——再见。”
“再见。”
凯利看着黛安娜叫了辆出租车,上去了。凯利站在原地,犹豫着,试图做出决定。她正孑然一身,独自站在一个不熟悉的街头,没有地方去,没有人投奔。出租车门关上了,车开始移动。
“等等!”凯利喊。
出租车停了下来。凯利匆忙跑过去。黛安娜开门,凯利上车,在座位上安顿下来。
“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刚意识到我还从没去过布鲁克林呢。”
黛安娜看看凯利,摇摇头。
司机问:“去哪?”
“请送我们到布鲁克林,”黛安娜说。
出租车启动了。“什么特定的地方?”
“绕着开吧。”
凯利惊讶地看着黛安娜。“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
“等到了我就知道了。”
我干吗回来?凯利问自己。
一路上,两人沉默着,并肩坐在一起。二十分钟后他们通过布鲁克林大桥。
“我们正在寻找一家宾馆,”黛安娜告诉司机。“我不知道哪家——”
“你要找家好宾馆,小姐?我知道哪家好。叫亚当斯。你会喜欢的。”
亚当斯宾馆是幢五层楼的建筑,前门有天篷,还站着一名门童。
出租车在道边停下时,司机说:“这家看上去还行吗?”
黛安娜说:“挺不错的。”
凯利一句话都不说。
她们下车,门童招呼她们。“你们好,小姐。要入住吗?”
黛安娜点头。“是的。”
“有行李吗?”
黛安娜圆滑地说:“航空公司把我们的行李遗失了。周围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购物,买几件衣服吗?”
“这个街区的尽头就有一家非常好的女子用品商店。也许你们愿意先办理入住手续。那么我们就可以把你们的东西直接送到房间里。”
“好。你肯定有房间空着吗?”
“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没有问题。”
宾馆总台后的接待员递上登记表。凯利签名时,大声说:“埃米莉·勃朗特。”
黛安娜瞟了一眼接待员,看看他脸上有没有显出对这个名字的了解。没有。
黛安娜写:玛丽·卡萨特。
接待员接过她们的表格。“你们想用信用卡记账吗?”
“对,我们——”
“不,”黛安娜很快地插嘴说。
凯利看着她,勉强点头。
“行李?”
“随后就到。我们就回来。”
“你们住515号。”
接待员看着她们走出大门。两个真正的美女。而且是单身。真是可惜了。
女子用品商店是个百宝囊。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女装,以及一个销售手提包和箱子的皮货部。
凯利环顾左右,“看来我们交上好运了。”
一名女导购迎上前来。“可以为你们效劳吗?”
“我们正逛着呢,”黛安娜对她说。
她们开始在导购的目光下巡游整个卖场。
“看!”凯利说。“袜子。”她抓了半打。黛安娜也照此办理。
“连裤袜……”
“文胸。”
“三角裤。”
很快她们怀里塞满了各种内衣。
导购跑过来。“让我来吧。”
“谢谢你。”
导购减轻了她们的负担。
黛安娜和凯利开始顺着一条条的通道向前走。
凯利正检索着一排休闲长裤。她挑选了四条,转向黛安娜。“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次购物。”
黛安娜挑了几条长裤和一件夏天的条纹花式连衣裙。
“你不能穿这个,”凯利说。“条纹会让你显胖的。”
黛安娜正想放回去,她看了一眼凯利,又递给导购。“我要这个。”
导购惊讶地看着凯利和黛安娜穿行于其余的衣架之间。结束时,她们选购的东西装了满满四大箱。
凯利看着买来的东西,咧嘴笑了。“够我们用一阵子了。”
她们来到收银台前时,收银员问:“现金还是信用卡?”
“信用卡——”
“现金,”黛安娜说。
凯利和黛安娜打开各自的皮包,分摊账款。她们两人都有着相同的想法:现金越来越少了。
凯利对收银员说:“我们住在亚当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
“把你们的东西送过去?当然。你们的姓名?”
凯利犹豫了一下。“夏洛蒂·勃朗特。”
黛安娜看着她,很快地说:“埃米莉。埃米莉·勃朗特。”
凯利想起来了。“对。”
收银员看着她们,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她转向黛安娜。“那你的姓名呢?”
“我——呃——”黛安娜的脑子飞速地转动。她签了什么名字?乔治亚·奥季夫……弗丽达·卡洛……琼·米切尔?
“她名叫玛丽·卡萨特,”凯利说。
收银员吞咽了一下。“当然。”
女子用品商店隔壁是家药房。“我们又走运了。”黛安娜笑逐颜开。
她们急忙走进去,开始第二次的疯狂购物。
“睫毛膏。”
“胭脂。”
“牙刷。”
“牙膏。”
“止血塞和袜裤衬垫。”
“唇膏。”
“发夹。”
“粉。”
黛安娜和凯利回到宾馆时,四只皮箱已经送进她们的房间。
凯利瞪着箱子。“我不知道哪是你的,哪是我的?”
“没关系,”黛安娜安慰她。“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星期或更长的时间,我们不妨把每样东西都整理出来。”
“我也这么想。”
她们开始忙碌地把裙子和长裤挂起来,把内衣放进抽屉,卫生用品放进浴室。
箱子空了,每件东西都放在了适当的位置上,黛安娜脱掉鞋子,欣慰地躺到一张床上。
“太爽了。”她畅快地舒口气。“我不知道你,反正我要在床上吃晚饭。然后我慢慢地好好洗个热水澡。我不准备从这里搬出去了。”
一名面容和蔼、身着制服的女佣敲门,她走进套房,怀里捧着一大堆干净毛巾。
两分钟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有任何的需要,请给我打电话。晚安。”
“谢谢你。”凯利看着她离去。
黛安娜正在翻阅从床头柜上拿到的一本宾馆杂志。“你知道这宾馆是哪一年盖的吗?”
“穿上衣服,”凯利说。“我们马上离开。”
“是在——”
“穿上衣服。我们离开这里。”
黛安娜看着她。“是一种玩笑吗?”
“不是。马上就要发生可怕的事。”她嗓音里流露出恐慌。
黛安娜坐起来,吓了一跳。“什么事?”
“我不得而知。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不然我们两个都会完蛋。”
她的恐惧有传染性,但毫无道理。
“凯利,你有点不讲理。如果——”
“求求你,黛安娜。”
事后回想,黛安娜永远也搞不清她当时屈服是因为凯利急迫的语气,还是因为凯利第一次叫她黛安娜。
“好吧。”黛安娜爬起来。“我们打点衣服和——”
“不行!什么都不要。”
黛安娜莫名其妙地看着凯利。“什么都不要?我们刚买——”
“快!现在!”
“好吧。”黛安娜一边不乐意地穿衣服,一边想,我希望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
“快!”一声竭力抑制的恐怖的尖叫。
黛安娜急忙结束穿戴。
“再快一点!”
她们抓起各自的皮包,冲出房门。
我一定是跟她一样中邪了,黛安娜愤懑地想。
抵达大堂时,黛安娜发现自己跑步才能跟上凯利。“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到哪里去?”
出了大门,凯利东张西望。“马路对面有个公园。我——我得坐下。”
黛安娜气急败坏地跟着凯利进了公园。一屁股坐在一张板凳上。
黛安娜说:“我们在干什么呀?”
就在那一瞬间,宾馆内部传出巨大的爆炸声,从她们所坐的地方,能够看见逗留过的房间连窗户都被炸掉了,碎片在空中飞舞。
黛安娜惊呆了,她茫然地看着所发生的事。“是——是颗炸弹”——她嗓音由于恐惧而颤抖起来——“我们的房间。”她转向凯利。“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仆。”
黛安娜困惑地看着她。“她怎么了?”
凯利平静地说:“宾馆女仆不会穿四百美元的马诺罗·布拉尼克鞋。”
黛安娜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们是怎样——怎样找到我们的?”
“我不知道,”凯利说。“不过记住我们是在和谁打交道。”
她们两人坐着,内心充满恐惧。
“你在金斯利办公室的时候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黛安娜问。
凯利摇摇头。“没有。他给你什么了吗?”
“没有。”
她们同时意识到了。
“他的名片!”
她们打开皮包,拿出坦纳·金斯利给她们的名片。
黛安娜想把她的掰成两半。卡片却折不断。“里面有芯片,”她说,怒不可遏。
凯利使劲扭她的卡片。“我的里面也有。这就是那王八蛋跟踪我们的伎俩。”
黛安娜把凯利的卡片拿过来,气愤地说:“没有用了。”
凯利看着黛安娜走到外面,把卡片扔到街中央。不消几分钟卡片便被几十辆小汽车和大卡车碾碎了。
远处,警笛声越来越近,在空中回荡。
凯利站起来。“我们最好离开这里,黛安娜。现在他们没办法跟踪我们了,我们没问题了。我回巴黎。你做什么?”
“想办法找出这些事发生的原因。”
“一定要小心。”
“你也是。”黛安娜犹豫片刻。“凯利——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凯利有些局促不安:“我有件事觉得对你不起。我骗了你。”
“是吗?”
“你知道我怎么说你的绘画了?”
“知道。”
“我真的喜欢——非常喜欢。你画得很好。”
黛安娜笑了。“谢谢。恐怕我对你也不太客气。”
“黛安娜?”
“什么?”
“我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用人服侍。”
黛安娜大笑起来,两人拥抱在一起。
“我很高兴我们相互认识了,”黛安娜热情地说。
“我也很高兴。”
她们站着,相互对视,发现道别很艰难。
“我有个主意,”黛安娜说。“如果你要找我,这是我的手机号。”她写在一张纸上。
“这是我的,”凯利回答,递给黛安娜。
“嗯,那么再见了。”
黛安娜哽咽着说:“对。我——再见,凯利。”
黛安娜看着凯利离去。在拐角处她回头,挥手。黛安娜也向她挥手。凯利的背影消失后,黛安娜抬头看着那个黑黢黢的、为了埋葬她们的洞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第29章
凯西·奥多尼兹走进坦纳·金斯利的办公室,手里拿着早晨的报纸,“又发生了。”她把报纸递给他。每份报上都刊登着通栏大标题:
浓雾使德国主要城市陷入混乱
所有的瑞士机场都由于大雾而关闭
罗马死于浓雾的人数节节攀升
凯西说:“要不要把这发送给凡·露文参议员?”
“对。立即,”坦纳严肃地说。
凯西匆匆离开他的办公室。
坦纳看了一眼手表,微微一笑。炸弹此刻一定爆炸了。那两个婊子终于被铲除了。
内联器传出秘书的声音。“金斯利先生,凡·露文参议员等你接电话。你愿意接听吗?”
“好。”坦纳拿起话筒。“坦纳·金斯利。”
“嘿,金斯利先生。我是凡·露文参议员。”
“下午好,参议员。”
“我和助手碰巧在你总部附近,不知道如果我们顺道进去看看是否方便。”
“没问题,”坦纳热情洋溢地说。“我很高兴领你四处参观,参议员。”
“好。我们很快就到。”
坦纳摁下内联器开关。“我几分钟后将接待客人。关闭我所有的电话。”
他想到几个星期前他在报上看到的讣告。凡·露文参议员的丈夫死于心脏病突发。我将表示我的哀悼。
十五分钟后,凡·露文参议员和两名年轻漂亮的助手抵达了。
坦纳起立迎接她们。“我很高兴你决定到这儿来。”
凡·露文参议员点点头。“你记得科琳娜·墨菲和卡罗丽·特罗斯特。”
坦纳微笑了。“记得。看见你们二位非常高兴。”他转向参议员。“我得知你丈夫辞世的噩耗。我深感遗憾。”
凡·露文参议员点头。“谢谢你。他病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几星期前……”她强装出笑容。“顺便说一下,你发送给我的有关全球变暖的信息非常有意思。”
“谢谢你。”
“你愿意领我们看看你们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吗?”
“当然。你喜欢什么观光路线?我们有五小时、四小时和一个半小时的观光路线。”
科琳娜·墨菲嘻嘻笑起来。“非常想看五——”
凡·露文参议员打断她的话。“我们就选择一个半小时的观光路线吧。”
“很荣幸。”
“在KIG有多少人工作?”凡·露文参议员问。
“将近两千名。KIG在全世界十几个主要国家都开设了办公室。”
科琳娜·墨菲和卡罗丽·特罗斯特都显出一副惊羡不已的模样。
“在这幢建筑里我们有五百名雇员。职工和研究员分别在不同的区域里上班。这里的每一名受聘的科学家都至少有一百六十的智商。”
科琳娜·墨菲脱口而出:“都是天才啊。”
凡·露文参议员丢给她一个大为不满的眼色。
“跟我来,请,”坦纳说。
参议员以及墨菲和特罗斯特跟着坦纳穿过一道边门进入紧邻的一幢大楼。他领她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摆满了离奇的设备。
凡·露文参议员走到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前,“这是干什么的?”
“声音摄谱仪,参议员。它将一种声音转变成声纹。能够识别几千种不同的声音。”
特罗斯特皱起眉头。“怎么做到的呢?”
“这样想。有朋友给你打电话时,你立即认出是谁的声音,因为那声音的模式镌刻在你的脑电路上。我们以同样的方式设定了这台机器的程序。一个电子过滤器只允许某一特定的频率通过,抵达录音机,以至我们获得的只是那人声音的可识别的特征。”
其余的观光行程呈现出奇幻的蒙太奇画面:巨大的机器,微型电子显微镜和化学实验室;黑板上写满神秘符号的房间,十几名科学家协同工作的实验室,以及里面只有一名科学家独自伏案试图破解某个隐秘问题的办公室。
他们路过一栋门上挂着两套锁的红砖建筑物。
凡·露文参议员问:“这里面是什么?”
“某个秘密的政府科研项目。对不起,那超出了范围,参议员。”
参观进行了两小时。结束时,坦纳护送三位女子回到他的办公室。
“希望你们感到此行不虚,”坦纳说。
凡·露文参议员点点头。“很有趣。”
“非常有趣。”科琳娜·墨菲眉开眼笑。她的眼睛盯住坦纳。
“我爱死了!”卡罗丽·特罗斯特大声叫唤。
坦纳转向凡·露文参议员。“顺便提一下,你是否有机会和你的同僚们讨论我们谈到的环境问题了?”
参议员的声音是不偏不倚的。“讨论了。”
“你能告诉我你认为机会有多大,参议员?”
“这不是个猜谜游戏,金斯利先生。将进行更多的讨论。决定后我会通知你。”
坦纳设法微笑了一下。“谢谢你。谢谢你们到这儿来。”
他看着她们离去。
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时,凯西·奥多尼兹的声音从内联器传出。“金斯利先生,赛义达·埃尔南德斯打了几次电话找你。她说有急事,但你关照我电话一律不接。”
“给我把她的电话接过来,”坦纳说。
赛义达·埃尔南德斯就是那个他派到亚当斯宾馆去安放炸弹的女人。
“第一条线。”
坦纳拿起话筒,期待着好消息。“一切顺利,赛义达?”
“不。我很抱歉,金斯利先生。”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恐惧。“她们逃脱了。”
坦纳的身体僵掉了。“她们什么?”
“是的,先生。她们在炸弹爆炸前逃离了。门童看见她们冲出宾馆大堂。”
坦纳啪的一声挂上电话。他摁电钮招呼他的秘书。“把弗林特和卡巴洛叫到这里来。”
一分钟后,哈里·弗林特和文斯·卡巴洛走进坦纳的办公室。
坦纳转向两人。大发雷霆。“婊子们又逃脱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允许再次发生。你们听明白没有?由我告诉你们她们在什么地方,你们去收拾她们。有问题吗?”
弗林特和卡巴洛相互看看。“没有,先生。”
坦纳按下显示城市地图的电钮。“只要她们带着我给她们的名片,我们就能追踪到她们。”
他们看着电子灯光出现在电视屏幕的地图上。坦纳按下一个电钮。灯光并不移动。
坦纳咬牙切齿。“她们已经扔掉了名片。”他的面孔涨得通红。他转向弗林特和卡巴洛。“我要她们今天死。”
弗林特看着坦纳,满脸疑惑。“要是我们不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我们怎么能——?”
坦纳打断他的话。“你认为我会让一个女人轻而易举地就把我给骗过了?只要她们带着手机,她们到任何地方都瞒不过我们。”
“你能搞到她们的手机号?”弗林特惊讶地问。
坦纳不屑回答他的问题。他审视地图。“此刻她们很可能已经分道扬镳了。”他按下另外一个电钮。“让我们先试试黛安娜·史蒂文斯。”坦纳键入一个号码。
地图上的灯光开始移动,并慢慢地聚焦在曼哈顿的街道上,拍摄出宾馆、商店、银行。最终,移动的光点停留在一幢挂着纳尔逊画廊招牌的楼房前。
“黛安娜·史蒂文斯在一间画廊里。”坦纳又按下一个电钮。“让我们来看看凯利·哈里斯在什么地方。”坦纳重复刚才的动作。灯光开始再次移动,这回聚焦在城市的另一个区域。
几个男人观察着光照区缩小到一条有服装店、餐馆、药房和一个汽车站的街道上。灯光将这区域扫描一遍,突然停在了一栋开放的大楼前。
“凯利·哈里斯在长途客运站。”坦纳的声音是冷酷的。“我们得逮住她们两个,快。”
“怎么逮?”卡巴洛问。“她们各在城市的两头。等我们赶到,两个都跑掉了。”
坦纳转过身。“跟我来。”他跑到隔壁房间,弗林特和卡巴洛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他们进入的房间有一排监控器、计算机以及有着彩色密码的电子键盘。在一个架子上放着一台矮墩墩的机器,配备着十来张光碟和DVD。坦纳翻看一遍,把标着黛安娜·史蒂文斯的一张塞进机器。
他对两个人解释:“这是台声音合成器。黛安娜·史蒂文斯和凯利·哈里斯的声音早前就数字化了。她们讲话的模式已经被录制下来,并进行了分析。只要一摁电钮,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测定,以复制成她们的声音。”坦纳拿起一个手机,键入几个号码。
传来一个谨慎的“喂?”是凯利·哈里斯的声音。
“凯利!我太高兴找到了你。”是坦纳在讲话,但他们听到的却是黛安娜·史蒂文斯的声音。
“黛安娜!你电话打巧了。我正要动身离开。”
弗林特和卡巴洛听着,满脸惊讶。
“你到哪里去,凯利?”
“芝加哥。我乘飞机回家,从奥黑尔出发。”
“凯利,你现在不能走。”
片刻的沉默。“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真相。我知道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丈夫以及为什么。”
“哦,我的上帝!怎么——你肯定吗?”
“肯定。我掌握了我们所需要的全部证据。”
“黛安娜,那——那太好了。”
“我随身带着证据。我现在在德尔蒙特宾馆的A座顶楼。我打算到FBI去。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但如果你非回家不可,我理解。”
“不,不!我——我要为完成马克企图做的工作出把力。”
弗林特和卡巴洛全神贯注,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听见背景里车站通知说芝加哥的大巴出发了。
“我要跟你一起去,黛安娜。你说你在德尔蒙特宾馆是吗?”
“对,八十六街。A座顶楼。”
“我现在动身。一会见。”
联系断了。
坦纳转向弗林特和卡巴洛。“一半的问题解决了。现在我们来处理另一半。”
弗林特和卡巴洛看着坦纳把另外一张标着凯利·哈里斯名字的光碟塞进合成器。坦纳移动了一下电话上的开关,键入数字。
黛安娜的声音几乎立刻就出来了。“喂……”
坦纳对着话筒讲话,但他们听到的却是凯利的声音。
“黛安娜——”
“凯利!你没事吧?”
“我棒极了。我有令人兴奋的消息。我发现了是谁杀死了我们的丈夫,以及为什么。”
“什么?谁——谁——?”
“我们不能在电话里讨论这个问题,黛安娜。我在德尔蒙特宾馆,八十六街上,A座顶楼。你能过来和我碰头吗?”
“当然。我马上就过去。”
“太棒了,黛安娜。我等你。”
坦纳关闭了机器,转向弗林特。“你等着。”他递给弗林特一把钥匙。“这是进入A座顶楼的钥匙。是我们公司的套房。立刻到那儿去,等着她们。我要你在她们一走进房间时就把她们干掉。由我安排人收尸。”
卡巴洛和坦纳看着弗林特转身跑出房门。
卡巴洛说:“你要我干什么,金斯利先生?”
“照看赛义达·埃尔南德斯。”
等在A座顶楼里,弗林特下定决心,这次绝不出任何岔子。他听说过被坦纳处理掉的笨蛋。我不会,弗林特想。他取出枪,检查枪膛,旋上消音器。他现在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
在一辆离德尔蒙特宾馆六个街区之外的出租车里,凯利·哈里斯激动地思索着黛安娜告诉她的话。我知道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丈夫以及为什么……我掌握了我们所需要的全部证据。马克,我要他们偿还对你所做的一切。
黛安娜简直坐立不安。梦魇终于结束了。凯利发现了谋杀幕后的黑手,而且她还有了证据。我将让你为我感到骄傲,理查德。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而且——
黛安娜的思绪被司机打断。“我们到了,太太。德尔蒙特宾馆。”
第30章
当黛安娜穿过德尔蒙特宾馆的大堂,朝电梯走去时,她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凯利发现了什么。
一部电梯的门打开了,乘客向外移动。
“上去?”
“对。”黛安娜跨进去。“顶楼,劳驾。”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我们的丈夫可能从事的是什么项目,如此地秘密,以至他们被谋害了?而凯利又是如何发现答案的?
电梯拥挤起来。门关上了,开始上升。黛安娜几小时前才见过凯利,可是此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在想她了。
终于,在中途做了十二三次停顿之后,电梯操作员打开门:“顶层。”
在A座顶楼的起居室里,弗林特紧贴着门守候,竭力捕捉走廊上的声音。问题是门特别地厚重,弗林特知道是为什么。不是为了防止外面的声音传进来,而是为了不让里面的声音传出去。
董事会议在顶楼套间召开,但弗林特喜欢开玩笑地说从来没有人为此感到枯燥乏味。一年三次,坦纳邀请分散在十几个国家的KIG经理到这儿来。公务会议休会时,一群靓女便被带进来招待与会的男人们。弗林特好几次为这样的纵情享乐充当过警卫,此刻他站在这里,回想着满眼一丝不挂的妙龄女郎在床上和长沙发上呻吟、颠鸾倒凤的场面,他开始勃起。弗林特龇牙咧嘴地笑开了。两位女士很快就要来惠顾它了。
哈里·弗林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恋尸狂。从来没有因为要和一个女人交媾而杀掉她。但如果她已经死了的话……
黛安娜走出电梯时问:“哪边是A座顶楼?”
“左边,走廊尽头。不过那里没有人。”
黛安娜回头。“什么?”
“顶楼只是用来召开董事会,下一次要等到九月。”
黛安娜微微一笑。“我不是来参加董事会的。我来看一个等着见我的朋友。”
电梯操作员看着黛安娜向左转,朝A座顶楼走去。他耸耸肩,关上电梯门,开始下行。
黛安娜离顶楼的门越来越近,她的脚步随之加快,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在A座顶楼里面,弗林特等待着敲门声。她们当中哪一个先到呢——金发碧眼的还是那个黑妞?无关紧要。我没有偏好。
弗林特认为他听到有人走近门口了,因而把枪捏得更紧。
凯利拼命地遏制自己不耐烦的冲动。赶往德尔蒙特宾馆的路上遭遇一连串的延误:交通堵塞……红灯……道路整修……她迟到了。她匆匆穿过宾馆大堂,登上电梯。“顶楼,劳驾。”
五十层楼上,黛安娜接近A座顶楼时,邻近的套间门打开了,出现一名门童,他后退着进入走廊,拉着一辆大型行李车,车上堆满行囊,堵住了黛安娜的通道。
“我马上就会让路给你,”他道歉。
门童返回套间,又拎着两只手提箱出来。黛安娜企图挤过去,但没有空间。
门童说:“都解决了。对不起,耽搁你了。”他把行李车推到一边,让出路来。
黛安娜走过去,来到了A座顶楼,举起手正要敲门,突然走廊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黛安娜!”
黛安娜转身。凯利刚走出电梯。
“凯利——!”
黛安娜急忙沿走廊往回跑去迎接她。
顶楼里面,哈里·弗林特侧耳细听。外面是不是有人?他可以打开门看,但那样就前功尽弃了。一等她们进门就干掉她们。
走廊里,凯利和黛安娜相互拥抱,非常高兴再次见面。
凯利说:“对不起我迟到了,黛安娜,可是交通太拥挤了。你正好在我的巴士要出发往芝加哥去的时候叫住了我。”
黛安娜看着凯利,如堕五里雾中。“我叫住了你——?”
“我正要上车,你电话打来了。”
片刻的沉默。“凯利——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是你给我打电话的。你告诉我你获得了我们需要的证据——”她看见凯利脸上大惊失色的神情。
“我没有——”
她们两个同时转身看着A座顶楼。
黛安娜深深吸口气。“让我们——”
“对。”
她们跑下一层楼梯,钻进一部电梯,三分钟后出了宾馆大门。
顶楼里面,哈里·弗林特看着手表。婊子们让什么给耽搁了?
黛安娜和凯利坐在一辆拥挤的地铁车厢里。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黛安娜说。“是你的声音。”
“是你的声音。他们不把我们杀死绝不会善罢甘休。就像章鱼一样,他们有一千条血淋淋的胳膊,都用来缠绕我们的脖子。”
“他们杀死我们之前非得逮住我们才行,”黛安娜说。
“这次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们扔掉了金斯利的名片,我们也没有他们给我们的别的东西——”
她们面面相觑,随即看着各自的手机。
凯利疑惑地说:“但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手机号的?”
“别问了。无论如何,这里大约是纽约最安全的地方了。我们可以待在地铁里,直到——”黛安娜瞟了一眼过道对面,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我们在这里下车,”她紧急地说。“下一站。”
“什么?你刚才还说——?”
凯利跟随黛安娜的视线看去。窗户上方张贴着一幅条状广告,照片上微笑着的凯利手里举着一块华美的女式手表。
“哦,我的上帝!”
她们站起来,跑到门口,等着到站。两名身穿制服的海军陆战队员坐在附近,朝她们挤眉弄眼。
凯利向他们微笑,同时拿过黛安娜的手机和她自己的,递给其中的一个。“我们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紧接着两个女人销声匿迹。
在A座顶楼里,电话铃响。弗林特一把抓起来。
坦纳说:“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出了什么事,弗林特先生?”
“她们没露面。”
“什么?”
“我一直待在这里,守着的。”
“回办公室来。”坦纳啪地放回话筒。
一开始,坦纳有些日常的公务要处理。现在是私人性质的了。坦纳拿起手机,拨打了黛安娜的号码。
从凯利手里接过手机的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接听电话。“是我们,宝贝。你们两个喜不喜欢今天晚上痛快一下?”
婊子们把手机扔掉了。
这是位于西边一条小街上的小客店,门面显得很廉价。出租车开过去的时候,黛安娜和凯利都看见了内有空位的标志,黛安娜说:“你可以停在这里,司机。”
女人们下车,走到客店大门口。
女主人开门,是位和善的中年妇女,名叫亚历山德拉·厄普肖。“我可以给你们一个非常好的房间,每夜四十美元,外带早餐。”
黛安娜说:“可以。”她看着凯利的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凯利闭了会眼睛。这个小旅馆跟她在里面长大、清洗厕所、为陌生的客人做饭、听着她酗酒的继父殴打母亲的那个小旅馆没有丝毫的关联。她强装出一个笑容。“没问题。”
第二天早晨,坦纳接见弗林特和卡巴洛。“她们扔掉了我的名片,”坦纳说,“还把她们的手机也丢掉了。”
弗林特说:“那么,我们跟踪不了她们了。”
坦纳说:“不会,弗林特先生,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我们不再跟踪她们。她们要上门找我们来了。”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随后又看着坦纳。
“什么?”
“黛安娜·史蒂文斯和凯利·哈里斯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到KIG来。”
第31章
凯利和黛安娜同时睡醒。凯利在床上坐起来,望着那边的黛安娜。“早上好。你睡得怎么样?”
“我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我也是。”黛安娜迟疑着。“凯利——你从宾馆电梯出来时,正是我准备敲顶楼门的一瞬间——你认为那是个巧合吗?”
“当然了。而且对我们两人来说真是太幸运了——”凯利看着黛安娜的脸。“你想说什么?”
黛安娜字斟句酌地说:“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都很幸运。我的意思是,非常地幸运。似乎——似乎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帮我们,指导我们。”
凯利的眼睛紧盯着她。“你意思是说——像个守护天使那样?”
“对。”
凯利耐着性子说:“黛安娜,我知道你相信那种东西,但我不信。我知道我肩膀上没有天使。”
黛安娜说:“你只是还没有看见而已。”
凯利转动了一下眼珠。“说得对。”
“我们吃点早饭吧,”黛安娜建议。“这里很安全。我认为我们已经脱离危险了。”
凯利咕哝说:“如果你认为我们脱离了危险,那你是不了解小旅馆的早饭。等我们收拾好,还是出去吃。我想我在拐角处看见过一家小吃店。”
“好吧。我得打个电话。”黛安娜走到电话边,拨了一个号。
话务员应答。“KIG。”
“我想请贝蒂·巴克尔听电话。”
“请稍等。”
坦纳看见了蓝色灯光,在会议线上接听。
“巴克尔小姐不在办公室。我能转达吗?”
“哦,不需要,谢谢。”
坦纳皱起眉头。太快以至没有留下踪迹。
黛安娜转向凯利。“贝蒂·巴克尔仍然在KIG上班,所以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到她。”
“也许电话指南里有她的住宅电话。”
黛安娜说:“可能,不过线路也可能被窃听。”她拿起电话机边上的指南,翻到她要寻找的字母。“她在。”
黛安娜拨号,听着,慢慢地放回话筒。
凯利走到她身边。“怎么啦?”
黛安娜等了一会才回答。“她的电话线被掐断了。”
凯利深呼吸了一下。“我想我得淋个浴。”
凯利结束淋浴,准备离开浴室时,意识到她把毛巾留在了地上。犹豫片刻,她捡起毛巾,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架子上。她走进卧室。“都归你了。”
黛安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谢谢。”
黛安娜走进浴室时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使用过的毛巾都放回到了架子上。黛安娜微笑了。
她跨进浴池,让热水抚慰自己。她回忆起她过去是怎样跟理查德一起淋浴的,他们的身体相互接触是怎样美好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但记忆会永远留存。永远……
鲜花。
“好美,亲爱的。谢谢你。我们庆祝什么?”
“圣斯威逊节。”
更多的鲜花。
“华盛顿横渡特拉华纪念日。”
“国家长尾小鹦鹉日。”
“芹菜爱好者日。”
当玫瑰花束里的短笺写道“跳跃的蜥蜴日”时,黛安娜哈哈大笑着说:“宝贝,蜥蜴不会跳跃。”
理查德用双手抱住头,“该死!我上当了。”
他还喜欢给她写情诗。黛安娜穿衣服时,会在她鞋子里或文胸里或上衣里,发现一首……
有次他下班回家,她站在门里面,浑身赤条条的,除了脚上的一双高跟鞋。她说:“亲爱的,你喜欢这双鞋吗?”
他把衣服丢在地板上,晚饭也推迟了。他们——
凯利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我们是去吃早饭还是吃午饭?”
她们向饭店走去。天气晴朗,凉爽,天空呈现出半透明的蓝色。
“蓝色的天空,”黛安娜说。“好兆头。”
凯利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不过,黛安娜的迷信让人觉得很可爱。
离餐馆几间门面,黛安娜和凯利经过一家妇女用品商店。她们相互看了一眼,嘻嘻笑起来,走了进去。
女售货员迎上来。“我能效劳吗?”
凯利热情地说:“当然。”
黛安娜警告说:“悠着点。记住上次的教训。”
“对。不要疯狂抢购。”
两个人逛了整个商店,有节制地选购了一些必需品。她们把身上穿的旧衣服留在了试衣间。
“你们不要这些了?”女售货员问。
黛安娜微笑着。“不要了。送给慈善机构吧。”
街角有家便利店。“看,”凯利说,“一次性手机。”
凯利和黛安娜走进去,买了两个,每一个都预存了一千分钟的通话费。
凯利说:“我们再交换号码吧。”
黛安娜微笑着说。“行。”
只花了几秒钟。
出来时,黛安娜付钱给收银员时,朝皮包里面看去。“我真的快没有现钞了。”
“我也是,”凯利说。
“我们可以开始用用信用卡了,”黛安娜说。
“等我们找到魔力兔子洞再说。”
“什么?”
“没什么。”
她们在餐馆里就座,女招待问:“要什么,小姐?”
凯利转向黛安娜。“你先点。”
“我要橙汁、火腿、鸡蛋、吐司和咖啡。”
女招待转向凯利。“你呢,小姐?”
“半只葡萄柚。”
“没别的了?”黛安娜问。
“没。”
女招待离去。
“你不能靠半只葡萄柚过日子。”
“习惯。我多年来一直实行严格的节食。有些模特吃面巾纸抑制食欲。”
“真的?”
“真的。不过那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再也不会当模特了。”
黛安娜端详了她一会。“为什么不?”
“现在不重要了。马克教给了我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而且——”她停了下来,挣扎着忍住眼泪。“我希望你见过他。”
“我也希望。但,凯利,你必须重新开始生活。”
凯利说:“你呢?你会重新开始绘画吗?”
长长的沉默。“我试过了……不会。”
凯利和黛安娜吃完早餐,向门口走去时,凯利注意到晨报正在上架。
黛安娜正要往前走,凯利却突然说:“等等。”她回过身,拿起一份报纸。“看!”
当天的要闻是头版头条的一篇文章。
金斯利国际集团将举行一场追思会,纪念新近去世的雇员,他们的死亡引发了许多揣测。仪式将于星期一,上午11:15,在曼哈顿的KIG总部举行。
“就是明天。”凯利看了黛安娜一会。“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他们是要引我们上钩。”
凯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金斯利相信我们会傻到掉进——?”凯利看着黛安娜脸上的表情,慌张地说:“我们去?”
黛安娜点头。
“我们不能去!”
“我们必须去。贝蒂·巴克尔肯定会出席。我一定得跟她谈谈。”
“我不想吹毛求疵,但你期待用什么方式活着离开那里?”
“我会想出办法的。”她看着凯利,微笑着。“相信我。”
凯利摇头。“没有东西比听见别人说‘相信我’更让我忐忑不安的了。”她思索了片刻,喜上眉梢。“我有个主意。我知道怎么办。”
“什么主意?”
“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黛安娜看着凯利,忧心忡忡。“你真的认为你能把我们从那里弄出去?”
“相信我。”
她们回到客店以后,凯利打了个电话。
她们那天晚上都没睡好。凯利躺在床上,担心着。如果我的计划失败,我们两个都会送掉性命。入睡时,她似乎看见金斯利的面孔正俯视着她。咧着嘴狞笑。
黛安娜在祈祷,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亲爱的,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我不知道该说再见还是你好。明天,凯利和我要到KIG去,参加你的追思会。我想我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十分渺茫,但我必须去,努力帮助你。我只想再告诉你一次,趁现在还来得及,我爱你。晚安,我最亲爱的。
第32章
追思会在KIG公园举行,公园是金斯利国际集团大院里专门划拨出来供雇员娱乐用的区域。聚集了一百个人,只有两条设了门卫的通道进出。
场地中央,竖起了一个高台,五六名KIG行政官员坐在上面。排尾是理查德·史蒂文斯的秘书,贝蒂·巴克尔。她三十几岁,是个举止高雅的漂亮女子。
坦纳正对着麦克风讲话。“……这家公司是由它雇员的奉献和忠心所建构的。我们感激他们,并向他们致敬。我总是喜欢把我们的公司想象成一个大家庭,全体成员都齐心协力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奋进。”坦纳一边讲着,一边用眼睛在人群里搜索。“这儿,在KIG,我们解决了问题,将理念付诸实践,从而使世界变成一个更加适合居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更能让我们感到心满意足的东西,除了——”
远在公园的那一头,黛安娜和凯利走了进来。坦纳瞥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四十。他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他继续说:“……知道公司所取得的任何成就都归功于你们。”
黛安娜抬头朝讲台看去,兴奋地用胳膊肘碰碰凯利。“贝蒂·巴克尔在上面。我得找她去。”
“当心。”
黛安娜四下看看,不安地说:“未免太容易了一点。我有个感觉,好像我们被——”她回过头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哈里·弗林特和他的两名助手出现在一个大门口。黛安娜的目光转向第二道门。卡巴洛和另外两个人把守在那儿。
“看!”黛安娜的喉咙是干涩的。
凯利转过身,看见六个人堵在了出口处。“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我想没有了。”
坦纳说:“遗憾的是,近来不幸降临在我们大家庭的好几名成员身上。悲剧发生在家里的任何人身上,都会影响到我们全体。KIG提供一笔五百万美元的悬赏,奖励任何能证明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操控了这一切。”
“五百万美元从他的一只口袋出,又从另一只进,”凯利低声说。
坦纳朝人群后面的凯利和黛安娜望去,目光是冷酷的。“今天我们有两名失去亲人的成员到场,马克·哈里斯太太和理查德·史蒂文斯太太。我将邀请她们登上讲台。”
“我们不能让他把我们搞到那上面去,”凯利说,惊慌失措。“我们必须和人群待在一起。我们现在怎么办?”
黛安娜惊讶地看着凯利。“你说的什么呀?应该是你设法把我们弄出去,记得吗?开始实施你的计划吧。”
凯利吞咽了一下。“不起作用。”
黛安娜紧张地说:“那么实施第二套方案。”
“黛安娜……”
“啊?”
“没有第二套方案。”
黛安娜的眼睛瞪大了。“你意思是说你——你把我们搞到这里,根本没有想好离开的方法?”
“我以为——”
坦纳的声音从麦克风里轰隆隆地传出来。“史蒂文斯太太和哈里斯太太,请现在上台好吗?”
凯利转向黛安娜,可怜地说:“我很——很抱歉。”
“是我的错。我绝不应当让我们来的。”
人群转过身看她们。她们陷入重围。
“史蒂文斯太太和哈里斯太太……”
凯利耳语:“我们怎么办?”
黛安娜说:“没别的办法。我们上去。”她深深吸口气。“走吧。”
勉强地,两个女人开始缓慢地朝讲台挪动。
黛安娜朝上看着贝蒂·巴克尔,后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满脸惊恐。
黛安娜和凯利接近讲台,她们的心怦怦乱跳。
黛安娜想,理查德,亲爱的,我努力了。不管发生什么,我要你知道我——
公园后方突然爆发一阵骚乱。人群伸长脖子去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罗伯茨正在进场,率领着一支庞大的摄影师和助手的队伍。
两个女人转过身。凯利一把抓住黛安娜的胳膊,笑逐颜开。“第一套计划抵达了!本来了。”
黛安娜朝上看,轻轻地说:“谢谢你,理查德。”
凯利说:“什么?”她突然明白了黛安娜的意思,嘲讽地说:“说得对。来吧。本在等我们。”
坦纳看着这个场面,脸色变得铁青。他大声喊:“请原谅。对不起,罗伯茨先生。这是个私人的追思仪式。我不得不请你和你的同事们离开。”
本·罗伯茨说:“上午好,金斯利先生。我的脱口秀准备在演播室里跟哈里斯太太和史蒂文斯太太做一档电视节目,不过既然我们来了,我想你可能会让我们拍摄一个追思会的片段。”
坦纳摇头。“不,我不能允许你们待在这里。”
“太糟糕了。那我就只好现在把哈里斯太太和史蒂文斯太太带到演播室去了。”
“你不能,”坦纳声色俱厉地说。
本看着他。“我不能什么?”
坦纳几乎气得发抖。“我——我是说——你——没什么。”
女人们来到了本的身边。
他轻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有一起突发谋杀案要报道,而且——”
“差一点就要有另外两起突发谋杀案要报道了,”凯利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坦纳看着,束手无策,而凯利、黛安娜、本·罗伯茨和他的人马推开坦纳的手下,走出公园。
哈里·弗林特从远处看着坦纳,听候调遣。坦纳一边摇头表示不,一边想,跟你们还没完呢,婊子们。
黛安娜和凯利跟随本·罗伯茨上了车。他的工作人员乘坐两辆面包车跟在后面。
罗伯茨看着凯利。“现在,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要能告诉你就好了,本。但现在还不行。等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的时候,一定会。我答应你。”
“凯利,我是个记者。我需要了解——”
“今天你是作为一位朋友来的。”
罗伯茨叹口气。“对。你们要我送你们到哪里去?”
黛安娜说:“能把我们送到四十二街和时代广场吗?”
“可以。”
二十分钟后,凯利和黛安娜下车。
凯利吻了吻本·罗伯茨的面颊。“谢谢,本。我不会忘记今天的。保持联系。”
“注意安全。”
她们边走边转身挥手道别。
凯利说:“我觉得自己赤身裸体似的。”
“为什么?”
“黛安娜,我们没有任何武器。一无所有。要有支枪就好了。”
“我们有脑子。”
“但愿有支枪。我们干吗上这儿来?我们现在准备干什么?”
“我们终止逃亡。从现在开始,我们反守为攻。”
凯利好奇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对自己充当追杀的目标已经感到非常厌倦了。我们将反过来追杀他们,凯利。”
凯利注视着黛安娜。“我们追杀KIG?”
“说对了。”
“你看了太多的侦探小说了。你认为我们两个用什么办法就能把世界上最大的智库拉下马?”
“我们从获取最近几年里他们遇害雇员的名单开始。”
“是什么让你以为除了马克和理查德还有别的人?”
“因为报纸上的启事说,所有的雇员,因此不止两个人。”
“哦。谁会提供给我们名单呢?”
“我来告诉你,”黛安娜说。
易通互联网吧是个巨大的电脑厅,分割成不止十二三排的小间,配备着四百台个人电脑,几乎全都在使用中。它是在世界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连锁店中的一个。
她们进去以后,黛安娜便走到售卡机前购买了一个小时的上网费。
她回来时,凯利说:“我们从哪里开始?”
“问电脑。”
她们找到一个空着的小间,坐了下来。
凯利看着黛安娜上了互联网。“现在怎么办?”
“首先我们在Google上搜索,查寻KIG雇员中其他的遇害者。”
黛安娜键入www.google.com,然后键入她搜索的核心词:“死亡者”和“KIG”。
出现了一长条搜索站点名单。黛安娜特别寻找网上流通的报纸刊载的新闻,找到了好几个。她点击那些链接点,从而发现一系列新近的死亡讯息及其他的相关文章。其中一篇领她去了柏林的KIG,她进入它的网站。
“这很有意思……弗朗兹·韦布吕热。”
“他是谁?”
“问题是,他在哪儿?他似乎消失了。他为柏林的KIG工作,他妻子,索尼娅,神秘死亡。”
黛安娜点击另一个链接。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凯利。“法国——马克·哈里斯。”
凯利深深吸口气,点点头。“继续。”
黛安娜按下更多的键。“丹佛,加里·雷诺兹,还有曼哈顿。”——黛安娜的嗓门哽住了——“理查德。”黛安娜站起来。“这就是了。”
凯利说:“现在呢?”
“我们得好好想想,找出所有这一切的内在联系。走吧。”
在街区的半途中,凯利和黛安娜路过一家电脑店。
“等一等,”凯利说。
黛安娜跟着凯利进了商店,朝经理走去。
“请原谅。我名叫凯利·哈里斯。坦纳·金斯利的助手。我们今天下午需要三打你这里最好最昂贵的电脑。能行吗?”
经理满脸堆笑。“啊——当然行,哈里斯太太。为了金斯利先生,一句话。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当然,不过我们到仓库去提。我会亲自办理的。是用现款还是记账?”
“货到付款,”凯利说。
经理急急忙忙离开以后,黛安娜说:“我怎么没想到。”
凯利咧开嘴笑了。“你会想到的。”
“我想你很愿意看看这些东西,金斯利先生。”凯西·奥多尼兹递给他几份报纸。大标题揭示了特写的内容:
澳大利亚遭遇反常龙卷风
有史以来首次袭击澳大利亚的龙卷风毁灭了十几座村庄。死亡人数尚不可知。
气象学家被新的世界天气模式所困扰。归咎于臭氧层。
坦纳说:“把这些发送给凡·露文参议员,附上一个条子:‘亲爱的凡·露文参议员:我想时间不多了。祝好,坦纳·金斯利。’”
“是,先生。”
坦纳正在电脑屏幕上查找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他收到来自他情报技术部保安科的警报。
坦纳命令他的情报技术部安装了“蜘蛛”——不断梳理互联网,搜索情报的高科技软件。坦纳私下设定蜘蛛寻找那些正在搜索有关理查德·史蒂文斯和马克·哈里斯死亡情况——敏感情报——的人,此刻他兴致勃勃地注视着电脑监控器上的警报。
他打开内联器。“安德鲁,到这里来。”
安德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做着白日梦,梦到并回忆起他的那场事故。他当时在更衣室取军队送来的太空服。正要从架子上拿一套下来,突然坦纳现身,递给他一套衣服和一个防毒面具。戴这个。会给你好运的。坦纳正——
“安德鲁!到这里来!”
安德鲁听到了这个命令,起身,缓慢地走进坦纳的办公室。
“坐下。”
“是,坦纳。”他坐下。
“两个婊子刚登陆了我们在柏林的网站。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是……我——不。”
内联器传出坦纳秘书的声音。“电脑送来了,金斯利先生。”
“什么电脑?”
“你订购的。”
一头雾水,坦纳起身,走出办公室进入接待室。三十多台电脑堆放在小轮手推车上。商店经理和三名身穿工装裤的搬运工站在电脑边。
看见坦纳朝他走来,经理喜形于色。“我正好有你所要的,金斯利先生。尖端科技产品。我们非常乐意帮助你解决任何别的——”
坦纳对着一堆电脑瞪大了两眼。“谁下的订单?”
“你的助手,凯利·哈里斯。她说你急需,所以——”
“把它们统统拿回去,”坦纳轻声说。“是凡她所到之处,一律用不着。”
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安德鲁,你知道她们为什么登陆我们的网站吗?哼,我来告诉你。她们是要追查遇害者行踪,寻找他们死亡背后的动机。”坦纳坐下。“为了那样做,她们就得去欧洲。不过她们是到不了那儿的。”
安德鲁迷迷糊糊地说:“不……”
“我们怎样才能阻止她们呢,安德鲁?”
安德鲁点点头。“阻止她们……”
坦纳看着哥哥,鄙夷地说:“我真希望能跟一个有脑子的人说话。”
安德鲁看着坦纳走向一台电脑,坐到键盘前。“我们以清除她们所有的资产开始。我们掌握了她们的社会保障号。”他说着,双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黛安娜·史蒂文斯……”他边沉吟,边使用KIG在受雇驯服艾克斯比里安的Y2K系统时所安装的非法软件。这个非法软件使得坦纳获得了甚至连艾克斯比里安的最高管理层都不可能掌握的途径。
“看。艾克斯比里安有着她所有银行账号的情报,一个个人退休账号,她银行信用卡的存款。看见了吧?”
安德鲁咽了口吐沫。“是,坦纳。是。”
坦纳又回到电脑上。“我们报告她的信用卡失窃……现在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凯利·哈里斯……我们的下一步是进入黛安娜银行的网站。”他登陆银行网站,然后点击一个名叫“帮你理财”的链接。
下一步,坦纳键入黛安娜·史蒂文斯的账号以及她社保号的四个尾数,便获取了进入权。进入后,他将她所有的余额统统转换为信用卡存款,然后返回到艾克斯比里安信用卡信息库,在“收款”的项目下取消了她的存款。
“安德鲁——”
“是,坦纳?”
“你看见我所做的了吗?我把黛安娜·史蒂文斯所有的资产都转换成了由他们收债部门收讨的债务了。”他的语气是扬扬得意的。“现在我们对凯利·哈里斯做同样的手脚。”
坦纳完成后,站起来,走到安德鲁面前。“完了。她们既没有现钱,也没有信用卡。她们别想跑出这个国家。我们把她们逮住了。你认为你的弟弟怎样?”
安德鲁点点头。“在昨天夜里的电视上,我看了一部电影,是关于——”
火冒三丈,坦纳捏紧拳头,对准哥哥的脸打下去,劲道那么大,安德鲁一下子就摔出了椅子,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好好听才对。”
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了,坦纳的秘书,凯西·奥多尼兹跑进来。“没出什么事吧,金斯利先生?”
坦纳转向她。“没。可怜的安德鲁跌了下来。”
“哦,天啦。”
两人把安德鲁扶起来。
“我跌倒了吗?”
坦纳温和地说:“对,安德鲁,可你现在没事了。”
凯西·奥多尼兹悄悄说:“金斯利先生,你是否认为把你哥哥送进一所收容之家更好些?”
“当然更好些,”坦纳回答。“不过那会让他伤心欲绝的。这才是他真正的家,我在这里可以照顾他。”
凯西·奥多尼兹钦佩地看着坦纳。“你真是个大好人,金斯利先生。”
十分钟后,坦纳的秘书又回来了。
“好消息,金斯利先生。这是从凡·露文参议员办公室刚发来的传真。”
“让我看。”坦纳从她手里一把夺过来。
亲爱的金斯利先生:
谨通知你,参院环境特别委员会决定拨款,以立即加强我们对于全球变暖及如何应对的调研。
真诚的,凡·露文参议员
第33章
“你有护照吗?”黛安娜问。
“我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总是随身带着的。”凯利补充说:“而近来这个国家已变成了一个地狱似的陌生国家了。”
黛安娜点点头。“我的护照在银行地下保险库里。我得去取。我们还需要一些钱。”
她们进入银行后,黛安娜下楼到地下保险库,打开她的保险柜。取出护照,放进皮包,回到楼上,走到出纳的办公桌前。
“我想结算。”
“可以。请问你的姓名?”
“黛安娜·史蒂文斯。”
出纳点点头。“请稍等。”他回到一排档案柜前,打开一个抽屉,翻查卡片。抽出一张,看了一会,然后回到黛安娜面前。“你的账号已经关闭,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摇摇头。“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我有——”
出纳把卡片放在黛安娜面前。上面写着“账号停止使用。理由:死亡。”
黛安娜大惑不解地瞪着卡片,然后抬头看着出纳。“我看上去像死人吗?”
“当然不像。对不起。如果你要我叫经理来,我可以——”
“不!”她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感到一阵小小的战栗。“不用,谢谢。”
黛安娜跑到门口,凯利等在那里。
“你拿到护照和钱了吗?”
“我拿到了护照。那个杂种把我的银行账号取消了。”
“他们怎么能——?”
“非常简单。他们是KIG,而我们不是。”黛安娜沉思了一会。“哦,我的上帝。”
“现在怎么办?”
“我得赶快打个电话。”黛安娜跑进一个电话间,拨了号码,抽出一张信用卡。几分钟后,她跟一名办事员通话。“账号是以黛安娜·史蒂文斯的名字登记的。是有效的——”
“很抱歉,史蒂文斯太太。我们的记录显示你的卡已经失窃。如果你愿意打报告,我们可以在一两天后发给你一个新卡,而且——”
黛安娜说:“不必了。”她啪地放下话筒,回到凯利身边。“他们把我的信用卡吊销了。”
凯利深吸一口气。“现在我最好打一两个电话。”
凯利打了至少半小时的电话。回来时,她怒不可遏。“章鱼又出手了。不过我在巴黎还有个银行账号,所以我能——”
“我们没有时间那么做了,凯利。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身上有多少钱?”
“够我们回布鲁克林。你呢?”
“够我们到新泽西。”
“那我们走投无路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是吗?不让我们到欧洲去寻找真相。”
“看来他们成功了。”
凯利若有所思地说:“不,他们还没有。我们去。”
黛安娜讥讽地说:“怎么去?我的太空船?”
“我的。”
约瑟夫·贝里,第五大街珠宝店经理看着凯利和黛安娜走向他,他将自己最好的专业笑容奉献了出来。“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凯利说:“我想出售我的戒指。是——”
他的微笑消失了。“对不起。我们不收购珠宝。”
“哦。那太糟糕了。”
约瑟夫·贝里正要转身离开,凯利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指环。“这是一枚七克拉祖母绿,由三克拉钻石包围,镶嵌在铂金座子上。”约瑟夫·贝里凝视着指环,心有所动。他拿起一只珠宝商的寸镜,戴在眼睛上。“真的美极了,但我们这里有严格的规定——”
“我要两万美元。”
“你是说两万美元?”
“对,现款。”
黛安娜瞪大两眼看着她。“凯利——”
贝里又一次看着指环,点点头。“我——呃——想我们可以安排。稍等。”他消失在后面的办公室里。
黛安娜说:“你疯了吗?你遭抢劫了!”
“是吗?如果我们待在这里,会遭人谋杀。告诉我,我们的命值多少钱?”
黛安娜无言以对。
约瑟夫·贝里从后面的办公室出来,笑容可掬。“我立即派人过马路到银行去给你取现款。”
黛安娜转向凯利。“我真希望你没有这么做。”
凯利耸耸肩。“只不过是件首饰而已……”她闭上眼睛。
只不过是件首饰而已……
那是她的生日。电话铃响。
“早上好,亲爱的。”是马克。
“早上好。”
她等着他说“生日快乐”。
相反他说:“你今天不上班。喜欢远足吗?”
这不是凯利期望听到的。她感到痛心的失望。他们一个星期前讨论过生日的事。马克忘记了。
“喜欢。”
“今天上午去远足怎么样?”
“行。”
“我半小时后去接你。”
“我等你。”
“我们到哪里去?”他们上了车后,凯利问。
两人都穿着步行服。
“在枫丹白露外有些非常好的小径。”
“哦?你经常上那儿去?”
“以前我想逃避时就到那里去。”
凯利困惑地看着他。“逃避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孤独。我在那里觉得稍微好些。”他瞟了一眼凯利,微笑着。“自从遇见你以后,就再没去过。”
枫丹白露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四周是茂密的森林,位于巴黎东南角。
当美丽的皇室庄园在远处拔地而起时,马克说:“很多名叫路易的国王曾居住在这里,从路易四世开始。”
“哦,真的吗?”凯利看着他,想,我不知道他们那时候有没有生日贺卡。我希望他给我一张生日贺卡。我表现得像个小女生。
他们到达了宫殿的领地。马克将车停在一个停车场上。
他们下车朝森林走去时,马克说:“你能对付得了一英里吗?”
凯利哈哈大笑起来。“我在天桥上每天对付得比那多多了。”
马克牵起她的手。“好。我们走吧。”
“我和你一道。”
他们经过一连串豪华的建筑,开始进入林区。绝对只有他们两个人,被古老的田野和阅历丰富的老树所构成的绿色所包裹。一个阳光普照、完美无缺的夏日。熏风送爽,头顶上则是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
“美吗?”马克问。
“可爱极了,马克。”
“我很高兴你有空。”
凯利记起了什么事。“今天你不是应当上班的吗?”
“我决定休息一天。”
“哦。”
他们在神秘的森林里越走越深。
十五分钟后,凯利问:“你要走多远?”
“前面有个我喜欢的地方。我们快要到了。”
几分钟后他们进入一个谷地,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橡树。
“我们到了,”马克说。
“好幽静。”
树上似乎浅浅地刻着什么。凯利走过去看。上面刻着生日快乐,凯利。
她凝望着马克,瞬间说不出话来。“哦,马克,亲爱的。谢谢你。”
原来他没有忘记。
“我想树里可能有什么东西。”
“树里?”凯利更靠近些。与眼睛齐平的位置有个空洞。她把手伸进去,摸到一个小包。是个礼品盒。“什么——?”
“打开。”
凯利打开,眼睛睁大了。盒子里是一枚七克拉的祖母绿指环,被三克拉钻石包围,镶嵌在铂金托子上。凯利凝视着它,简直不敢相信。她回转身,一把抱住马克的脖子。“太慷慨了。”
“我愿意把月亮摘给你,只要你要求。凯利,我爱你。”
她紧紧地抱着他,沉醉在一种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幸福之中。这时她说了她以为她绝对不可能、永远也不会说的话。“我爱你,亲爱的。”
他眉开眼笑。“让我们马上结婚。我们——”
“不。”仿佛是挨了一鞭子。
马克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们不能。”
“凯利——你难道不相信我爱你?”
“相信。”
“你爱我吗?”
“爱。”
“但你不想嫁给我?”
“我想——但我——我不能。”
“我不懂。什么道理?”
他困惑地仔细打量她。凯利知道只要她开口告诉他她遭遇过的那场伤痛,他就会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了。“我——我永远也不能做你真正的妻子。”
“什么意思?”
这是凯利最难启齿的事情。“马克,我们永远也不能发生性关系。我八岁时,遭到强暴。”她望着那些无动于衷的树木,对着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讲述她不堪入耳的故事。“我对性没有兴趣。想到它就反感。它叫我恐惧。我——我是半个女人。我是个假的。”她大口喘气,拼命抑制住眼泪。
凯利感到马克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很难过,凯利。那一定是非常严重的。”
凯利沉默着。
“性在婚姻中十分重要,”马克说。
凯利点点头,咬住嘴唇。她知道他即将说什么。“当然。所以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想要——”
“但是那并非婚姻的真谛。婚姻是跟你所爱的人共度一生——有人听你说话,有人跟你分享荣华,分担困苦。”
她听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所听见的。
“性最后离我们而去,凯利,但真爱却不会。我因为你的心灵而爱你。我要和你共度余生。我能不要性生活。”
凯利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不行,马克——我不能让你那样做。”
“为什么?”
“因为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爱上另外一个能给予你……我所不能给予你的,你就会离开我……那会让我心碎的。”
马克伸出胳膊,将凯利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你知道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因为你是我自身最好的一部分。我们一定要结婚。”
凯利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马克——你明白你在干什么吗?”
马克微笑着说:“我认为你可以重说一遍。”
凯利开怀大笑,一把抱住他。“哦,宝贝,你肯定你——?”
他容光焕发。“我肯定。你怎么说?”
她感觉到面颊上的泪水。“我说……好。”
马克把祖母绿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他们相互拥抱了很久,很久。
凯利说:“我要你明天上午送我去沙龙,见见和我共事的模特。”
“我以为有规章制度,不允许——”
“规章制度改了。”
马克满面春风。“我会请我认识的一位法官星期天为我们证婚。”
第二天上午,凯利和马克到达沙龙时,凯利朝上指着天空。“看起来要下雨似的。人人都把天气挂在嘴边,但没有一个人对它动一根手指头。”
马克转身,对她很奇怪地看了一眼。
凯利看见马克脸上的表情。“哦,对不起。陈词滥调而已,是吧?”
马克没有回答。
凯利走进化妆间时,里面有五六名模特。
“我有件事要宣布。我星期天结婚,邀请你们大家。”
房间里立即响起了唧唧喳喳的声音。
“那就是你不愿让我们见到的神秘帅哥吗?”
“我们认识他吗?”
“他长什么样?”
凯利骄傲地说:“像年轻的卡里·格兰特。”
“哇!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
“现在。他来了。”凯利把门敞开。“进来,亲爱的。”
马克走进房间,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一名模特看着马克,悄悄地说:“是个玩笑吧?”
“一定是。”
马克·哈里斯比凯利矮上一英尺,一个其貌不扬,显得非常平庸的人,顶着一头稀薄的乱蓬蓬的灰白头发。
第一阵惊愕过去后,模特们走上前来恭贺这对准新娘新郎。
“这消息太棒了。”
“我们为你们激动。”
“你们在一起肯定会非常幸福。”
祝贺结束后,凯利和马克离去了。他们穿过走廊时,马克说:“你认为她们喜欢我吗?”
凯利微微一笑。“她们当然喜欢。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她停下脚步。“哦!”
“怎么啦?”
“我上了一本刚出版的时装杂志的封面。我想要你看看。马上回来。”
凯利朝模特的化妆间走去。刚到门口,听见一个人说:“凯利当真要嫁给他?”
凯利停住了,听。
“她一定是疯掉了。”
“我看见过她拒绝世界上最英俊最有钱的男人。她在他身上看见什么了?”
一名一直沉默的模特开口说话了。“非常简单。”她说。
“是什么?”
“你们会笑的。”她迟疑着。
“说吧。”
“你们听说过古语‘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没有人笑。
婚礼在巴黎司法部举行,所有的模特都出任伴娘。外面的街道上,挤满了得知名模凯利结婚消息的群众。自由摄影师全副装备地等待着。
山姆·梅多斯是马克的伴郎。“你们到哪里度蜜月?”梅多斯问。
马克和凯利相互对视。他们还没有考虑过蜜月的事。
马克说:“呃——”他随口说出一个地方。“圣莫里兹。”
凯利尴尬地微笑着。“对。圣莫里兹。”
他们两个以前谁都没有到过圣莫里兹,那里景色美不胜收,有着一望无际的雄奇山脉和青翠欲滴的山谷。
巴德拉特宫宾馆高高地栖息在一座小山上。马克打电话预订了房间,抵达时,经理迎接他们。“下午好,哈里斯先生和太太。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蜜月套间。”
马克踟躇了片刻。“我们——我们能在套间里放两张单人床吗?”
经理不动声色地问:“两张单人床?”
“呃——对,劳驾。”
“啊——当然。”
“谢谢你。”马克转向凯利。“这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单。“恩加博物馆、占卜石、圣毛里蒂乌斯喷泉、斜塔……”
马克和凯利单独待在套间里时,马克说:“亲爱的,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我们这样做只是堵住别人的嘴而已。我们将共同度过一生。我们将分享的东西远比肉体的接触重要得多。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要你和我在一起。”
凯利抬起胳膊紧紧地抱住他。“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克微笑了。“你什么都不需要说。”
他们在楼下用晚餐,然后回到房间里。主卧室里已经放好了两张单人床。
“我们要丢硬币吗?”
凯利微微一笑。“不用,你喜欢哪张就睡哪张。”
当凯利十五分钟后走出浴室时,马克已经上了床。
凯利朝他走过去,坐到他的床沿上。“马克,你肯定你这样行吗?”
“这是我一辈子中最有把握的事。晚安,我美丽的宝贝。”
“晚安。”
凯利钻进自己的床,躺下,思索着。重新演绎那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嘘!别出声……你要是告诉你母亲,我就回来杀了她。那个魔鬼对她做的事控制了她的一生。他扼杀了她生命中的某种东西,让她害怕黑暗……害怕男人……害怕爱情。她把控制她的权力交给了他。我不能允许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所有她多年来压抑的情感,所有在她心里积聚的激情,犹如大坝决堤,轰然崩溃。凯利望着那边的马克,突然拼命地想要他。她甩掉被子,走到他的床边。“让开,”她耳语。
马克坐起来,大吃一惊。“你说你——你不想要我上你的床,而我——”
凯利看着他,柔声说:“可是我并没有说我不能上你的床。”她边脱睡袍,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随即钻进床,躺到他的身边。“跟我做爱。”她呢喃。
“哦,凯利!是!”
他轻柔温和地开始。太轻柔了。太温和了。泄洪口已经打开,凯利迫不及待地需要他。她激烈地和他做爱,她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地欢畅快乐过。
他们躺在彼此的臂弯里休息时,凯利说:“你知道你给我看的名单吗?”
“知道。”
她轻声说:“可以扔掉了。”
马克咧开嘴笑了。
“我真是个傻瓜,”凯利说。她抱紧马克,他们交谈,再次做爱,直至两人都精疲力竭。
“我要关灯了,”马克说。
她浑身紧张起来,闭紧了眼睛。她想说不,但当她感到他温暖的身体紧靠着她,呵护着她时,终于没有说出来。
马克关上灯,凯利睁开眼睛。
凯利不再怕黑。她——
“凯利?凯利!”
她从沉思中惊醒,朝上看去,又回到纽约第五大街的珠宝店,约瑟夫·贝里正递给她一只厚厚的信封。
“请收下。两万美元,每张都是一百美元的现钞,按你的要求。”
凯利片刻之后才恢复了她的风采。“谢谢你。”
凯利打开信封,抽出一万美元,递给黛安娜。
黛安娜困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你的一半。”
“干什么?我不能——”
“你以后可以还给我。”凯利耸耸肩。“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如果我们不在了,我也就不需要了。现在让我们看看,能不能离开这里。”
第34章
在列克星敦大街,黛安娜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去哪里?”
“拉瓜迪亚机场。”
凯利惊讶地看着黛安娜。“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在所有的机场都布控了吗?”
“希望如此。”
“什么,你——?”凯利呻吟了一下。“你想好办法了,对吧?”
黛安娜拍拍凯利的手,莞尔一笑。“正确。”
在拉瓜迪亚机场,凯利跟随着黛安娜进入大厅,走向合众国航空公司售票台。
柜台后的票务代理人:“早上好。能为你们效劳吗?”
黛安娜微笑着。“劳驾,我们要两张去洛杉矶的卧舱票。”
“你们想什么时间出发?”
“第一个班次。我们的名字分别是黛安娜·史蒂文斯和凯利·哈里斯。”
凯利不禁心里直犯怵。
代理查看时刻表。“下一个航班将在两点十五分登机。”
“太好了。”黛安娜看着凯利。
凯利勉强做出一个浅笑。“太好了。”
“现钞还是信用卡?”
“现钞。”黛安娜把钱递给他。
离开时,凯利说:“我们干吗不索性张贴一个霓虹灯广告,告诉金斯利我们在什么地方?”
黛安娜说:“你担心过度了。”
她们正经过美利坚航空公司的专柜。黛安娜停下脚步,走到售票员面前。“我们想要两张下一班离开这里去迈阿密的卧舱票。”
“好。”售票员查看时刻表。“航班三小时后登机。”
“行。我们的名字是黛安娜·史蒂文斯和凯利·哈里斯。”
凯利闭了一会眼睛。
“信用卡还是现钞?”
“现钞。”
黛安娜递钱给售票员,他交给她机票。
凯利说:“我们就用这个方法迷惑那些天才吗?这连一个十岁小孩都骗不过。”
黛安娜开始朝机场出口走去。
凯利赶忙跟上她。“你到哪里去?”
“我们到——”
“算了。我不想知道。”
机场前有一排出租车。当两个女人走出大厅时,其中的一辆开出来,停靠在进口处。凯利和黛安娜上车。
“去哪里,请问?”
“肯尼迪机场。”
凯利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受骗,不过我肯定会。我仍然希望我们有一种防身的武器。”
“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一枚榴弹炮。”
出租车加速。黛安娜凑到前面查看司机印有照片的执照:马里奥·西尔瓦。
“西尔瓦先生,你认为你能把我们送到肯尼迪机场而不被人跟踪吗?”
她们在后视镜里看得见他咧着嘴笑。“你找对人了,女士。”
他踩下油门,来了个突然的U字形转弯。在第一个街角,他疾驰了半条马路,随后陡然飞速进入一条小巷。
女人们朝后视镜张望。后面没有车。
马里奥·西尔瓦的嘴巴咧得更大了。“OK?”
“OK,”凯利说。
在下一个三十分钟里,马里奥·西尔瓦连续不断地突然转弯,沿背静的小街疾驰,确保没有人能够跟踪他们。最后出租车停在了肯尼迪机场的主进口处。
“到了,”马里奥·西尔瓦扬扬得意地宣布。
黛安娜从皮夹里取出一些钱。“多给你一些。”
司机接过钱,笑笑。“谢谢。”他坐在车子里,看着他的两名乘客走进肯尼迪机场。等她们的背影消失后,他拿起手机。
“坦纳·金斯利。”
在三角洲航空公司柜台前,售票员朝上瞟了一眼告示牌。“是的,我的确有两张你们要的票。下午五点五十起飞。在马德里停靠一小时,早晨九点二十分抵达巴塞罗那。”
“行,”黛安娜说。
“信用卡还是现钞?”
“现钞。”
黛安娜把钱递给售票员,转向凯利。
“让我们去候机厅等。”
三十分钟后,哈里·弗林特通过手机跟坦纳交谈。
“我得到了你要的情报。她们搭乘三角洲的航班到巴塞罗那。飞机今晚五点五十起飞,在马德里停靠一小时。她们早晨九点二十到达巴塞罗那。”
“好。你乘坐公司喷气机飞巴塞罗那,弗林特先生,在她们到达时迎接她们。我指望你给她们一个热烈的欢迎。”
坦纳挂上电话后,安德鲁走了进来。他在翻领上戴着一枝纽孔花。“时刻表,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德鲁困惑了。“你要我送来——”
“我讲的不是这些。我指的是你戴着的那朵傻花。”
安德鲁笑逐颜开。“我戴着它参加你的婚礼。我是你的伴郎。”
坦纳皱起眉头。“你究竟说——?”突然他恍然大悟。“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你白痴,而且婚礼也没有举行。现在从这里滚出去!”
安德鲁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惊呆了,竭力想弄明白发生的事情。
“出去!”
坦纳看着哥哥离开办公室。我应当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他想。是时候了。
往巴塞罗那去的航班起飞得非常顺利,没有任何波折。
凯利朝窗外望去,看着纽约逐渐消失在远方。“你认为我们逃离虎口了吗?”
黛安娜摇摇头。“没有。迟早他们会想出办法跟踪我们的。但至少我们已经到了那里。”她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电脑打印的纸,仔细研究起来。“索尼娅·韦布吕热,在柏林,死了,丈夫失踪……加里·雷诺兹,在丹佛……”她犹豫了。“马克和理查德……”
凯利看着那张纸。“所以,我们去巴黎、柏林、丹佛,再回纽约。”
“正确。我们越过边境进入法国,到圣塞瓦斯蒂安。”
凯利盼望回巴黎。她想和山姆·梅多斯交谈。她感觉到他可以帮上忙。而且安琪儿在等着她。
“你到过西班牙吗?”
“马克带我去过一次。那是最——”凯利沉默了很长时间。“你知道我下半生将有什么问题吗,黛安娜?整个的大千世界里都再也找不到一个像马克的人了。你知道,小时候在书上看到当人们坠入情网时,世界突然变成一个神奇的地方。这就是我和马克的婚姻。”她看着黛安娜。“你对理查德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
黛安娜沉静地说:“是的。”
“马克是什么样的人?”黛安娜问。
凯利微笑。“他身上有种非常奇妙的天真气质。我总是觉得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和一个天才的大脑。”她咯咯笑出声来。
“怎么了?”
“他过去习惯的着装方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穿着一套不合体的灰色西服,一双棕色皮鞋,一件绿衬衫,打着鲜红的领带。结婚后我总是留意让他穿得很得体。”她沉默了。再次开口讲话时,嗓门哽咽了。“你知道吗?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要再一次看到马克穿着那套灰色西服,棕色皮鞋,绿色衬衫,打着鲜红的领带。”她的眼睛湿润了。“马克喜欢用礼物让我惊喜。但他最大的礼物是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她用手帕擦干泪水。“对我讲讲理查德。”
黛安娜微笑了。“他是个浪漫派。我们夜里上床以后,他会说,‘揿下我的秘密按钮,’而我会大笑着说,‘幸亏没有人录音。’”她看着凯利说:“他的秘密按钮是电话上的‘请勿打扰’键。理查德告诉我我们待在一座城堡里,就我们两个,电话上的键是一条壕沟,把世界都拦在了外面。”黛安娜想到什么东西,哈哈大笑。“他是个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喜欢在家里修理东西。滴水龙头或者电线短路都是他要摆弄的,我总是叫来专业人员修好理查德修过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她们交谈到深夜。
黛安娜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谈到各自的丈夫。仿佛她们之间某种无形的屏障终于烟消云散了。
凯利打了个哈欠。“我们最好睡一会。我有种感觉,明天将会是个令人兴奋的日子。”
她不知道会有多么令人兴奋。
哈里·弗林特在巴塞罗那的艾尔普拉特机场艰难地穿过熙来攘去的人群,走到大玻璃窗前?望跑道。他转过头仔细察看显示抵达和出发航班的告示牌。纽约来的飞机没有误点,将准时在三十分钟后抵达。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弗林特坐下等待。
半小时后,飞机着陆,纽约航班开始下客。乘客都显得很兴奋——一架典型的满载着无忧无虑观光客、旅行的营销员、儿童以及度蜜月的新婚夫妇的飞机。弗林特小心翼翼地躲过出口坡道上的视线,观察着拥入终点的人流,最后人流渐渐地停止。他皱起眉头。没有黛安娜和凯利的身影。弗林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拔脚穿过登机口。
“先生,你不能从这里通过。”
弗林特恶声恶气地回应:“联邦航空局。我们接到国家安全局的情报,这架飞机的厕所里藏有一只包裹。我奉命立即进行检查。”
弗林特已经向跑道走去。到了飞机跟前,机组人员正准备离开。
一名空姐问:“能为你效劳吗?”
“联邦航空检查,”弗林特说。
他走上舷梯,进入机舱。看不见任何乘客。
空姐问:“有问题吗?”
“有。可能有炸弹。”
她看着弗林特走到机舱尾部,打开厕所的门。里面没有人。
两个女人不见了。
“她们不在飞机上,金斯利先生。”
坦纳的声音危险地柔和。“弗林特先生,你看见她们登机了吗?”
“看见了,先生。”
“飞机起飞时她们还在机上吗?”
“在,先生。”
“那我认为我们可以正确地推断她们不是在大西洋上空不用降落伞跳了下去,就是在马德里下了飞机。你同意吗?”
“当然,金斯利先生。不过——”
“谢谢你。所以,这就意味着她们打算从马德里途经圣塞瓦斯蒂安进入法国。”他停顿片刻。“她们有四个选择:她们可以搭乘另外一个航班去巴塞罗那,不然可以乘火车、巴士或小汽车。”坦纳沉思片刻。“她们很可能感觉巴士、飞机或火车都太局促。逻辑告诉我她们会驾车到圣塞瓦斯蒂安边境,进入法国。”
“如果——”
“不要打断我,弗林特先生。从马德里驱车前往圣塞瓦斯蒂安要五个小时。听好我要你干的事。飞到马德里。查看机场所有租车的地方。找出她们所租车辆的类型——颜色、品牌,一切的一切。”
“是,先生。”
“然后我要你飞回巴塞罗那,租辆车——一辆大车。在通往圣塞瓦斯蒂安的高速公路上潜伏在里面等她们。我不要她们抵达边境。还有,弗林特先生——”
“是,先生?”
“记住——让它看上去像一场车祸。”
第35章
黛安娜和凯利在马德里的巴拉加斯机场。她们可以选择从赫兹、欧洲汽车、阿维斯以及其他车行租车,但她们挑选了阿莱萨,一家没什么名气的租车公司。
“怎么走能最快地到达圣塞瓦斯蒂安?”黛安娜问。
“很简单,seora西班牙语,“太太。”。走N1到法国边境的洪达里比亚,然后直接去圣塞瓦斯蒂安。只有四到五小时的车程。”
“Gracias西班牙语,“谢谢。”。”
凯利和黛安娜上路了。
一小时后KIG的私家喷气机抵达马德里,哈里·弗林特从一家租车行赶往另一家。
“我应当在这里接我妹妹和她女友的——女友可是位美貌绝伦的非洲裔美国人——我非常想念她们。她们从纽约乘三角洲九点二十的航班过来。她们在这里租车了吗?”
“没有,先生……”
“没有,先生……”
“没有,先生……”
在阿莱萨摊位,弗林特交上好运了。
“哦,对,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她们。她们——”
“你记得她们租的是什么车吗?”
“标致。”
“什么颜色?”
“红色。是我们唯一的——”
“你知道车牌号吗?”
“当然。稍等。”
弗林特看着办事员翻开本子查找。
他告诉弗林特号码。“希望你能找到她们。”
“会的。”
十分钟后,弗林特飞回巴塞罗那。他将租辆车,寻找她们红色的标致,尾随她们到路上一个僻静的地方,把她们撞出公路,确保她们断气。
黛安娜和凯利离开圣塞瓦斯蒂安只有三十分钟,她们在舒适的沉默中驱车前行。高速公路上车辆不多,她们时间充裕。而且乡间风光十分绮丽。成熟的庄稼和果园使空气中荡漾着石榴、杏子和橘子树的芬芳,路外边是古老的房屋,围墙上覆盖着茉莉花。离开中世纪小镇布尔戈斯仅仅几分钟,景致便陡然变成了比利牛斯山脉起伏的丘陵。
“我们差不多到了,”黛安娜说。她朝前望去,不禁皱起了眉头,猛地一脚踩上刹车板。前面离她们二百英尺的地方停着一辆燃烧的汽车,一群人在围观。高速路则被穿制服的人拦了起来。
黛安娜迷惑不解。“怎么回事?”
“我们进入巴斯克地界,”凯利说。“一场战争。巴斯克人五十年来一直在跟西班牙政府打仗。”
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男子跨上路面,他的制服袖口有金红色镶边,腰间系着黑色皮带,脚上穿着黑色皮鞋,头戴黑色贝雷帽,站到汽车前,举起手。指着路边。
凯利压低嗓门说:“这是艾塔。我们不能停车,因为上帝才知道他们会把我们扣留多久。”
军官走到车边上,朝她们看。“我是伊拉第上尉。请你们下车。”
黛安娜看着他,微笑着。“我真的非常愿意帮助你们打赢战争,但我们正忙着打一场我们自己的战争。”她猛地一脚踩在油门上,绕过燃烧的车子,向前猛冲,汽车在惊叫着的人群中曲折穿行。
凯利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我们撞上什么人了吗?”
“没事。”
凯利睁开眼睛,朝后视镜里看一眼,僵掉了。她们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雪铁龙,她看得见方向盘后面的那个人。
“巨无霸怪兽!”凯利倒抽一口冷气。“他正在跟踪我们。”
“什么?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了?”黛安娜把油门一直踩到底。雪铁龙正在接近她们。黛安娜看着双面记速表。一个标度盘显示:每小时175公里。另一个显示:每小时110英里。
凯利战战兢兢地说:“我敢说,你开得太快,都不能驾车上印第安纳波利斯赛车场了。”
黛安娜看见了一英里外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检查站。
“打我,”黛安娜说。
凯利哈哈大笑。“我只是开玩笑,我不过——”
“打我。”黛安娜的语气是十万火急的。
雪铁龙越来越近了。
“什么,你——?”
“现在动手!”
万般无奈,凯利扇了黛安娜一记耳光。
“不行。重重地用拳头砸。”
在她们和雪铁龙之间只有两辆车。
“赶快,”黛安娜叫着。
凯利犹犹豫豫地在黛安娜脸上打了一拳。
“重些。”
凯利又打了她一下。这次,她的钻戒在黛安娜脸上划了一道口子,血开始流出来。
凯利看着黛安娜,吓坏了。“对不起,黛安娜。我不是有意的。”
她们抵达海关检查站。黛安娜刹住了车。
边境警卫向车走来。“下午好,女士们。”
“下午好。”黛安娜转过头,让警卫看见她面颊流血。
他看着她,大惊失色。“太太,出什么事了?”
黛安娜咬住嘴唇。“是我的前夫。他喜欢打我。我获得了限制他行为的判决,但我——我阻止不了他。他不断地跟踪我。现在他就在后面。我知道请求你的帮助是没有用的。没有人能阻止他。”
警卫转过身仔细察看那一列开过来的车时,他的面孔是铁板着的。“他在哪部车里?”
“黑色雪铁龙,两部车子后面。我想他正打算杀死我。”
“他这么打算,是吗?”警卫咆哮着。“二位女士请上路。你们再也不必害怕他了。”
黛安娜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哦,谢谢你。谢谢你。”
片刻之后,她们越过边境,驶入法国。
“黛安娜——”
“什么?”
凯利把手放在黛安娜的肩膀上。“我好抱歉——”她指着黛安娜的面颊。
黛安娜咧嘴笑了。“它让我们摆脱了巨无霸怪兽,不是吗?”她瞟了一眼凯利。“你哭了。”
“没有,我没有。”凯利耸耸鼻子。“是该死的睫毛膏。你所做的——你不单脸蛋漂亮,是吧?”凯利边问,边用面巾纸轻轻擦拭黛安娜的伤口。
黛安娜对后视镜里仔细看了看,做了个鬼脸。“不再是了,不再是了。”
哈里·弗林特到达边境检查站时,巡警正恭候着他。“请下车。”
“我没有时间耽搁,”弗林特说。“我在赶路。我必须——”
“下车。”
弗林特看着他。“为什么?什么问题?”
“我们接到报告,一辆挂着这个车牌的汽车走私了毒品。我们要拆散这辆车。”
弗林特瞪着他,两眼冒火。“你疯了?我告诉你,我急着赶路。从来没有走私过毒品——?”他停下来,微微一笑。“我懂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递给警卫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给。拿着,忘掉。”
边境卫兵大声喊:“约瑟!”
一名穿制服的上尉走过来。边境卫兵递给他那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企图行贿。”
上尉对弗林特说:“离开车子。你因为行贿被捕。到那边待着去。”
“不。你现在不能逮捕我。我正在——”
“还有拒捕罪。”他转向警卫。“呼叫后援。”
弗林特看着前面的公路,深深吸口气。标致已经无影无踪。
弗林特转向上尉。“我要打个电话。”
黛安娜和凯利疾驰过法国乡村时,卡斯提尔美塞塔平坦的中央高原开始分化成比利牛斯丘陵和乌尔巴撒锯齿形山脊。
黛安娜打破沉寂。“你说你在巴黎有个朋友?”
“是的。山姆·梅多斯。他是马克的同事。我感觉到他能帮我们。”凯利把手伸进皮包,掏出她的新手机,拨了个巴黎的号码。
话务员说:“KIG。”
“可以请山姆·梅多斯听电话吗?”
一分钟后,凯利听见了他的声音。
“喂。”
“山姆,我是凯利。我正在到巴黎的路上。”
“我的上帝!我都为你担心死了。你还好吧?”
凯利犹豫了一下。“我想还好。”
“是场噩梦,”山姆·梅多斯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我也是,凯利想。“山姆,我有话要对你说。我相信马克是被人谋杀的。”
山姆·梅多斯的回答惊得她浑身冒冷汗。“我也这么认为。”
凯利感到讲话有困难。“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能帮我吗?”
“我想这不是我们应当在电话里讨论的事,凯利。”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轻松。
“我——我理解。”
“我们今天晚上讨论不好吗?我们可以在我这里吃晚饭。”
“好。”
“七点?”
“我会去的。”凯利说。
凯利结束了通话。“今晚我将得到一些答案。”
“你进行这项工作时,我飞去柏林,找和弗朗兹·韦布吕热共事的人谈谈。”
凯利突然沉默。
黛安娜瞟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们——我们是这么好的合作伙伴。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们干吗不一起到巴黎,然后——?”
黛安娜笑了。“我们不会分手的,凯利。你和山姆·梅多斯谈完以后,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在柏林碰头。到时候我应当有些消息了。我们有手机。我们能保持联络。我很想知道今天晚上你会打听到什么情况。”
她们到达了巴黎。
黛安娜朝后视镜看一眼。“没有雪铁龙。我们终于摆脱了他。你要我送你到哪儿?”
凯利看着窗外。她们正驶向协和广场。
“黛安娜,你把车还了,启程上路不好吗?我可以在这里叫辆出租车。”
“肯定吗,拍档?”
“当心点。”
“你也是。”
两分钟后,凯利乘坐在一辆出租车里,往她的寓所驶去,急切地期待着重返家园。再过一小会,她就要在山姆·梅多斯的公寓里跟他共进晚餐。
出租车停在凯利公寓大楼的门前时,她由衷地感到欣慰。她回家了。门卫打开大门。
凯利朝上看,正准备说:“我回来了,马丁——”却停住了。门卫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晚上好,太太。”
“晚上好。马丁在哪儿?”
“马丁不再在这里上班了。他离职了。”
凯利大吃一惊。“哦,对不起。”
“太太,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杰罗姆·马娄。”
凯利点点头。
她走进大堂。一个高高瘦瘦的陌生人站在接待桌后,妮科尔·帕拉迪斯的身边。
陌生人微微笑着。“晚上好,哈里斯太太。我们一直在等你。我是阿尔冯斯·吉劳尔德,物业管理。”
凯利困惑地左右看看。“菲利普·桑德尔在哪儿?”
“啊,菲利普一家人搬到西班牙的什么地方去了。”他耸耸肩。“一笔交易吧,我相信。”
凯利越来越感到惊恐。“那他们的女儿呢?”
“她跟他们一道走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女儿被巴黎大学录取了?梦想成真了。
凯利竭力保持语气的镇定。“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几天前,不过请别担心,太太。你将受到很好的照顾。你的寓所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妮科尔·帕拉迪斯坐在办公桌边,抬起头。“欢迎回家。”但她的眼睛却说着别的。
“安琪儿在哪里?”
“哦,你的小狗吗?菲利普带走了。”
凯利拼命克制着扑面而来的恐慌。她呼吸开始不畅。
“我们现在上去好吗,太太?我们在你的寓所里给你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保证你们准备好了。凯利飞快地转动脑子。“好,等一会儿,”凯利说。“有东西我忘记拿了。”
不等吉劳尔德说话,凯利已经出了大门,沿着大街跑了。
杰罗姆·马娄和阿尔冯斯·吉劳尔德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她的背影。措手不及,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一辆出租车。
上帝啊!他们对菲利普和他的家人做了什么,还有安琪儿?凯利想不出答案。
“去哪里,小姐?”
“只管开!”今天晚上我要找出这一切背后的阴谋,凯利想。
在公寓里,山姆·梅多斯正在结束通话。“是,我明白这有多重要。定会圆满解决的……她过几分钟一定来吃晚饭……是……我已经安排人处理她的尸体……谢谢你。你太慷慨了,金斯利先生。”
山姆·梅多斯放回话筒,看看手表。他邀请来吃晚饭的客人随时可能抵达。
第36章
黛安娜到达柏林的滕珀尔霍夫机场时,要排十五分钟的长队才能等到出租车。最后轮到了黛安娜。
司机微笑着。“Wohin?德语:“去哪儿?””
“你会说英语吗?”
“当然会,小姐。”
“凯宾斯基大酒店,劳驾。”
“Ja wohl.德语:“是。””
二十分钟后,黛安娜在酒店办理入住手续。
“我想雇车和司机。”
“当然可以,小姐。”他朝下看。“你的行李?”
“随后就到。”
车到了,司机问:“想去哪里,小姐?”
她需要时间考虑。“请先在周围兜一圈。”
“Gut德语:“好。”。柏林有很多东西可以看。”
柏林让黛安娜感到惊喜:她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几乎被夷为平地,但此刻见到的却是一座繁华的都市,有着漂亮的现代化建筑,洋溢着意味成功的勃勃生机。
街道的名称在她听来特别拗口:温特施艾德街,雷根斯堡街,鲁措乌夫尔……
一路上,司机解释着公园和建筑物的历史,可是黛安娜却没有心思听。她必须跟韦布吕热先生的同事交谈,发掘他们所了解的情况。根据互联网上的信息,弗朗兹·韦布吕热的妻子已经被谋杀,弗朗兹本人则失踪了。
黛安娜朝前凑过去,对司机说:“你知道哪里有网吧吗?”
“当然知道,小姐。”
“劳驾,送我到那里去好吗?”
“是个非常好的网吧。很受欢迎。你需要的任何信息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但愿如此,黛安娜想。
赛博林网吧没有它在曼哈顿的连锁店那么大,但同样显得生意兴旺。
黛安娜走进大门时,从办公桌后走出一名妇女。“我们十分钟后就有一台电脑空出来。”
“我想跟经理说话,”黛安娜说。
“我就是经理。”
“哦。”
“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谈谈有关索尼娅·韦布吕热的事。”
女人摇摇头。“韦布吕热太太不在这里。”
“我知道,”黛安娜说。“她死了。我正设法寻找她的死因。”
女人专注地审视着黛安娜。“是个事故。警察查抄她的电脑时,发现——”一副狡猾的表情掠过她的面孔。“你在这里等一下,小姐,我去打电话叫个人来,他可以帮助你。我立刻就回来。”
黛安娜看着她匆匆忙忙地往店堂后面跑去,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女人不见了以后,黛安娜冲到外面,钻进汽车。从这里别想得到任何的帮助了。我必须找弗朗兹·韦布吕热的秘书谈话。
在电话亭里,黛安娜找到KIG的号码,拨通了。
“柏林KIG。”
黛安娜说:“请弗朗兹·韦布吕热的秘书听电话好吗?”
“请问你是谁?”
“苏珊·斯特拉特福德。”
“请稍等。”
坦纳办公室里,蓝色的灯光闪烁起来。坦纳对哥哥微微一笑。“是黛安娜打电话来了。让我们看看是否能助她一臂之力。”他把电话接上扬声器。
KIG话务员的声音说:“他的秘书不在这里。你愿意跟他的助手通话吗?”
“好,劳驾。”
“稍等。”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海蒂·弗朗克。找我有什么事吗?”
黛安娜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我是苏珊·斯特拉特福德。《华尔街日报》记者。我们想报道最近发生在KIG某些雇员身上的悲剧事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采访你?”
“我不知道——”
“只是了解一些背景信息。”
坦纳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一起吃午饭怎么样?你今天有空吗?”
“对不起,没有。”
“晚饭,那么。”
她声音里显示出犹豫。“好,我想可以。”
“你想在哪里碰头?”
“有家不错的餐厅叫罗肯道尔夫。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
“谢谢你。”
“八点三十分?”
“八点三十分。”
黛安娜挂上电话,笑了。
坦纳转向安德鲁。“我决定做我首先应当做的事。马上打电话叫格雷格·霍利迪来处理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叫我失望过。”他看着安德鲁。“他有个膨胀的自我。他要价是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但”——他皮笑肉不笑——“他将交付一只胳膊和一条腿。”
第37章
凯利接近山姆·梅多斯位于四区布尔-提布尔路十四号的寓所时,犹豫不决。现在追踪接近尾声,她终于将获得某个答案。却发现自己向后退缩,不敢听取。
凯利揿门铃。门打开,她看见山姆·梅多斯的那一刹那,恐惧消失了。看见这个曾经和马克如此亲近的人她只感觉到愉快和欣慰。
“凯利!”他张开双臂,热烈地把她搂入怀中。
“哦,山姆。”
凯利走到里面。是套漂亮的双卧居所,在一个曾经属于法国贵族的楼房里。
起居室很宽大,陈设着豪华的法国家具,在小小的餐厅里,放着一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橡木酒吧台。墙上则挂着曼·雷和阿道夫·韦尔夫利的绘画。
“对马克的事我说不出有多伤心,”山姆尴尬地说。
凯利拍拍他的胳膊。“我知道,”她低声说。
“简直不可思议。”
“我在努力查找真相,”凯利说。“所以我到这里来。希望你能帮我。”
她在长沙发上落座,内心充满一种期待和焦虑的感觉。
山姆的面色阴沉下来。“似乎没有人知道全部的故事。马克进行一项秘密的工程。他看来是和KIG的另外两三名雇员合作。他们说他是自杀的。”
“我不相信,”凯利激烈地说。
“我也不相信。”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你知道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你。”
凯利看着山姆,大惑不解。“我不懂……”
“马克怎么能够离开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人?怎么竟然有人会离开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呢?”他靠得更近了。“所发生的事是个大悲剧,凯利,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不是吗?”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我们都需要一个伴,是吧?他走了,但我还在。你这种女人是需要一个男人的。”
“我这种——?”
“马克告诉我你多么地充满激情。他说你爱这个。”
凯利惊讶地转向他。马克绝对不会说那种话。他绝对不会跟任何人那样讨论她。
山姆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是的。马克告诉我你真的是非要那个不可。他告诉过我你在床上的功夫有多了得。”
凯利突然惊恐万分。
山姆说:“凯利,如果这让你感觉好些的话,马克总算没有受什么罪。”
她凝视山姆·梅多斯的眼睛,明白了。
“我们过几秒钟就吃晚饭,”山姆说。“我们干吗不在床上先吊吊彼此的胃口呢?”
凯利突然感到眩晕。她设法挤出一个笑容。“太好了。”她狂怒地想着点子。他个头太大,她打不过,何况她也没有东西跟他斗。他开始把玩她。“你知道你有个人见人爱的屁股,宝贝。我就疼这个。”
凯利微微一笑。“是吗?”她耸耸鼻子。“我饿了。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我们的晚饭。”
没等他拦阻,凯利已经站了起来,朝厨房走去。经过餐桌时,她惊呆了。桌上只摆好了一副餐具。
凯利回过头。在起居室里,山姆正走到大门口,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她看着他把钥匙收进衣橱的抽屉。
凯利在厨房里寻找一样武器。她无法得知哪只抽屉放着刀具。柜台上有一盒细意粉。炉子上有一壶沸腾的水,旁边,一只小锅里正熬着红色的酱汁。
山姆走进厨房,用两只胳膊抱住凯利。
她假装不在意。望着炉子上的酱汁。“看上去棒极了。”
他抚摩她的身体。“是的。你喜欢在床上干什么,宝贝?”
凯利的脑子飞速地转动。她嗲声嗲气地说:“所有的事,我总是在马克身上来些意想不到的花样,简直叫他疯狂了。”
山姆眉开眼笑。“是什么呢?”
“我拿一块热的湿抹布,再——”她从水池边捡起一块抹布。“让我做给你看。脱下裤子。”
山姆·梅多斯咧嘴笑开了。“好嘞。”他解开裤子,扔在地板上。穿着内裤。
“裤衩。”
他脱掉裤衩,阳器血气方刚。
凯利啧啧赞叹:“啊呀,啊呀……”她用左手拿起那块软抹布,向他靠拢。再用右手提起那只壶,将壶内沸腾的水一股脑朝他的阴茎泼过去。
凯利从衣橱抽屉里取出钥匙时,还听见他凄厉的惨叫声,她开门,脱逃。
第38章
罗肯道尔夫是德国最杰出的酒店之一,它前卫艺术的装潢长久以来都作为柏林富裕的象征。
黛安娜走进去的时候,酒店总管迎上前来。“我可以效劳吗?”
“我预订了。史蒂文斯。弗朗克小姐将过来和我会合。”
“请到这边来。”
总管将她安排在一个角落的餐桌边。黛安娜仔细地环顾左右。酒店里大约有四十位客人,多数是生意人。一个穿着考究的英俊男子坐在黛安娜对面的餐桌边,独自用餐。
黛安娜坐着,思索着和海蒂·弗朗克的对话。她会知道多少?
侍应生递给黛安娜菜单。“Bitte.德语:“请。””
“谢谢你。”
黛安娜看了一下菜单。Luberks, Haxen, Labskaus德语:鹅肝泥煎肉饼,猪肘子,海鲜杂烩。……她不明白都是什么菜。海蒂·弗朗克会解释的。
黛安娜看看手表。海蒂过了二十分钟还没到。
侍应生来到餐桌边。“你想现在点菜吗?”
“不。我等客人。谢谢你。”
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黛安娜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十五分钟后,侍应生回到餐桌边。“要我给你送点什么来吗?”
“不用,谢谢。我的客人随时都会到。”
九点钟,海蒂·弗朗克依然没有露面。随着一阵沮丧,黛安娜意识到她不会来了。
黛安娜抬起头来向上看时,看见两个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餐桌边就座。两人衣着丑陋,相貌猥琐,黛安娜脑子里蹦出的字眼是歹徒。她看着侍应生走到他们的桌边,被他们粗野地挥手打发掉。他们对吃的不感兴趣。转过头瞪着黛安娜,她顿时感到一阵恐慌,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海蒂·弗朗克设计了她。黛安娜感到血往头上涌。她四下张望,想寻找逃脱的手段。一个也没有。她能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最后还是得离开,那时他们就能得手。她想到使用手机,但没有人能提供帮助。
黛安娜绝望地想,我必须逃离,但怎么逃呢?
就在她环视整个餐厅时,目光落到了单独在她对面餐桌边用餐的英俊男子身上。他正在啜饮咖啡。
黛安娜对他微笑,“晚上好。”
他抬头,吃了一惊,和蔼地说:“晚上好。”
黛安娜送上一个热情、迷人的笑容,很高兴他说英语。“我看到我们都没有同伴。”
“对。”
“你愿意过来跟我坐在一起吗?”
他犹豫片刻。微微一笑。“当然。”他起身,走到黛安娜桌边。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是吗?”黛安娜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得很对。没意思。”
她伸出一只手。“我是黛安娜·史蒂文斯。”
“格雷格·霍利迪。”
跟山姆·梅多斯的一番交手把凯利·哈里斯吓得晕头转向。逃脱之后,她在蒙特马特尔的街道上来回走了一夜,不断地回头张望,唯恐有人盯梢。但我不能一无所获地离开巴黎,凯利想。
黎明时,她在一家小咖啡馆驻足,喝了杯咖啡。她问题的答案不期而至:马克的秘书。她非常爱马克。凯利认为她肯定愿意竭尽全力提供帮助。
九点钟,凯利进电话亭打电话。她拨了熟悉的号码,一个女话务员用浓重的法国口音说:“金斯利国际集团。”
“我想请伊冯娜·雷纳伊斯听电话。”
“请稍等。”
片刻后,凯利听见伊冯娜的声音。
“伊冯娜·雷纳伊斯。找我有事吗?”
“伊冯娜,我是凯利·哈里斯。”
传来一声惊呼。“哦!哈里斯太太——”
在坦纳的办公室里,蓝色的灯光闪烁着。
坦纳抓起电话。在纽约是凌晨三点,但他决心在麻烦问题处理掉以前决不离开办公室。现在坦纳拿着话筒,听到了远在巴黎的对话。
“我对哈里斯先生的事情非常难过。太恐怖了。”
“谢谢你,伊冯娜。我需要跟你谈谈。我们能在什么地方见面吗?你有空出来吃午饭吗?”
“有。”
“一个公共场所。”
“你知道巴黎天空吗?在蒙特巴那斯大厦。”
“知道。”
在他的办公室里,坦纳·金斯利记住了。
“十二点?”
“好。我们在那儿见。”
坦纳·金斯利的嘴唇撮成一个浅笑。享受你最后的午餐吧。他开锁,拉开抽屉,拿出金电话。
听到一个声音在另一端答话时,坦纳说:“好消息。结束了。我们逮到了她们两个。”
他倾听了一会,随即连连点头。“我知道。比我们所预料的多费了点时间,不过我们现在准备好向前迈进了……我有同样的感觉……再见。”
蒙特巴那斯大厦六百八十五英尺高,由钢材和玻璃建构而成。建筑物里人气旺盛。写字间全都被租用了。酒吧和餐厅位于第五十六层。
凯利首先到达。十五分钟后伊冯娜也到了,不断地道歉。
凯利只见过她几次,但她很清楚地记得她。伊冯娜是个面容甜美的娇小女士。马克经常告诉凯利伊冯娜是多么地能干。
“谢谢你来赴约,”凯利说。
“我愿意尽力——哈里斯先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爱他。我们没有一个相信所——所发生的事。”
“这就是我想跟你谈的。伊冯娜。你跟我先生共事有五年了?”
“是的。”
“所以你很了解他?”
“哦,是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最后的几个月里有什么看上去奇怪的事情吗?我意思是,在他的举止或言谈中的任何变化?”
伊冯娜躲避她的目光。“我不肯定……我的意思是……”
凯利恳切地说:“你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伤害不了他了。却可以帮助我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凯利硬着心肠问了下一个问题。“他跟你提过奥尔加吗?”
伊冯娜困惑地看着她。“奥尔加?没有。”
“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一点都不知道。”
凯利感到一阵轻松。她身体向前倾。“伊冯娜,有没有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
“呃……”
侍应生来到她们的餐桌边。“你们好,夫人们。欢迎来到巴黎天空。我名叫雅克·布里翁。我们的大厨为今天的午餐准备了一些特殊的菜肴。你们现在点菜吗?”
“好,先生。我们要两客烤牛腰。”
侍应生离开以后,凯利看着伊冯娜。“你刚才说……?”
“嗯,他——他死前的最后几天,哈里斯先生显得很紧张。他要我给他订购去华盛顿特区的机票。”
“这事我知道。我以为那只是一次日常的公务出差。”
“不是。我想那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一件紧急的事情。”
“你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吗?”
“不知道。一切都突然变得非常神秘。我只知道这些。”
凯利又盘问了伊冯娜一个小时,但伊冯娜再没有什么补充的了。
她们吃完午饭后,凯利说:“我想请你对这次的会面保密,伊冯娜。”
“你不必为这个担心,哈里斯太太。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伊冯娜起立。“我得回去上班。”她的嘴唇哆嗦着。“但情况不一样了。”
“谢谢你,伊冯娜。”
马克到华盛顿去见谁?还有那些从德国、丹佛和纽约打来的奇怪的电话。
凯利乘电梯到大堂。我要给黛安娜打电话,看看她发现了什么。也许——
就在凯利抵达大厦的前门时,她看见了他们。他们是两个壮汉,一个守住门的一边。他们看着她,然后相互咧嘴笑。据凯利所知,附近没有别的出口。难道伊冯娜出卖了我?
两个人开始朝凯利走来,粗暴地推开进进出出的人群。
凯利心急如焚地左右张望,背紧贴着墙。她的胳膊撞到一样坚硬的东西。她定睛看去,在两个人接近时,凯利一把抓起墙上火灾报警器上挂着的小斧子,砸碎玻璃,火警立即响彻整幢大厦。
凯利大叫:“着火了!着火了!”
一片恐慌。人群从办公室、商店、餐厅蜂拥而出,往安全门冲去。几秒钟里,大厅堵塞了,每个人都挣扎着往外跑。两个人设法在人群里寻找凯利。当他们终于赶到最后见到她的地方时,凯利已经消失了。
罗肯道尔夫酒店变得拥挤起来。
“我在等一位朋友,”黛安娜向格雷格·霍利迪,那位她请到餐桌边的英俊男子解释。“看来她来不了了。”
“太糟糕了。你到柏林来观光?”
“是的。”
“这是个美丽的城市。我已经快乐地成婚了,不然我会充当你的护花使者。不过柏林有些非常好的景点我还是可以向你推荐的。”
“太好了,”黛安娜心不在焉地说。她朝进口处瞟了一眼。那两个人正走出大门。他们会在外面等她。是她行动的时候了。
“事实上,”黛安娜说,“我是随团到这里来的。”她看看表。“他们在等我。如果你不介意陪我出去找辆出租车——”
“非常乐意。”
几分钟后,他们朝出口走去。
黛安娜感到大大地松了口气。她一个人时那两个人可能攻击她,但她想身边有了个男人,他们不至于出手。太招眼了。
当黛安娜和格雷格·霍利迪走到外面时,那两个人已经无影无踪了。酒店门口有辆出租车,后面停着一辆奔驰。
黛安娜说:“遇见你太好了,霍利迪先生。我希望——”
霍利迪微笑着,拉起她的胳膊,抓得那么紧,黛安娜感到钻心的疼痛。
她看着他,吃了一惊。“什么——?”
“我们干吗不上轿车呢?”他轻轻地说。把黛安娜拖向奔驰。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不,我不要——”
他们来到车边上时,黛安娜看见酒店里的那两个家伙已经坐在前排位子上。毛骨悚然,黛安娜突然明白她是如何中了圈套的,她内心充满压倒一切的恐惧。
“求你,”她说。“不要。我——”她感到自己被猛力推进车子。
格雷格·霍利迪上车,坐到黛安娜身边,关上车门。
“Schnell!德语:“快!””
车驶入拥挤的车流,黛安娜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求你——”
格雷格·霍利迪转向她,温存地微笑着。“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承诺,最迟明天,你就可以启程回家了。”
他的手伸进司机座位背后的一只布袋,取出一根注射用针。
“我给你打一针。完全是无害的。让你睡上一两个小时。”
他伸手去抓黛安娜的手腕。
“Scheisse!德语:“妈的!””司机大叫一声。有个行人突然蹿到奔驰前,司机猛地紧急刹车,避免碰到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霍利迪的头砰地撞在司机头靠的金属框架上。
头昏眼花,他试图坐正。对着司机吼叫:“怎么搞的——”
下意识地,黛安娜抓起霍利迪握着注射用针的手,扭过他的手腕,把针头插入他的肌肉。
霍利迪惊愕地转向她。“不!”一声惨叫。
随着恐惧的增长,黛安娜看着霍利迪的身体进入痉挛状态,随即僵化,最后瘫倒。他在几秒钟里就咽了气。前排的两个人回头看发生了什么。黛安娜已经出了车门,几秒钟后她坐在了出租车里,朝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39章
手机铃声吓了她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喂?”
“嘿,凯利。”
“黛安娜!你在哪里?”
“慕尼黑。你在哪里?”
“去伦敦的火车上。”
“你和山姆·梅多斯的会见有什么结果吗?”
凯利依然能听见他的惨叫声。“等见面时再告诉你。你有没有搞到什么信息?”
“不多。我们得决定下一步做什么。我们的选择越来越少了。加里·雷诺兹的飞机在丹佛附近坠毁。我想我们应当到那儿去。也许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好。”
“讣告说雷诺兹有个妹妹。她可能知道什么。我们不如到丹佛的布朗宫宾馆会面?我过三小时从柏林的舍讷费尔德机场飞出。”
“我到希斯罗去乘飞机。”
“好。房间在哈丽雅特·比彻·斯托的名下预订。”
“凯利——”
“是的。”
“简直……你知道。”
“我知道。你,也……”
坦纳独自待在办公室里,用金话机通话:“……她们设法逃脱了。山姆·梅多斯成了个不快活的人,而格雷格·霍利迪死掉了。”他沉默一会,思索着。“按照逻辑,她们唯一剩下的地方就是丹佛了。事实上,那几乎是她们最后的选择……看来我似乎应该亲自出马了。她们让我刮目相看,所以由我来恰当地照料她们才是最旗鼓相当的。”他倾听着,随后开怀大笑。“当然。再见。”
安德鲁坐在办公室里,浮想联翩,创造着朦胧的幻象。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坦纳说,你让我大吃一惊,安德鲁。你本该死掉的。现在医生告诉我你过几天就能出院了。我将在KIG给你安排一间办公室。要你看看我怎样拯救你这个傻瓜的性命。你就是不肯学,是吧,你这个白痴?好啦,我把你一分钱赌注的经营变成了一座金矿,你可以坐在那里,看着我如何运作。顺便告诉你,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消你开创的狗屎不如的慈善工程,安德鲁……安德鲁……安德鲁……
声音越来越响。“安德鲁!你耳朵聋掉啦?”
坦纳在叫他。安德鲁使劲站了起来,走进弟弟的办公室。
坦纳抬起头。“我希望没有干扰你的工作,”坦纳讥讽地说。
“没有,我只是在……”
坦纳仔细打量了哥哥一会。“你真的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是吧,安德鲁?你不能收割,也不能播种。我身边有个人可以听我说话是不错,但我不知道还想留你多久。”
凯利比黛安娜先到丹佛,她在历史悠久的布朗宫宾馆登记入住。
“我的一个朋友今天下午到。”
“你想要两个房间吗?”
“不,一个双人间。”
黛安娜的飞机在丹佛国际机场着陆后,她搭载出租车前往宾馆。她走到前台,询问接待员。
“哦,对。斯托太太正在等你。她在638号房间。”
听到这个消息真令人欣慰。
凯利正等着她。两个人热烈地拥抱。
“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一路平安吗?”凯利问。
“没有波折。感谢上帝。”
黛安娜看着她,“你在巴黎遇上什么事了?”
凯利吸了口粗气。“坦纳·金斯利。在柏林发生了什么?”
黛安娜没有表情地说:“坦纳·金斯利。”
凯利走到一张桌子边,拿起电话指南,递到黛安娜手上。“加里的妹妹,洛伊丝·雷诺兹,在电话簿里查得到。她住在马里翁街。”
“好。”黛安娜看看表。“今天太晚,什么也干不成了。我们明天第一时间就上那儿去。”
她们在房间里吃晚饭,交谈到半夜,然后准备就寝。
黛安娜说:“晚安,”伸手去够电灯开关。卧室立刻陷入黑暗之中。
凯利惊叫起来。“不!开灯。”
黛安娜迅速地开了灯。“对不起,凯利。我忘记了。”
“我过去一直怕黑,直到有了马克。可是在他遇害以后……”凯利开始大口喘气,挣扎着控制自己的恐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希望我能克服这种情绪。”
“别担心。当你感到非常安全的时候,你就能。”
第二天早晨,黛安娜和凯利走出宾馆时,门口停了一排的出租车。两个女人上了一辆,凯利告诉司机洛伊丝·雷诺兹的住宅在马里翁街的门牌号。
十五分钟后,司机停靠在人行道边。“到了。”
凯利和黛安娜从车窗望出去,瞠目结舌。她们看着的是一幢房子完全焚毁后的废墟。除了灰烬、烧成焦炭的碎木头和一个倒塌的水泥基础,一无所有。
“那个王八蛋害死了她,”凯利说。她绝望地看着黛安娜。“路走到尽头了。”
黛安娜思考着。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雷·福勒,丹佛机场说话粗鲁的经理,怒冲冲地瞪着凯利和黛安娜。“让我看看我是否弄明白了。你们两个正在调查一起坠机事故,没有经过权威部门的许可,你们却要我为你们做安排,让你们去质询当天值班的空中交通控制员,以至他可以向你们提供一些特别的情报?我说的正确吗?”
黛安娜和凯利相互对看一下。
凯利说:“嗯,我们希望——”
“你们希望什么?”
“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福勒先生,我们只是要确认,发生在加里·雷诺兹身上的事情果真是一起事故。”
雷·福勒仔细地打量她们。“很有意思。”他说。他坐着,沉吟一会才开口说话。“这件事在我思想上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也许你们应当和霍华德·米勒讨论一下。他是出事那天当班的空中交通控制员。这是他的地址。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你们要过去找他。”
“谢谢你。你帮了大忙,”黛安娜说。
雷·福勒咆哮着:“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认为联邦航空局的坠机报告一派狗屁胡言。我们找到飞机残骸,但有意思的是,黑匣子却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霍华德·米勒住在离机场六英里的一栋有着拉毛粉饰墙面的小屋子里。米勒四十几岁,身材矮小,精力充沛。他为黛安娜和凯利开门。“请进。雷·福勒告诉我你们要来。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我们想跟你谈谈,米勒先生。”
“坐吧。”她们在长沙发上就座。“来点咖啡吗?”
“不,谢谢。”
“你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加里·雷诺兹的坠机事故。”
“对。是个事故还是——?”
霍华德·米勒耸耸肩。“我实在是不知道。我在这里工作的这么些年里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一切都是按照程序进行的。加里·雷诺兹发来无线电请求着陆,我们准许了。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是他在离我们仅仅两英里远的时候,报告说遭遇一场飓风。一场飓风!我们的监控器上干干净净。后来我到气象局去核查。当时并没有风。坦白地说,我以为他不是喝醉了就是吸毒。再以后我们知道的是,他撞到了一座山脊上。”
凯利说:“据我所知黑匣子没有找到。”
“那是另外一回事,”霍华德·米勒心事重重地说。“我们找到别的所有的东西。黑匣子到哪儿去了?该死的联邦航空局插手进来,认为我们的记录搞错了。我们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相信。你们知道什么时候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吗?”
“知道。”
“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我不能告诉你们是什么。我很抱歉不能有更多的帮助。”
黛安娜和凯利起身,很是沮丧。“嗯,非常感谢。米勒先生。我们占用你的时间了。”
“不用客气。”
米勒送两位女客到门口时说:“我希望加里的妹妹还活着。”
凯利停下脚步。“什么?”
“她在医院里,你们知道。真可怜。她的房子在半夜里给烧掉了。他们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来。”
黛安娜愣住了。“发生了什么?”
“消防部门认为火是由电线短路引起的。洛伊丝设法爬出大门,到外面的草坪上,但在消防队员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状况已经非常严重了。”
黛安娜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她在哪个医院?”
“科罗拉多大学医院。她在那里的烧伤中心。”
北区三号楼接待处的护士说:“抱歉,雷诺兹小姐不可以会客。”
凯利问:“你能告诉我们她在哪个病房吗?”
“不,恐怕不能。”
“这很紧急,”黛安娜说,“我们必须见到她,而且——”
“要见她必须持有官方书面许可证。”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黛安娜和凯利面面相觑。
“好吧,多谢了。”
两个女人走开。“我们怎么办呢?”凯利问。“这可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有个点子。”
一名穿制服的快递员捧着一只扎着丝带的大包裹走到接待处前。“我这里有个给洛伊丝·雷诺兹的包裹。”
“我来签收,”护士说。
快递员摇摇头。“对不起。我接受的指令是必须递送到她本人手上。非常珍贵的。”
护士犹豫着。“那我得跟你一起去。”
“好。”
他跟着护士走到走廊尽头。他们到达391号病房时,护士伸手开门,快递员递给她包裹。“你可以拿进去给她,”他说。
一层楼下面,快递员走到黛安娜和凯利坐着等待的板凳前。
“391号病房,”他告诉她们。
“谢谢,”黛安娜感激地说。递给他一些钱。
两个女人走楼梯上到三楼,踏进走廊,等到护士接电话。她的后背转向她们。她们迅速地沿走廊进入391号病房。
洛伊丝·雷诺兹躺在床上,蛛网般的插管和电线附着在她的身体上。她全身包扎得严严实实。眼睛在凯利和黛安娜走到床边时紧闭着。
黛安娜轻声说:“雷诺兹小姐,我是黛安娜·史蒂文斯,她是凯利·哈里斯。我们的丈夫曾为KIG工作。”
洛伊丝·雷诺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竭力聚焦。她开口讲话时,声音细若游丝。“什么?”
凯利说:“我们的丈夫曾为KIG工作。他们都被杀害了。我们想因为发生在你哥哥身上的事情,你也许能帮助我们。”
洛伊丝·雷诺兹试图摇头。“我帮不了你们……加里死了。”她泪水盈眶。
黛安娜弯腰凑近她。“你哥哥死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加里是个非常好的人。”她说得极其缓慢,充满痛苦。“他坠机身亡。”
黛安娜耐心地说:“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有助于我们找出真相的话?”
洛伊丝·雷诺兹闭上眼睛。“雷诺兹小姐,请暂时不要睡觉。这非常重要。你哥哥说过什么对我们有帮助的话吗?”
洛伊丝·雷诺兹再次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黛安娜。“你是谁?”
黛安娜说:“我们认为你哥哥是被谋杀的。”
洛伊丝·雷诺兹嗫嚅:“我知道……”
她们双双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
“为什么?”凯利问。
“普里马……”一个耳语。
凯利凑得更近些。“普里马?”
“加里在他遇害前几天……告诉……告诉我。他们的机器能控制……控制天气。可怜的加里。他……永远到不了华盛顿了。”
黛安娜说:“华盛顿?”
“对……他们都准备到……去见某个参议员……汇报有关普里马的事……加里说普里马是个坏东西……”
凯利问:“你记得那个参议员的名字吗?”
“不记得。”
“请想想。”
洛伊丝·雷诺兹嘀咕着:“某个参议员……”
“哪个参议员?”凯利问。
“乐文——露文——凡·露文。他要去见她。他要去会见——”
房门啪地打开了,一名穿着白大褂、脖子上吊着听诊器的医生,迈着大步子走进来。他看着黛安娜和凯利,大发雷霆。“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这里不准探视病人吗?”
凯利说:“对不起。我们必须——找——”
“请离开。”
两个女人看着洛伊丝·雷诺兹。“再见。保重。”
那人看着她们离开房间。门关上以后,他走到床边,拿起一只枕头,俯身冲向洛恿丝·雷诺兹。
第40章
凯利和黛安娜悄悄地来到医院前厅。
黛安娜说:“这就是为什么理查德和马克要到华盛顿的原因,去见凡·露文参议员。”
“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她?”
“简单。”黛安娜掏出手机。
凯利举起一只手阻止她。“不。我们使用付费电话。”
她们从问讯处得知了参议员办公楼的电话号码,黛安娜使用公用电话。
“凡·露文参议员办公室。”
“我想请参议员接电话。”
“请问你是哪一位?”
黛安娜说:“是私事。”
“你的姓名,请问?”
“我不能——就告诉她事情非常重要。”
“抱歉,我办不到。”电话断了。
黛安娜转向凯利。“我们不能讲出姓名。”黛安娜重新拨打这个号码。
“凡·露文参议员办公室。”
“请听我说。这不是个无聊的电话。我有话跟参议员讲,我不能向你通报我的姓名。”
“那恐怕我不能让你和参议员通话。”电话断了。
黛安娜又打。
“凡·露文参议员办公室。”
“请别挂断。我知道你在执行公务,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用的是付费电话。我会告诉你电话号码。请让参议员打电话给我。”她告诉秘书号码,只听见秘书啪地甩下话筒。
凯利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
她们等了两个小时,最后黛安娜说:“看来不行。让我们——”
电话铃响。黛安娜深吸一口气,冲过去拿起话筒。“喂?”
一个生气的女人声音说:“我是凡·露文参议员。你是谁?”
黛安娜把话筒转向凯利,以至两人都可以同时听到参议员说什么。黛安娜的嗓门堵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参议员,我名叫黛安娜·史蒂文斯。我和凯利·哈里斯一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不知道,恐怕我——”
“我们的丈夫在去见你的途中遭谋杀。”
传来一声惊呼。“哦,我的上帝。理查德·史蒂文斯和马克·哈里斯。”
“对。”
“你们的丈夫预约好了来见我,但我的秘书接到电话说他们改变了计划。后来他们——死了。”
“那个电话不是他们打的,参议员。”黛安娜说。“他们被害是因为有人想阻止他们去见你。”
“什么?”她的声音充满惊愕。“为什么有人——?”
“他们被害就不能跟你讲话了。凯利和我想到华盛顿来。告诉你我们丈夫试图告诉你的话。”
短暂的沉吟。“我将和你们会面,但不在我办公室里。太招摇。如果你们要说的话是真实的,可能会有危险。我家在南安普敦。长岛。我可以在那里见你们。你们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丹佛。”
“稍等。”
三分钟后,参议员回到线上。“从丹佛飞纽约的下一次航班是夜间航班。联航的,直飞拉瓜迪亚。凌晨十二点二十五分起飞,早晨六点零九分抵达纽约。如果这趟航班客满,还有一次——”
“我们搭这次航班。”
凯利惊讶地看着黛安娜。“黛安娜,我们要是买不到——?”
黛安娜举起一只手让她放心。“我们会乘上的。”
“你们到达机场时,有辆灰色的林肯轿车等着你们。直接上车。司机是亚洲人。名叫国男。他会把你们送到我家。我在家里等你们。”
“谢谢你,参议员。”
黛安娜挂上电话,深深吸口气。她转向凯利。“我们都搞定了。”
凯利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能乘上那次航班?”
“我有办法。”
宾馆的接待员安排了一辆出租车,四十分钟后黛安娜和凯利乘车往机场去。凯利说:“我不知道是更加激动还是更加害怕。”
“我认为我们不再有什么要怕的了。”
“看来有许多人想见到参议员,但一个都没成功,黛安娜。他们都首先被杀害了。”
“那我们将成为首先成功的人。”
凯利说:“我希望我们有——”
“我知道。一件武器。你说过了。我们有机智。”
“不错。我希望我们有件武器。”
凯利看着车窗外。“停车。”
黛安娜靠人行道边停下。“怎么了?”
“有件事我得办一下。”
她们停在了一家美容院前。凯利打开车门。
黛安娜说:“你要干什么?”
“我去做个新发型。”
黛安娜说:“你在开玩笑。”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现在做新发型?凯利,我们正往机场去,赶飞机,没有时间——”
“黛安娜,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死的话,我想有个漂亮的容貌。”
黛安娜坐着,无话可说,看着凯利走进美容院。
二十分钟后,凯利出来了。她戴着一个黑色的假发套,浓密的头发向上梳起,高高地堆积在后脑勺上。
“准备就绪,”凯利说。“让我们去翘辫子吧。”
第41章
“有辆白色的雷克萨斯跟着我们,”凯利说。
“我知道。里面有六个人。”
“你能不能甩掉他们?”
“我不需要。”
凯利瞪大眼睛看着她。“什么?”
“看。”
她们驶近一扇挂着邮递专用牌子的机场大门。门后的警卫打开门让车进入。
雷克萨斯里的人看着凯利和黛安娜下车,钻进一辆机场公务用车,驶过柏油跑道。
当雷克萨斯到门口时,警卫说:“这是私人入口。”
“但你让那辆车进去了。”
“这是个私人入口。”警卫关上大门。
机场公务用车横穿过柏油跑道,停在一架庞大的喷气机边上。黛安娜和凯利下车时,霍华德·米勒正等着她们。“你们一路没事吧。”
“没事,”黛安娜说。“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安排。”
“我的荣幸。”他的面孔变得严峻了。“我希望这一切能有个好结果。”
凯利说:“代我们向洛伊丝·雷诺兹道谢,告诉她——”
霍华德·米勒的表情变了。“洛伊丝·雷诺兹昨天夜里去世了。”
两个女人都感到震惊。凯利过了一会才能开口说话。“我很抱歉。”
“出了什么事?”黛安娜问。
“我猜想是她的心脏衰竭了。”
霍华德·米勒望着那边的喷气机。“他们准备起飞了。我给你们在门边安排了座位。”
“再次谢谢你。”
米勒看着凯利和黛安娜走上坡道。几分钟后,空中服务员关上舱门,飞机开始滑行。
凯利转向黛安娜,微笑了。“我们成功了。我们用机智打败了所有那些智囊。你在我们跟凡·露文参议员谈话后打算干什么?”
“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黛安娜说。“你回巴黎吗?”
“看情况。你是不是想留在纽约?”
“是的。”
凯利说:“那么我可能也会在纽约待上一阵子。”
“然后我们可以一道去巴黎。”
她们坐着,相互朝对方微笑。
黛安娜说:“我就在想,理查德和马克要是知道我们将完成他们的遗愿会有多骄傲。”
“不用说的。”
黛安娜面朝窗外,向天空望去,轻声说:“谢谢你,理查德。”
凯利瞟了黛安娜一眼,摇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理查德,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的话,亲爱的。我们将完成你的心愿。我们将为你和你的朋友复仇。这不能使你死而复生,但还是会有一点帮助的。你知道我最思念你的什么,我的爱人?一切。
飞机三个半小时后在拉瓜迪亚机场着陆,黛安娜和凯利是首先下飞机的乘客。黛安娜记得凡·露文参议员的话:你们到达机场时,有辆灰色的林肯轿车等着你们。
车在机场大厅前等待。车旁站着一名穿着司机制服的上了年纪的日本人。他在凯利和黛安娜向他走来时做立正姿势。
“史蒂文斯太太?哈里斯太太?”
“是的。”
“我是国男。”他打开车门,她们上车。
几分钟后她们往南安普敦行驶。
“行程两小时,”国男说。“景色是非常迷人的。”
她们最不感兴趣的就是风景了。两人都忙着思索用什么最快捷的表述方法向参议员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凯利对黛安娜说:“你认为参议员听了我们知道的事以后会不会有危险?”
“我肯定她有保护措施。她会知道如何处理。”
“希望如此。”
两小时后,轿车终于驶向一幢18世纪英格兰风格的石灰岩大厦,有着石板屋顶和细长的烟囱。周围广阔的草坪经过细致的修剪,她们能看见另外一栋独立的房子,是仆人居住区和车库。
车停在前门时,国男说:“我等你们,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谢谢你。”
门由一名男管家打开。“早上好。请进。参议员正等着你们。”
两个女人走进去。起居室典雅考究,却又显得十分随意,陈设着各种古玩和显得很舒适的长沙发和安乐椅。墙上,在一个有着巴洛克壁炉架的大壁炉上方,是烛台在镜中的映像。
男管家说:“请跟我来。”
凯利和黛安娜尾随男佣进入一间大会客厅。
凡·露文参议员正等着她们。她穿着浅蓝色的绸套装和衬衫,她的头发松散地垂着。她比黛安娜期待中的更加富有女性的魅力。
“我是保利娜·凡·露文。”
“黛安娜·史蒂文斯。”
“凯利·哈里斯。”
“很高兴见到你们二位。花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凯利困惑地看着凡·露文参议员。“对不起?”
坦纳·金斯利的声音在她们背后说:“她的意思是你们一直很走运,但你们的运气刚刚到头了。”
黛安娜和凯利回过头。坦纳·金斯利和哈里·弗林特已经走进了房间。
坦纳说:“现在,弗林特先生。”
哈里·弗林特举起手枪。一言不发,瞄准两个女人,连发两枪。保利娜·凡·露文和坦纳·金斯利看着凯利和黛安娜两人的身体向后翻,倒在地板上。
坦纳走到凡·露文参议员的面前,紧紧拥抱她,“终于结束了,公主。”
第42章
弗林特问:“你们要我怎样处理尸体?”
坦纳毫不犹豫。“在她们脚踝上绑上重物,空运到大约两百英里远的地方,把她们推进大西洋。”
“没问题。”弗林特离开房间。
坦纳转向凡·露文参议员。“这不就了结了,公主。我们可以上路了。”
她向他靠过去,热吻他。“我想死你了,宝贝。”
“我也想你。”
“那些每月一次的幽会太令人沮丧了,因为我知道你必须离开。”
坦纳紧紧抱着她。“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分开。我们将体面地等上三四个月,对你去世的亲爱的丈夫聊表敬意,然后我们就结婚。”
她微笑着说:“让我们就等一个月吧。”
他点点头。“这话挺中听的。”
“我昨天从参议院退休了。对我的丧夫之痛,他们深表理解。”
“太棒了。现在我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由自在地双宿双飞了。我要给你看KIG的一件我以前不便向你展示的东西。”
坦纳和保利娜到达了红砖建筑物。坦纳走到坚固的钢门前。门中心有个凹槽。他戴着一枚硕大的玉石指环,指环面上刻着一个希腊武士的面孔。
保利娜看着坦纳使劲将指环摁进凹槽,门缓缓开启。房间非常大,摆满了巨大的电脑和电视屏幕。远处的墙脚下放置着发电机和电子设备,全都跟房间中央的一块控制板相连接。
坦纳说:“公主,见见普里马。这是爆心投影点。你和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是一个将永远改变人类生活的东西。这房间是一个能够控制世界各个地区天气的卫星系统的指挥中心。我们能够在任何地方制造暴风雨。我们能够以断绝雨水的手段,制造大饥荒。我们能够用大雾笼罩机场。我们能够生产飓风和龙卷风,制止世界经济的增长。”他微微一笑。“我已经展示了我们的某些能力。许多国家都在进行控制天气的科研,但还没有一个解决了这个问题。”
坦纳揿下一个电钮,一面巨大的电视屏幕亮了起来。“你在这里所看见的是一项军队求之不得的先进技术。”他转向保利娜,微笑了。“唯一妨碍普里马提供我完全控制的那张不守规矩的野牌就是温室效应,而你把那处理得漂亮极了。”他叹口气。“你知道谁创造了这个项目?安德鲁。他真是个天才。”
保利娜注视着面前这台庞大的设备。“我不懂这东西怎么能控制天气。”
“嗯,简单的解说是这样的,热气向冷气上升,如果有湿气在——”
“别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亲爱的。”
“对不起,但详细的叙述会有点复杂,”坦纳说。
“我听着呢。”
“技术性稍微强些,所以耐心听我讲。由我哥哥开创的纳米技术所生产出来的微波激光,在射入地球的大气层时,制造出和氢结合的自由氧,从而产生臭氧和水。大气中的自由氧结成对——这就是为什么被称作O2——我哥哥发现将那个激光从太空射入大气层使氧和两个氢原子结合从而成为臭氧——O3,以及水——H2O。”
“我还是不明白那怎么能——”
“天气是由水驱动的。安德鲁在大规模的测试中发现他实验的副产品竟然是制造出了大量的水,连风向都改变了。激光越多,风越大。控制了水和风,你就控制了所有的天气。”
他沉思片刻。“当我发现东京的矶晃,后来,苏黎世的马德琳·史密斯,都接近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我邀请他们到这里来工作,以便我控制他们。但他们拒绝了我。我绝对不能让他们完成手头的项目。”他叹口气。“我告诉过你我有四名最高级的气象学家跟我一起搞这项工程。”
“是的。”
“他们也很优秀。柏林的弗朗兹·韦布吕热,巴黎的马克·哈里斯,温哥华的加里·雷诺兹,以及纽约的理查德·史蒂文斯。我让他们一人负责解决天气控制的一个不同的方面,我想因为他们在不同的国家工作,他们永远也不会将片段整合在一起,从而发现工程的终极目的。但不知为何,他们发现了。他们到维也纳去见我,问我研究普里马有什么打算。我告诉他们说,我将把它交给我国政府。我以为他们不会再继续追查,仅仅为了安全起见,我布下圈套。当他们坐在接待室里时,我打了个电话到你参议院办公室,确保他们听见我向你否认听说过普里马。第二天早晨,他们开始打电话给你预约时间见面。那时我意识到必须把他们处理掉。”坦纳微笑着。“让我给你看我们在这里所拥有的东西。”
在一个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幅世界地图,布满线条和标志。坦纳边讲话,边移动一只开关,地图上的聚焦点不断地改变,最后突显出葡萄牙。
坦纳说:“葡萄牙的山谷农耕区由从西班牙流入大西洋的河水所灌溉。设想一下,倘若天不住地下雨,使得山谷农耕区全部被淹没,葡萄牙会出现什么状况?”
坦纳按下一个电钮,在一面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图画,画中是座庞大的宫殿,有身着礼服的警卫站岗,青翠欲滴、美轮美奂的花园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这是总统府邸。”
图画切换到里面的餐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饭。
“这是葡萄牙总统,他妻子以及两个小孩。他们讲话时,说的是葡萄牙语,但你听到的会是英语。我派人在他府邸里安装了十几部纳米照相机和麦克风。总统不知情,但他的警卫队长为我工作。”
一名随从对总统说:“今天上午十一点钟,你在大使馆有个会议,随后将对工会发表演讲。下午一点钟,在博物馆进午餐。今天晚上,我们举行一场国家招待会,欢迎——”
早餐桌上的电话响了。总统拿起来。“喂。”
然后是坦纳的声音,他的讲话同步从英语译成葡萄牙语,“总统先生?”
总统显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你是谁?”他问,他的话也被同步为坦纳译成英语。
“一个朋友。”
“谁——你是怎么获得我的私家电话号码的?”
“这不重要。我要你非常仔细地听好。我爱你的国家,不想看到它遭受灭顶之灾。如果你不想要可怕的暴风雨把它从地图上抹得一干二净的话,你必须给我送来价值二十亿美元的金子。如果你现在不感兴趣,我三天后再给你打电话。”
在屏幕上他们看着总统怒冲冲地甩下话筒。对妻子说:“一个疯子搞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听起来就像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
坦纳转向保利娜。“那是三天前录制的。现在让我给你看我们昨天的对话。”
一幅大宫殿及其美丽庭院的照片又出现在屏幕上,但这次大雨滂沱,天空被闪电照得通明透亮。
坦纳揿下电钮,电视上的场景切换到总统办公室。他坐在会议桌边,五六名助手同时说着话。总统严峻地板着面孔。
桌上的电话响了。
“现在。”坦纳狞笑。
总统战战兢兢地拿起话筒。“喂。”
“早上好,总统先生。怎么样——?”
“你在毁灭我的国家!你毁了庄稼。农田都被洪水淹没了。村庄正在被——”他停住,深深吸口气。“这还要继续多久?”总统的声音是歇斯底里的。
“直到我收到二十亿美元。”
他们看着总统紧咬牙关,闭上眼睛,过了一会说:“你将让暴雨停下来,那时候?”
“是的。”
“你想要我们用什么方法递送这笔钱?”
“你看有多容易,公主?我们已经收到了钱。让我给你看其他的普里马能做的事。是我们早期的测试。”
坦纳按下另外一个电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场飓风。“这发生在日本,”坦纳说。“真实的时间。而这个季节他们那里的天气通常是平静的。”
他又揿下一个不同的按钮,出现一幅下着剧烈冰雹的画面,冰雹正在糟蹋一座香橼林。“从佛罗里达发来的现场画面。那里的气温接近零度——六月份。庄稼正在被扫荡一空。”
他激活了又一个按钮,巨大的屏幕上显示出一幅龙卷风摧毁建筑物的景象。“这是发生在巴西的事情。你看,”坦纳骄傲地说,“普里马无所不能。”
保利娜靠得更近,轻柔地说:“就像它的爸爸。”
坦纳关掉电视机。他拿起三张DVD,放给她看。“这是我和秘鲁、墨西哥和意大利的对话。你知道金子是怎么递送的吗?我们把卡车开进他们的银行,让他们装满车厢。还有二十二条军规。如果他们试图发现金子运到什么地方,我向他们承诺,暴风雨将再次开始,而且永远不停。”
保利娜关切地看着他。“坦纳,他们是不是会有办法追查出你电话的地址?”
坦纳哈哈大笑。“我巴不得他们那样做。如果有人设法跟踪,他们将到达一座教堂的转播台,然后另外一个转播台把他们领到一所学校。第三个转播台将启动一场他们永远也不想见到的暴风雨。第四次将在白宫的椭圆办公室终止。”
保利娜大笑起来。
门打开了,安德鲁走了进来。
坦纳回过头。“啊,我亲爱的哥哥来了。”
安德鲁瞪着保利娜,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我认识你不是?”他看着她几乎长达一分钟,与此同时试图集中自己的思想,随即笑逐颜开。“你——你和坦纳要——要结婚了,我是伴郎。你是——你是公主。”
保利娜说:“很好,安德鲁。”
“但你——你离开了。你不爱坦纳。”
坦纳发话了。“让我纠正你。她离开是因为她真心爱我。”他拉起保利娜的手。“她在婚礼后的第二天给我打来电话。她嫁给一个非常有钱有势的人,为了能够利用她丈夫的势力为KIG搞到重要的客户。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发展得如此迅猛的缘故。”坦纳拥抱了保利娜一下。“我们安排每个月秘密幽会一次。”他骄傲地说,“后来她对政治感兴趣,当上了参议员。”
安德鲁皱起眉头。“但——但塞巴斯蒂安娜——塞巴斯蒂安娜——”
“塞巴斯蒂安娜·科尔特斯。”坦纳哈哈大笑。“她是个媒子而已,起着误导别人的作用。我煞费苦心,确保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了解她。公主和我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起疑心。”
安德鲁含糊其辞地说:“哦,我明白了。”
“过来,安德鲁。”坦纳把他领到控制中心。两人站在普里马前面。
坦纳说:“你记得这个吗?你帮助研发的。现在它完成了。”
安德鲁的眼睛瞪大了。“普里马……”
坦纳指着一个电钮说:“是的。天气控制器。”他指着另一个电钮。“定位。”他看着哥哥。“瞧,我们把它做得多简单。”
安德鲁压低嗓门说:“我记得……”
坦纳转向保利娜。“这仅仅是开始,公主。”他把她搂进怀里。“我在研究三十多个国家。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权力和财富。”
保利娜快乐地说:“一台这样的计算机可能价值——”
“两台这样的计算机,”坦纳说。“我要给你个惊喜。你听说过塔莫亚岛没有,在南太平洋的?”
“没有。”
“我们刚买下它。六十平方英里,无可置信地优美。位于法属波里尼西亚群岛,有一小条登陆滩,以及一个游艇港口。具备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戏剧性地停顿——“普里马II。”
保利娜说:“你意思是说还有另外一个——?”
坦纳点点头。“对了。地下,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现在那两个好管闲事的婊子终于排除掉了,世界就是我们的了。”
第43章
凯利首先睁开眼睛。她背朝下,赤身裸体,躺在水泥地下室光溜溜的地面上,她手上戴着手铐,手铐跟一条八英寸长的铁链相连接,铁链固定在墙上,紧贴着地面。房间另一头有个安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进入房间的门是厚重的。
凯利转过头看看黛安娜,黛安娜也是赤条条的,手上戴着手铐。她们的衣服被扔在了一个角落里。
黛安娜晕头转向地说:“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地狱里,拍档。”
凯利试了试手铐。手铐严丝密合地紧紧卡在她的手腕上。她胳膊能抬起四五英寸,仅此而已。“我们直接钻进了他们的圈套,”她尖刻地说。
“你知道我最不甘心的是什么?”
凯利看看光秃秃的房间,“想象不出来。”
“他们赢了。我们知道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丈夫,以及为什么他们要杀死我们,但我们却没有办法告诉世人。他们逍遥法外。金斯利说得对。我们的运气最后到头了。”
“不,还没有。”门开了,哈里·弗林特站在房间里。他微笑的嘴巴咧得更大了。他锁上身后的门,把钥匙放进口袋。“我是用麻醉子弹打你们的。我应当杀死你们,但我想我们不如先找点乐子,开开心。”他走得更近一些。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恐怖的眼神。他们看着弗林特,后者正狞笑着脱去衬衫和裤子。“看我为你们准备了什么,”他说完把裤衩丢在地上。弗林特看着两个人,向黛安娜走去。“我干吗不拿你开始呢,宝贝,然后再——”
凯利打断他的话。“等等,帅哥。先搞我怎么样?我等不及了。”
黛安娜看着她,惊呆了。“凯利——”
弗林特转向凯利,嘻嘻笑着。“好啊,宝贝。你会喜欢的。”
弗林特的手向下伸,开始平趴在凯利赤裸的身体上。
“哦,对。”凯利呻吟着。“我真的太想要这个了。”
黛安娜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凯利把腿叉开,当弗林特开始时,凯利的右臂抬起几英寸高,把手伸进她向上盘起的假发里。当她的手放下来时,手心里攥着一把老鼠尾梳子,梳子里藏着一根五英寸长的钢钎。以一个快捷的动作,她把钢制的鼠尾猛力插进哈里·弗林特的后颈,使劲将钢钎一直压到底。
弗林特试图叫唤,但只发出一个响亮的咕噜声。血从他的颈部喷射而出。黛安娜睁开眼睛,目瞪口呆。
凯利望着那边的黛安娜。“你——你现在可以放松了。”她推开她上面的那具软绵绵的躯体。“他断气了。”
黛安娜的心剧烈地跳动,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脸煞白。
凯利看着她,惊慌起来。“你没事吧?”
“我害怕他会——”她的嘴巴变得焦干。她看着哈里·弗林特血淋淋的尸体,哆嗦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她指着他脖子上的那把老鼠尾梳子。
“因为如果它不起作用……嗯,我不想要你觉得我辜负了你。让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吧。”
“怎么逃?”
“我做给你看。”凯利把一条长腿伸到弗林特扔掉裤子的地方。她伸长脚趾头去够他的裤子。远了两英寸。她挪得更近些。差一英寸。终于,成功了。
凯利咧嘴笑了。“行了!”她用脚趾钩住裤腿,慢慢地往上拉,直到她用手可以够得着为止。她掏他的口袋,寻找手铐钥匙。找到了。片刻之后,她的手自由了。她又跑过去解放黛安娜。
“我的上帝啊,你真是个奇迹,”黛安娜说。
“感谢我的新发型。我们离开这里吧。”
两个女人从地板上拾起衣服,迅速地穿戴整齐。凯利从弗林特口袋里取出房门钥匙。
她们走到门边,听了一会。沉寂。凯利开门。她们站在一道长长的空走廊上。
“后面一定有路可以出去,”黛安娜说。
凯利点点头。“好吧。你走那条路,我走另外一条,然后——”
“不要。求你。我们待在一起吧,凯利。”
凯利捏捏黛安娜的胳膊,点点头。“对,拍档。”
几分钟后,两个女人发现自己进了一个车库。里面停着一辆美洲豹和一辆丰田。
“你选一辆,”凯利说。
“美洲豹太招摇。还是挑丰田吧。”
“我希望钥匙在——”
在。黛安娜执掌方向盘。
“你知道我们到哪里去吗?”凯利问。
“曼哈顿。我还没有任何计划。”
“这可是好消息。”凯利叹气。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睡觉。等到金斯利发现我们逃跑了,他会发疯的。那我们就没有藏身之处了。”
凯利思索着。“有,我们可以。”
黛安娜瞟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凯利骄傲地说:“我有个点子。”
第44章
她们驶入曼哈顿以北二十五英里的白原镇时,黛安娜说:“看上去是座挺不错的小镇。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这儿有个朋友。她会照顾我们的。”
“给我讲讲她的事。”
凯利讲得很慢:“我母亲嫁给一个酒鬼,喜欢殴打她。我有钱赡养母亲后,说服她离开了他。有个模特曾逃离有虐待倾向的男朋友,告诉我这个地方。是个小客店,由一个名叫格雷丝·塞德尔的天使般的女人经营。我把母亲带到她这里先住下,等着我能为她找套公寓再说。我每天到格雷丝这儿看她。母亲非常喜欢这儿,跟一些寄宿的客人交了朋友。最后我找了一套公寓给母亲住,过来接她。”她停住了。
黛安娜看着她。“出了什么事?”
“她回到她丈夫那儿去了。”
她们到达了小客店。
“到了。”
格雷丝·塞德尔五十几岁,动感十足,充满母爱的圆滚滚的身体内,有使不完的劲。她打开大门看见凯利时,容光焕发。
“凯利!”她一把搂住她。“看见你好高兴啊。”
凯利说:“这是我朋友黛安娜。”
她们相互打招呼。
“你们的房间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格雷丝说。“事实上是你母亲的房间。我多放进一张床。”
格雷丝领她们到卧室去的途中,经过一间显得很舒适的起居室,里面有十来个妇女在玩扑克牌或进行各种其他的活动。
“你们打算住多久?”格雷丝问。
凯利和黛安娜相互看着。“我们不知道。”
格雷丝·塞德尔笑了。“没问题。只要你们需要,这房间就一直属于你们。”
房间非常可爱——整齐、清洁。
格雷丝·塞德尔离开后,凯利对黛安娜说:“我们在这儿不会有危险。顺便说说,我想我们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你知道他们多少次试图害死我们吗?”
“知道。”黛安娜站在窗口。凯利听见她说:“谢谢你,理查德。”
凯利正要发话,突然想,没用的。
安德鲁伏案打盹,梦到他睡在一张病床上。房间里的声音惊醒了他。“……幸运地,我在我们净化安德鲁的安全装备时发现了这个。我想我应当立即拿给你看。”
“该死的军方告诉我没有危险。”
一个人正把用于军队实验的防毒面具递给坦纳。
“我发现面具底部有个细小的孔。好像是有人戳的。那就足够导致你哥哥的状况了。”
坦纳看着面具,大发雷霆。“不论谁对这件事负责,他都将付出代价。”他看着那个人说:“我立即着手对这件事进行调查。谢谢你把这个送来给我。”
从病床上,安德鲁睡眼惺忪地看着那个人离开。坦纳对着面具看了一会,然后走到病房的一个角落,角落里停放着一辆医院手推车,车里堆满了污秽的纱布。
坦纳把手伸进车底,将防毒面具埋在了纱布下。
安德鲁试图询问弟弟发生了什么,但他累了。他睡着了。
坦纳、安德鲁和保利娜回到坦纳的办公室。
坦纳关照秘书把晨报送进来。坦纳浏览所有报纸的头版。“看这些:‘科学家被危地马拉、秘鲁、墨西哥和意大利等地反常的暴风雨所困扰。’”他扬扬得意地看着保利娜。“这才只是开始。还将有更多的这类消息让他们伤脑筋。”
文斯·卡巴洛跑进房间。“金斯利先生——”
“我正忙着。什么事?”
“弗林特死了。”
坦纳的下颌挂了下去。“什么?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
“史蒂文斯和哈里斯杀死了他。”
“不可能!”
“他死了。她们逃跑了,而且还开走了参议员的车。我们报警说车被盗。警察在白原镇找到了。”
坦纳的声音冷酷残忍。“听好我给你的命令。我要你带十来个人到白原镇去。搜查每一家旅馆、寄宿屋和小客店——任何一个她们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悬赏五百万将她们捉拿归案。去!”
“是,先生。
文斯·卡巴洛急匆匆地跑出门去。
在她们寄宿的格雷丝·塞德尔客店的房间里,黛安娜说:“你在巴黎碰到的事情真是太糟糕了。他们把物业管理员杀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就这样不见了。”
“你的狗,安琪儿呢?”
凯利紧闭着嘴说:“我不想提。”
“对不起。你知道什么令人沮丧吗?我们死里逃生。现在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只有我们跟KIG交锋。他们会把我们关进疯人院的。”
凯利点点头。“你说得对。现在可以求助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瞬间的沉默,然后黛安娜缓慢地说:“我想有一个。”
整个小镇都布满了文斯·卡巴洛的人马,他们分头查看每一家旅馆、寄宿屋和小客店。他的一个手下向广场酒店的接待员展示黛安娜和凯利的照片。
“你看见过这两个女人中任何的一个吗?五百万美元悬赏捉拿她们。”
接待员摇头。“我要知道她们在哪里就好了。”
在文艺复兴·西切斯特酒店,另外一个手下拿着黛安娜和凯利的照片。
“五百万?我希望能拿到。”
在王冠广场,接待员说:“如果我看见她们,我一定通知你,先生。”
文斯·卡巴洛亲自上门来敲格雷丝·塞德尔小旅馆的门。
“早上好。我名叫文斯·卡巴洛。”他举起两个女人的相片。“你看见过这两个女人吗?悬赏五百万捉拿她们。”
格雷丝·塞德尔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凯利!”
在坦纳的办公室里,凯西·奥多尼兹激动不已。传真多得她应接不暇,她的电子邮箱也已经爆满。她捧起一摞纸张,走进坦纳办公室。坦纳和保利娜·凡·露文坐在长沙发上交谈。
坦纳在秘书进来时抬起头。“什么事?”
她微笑。“好消息。你将有个非常成功的晚宴。”
他皱起眉头。“你说什么呀?”
她举起纸张。“全都接受邀请。每个人都来。”
坦纳站起来。“来哪里?让我看看。”
凯西把纸张递给他,回到外面自己的办公桌边。
坦纳高声读出第一封电邮。“‘我们星期五将十分愉快地出席在KIG总部举办的晚宴,目睹普里马,你的天气控制器,揭幕。’来自《时代》杂志编辑。”
他的面孔变得煞白。他看着下一封。“‘谢谢你邀请我到KIG总部参观普里马,你的天气控制计算机。我们一定赴约。’由《新闻周刊》编辑签名。”
他浏览其余的。“CBS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NBC美国广播公司。、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华尔街日报》、《芝加哥论坛》,还有伦敦《泰晤士报》,全都踊跃地要来参加普里马的揭幕式。”
保利娜坐着,一言不发。
坦纳气急败坏,几乎说不出话来。“究竟怎么回事——?”他打住了。“那两个婊子。”
在伊尔玛网吧里,黛安娜忙碌地操作着一台电脑。她抬头看着凯利。“我们漏掉什么人没有?”
凯利说:“《伊丽》、《大都会》、《名利场》、《淑女》、《读者文摘》……”
黛安娜哈哈大笑。“我想行了。希望金斯利有个能干的承办商。他得应付一个盛大的派对了。”
文斯·卡巴洛兴奋地看着格雷丝·塞德尔。“你认识凯利?”
“哦,是啊,”格雷丝说。“她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模特之一。”
文斯·卡巴洛喜形于色。“她在什么地方?”
格雷丝惊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她见过面。”
他的面孔涨红了。“你说你认识她。”
“我意思是——人人都认识她。她非常有名。她漂亮吧?”
“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格雷丝若有所思地说:“我倒真有点知道。”
“哪里?”
“我看见一个女人跟她很像,今天早晨上了一部大巴。她和另外一个人一道旅行——”
“哪一路大巴?”
“往佛芒特去的。”
“谢谢。”
文斯·卡巴洛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坦纳把那堆传真和电邮扔到地板上,转向保利娜。“你知道那两个婊子都干了些什么?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普里马。”他思索了很长时间。“我想普里马在晚会前一天将发生一场事故,爆炸。”
保利娜看了他一会,随即抿嘴一笑。“普里马II。”
坦纳点点头。“对了。我们不妨环游世界,只要我们乐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到塔莫亚去启动普里马II。”
内联器传出凯西·奥多尼兹的声音。听起来心急火燎似的。她直接对坦纳的办公室讲话。“金斯利先生,电话统统都打爆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还有拉里·金,都在等你接电话。”
“告诉他们我在开会。”坦纳转向保利娜。“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拍拍安德鲁的肩膀。“安德鲁,跟我们来。”
“是,坦纳。”
三个人来到红砖房子前。“我有件非常要紧的事托付给你,安德鲁。”
“听从你的吩咐,”安德鲁说。
坦纳领他们进入红砖房,走到普里马前。坦纳转向安德鲁。“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公主和我必须离开这里,但到六点钟的时候,我要你关掉这台计算机。非常简单。”他用手指着。“你看见那个大的红色电钮了吗?”
安德鲁点头。“看见了。”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六点钟的时候,揿下电钮三次。三次。记得住吗?”
安德鲁说:“记得住,坦纳。六点钟。三次。”
“对。再见了。”
坦纳和保利娜开始向外走去。
安德鲁望着他们的背影。“你们不带我去?”
“不带。你留在这里。记住:六点钟,三次。”
他们到了外面以后,保利娜说:“他要是不记得怎么办?”
坦纳哈哈大笑。“没关系。已经定在六点钟自动爆炸。我只不过要确保当爆炸发生时,他在现场而已。”
第45章
对于飞行而言,这是完美的一天。KIG的757正急速地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下飞越太平洋。保利娜和坦纳亲昵地偎依在主舱的长沙发上。
保利娜说:“亲爱的,你知道,真是太可惜了,人家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多么地有才华了?”
“一旦被他们发现,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她看着他,“没问题。我们可以买断一个国家,宣布自己是国家君主。看他们还敢不敢碰我们一根毫毛。”
坦纳哈哈大笑。
保利娜抚摩他的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记得,你当时架子可大了。”
“起作用了,是不?你非得再见到我,好给我个教训。”
他们长时间忘情地热吻。
远方,出现闪电。
坦纳说:“你会爱上塔莫亚的。我们先在那里过上一两个星期,放松放松,然后周游全世界。我们要把我们不能在一起的糟蹋了的那么多年的光阴统统补上。”
她朝上看着他,顽皮地嘻嘻笑着。“当然要喽。”
“以后大约一个月一次,我们回塔莫亚来,发动普里马II。至于目标,你可以和我一道挑选。”
保利娜说:“嗯,我们可以在英国制造一场暴风雨,不过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坦纳笑起来。“整个世界都任由我们选择。”
一名空中服务员走过来。“你们需要什么吗?”他问。
坦纳说:“不。我们什么都不缺。”他知道这不是客套话。
远处的天空中,闪电加剧了。
“希望不会有暴风雨,”保利娜说。“我——我不喜欢在恶劣的天气里飞行。”
坦纳安慰说:“别担心,亲爱的。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他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我们何必为天气担心。我们控制天气。”他看看表。“普里马即将爆炸了。”
突如其来的雨点开始击打飞机。
坦纳把保利娜抱得更紧些。“没事的。只是一点小雨而已。”
就在坦纳这么说的瞬间,天空突然黑了下来,雷声大作,隆隆轰鸣。巨大的机体开始上下颠簸。坦纳朝窗外望去,想不通眼前发生了什么。雨开始变成大冰雹。
坦纳说:“看——”突然他恍然大悟。“普里马!”这是一声狂喜的欢呼,他眼睛里闪烁着荣耀的光辉。“我们能够——”
在那一刹那,一股飓风朝飞机袭来,野蛮地将它颠来倒去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保利娜惨叫起来。
在KIG的红砖建筑物里,安德鲁·金斯利正在操纵普里马,他的手指根据记忆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观察着屏幕上的目标物,他能看见一个他弟弟飞机的影像被每小时三百英里的飓风所折磨。他按下另一个电钮。
在国家气象局,从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到佛罗里达的迈阿密,十多个分支机构的办公室里,气象学家都大惑不解地瞪大双眼,盯着他们的电脑屏幕。正在发生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但却在眼前发生着。
在红砖房子里忙碌着的安德鲁心存感激,幸亏还有一件事他能为改善世界环境做出贡献。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股他亲手创造的F6龙卷风——上升——上升——高些再高些……
坦纳正从乱蹦乱跳的飞机的舷窗向外望,突然听见货车碾过路面的隆隆声,压过暴风雨的吼叫声,那是每小时运行三百二十英里的龙卷风即将临近的讯号。坦纳的面孔飞红,目睹龙卷风朝着飞机旋转而来,他兴奋得浑身战栗。他欣喜若狂。“看呐!从来没有过龙卷风到达这个高度。从来没有过!我创造的!一个奇迹!只有上帝和我能——”
在红砖建筑物里,安德鲁移动了一个开关,观察着屏幕,只见飞机爆炸,机体和人体的残片在空中飞舞。
然后安德鲁揿下红色按钮三次。
第46章
凯利和黛安娜穿戴整齐了的时候,听见格雷丝·塞德尔在敲她们的房门。“早餐随时为你们准备着。”
“来了,”凯利大声答应。
黛安娜说:“希望我们的小花招发挥了作用。我们看看格雷丝有没有晨报。”
她们走出房间。右边是娱乐区。几个人正聚在电视机前。凯利和黛安娜经过电视机,往餐厅走的时候,听见一位电视主持人说:
根据报道,无一幸存者。坦纳·金斯利和前参议员,保利娜·凡·露文在飞机上,还有一名飞行员,一名副驾驶员和一名空服人员。
两个女人僵掉了。她们相互对视,转身,走到电视机前。屏幕上是KIG外观的图像。
金斯利国际集团是世界上最大的智库,在三十个国家设有办公室。气象局发布报告称在坦纳·金斯利的私家飞机飞越的南太平洋区域爆发了一场出乎意料的惊人暴风雨。保利娜·凡·露文是前参院环境委员会主席。
黛安娜和凯利听着,惊讶不已。
……在此悬案之中,另有一道哑谜本地警察正在设法破解。媒体收到邀请参加晚宴,参观普里马,KIG开发的新型天气控制计算机,但昨天在KIG里发生了一场爆炸,普里马被彻底摧毁。消防部门在废墟中发现了安德鲁·金斯利的尸体,确信他是唯一的遇难者。
黛安娜说:“坦纳·金斯利死了。”
“再说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
“坦纳·金斯利死了。”
凯利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看着黛安娜,微笑着说:“这以后生活肯定会非常单调乏味了。”
“希望如此,”黛安娜回答。“你想今天晚上到沃尔多夫阿斯托利亚大厦睡一觉吗?”
凯利咧嘴笑着。“我不反对。”
她们跟格雷丝·塞德尔道别时,她拥抱着凯利,“随时欢迎再来。”
她从来没有提过他们要给她的那笔赏金。
在沃尔多夫大厦的总统套间里,一名侍应生正在摆餐桌。他转向黛安娜。“你说你要备四份餐具,是吗?”
“对。”
凯利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黛安娜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们在餐桌边就座时,黛安娜说:“凯利,我认为这一切都不是我们单枪匹马干的。我想有人给了我们小小的帮助。”她举起香槟酒杯,对着身边的空位说:“谢谢你,理查德,亲爱的。我爱你。”
她将杯子端到唇边时,凯利说:“慢。”
黛安娜转向她。
凯利端起她的香槟酒杯,看着她身边的空椅子。“马克,我太爱你了。谢谢你。”
她们相互碰杯。
凯利微笑着说:“感觉非常好。嗯,下一步是什么?”
“我打算到华盛顿的联邦调查局去,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他们。”
凯利纠正她。“我们打算到华盛顿去,把我们所知道的事告诉他们。”
黛安娜点头。“对。”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我们干得不错。我们的丈夫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
“太对了,”凯利说。“我们赢了。想想力量对比有多悬殊啊。你知道我们现在应当做什么?”
“什么?”
“开办我们自己的侦探所。”
黛安娜哈哈大笑。“你说得玩的。”
凯利朝她长时间地、慢慢地笑着。“我像吗?”
晚餐后,她们看电视,每一个频道都在播报有关坦纳·金斯利死亡的事件。凯利一边看,一边沉吟着说:“你知道,当你砍下蛇头时,剩余部分就死掉了。”
“什么意思?”
“让我们找出答案。”凯利走到电话前。“我要给巴黎挂长途。”
五分钟后,她听到了妮科尔·帕拉迪斯的声音。“凯利!凯利!凯利!你打电话来,我太高兴了。”
凯利的心沉下去了。她知道她底下将听到什么。他们杀死了安琪儿。
“我不知道怎么能找到你。”
“你听到那消息了吗?”
“全世界都听到那消息了。杰罗姆·马娄和阿尔冯斯·吉劳尔德连夜卷铺盖溜掉了。”
“菲利普和他一家人呢?”
“明天回来。”
“太棒了。”
凯利不敢问下一个问题。“安琪儿——?”
“我把安琪儿收在我的公寓里。他们计划万一你不肯合作,就用她作诱饵。”
凯利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哦,太棒了!”
“你想要我怎么处理她?”
“把她送上下一班法国航空公司飞纽约的班机。通知我她什么时候到达,我去机场接她。你可以打电话到这里,沃尔多夫大厦,找我。”
“我会办好的。”
“谢谢你。”凯利挂上电话。
黛安娜一直听着。“安琪儿没事?”
“没事。”
“哦,太好了!”
“是吧?我好激动啊。顺便一说,你准备怎么处理那笔钱?”
黛安娜看着她。“什么?”
“KIG拿出五百万奖金。我认为属于我们。”
“但金斯利死了。”
“我知道,可是KIG没有。”
她们爽朗地笑起来。
凯利问:“我们去过华盛顿以后你有什么计划吗?你会重新开始画画吗?”
黛安娜沉思片刻。“不。”
凯利看着她。“真的?”
“嗯,我的确想画一幅画。中央公园里的一个野餐场景。”她的嗓门哽塞了。“一对恋人在雨中野餐。然后……看情况吧。你呢?打算回去当模特吗?”
“不,我想不会——”
黛安娜看着她。
“嗯……或许吧,因为我走在天桥上时,能想象马克在看着我,向我飞吻。对,我想他会要我回去工作的。”
黛安娜笑了。“好。”
她们又看了一小时电视,然后黛安娜说:“我想该睡觉了。”
十五分钟后,她们脱了衣服,钻进各自的皇后大床,回到她们最近的冒险经历中去了。
凯利打哈欠。“我困了。黛安娜。让我们把灯都关掉吧。”
后记
“人人都把天气挂在嘴边,但谁都不能对它动一根手指头。”这句古老的谚语再也站不住脚了。今天,两个超级大国都具备了控制全世界天气的能力:美国和俄罗斯。其他国家也都在狂热地追赶,企图跟进。
由尼古拉·特斯拉在19世纪末叶开始的对自然元素进行揭秘的探索,包括电能通过太空的传送,已经变为现实。
后果是里程碑式的。天气可加以利用,或作为福祉或作为末日武器。
一切的必要元素都已到位。
1969年,美国专利局对“在大气层实施人工注入海水蒸汽,从而提高降雨成功率的方法”颁发专利权。
1971年,专利权颁发给威斯汀豪斯电力公司所发明的行星表面区域的辐射装置。
1971年,专利权颁发给国家科学基金会所发明的天气改良法。
20世纪70年代早期,美国国会海洋及国内环境委员会就军方对天气和气候进行干预的科研,举行听证会,发现国防部已制定计划通过对核武的协调利用制造海潮。
美俄之间爆发大规模对抗的危机发展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以至1977年两国签署一项联合国协议,反对以敌对目的而干预天气。
协议书并不意味着天气实验的结束。1978年,美国发动的一场实验在北威斯康辛的六个县制造了滂沱大雨。暴雨引发每小时一百七十五英里的大风,酿成五千万美元的经济损失。与此同时俄国也在进行自己的工程。
1992年,《华尔街日报》报道,一家俄国公司,艾赖特情报技术公司,正在出售为特定目的而度身打造的天气控制设备,使用的口号是“听候指令的天气”。他们的服务遍及世界各国。
诸如此类的实验在两国继续开展的同时,天气模式开始变化。早在1980年,离奇古怪的天气现象便屡屡见于报端。
“近期一条高压带在加利福尼亚海岸外约八百英里处徘徊了两个月,阻断来自太平洋的湿润气流。”——《时代》杂志,1981年1月。
“……停滞的高压季犹如一条隔离带,阻止了天气模式自西向东的正常流动。”——《纽约时报》,1993年7月29日。
本书正文中所描述的天气灾难无一不在现实中发生过。
天气是我们所认知的最强大的力量。谁掌控了它,谁便能以持续不断的暴雨或龙卷风搅乱世界经济;用干旱摧毁农作物;引发地震、飓风和海啸;关闭世界飞机场;在敌军战场上制造毁灭性的打击。
倘若一位世界级领军人物说:“人人都把天气挂在嘴边,但没有谁对它动一根手指头。”那我们就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此乃真理。
(刘珠还: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210024)
绿字的研究
[英国]尼尔·盖曼 著 饶梦华 译
尼尔·盖曼(Neil Gaiman),1960年出生于英国汉普郡,现定居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尼尔·盖曼是一位以奇才著称的科幻、奇幻双料作家,创作领域涵盖奇幻、科幻、恐怖小说、儿童故事、绘本、漫画、报纸专栏、歌词创作,亦参与编写电影剧本。1988年起盖曼以漫画系列书《睡魔》在美国漫画界崭露头角,赢得维尔·埃斯纳漫画奖的诸多奖项,并于1991年赢得世界奇幻文学奖,成为第一部夺得文学奖项的漫画作品。此后他的主要获奖作品有:《永无来处》(获1999年法国朱丽叶·沃兰戈奖)、短篇小说集《烟与镜》(获1998年英国麦克米伦银笔奖)、《星团》(获1999年创神奇幻奖)、《美国众神》(获2002年雨果奖、轨迹奖和星云奖)、《卡罗琳》(获2003年雨果奖)、《绿字的研究》(获2004年雨果奖)。盖曼2005年新出炉的小说《蜘蛛神男孩》被《出版商周刊》评为2005年十大畅销书之一。
盖曼的作品主题广泛,既有对信息时代的探讨,也有对死亡意义的追寻,并且始终以精巧的情节和犀利的叙述风格为特点。盖曼擅长融会现代都市文明与古老奇幻传说,交织人性的幽暗与瑰丽,想象力大胆丰富,笔触诙谐而简练。盖曼的作品被翻译成了28种语言,而且几乎篇篇都被搬上了荧幕。他不但是美国漫画界公认的最优秀剧本作家,也是一位畅销小说家,被《文学传记辞典》列为十大后现代作家之一。
《绿字的研究》(A Study in Emerald)是一篇福尔摩斯式的探案故事,无论在篇章布局还是在情节设置上,与科南道尔的《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都有相似之处,然而却比后者更富有想象力并且更具现实意义。作者通过一名退役少校的讲述塑造了一个福尔摩斯式的侦探顾问形象,并巧妙地援引了H.P.洛夫克拉夫特所著《恶魔的召唤》中的人物,勾勒了一个亦真亦幻的魔域世界,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
1新朋友
斯特兰德剧团刚刚结束震撼人心的欧洲之旅,在欧洲,他们为皇室成员进行的激动人心的悲喜剧表演赢得了掌声和赞誉。斯特兰德剧团宣布,他们将于4月在位于德瑞街的皇家剧院演出,届时他们将上演《我的双胞胎兄弟汤姆》、《卖紫罗兰的小女孩》及《回归古老岁月》(该剧是一个盛大欢快的历史剧)。每一部都以独幕剧的形式演出!票房现已开始售票。
我相信这就是浩瀚无边的地下世界。是梦中的黑暗。
我有点心不在焉。真抱歉。我不是搞文学的人。
我一直在找住处,这就是我跟他见面的原因。我希望有人分担我的房租。我们共同的一位熟人介绍我们认识。他在圣巴斯医院实验室工作。“据我观察,你以前在阿富汗待过,”他对我说。我张大嘴巴,瞪大了双眼。
“真不可思议,”我说。
“没什么,”这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说。他将成为我的朋友。“从你抱胳膊的姿势,我看出你受过伤,而且伤得很不寻常。你晒得很黑,举止也很像个军人。在这个帝国很少有地方能把一名军人晒黑,况且从你的肩膀受伤的情况及阿富汗人穴居的习惯来看,你经受过折磨。”
经他这么一说,好像非常简单。但是,说的没错。我曾被晒成深棕色。我也正如他所观察到的那样受过折磨。
阿富汗不论是神还是人都很野蛮,不愿受制于英国、柏林甚至莫斯科,而且不讲任何道理。我被派往山区,隶属于一个团部。只要在山区里进行的战争,我们都能打成平手。可是当游击战转入山洞,我们发现,在黑暗中我们竟然对一切都束手无策。
我永远不会忘记地下湖闪烁的水面,也不会忘记从水下冒出来的那个东西,它的眼睛一张一翕,一边发出低低的像是在唱歌一样的沙沙声,一边缓缓升起。这声音在它周围回旋萦绕,就像有一群苍蝇,比整个世界都巨大的苍蝇。
我的幸存是个奇迹。可我的确活了下来,尽管返回英格兰时我的精神已经崩溃了。我的肩膀开始萎缩,被蚂蟥一样的东西死死叮咬过的地方,长出蛙肚色图腾般的疤痕。我曾经是个狙击手。可现在我一无所有,除了对于地下世界的畏惧,就像是一种恐慌。其结果就是我总是宁愿从军人退休金中拿出六便士坐汉萨姆马车,也不愿花一便士坐地铁。
伦敦的迷雾和黑暗接纳并抚慰了我。我总在夜里尖叫,因此失去了第一处住所。我曾在阿富汗待过。我再也没去过那儿。
“我会在夜里尖叫,”我告诉他。
“有人说我睡觉打呼噜,”他说。“而且我生活不规律,还总是把壁炉台当靶子练习射击。我将在起居室里接待我的顾客。我自私,不喜欢被刨根问底,没有耐心。这些成问题吗?”
我笑着摇摇头,然后伸出手去。我们握了握手。
他为我们找的房子在贝克街,对两个单身汉来说绰绰有余。我记得我的朋友说过他不喜欢被刨根问底,就克制住自己不去问他是干什么的。可是很多事情都引起我的好奇心。随时都有客人来。他们一来我就得从客厅回到我的卧室去,在心里纳闷他们和我的朋友会有什么共同之处。一个苍白的女人一只眼珠是象牙白色;一个矮个男人看上去像个旅行推销员;一个穿着天鹅绒夹克衫的花里胡哨的胖子,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一些是常客,其他的只来过一次,跟他谈话,然后告辞,走的时候或愁容满面,或心满意足。
他对我是个谜。
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吃着女房东丰盛的早餐,我的朋友摇铃叫来和善的房东。“有位先生要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餐,大概四分钟后,”他说。“我们得再添一套餐具。”
“没问题,”她回答道,“我会在烤炉里多放些香肠。”
我的朋友继续浏览晨报。我等着他的解释,耐心在一点点地消耗。终于,我忍不住了。“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四分钟后会有客人来?你并没有收到电报,也没有人来送信什么的。”
他微微一笑。“几分钟前你没听到一辆四轮马车的声音吗?它路过我们的住处时速度慢了下来——显然是车夫在寻找我们的房门,然后它加快速度驶向梅尔蓬路。在火车站和蜡像馆前,马车和出租车挤作一团,有许多乘客下车,到处是嘈杂喧闹的声音。如果有人想下车而又不愿被人发现,就会趁着混乱下来。从那儿到这儿步行只需要四分钟。”
他看看怀表,这时我听到外面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进来,莱斯特雷德,”他招呼道。“门开着,香肠马上就烤好。”
那个叫莱斯特雷德的人开门进来,谨慎地把门关上。“我本来不该在这儿吃早餐,”他说,“可说实话,我早上没顾得上吃饭。我肯定可以吃得下这些香肠。”他是我以前见过几次的小个子男人,举止就像是兜售橡胶玩具或者卖祖传秘方的旅行推销员。
我的朋友一直等到女房东离开房间才开口说话:“显然,我认为是一件事关国家的案件。”
“我的天啊,”莱斯特雷德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这些话一定不能外传。你得保证不外传。”他把盘子里堆满了香肠、鱼片、鸡蛋炒饭和烤面包片,可他的手有点发抖。
“当然不会,”我的朋友说。“尽管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仍记得你的汉萨姆马车的声音:比C调尖利的发着颤音的G调。要是伦敦警察厅的警司莱斯特雷德前来拜访伦敦唯一的侦探顾问,却又不想被人看到,可又不得不来,并且还没吃早餐,那我就知道这是个不寻常的案子。故而,这案子涉及尊贵的人物并且有关国家大事。”
莱斯特雷德用餐巾擦掉脸颊上的蛋黄。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看上去不像个警司,而我的朋友看上去倒是像我想象中的侦探顾问——不管这工作是干什么的。
“也许我们应该私下里谈这件事,” 莱斯特雷德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的朋友顽皮地笑了起来,把脑袋左右转转。当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时他总是做这个动作。“瞎说,”他说。“两只脑袋总比一只顶用。对我们中的任何一方讲就是对两个人讲。” “如果我打扰了你们——”我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但是他示意我住嘴。
莱斯特雷德耸耸肩。“我无所谓,”他顿了一下说道。“你解决了案子,我就能保住工作。你不能解决,我就会丢掉工作。我保证,你可以使用任何办法。但不能把事情搞糟了。”
“如果研究历史可以学到一件事,那就是让我们知道事情往往越变越糟,”我的朋友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沟岸?”
莱斯特雷德的叉子从手中滑落。“太过分了!”他叫起来。“你已经知道了,却要耍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应当感到害臊——”
“没有人告诉我任何有关案子的事情。一名警司走入我的房间,靴子和裤管上沾着不常见的深黄色的泥点,我当然会认为他刚刚去过位于沟岸霍伯斯路的矿区,那儿是伦敦最有可能见到这种特殊的深黄色泥土的地方。”
莱斯特雷德警司看上去有点尴尬。“你那样一说,”他说,“事情倒是明摆的。”
我的朋友把碟子推开。“当然是明摆的。”他带着一点试探的口气说道。
我们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去东区。莱斯特雷德警司丢下我们,步行到梅尔蓬路去找他的汉萨姆马车。
“你真的是个侦探顾问吗?”我问道。
“伦敦,或者可能世界上,唯一的侦探顾问,”我的朋友说。“我不接案子,只是提供意见。别人找我是为了他们无法解决的难题,他们向我描述那些难题,有的时候我可以解决它们。”
“那么那些来找你的人……”
“主要是警员,有的自己就是侦探,就这样。”
这是个明媚的上午,可我们却在圣吉尔斯教堂边的贫民窟颠簸。这一带地处伦敦的郊区,就像漂亮的卖花女脸上长了个瘤子一样,这里到处是贼窝和亡命之徒的据点。马车里只透进来一点昏暗微弱的光线。
“你真的想让我跟着你吗?”
我的朋友一眨不眨地瞪着我看。“我有种感觉,”他说。“我有种感觉我们就该在一起。感觉我们曾经在过去或者以后将并肩作战,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是个理性的人,但是我懂得一个好伙伴的价值。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是的,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
我的脸红了,搪塞了几句。从阿富汗回来以后,我第一次感到我在人世间还有价值。
2房间
维克多的“维他”!一种神奇的液体!你的四肢和下体缺乏活力吗?你总是在嫉妒中回望青春岁月吗?肉体的欢娱是否被埋葬并被遗忘?维克多的“维他”将给你失去的一切:即便是最年迈的老马也会再次变成骄傲的战马!本品具有回天之力,是古老的家庭配方与现代高尖科技的结合。欲求已签署的药效证明文件,请致信伦敦便利街1号V.von F公司收。
这是位于沟岸的一间廉价的单间租房。门口站着一名警察。莱斯特雷德跟他打了招呼,就带着我们进去。我正要跨进去,我的朋友却在门口的台阶上蹲了下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放大镜,检查铁制刮泥板上的泥土,不时用指头敲敲。直到他检查完了,才肯让我们走进去。
我们走到楼上。发生命案的屋子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那个屋子的两边站了两排身材魁梧的警员。
莱斯特雷德对着他们点点头。他们分开站到旁边让我们进去。
我说过,我不是职业作家。我犹豫着怎样描绘眼前的一切,因为我知道我的语言远远不能对此作出适当的描述。可既然我已经开始讲述,我觉得我必须继续下去。在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发生了一起谋杀。尸体,确切地说是尸体剩下的部分,还放在地板上。我看见了尸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开始又没有认出那具尸体。我首先看到的是从死者喉咙和胸膛里喷洒出来的东西。从颜色来看,介于胆汁绿和草绿之间,并且已经渗入破旧的地毯并且溅到了墙纸上。有一瞬间我想象这是一幅艺术作品,一个来自地狱的艺术家创作了一幅翡翠绿的习作。
似乎过了一百年,我才低下头去看尸体,想弄明白眼前的一切。尸体被开了膛,就像是屠夫刀板上的一只兔子。我摘下帽子,我的朋友也摘下了帽子。
他跪下来检查尸体,检查刀口和切痕。然后他拿出放大镜走到墙边,仔细地观察正在变干的血块。
“我们已经检查过了。” 莱斯特雷德警司说。
“是吗?”我的朋友反问道。“那你认出这是什么了吗?我确信这是一个字。”
莱斯特雷德走到我的朋友所站立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在褪色的黄色墙纸上,比莱斯特雷德的头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有一个字,是用绿色的血液写成的几个大写字母。“雷切……” 莱斯特雷德拼读着字母。“显然他想写雷切尔,可是却被打断了。所以——我们必须找一个女人……”
我的朋友什么也没说。他回到尸体前,依次抓起他的左手和右手。指间没有血迹。“我想我们可以确定这个字并不是这位公爵所写……”
“你究竟为什么要说……”
“亲爱的莱斯特雷德。请相信我长着大脑。尸体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血的颜色、四肢、眼睛以及脸部的特征,所有这些都说明了王室血统。尽管我不能断定是哪个王室,我敢猜测他可能是德国某个公国的王位继承人……不,第二继承人……”
“真让人吃惊。” 莱斯特雷德迟疑了一会才说,“这是波西米亚的弗朗茨·德拉戈王子。他受维多利亚女王之邀来到英格兰岛。在这儿度假,换换空气……”
“你是说来光顾剧院、妓院和赌场。”
“随你怎么说。” 莱斯特雷德有些恼怒。“不管怎样,你开了个好头,查出有个叫雷切尔的女人。可是我并不怀疑我们自己也会发现她。”
“毫无疑问,”我的朋友回答。
他继续检查房间,好几次尖刻地指出警察不但用他们的靴子遮盖了脚印,而且还挪动了一些物品。这些物品的位置可能会对追查前一晚发生的事有帮助。
他还对门后面的一小块泥很留心。
在壁炉旁边他发现了一些像是烟灰或尘土的东西。
“你看到这些东西了吗?”他问莱斯特雷德。
“女王的警察,” 莱斯特雷德回答说,“不会为壁炉里的灰烬兴奋的。在这儿总会发现一些灰烬。”他为自己的回答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的朋友捏了一小撮烟灰,用指头搓着,还凑上去闻了闻。最后,他把剩下的烟灰全部铲起来,倒入一个玻璃小瓶,然后塞住瓶口放在一个贴身的上衣口袋里。
他站了起来。“那么这尸体?”
莱斯特雷德说:“王宫会派他们的人来。”
我的朋友对我点点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我的朋友叹了口气说:“警司,你要找雷切尔小姐恐怕会毫无结果。此外,雷切尔是个德语词,意思是复仇。查查字典吧,它还有其他意思。”
我们走下楼到了街上。“在今天早上之前你从没见过王室成员吧?”他问我。我摇摇头。“要是没心理准备,这情景会吓坏你的。喂,伙计,——你在发抖!”
“对不起。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们走一走会让你感到好一些吗?”他问我。我同意了。的确,我要是不走走,恐怕会尖叫起来。
“那就往西走。”我的朋友指着王宫黑黝黝的塔顶说。我们就开始往西走。
“那么,”我的朋友过了一会儿说。“你从未跟欧洲的王室成员有过个人接触?”
“没有,”我说。
“我可以确信地宣布你会见到的,”他告诉我。“但这次不是见一具尸体。很快。”
“亲爱的伙计,你怎么会确信——?”
他指指一辆四轮马车作为回答。马车漆成黑色,停在我们前方五十码的地方。一个戴着高顶丝质礼帽穿着厚大衣的男人站在车门口,拉开车门静静地等着。车门上方有一个金色的盾形徽章,不列颠的每一个儿童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有些邀请是无法拒绝的,”我的朋友说。他摘下帽子对着车夫点点头。我的确看到他微笑着爬上那个像盒子一样的马车,舒舒服服地靠在柔软的皮靠背上。
在去王宫的路上,我试图跟他说话时,他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然后他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我尽量回忆我对德国王室成员的所有了解。但是除了知道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是德国人外,其他人我知之甚少。
我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把硬币——有铜板也有银币,有黑色的也有铜绿色的。看着铭刻在上面的女王头像,我心里既感到一种爱国热情又极度恐惧。我告诉自己,我曾是一名军人,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我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对一切都毫不畏惧。闪念之间,我记起自己曾是个狙击手,我甚至乐于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神射手——可是我的右手在发抖,它好像失去了知觉。硬币在手上发出叮叮当当地响声。我感到很难过。
3王宫
亨利·雅克医生终于骄傲地宣布:世界闻名的“雅克药粉”可以大量生产以供大众消费。它已不再是特权阶层的专用品。释放你的内心!内外都清爽!男人和女人,太多的人忍受着灵魂的便秘!使用“雅克药粉”(从香草和原汁薄荷醇中提取)——快速而低廉地解除痛苦!
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是个高大的男人,蓄着颇引人注目的翘八字胡,发际很靠后。可他无可辩驳地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在走廊里迎接我们,对我和我的朋友点点头。他既没有问我们的名字也没有跟我们握手。
“女王很不安,”他说。他说话带口音,把S音发作Z音。“弗朗茨是她最喜爱的一个孩子。她有很多侄子,可是只有他能使她开心。你们要找到那个对他下手的人。”
“我会尽全力的,”我的朋友说。
“我读过你的专著,” 阿尔伯特君王说。“是我告诉他们要向你咨询的。我希望我是对的。”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朋友回答。
这时候大门打开了,我们被带进黑暗中去谒见女王。
她被称为维多利亚,因为在几百年前的战争中她击败了我们;她还被称为辉煌安娜,因为她辉煌荣耀;她被称为女王,因为人类的嘴巴生来就不可以叫她的名字。她的体格庞大,比我想象得还要庞大。她蜷缩在阴影里看着我们,一动也不动。
这事必须解决。从阴影里传来一句话。
“是的,夫人,”我的朋友说。
一只手臂摆了摆,指向我。往前走。
我想走,可是我的腿动不了。
这时我的朋友来救急。他抓着我的胳膊肘,架着我走向女王。
不用害怕。是值得的。是相生相伴的。这是她对我说的话。她的声音是甜美的女低音,带着不明显的磁性。然后她把一只手臂展开伸了过来,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有那么一刻,只是一瞬间,我感到一种疼痛,比我以往经受的任何疼痛都钻心而剧烈。疼痛过后是一种全身心的舒适感。我可以感觉到肩膀的肌肉在放松。从阿富汗回来之后,我第一次摆脱了疼痛的折磨。
这时我的朋友走向前。维多利亚在跟他讲话,可是我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我在纳闷,那些话像是从她的大脑直接传递到他的大脑,似乎这就是我在历史书上读到过的御用大律师。他大声地回答。
“当然,夫人。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晚上,在沟岸的那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两个人和你的侄子在一起。尽管脚印不太清楚,但肯定没错。”然后他接着说:“是的。我明白……我想是这样……是的。”
我们离开王宫的时候他很平静。我们坐车返回贝克街的路上,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天已经黑了。我在纳闷我们在王宫里待了多久。
雾和黑灰的混合体像一只手掌,抚过天空,抚过路面。
回到贝克街,从房间的镜子里,我看到横穿肩膀的那块灰白色的皮肤透着粉色。我希望这不是我的想象,不是月光透过窗户造成的幻觉。
4表演
肝病?胆囊炎?神经官能症?扁桃体脓肿?关节炎?专业的放血技术可以医治很多疾病。我们的办公室有成捆的证明书,随时接受大众检阅。别把你的健康交给业余医生!我们专攻此业年代已久——维·泰波斯专业放血技术。(请牢记!赫赫有名的泰波斯!)罗马尼亚,巴黎,伦敦,惠特比。你已经尝试了其他方法——现在试试最好的!
我的朋友是个易容大师,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我还是为此感到惊奇。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进出于我们位于贝克街的住宅——一个年迈的中国男人,一个年轻的浪荡子,一个胖胖的红头发女人,一看就知道她的老本行是干什么的,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由于痛风,肿胀的脚上绑着绷带。每个人都走进我朋友的房间,然后,我的朋友从他的房间走出来,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是音乐厅里“变化多端的艺术家”。
他不愿谈论他搞这些名堂是在干什么,倒是宁愿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着天空,偶尔在手中的纸片上画一些符号。坦白地说,我看不懂那些符号。他看上去恍恍惚惚。我开始担心他的健康状况。后来,一个下午,他穿着自己的外衣回来了,咧着嘴一脸轻松地笑着。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剧院。
“有点想去,”我告诉他。
“那就带上你的望远镜,”他对我说。“我们去德瑞街。”
我原以为要上演轻歌剧,或类似的剧目,可是我发现自己进了德瑞街最糟糕的一家剧院,尽管它和皇家剧院用了同一个名字——事实上,它不在德瑞街上,而是位于沙夫特斯伯里大道的尽头,与圣吉尔斯教堂边的贫民窟相接。我听从了我的朋友的建议,把钱包藏了起来,而且学着他的样子,带了一根粗短的棍子。
我们坐在前排座位等待的时候(我从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那儿买了一个三便士的橙子,此刻我正吮吸着橙子),我的朋友缓缓地说道,“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不必陪我去赌窟或者妓院。还有那些狂欢吧——因为我得知,弗朗茨王子喜欢光顾这种地方。可他每个地方只去一次,除了——”
乐队的演奏开始了,幕布缓缓升起。我的朋友没有说下去。
演出安排得很不错,有三个独幕剧的演出,剧间演唱了喜剧歌曲。男主唱是个高个子男人,有些憔悴,但嗓音很好。女高音优雅端庄,她的歌声穿透了整个剧院。喜剧演员的顺口溜说得很棒。
第一出戏是对错号的粗俗喜剧:男主角饰演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却因为一连串滑稽的意外,发现他们与同一位年轻小姐订了婚,而这个小姐却以为自己是与同一个人订的婚。随着男主角不断从一个角色转变成另一个角色,舞台上的门也不停地开开合合。
第二出戏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女孤儿的故事。一个卖紫罗兰的姑娘在雪中饿死了——她的祖母最终认出了她,认定她是十年前被强盗偷走的孩子,可是已经太晚了。冻僵的小女孩死了。我得承认,我不止一次用我的麻布手帕擦眼睛。
最后演出的是激动人心的历史故事:整个剧组的人扮演了一个海边村庄的男男女女,故事发生在距今七百年前。他们看到在远方的海面上有模糊影子不断升起。男主角欢快地对着村民宣布,那些影子是上古神,他们来自海底鬼城莱尔、昏暗的卡科萨和雷恩平原,他们的到来曾被预言过。他们曾在那里沉睡,等待着,超越了他们死亡的时间。小丑认为村民们吃了太多的馅饼,喝了太多啤酒,所以产生了人影的幻觉。一个胖乎乎的绅士扮演罗马神的牧师,他告诉村民大海中的影子是猛兽和魔鬼,必须铲除它们。
在戏的高潮部分,男主角用他的十字架击毙了牧师,准备迎接那些上古神。女主角吟唱着诡异的咏叹调。这时魔术幻灯在舞台上令人炫目地摇曳舞动。在舞台后方的上空我们隐约地看到了上古神的影子一一闪过:不列颠女王,埃及的黑神(从身影看几乎像人形),身后是带着一千只小羊的黑山羊,大中国的皇帝,无言的沙皇,统治新世界的国王,南极的雪神和其他的人影。每一个影子隐隐绰绰地穿过舞台的时候,整个楼座中每一个观众的喉咙都无法控制地发出“呜—哇!”的声响,整个剧院的空气就像是在随之颤动。月亮在人工粉刷的空中徐徐升起。升到最高点时,在戏剧魔术的最后一刻,月亮由古代传说中常见的淡黄色变成悦目的深红色,正像照耀着我们的月亮的颜色。
剧组人员向观众鞠躬致意。在观众一次次的欢呼声和笑声中,幕布缓缓下降。幕布最终落下,表演结束。
“演完了,”我的朋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非常棒,”我告诉他。我的手因为不断拍掌有些疼。
“矮胖子,”他笑着说,“我们去后台。”
我们走出演出厅,进入一个挨着剧院的小道,到了舞台的后门。一个脸颊上长着一个粉瘤的瘦瘦的女人正忙着织毛衣。我的朋友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就带着我们进入楼中,走上一段台阶,到了一间共用的小更衣室。
在满是油污的镜子前方,油灯和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不定;无论男女都在忙着卸妆、换衣服,当着异性的面,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我转过脸。我的朋友看上去很镇静。“请问哪位是沃内特先生?”他大声问道。
一个年轻的女人指了指屋子的尽头。她在第一场剧中扮演女主角的好朋友,在最后一场剧中演那个鲁莽店主的女儿。“夏利!夏利·沃内特!”她叫着。
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应声站了起来。按照传统的标准来看,走近了看他就不如站在远处显得那么帅气。他疑惑地望着我们,“我好像并不……?”
“我叫亨利·康贝里,”我的朋友拖长了声调说。“你可能听说过我。”
“坦白说,我并不认识你,” 沃内特说。
我的朋友向男演员递上一张烫金名片。
他看着名片,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兴趣。“剧团赞助商?来自新大陆?噢,天哪。这位是……?”他看看我。
“这是我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先生。他不是干这行的。”
我咕哝着说了几句非常喜欢演出之类的话,并和那个男演员握了握手。
我的朋友说:“你去过新大陆吗?”
“我没有去过,” 沃内特说,“不过我一直都很想去那儿。”
“嗯,老弟,”我的朋友用新大陆人惯常的轻松随便的语气说着。“也许你就会实现。最后一场戏,我从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戏。是你写的剧本吗?”
“噢,不是。剧作者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可我设计了魔术幻灯影子表演的技巧。你不可能在舞台上见到更好的了。”
“能告诉我剧作者的名字吗?就是你的那个朋友,或许我可以直接跟他谈谈。”
沃内特摇摇头。“我看这不大可能。他是个专业人士,不希望公开他与剧组的关系。”
“我明白。”我的朋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斗叼在嘴上。然后他拍拍口袋。“对不起,”他说。“我忘记带烟袋了。”
“我抽味道很重的粗烟丝,”男演员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呢!”我的朋友爽快地说。“哎呀,我也抽粗烟丝,”他用沃内特的烟丝装满烟斗,两个人开始吞云吐雾。其间,我的朋友向他描述了他的这场戏在美国巡回演出的前景,说他们将从曼哈顿一直演到大陆的最南端。第一幕将是我们刚刚看过的最后一场戏。其他部分可以讲述上古神对人类和其他众神的统治,也可以讲述假如人民不必敬仰王室成员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境况——一个野蛮而黑暗的世界——“那个神秘的专业人士将是此剧的作者。所有的事都由他来决定,”我的朋友接着说。“我们的剧本由他负责。我可以向你保证观众的人数多得难以想象,门票收入分成十分可观。比如百分之五十!”
“太激动人心了,” 沃内特说。“我希望最后不会是个白日梦吧!”
“不会的,先生,不会是白日梦!”我的朋友抽了一口烟,被他的玩笑逗得咯咯笑。“明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到我贝克街的房子来,就定在十点吧,和你的作家朋友一起来。我会跟你们签署合同。”
听了这些话,男演员爬上椅子,拍拍手叫大家安静。“剧组的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宣布一件事,”他洪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这位是亨利·康贝里先生,一位剧团赞助商。他提议让我们横渡大西洋,踏上荣耀和财富之路。”
有几个人在欢呼,喜剧演员说,“噢,再也不用吃鲱鱼和腌白菜了,”剧组的人都笑了。
在所有人的笑声中,我们走出剧院,走到雾气弥漫的大街上。
“老兄,”我说。“到底是——”
“就此打住,”我的朋友制止了我。“这个城市长着很多耳朵。”
在我们找到马车前,谁也没再说一句话。我们爬上车,轱辘咕噜地驶向查令十字街。
直到那时,我的朋友才从口中取下烟斗,把烟锅里烧了一半的烟丝倒入一个小小的锡罐中。他把锡罐口封好后装进口袋。
“嗯,”他说。“这就是要找的高个子男人,简直难以置信。我们只能希望瘸腿医生有足够的贪婪和好奇能让他明早来见我们。”
“瘸腿医生?”
我的朋友吸吸鼻子。“那是我给他的名字。事情很显然,我们看到王子的尸体时,从脚印和其他方面的线索来看,那天晚上房间里有两个人。除非我猜错了,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我们刚刚见过的这个人,矮一点的那个人有点跛,他用专业技术掏空了王子的内脏,这说明他是个行医的人。”
“一个医生?”
“的确如此。我不愿这么说,可是据我的经验,医生一旦作恶,他比最凶狠的杀手还要阴险卑劣。曾经有个叫休斯敦的,是个愤世嫉俗的人,还有坎贝尔,这个把强求一致的政策带到伊令的人……”他就用这样的语调在我们回程的路上讲完了故事。
马车在路边停下来。车夫说:“一先令十便士。”我的朋友扔给他两先令的硬币。车夫接住硬币放进他的破帽子里。“谢谢二位,”他大声道谢。马车咕隆咕隆地驶进雾中。
我们走到门前。我开门的时候,我的朋友说:“奇怪,车夫没有让站在街角的那个人上车。”
“他们换班的时候都不拉客,”我说。
“的确这样,”我的朋友回答。
那一晚我梦到各种各样的影子,巨大的阴影遮蔽了太阳。绝望中,我对着他们大叫,可他们不听我的。
5皮与核
春天来了——脚下踩着春天!杰克鞋店!靴子、便鞋、镂花皮鞋。挽救你的脚掌!留心本店的特色商品。杰克鞋店!记着光临本店位于东区的服装饰品中心——出售晚装、帽子、饰品、手杖、二人夺。皮卡迪利大街的杰克鞋店。一切就在春天!
莱斯特雷德第一个赶到。
“你在街上部署了你的人吗?”我的朋友问他。
“是的,”莱斯特雷德回答道。“下了命令,要来的人放行,要走的人逮捕。”
“你身上带了手铐吧?”
莱斯特雷德表情凝重,他把手伸进口袋,咣当咣当地拨拉了几下放在口袋里的两副手铐。
“那么,先生,”他说。“我们在等待的时刻,干吗不告诉我在等谁?”
我的朋友从口袋里掏出烟斗。他没有把烟斗放进嘴巴里,而是把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他取出前一晚的小锡罐和一个玻璃小瓶。我认出这是他在沟岸用过的那个小瓶。
“喏,”他说。“这是我们的沃内特大师的棺材钉,我相信它会证明。”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掏出怀表,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他们来之前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他转向我。“你知道有关保皇派的事情吗?”
“不是件好事,”我回答他。
莱斯特雷德咳嗽了一下。“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谈论的这些事情,”他说,“我们不该说下去。适可而止吧。”
“说这些太晚了,”我的朋友说。“我们都认为上古神的到来不是一件好事。可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想看到旧日的重演,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不想听这些反动的言论,” 莱斯特雷德说。“我必须警告你——”
“我必须警告你别这么愚蠢,”我的朋友说。“是保皇派的人杀害了弗朗茨·德拉戈王子。他们谋杀,他们杀戮,徒劳地想要把掌权者赶开,让我们生活在黑暗中。王子是被一只雷切杀死的。雷切是一个古代的名字,指一种猎狗。警司,你要是查查字典就会知道的,雷切还有复仇的意思。猎人在发生谋杀的房间墙纸上留下签名,正如一位艺术家在画布上签名。可他不是杀害王子的人。”
“那个瘸腿医生!”我尖叫道。
“很正确。那天晚上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我可以判断出他的身高,因为那个字写在齐眼的高度。他用烟斗抽烟——烟灰和抽剩的烟丝散落在壁炉里。他悠闲地在壁炉台上倒空烟斗,这动作个儿矮的人够不着。烟是不同寻常的粗烟丝掺合而成。房间里的脚印,大部分被你的人踩乱了,可是门后面和窗户前面有几只脚印很清楚。有人在那里等候。从脚步看是个矮个子的人,他的重心落在右脚上。在外面的小道上我看到几只清晰的脚印,并且刮鞋板不同颜色的黏土告诉我一些信息:一个高个子的男子,是他陪伴王子来到屋里,后来他走了出去。等待他们到来的那个人正是把王子如此惨烈地剖割的人。”
莱斯特雷德发出一个难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花了很多天的时间追查王子的活动场所。我去过赌窟,去过妓院,去过饭馆,去过狂欢吧,我要找到那个用烟斗抽烟的人和他的朋友。我的追查毫无进展,直到我想到去查阅波希米亚的报纸,查询王子最近在那里的活动。我从报纸上得知一个英国戏班上个月去过布拉格,并且为弗朗茨·德拉戈进行过表演……”
“上帝,”我说。“所以夏利·沃内特这家伙……”
“是个保皇派。没错。”
我摇摇头,惊异于他的智力和观察力。这时有人敲门。
“我们的猎物来了!”我的朋友说。“注意!”
莱斯特雷德把手塞进口袋里。我确信他的口袋里揣着一把手枪。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我的朋友大声说,“请进!”
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沃内特,也不是瘸腿医生,而是个年轻的在街上当差的阿拉伯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常说他们是“跑腿”。“请问先生们,”他问道。“这儿有叫亨利·康贝里先生的吗?一位先生让我给他带个便签。”
“我是,”我的朋友说。“给你六便士,你讲讲给你便签的先生。”
小伙子主动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叫威金斯。他先用牙咬了咬六便士的硬币,然后迅速装进兜里。接着他告诉我们,那个给他便签的乐呵呵的男子个子偏高,有一头黑发。他又补充说,他用烟斗抽烟。
我现在拿着便签,斗胆转抄如下。
亲爱的先生:
我不称呼你为亨利·康贝里,因为这个名字不属于你。我很奇怪你不用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你自己的名字很不错,它能带给你荣耀。我曾读过一些你写的文章。事实上,我和你通过两年的信,讨论关于你所写的《行星动力学》中一些理论上的谬误,并因此获益匪浅。
昨天晚上,竟然遇见你。既然你从事这个行当,给你几个建议,也许可以使你今后少些麻烦。第一,一个抽烟斗的人可能会在口袋里放一根崭新的从没用过的烟斗,而且没带烟叶。但是绝对不可能——至少作为一个戏剧赞助商,竟然不知巡回演出时酬金分配的一般惯例,而且还带着一个不善言谈的前军官(如果我没猜错是在阿富汗)。顺便说一下,你认为伦敦的街道长着耳朵,这没错。可你以后记住不要搭乘你碰到的第一辆马车。车夫也长着耳朵,假如他们愿意使用它们的话。
你有一个猜测是完全正确的:的确是我把那个混血家伙骗到沟岸的房间。
你已经了解了他的一些娱乐嗜好,不知这是否让你感到宽慰。我告诉他我为他从康沃尔德的一座修女院诱拐了一个姑娘,她从来没见过男人,只要一看到他的脸,被他触摸,就足以使她彻底地神魂颠倒。
若真有这么个姑娘,他会在得到她之后尽情享用她的疯狂,正如吮吸一个熟透的桃肉,剩下的只有果皮和果核。我见过他们这么做。我见过做得更过分的。这不应是我们为和平和繁荣所付出的代价。这个代价也太大了。
那个尽职的医生——他和我怀着同样的信念,而且确实是我们的剧作者,他拥有愉悦大众的技艺——他正等着我们,手里拿着把刀子。
我留给你这个便签,不是在跟你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因为我们——我和受人尊敬的医生已经离开此地了,你找不到我们。可是我想告诉你,有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真让人高兴,哪怕只是瞬间的感觉。这样的对手比那些空有其表的残酷的家伙更值得钦佩。
恐怕那些所谓的侦查高手需要重新找个领导。
我不会签上沃内特这个名字。到了搜捕结束世界复辟的时候,请你记着我只是个雷切。
莱斯特雷德警司一边往外跑,一边召集他的人马。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让威金斯带他们到他接到便签的地方,似乎男演员沃内特会在那儿抽着烟斗等他们。我和我的朋友从窗户里看着他们跑开,摇摇头。
“他们会阻止所有离开伦敦的火车,离开英格兰去欧洲或新大陆的客船,”我的朋友说,“寻找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和他的同伙,一个矮个儿敦实的医生,腿有点跛。他们会关闭港口。每一条离开这个国家的通路都会被封锁。”
“那你认为他们会抓住他吗?”
我的朋友摇摇头。“也许我猜错了,”他说,“但我敢打赌,他和他的朋友现在就在离我们只有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在圣吉尔斯教堂边的贫民窟。那个地方警察只敢成群结队地去。他们会躲藏在那儿,直到搜捕的喧闹声安静下来,然后他们才开始行动。”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的朋友回答说,“如果换了我,我就会那样做。还有,你得把便签烧掉。”
我皱了皱眉。“可它是个证据啊,”我说。
“它是谣言惑众的胡扯八道,”朋友说。
我本来应该烧掉它。事实上,莱斯特雷德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烧了便签。他为我的明智之举庆贺。莱斯特雷德保住了他的工作,阿尔伯特君王写了封短信给我的朋友,赞扬了他的推理能力,同时为犯罪分子依然逍遥法外而感到遗憾。
他们一直没有抓获夏利·沃内特——不管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发现那个嗜杀成性的同伙的任何踪迹,只是暂时认定他以前是军队的一名外科医生,叫约翰(或者可能叫詹姆斯)·华生。很奇怪,有人说他曾在阿富汗待过。我怀疑我们曾经见过面。
我的肩膀被女王碰过之后不断好转,新肉长出来,伤口愈合。很快我会再一次成为神射手。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问我的朋友是否记得,那个自称雷切的人在便签中提到与他通信之事。我的朋友说他记得很清楚,那个“西格森”(男演员当时的名字,他说自己是冰岛人)被我的朋友的一个等式所激发,提出了一些疯狂的理论,进一步论证了物质、能量和假定的光速之间的关系。“当然,都是些胡言乱语。”我的朋友表情严肃地说着。“然而却是些野心勃勃而又危险的胡言乱语。”
王宫最终传出话说,女王对我的朋友在此案中的表现感到满意,事情就算是了结了。
但是我怀疑我的朋友会就此住手;在他们杀害下一个人之前,这事不会结束。
我保留着便签。在复述这个事件的过程中,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情。我若是个聪明人,我就会烧了这些信纸。可是,我的朋友曾教导我,即使在灰烬中也会藏有秘密。因而,我把这些信纸放进银行的保险箱里,并留下指示说直到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死了以后才能打开保险箱。然而,从近来发生在俄罗斯的一连串事件来看,恐怕这一天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希望的都要迫近。
S.M少校(已退役)
贝克街
1881年,伦敦,英格兰
绑架
[美国]路易丝·埃德里希 著 王伯信 译
路易丝·埃德里希(Louise Erdrich),1954年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小福尔斯。小时候,她的父母就鼓励她写故事。1972年,埃德里希在母亲的鼓励下进入达特茅思学院学习。在那儿,她获得了包括美国诗学会奖在内的多项小说、诗歌奖。1976年在该院取得人类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埃德里希来到北达科他州,做了短时间的教育工作之后,她又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习写作。1979年,在该校获文学硕士学位。之后,她留在达特茅思学院做驻留作家。
1981年她的第一本诗集《想象》出版。1982年她的短篇小说《最了不起的渔夫》获得纳尔逊·阿尔杰思小说大赛奖。该小说后来成为她的四部曲小说《爱药》的开首篇。1984年继她的第二部诗集《渔火》之后,她的第一部小说集《爱药》和小说《她就那么说》出版。《爱药》获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家奖。她的小说热情奔放,幽默诙谐,具有散文特色,很受读者的欢迎。1985年她荣获美国文学文字研究学会颁发的约翰·西蒙·古根海姆奖。1986年她的另一篇小说《菜根王后》发表。该小说与1988年的《弗拉克斯》、1994年的《宾戈宫》和1996年的《燃烧的爱》都扩充到了小说集《爱药》之中。1989年她的第三本诗集《欲望之火》出版,同年发表的还有小说《蜘蛛女的孙女们》。埃德里希和她丈夫多里斯合作写了许多作品,但1991年出版的《哥伦布之冕》是他们俩署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96年出版的《外婆的鸽子》是她将目光聚焦于儿童文学的第一部幻想小说。《出版商周刊》评论员说:“作为写给成人的小说……埃德里希的儿童文学处女作魔力无限, 字字掷地有声。”同年,她又以《爱药》里的人物为主人公,创作了她的第六部小说《燃烧的爱》。2000年她的另一部儿童文学《伯奇巴克家》获沃德克拉夫特2000年度散文儿童文学专项作家奖。
被冠以美国当代小说家、诗人、短篇小说作家、散文作家和文学评论家的路易丝·埃德里希,迄今为止已出版了11部小说(集)、3本诗集、2本儿童文学和1本传记,为《纽约客》、《新英格兰评论》、《芝加哥》、《大西洋月刊》和《纽约时报》等十多家美国极具影响的报刊撰稿,其中的许多作品收集在诸如《诺顿诗选》,1981—1983、1983和1988年的《美国短篇佳作选》中。1985、1987年两度获欧·亨利文学奖。
现在,埃德里希和她的女儿生活在明尼苏达州,独自经营一爿小型书店,白桦皮书社。约翰·斯特雷格打开门,看见他情人杰蒂的小弟格利森正站在雪地里。他身体孱弱,骨瘦如柴,面带哀伤,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作为北达科他州新奥托市新奥托银行的总裁,斯特雷格常常教育他的员工们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惊慌。小城镇的银行很容易受到武装攻击,他本人就曾两度遭劫,其中有一个劫匪还是冰毒吸食者。当时他一点也不惊慌。
“我能为你做什么?”斯特雷格心平气和,声音洪亮地问道。他的妻子卡曼正在客厅看书。
“斯特雷格先生,你能跟我走一趟吗?”格利森用枪管微微向左一点说。在他身后的路边,停着一辆低车身的没有熄火的奥兹莫比尔牌汽车,斯特雷格看见车里再没别人。格利森刚满19岁,斯特雷格宁愿他当兵去,因为杰蒂说过,他扬言要这样做。话又说回来,如果格利森真当了兵,那他现在拿在手里的就不是一支锈迹斑斑的22口径老枪了。
客厅里传来卡曼的声音:“谁呀?”
格利森小声说:“就说是卖糖果的。”
“卖糖果的。”斯特雷格回答说。
“告诉他不要。”卡曼说。
“就说你想出去走走。”格利森说。
“我想出去走走。”
“这下雪天?”妻子喊道,“你疯了!”
“把外套穿上,免得她看见你的衣服还在衣架上。把门关上,跟我走。”格利森说。
斯特雷格走出屋门,跟在格利森后面,这时斯特雷格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希望杰蒂就躲在车里,眼下只是一场小小的恶作剧。但杰蒂不在车里。他有点失望。现在是晚上,从他家窗棂射出来的金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时隐时现。一堵石头墙和一排还没成年的金钟柏在大道上显出长长的一道黑影。汽车就停在路边,路边的街灯发出微弱的寒光。
“进去。”格利森说。
斯特雷格在冰雪里蹒跚两步,钻进车里,坐到副座上。他看见车后座是空的。格利森把枪藏在袖筒里,枪管朝着挡风玻璃。他从车头绕过去,坐到驾驶座上。
“我得避开点灯光。”他说。
格利森把枪口朝外,用两眼的余光瞄着斯特雷格,把车开到背光处。
“谈谈吧。”他把车停下来。
格利森不是胆大的孩子。瘦削的脸,棕色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上长出些许细软的胡须,焦褐色的乱蓬蓬的头发散落下来,漫过一只眼睛,刷着衣领。这是一张艺术家的脸庞。斯特雷格知道,格利森此举并非出于本意。他持枪独闯私宅,有勇气按响门铃,可能是借着酒后的几分醉意。假如刚才卡曼开门,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装作为筹集高校学生出游费卖糖果的小贩吗?他还有第二套方案吗?斯特雷格盯着格利森憔悴的脸,心里想,他可能不会向我开枪。此外,他的手那么瘦弱,怕连枪机也扳不动啊。斯特雷格也明白,从格利森方面说,坐进他的车里,这本身就说明他有合作的意向。
“那么,”斯特雷格再次镇静地说,用的是与那些紧张不安的投资者打交道时的语气,“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10万美元就差不多了吧。”格利森说。
“10万。”
格利森等待他的下文。斯特雷格哆嗦了一下,把外套拉拉紧。他觉得想哭。他和杰蒂一起哭过好几回,眼泪也快哭干了。有时泪如泉涌,有时一滴滴沿面颊往下淌。
杰蒂说过,没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把泪流干,再让它们在各自的心里流淌,直到流尽最后一滴,然后静静地死去。斯特雷格长叹一口气——是那种犹豫不决的声音。钱的数字让他沮丧。
“那真的不够啊。”他说。
格利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想,如果她养活孩子——你知道,我想要她养活孩子——她就需要一套房子,也许在法戈,你明白吗?买一套像样的房子10万不够。还有衣服,还有坐车钱什么的等等。我没有生养过孩子,可是我知道那需要好多东西。还有,她需要一辆像样的好车。这一切10万根本不够。这都不是可以等一等的事。”
“哦,”停了一会儿,格利森问,“你说多少?”
“还有,”接着斯特雷格自言自语地说,“问题是,10万是一次,再多也是一次,反正都一样。我老婆经常查看账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可以……让我好好想想。如果50万以下,账面上反映的是差不多50万,所以也可以是50万以上,但不能是70万。因为那样账面会说成是100万的三分之二。就60万吧。”
格利森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最后说,“那刚好说是超过50万。”
斯特雷格点点头:“明白了吧?这可是值得一做的啊,只是得有个理由,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
“是啊,”格利森说,“就说你打算做生意。”
斯特雷格惊讶地看着格利森说:“啊,对,做生意。这主意不错。可是到那时我们得有做生意的实际行动,还得一直瞒哄下去,还得有书面的商业追踪,还有税收等等。这些都要最终砸到我头上。太麻烦了。我们得有个灾难性的理由啊。”
“那就龙卷风吧,”格利森说,“我的意思是,冬天里不可能有龙卷风。那就暴风雪。”
“钱怎么弄到手?”
“钱在暴风雪中丢了啊。”
斯特雷格听后有点失望。格利森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有一阵子他俩谁也不出声,各自寻思着。“难题啊。”格利森说。
“是吗?”
“你怎么不和你老婆离婚然后娶杰蒂呢?看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你很爱她。如果那样的话,我也许就不必来这儿了,也用不着拿这玩意儿吓唬你。”格利森晃了一下手枪。“可是我就不明白,你真爱她,怎么就不离开你老婆,和杰蒂远走高飞,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呢?”
“我确确实实爱她。”
“那问题出在哪里?”
“看着我,格利森。”斯特雷格把手从衣服里掏出来,“你以为仅仅因为是我,她就跟我一起吗?老实说,没有钱,没有工作,就我。”
“老兄,你也太悲观了。”
“不错,我是悲观。”斯特雷格说,“我比杰蒂大16岁,头有一半秃顶了。如果我英俊潇洒,体魄雄健,一头美发,也许另当别论。可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知道我是谁。钱能通神啊。我不是说这是杰蒂关心我在乎我的唯一理由。不是,杰蒂是个纯洁的女人。但是钱能通神。我和卡曼离了婚,我就没有了工作。我是从她父亲那儿接过银行的。当然,老头住在一家私人康复医院,已经90多岁了,但是头脑十分清楚。况且卡曼持有银行百分之五十一的股票,是大股东。情况就这样。此外,就我所知,卡曼从没做过什么错事,也没背叛过我,在她的权力范围内,她从来很在乎我。你知道,在去年我遇到杰蒂之前,我一直过得还行。我们每周过一次20分钟的性生活;冬天,我们去佛罗里达州;每年夏天,我们去湖边住两星期,举办宴会,每周过两次性生活。我做我们吃的饭菜。”
格利森有些不自在。
“问题是,我们的银行是这地方最后一个独自经营的银行,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被盘去,被吞并,这将改变我的现状。我倒乐意和杰蒂在一起,我也打算这样做。当我有能力的时候,只要她还在乎我。”
现在斯特雷格完全面对着格利森。“说实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是她让你来的吗?”
“不是。”
“出什么事了?你知道,她不会告诉我的。”
“是这样,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有点心烦意乱。我以为你要甩掉她。我就是这样想的。你知道,自我母亲吸毒过度死后,一直就我们姐弟俩,是她养活了我。当时我只有11岁,她也刚21岁。我愿意为她去死。”
“当然,”斯特雷格说,“你当然会。让它成为我们的契约吧,格利森。我们俩都愿意为她而死。但情况是这样,我们俩只能有一个——就现在,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有一个为她做出牺牲。”
“我们怎么做?”
“我已经想出一个好办法。”斯特雷格说,“我有一个计划,你听了可能会感到吃惊。这听起来好像有点稀奇古怪,不过可以试一试。听我把话说完,格利森,我觉得可行,你说呢?”
格利森点点头。
“比如说你把我妻子绑架了。”
格利森不由发出一声仿佛要被人掐死的叫声。
“别这样,听我说。明天晚上你就像今晚一样到我家去,我让卡曼开门。你用枪胁迫她进屋。你要预先准备一把剪子和一些胶带。用枪威胁我,命令我把她捆起来。对付完她,你也把我捆上,然后大声对我说,叫她也能听见,就说明天之前不把60万现钞送去,你就杀了她。我恐怕你得这么说。然后你带她走,上你的车。不要用这辆车,再租一辆。不要让她看见车牌号。”
“我想不能这样,”格利森说,“我觉得你在描述一起绑架案。”
“是啊,”斯特雷格说,“但是如果什么意外也没发生的话,还是犯罪吗?这种事司空见惯了。我是说,你要真正对卡曼好。你把她弄到城外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比如说你家,蒙上她的眼睛,关在你放冰箱的后屋里,铺上褥垫,让她舒服些。也就一天的时间,我就把钱送到。然后在城另一边的什么地方把她放了。她可能要走好远的路,一定要让她穿好鞋和外套。我想这事最好不要告诉杰蒂。”
“反正她也不在。”
斯特雷格的心咯噔紧了一下。不知怎么,他好像有所预感。“去哪儿了?”他试着问道。
“她的朋友邦妮带她去俾斯麦了。只不过散散心,星期五就回来。”
“噢,那么正好。” 斯特雷格说。
怀着极大的兴趣,格利森默默地看着斯特雷格。斯特雷格心里想,他和杰蒂的眼睛太一样了。忽然他开始替格利森惋惜。他这么年轻,这么瘦弱,怎么对付得了卡曼呢?卡曼经常在健美骑士上锻炼身体,做自由举重。可能手腕有些累了,格利森把手枪换到另一只手里。
“顺便问一句,枪是从哪弄来的?”斯特雷格问。
“以前是我母亲男朋友的。”
“装子弹了吗?”
“当然装了。”
“你没有弹药,是吗?”斯特雷格说,“还好,我不想出什么事。”
第二天晚上格利森敲门时,约翰·斯特雷格假装睡着了。预料之中的事在过道上按部就班地发生着。斯特雷格的心怦怦直跳。卡曼进来了,两手放在胸前,一张惊恐的方脸吓得煞白。她向斯特雷格暗暗打手势,请求帮助,但此时斯特雷格正看着格利森,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把事情败露了。格利森身穿焦褐色的衣裤,头戴毛线编结的红褐色滑雪帽,在露出鼻子、嘴巴和眼睛的地方滚着花边。要不是手上戴着手术手套,他可真像个艳俗的发育不良的小男孩。
“我服输还不行吗。”当格利森命令斯特雷格把卡曼的双手绑起来时,卡曼呜咽着说。
“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 斯特雷格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想把她捆结实点,但是他做不到,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滴在卡曼的手背上。这是一双细皮嫩肉的手,卡曼把它保养得光洁柔润,指甲上还涂着柔和的桃红色的指甲油。他心里默默祈祷说,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啊。
“看,他哭了,”卡曼冲着格利森叫道,这时丈夫在妻子嘴里勒上一条围巾,把结打在她的颈后。“唔唔唔唔!”
“没办法。”斯特雷格说。
“现在轮到你了。”格利森说。
他俩突然意识到,不管格利森使用什么办法,要制服斯特雷格都得把枪放下。两人一下子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坐到椅子上,”格利森终于说,“拿出胶带,把你的腿缠住。”接着他指使斯特雷格怎样做,割多长的胶带。斯特雷格心想,格利森这孩子太单纯太幼稚了。
一旦斯特雷格把自己捆到椅子上,格利森立即用胶带封住他的嘴,而后命令卡曼站起来。卡曼决不服从, 在地上滚来滚去, 像海豚一样又蹬又踢。这时斯特雷格既担心格利森制服不了卡曼,同时也从心底里暗暗佩服妻子的勇敢坚强。直到格利森把枪口顶在她的太阳穴上,卡曼才老实了点。格利森骑到她身上,从衣服兜里摸出两片药片,然后解开绑在她嘴上的围巾。
“你让我别无选择,”格利森说,“我不得不让你把这两片药干咽下去。”
“那是什么?”卡曼问。
“镇静药。”格利森说。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斯特雷格大声说:“你把60万美元装到垃圾袋里,送到‘弗里克泰尔收容所’的路标牌下。记住:钞票上不许做标记,不许报警。否则我杀了你老婆。我会一直监视着你。”
斯特雷格很吃惊卡曼怎么会自己咽下那药片,心甘情愿地当“病人”,心甘情愿地做人质。格利森没有麻烦了,他把卡曼腿上的胶带割断,粘在她脚上,把外套给她披上,带上神志恍惚的卡曼出了房门,留下斯特雷格一人独自在屋里。格利森和卡曼走后,斯特雷格在椅子上前后左右地扭动,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把捆在身上的胶带挣脱掉,绕到椅子上。接下来干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给杰蒂打电话,和她说说话,听听她温柔悦耳的声音。但他没那么做,有好几个钟头,他一直头枕着手,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后来,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明天他要早点起来,先把退休金账上的钱过到普通账户上,然后把现金提出来装上车,送到那块路标牌下。这一切都要在上午9点之前办妥。接下来,格利森会把卡曼送到城西后放掉。她可能从那儿走回来,也可能找个代步的交通工具。再接下来是警察,是调查,是新闻媒体的报道,但保险公司不会介入。
退休金账上的钱不多,这一次差不多就取完了。不过问题不大,卡曼银行还有。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下起了暴风雪。卡曼迷了路。要不是一个农民把她从水沟里拉出来,她早就冻死了。她把靴子弄掉了,侥幸的是又及时捡起来穿上。况且她的外套是那种长过膝盖的大衣,所以没有冻伤。卡曼回来后开始发高烧,在床上一躺就是6天。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发展成肺炎。斯特雷格跟银行请了假,在家里悉心地照料她,殷勤地服侍她。使他震惊的是,这次绑架给她身心的伤害太大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瘦了很多,说话也语无伦次。她向警察是这样描述绑架者的:他身材高大,体魄雄健,一双手力大无比。鼻子很大,说话声音厚重。长相英俊而富有魅力,像一尊天神。这样说也太离谱了,他差不多都想纠正她了。她这样的渲染使他不安。到了晚上,她不想看电视,也不想看她订的杂志,就想缠着他跟她说话。她的问题真多。
“你爱我吗?”她问。
“当然爱呀。”
“你真的爱我吗?我是说,如果绑匪让你选择,你会替我吗?绑匪说‘要不你,要不她’——他就是这么说的。你会站出来吗?”
“我当时被绑在椅子上了。”斯特雷格说。
“假定是。”
“当然,假定是这样的话,我会的。”
“我不信。”
她开始不无疑虑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他。夜里,她要他说许多话安慰她。她引诱他,吓唬他,说“让我无依无靠”之类的话。
到了早上,她又说:“他让我无法脱身。可是他很厚道,对我也很好。”
斯特雷格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遭受创伤后精神失调引起的紧张症,用点儿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就会好的。可是药吃完了也不见效。
“抱紧我,抱到我透不过气为止。”
“睁开眼,看住我。”
“别尽说没用的话,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吓死人了。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格利森是怎么搞的。
什么事也没发生,格利森在电话里强调。斯特雷格开始对妻子的要求感到无奈和反感。他承认,如果她以前是这样的话,他可能会答应她,他也可能就不用去求杰蒂了。现在,到了夜晚她爬到他身上,他也没信心。她也意识到了他的冷淡,她开始变得面容憔悴,头发花白,脾气古怪,意志消沉,常常用一种溺水者的目光看着他。
斯特雷格去康复医院看望老岳父。来这儿的人都感到有些压抑,但他却没这种感觉。老岳父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休息,床上铺着印花涤纶床罩。斯特雷格进来时,老头把蓝绿色条纹的阿富汗披肩往上拉拉,盖好,那是卡曼给他织的。他听着收音机。
“是我,我是约翰。”
“啊。”
斯特雷格握住老人的手。老头白皙的皮肤干燥而软和。他曾经是一位残酷无情的银行家,金融战场的幸存者,而今瘦削而苍白的脸上仍不失高傲而神圣的气质。
“你来了我很高兴。”老岳父说,“我那宝贝女儿怎么样?”
“还好。”没有人把发生的事告诉他。“就是有点感冒。” 斯特雷格撒谎说,“今天待在床上,现在可能就着暖水袋睡着了。”
“我可怜的女儿。”
斯特雷格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像以前一样说“我会好好待她的”。这是多么大的委屈,又是多么大的讽刺啊!老人的手慢慢松开了。斯特雷格知道他睡着了,但他仍然捏着老人修长的手,坐在床前,这时他正可以好好想想事情。再过4个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如今,杰蒂和格利森都在法戈,住在离特罗沃德公园不远的一所田园式房子里。他们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格利森就要上大学了。斯特雷格最近一次去看杰蒂时,格利森只和他握了握手,一句话也没说。
至于杰蒂,她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由于卡曼的原因,斯特雷格外出不能太久。这些,杰蒂明白。如今她容光焕发,满头的秀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中午时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俩在她卧室里做爱。由于淫逸无度,他常常觉得头昏脑涨。但一旦睡在她身边,他的感觉就不同了,仿佛屋子里的一切也都鲜活起来,有了意识。杰蒂很普通,又很了不起。之后,他开车回新奥托。吃饭时刚好到家。
通常离开老岳父时,斯特雷格总是拍拍老人的胳膊,或者做个表示歉意的手势。这一回,由于心里想着杰蒂,他惶惑间弯下腰,梳捋一下老人的头发,而后在老头干扁的前额上亲吻一下,无意识地微微一笑。老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像只疯狂的鹰隼一样瞪着斯特雷格。
“你这杂种!”他吼道。
有一天吃午饭时,卡曼穿着睡衣,手里的刀叉轻轻磕着盘子里煮熟的鸡蛋。突然她说:“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在新奥托。有一次高中生演出时,我见过他。”
斯特雷格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变得冰凉。一有机会,他赶忙给格利森打电话证实此事。毋庸置疑,他在高中时经常参加演出。斯特雷格放下话筒,两眼盯着电话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卡曼正在市图书馆查阅历年高中毕业生年鉴。
这就是格利森背井离乡当兵入伍不上大学的原因。格利森乘船去了军训基地之后,杰蒂日夜啼哭,她说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斯特雷格来看她,她不想见他,也不让他碰她。六周之后,格利森寄回一张身着戎装的相片。从相片上看,他还不十分结实,扣在脑袋上的钢盔遮去了大半张脸,不过那双棕色的眼睛还是那样和善。他看上去有20岁。
一天下午,斯特雷格从杰蒂那儿回来后,把车钥匙丢到咖啡桌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带上我的衣服,我的鞋。我去做三明治。一会就走。”他说。杰蒂的悲伤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他会失去她。
斯特雷格进到厨房,做好三明治后把它装进塑料袋,出来站在客厅的地毯当中。卡曼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忽然她将胳膊横空一抡,好像决心挺到底。斯特雷格转身出了门,穿过市区,沿着公路向法戈走去。微风习习,气温大概有45华氏度。地上到处都是积水,成群结队的鹅鸭在水沟里尽情地戏耍。天色暗下来时,他搭上一辆车。
约翰·斯特雷格住进法戈的家之后不久,孩子降生了。在孩子出生后非同寻常的那段时间里,斯特雷格去医院看望过一次。小家伙长得像格利森,一个勇敢的长着一双大脚的小格利森。值得一提的是他不胆小,好像还提不起一只空水壶。格利森是个软弱而有点勇气的家伙。还有比他高尚的人吗?斯特雷格知道,格利森像《新约全书》里的殉难者,只不过他是为了姐姐的幸福而被抛入狮群,是救世主式的人物。没想到,在新的生活中,他长大了,确确实实成了卡曼相信劫持她的人。斯特雷格还知道格利森把绑架的事告诉了姐姐。
小家伙的身世完全清楚后,斯特雷格和他更亲近了。有一回,他正要看看他怎么样时,小家伙忽然张开嘴巴,哇哇哭了起来,杰蒂赶忙把奶头塞进他嘴里。而斯特雷格也因肾上腺素分泌不足,一时头晕,跌坐到医用椅子上。好一会儿,他就那样看着他们母子俩。
斯特雷格只回过新奥托两次。头一次是他带一辆车回去拉卡曼还没处理掉的物件。她已经扔掉好多东西了。不过那些东西都和他没关系。现在,杰蒂每天都和他吵,还威胁说要去向警察告发他绑架的事。
“那样你会失去一切。”斯特雷格挥舞着胳膊。“包括这房子。格利森也要进大狱。你选择哪个?你会从这屋子里滚到大街上。还有小格利森,他会怎样呢?”
杰蒂以她弟弟的名字给孩子取名。以后,不管格利森在哪儿,这个留板寸头,穿军装,挎来福枪的家伙都会控制着这里。孩子出生几个月后,斯特雷格终于明白,由于他策划的那次绑架事件而导致格利森当兵,为此杰蒂将永远不会宽恕他。他失去了她的爱,被她扫地出门,住在车库里。晚上他钻进行军床上的睡袋,一个人蜷曲在汽车旁。杰蒂整天一个人照看孩子,打扫房间,不时也塞给他一张购物单,或者叫他帮着拿拿笨重的东西。除此之外,她再也不想让他靠近她和孩子。他常常像个幽灵一样在房子周围转悠,不知去哪儿歇脚。
他在一家以前常打交道的保险公司的代理处,找到一份地位低微的帮人打索赔官司的工作。有一天,一纸来自他旧住处房主的索赔单丢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这是卡曼提交的他从家里拿走东西的清单,上面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是她同意并且催他拿走的。有上面有编号和识别码的电工工具,有立体声机和其他电子设备,还有一台小型电脑。看着清单,斯特雷格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喉咙里钻。他从门后取下外套,穿上,回到用他和卡曼的退休金买下的房子,把放在车库里的东西悉数搬上车,开回新奥托,把车停在以前属于他的房子的车道上。
过了一会儿,卡曼出现在窗前。斯特雷格从车上下来时,她正从窗户里往外看他。他也抬头看着她。窗户上的玻璃像鱼缸一样模糊不清。忽然她消失了。斯特雷格不能肯定她会不会出现在门口,或者躲藏到什么阴暗的地方。门终于开了,她点头招呼他进来。两人站在门口,相距那么的近。卡曼灰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两条胳膊瘦若柴秸。斯特雷格觉得从她身上,从她白皙的皮肤下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射线。这种射线只有他能感觉到。他想他应该跪倒在这美丽的受了委屈的女人的脚下去忏悔,去亲吻她珍珠色的天鹅绒衣裙的饰褶。
“你提请了一份索赔单。那都是我的东西,我把它们都拿来了。”斯特雷格说。
“不,我想要钱,我需要的是钱。”她说。
“为什么?”
“我们完了。他们不打算买我们的银行,他们在我们旁边又开了一家银行。”
“你爸爸的账户上的那些存款怎么办?”
“他会活到100岁的。”卡曼说,“约翰,他对我说你一直陪着另外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个想法。”斯特雷格说。
卡曼等他正面回答。
“是啊,有这么回事。”
斯特雷格抱住她,关上门。她泪如泉涌,浑身颤抖。他们在过道,在人们踩过的地毯上,在客人们坐下脱靴子的长凳上做爱。他的悔恨,他的羞愧迫使他这样做,她又那么热烈地需要他,仿佛他们正一起穿越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落千丈,一直跌到渊底。斯特雷格彻底崩溃了,他把一切告诉了她。
因为格利森,他不得不这样做。怀着一腔被泼了一身脏水的委屈,他依偎着她,诉说过去。
“我知道他伤害了你,”他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倒完之后说,“现在我明白了。”
“你说他?那孩子?他不过是个笨蛋。”卡曼说,“他从不碰我一下。为了让你嫉妒,我不顾一切地说那些无用的话,嘿,你就是不懂。”
卡曼坐起来,平静地审视着他。“我想你可能还爱我,我们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我想你还有话没说完。”
像风浪中看到救命的稻草,卡曼站起来时, 斯特雷格抚摸着她的脚脖子说:“有,有。”
“暴风雪就要把我埋没时,我从水沟里爬出来。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你的脸,是你弯腰拉我上来的,不是那个农民。”
“是我,”斯特雷格抬起胳膊说,“我一直都爱着你。”
有一会儿,她一直俯视着这张脸,这张令人吃惊的脸。而后,她上楼给警察打电话。
后来的几年里,有时候朋友问他,是什么使你在监狱里供述了一切,又是什么让你包揽了所有的罪过时,他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有时候他说他想这事会没完没了。他知道,他会被两个女人踢来踢去,一直到永远。但是,当他想出答案时,他的思想又回到他给格利森开门的那一刻,想到站在门口灯光下、站在风雪中的他,想起那悲伤的脸,那生锈的枪,他别无选择。
(王伯信:山西省阳城县职业高中高级教师,邮政编码:048100)
结局
[美国]斯蒂芬·多宾斯 著 韩继坤 译
斯蒂芬·多宾斯(Stephen Dobyns,1941—),美国小说家、诗人、评论家和新闻记者。
斯蒂芬著述甚丰,迄今为止已出版21部小说、10部诗集和1部诗评。主要作品有:小说《水中的男孩》(1998)、《亡女教堂》(1997,获布兰姆·斯托克奖提名)、《摔跤手的残酷学习》(1993)、《亚历山大式的房子》(1990)和《金狗汤》(1988)等,诗歌《再见,神秘》(2005)、《豪猪之吻》(2002)、《裸食》(2000)、《忌妒乘棺人的抬棺人》(1999)、《黑狗、红狗》(1997,获国家诗歌系列奖)和《墓地之夜》(1987,获梅尔维尔·凯恩奖)等,评论《最好的词语,最好的秩序:诗歌评论》(1996)等。
斯蒂芬的诗歌屡获奖项,小说也被翻译成15种语言,其中有两部还被拍成电影。无论是小说还是诗歌,斯蒂芬总能融机趣、尖锐、柔和、煽情和好奇于一炉,显示出极高的艺术水准。斯蒂芬目前住在波士顿,在多所高校任教,另外,他还是《圣迭戈读者》杂志的特约撰稿人。
这个在堪萨斯州乡间公路上搭车旅行的男孩十九岁。他本来搭了一个农夫开的福特T型车,但农夫要转弯往北去,他便只好在此下了车,等着搭下一辆。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时值七月,晴空如洗。平展的麦田一望无垠。男孩带的两颗李子已经吃掉了。这时,一辆蓝色普利茅斯双门轿车从面前飞驶而过,车里坐着一男一女,正放声欢笑。那女人一头飘散的金发,不时从车窗逸出来。二人甚至看都没看男孩一眼便开了过去。车窗外飘舞的那几缕黄发仿佛在向他招手。半小时后,一个农夫驾着辆福特皮卡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满是尘土。男孩爬上副驾驶座,然后农夫发动起车子,看都没看他一眼。驾驶座上农夫屁股边摆着一把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一看见这东西,男孩便觉得心跳猛然快了起来。枪很旧,枪管生了锈点,枪把上缠着电工用的黑色胶带。
“看没看见一男一女开辆普利茅斯车从这儿过去?”农夫问。语速很快。
看见了,男孩说。
“过去多久了?”
“差不多三十分钟。”
农夫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下巴上胡子拉碴,皮肤晒得犹如皮革,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过,在男孩看来他显得十分苍老。农夫踩下油门,皮卡车便咆哮起来。这是条高低不平的土路,男孩得把手撑在仪表板上,才免得被颠来颠去。天很热,车窗全开着,不时有沙子飞到男孩眼里,甚至嘴里。一路上他小心翼翼斜眼瞅着那把左轮手枪。
“他们,是你朋友?”男孩问。
农夫两眼盯着前方。“女的是我老婆,”他说。“我要在头上给她一枪。”农夫说着伸手摸了摸枪,确认它是不是还在。“男的也一样,”他补了一句。
男孩没说什么。他这是在搭车从俄克拉何马州回暑期学校。家中三个男孩他排行老二,是唯一一个离家外出的,已在俄克拉何马大学上了一年学,现正在劳伦斯市过暑假,然后还要去其他地方——男孩会弹钢琴,他想到那些更远的地方,去发挥自己的钢琴才能。
“他们干了什么?”男孩最后忍不住问。
“猜猜看,”农夫说。
皮卡车以大约五十英里的时速飞驰着。男孩有些害怕见到那辆普利茅斯车卷起的尘烟,但面前除了笔直的公路外什么也没有。可一会儿他又开始担心起来,怕前面的车子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他用舌头舔了舔上唇,舌头干干的,嘴唇也干干的。刚才上车的时候,男孩就对自己的人生方向有了明确的打算。这个夏末他要去纽约,在卡内基大厅表演钢琴独奏。但是农夫和他的左轮手枪就矗立在他和那个未来之间,成了一堵让他惧于攀越的高墙。
“你非得杀他们吗?”男孩问。他本来不想说话,但觉得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
农夫脖子边上长了个红红的疖子,他不停地用手指摸着。“如果是你碰上这种恶事,你会怎么做?”农夫反问道。
男孩想说他不知道,或者说会去报警,但农夫可没耐心听这些。男孩还想说他会原谅他们,可又怕这答案仍然不会让农夫满意。他不想让自己的回答激怒对方,只好耸耸肩。
“你肯定会下狠手解决掉,”农夫说。“没错,下狠手。”
男孩双眼紧盯前方,搜寻着那辆普利茅斯车卷起的尘烟,心中祈祷自己永远看不到。烈日炙晒下,车前的空气仿佛在升腾、扭曲。而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盛,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离那股细微的烟尘越来越近。皮卡车顺路中央笔直朝前开进。除了他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即使有,男孩也敢肯定身旁这个农夫不会让路。路两旁的麦子覆盖着一层尘土,微红的颜色像是已经晒干的血。
“报警怎么样?”男孩问。
“那可是我老婆,”农夫重重地强调了一下“我”。“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男孩最终没有看到那团尘烟。车一到劳伦斯,他就立刻跳了下来。衬衫被汗浸透了,紧贴在后背上。他在自己的工装裤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向农夫道谢,可对方只是盯着前方,没有理他。
“不要报警,”农夫说着,一边用手轻轻拍了拍座位上的左轮手枪。
“不会,”男孩连忙回道。“我保证。”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皮卡车满是尘土的车门。
男孩没有报警。一连几天,也没有告诉别人。他每天要看好几次报纸,搜寻着报上杀人的消息,但什么也没找到。他实在是被吓坏了,不仅因为那农夫的左轮手枪,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对方说话时那种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的决绝神态,相比之下,自己软得就像块白面包。最终,男孩也不知道事情结局怎样。或许,根本就没有结局。
夏天终告结束。男孩去了纽约。他没能在卡内基大厅弹成钢琴,因为他的水平始终也没达到那么高。战争来了,又去了。男孩长大成了男人,结婚,生子,后来全家搬到了密歇根州。起初他做了名教师,后来又转行当牧师。父母也过世了。他把那个开皮卡车的农夫的故事讲给两个儿子听。“最后怎么样?”他们问。没人知道。农夫或许赶上了他们,或许没有。儿子们渐渐长大,离家去上大学,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而他和妻子也搬往新罕布什尔州。他们变老了。从堪萨斯的那个夏天到现在,六十年弹指而过。晚年的他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只有待在家中。为了减轻病痛,妻子不时给他注射吗啡。慢慢地,即便在醒着的时候,他也开始做梦。到家中探病的护士却经常打断他的梦。“今天感觉好些了吗?”护士会问。他想表现得礼貌些,可又幻想不出好转的样子。吗啡从一天一针变成一天两针,又变成三针。医生交待道,“只要需要就给他注射。”妻子便问是否会有药物依赖的危险,但问过之后便沉默了。
他几乎已不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的,也不知道过去了一天还是许多天。氧气还在吸,进食却是已经停了。在双眼与卧室墙壁之间的空间里老是挤满他意识中虚构的人物,都是些旧相识。他想挥挥手让他们离开,却发现放在床单上的手动也动不了。现在,甚至连音乐也会让他走神。他总是在倾听着来自远方的一些莫可名状的声音。
男孩站在一条土路边等车。一辆福特皮卡车在他身旁停下来,他爬了上去。驾车的农夫手里举着把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我要去杀了我老婆。”
“不,”男孩说,“不要这么做!”
农夫把车开得飞快。他脖子边上长了个红红的疖子,两根手指在上面摸个不停。没多久,他们就发现那辆普利茅斯车拐进了一座小山谷。谷里树荫蔽日,溪水穿林而过。农夫踩下刹车,皮卡车斜穿过土路,停了下来。那对私奔的男女衣衫不整,在座位上搂成一团。看见农夫的皮卡车,二人连忙跳下来。那女人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农夫拿着枪就冲下了车。“不要!”男孩喊道。可农夫对准那个男人的脑袋就开了枪,把对方打得脑浆四溅。死尸倒在地上,爆裂的脑袋就像个摔碎的西瓜。女人吓得用手捂住脸,一边还试图遮住自己半裸的胸部。农夫对着她也开了枪,鲜血洒落尘埃。“这最后一枪留给我自己,”说着,农夫将枪管伸进自己口中。“不,不要!”男孩连忙大喊。
男孩站在一条土路边等车。一辆福特皮卡车在他身旁停下来,他爬了上去。“我要去杀了我老婆,”驾车的农夫气冲冲地说。在他身旁放着把大号的左轮手枪。
“你不能这么做,”男孩说。
二人一路争论到了劳伦斯。“我对她一直那么好,她却……”农夫痛哭流涕。他脖子一边生了个红红的疖子,他一直用手摸个不停。
“把枪交给警察吧,”男孩劝道。
“我不敢,”农夫说。
“怕什么,”男孩安慰道。“警察不会对你怎样的。”
二人把车开到了警察局。男孩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值班的警官。警官摇摇头,从农夫手中拿过手枪。“我们会把你妻子带回来的,先生,”他说。“在这地方,偷拐他人妻子可不允许。”
“还好,不然就真有麻烦了,”农夫庆幸道。
男孩站在一条土路边等车。一辆福特皮卡车在他身旁停下来,他爬了上去。“我要去杀了我老婆,”驾车的农夫气冲冲地说。
男孩吓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怯怯地觑视着那把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他觉得自己肯定要命丧枪下了,不禁开始后悔怎么没留在俄克拉何马,那里起码还有朋友和家人,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农夫驾着车子径直开往劳伦斯。一路上男孩坐在驾驶室里被颠来颠去,却没有出声。他怕自己的双手要遭殃了,怕再也没法弹钢琴了。现在对他来说,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弹钢琴更重要了。农夫脖子一边生了个红红的疖子,他用手一直在上面摸个不停。
车一到劳伦斯,男孩便跳下来,撒腿就跑。半路上他碰见一位警察,便把事情告诉了对方。一个小时后,他正在一家名叫白塔的饭店啃着汉堡包,忽然听见外面有枪响。他跑出饭店大门,一眼便看见农夫那辆满是尘土的皮卡车,旁边围着几辆警车,警灯闪个不停。男孩从围观的人群间挤进去,看到农夫上半身挂在车门外,工作衫前襟上洒满鲜血。左轮手枪躺在人行道上。警察们互相拍着肩膀以示庆贺,个个喜笑颜开。男孩不由得把手捏得喀喀作响。
男孩站在一条土路边等车。一辆福特皮卡车在他身旁停下来,他爬了上去。驾车的农夫手持一把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指着他的头。“别乱动,”他说。车子往劳伦斯开去。“我老婆竟然做出这种下作事来,我要毙了她,”农夫说。
“不,”男孩道,“你必须原谅她。”
“我要杀了她,”农夫没理他,“还有那个该死的小白脸。”
男孩继续说,“你可没权私自给人治罪。”
农夫挥了挥那把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反正他们是死定了。”他脖子一边生了个红红的疖子。
男孩正在上大学。现在是大萧条时期,他想到纽约去做名古典钢琴家。茱丽叶音乐学院已经向他发了录取通知。“正义不会站在你这边的,”男孩说。
“品行不端就得受惩罚,”农夫坚持道。
二人一路争论到了劳伦斯。男孩还是留在车里。本来他可以跳下去,不再管这事,但他没有。他一直试图劝服农夫,让对方知道自己是错的。农夫开着车到了火车站。
农夫的妻子正在候车室等车,身旁坐着那个开普利茅斯车的男子。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金发披肩,皮肤白里透红。当农夫跨进候车室,她吓得尖叫一声,身旁的男子伸出手臂把她护在身后。
男孩连忙跑到农夫和他妻子之间站定。“醒醒吧。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说。“难道你不想活了?”可这时枪响了,第一枪打中了他的肩膀。他的身体旋转起来,正看见农夫妻子惊得目瞪口呆的脸庞。第二枪又响了,正中他的后背。
弥留之际全家人都在新罕布什尔陪着他: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他们也都不再年轻。正是十月,刚入夜,可天色还亮得很。虽已不见太阳,窗外的槭树似乎依然映着光辉。大儿子守在旁边监看着父亲的呼吸情况。病床上的他身子扭曲着,极力地想伸直双腿。他两腮深陷,全身罩在被单下,显得瘦骨嶙峋。他已不能再说话,也不想让别人碰自己。这时,他似乎在集中精力,吸了一口气。家人等待着。可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家人继续在等,但呼吸已经停了。他们又等了几分钟。然后妻子轻手轻脚地把供氧管从他鼻子上拔了下来,像在做什么错事一样。
大儿子走出房门,一会儿带进来两个殡仪馆的人。他们把带来的折叠式担架放到床前,又打开一条深蓝色的收尸袋,然后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老人搬到担架上,再往袋子里塞。小儿子远远站到了门口。殡仪馆的两个人喘着粗气,头发弄得一团糟,低声相互指挥着,终于把他装进了收尸袋。当袋子拉链拉起,大儿子一眼未眨,就那么看着银色的巨大拉链缓缓拉过父亲的下颌,拉过前额。此后一连好多天,那个闪光的拉链拉起的画面在他脑中不断重现。
(韩继坤:上海对外贸易学院2005级研究生,邮政编码:201620)
家庭教师
[奥地利]伊尔塞·艾兴格尔 著 李 超 译
伊尔塞·艾兴格尔(Ilse Aichinger),1921年11月1日生于维也纳,奥地利当代著名女作家,战后德语文学代表人物,“四七社”成员,1953年与著名作家君特·埃希结婚。
艾兴格尔的小说在运用意识流、内心独白等叙事手法方面,为1950年之后10年间的小说形式特点架起了一座桥梁。短篇小说集有《被缚的人》(1953)和《我的语言和我》(1977)等。而其代表作《更大的希望》(1948)则是作家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艾兴格尔在文学创作上的杰出成就使她赢得了众多的文学奖项,如:“四七社”文学奖(1952)、杜塞尔多夫伊默曼奖(1955)、不莱梅文学奖(1957)、内莉·萨克斯奖(1971)、弗朗茨·卡夫卡奖(1983)和奥地利国家文学奖(1995)等。
爸爸和妈妈要出门了。小男孩趴在楼梯栏杆上目送他们离去。他看着妈妈的浅色帽子和爸爸的深色帽子往下移动、再往下移动——到最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走廊绿得和海一样,让人以为爸爸和妈妈像是沉了下去。他们出门前的告诫很强烈,好像要把他留在家里不止一个小时。小男孩的脑瓜里乱哄哄的:把门锁上,除了家庭教师以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他之前病了很久,由于身体还虚弱,所以就在家里上课。他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大学生,一位安静的年轻人,他通常会让小男孩感到无聊。
小男孩穿过空无一人的房间,四周寂静得像一只放在耳边的贝壳。他打开储藏室的门。所有这些装得满满的篮子和杯子现在都属于他一个人了:外地的轮船运来的货物——真是广阔的天地。他从篮子里拿起一个苹果,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挂上锁链,把门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那个他认识的老乞丐。“我没有什么给你的!”小男孩难为情地说道,并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他。乞丐谢也没谢就接过了苹果。“再见!”小男孩对他说,但是对方并没有理会他。
他锁上门,踮着脚尖走进自己的房间,在桌旁坐了下来,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之前盼着能一个人待在家里,但是现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那个乞丐,也害怕那些空荡荡的房间。直到听见家庭教师按门铃,他才松了一口气。他跑过去,把门打开。
“你应该从门孔里看看是谁才开门!”家庭教师对他说。
“我够不着呀!”小男孩答道。
他站在年轻人旁边,抬头看他在镜子前抚摩头发。年轻人停了一下,好像在仔细听什么。
他们把桌子挪到窗边,开始读书。“现在……是……秋天,”小男孩结结巴巴地读着,“鸟儿飞向南方。”他抬起头向外看。
“它们飞到哪儿了呀?”他问道。
“往下读!”家庭教师不耐烦地对他说。过了会儿,他好像想到了更好的回答:“它们已经飞到大海上了!”
小男孩继续往下读。读到飘落的树叶,读到大果园里丰收的果子,读到各种颜色的葡萄叶和早已落下的夕阳。
“哪儿呀?”小男孩问,“它在哪儿落下去的呀?”
“在那边!”家庭教师说得有些含糊。
他们现在读到了天空和被风吹来的白色云朵。
“哪儿呀?”小孩又喊道。但是家庭教师并没有回答他。他抬起头,看见家庭教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盯着自己的膝盖。“风把云朵吹到哪儿了呀?”他更急切地喊道。在开着的窗外,天空无云,几近透明。天色已黄昏。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家庭教师头也不抬地问。
“听见?”小男孩说,“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听见!”
“安静!”家庭教师说,“你完全安静下来就能听见!”
“听见谁?”小孩问。
“注意听!”家庭教师叫道。
“听谁呀?”小男孩又问道。
“听这个声音,”年轻人说,“就是这个声音!”
小男孩放下书,低下头,把双手放在耳后。他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从楼下传来轻微的咝咝声,这声音把整个屋子变成了一只贝壳。
“是沙沙声吗?”小孩问。
“不是,”家庭教师说,“是叫喊声!”
小男孩笑了,他跳起来,拍着双手。
“是玩游戏吧!”他叫道。
“接着读书吧!”家庭教师说。
但是,他们刚刚开始读到雾和长长的影子时,家庭教师跳了起来,用力打开隔壁的门,好像想当场抓住什么人。他从那儿经过客厅走进男孩爸妈的卧室,穿过前厅,又走回来。小男孩惊讶地看着他。
“房里有人!”家庭教师说。他想知道,在他之前是不是有人来过。
“有人来过,”小孩回答他,“一个乞丐。”
“你把锁链挂上了吗?”
“当然了!”
家庭教师陷入了沉默。
“我还要往下读吗?”
“注意听!”
“我们要玩游戏吗?”小男孩不确定地笑着说。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脸。
“好!”过了会儿他说,“就当房里有人,我们就来玩这个游戏吧!”
“谁呀?”小男孩高兴地叫起来。
“一个人,”家庭教师说,“一个我们害怕的人。”
“那个乞丐吗?”
“对,就是那个乞丐!我们要去把他找出来。”
家庭教师牵着他的手,小男孩发觉他的手冷冰冰的,已经被汗湿了。他们踮着脚尖,轻轻打开房门,四下张望。外面的天色已晚,屋里也渐渐暗了下来。只有镜框还反射着墙壁的光芒。年轻人在客厅里停了下来,他放下小男孩的手,把食指放在嘴边。
“他在哪儿?”小男孩问。他激动得涨红了脸。
“你没有听见他吗?”家庭教师小声说道。
“在哪儿呀?”
“就在隔壁!”
“他说什么了?”
“他在威胁我们!”
小男孩冲出去,把爸爸的大衣从衣架上拽下来,大声喊着:“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他飞快地披上大衣,让衣摆拖在身后。
家庭教师从客厅里走出来,慢慢迈着细小而胆怯的步子向小男孩走去。
“我们找到他了!”小孩又喊道,“我们找到他了!”
“啊,”家庭教师慢腾腾地说,“那个人就是你!”
他们站在那面大镜子前,小男孩看见镜中的另一个人正向他举起拳头。在这渐临的黑暗中,他看着那个攥紧的拳头和那张苍白扭曲的脸。他跳起来,大声笑着。家庭教师还从来没这么有趣过呢!就在这时,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看见了身后爸妈的脸,然后听到了妈妈的尖叫声。
家庭教师被三个男人制服,他精疲力竭,口吐白沫,被抬进救护车,小男孩想拦住他们,但没有用。
“我们只是想玩游戏啊!”
后来,他爸妈每次一说道:“要是当时我们没有及时回来的话……”他就会气呼呼地打断他们:“我们只是想玩游戏!”
他不相信大人了。
(李超: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德语教师,邮政编码:200083)
愁苦的生活
[埃及]纳吉布·基蓝尼 著 马和斌 译
纳吉布·基蓝尼(1931—1995),是埃及当代著名的小说家、诗人、戏曲家。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纳吉布就活跃在埃及文坛,他以锋利朴实的笔调描写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行文流畅,文字凝练,通俗易懂,深受百姓的喜爱。他的爱情类小说有《漫长的路》、《黑暗》。历史类题材的小说《相聚今天》,劝诫世人恪守前辈的教诲,不要忘却历史。第三类主要描述侨居海外(中亚、前苏联)的阿拉伯人的生活,以及其他地区穆斯林的生活状况。第四类主要描述当今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社会现象,百姓的喜怒哀乐,当政者对普通百姓的压榨,用犀利的笔锋揭露了社会的险恶与不公平。
纳吉布·基蓝尼最主要的两部著作《伊斯兰教育文学流派》、《伊斯兰文学入门》阐述了文学与宗教信仰之间的关系,艾哈迈德·绍基、哈菲兹·伊卜拉欣、萨蒂格·拉斐阿等著名作家就此进行了长期的讨论,并达成共识。纳吉布倡导在文学作品中使用标准的阿拉伯语词汇、句法、修辞,为在文学领域维护阿拉伯语的纯洁性开辟了先河。他的戏剧作品有《大马士革的城墙》;故事有《埃米尔的眼泪》、《挚爱的土地》等。他多次获得埃及政府颁发的奖项,如埃及最高委员会授予的“维护文学、艺术及科学”最高奖项、“小说俱乐部奖”、埃及教育部授予的“文学奖”。这篇文章是作者故事集《愁苦的生活》中的第一篇。
最近几天,阿卜杜大叔的心情格外压抑、沉闷。几张小嘴因饥饿难忍乱喊乱叫;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空荡荡没有一丝烟。—— 所有这些只是因为没有钱产生的表面麻烦,而阿卜杜大叔内心的煎熬更不可言状,他的大闺女鲁海叶被丈夫又一次赶出家门。她的丈夫是玻璃厂的一名工人,可恶、粗暴、无礼、铁石心肠的冷血动物!哭是没有任何益处的,鲁海叶还要生活下去,…… 低三下四地依靠这样的人过日子,还不如没有这个该死的混蛋。她的爸爸是一个穷光蛋,每月只有三埃镑的薪水,偶尔还能得到少许的施舍。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必须承担老婆和四个孩子的日常开销。大儿子法塔赫不需要他负担生活费,且每月初还给家里寄钱。法塔赫是阿卜杜大叔家日常开销的主要支柱,他为此感到高兴。
燃烧的烟蒂刺痛了夹烟的手指,阿卜杜大叔才从无限的烦恼中回过神来,抬头凝视着蜷缩在楼梯下狭小昏暗的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上下楼梯的脚步声、主人的欢笑声、孩子们的嬉戏声常常坦然地击打着阿卜杜大叔栖身的这间屋子。哭红了双眼的鲁海叶靠门焦急地等待着久久不归、冰冷无情的丈夫;她忐忑不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令她窒息。“孩子这么多,没有他不行!肚子已经翘得老高,保准会给他再生一个英俊小子,绝对不能离开他。”想到这儿,她觉得他的粗暴和缺点似乎算不了什么。她的心里再次燃起了对他新的希望。
楼上那位吝啬独居老寡妇的尖叫声刺得阿卜杜大叔不安与无奈。“蠢货,快去买一镑钱的食品。” 他正要动身,又听见“再买两公斤汽油,……”。“阿卜杜,大懒虫,……” 孩子们边戏弄他边冲上了楼。阿卜杜大叔还没有来得及回敬他们,他的老婆,法塔赫的妈妈怪声狂叫着朝他走过来。她——阿卜杜的老婆,一个典型的母老虎,不但常对阿卜杜大叔发怒,还对所有的人都表现出愤怒的情绪,好像世间没有能令她高兴的任何事情。“起来,死男人,赶快拿上那个老不死的给你的钱,去买她想要的东西。别忘了,我们也没有一块面包了!你,就像苏丹一样只晓得抽烟,关心过我们的死活吗?难道你的心让狗吃了吗?该死的老东西!”
阿卜杜大叔清了清嗓子,一句话没说。他老婆狂风暴雨式的大喊大叫已经使他的听觉麻木,无限忧伤的心阵阵隐痛。扶着短小的拐杖阿卜杜缓慢地站了起来,被蚕食了边沿的帽子顶在头上,破旧的上衣袖口打满了补丁,光着双脚向前挪了挪,抬头朝喊叫他的方向应了一声:“知道了,我就来。”
蹲在昏暗角落里的鲁海叶没看见阿卜杜上楼,她用一双充满恳求目光的肿胀双眼看着母亲,她害怕她,特别是那尖刻火辣的言语。鲁海叶只好扼杀自己的心思,能最大限度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没有错。目光一落在她的身上,她母亲就歇斯底里地大叫:“灾星!哭什么?简直就是黄蜂哭丧,…… 女人们都在男人的呵护下幸福地过活,你呢?你让我说什么好啊?天灾呀,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啦……”鲁海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水珠,缄口不语。见此她母亲就更加愤怒,“你做的好,这是最好的证明。”鲁海叶高声说:“妈妈,什么证明?我遭受折磨,逆来顺受,问他要点生活费好好地过日子,他不给;他不停地抽烟,我说了几句,他动手就是暴打,还把我扔到大街上,关了门。这是我的错?”她像屠夫一样狂叫:“闭口!”鲁海叶再次沉默,面对如此刁钻生硬的容颜,她只能以泪洗面。
阿卜杜出门为房东老太太买食品和汽油。街上的汽车、行人穿梭交织,他慢慢地挪动着脚步;生意人的吆喝声与牲畜的欢叫声交相辉映,邻街铺面里的扬声器传出“秋后花儿艳,世间喜忧紧相连,……”的歌声,骄阳洒满街道,飞扬的尘土直冲咽喉,行人的胸腔感到闷热烦躁,行走也异常艰难。阿卜杜似乎还沉浸在狭小昏黑的屋子的气氛之中,突然一辆豪华轿车直冲他过来,回头,透过挡风玻璃依稀看见一位头发光亮、戴黑色眼镜的绅士坐在驾驶室里,朝他大喊:“蠢货,闪开!瘦鬼,你喝醉了吗?” 阿卜杜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吓得手伸过头顶,一下子跳到了人行道上,“哎呀,差点我就垫车轱辘了。”这句话接二连三地击打着他的耳膜。阿卜杜说道:“但愿安拉赐你长命百岁。”事情并非就此为止,他的脖子被重重地击了一掌,他感到昏头转向,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嗓子干涩难忍,眼泪顿时倾泄而出,喊道:“老板,…… 你要干啥?!哎哟……” 主人与他的车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与车流中。阿卜杜大叔不知道何时笑出了声,抬起双手,喃喃自语道:“先生,你做的对。我没事,……平安无事。”
阿卜杜买好食品和汽油回到家,想起发生的事就感到全身颤抖,多可怕啊!死亡,死亡真要发生了,人们将看到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不能就这样无情地丢弃鲁海叶,看着她生活得如此悲惨;孩子们还没有成家;…… 我的法塔赫,是个乖顺孩子,好老板,如果这次回来我要问问他,为啥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给我们寄钱,我等了整整一个礼拜,还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收到这救命的钱。不,一定能,决不能再等了。
渐渐地,阿卜杜从那件可怕的事情中恢复了平静,他期望着生活中的烦心事少一些。鲁海叶的丈夫会来把她接回去的,肚里小生命的面子比母亲的要大的多。阿卜杜打算坐在门外等邮差。他为孩子们祈求生活幸福,远离忧愁与不安。节日里生活更应好一些。
房东老太太看见阿卜杜手中的东西,不禁失声大叫:“这是什么?阿卜杜。” “三镑钱的食品。”“胡扯!” 阿卜杜小心翼翼地问:“哪儿出错了?”“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买一镑钱的食品吗?蠢驴。”阿卜杜明白了,他确实买了一镑钱的汽油,三镑钱的食品。“宝贝,拿回去全退了,我不要食品。”阿卜杜试探着说:“三镑钱的食品也不多。”老太太狂叫道:“去,别废话!”
阿卜杜老婆的谩骂声和诅咒声不时地从委身于楼梯下昏暗狭小的屋子里传出。她责备老头子终身难推托的大错误,因为凡认识她的人见面就问法塔赫的款汇来了没有,她无颜以答。孩子们也常凑热闹,嘴对着袖口不停地叫嚷“妈妈让你给我们买些好吃的”。吵闹、忧愁、谩骂一股脑扑向阿卜杜大叔,使他忘却了在门外等邮差这件重要的事。这样的健忘或许让他心里安宁了许多。好在邮差每天早上都要从他所住的这条街道经过。
阿卜杜返回市场,他的孩子扯住衣襟要好吃的,邻居的孩子们围住他要红气球。被围在中间的阿卜杜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吃的东西和气球,只有邮差和法塔赫的一埃镑汇款,及可怜的鲁海叶两件事情一直回旋在他的脑海里。想呀想,觉得对头狰狞的面目逼近他,不寒而栗,结婚这么多年,没有一天不忍受她的刁难;乡下人啊,…… 也曾经想过一同回到乡下,在那里又能干什么?谁又能送一块土地?阿卜杜就是不明白“至极的贫困就能变节”这个说法,他不断地在心里呼喊:“安拉啊!安拉……”
阿卜杜完成了第二次任务。他的孩子因为没有得到好吃的东西而号啕大哭,邻居家的孩子欣喜若狂地拿到了红气球。阿卜杜的脸上飘过了一丝笑意,但他的日子仍然显得没有生机。邮差或许已经送来了法塔赫的信,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事实与他的期望差距很大,他想吸几口烟,自己亲手卷的烟。阿卜杜拿着刚卷好的烟,还没来得及放好存放烟叶的铁盒就听见门外有人喊:“阿卜杜· 勒穆赛夫· 德尔巴莱先生,您的信,快来。”此刻,邮差拿着信站在门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坐着的阿卜杜高兴万分,他昂起头傻笑,不但他,就连平日没有一丝笑意的老婆的脸上也堆满了灿烂笑容。鲁海叶苍白忧愁的脸上仍然挂满伤心的泪珠,两眼通红。阿卜杜没有过多地注意鲁海叶的表情,仍回味着写在信封名字前的“先生”两个字,再次狂笑起来,他冲法塔赫的妈妈说:“你的儿子不简单!他称我‘先生’。法塔赫,安拉会宽恕你的。”阿卜杜大叔朝邮差走去,“阿卜杜·勒穆赛夫·德尔巴莱先生在吗?”他低着头羞涩的说:“我是,但不是先生,也没必要称先生,…… 这只是我儿子法塔赫开的一个玩笑。法塔赫老板,安拉使您长命百岁,见到您寄来的支票我就放心了,也知道了您的生活。我是个老粗,不识字,请您帮我读读这封信,好吗?”
阿卜杜大叔看见邮差的目光迟疑并充满忧愁,脸颊的肌肉僵硬,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心跳加快,差点摔倒在地。“怎么啦?难道法塔赫遭遇了不测?”邮差折叠着信匆忙递给他,说:“不,不是……支票,是,是……” “是什么?”阿卜杜急切地问。“是鲁海叶·阿卜杜·勒穆赛夫·德尔巴莱签名的离婚证书。”阿卜杜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张要命的纸,全身的血液仿佛冲向了脸;他的老婆顺着墙跌倒下去,困窘至极,与遭受别人的谩骂与怀恨没有两样;鲁海叶撕心裂肺的哭声使他毛骨悚然,有点像送别亡故者的感觉。房东老太太的咆哮声撕破了阿卜杜一家极度悲伤后的寂静,“阿卜杜,给我买一盒香烟,马蒂宁牌的。快点,不行了,我快要死了,阿卜杜……”
(马和斌:西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邮政编码:730030)
山坡上的小果园
[西班牙]多洛雷斯·佩雷斯-卢卡斯 著 刘 洁 译
玛利亚·多洛雷斯·佩雷斯-卢卡斯·阿尔瓦,1925年出生于西班牙萨拉曼卡,在萨拉曼卡大学就读哲学和文学专业,1945年读二年级时退学结婚。婚后开始写作,主要是儿童和青少年文学创作。1964年凭儿童故事《爬杆取物游戏》获得堂塞尔文学奖一等奖,之后创作并发表了40多部作品,有小说、故事、人物传记,部分作品被译成法语、葡萄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她的作品文字朴实,流畅,优美,获得过多项西班牙国内文学奖。本文获得了2000年由卡斯蒂亚和莱昂委员会环境部为纪念6月5日世界环境日举办的地区小说大赛第二名。
我听见胡安娜在嘟囔,但是装作没有听见。
嘟囔是她的一个习惯,这习惯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在我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独白或自白,就像乌纳穆诺说的那样,是感觉自己遭受到环境的普遍漠视时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我不能断定胡安娜的嘟囔就是针对我的。事实是,我给了她我所能做到的全部关注,有时甚至是我做不到的关注。当她开始讲述陈年往事时,没有人阻止她,她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所有的事情。这些事情她已经反复唠叨了几百次,自从安娜姑妈死后她和我生活在一块儿时起。
“我问过你……”
天哪!看来今天又是一个装聋作哑完全没用的一天。
“……你什么时候才能决定把那个破玩意从那儿拿开。”
我毫不费劲就能明白她指的是哪个破玩意。“因为我觉得起居室并不是最适合放这个东西的地方……喂,我说。”
她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呢?
她实在是不知疲倦。
好吧,我一直认为,根据她的秩序观,这种秩序观是她在服侍我姑妈的漫长岁月里(她来我们家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形成并严格实践的,把一列电气火车和铁轨、隧道、平交道口以及各个火车站,安装在一个大木板上然后放在起居室里,尽管是在角落里,也构成了对既定原则的一种反叛,几乎就是一种革命,而且当然也是对她的事物评价观的蔑视。
“唉!假如家里有一个女人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肯定那个讨厌的火车现在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在那儿,肯定。”
可能是……但是现在我还没结婚,不必考虑那件事。电气火车还待在那儿,提醒着我发生在18年前?……不,确切地说是19年前的事,就好像是发生在今天。
那时我和父母在安娜姑妈的小果园里度夏。那天早上我和安赫尔约好到拉夫莱恰河里洗澡。我因为写作文迟到了点,那是当天该做的假期作业,而且对我来说很难。我尽力把它写完就冲了出去,对胡安娜从厨房里冲我说的话充耳不闻,她从那时起就管事。我沿着榆树间的小路灵巧地跑着,这些榆树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都要漂亮。一棵榆树的树冠上有个鸟巢,白鹳在巢里上下碰着它的喙,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也就是这里人们所谓的经典的“捣蒜”声,它们伴随着我的脚步。过了通向公路的大门后还能听到声响,咯啦咯啦咯啦咯啦……
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喂。”是巴科先生,村里商店的店主。
我停下来。
“喂。”他又说道,同时试图向我做个像是微笑的表情。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对我笑。尽管我的朋友安赫尔是他的侄子,可每次我们去他的商店,他的态度并不和蔼。他常常会无缘无故责骂我们。那么,他今天友好的态度从何而来?难道他是为了让我放弃戒心,然后找个借口来收拾我?
我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我最近的行为,但是没想起任何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不,我没有做任何他称为淘气的事,我肯定。无论如何我最好别太自信。刚从小果园出来就碰上他,这运气够糟的。如果不是因为讨厌的作文,我会出来的稍微早一点;那样的话,他从这儿路过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和他的侄子安赫尔在河里洗澡了。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他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我。虽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我对自己说,他在这里仍然很古怪,特别是在这个他本该在商店里的时间。我突然产生了怀疑,他正在这里等我吗?这让我特别不安。他找我干什么?
小果园位于河左岸的山坡上,从村里去那里必须过桥。来参观果园的人很多,只是巴科先生不在其中。
安娜姑妈下过命令:小果园的门向所有人开放。
“所有想来的人都可以来这里。”她说。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尊重树木和花草,不要用纸、塑料袋或这一类的东西弄脏地面。
参观者中有很多诗人。
这是一些很特别的人,一株普通的百里香就会让他们很陶醉,如果偶尔发现一株罂粟、麝香石竹、雏菊或任何其他野花,他们就会激情四溢,开始信口朗诵现场作的诗。有些很押韵。
我躲在白鹳做窝的那棵老榆树的树干后面,从那里我能听到他们的朗诵,而他们看不到我。一天我听得太兴奋了,一不小心,他们发现了我,但是他们没有生气,而是问我喜欢不喜欢那些诗,我对他们说喜欢喜欢,并开始朗诵那首:
在大山的山坡上面
我亲手种的小果园
春天美丽的花朵开遍
果实朦胧的希望隐现
朗诵完后我告诉他们我们所在的小果园是安娜姑妈的,她教了我这些诗,因为据说她的果园很像佛来·路易·德里昂在他充满诗意的作品中歌唱的那样。
我那时的天真让我很吃惊,尽管还不至于天真到觉察不到我和巴科先生的相遇绝非偶然。
“我希望你跟我来一下。”他说,脸上还带着那个微笑表情,看来那天上午他已经决意用它来讨好我。
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在等安赫尔一起到拉夫莱恰河里洗澡,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会认为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侄子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现在我毫不怀疑他的的确确是来找我的。而且我也毫不怀疑是安赫尔告诉了他我出门的大概时间。
我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微笑已经从他的嘴边溜走了。
“喂!现在咱们走吧。”
我没法拒绝,难道他已经掌握了我对他做过的事?
他把我带到了商店,门是关着的。然而,当他把门打开,我听到里面有一些声音,像是在讨论什么。看到我们进去,聚会的人没有一个显出吃惊的样子。毫无疑问他们在等我们。
我认出了堂胡里奥,据安娜姑妈讲,他是村里最富的人,还认识一个在银行的人,他住在离山坡上的小果园不远的一幢别墅里。有一个陌生人和他们在一起。
这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会喜欢上的人。他有一种叫魅力的东西。他容貌坦然自若,和蔼可亲,而且说话时显得很自信,这让人下意识地就把他归入胜利者的行列中。他对我的微笑完全赢得了我的好感。
完全不像巴科先生那天上午为了讨好我而挤出来的微笑表情。那个陌生人的微笑,相反,和他的脸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甚至让人感觉无论怎么努力都绝不能让二者分开。至少当我问自己那个陌生人会想对我怎么样时我是那样认为的。
在聚会的人中他是主角:另外两个人都在很认真地听他讲话。
“我跟这两位说,”他冲巴科先生说道,“以后我们再慢慢地谈这件事。因为现在不能因为这事让我们的朋友厌烦。”说这话的时候他冲我挤了一下眼睛,带着会心的神气。
我感觉自己挺重要的。
那句“我们的朋友”就好像是一本护照,一下子让我进入了一个极其令人激动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停下来考虑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躲避可能出现的陷阱,我就快乐放心地进入了这个世界。我的情绪极度高涨,完全沉醉在愉悦中。
“你好,安德列斯!”那个陌生人的声音让我惊喜了一下,“你叫安德列斯,对吗?”
我点点头,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开心到了极点。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我会成为好朋友,”他的声调稍微有点变化,“至少我想成为你的朋友,我猜你也想成为我的朋友,我没猜错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伸出了手。
“握一下吧,朋友!”
我的手实际上也马上伸了过去。
“好,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告诉我,长大后你想做什么?”
我听见堂胡里奥干咳了一声,又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银行的那个人做着不耐烦的表情。
“妈的,现在问这个干吗?”巴科先生从牙缝里发出嘟囔。
那个陌生人不动声色。
“你想做什么,啊?”他又问一次,“告诉我。”
“火车站长。”我回答。
“看哪,不错。是的,我也想做站长……”
他开始谈火车,说如果一列火车鸣笛请求比另一列先进站,但是当时站长命令说不,那一列不行,让另一列先进并操纵一个杠杆给它通道。
我像是被催眠一样地听他说着。其他人并不这样。
“操,真讨厌!”巴科先生说。
“火车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你不这么认为吗?”那个银行的人说。堂胡里奥接下去说:
“据我所知咱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只谈火车吧。”
这差不多是我刚才应该问自己的问题:“我在这儿到底起什么作用?”……但是我被那个陌生人令人折服的个性迷惑住了,像被催眠了一样,他解除了我的防御。蛇能抵御魔法师的笛子吗?这有点像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形。
“那么,我们就确定你想做火车站长,是吗?”
“是的。”
感觉好像只有他和我在,其他人对我们来说都不存在。
“这样的话,我猜你最喜欢的玩具是一列电气火车,我猜的不对吗?”
不,他猜的完全正确。那么,怎么解释我没有电气火车呢?……我没有是因为一列有机车、车厢、轨道、平交道口、隧道和车站的电气火车很贵,我父亲,当然这个我没对他讲,那时在钱上不太宽裕,没钱买它。不,不只是不太宽裕,而是很拮据。我曾听到他和我母亲谈论一些什么汇票要到期的话。不,现在不是让他给我买电气火车的时候。
至于安娜姑妈,她要是能给我买早就买了;她非常喜欢我,愿意给我她所能给的一切。但是她也不宽裕。她有山坡上的小果园,她住在那儿,还有一点她父亲的退休金,他曾是邮局职员。这刚够勉强过活,不允许任何奢侈。因为小果园实际上什么也不出产,唯一能带给她的,是她作为那块土地的主人的满足感,和欣赏树木后所体验到的审美愉悦:粗壮的栎树、白蜡树、圣栎树、欧栗树、胡桃树、冷杉和榆树。只有榆树比较多,遮蔽着小路。而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多了。
“如果我对你说,”那个陌生人又取悦似的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很快就会有一列电气火车,你会怎么想呢?”
他会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跟他说过要给我买吗?我幻想着。
还有,跟他兜什么圈子?真是的;我准备送给你一列,由你自己选,你就看吧。
我听对了吗?他说过要送给我一列电气火车吗?我漫无边际地瞎猜着。所有这些真的正在我身上发生吗?
就像在梦里感觉到奇怪的声音说着你一时找不到解释的东西,你必须醒来才能明白,我拨开包裹着我的云雾,我相信听到了堂胡里奥的声音:
“我能让通向公路的那块地被征用。”
“你不明白吗?”现在是巴科先生在说,“那样的话我们会被那些他妈的生态学家和诗人指责的。”
“还有可能强制执行汇票呢,”银行的人指出,“几天内就到期了,或者我搞错了,或者他没钱支付。在这方面我们已经有点进展了。在那种情形下他姐姐不得不卖掉它以帮他解困。”
“交给我,你们愿意吗?”那个陌生人用和其他人一样的、低得几乎听不到的语调说,“我向你们保证过,说服她用不着走极端,我自己就足够了。因为你们应该知道我做了这么久的建筑商,斗过其他比她更难对付的牛。相信我,越少张扬越好。你说的有道理,巴科;那些生态学家会指责我们的,这对我们可不好。必须要做到,当他们快察觉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们听我的吗?……我跟你们说,这些我很早就会了。”
然后,他转向我。
“好,我们继续我们的,”他的声音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恢复了正常的音色,“我跟你说过我很想送你一列最复杂最先进的电气火车。但是,”他轻轻地干咳了一声,“作为补偿,你必须帮我一个小忙。你知道,”他开玩笑地说,“我给你一个东西,你也给我一个东西,好吗?”
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交易。
“好。”
我可以给他的一切都完全无法和他要送我的电气火车相比。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求你姑妈见我并且听我给她的建议。你要注意这很容易。因为我知道你是她的掌上明珠,她不会拒绝你任何事。”
“只有这件事吗?”
“只有这件事。剩下的,”他从牙缝里发出嘟囔,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和蔼在很大程度上是强装的,“由我负责。”
那么这样看,我只要说服姑妈见他,电气火车就是我的了。没有比这更轻而易举的事了。
在我们从巴科先生的商店赶往山坡上的小果园的路上,那个迷人的火车(就是现在让胡安娜那么恼火的火车)的影像,那个我一有空就跑到城里的玩具商店看的火车的影像,就一直陪伴着我。
那个陌生人在我旁边说呀说呀,但是我太着迷了,没办法很好地理解他说的话。直到安娜姑妈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记得他对我说过,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他引见给姑妈,并让姑妈接受他的建议。现在他想要我再做点别的吗?
“为了几棵老树和一座快要倒塌的房子,我们会给你姑妈一幢别墅,别墅配有暖气、热水、木地板、电视天线,甚至音乐线,还能再要什么呢?她的余生会生活得像女王一样。你不觉得吗?”
我们已经到了山坡上的小果园的入口大门。小路两边的榆树好像变成了饱蘸油彩的画笔,在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色画布上描绘着闪着珍珠光泽的朵朵白云。
突然,白鹳在巢里开始用它的长嘴“在蒜臼里捣蒜”:咯啦咯啦咯啦咯啦…… 我从梦里醒来。电气火车的形象烟消云散,而代替它的形象我一点也不喜欢。
小果园已不再是山坡上的小果园。栎树、白蜡树、圣栎树、胡桃树、欧栗树和冷杉都消失了。
小路也没有了,没有了榆树,没有了鸟巢,没有了白鹳。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一幢挨一幢的别墅,一模一样,不可分离,就像连体兄弟一样:石板房顶上安装着一模一样的电视天线,门前是一模一样的绿色方块,算是花园,一模一样的围墙给人完全虚假的亲密和独立的感觉。空气里充斥着人声和噪音。烟囱和汽车、摩托车排出的黑烟使空气变得无法呼吸。
诗人已经不能在百里香前陶醉,也不能在发现一株罂粟、麝香石竹或雏菊时愉快地欢呼,因为这里已经没有野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城市,遍布着柏油街道、游泳池、咖啡馆和社区中心。而它的推进者是堂胡里奥、银行的人和建筑商。唯一的让步是在入口处立的巨幅广告,上面写着“山坡上的小果园的城市化”,到了傍晚蓝色的字母会亮起来。
白鹳不再“捣蒜”了,咯啦咯啦咯啦咯啦……但是我也不需要它继续捣蒜以保持清醒。
我打定了主意后,在入口大门停下来看了同行者一眼。然后,在他觉察到我的企图之前,跨过大门并在身后把门关上,把他关在了外面。
“我不想把姑妈介绍给您,您什么建议也不能给她。”我挑战式地甩给他一句话,沿着小路向家里跑去。
进门之前我向后看了一眼。他还待在那儿,脸上带着惊愕和怀疑的表情。他无法相信他所向无敌的捕获别人的技巧,会在我这里失败。
我不知道姑妈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我自己的激动不安出卖了我)。事实是,那天下午我正在圣栎树下面看书,两边是栎树和白蜡树,姑妈出现在我面前。
“这些树在这里长了几百年了。”她看着它们高兴地说。
“有很多地方,”她补充道,“建连体别墅并不需要让它们死,你不相信吗?”
后来,到了我的教名日,她给我的礼物让我目瞪口呆。可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东西。
是我在城里的玩具商店一见倾心的电气火车;就是那个陌生人许诺如果我把姑妈介绍给他就送给我的那一列。
但这还不是全部。
火车上附着一张卡片。安娜姑妈在上面写道:“我为你骄傲。”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现在山坡上的小果园是我的。
安娜姑妈已经不在这儿了。
她去了比闪着珍珠光泽的朵朵白云更高的地方,那是榆树树冠变成的郁郁葱葱的画笔在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色画布上描绘的。
从起居室打开的窗户,传来我熟悉的白鹳用长嘴“捣蒜”的声音,咯啦咯啦咯啦咯啦……稍远一点,我依稀看见同样熟悉的栎树、白蜡树、圣栎树、胡桃树、欧栗树和冷杉,组成一幅绿色的画面。
我隐约望见覆盖着百里香和野花的地面,它依旧能令诗人们吟咏歌唱。
一切都和安娜姑妈活着时一样。没有连体别墅,没有电视天线,没有人声,没有污染的烟尘。由于她和我,我们以各自的方式,使这一切成为了可能。我们会对试图对环境进行不可挽回地破坏的人说“不”。
电气火车,在角落里,唤醒了我沉睡的回忆。
毫无疑问胡安娜无法明白为什么我想把它放在那儿,就像是发生在19年前的事情的见证。
她继续嘟囔着。
我情愿继续装聋作哑。
(刘洁: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外语系助教,邮政编码:451150)
暗红的玫瑰
[澳大利亚]伊冯·苏 著 林 南 译
我把从她花园里采摘来的三色紫罗兰插好。妈妈平静下来,她的双眼紧闭着。
“80岁的老人如果心脏病发作是很危险的,”医生说。“她可能会康复,但是……”
她确实抗争了几天,但是现在她的心脏正在衰弱,他们无能无力。
“我已经饱受药片之苦,”昨天她告诉我。“我再不吃任何药了。”今天早晨她扭转过头,拒绝护士让我给她服用的任何东西。
“她有这个权利,”我说。
护士点点头。
我告诉医生她呼吸困难,他建议用吗啡。
“吗啡会平缓她的呼吸,”他说。“我只是想让她尽可能地舒适。”
我明白他的话。但是如果这使她的生命缩短几小时或几天,那是不合理的。我不希望她会到这个地步。
自从他们开始给她注射吗啡,她就不断地咕哝。她回到了过去。
“憎恨农场!”
她反复地重复这句话。孩提时代她住在南海岸的一个农场。我把这件事告诉弟弟,我们都对此疑惑不解。
她住院已经6天。医生认为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的脉搏非常弱。她双眼紧闭,但当我和她说话时,她仍然听着,有时也回答是或不是。花已经枯萎,于是我又采摘了一束新的。
今天妈妈显得极不平静。他们给她注射更多的吗啡,很有效。
“憎恨农场,”她一遍又一遍地说。
好像她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一天傍晚她果真对我说了。
她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力气这么做了。她的声音急迫而清晰。
“憎恨农场,”她说。“围场里有个婴儿。一个男婴!”她笑了。她的脸因仁慈而光彩熠熠。
“它是谁的孩子,妈妈?”我问。
“是我的孩子!我那时才13岁。”
她的脸色变了。她看起来很生气,一反常态。她从来不生气的。
“他是个令人厌恶的人,可怕极了!”
她凝视着远方。然后她又躺下。
不久,她变得激动起来。医生决定给她打盐滴,并在吗啡里加上强效镇静剂。随后由我来照看她,我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平静下来。
她躺在那里,双眼紧闭,他们每隔一小时轮流来看她。她已经不能再说话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能听见,但我仍继续保持和她说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两天后的星期五,我带来新的花束。
“你最喜欢的玫瑰正在盛开,妈妈,”我告诉她。“暗红的玫瑰。”
后来,我意识到她的呼吸改变了。她的呼吸浅而遥远,当我细看时,她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亲爱的、温和的妈妈永远走了。
我回来时,护士们已经整理好病房。一个护士问有没有逝者最喜欢的花,她好交给承办丧葬的人。我选择了那束暗红的玫瑰。
不久我回到家。我坐下,看着窗外,我想起围场里的那个婴儿。谁是它的父亲——那个令人厌恶的人?是强奸?乱伦?孩子怎么样了?它被埋在围场了吗?
我将永不知道。她是最后一位知道实情的人。她的兄弟姐妹都去世了。再没有人会告诉我真相。
我开始拨打电话。
“她有没有再说憎恨农场的话?”弟弟问。
“没有,一点也没有。”
外面的天空正暗下来,那些矮树丛中的玫瑰犹如火焰一般。
洛娜·克罗泽诗四首
[加拿大]洛娜·克罗泽 著 魏 莉 黄志钢 译
洛娜·克罗泽(Lorna Crozier),1948年生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西部一草原城镇,是加拿大当今富有盛名的女诗人之一,尤以敏感的爱情诗而著名。在读完萨斯喀彻温省大学学士学位后,克罗泽又于1980年获得阿尔伯塔大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她曾在中学任教,在萨省政府当过信息部主任,也曾在里贾那图书馆和多伦多大学做过驻校作家。
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西南部的自然环境对克罗泽的写作影响颇深。她将这一地区的风光和天空融于诗文里,让自己的诗歌像该地区的草原一样呼吸。而且萨省自然环境的极端化也使诗人感到人类的幸福、爱情和生命的脆弱。
从1976年至今,克罗泽已出版十多部诗集。她的作品获得了1992年度加拿大总督奖、加拿大作家协会诗歌奖、国家杂志金奖以及加拿大广播公司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奖等多项大奖。克罗泽的诗歌在世界上享有盛誉,她的读者遍及加拿大、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和南非等国家。克罗泽现为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教授、系主任, 获得2004年度维多利亚大学杰出教授奖。
白雪天使
在这片寒冷的国土上
我们的天使诞生于晶莹洁白的雪花
但是没有人谈起她们。
男人不会说起
白雪天使的长发掠过车灯
令他销魂蚀骨。
女人不会讲起
白雪天使的手有多么宽大和坚强
似乎她们也哺育孩子,播撒种子,
从井里挑水。
在这最最漫长的季节里
天使们居住在我们的国土上。
她们环绕着谷仓和木屋,
覆在残株的田地里,藏在冰冻的江河下。
当院子里的灯光
劈散黑暗
你看见她们就在窗外,
紧紧挤压着结冰的窗框玻璃,
想要进来。
也正是那一瞬间你不再喜欢独处。
即使天使们吟唱美妙的歌声
你依然感受到她们的翅膀载着的严寒。
天使的歌声
让套着链绳绕圈跑的狗安静下来,
天使的晶莹
让狗的眼睛模糊。
童年
闭上你的双眼一小会儿,
听:木地板在妈妈的脚步下吱嘎地响着,
面包盘在烤炉的架子上喀嚓地响着。
妈妈的手指轻敲着酥脆的面包壳。
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另一间屋子里假装睡觉
屋里的窗户已把你的梦变成了霜花,
羽毛状的森林,鸟儿都是莹白的,
没有鸣叫。
听:妈妈把牛奶倒进了杯子里。
杯子盛着光芒,就像一盏小灯
把妈妈的脸的影子映在上面。
你到哪儿去了呢?
妈妈在呼唤你呢。
妈妈的呼吸温暖了你的名字。
雪盖住了你的脚印,
把一切都变成了一个轻柔的轮廓,
寂静无声,宽容善良。
回家吃晚饭吧,
天色渐渐黑了。
一杯牛奶等着你,还有一个面包。
妈妈在呼唤你呢,听:
她用声声呼唤为你架起回家的路,
即使此刻的你,
还在遥远的地方。
野鹅
野鹅飞翔
沿着它们几百年来
同样的路线。
我为此感到欣慰
尽管它们不是
妈妈在童年时
听到的相同的野鹅。
我第一次听到野鹅的时候
可能是在
妈妈的腹中
那时她正看着野鹅的翅膀
遮挡了月亮,它们发出的
第一声鸣叫——不同于
子宫里柔软似水的轻语。
我的忧伤也是妈妈的忧伤
代代相承
犹如对距离和方向
以及对筑巢之地的
渴望。
情爱之歌
头发也有它
自己的灵性。夜晚
它从你的枕上掀起
与缠绵的风为伴。
这就是为什么早晨
它会缠结在一起,
为什么它会
把你精巧的梳子的齿儿折断,
还从你的丝带和发卡中松散。
因为它与缠绵的风
共度了夜晚。
当发丝垂落你肩头的时候
难道你没有感受到它的纵情欢愉?
(魏莉:内蒙古大学外国语院副教授,邮政编码:010021;黄志钢:加拿大渥太华卡尔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
伊斯坦布尔,我的女人
[土耳其]内迪姆·居赛尔 著 刘 钊 译
内迪姆·居赛尔(Nedim Gürsel),1951年生于土耳其,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现代法国文学系,1979年获比较文学专业博士学位,现在该校教授土耳其文学。其作品被译成十种外语并多次获奖。
循着时间的长河,慢慢地,我认识了你,如同用我的双手探寻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
你从时间长河的上游款款走来。你看到,纸铺河流入哈利奇河的地方,茹毛饮血的一群人正用芦苇搭起窝棚,抵御野兽的侵袭;你看到,墨伽拉人在盲人城对面的半岛止住了脚步,谨奉着德尔菲的神谕。
利格斯是你的旧名。三面的海水清澈湛蓝,水中的鱼儿鳞光闪闪,林中的绿树和着海风低吟。
拜占庭是你的旧名。半岛尖端建起了希腊卫城、集市、浴池还有那铜制的神像。那时的你,周边不过弹丸。巨腹的商船,从你名不见经传的港口扬帆,驶向渺茫的天边。你的人民纯朴而又勤勉。
新罗马是你的旧名。厚重的城门,斑岩的碑刻,铁箍的石塔,辽阔的马场,还有马场上那铜鬣的神骏腾空而起,如今,正面对着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穿越时空的嘶鸣。艘艘帆轮驶入你的港口,倾卸的是大理石和黄金锭。这就是你,一座罗马之城。
你从时间长河的上游款款走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那时的你风华正茂。三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处处暗含杀机的垛口,城堡上空旌旗飘扬;宫殿气势恢弘,石屋远望大海,民众信仰虔诚;还有一座座修道院、大教堂,修士、天使、圣泉、圣像……那时,你已经成为一个伟大帝国的都城。你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阿亚索非亚的穹顶,如同深谷倒挂,第一次在你的天空抹上一缕金黄。阳光穿过弧顶的高窗流入教堂,五彩斑斓的马赛克图案、墨绿紫红花纹的巨型大理石柱廊、金色的十字架、银白的大吊灯映射出熠熠的光芒。你宽大的画室可以容下全城人观赏,幽暗的长廊究竟几处,只有修道士才数得周详。迁徙的季节,成群的鲈鱼穿越在你的身旁,和今天没有两样。那时,还不见高耸的宣礼塔刺破苍穹,只有鲈鱼奔向圣城麦加,信天翁、鸬鹚自由徜徉在你橙紫色的云彩下。片片屋顶层层叠叠、窄巷酒肆鳞次栉比,你看到,加拉塔高塔的倒影从那里缓缓地滑过。你沐浴着地中海的和风,你笑迎着黑海袭来的凛冽,还有鱼群穿过海峡,争相拥入马尔马拉。你如此别致,众城之女王,谁人可以匹敌!伊斯坦布尔啊,你一直是你!
福城是你的旧名。你的征服者手里拿着献给你的玫瑰,出人意料地把战船拖过陆地。阿亚索非亚大教堂的上空从此响起了穆斯林的宣礼。
哈里发之城是你的旧名。白色的石块精雕细刻,巨大的熔炉铅水滚滚;透过瓷窑的火光,你看到,郁金香开了,石榴花笑了,大草原绿了。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结构、比例、穹顶、拱门在建筑师西南的脑海中渐渐清晰。你繁华的市场里,阿尔巴尼亚人、波斯尼亚人、希腊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切尔克兹人、格鲁吉亚人摩肩接踵,热那亚人来了,威尼斯人也来了,处处人头攒动。盲人嗅着香料的气息不致迷失方向,装满小麦的商船扬帆出海,驶往威尼斯、热那亚和马赛港。
奥斯曼帝都是你的旧名。僧俗文武,将相百官,朝服肥大,顶戴厚重,入朝面君。新军官兵,掀起军锅,揭竿造反,曰清君侧。太子王孙,幽禁溺毙;后宫深深,悄无声息;太后女倌,静如鸦雀;宠妃宫娥,噤若寒蝉;黑人太监,神情愕然。宫门洞开,首级遍地,血流成河,宛如宫角前的海潮。世事动荡,风云诡谲,唯有你,仿佛那永恒的天道。大地动摇,房倒屋摧,庠塾震毁,桥梁崩断,清真寺、宣礼塔亦不能免,举目四望,瓦砾满眼。神寺穹庐落地,帝宫屋顶坍塌,重见天日的,是拜占庭的马赛克壁画。你的港口,曾经瘟疫横行;海峡岸边的别墅、深宅、木屋、陋室陷入一片火海。所有毁坏的,复又重建;地震、火灾、战争中死去的,瘟疫中付之一炬的,仍可轮回。年复一年,岁月沧桑,你,依旧亭亭玉立在这三海相交的地方。利格斯是你的旧名。拜占庭是你的旧名。君士坦丁堡是你的旧名。福城是你的旧名。哈里发之城是你的旧名。奥斯曼帝都是你的旧名。然后,你成了伊斯坦布尔,意思是“城”。你,就是城,正如我所憧憬的女人,她的名字就是“女人”。
(刘钊: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系土耳其语教研室讲师,邮政编码:100089)
我只要两样东西:纸和笔
[美国]卡采·科瓦斯 访 林 晓 译
2004年9月,西德尼·谢尔顿的第18部长篇小说《你怕黑吗?》出版,次年11月,他的自传《我的另一面》(The Other Side of Me)问世。卡采·科瓦斯随后就此书对谢尔顿作了一次专访。下面即为这次访谈的内容,题目为译者所加。
——译者
谢尔顿先生是我在众多愉快的采访中遇到的最谦逊的人之一。他热情,亲切,乐于交谈。阅读他的自传——《我的另一面》,可以让我们对卡里·格兰特、弗兰克·西纳特拉、朱蒂·嘉兰、弗雷德·阿斯泰尔、迪安·马丁、格罗克·马克思、欧文·柏林等诸多人物的生活有一个难得的了解机会。谢尔顿先生在自传中还讲述了他与狂躁的忧郁症作斗争的事实。我希望读者能从这次访谈中得到快乐。下面的访谈是在2006年1月25日进行的。我们探讨了他的自传《我的另一面》,此书最近由华纳图书公司出版。
科瓦斯:今天能邀请到西德尼·谢尔顿作为嘉宾,我在万分荣幸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不安。首先我得感谢您今天拨冗接受采访。
谢尔顿: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采访。
科瓦斯:西德尼·谢尔顿就不用再介绍了。他的小说已经发行了3亿多册,它们被翻译成51种语言,在108个国家销售。这些数字使谢尔顿先生被写进了1997年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现在,我们首先想问谢尔顿先生的是,你是什么时候打算写自传的?
谢尔顿:几年前了,我觉得应该趁年轻时写个自传。
科瓦斯:自传是献给你的孙女们的,你告诉她们你想让她们了解你曾走过的神奇旅程。
谢尔顿:是的。她们的人生之路刚刚开始,我想让她们看到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科瓦斯:自传从你17岁时开始,那是1934年,你住在芝加哥,当时你非常沮丧,并有自杀倾向。为什么书从那个场景开始?
谢尔顿:我决定从我准备自杀开始,因为它发生过,它确实是以那种方式发生的。对一本书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具有戏剧性的开始。
科瓦斯:是这样的,我很赞同。你生命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是卡里·格兰特。卡里·格兰特为何如此特别?他成了你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
谢尔顿:他不自私。他是好莱坞最慷慨的男人,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这样;他是我们拥有的最大的明星之一。然而他毫不自私,他就是他自己,我非常钦佩他。
科瓦斯:事实上你引用过他说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想成为卡里·格兰特,就连我也想成为卡里·格兰特。”
谢尔顿:确实是这样。卡里在英格兰的煤区长大。他家庭贫穷,一无所有。卡里所做的就是创造卡里·格兰特。他努力工作,最终成为大写的卡里·格兰特。
科瓦斯:格罗克·马克思怎样呢?格罗克在电视连续剧《我梦见珍妮》中作为特邀嘉宾出现,我对自传中这一段的描写很感兴趣。你们两位是密友,是吗?
谢尔顿:是的,我们是极其亲密的朋友。他可能对你尖刻,可能给你帮助,可能为你做任何事。我从他那里得到非常多的友情。
科瓦斯:是什么使得格罗克·马克思如此特别?你讲述了那些令人愉快的故事:他怎么来到你家,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告诉他们娱乐行业的事情。
谢尔顿:使得格罗克如此特别的原因是他善于使用肢体语言。他还使用戏谑的语言。当格罗克说某些事的时候,他意指的那些东西别人往往意识不到。
科瓦斯:你是以歌曲作者的身份开始你的职业生涯的。我对你遇到欧文·柏林并和他一起工作这件事很感兴趣。和欧文·柏林一起工作的情况怎样?
谢尔顿:我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敬畏。
科瓦斯:你写道,他坐下来边唱边弹奏钢琴,作为一名歌手,他没有多少技巧。
谢尔顿:是的,一点没有。他曾来到我的办公室说,“听这首歌!”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唱起来,我从他的歌声里根本听不到任何悦耳的音调。他压根儿就没有嗓子。
科瓦斯:这很令人惊奇。
谢尔顿:他拥有的是天赋。
科瓦斯:你写道,你最珍爱的财富是你的书写纸和笔。一场大火摧毁了你居住在峡谷中的房子,你当时抢救的是你的纸和笔。
谢尔顿:警察来了之后说,如果发生了大火,我们应该抢救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我妻子抢救了我们的孩子,我只抢救两样东西:我的纸和笔。然后我准备逃离。我知道我们将在一家汽车旅馆待上一阵,我希望能继续写作。所以我丢弃了房中的奖章和奖品——它们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科瓦斯:在你写作剧本《我梦见珍妮》的过程中,你有了写作一部小说的念头,但你觉得你那时还不能写作一部小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改变了想法,觉得自己能写小说了?
谢尔顿:首先,我从未确定我能够写小说。当时的情况是,在我写作《我梦见珍妮》时,我有了一部小说的概念,它很令人兴奋,但我知道我还无力写一部小说,于是我就忘记了这件事,继续去做其他事。但是这个概念事后又被忆起。为了最终摆脱这件事的缠绕,我认为我应该把它写出来。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生活意味着什么。结果书销售得很好,所有的乌云一扫而尽。于是我又开始写另一部小说——《午夜的另一面》(The Other Side of Midnight),这部小说反响很好。
科瓦斯:你的自传中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任何天赋只是件礼物,我们应该不断地努力工作。”
谢尔顿:确实如此。有些作家说,“吉,我是个天才,看我写的东西。”然而,我对此深不以为然。我认为他们需要帮助。天赋可以作为礼物给予,它也可以被拿走。我们必须意识到这一点。
科瓦斯:当我阅读你自传的时候,我惊讶于你并没有投入更多的时间在你的小说上。但是我自认为明白你为何那样做;因为当我重读《午夜的另一面》时,我对于里面人物的理解比你自传中的要好。
谢尔顿:是的,自传叫《我的另一面》。小说是虚构的。而在自传中我想告诉公众我生活的故事。
科瓦斯:你的处女作《裸脸》销售了17000册,但你并不满足。你能就此事对读者作个解释吗?
谢尔顿:我认为这个销售数字是失败的,虽然出版商很满意。这本书荣获了埃德加奖中的最佳处女小说奖。但是我的电视剧每周的观众就有2000万。
科瓦斯:在自传中你讲到了你与拉里·霍格曼之间的冲突。他想成为《我梦见珍妮》中的明星,但是芭芭拉·伊登占据了所有的风光。这件事使得角色安排上出现紧张局势了吗?
谢尔顿:是的,是这样。拉里的母亲是玛丽·马丁,她是百老汇的著名明星之一,拉里觉得他必须赶上她,以显示他所拥有的天赋。这件事折磨着他,以致他遭到重大打击;这我们大家都知道。
科瓦斯:回顾你的职业生涯,似乎你在写作小说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谢尔顿:是的,毫无疑问。当你创作一个电影剧本时,你是在使用一种简略的表达方式。你不说你的英雄是高的、瘦的和懒散的。你本来考虑把剧本交给约翰·韦恩来主演,而他们却选择了达斯汀·霍夫曼。所以你只能笼统地刻画人物的性格。在一部小说中情况正好相反。如果你不把人物的性格精确地刻画出来,读者就不知道你想要说的是什么。
科瓦斯:有没有一件事让你觉得作为一名作家是最值得自豪的?
谢尔顿:当我确定我没有能力成为一个小说家,却完成了一部小说。那就是《裸脸》。
科瓦斯:谢尔顿先生,谢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接受采访。和你谈话真是荣幸。我强烈推荐大家都去买一本由华纳图书公司出版的《我的另一面》。这是一本令人着迷的书,其作者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谢尔顿:谢谢你,卡采。你太友善了。
在路上:一个特立独行的奥威尔
李 锋
王小波推崇的作家不多,这寥寥数人当中,除去早成巨擘的罗素与海明威,其他几位,诸如昆德拉、杜拉斯、卡尔维诺,都在1990年代受到小资们的狂热追捧,至今余热不减,只有那个老是板着面孔的乔治·奥威尔,相形之下似乎总有些不温不火,个中原因十分复杂,不能一言以蔽之,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张“政治作家”的标签,让时下热衷格调、情趣的读者心生成见,可一旦我们细细品读他的小说和随笔,则每每会被其中的睿智和洞察力所折服,心灵也受到道德与情感的强烈触动。
李敖说过,“政治是一时的,文化是永久的。”政治似乎永远是艺术的天敌,总在毁损着它的价值,可奥威尔偏偏就能把政治作品书写成一种艺术,把政治讽刺写得撼人心魄。纵观中西文学史录,但凡经典之作,无不求索生命意义、触及人类本性,奥威尔的成功,就在于他的政治题材仅仅是个躯壳,而实际上苦苦探索的,依旧是人的情感、欲望和心性,而非宣扬哪种特定的意识形态或党派观点。
奥威尔的人性求索之路是艰辛与苦痛的,他一生辗转流离、饱经世事,阅读他的传记,有时会恍惚以为手上所执的是一本历险记,缅甸、巴黎、伦敦、西班牙、摩洛哥……倘若不是患病早亡,天知道他的下一站会是地球的哪个角落?
出身中产阶层的奥威尔,原本可以以安逸、体面的生活在英国终其一生。从公学毕业后,他没有像绝大多数伊顿生那样,去牛津、剑桥继续深造,而是远赴缅甸,当起了皇家警察,可谓是“文化苦旅”的肇始,也由此得以从英国本土作家所无法获取的跨文化视角来看待问题。服役期间,奥威尔深切体会到,大英帝国对亚洲的殖民统治,不论是对当地民众还是对管理领地的殖民者,都带来了沉重的心理痛苦,同时,他也为自己在当中扮演的角色疚愧不已,于是在回国休假期间,打定主意辞职,同时放弃的,还有高达700英镑的年薪。从这一刻起,奥威尔似乎就没有摆脱过贫困,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因为《动物农场》的成功而资财丰厚,却也为时已晚。
此后,他落魄于巴黎伦敦的街头,体味着肉体的苦楚和精神的困顿;北赴威冈码头考察工人生活,受尽艰辛;投身西班牙内战、抗击佛朗哥政权中差点成为党派争斗的牺牲品而被清洗掉,敌人的一颗子弹穿喉而过,更是让他险些命归西天……可奥威尔依旧行进在路上,去发现、去倾听、去战斗,直至病入膏肓才不得已隐居苏格兰的朱拉岛,可即使如此,他的思绪却仍然不肯停歇,而是在现实和梦幻中不停游走。无怪乎有评论家将奥威尔称为“体验者”(experiencer),而非“观察者”(observer)。当其他作家打着“体验生活”的旗号,仅仅满足于一些浮光掠影的采访、调查时,奥威尔已然启程上路,跟流浪汉一起去乞讨,跟矿工一起下井挖煤,跟西班牙民兵一同扛枪抗击法西斯。他甚至故意喝醉酒,跑到警察面前滋事,以期被抓进监狱,借此获取对穷人圣诞生活的直观认识,可他那字正腔圆的伦敦音恰似“打在舌头上的烙印”,马上暴露其真实身份,当警察听出这是一个“绅士”之后,只能善意相劝,但至少他投身生活的意愿和热情,足以令我们心生敬意,也让其他很多作家为之汗颜。
当然,奥威尔确实是个不太识时务的人,他的特立独行和坚忍克己,往往给人留下不合群、难与之交往的印象,也因此开罪了不少人,给自己造成了诸多麻烦。然“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奥威尔的个性与气质,看似离群而怪僻,却实在是出于一种巨大的道德力量,而非刻意的标新立异。文学界就是一个江湖,但凡江湖,就要有其潜规则,如果不按此游戏规则出牌,难免会碰壁受挫。拿奥威尔的书稿来说,面对编辑为了迎合市场所提出的修改建议,他常常不能变心从俗,而是坚守其原创的完整性,结果自然是销路欠佳、影响有限,自己也只能愁苦而终穷。不过,奥威尔始终认定,对文学价值的真正考验只能是时间。他自走自路,可谓无意间做到了“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因此反而在撒手人寰后不久被评论界和读者奉为经典。我在同西方学者谈到奥威尔时,凡是读过《向加泰罗尼亚致敬》的,几乎都对这本传记作品赞誉不已,称其体现了“知识分子的冷峻良心”,让人很难相信该书当年在英国面世时,居然鲜有人购阅,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更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将之付梓。
不过,最能体现奥威尔“孤独行走者”本色的,还是他思想上的独立性。所谓独立,并非仅仅是拒绝依附权贵,有时候,不被群众的热情左右往往更加难得,而奥威尔,就是这样一个冷静的智者。国民党元老徐谦曾对蔡元培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我本来不想左倾。不过到了演说台上,偶然说了两句左倾的话,就有许多人拍掌。我不知不觉的就说得更左一点,台下拍掌的更多更热烈了。他们越热烈地拍掌,我就越说越左了。”本该是思想上的领航人,就这样被躁动的群众牵着鼻子失去故步,可悲可叹。遥想1944年之初的欧洲,正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刚刚奏凯、诺曼底登陆引弦欲发的关键时刻,整个欧洲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圈,对俄国、对斯大林怀有英雄般的崇仰和挚爱,将他视为终结暴政、拯救世界的弥赛亚,对几年前刚刚发生的肃反和清洗运动,却默契地保持着集体缄默,而奥威尔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写了那部讽刺斯大林极权专制的《动物农场》,这种“谩骂盟友”的做法,结果自然是举国哗然,招致很多非议和攻讦。有关这部寓言的是与非,现在依然争议不断、难有定论,然而,即使对奥威尔的立场未知臧否,单凭他在一片激荡狂躁的热潮中敢于站将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十分值得我们敬服。反观中国历史,在面对社会问题和对外关系时,知识阶层虽心存忧国忧民的情怀,却常常激情有余、理性不足,常常是有人振臂一呼,随即万众相应,激奋之情绪越来越烈,结果自然也只能是“越来越左”,于事却并无助益。所以就这一点而言,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法捷耶夫式的激情颂扬、斯坦贝克式的愤怒声讨,还要有奥威尔式的冷观与静思。
除去在思想立场上卓尔独行、不群不党之外,奥威尔的生活方式也体现出他的不识时务之处。此君似乎跟生活质量存心过不去,有时简直是在自讨苦吃,抛开钱财不谈,单是他的苦行僧经历,对其身体健康就绝对是莫大的损害。奥威尔从小就有肺炎的征兆,南亚地区炎热潮湿的气候、流浪欧洲时贫病相交的生活、尤其是在加泰罗尼亚意外遭受的“一弹封喉”,都为他日后的早亡埋下了伏笔。即使是他在生命最后几年选择栖居的朱拉岛,由于位置偏僻、经济落后,各方面条件也远不及伦敦,对奥威尔的康复绝无好处。可就是在最后疾病缠身的时候,他依旧以疲弊之身,写就了不朽的《一九八四》。不夸张地说,写作《一九八四》,大大地加速了奥威尔的死亡,提早结束了他“无穷动”的人生历程。有批评家由心理分析入手,认为他有自虐的倾向,对此,我深不以为然,弗洛伊德的文字,我也是读过一些的,他对受虐狂的解释是: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把它视为一种快乐,以便使自己好过一些。换言之,受虐在开始阶段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而奥威尔却是有意选择这条艰辛之路,尽管在健康上付出的代价实在有些大。
如同很多国人预测,假如王小波在世便有可能会问鼎诺贝尔一样,众多的批评家也在揣度着,假如能走过1950年的奥威尔,会在未来的旅程中有何成就,结果往往是扼腕慨叹天妒英才,空留怅惘。对于奥威尔本人来讲,短命无疑是个悲剧,可就其文学创作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余憾了。假使他一生安逸舒适,虽说可以保全性命,但在缺少苦难历练的情形下,很难指望他能写出如此触动灵魂的作品来,而穷困与多病反而使他拥有了诗意的生活、优雅的姿态、执傲的思想。
记得张国荣在电影《红色恋人》中有一句话让我当时震颤不已——“如果不能骄傲地活着,我选择死亡。”后来读书多了,才发现这句豪言,原来弗洛伊德在多年前就已经说过,当时身患口腔癌的弗氏忍受着巨大的病痛,偏偏执拗地拒绝服用任何麻醉剂,理由便是“我宁可在痛苦中思考,也不愿无法清醒地思考”。而同样笃信思想能主宰经验的奥威尔,就是在痛苦中清醒地思考,以享受思维的乐趣。于是,他放弃了恬适和静居,选择的是“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的独行生活,以及索居孤岛之后精神上的继续游走,只有这种“痛并快乐着”的状态,才能造就出《一九八四》这等阴郁凝重又饱含激情的佳作。没有重病时的身心苦痛,想必其震撼力是要大打折扣的。
由是观之,奥威尔的短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至于他无福消受最后两本书所带来的财富和称誉,我们更是不必庸人自扰——一个始终孤独行走、鄙弃权威的游民,你把他摆到名人堂中顶礼膜拜,那将是多大的讽刺!因此,奥威尔一生都保持了独立与前卫艺术家的本色,无需担心有人会嘲讽他“丫的成主流了”。至于身后如何,随你们言说去吧。
特立独行并不是恃才傲物,对于有高才绝学之人,奥威尔向来是不吝美辞的——他曾谈到自己在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之后内心所产生的自卑感:“读过此书,再回头看我自己的作品,我觉得我活像个参加发声训练班的太监,唱男低音和男中音时还算差强人意,可是侧耳细听,总能觉出些聒噪之音。”依照西语词源学的观点,诗人用笔(pen)来创作,实则就是男性用自己的阳具(penis)在述说自己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那么具有诚实思想、丰富阅历、鲜明个性的作家奥威尔,即使不及乔伊斯的天才,至少称得上是笔势刚劲、阳性十足,照此看来,他依然是很男人、很雄浑的,所以我相信,即使是唱男高音,他的表现也绝不会逊色。
最后不能免俗,应该用一两句话来概括奥威尔的“在路上情结”,可此时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的,只有王小波的一句名言,我很难想出还有什么更贴切的话来形容奥威尔,于是索性拿来结尾:“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李锋: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博士生,邮政编码:210093)
25年来的美国小说
[美国]简·斯迈利 等 著 李红侠 译
今年(2006年)早些时候,《纽约时报书评》的总编萨姆·塔伦豪斯给几百位著名作家、评论家、编辑和其他文学大腕寄发了一封短信,请他们评选出“25年来出版的美国最优秀小说”。最终公布的结果显示,文坛精英们心目中的最优秀小说是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宠儿》(Beloved,1987)。排名第二至第五名的分别是:唐·德里罗(Don DeLillo)的《黑社会》(Underworld,1997)、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的《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1985)、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的《兔子四部曲》(Rabbit Angstrom:The Four Novels, 1995)以及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美国牧歌》(American Pastoral, 1997)。
为了讨论这项调查以及美国小说的状况,《书评》邀请了小说家简·斯迈利和迈克尔·坎宁安,还有评论家斯蒂芬·梅特卡夫和在纽约城市大学研究生中心教英语的作家、评论家莫里斯·迪克斯坦。《书评》编辑格雷戈里·考尔斯主持了这次讨论。限于篇幅,下面只节录了他们讨论的部分内容。
格雷戈里·考尔斯:显然,这类活动总有一个游戏规则——也许我们的这次讨论更是这样,因为我们要求评委只能选出一本书。当然,这份名单是有争议的:难道这些就是影响了我们世界的书?
简·斯迈利:在我看来,“最优秀”或“最重要”的小说要有个历史范围,并且应该概括我所能想到的发生在过去25年中的事情,是对很多美国历史和自我关注的再思考和再创作。当我为了写《看待小说的十三种方法》而阅读的时候,我被《宠儿》和19世纪最有争议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之间的一些形式上的对比所震动。两本小说都选取了一个对于美国人非常难的主题。斯托夫人用了情节剧和论战——小说是直白的、悬疑的、令人发怒的,因为她是狂怒的!莫里森非常精明。她使用了鬼的故事,并在其中填满了民间故事。主题是戏剧性的,行为是令人恐怖的,但是她用的形式把我们吸引进去。当她写到高潮的时候,就是早期从种植园的出逃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时,令人震惊的事件突然被披露出来。它们一直被当作秘密和故事。当然,莫里森真正要做的,我想,是重写历史——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更真实的方式。我认为这是25年来小说创作的主要推动力。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有这样的感受:历史一直在追赶我们,生活是令人疑惑并且令人害怕的,美国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这种感觉使我们有种欲望,再次回顾历史并找出什么“真正是真实的”,或者了解历史的另外一种版本或另外一种解释,以便可以比已知的版本更能解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因此我选择了《宠儿》。
斯蒂芬·梅特卡夫:我认为这种排名是愚蠢的,但也是有益的。它产生两样东西:一场对话和一份阅读清单。为什么一本书比另一本好呢?又是对什么人而言的呢?排名产生的名单激励人们去读那些可能被他们忽视的书。我想,如果有更多的人来看厄普代克、罗斯、莫里森、斯迈利、坎宁安、德里罗、福特、罗宾逊的书,那么由一位文坛泰斗排列出一系列作品也是件好事。另一种益处,它将这些作家罩上文学史的光环——也就是说,将近些年的优秀小说放入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把“影响了我们世界”的书变成值得未来几代人尊敬的书。
迈克尔·坎宁安:看一下历史就知道,有创作不活跃的时期——有时候是几年,有时候是数十年,有时候甚至是几个世纪——期间总间或有多产的时期。这是否与经济或政治的变化有关,或是其他什么我说不上的原因有关。然而,事实还是——天才的作品不是根据日历产生的。
作品应该经得住时间考验。它们记录的只是历史上任意一段时间内最要紧的事情。评选可以说明胜利者和失败者的许多问题,它同样也可以透露评选人的许多信息。
当然,除非产生第一名,否则评选就不能吸引人。我很高兴看到《宠儿》是第一名。如果我说第二名到第四名的作家本来也很可能获取第一名,我对莫里森没有丝毫不尊重的意思。那些书中没有单单哪一本感觉在25年这一时间段是非常权威的,但是五本合在一起是的。这五本书确实打动了我,它们可以表示过去25年中我们最关注的事件。
莫里斯·迪克斯坦:十来岁的时候,我就喜爱划定要读的图书书单,喜爱列出自己已读的图书。当我看到《书评》上一整版的获奖图书的封面时,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次调查更好的事:不管以哪个标准看,这都是一份很丰富的组合。一个寻求指导的、渴望阅读的年轻人可以在一到两年时间内读完这些书。
我的投票给了《安息日的剧院》,一部无人质疑的伟大的美国小说。这本书是一种有意的挑衅,一种李尔王似的对于衰老、背叛、死亡的痛苦的呐喊,也是一次试验,考验你是否还能震撼、侵犯20世纪90年代中期“怎么都行”文化下生活的人们。
简·斯迈利:如果我们把最后的名单和《宠儿》放在一起,我认为我们对美国人关心的事物给了个相当传统的肖像描摹:种族关系、西部暴力(科马克·麦卡锡)、白种男人的性焦虑(罗斯和厄普代克)以及男性对都市混乱的看法(德里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正是我们应该写的主题。
我认为过去25年是小说的一个精彩时期——创作了许多新奇的和令人振奋的作品,但是就分散主题来讲,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分散了我们的读者、分散了我们作为艺术家和同行的彼此之间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牺牲的不是对高品位艺术的要求而是对高品位艺术的声誉的要求。纽约的几家杂志没有谁证明我们和我们的作品是每一个自重的文化人为了了解文化必须读的。文化以及被文化教化不再是以那样的方式相连。我认为一次成功的阅读之旅是到20个城市的20个繁荣的书店中的20次活生生的阅读。
另外我们在这里还要讲到,一部小说不仅仅是一部好的创作作品——它除了创作,还是一系列的人物、事件、主题、场景,所有这些通过作者的才能用一种有意义的方式组织起来。很多作家擅长于其中的某些而不是另外一些方面——我很难想出有哪一位小说家在每一个方面都擅长。我可能对某种风格或是对某些人物的洞察有回应而不是特别关心主题,而另外一个读者觉得主题是基本的或不吸引人的,因此我们意见不同。所有这些妥协(对于小说是基本的)的结果是我们有些人明显认为应该选择《宠儿》,而另外一些人想要阻止这种选择。当然,《宠儿》是大众所爱,它赢得了诺贝尔三重皇冠。一部受欢迎的作品获奖容易总是可以的,但是这并不十分激动人心。
我对《宠儿》的主要乐趣在于莫里森谋篇布局的巧妙。她给我们呈现了几个戏剧性的事件,包括一个鬼、孩子们的死亡、一次令人恐惧的没有成功的逃亡。她给我们刻画了一个吸引人的人物,十来岁的主人公丹佛,她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制造有趣的令人惊奇的联系。小说是悬疑的,但是最后,悬念不是关于正在发生的事情或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关于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因此悬疑是主题性的,不是戏剧性的。在我看来那很难实现、很棘手。关于思想念头的小说一般不能很好地支撑很久,但是《宠儿》撑住了,因为它的思想念头是关于诸如记忆、情感等事物,而不是关于政治理论的。它此时此刻像是在告诉我们关于美洲的一些新的东西,并且在我看来它在告诉我们一些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最低标准,我在读《宠儿》的时候,它满足了我。过后我归纳了我满足的原因——它吓住了我、它使我很胆怯、我无法把它丢到旁边。它的结构很有艺术性,很有才智。当一定要想一部做到所有这些的作品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宠儿》。
莫里斯·迪克斯坦:最好的创作来自心灵的深处以及早期生活的影响。作家们总是渴望逃离形成他们的城镇和家庭,最后却发现这是他们最好的材料(有时是唯一的材料)。
名单上的五本书不像玛丽莲·罗宾逊的两部小说那样是小而完美的书。但是,除了厄普代克的四部曲,它们也不是遵循巴尔扎克、特罗洛普、托尔斯泰或者德莱塞的传统而创作出来的宏大作品。它们是富有极度象征意象的的作品,是主题非常集中又加以重墨反复描写的历史化的寓言。《宠儿》、《血色子午线》和《美国牧歌》是对历史的沉思。它们读来更像艺术的提炼而不像生活本身。它们的主题和实际发生的一切不很相符,如奴隶的创伤、西南部的血腥历史、六七十年代末期几近发狂的年轻人的反叛。《黑社会》也是关于冷战年代那个时代的文化,而不是关于任何个体的生活。《兔子四部曲》使我们更多地沉浸到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但是当1995年作为单行本发行的时候,它们也变成了历史小说。
迈克尔·坎宁安:从现在开始算起25年后的一个相似的评审团会断然拒绝提名一本最伟大的书。但是,旧的习惯很难一下消亡,当我仔细考虑我的选择的时候(顺便说一下,我最后选择了德里罗的《白噪音》),我一直在思考那些很好地见证并记录了它们时代的书。老生常谈,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小说家可以什么都是但是他们很少是胜利者。
格雷戈里·考尔斯:像所有人一样,作家也有他们摆脱不了的思想情感,而且这些情感有许多可以追溯到童年:菲利普·罗斯可以是展示者A,厄普代克或写作《黑社会》的德里罗也可以。
玛丽莲·罗宾逊能够写出一本讲述奴隶制、废除黑奴制度和暴力的“完美的”历史小说,因为通过她对家庭、宗教和道德绝对论极为个人的兴趣的过滤,她已经将约翰·阿姆斯完全地复活了。但是托尼·莫里森(你会争论)在同一个目标上失败了,因为她没能使她的人物足够特别。
莫里斯·迪克斯坦:像小说家一样,评论家必须从心灵深处写东西,同时还要对语言和技巧敏感。这是为什么我永远无法用斯蒂芬提到的那种传教的方法教学的原因。教学中,我通常选择那些能让我感到有一种神秘共鸣的书,我希望我的热情有感染力,但是我从来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它们可否能取得应得的成功上转移开来。我看不出教授文学和批评性写作有任何不同。为了使它发挥作用,你不得不将你对一本书的所有反应、几乎是你完全的整个人放到这一行来。大约四年一次,我给研究生班举办一次关于战后美国小说的讨论会,题目通常倾向于早些年,因为我发现它们如此丰富。几年前,我想以《宠儿》结束这门课程,就是为了强迫我自己再读一遍这本小说,看看我对它是否是公正的。但是当我第一天把教学计划提供给学生、希望得到建议和意见的时候,一个学生尖声叫起来说他不喜欢花两个小时讨论那本书。我不能确定他是不喜欢它还是仅仅因为在其他课程上听到太多有关这本书的讨论而厌烦了。因此我们最后确定讨论《最蓝的眼睛》,讨论进行得很好,并确定了我对莫里森的早期作品比她后期的作品更有雄心的感觉。
现在越来越不可能将战后小说作为一门单独的课程:它超过60年。我知道简和迈克尔两人都感到过去的25年是丰富的25年,他们的贡献更使它成为丰富的25年。在我看来,我觉得从4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的早些时期更强盛,是一个小说对美国文化更重要的时期。如果现行的投票覆盖了从战争开始以来的整个时间,我认为《隐身人》将仍然获胜。除了知名的罗斯,那些职业生涯跨越了两个时代的作家们在早些年做了最好的工作,不仅因为他们年轻、充满生气,而且因为那时的小说家们像后来的摇滚歌星和电影导演一样是文化英雄。难道文学作品退到幕后,变成一部分特定读者的关注了?也许托尼·斯科特在他的文章中提出的这个问题是我们应该讨论的。
迈克尔·坎宁安:我完全同意最好的创作来自作者和主题之间的密切关联。我想这就是战后美国小说之所以出色和激动人心之处——它假定只要是好的小说,它们一定是有关其作者深刻的、个人所关注的事情。去年我在欧洲待了一段不短时间,我一直听到人们说比起他们自己的小说他们对美国小说更感兴趣。特别是(我从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甚至法国人那里听他们这样说)他们自己的小说家正在创作的作品总是理智的、冷淡的。如果我的经验有任何暗示,欧洲的读者和评论家现在抬高了美国小说,正如美国人抬高了60年代的外国电影一样。他们喜爱美国小说的热烈和嘈杂。他们同样喜爱那极为相同的高度愤怒,那种把自己和全球联系起来的执著,那是我们一直在讨论的。
作家头脑中总有一本比他或她能写出来的书更好的书。每个作家都在记下他或她的太大、太复杂而无法叙说的故事;整个人类从头到尾的故事,上帝头脑中的故事。那些不可避免的叙说不充分给了读者空间去想象自己的故事的更大的版本,一个可能没有小说能完成的版本。这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契约的一部分: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作品未完成的部分。
书的雄心越大,它的缺失越明显。从20米远的地方命中靶心比从200米远处更加容易。通过扩大他们的视界,这五位作家一致犯了更大、更明显的错误。他们肯定会的。我为他们尝试做的事情喜爱他们。
在我看来,我们阅读一个作家某一时段的作品时读到的是他的或她的正在进行的琢磨写一本更好小说的尝试、一种在想法上贯穿作家生活的尝试。他直到死去仍然在琢磨怎样写出一本更好的小说。
迈克尔·坎宁安:我无论如何不同意美国小说——或美国短篇小说在4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存在一个翠鸟期(传说中的鸟,巢居海上,冬至产卵时能使海面平静)的说法。我认为我们最好能看到那时写出的某些书的伟大,因为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几十年来消化它们了。我可以说出许多写于70年代中期之后的书的名字,它们至少给我有潜在的持久性的印象。这些书都是60岁以下的作家们创作的,并且对于我而言,这一切都预示着还会有更伟大的作品将被创作出来。我在布鲁克林学院教授一门研究生课程,这些都是我的学生们熟知的并且喜爱的书,他们必将成为那些在未来决定什么重要什么次要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不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活跃期并在其中创作。
实际上这些是严肃小说的困难时期,但是它继续被创作。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现在作家们更像摇滚明星了。
斯蒂芬·梅特卡夫:我注意到名单上的大多数作家都出生在电视出现以前。严肃小说可能增长变成一个流行的物品,但是到那时,谁又在乎呢?
我们应该提到,罗斯是这次调查的不同头衔都有得票的真正“赢家”;如果他没有自己瓜分自己的投票,他早已大幅度获胜。我刚参加完一场关于罗斯的优点和缺点的冗长讨论,当然,他在最坏的情况下是那些自大狂的笨拙模仿,其他头脑的现实,如哲学家们说,即使以最乐观的看法,经常也是脆弱无力的。但是像任何作家一样,他拥有强势和弱势。如果有一天声明“在一个两英寸的象牙上作微型画”具有不朽的伟大,这会使奥斯汀那些文学领域的同时代人认为脱离实际。
迈克尔·坎宁安:在我看来,阅读一本有着认真抱负的书的时候,基本的问题不是此书是否有缺陷而是它的缺陷对于我们读者来说有多重要或多不重要,最终获胜的五本书明显是这样的。确实,罗斯可能是带着优越感对他作品的人物表示关心的,莫里森可能有点太玄妙深奥,德里罗非常出色但是他太冷漠,麦卡锡感到有点像乡村熊狂欢会的一个可怖的版本,厄普代克看来感觉像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乡村爸爸(陶醉于他所了解的世界,但是对其他世界中生活的人们知之甚少)。
在我看来,这四本不仅关注礼貌和习俗,还有产生礼貌和习俗发源的机制——阶级。我经常感觉到太多的美国作家赞成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没有阶级的美国式的幻想。我喜爱这四本书的部分原因是所有这几部小说都以不同方式承认存在一种大大基于经济(这可能是欧洲人就是这样融入美国小说的又一种原因——它承认金钱的力量)的复杂和不断变换的社会等级。
我尊重所有这五本书,但是我在《兔子四部曲》中能得到最纯的、发自内心的愉快。在语言的水平上,我说不出还有哪个活着的作家写的比厄普代克更好。他的散文在精湛技巧和谦卑之间达到了少有的、完美的平衡。我是一个对宏大而优美语言的吸收者,同时,清醒地意识到句子中字里行间的优美语词和本身优美的语句,以及那些极好地服务于故事和人物的语句。我不嫌厌烦,但是你绝对可以说莫里森、德里罗和麦卡锡(不是罗斯)的散文是趋向于爱炫耀的;甚至是矫饰造作的文学风格。在我看来,厄普代克总是为了阐释而不是为了证明他相当可观的才能目的调度他大量的才能。
莫里斯·迪克斯坦:90年代后期我在伦敦做了一次关于年轻美国犹太作家如阿莱格拉·古德曼的新浪潮的讲话。一位知名的出版商后来站起来,愤愤地说他一直在纽约,这些作家的多数人他从没有听说过。我指出他们只是出版了一本或两本书,都是好书,但是不能比作像贝洛那样作品跨越了40年的作家的书。我仍然要争论战后初期30年出版的作品,从《国王班底》、《裸者与死者》和《好男人难找》到《万有引力之虹》和《洪堡的礼物》,看来比战后后半段时间出版的小说更强大。
简·斯迈利:我不认为美国小说的过去25年是罗斯、厄普代克、麦卡锡和德里罗的时代。在我的世界里,过去的25年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自己的房间》中预言的时代——一个女性例行公事地获得了一席之地和教育,并将这两者加以使用来写书的时期。
我被我们对过去两年里读过的书的许多研究的讨论提醒——有人说女性可能同等地读男性写的书和女性写的书,但是男性可能只读男性写的书。我想我们可以由此来推断这次调查中的推选过程的人造物——如果69%的回应者是男性,那么他们很可能选其他男性。如果31%的回应者是女性,她们可能分散她们的选票,因此使我们的图景从实际这些年中发生的事情上发生歪斜。许多女性作家没能回应这次调查,要么出于对过程的审慎,要么没有能力选择。我几乎就是她们中的一个。但是我确实认为这很不好,因为当你坐在推选之外,结果是你的意愿最终没能得到表现。我从我们讨论中学到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有人再问我问题,我将自己问,“罗斯会怎么做呢?”如果我认为罗斯会给自己投票,那么我也为自己投票。
过去一年左右的另外一项研究显示,所有已经停止阅读文学的组中,成年男性停止读的最多。这不能很好地说明这四个大人物的“重要”。他们对于他们自己的那帮人口统计学意义上同伴们的生活是最重要的吗?停止阅读最少的组是成年女性——她们仍然在读我们的书。我想要子孙后代知道,这个事实没有在这次调查中显示出来。
(李红侠: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政编码:210097)
2005:英国小说的丰收年
刘略昌 王 昊 付 慧 序言
20世纪90年代以来,英国文坛上多位著名作家相继辞世,一时造成了众多批评家伤感不已,他们大叹昔日的不列颠帝国每况愈下。小说编辑理查德·戈特如此说道,“当代英国小说处于一种悲哀的境地,这一点众人皆知。”类似的抱怨之声不绝于耳:英国小说失去了对书写对象的所有感觉,它缺乏美国小说本土化的力量,缺乏印度小说丰富的想象力,缺乏拉美小说超现实的光彩,缺乏爱尔兰小说的政治历史活力。资深记者威廉·利思则进一步分析说:英国小说之所以淡出了小说百花园,是因为“近来,英国没有为小说提供良好的故事背景”。
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一个世纪之前“英国小说死亡论”又死灰复燃了。难道目前的英国小说创作果真如同批评家所说的那么危言耸听?笔者对这种“庸人自扰”的哀叹实在不敢苟同。回望2005年,英国小说在这一年的创作成就足以说明一切。在众多新老作家的齐心协力下,许多可圈可点的作品在2005年纷纷涌现,布克奖引来空前激烈的竞争就是一个明证。
总体看来,在小说艺术不断走向现代化和多元化的时代,2005年的英国小说创作呈现出了如下鲜明的四个特点:一、回归历史,二、小说趋于关注个体生存状况,三、少数族裔小说蓬勃发展,四、通俗小说依然流行。本文就以著名评论家彼得·肯普精心选择的“2005年英国最佳小说”为例,对过去一年的英国小说创作态势进行简要述评。
一、回归历史
马尔科姆·布莱德布里在《现代英国小说》中说道,“世纪之交,回归历史——重构重要历史事件,破解其中隐含的秘密——成了英国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为什么人们喜欢回顾历史?因为历史和时下人们的生活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我们在过去中总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随着解构主义等新思潮的兴起,人们对历史也产生了新的见解。解构批评否定了意义的终极性,读者和批评家可以在自由游戏中重新书写原文的意义。于是,历史不再神圣不可侵犯。作家们或将真实历史、历史人物作为故事的主要内容,或将历史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从新的视角出发,对历史进行新的诠释。于是,2005年英国的不少小说纷纷披上了美丽缤纷的历史外衣。朱利安·巴恩斯的《亚瑟和乔治》就是其中的一部杰作。
亚瑟和乔治历史上都确有其人,此处的亚瑟指的是著名侦探小说作家亚瑟·柯南·道尔,乔治则是20世纪初轰动一时的大维雷神秘案件的当事人。巴恩斯利用历史上的这两个真实人物,虚构了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一切,以及两人的“亲密接触”如何改变了各自的命运和英国社会。
亚瑟和乔治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他们象征了英国绅士性情中的两个极端。亚瑟生于一没落的天主教家庭,长大后却拥抱了科学,成了医生。深受圆桌骑士罗曼司影响的亚瑟颇有侠义精神,坚持自己的荣誉准则。乔治则是英印混血儿,生性文静,除了家人之外没有朋友,也没有社交生活。亚瑟积极主动,喜欢探索,一旦受到召唤就会为国效力。乔治则对万物采取观望的态度,他相信正义总会战胜邪恶。
从许多方面来说,亚瑟和乔治身上都体现了世纪之交的时代精神。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号称“日不落帝国”,探索科学和物质世界成了人们对英国绅士的期望。这也是一个社会正在经历巨大变化的时代,女性为取得选举权四处呼吁。时代变化不可避免地在亚瑟和乔治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亚瑟在婚姻观、育儿观和女性权利上都非常保守,但他却探索来世和唯心学说。亚瑟认为宗教不过是古老的遗物,一旦科学可以解释来世,那么人们必然会抛弃宗教。乔治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是他的家人,然而,为了寻求在伦敦的独立生活,他却乐于背井离乡。
《亚瑟和乔治》在许多方面都取得了成功。除了揭示这两人的生命轨迹、描绘了一个世纪之前的英国社会外,巴恩斯还触及了一些永恒的主题——身份、精神、罪恶和纯真等。仅仅基于间接证据,乔治就被宣判有罪,这不由得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乔治之所以被认定有罪,与其说是证据使然,还不如说是他特殊的身份引发的灾难。肤色暗黑的乔治虽然一直安分守己,虽然从未怀疑自己作为英国人的身份,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白人眼中的“他者”,成了种族歧视的牺牲品。
此外,《亚瑟和乔治》一书还探讨了爱情与责任的问题。亚瑟既无法抛弃患病多年的结发妻子,自由追逐真爱,也无法让自己深爱的姑娘成为永远的情人。于是,亚瑟陷入了爱情和责任的痛苦煎熬中。正如主人公所发出的感慨那样,“绝对没有出路。”这就是亚瑟的不堪处境,因为每条充满诱惑的出口都打上了痛苦的印记。
巴恩斯不仅深入剖析了亚瑟和乔治的本性,而且栩栩如生地再现了爱德华时代的社会全貌。因此,《亚瑟和乔治》甫一出版,就引来好评如潮。《星期日泰晤士报》说道,“巴恩斯那娴熟优雅的文笔,连同精确的语言,微讽的语调,仁爱的精神,在这本独特的真实故事中运用得再好不过了,就好像故事的主人公柯南·道尔讲述的那么精彩。”
二、小说趋于关注个体生存状况
“我是谁?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人类始终没有停止对自我的考问之声。的确,对人的自我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研究,素来是西方文学的传统。当文明进程不断向前推进的时候,西方文学家们也在一直关注着社会中人的生存状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学自诞生以来,就以描写人为最终旨归,其本质就是展示人的生存状况,从而维护和实现人的自由与解放。
再者,英国是一个有着深厚个人主义和人文主义传统的国度,小说家们绝不会放弃对个体的关注。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几年,社会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这不可避免地对作家敏感的心灵产生了一定冲击。于是,他们纷纷诉诸文字,直接将笔触伸向了当今的英国社会,以此来展示当代英国人的心理动荡和社会困境等。约翰?班维尔的《大海》和伊恩?麦克尤恩的《星期六》就是此类作品的代表。鉴于国内媒体对《大海》已有大量报道,故而这里只重点谈谈后者。
《星期六》发生在2003年2月15日一天的时间之内,主要描绘了神经外科医生亨利·佩罗恩周末的生活轨迹。亨利生活幸福,星期六这天,他早晨和妻子做爱,接着去参加壁球比赛。在路上,试图避开那些抗议即将来临的伊拉克战争的示威人群时,亨利看到空中有架飞机起火了,他还看到发生了一起车祸……罪恶、怨恨潜伏在这位家境富裕的伦敦人的幸福生活中,随随便便的一些事件就有可能侵入他的生活。麦克尤恩捕捉到了星期六这天以及9·11之后世界上频频发生之事的本质,因而《星期六》一书受到了媒体的高度评价。《星期日泰晤士报》就撰文指出,“《星期六》是一部遵循了古典三一律、错综复杂的情节剧。它还包含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舞台画面,麦克尤恩让这些戏剧动作静止不动,以便更好地强调日常暴力的仪式。不管是在艺术上,还是在道义上、政治上,麦克尤恩都做得非常优秀。”
《星期六》多少会让人想起《达洛维夫人》,两者在布局、情节等方面不无相似之处。亨利有份不错的工作,他生活舒适,婚姻幸福,是个自豪的父亲,受人敬重的医生。但整个世界,与他人的联系,还有处理政治等问题都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即便这情况并不完全令人沮丧,却也让他感觉不舒服。只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亨利才能真正觉得轻松自在。这是个普通的星期六,一个典型地混合了平凡和奇特之事的日子,所以这天也就更加具有代表性。追踪着亨利的实际行动和绵绵思路,麦克尤恩给我们提供了有趣的人物研究个案。
麦克尤恩所擅长的就是细节描写。他不惜笔墨,用一页又一页的篇幅描述佩罗恩遇到的每个人,经历的每件事,特别是那些细小动作或特定细节。虽然有些场面或许会显得过于冗长,但麦克尤恩顺利地一路引领读者前进。与此同时,《星期六》也一直难以预测结果,因为正如生活一样,很少有事物最终的结局和人们预料的完全一样。
《星期六》的写作技巧娴熟,全书到处充满了张力,然而最终却都归于平静。该小说始终聚焦于一个小世界,即便或大或小、令人不安的事件和人物可能会侵入这世界的时候也是如此。主人公亨利的生活世界非常狭小,固定不变,所以他能控制一切,但这天也在告诫主人公:世界并不总会如此。《星期六》一书把雄心和节制奇特地混合在一起,毫不留情地揭示了那个“真实而非想象的世界”。
虽然《星期六》一书明显存在着模仿《达洛维夫人》的痕迹,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麦克尤恩不但推出了一部迄今为止关于9·11事件最强有力的小说之一,而且他还实现了自己最初的目标——展示我们现代人是如何生活的。
三、少数族裔小说蓬勃发展
虽然英国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虽然英国不像美国那样享有“熔炉”的美誉,但二战后的英国还是鼓励外国人到英国工作和定居。而且,英国高等教育历史悠久,人才培养体系完备,这也吸引了不少外国青年学子前来求学。正是在这样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少数族裔作家群体开始形成,成了当今英国小说的一支生力军。少数族裔作家利用两种文化背景赋予的独特视角审视前殖民地的历史和现实,他们的创作给当今英国文坛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2005年,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千万别弃我而去》尽管和布克奖擦肩而过,但这本小说还是让石黑一雄成了2005年度少数族裔作家中最为耀眼的明星。
石黑一雄的写作风格沉着冷静,因曾担任社会公职,他亦擅长运用社会问题作为小说创作题材。《千万别弃我而去》就以类似科幻小说的创作手法,探讨了时下流行的“克隆”问题,令英国媒体大为震惊。
《千万别弃我而去》故事的叙述者是31岁的看护人凯西,她正在回忆自己在黑尔什姆度过的日子,黑尔什姆是所强调创造才能和身体健康的寄宿学校……《千万别弃我而去》的出版受到了媒体的一致好评,《纽约时报》上有文章指出,“这是一本情节紧凑、写得非常节制的小说。它就像《长日留痕》一样技艺娴熟,虽然方式差别极大,但却充满了同样忧郁的色彩。”
《千万别弃我而去》在多种层面上都做得比较出色,读后仍能让人沉思良久。首先,这是一段另类的历史,它描写了1990年代英国的反乌托邦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克隆人的目的只是让他们长大后为“正常人”捐献器官。这不由让人想起了赫胥黎的《美妙新世界》,但《千万别弃我而去》做得更加巧妙的地方在于:书中并没有刻意描写压迫者,也不存在与主人公产生冲突的个人或团体,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事情使主人公必须待在原地(学校或者康复中心)。但为什么这对恋人凯西和汤米宁肯待在康复中心,等候器官被人挖走,也不愿远走他乡,最终混迹于“正常人”的人海中呢?
这就牵扯到小说要探讨的第二个问题:人性的本质。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温顺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便遇到挫折会大发脾气的汤米也是如此。从这点来看,克隆人真的并非具有灵魂的人类,他们只是为了特定的功用被抚养长大,其强烈的感情早就不复存在。或许,克隆人的创造者将人类的正常情感从其身上剥离,只是为了最终能够驾驭他们。许多“正常人”似乎都觉得克隆人低人一等,但在“善意”地利用克隆人的身体器官时,他们却发现克隆人是不可或缺的。从历史上野蛮地贩卖黑奴,到如今残忍地杀死大猩猩做实验,人类历史上这么多令人可悲可叹的行为不由得让人反思:我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石黑一雄告诉读者:克隆人的成年监护人认为克隆人是具有灵魂的人类,并花了大量时间来培养克隆人的创新才能,以此证明给那些所谓的“正常人”来看。这就引发了小说提出的另一个话题:特权阶层能够拯救弱势群体吗?或者说被压迫者能够实现自我拯救吗?
“监护人”为了克隆人的利益采取的行动并没有改变后者最终的命运,但却改变了克隆人的成长条件。所以,最后,小说中的几个主人公都很有文化修养,幼时也比同龄人拥有更多的物质享受。但同时他们也产生了幻想,希望外在的力量可以“延缓”他们的命运。但一旦最终幻想破灭,它反而比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幻想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从本质上来说,这些“监护人”和简·亚当斯之类的社会改良家颇为相似,他们生活于被压迫者当中,试图帮助他们。但最终的结果却没有改变,人们不禁首先就对改革的有效性产生疑问。或许,对于小说中描绘的世界来说,能够带来根本性变化的唯一道路就是让克隆人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在这世界中继续生存下去。对于这些问题,石黑一雄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以非常有趣的方式进行客观陈述,促使我们不时停下来思考:假如同样遇到这些深刻的问题,我们会怎么做?
四、通俗小说依然流行
传统的文学史和批评家素来对严肃文学青睐有加,而对与其有着血缘关系的通俗文学不屑一顾。的确,通俗文学虽然遭到了种种不公的对待,但却依然“我行我素”地焕发着勃勃的生机。这两年大红大紫的《达·芬奇密码》、《哈利·波特》都相继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一股股揭秘、幻想的狂潮。一般来说,通俗文学不仅销量惊人,还被翻译成多种文字,经常被拍成电影或电视,其观众之多,影响之大经常让严肃文学“又嫉又羡”。严肃文学、通俗文学是文学百花园里色彩缤纷的并蒂莲,2005年的英国文坛同样在通俗小说领域收获不菲,我们因此有幸读到了两位犯罪小说大师P.D.詹姆斯和鲁斯·伦德尔分别创作的《灯塔》和《弥诺陶洛斯》。
在《弥诺陶洛斯》中,伦德尔成功地把哥特小说的特点转变成了一个幽闭恐怖的家族机能紊乱剧的背景所在。《弥诺陶洛斯》受到了《星期日泰晤士报》的高度评价,“这是伦德尔处于最佳状态时的作品。”《弥诺陶洛斯》诚然引人入胜,但詹姆斯的《灯塔》也毫不逊色。
詹姆斯是继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后的又一位“侦探小说女皇”,《灯塔》是女作家处于85岁高龄时推出的又一力作。《灯塔》是部把凶杀案加以严肃对待的犯罪小说,作家把侦探小说的流行元素转变成了对痛苦、罪恶还有时间流逝的反思研究。诚挚的观点和对侦探小说传统的戏谑用法结合起来,在侦探们小心谨慎地思考一系列线索和犯罪动机时,众多嫌疑犯轮番登台亮相。
詹姆斯擅长创造独特的故事背景:多塞特山顶的灯塔,英吉利东海岸的核电站,伦敦教堂,该书中出现的近海的科比海岛。由于很难接近,对侦探小说来说,海岛就成了类似传统侦探小说中封闭大厦之类的背景。正如犯罪小说编辑哈丁所言,“许多犯罪小说作家都感到迟早有必要创作一本‘海岛小说’。”
科比岛位于康沃尔北海岸12英里处,这里曾是海盗的老巢,继而成了私人财产,最终被慈善财产会接管了。海岛上的灯塔内突然发现了一位世界著名小说家的尸体。于是,小说家的常任编辑、女儿,还有岛上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成了必不可少的怀疑对象。伦敦警察厅的队长亚当·达格利什,检察员凯特·米斯金,警官弗朗西斯·本顿·史密斯侦破案件期间,所有嫌疑人都被关在一起。
这种“密室作案”的小说需要将疑云维持到小说最后。缺乏技术人员的破案在现今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破获发生在一群受过高等教育、且能言善辩的人群中的谋杀案似乎更不可能,因为正如达格利什所认识到的那样,“在这一小群人中,如果每个人都聪明谨慎,拒绝自动坦白的冲动,那么调查就会更加复杂化。”
但达格利什却总有办法将罪犯捉拿归案,詹姆斯笔下的罪犯通常是看似最不可能的角色。这听起来似乎非常传统,但詹姆斯却利用熟悉的模式构建起了复杂的结构。詹姆斯曾经说道,“黄金时代”传统侦探小说的严格模式让作家的想象力能自由飞翔。詹姆斯小心翼翼地和读者进行公平游戏,这是传统侦探小说的基本要求。尽管《灯塔》一书短小紧凑,但它却对每个角色的过去进行了细心探索。
达格利什警长在以前的小说中一向神秘莫测,但在《灯塔》中却动了真情:害怕失去自己真心爱着的女友。但相比之下,达格利什依然更加热爱自己的工作,“工作推动了他的诗歌创作。他最好的诗歌都植根于悲惨破碎人生中的痛苦、恐怖和哀伤的碎片中,这构成了他的工作生涯。”《灯塔》之下潜隐的是阴郁的现实主义,这让小说内容更加丰富,《灯塔》也因此成了一部令人难忘的作品。《多伦多太阳报》就对该书的出版做出了高度评价,“正如一贯喜欢把精细的人物刻画和貌似简单的情节混合起来一样,詹姆斯取得了又一场胜利。这是出自‘侦探小说女皇’之手的又一部行文漂亮的通俗小说。”
结语
2005年是英国小说创作取得累累硕果的一年,布克奖评审委员会主席约翰·萨瑟兰就惊喜地说道,“2005年是布克奖非同寻常的一年。最后一轮入围作品旗鼓相当,难分伯仲。”评审专家也认为,2005年布克奖可能是该奖项自1969年创立以来入围作品实力最强的一次。虽然入围布克奖的作品只是2005年英国文坛推出的众多优秀小说中的少数,但管中窥豹,由此可见一斑。2005年的英国小说创作一方面延续了英国小说悠久的历史传统,另一方面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作家又对传统进行突破,不断拓展新的空间。于是,2005年的英国小说创作整体呈现出了多极联动、多元并存的现象。
不管是回归过去,还是关注当代,不管是族裔小说的兴盛,还是通俗小说的流行,时代的声音、现代人的情感、观念、信仰、欲求久久回响在2005年的小说创作中。2005年英国小说创作的丰收说明:当今的英国文坛绝对不是暮气沉沉的枯萎荒原,至少2005年不是。虽然多位前辈作家相继辞世,但2005年的英国小说的百花园依旧色彩缤纷,香气宜人,照旧在“我行我素”地美丽着。
(刘略昌:上海水产大学外国语学院,邮政编码200090;王昊: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付慧:上海大学外语学院研究生,邮政编码:200444)
德国文化传统视野中的“反法西斯文学”
叶 隽
纳粹上台,既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场浩劫,亦为德国文学史上的一轮劫难。作为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具有标本意义的阶段,法西斯潮流的兴起,是20世纪的重要遗产,包括作为其伴生物的法西斯文学与法西斯学术(权且如此立名),其历史经验与惨痛教训值得深刻检讨、探究和发掘。
德国文学史家将纳粹时代的文学概括为四种类型,一是纳粹意识形态提倡的“民族社会主义文学”(简称“纳粹文学”),二是“内心流亡文学”(也可称为“抽屉文学”),三是“地下文学”,四是“流亡文学”。
相对于公然宣布挑战纳粹统治秩序、在1935年巴黎召开的国际作家大会上以“德国非法文学”自居的“地下文学”来说,“抽屉文学”与“流亡文学”没有那么强烈的政治意识和战斗锋芒,但就文学本身与人性追问来说,却可能更有特色。从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它们都可看作是“反法西斯文学”的范畴。但在具体的研究策略上,我主张根据作品的不同题材进行区分。如此,则也同样可以将战前、战后文学中关于“法西斯”问题的省思部分纳入其中考虑,如此则不仅是单纯的对法西斯残暴统治的控诉、对反法西斯战士奋起抗争的歌颂、对其时其地语境与现实的艺术再现,而且还可以上升到更深刻的“问题意识”层面,在德国文学史发展线索的宏观视野中来审视与考问这一段历史与文学。由此,我将德国“反法西斯文学”界定为三种类型:
一是现实批判,即直接表现“反法西斯主题”的文学作品,如西格斯的《第七个十字架》讴歌斗争者的英勇,维谢特的《死者之林》描述集中营的残酷,沃尔夫的《马门教授》控诉法西斯对犹太民族的迫害、《两人在边境》描写共产党员的地下斗争,布莱希特的《第三帝国的恐怖和贫困》白描纳粹统治的社会状况,他们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还有很多,诸如雷马克、布莱德尔、贝希尔、魏纳特(后两者以政治诗著名)等;而且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创作延续到了战后,对法西斯问题的追索成为其创作生涯的一个核心命题。
二是历史折射,即通过历史镜像来折射与反映时代问题。如亨利希·曼的历史小说《亨利四世》借用16世纪法国宗教战争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代表民族利益的开明君主,有影射制造民族灾难的希特勒的意味;布莱希特的历史剧《伽利略传》通过对伽利略生平事迹的重新阐释来探索“真理与强权”的关系,《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借三十年战争为历史背景,反映的却同是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不幸与灾难。
三是未来省思,即借助虚拟手段,在艺术层面和哲理思维上进行阐发。如维谢特的小说《白水牛,或伟大的正义》,借助于一个虚拟的印度神话,反对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极权统治,虚构幻想的背后,实际上是对纳粹统治时期的政治与道德问题的深刻批判与反思。但此书多种文学史、辞典均未提及,实际上这方面的著作不太多见,故此尤其值得重视。像维谢特这样的作家,一般不被认为是第一流作家,所以我们关注不够,其实只是一种标准尺度而已。他因其独特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经历,很有自己的思想立场,出生在东普鲁士的林务官家庭,这就决定了他对自然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早年就学柯尼斯堡大学,治自然科学、地理学与哲学,这就决定了他跨学科的思维方式。有过从教(中学教师)与参战(一战)的经历,所以即便以文学为业,也不可能“一心只读圣贤书”,他明确而激烈的反纳粹态度,导致了纳粹对他的政治迫害,1938年被关入集中营(声援被纳粹放逐的教士),后虽被释放,但受到盖世太保监视并被禁止写作。所以他的“抽屉写作”选择也有其无可奈何的一面。但对他来说,“反法西斯”从始至终是一致的,而其对自然的追求和亲近亦是始终如一的。维谢特的基本思想是“出世”的,即人只有“遗世而独立”,方才可能获得“内心之宁静”与“尊严之维护”。所以具体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多半以渔夫、牧人或猎手为主角,在大自然中充分享受着生命的自由与心灵的无羁。他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纳粹统治之前是“纯净的田园牧歌式”,纳粹统治之后的是“悲怆的自然回归式”。前者如《死狼》(1924),后者如《简朴的生活》(1939)。这个方面,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亦可举为代表,虽然他没有身历集中营之痛,但若论对法西斯的省思、态度的坚定、理想的探索,绝对是毫不逊色。
而且应该注意到的是,这三个方面,并非完全割裂,有时相互体现在同一个作家身上,尤其是那些具有思想深度与高度的大家。譬如说托马斯·曼、布莱希特、维谢特等。他们既“持枪作战”(直接控诉纳粹、歌颂战士),同时也“下马草书”(在历史、艺术与哲理的层面去深刻省思)。《白水牛,或伟大的正义》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显示出德国文学的思辨传统,即便是在艰难忧患的现实语境之中,优秀的知识精英也有可能在暂时的迷惘或激动之后,抛却一时的利害得失,而在历史传统、哲性思维以及超越现实语境之外的艺术追求上,寻找一种平衡意识与真理追问。
我们知道,反法西斯文学并非仅存在于德国,它是一种具有世界性的文学现象,但如果将其放置在德国文学传统中考察,作为学术命题(而非某种文学类型)的德国“反法西斯文学”确实有可能成为极具学术发展潜力的重要命题,绝对有其独特的学术意义。早在二战之前,即1920年代时,具有洞见的部分德国作家就已经认识到法西斯问题的重要性与危害性。如托马斯·曼的《魔山》(1924)就通过纳弗塔的形象表明,法西斯反动性的多种表现形式,或文或武,或世俗或教会等等;鲍姆的长篇小说《菲默》(1926)一方面描述法西斯组织的恐怖活动,一方面揭露其政治阴谋。
同样,在二战之后,对法西斯的反省,是德国文学理所当然的主流话语。或谓战争文学、还乡文学、废墟文学等名词几乎引领了德国文学的潮流。这点,也是得到多数作家认同的,伯尔甚至说:“将我们同时代的人,诱骗到田园式的和谐宁静与安逸的景色中,未免过于残忍。”而这些命题多与反法西斯相关,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必然会以更多的笔触来涉及当下社会生活的现实。这点以伯尔为例就可看得很清楚,如果说他早期的《列车正点到达》、《亚当,你曾在何处?》还脱不去战争影响的痕迹以及对法西斯的揭露的话,那么从1950—1980年代的《一声不吭》、《无主之家》、《小丑之见》、《女士及众生相》、《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保护网下》和《莱茵女流录》等则构建了西德约40年相当完整的历史社会图景。但反法西斯作为一种文学与思想命题,却一直在当代德国文学的创作中烙下重要痕迹,大作家其实都对此命题予以较多关注。或以其为中心命题,如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或将其处理为重要背景,如特莱希尔的三部曲小说《楷模》、《穿血鞋的少年》和《记忆中》;或将其与当下时势“化为一渠”,深刻地把握历史的当代意义,如格拉斯的《蟹行》。一方面,是在公众理念上仍对纳粹持坚决否定态度;但另一方面,极右翼在青年中赢得越来越多的共同声音,一个世纪的老账终究要重新清算。如果我们回首看看“第二帝国”与“第三帝国”的兴起过程,恐怕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理性的毁灭”过程,不仅是大众的狂热民族主义的被煽动,也包括大部分知识精英的推波助澜。这种在德意志民族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绪”会不会和当代的“恐怖主义”合流,恐怕是个很值得追问的问题。如果“昨日重来”,现存的社会秩序是否有足够的理性与力量来将之“拒于门外”?Yesterday once more,本是很浪漫美丽的爱情回忆,可一旦其变为恐怖历史的“再度上演”的话,那可就不是一句简单的英语词组而已,很可能意味着“人类的浩劫”与“战争的毁灭”。对于这种极右翼思潮根源的揭示,恐怕其意义还不仅在于“抵制纳粹”,更应将其做进一步引申,即如何面对我们时代的“时代痛症”?《蟹行》出版于2002年2月,在格拉斯写作过程中“反恐”恐怕还未成为时代主题。但无疑,可以将格拉斯的思考纳入到世界背景中去思考。将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与当代的“恐怖主义”如此妙手相融,不仅是作家的艺术技巧,背后的思想洞察与关怀幽远,尤其值得我们充分重视。因为,恐怖主义之所以横行无忌,其所挑战的也正是现存的“世界秩序”,它一旦与历史上那些虽为糟粕、但却蛊惑力极大的“思潮”相结合,后者就极可能“借尸还魂”。这才是最需要警醒的。从这个层次来思考“反法西斯”的命题,就有了“荡胸生层云”的境界与高度。
所以,“反法西斯文学”这一命题,一旦纳入到德国文化传统之中,就会是一个非常富有深度、牵连众多而学术含金量甚高的“宝矿”。其中牵涉到的哲性反思、社会进程、历史叙述、文化记忆、诗思融通等等,都将是可以深度开掘、呈现“无限风光”的学术命题。这就取决于研究者如何来面对文本,如何择定出发的脚步。
(叶隽: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副研究员,邮政编码:100732)
在自然和自我中抒发浪漫主义情怀
林玉鹏
西奥多·罗特克(Theodore Roethke,1908—1963)是20世纪美国诗歌史上具有独特地位的诗人。他的诗关注自然,关注自我。他用直觉、想象和激情写出的植物花卉诗不仅形象逼真,还具有精神特征;既有象征意义,又有很高的抒情性。他在温室中发现了整个自然的缩影,找到了探索精神和心理、意识和无意识以及寻求自我与自然和宇宙精神和谐统一的意象和象征。
关于罗特克在文学传统上的归属,评论界有不同的观点。很多人认为他属于自白派,因为他的诗很少涉及社会题材,而是对自我特别关注。此外,与自白派诗人一样,他一生多次精神崩溃。但是,罗特克对内心的关注与自白派诗人不同。后者往往不是醉心于自己的自杀冲动就是沉溺于疯狂,或者钟情于暴露自己的隐私,而罗特克关注的是更有普遍意义的人的精神和潜意识。我们认为,罗特克本质上属于以爱默生和惠特曼为代表的美国浪漫主义传统。但是罗特克的浪漫主义又有其独特之处,就是他对自身、精神和心灵的特别关注。
一
在浪漫主义文学中,自然占有重要的地位。浪漫主义诗人往往讴歌自然的美和单纯、人和自然的和谐、大自然对人的精神启迪以及对道德的有益影响。英国的华斯华滋和美国的爱默生、惠特曼等就是典型代表。罗特克的浪漫主义也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
首先,罗特克的诗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他的第一本诗集《敞开的房屋》(1941)共有45首诗,其中有约15首直接描写自然或人与自然的关系,另有一些或间接反映人和自然的关系,或用自然界比拟精神或意识。《晨光越来越亮》描写春天循着冬天的足迹悄然走来之后万物复苏、春满大地的景色:从早春融冰破裂声到灶头鸟与潺潺溪水唱和,直至封闭的心灵开始吐绿,“幼芽长满心田。”《滞缓的季节》表现了秋天向冬天的过渡:秋雾弥漫田野,麦穗成捆,马蹄筋羽毛般的花絮飘落;春天的幼苗已经成熟,春天的智慧由成熟而枯萎。《中部乡村的大风》描写了疾风中榆树折腰,云杉如海浪击门;风去时主人公的耳畔如海螺仍然回响着海涛声。《赞美大草原》表现了草原在儿童眼中的神奇魅力以及在草原上行走的无穷乐趣。《春日情思》和《苏醒》分别表现了主人公在春天和夏天在自然中感到的欢乐。而《寒冬将临》则描绘了从果实累累的深秋向黑云低沉、霜寒彻骨的冬天转变的图景。
罗特克的第二本诗集中的一些温室诗在描写植物世界的同时,也以细致的笔触和欣赏的态度描写了花房里的劳动和人与植物世界的和谐。他描写的花房劳作如同艺术创作,劳动者把花卉当作有灵性的生命,对它们小心侍弄,精心呵护。
罗特克的第七部也是最后一部诗集《远方的田野》(1964)中最重要的作品是由六首长诗组成的《北美组诗》,这些诗被认为是罗特克最重要的成就之一。该组诗以惠特曼式的磅礴气势和自由诗句式描写了主人公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及他的精神历程。这些诗以地域空间为横轴、以时间为纵轴,用地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相互映照,以写景和抒情、写实和象征相结合的方式,展现了自然和心灵的风景。诗中的主人公都热爱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自然中获得精神启迪和心灵的慰藉。有时他爱绿叶,愿意和鱼、旅鼠和花朵在一起,或“愿意成为一条溪流,暮夏在有条纹的岩石中蜿蜒流淌”(《渴望》)。有时,他愿意和鹿、蜂鸟和幼蛇在一起,希望获得鹬的无忧、蜂鸟的确信和翠鸟的狡猾(《牡蛎河口的沉思》)。诗人对自然界的观察细致入微,他可以看见鳟鱼和幼鲑跃出水面捕食低飞的昆虫;他与自然界的生物息息相通,可以感知蜜蜂或许有思想,蝴蝶有气味和舞蹈语言(《漫长的水域》)。他甚至可以听见地衣说话,觉察到常春藤用白蜥蜴般的脚前行(《向内陆的旅行》)。罗特克对自然的描写形象生动,笔调细致优美,充满了诗情画意和瑰丽色彩。
其次,罗特克的浪漫主义也体现个体精神融入自然和宇宙的特点。美国超验主义的代表人物爱默生认为,宇宙间存在着超灵,它是上帝的永恒精神。精神存在于自然界、存在于人的内心,个人的精神可以突破个体的局限融入超灵。当人与自然和谐时,人的心灵可以接近上帝的精神。自然对人具有有益的道德影响。罗特克的很多诗表现了个人精神融入自然、进入永恒或超灵。具体而言,往往有这样几种形式:1、抒情主人公与自然界的动植物认同,这方面有很多例子,如《远方的田野》中的主人公躺在沙滩上,触动贝壳,在沉思中与动物发生认同。2、个体身份的转换,如《渴望》中的主人公躯体内有个灵魂在运动,后来他“离开鲸鱼的身体”。这圣经典故象征他的精神再生。3、个体精神走出或超越自我,如《渴望》中的主人公的灵魂自我超越,如幼芽和蠕虫一般赤裸自由。《向内陆的旅行》以主人公地理上的旅行象征其精神上的旅程:“在走出自我的漫长旅程中/ 有许多弯道。”经过很多曲折和心灵体验,主人公迎来了自然界和精神上的黎明,他融入自然,和鸟儿一起欢唱。4、进入水流,融入自然。罗特克有很多诗用水流象征精神的运动,尤其是《远方的田野》中的六首诗几乎每一首都有水的象征。如《漫长的水域》中的主人公来到咸水和淡水交流、风和水交汇的地方沉思,他“在长浪中失去自我又找回自我”。《牡蛎河口的沉思》更是以水流作为贯穿全诗的主导意象:浪潮涌来,主人公把脚浸入水中。他想起小溪、瀑布和瀑布的水雾产生的虹,想起春天河水冲破冰雪的束缚而奔流;他发出“水是我的意愿、我的方式”的感怀,他的精神进入浪花,和滨鸟一起飞翔。5、精神的客观对应物:诗人并不直接描写主人公个体精神进入自然界的对象,而是着力突出自然界中的对象,使读者感到主人公精神与对象认同,这是一种情感移入象征法。如《玫瑰》一诗中位于海水和淡水交汇处的那朵玫瑰,它在礁石上昂然挺立、迎风怒放,象征精神出自自然,又冲破物质世界的束缚,成了超越时空的纯然存在。它是主人公自我精神的外化,是精神和自然的融合。精神超越个体的局限与自然或宇宙精神溶为一体,实现了“天人合一”或个人灵魂和宇宙超灵的融合。
第三,在罗特克诗中的自然还是精神的象征。爱默生在《论自然》第四章“论语言”中指出:“每一个自然事实都是某种精神事实的象征。自然界的每一个现象都对应于某种心情。”比如河流会使人想起一切事物的变化不居,溪流中投入石子产生的不断扩大的涟漪是影响力的美丽象征。罗特克深受爱默生思想的影响,在他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精神与自然对应,自然万物反映纯粹的精神。他诗中的动植物常被用作精神或心灵的象征。
罗特克还以温室植物象征精神。评论界一般都认为罗特克的第二部诗集《失去的儿子及其他》(1948)中的14首温室诗是他诗作中最有独创性的艺术成就,没有这些诗“美国20世纪的诗歌将会遭受很大的损失”。他自己也说,父亲的温室是他“整个生命的象征,一个子宫,一个地上的天堂”。罗特克从小在父亲的温室中长大,植物花卉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这些诗中,诗人以细致的笔触展示了自己记忆中绚丽多姿的植物和它们的生命力,还用它们象征人的意识、精神和道德品格。如《花堆》中土堆顶上的郁金香象征奋力向上的纯粹精神。他那经常被引用的有关插枝的两首诗的第二首,在描写插枝的顽强生命力的同时还加进了道德评价:“什么样的圣人如此奋力,/要从砍断的枝条上获得新生?”此外,这些植物诗也可以看作诗歌的象征,诗也有自己的生命节奏和精神。
第四,罗特克的诗还有自然界一切生命形式都是相连的、生命和精神相通的浪漫主义特征。美国超验主义或浪漫主义的自然观是: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一切生命形式都是相通的。罗特克有很多诗表现了自然界的一切皆有灵性,生命在人、动物、植物甚至矿物之间循环贯通,精神在一切生命形式之上。他的第四部诗集《苏醒》(1953)中的那首同名主题诗,以一只循着盘旋楼梯一直往上爬行的蠕虫的意识为视角,表现了生命由低等形式向高级形式的进化过程,表现了精神在黑暗中或蒙昧中执著前行。此外,他还有多首诗表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联系,这些动物有:蜥蜴、蛞蝓、蟾蜍、蛇、鸟、蝙蝠、鼬和蚂蟥等。
二
作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时期的诗人,罗特克的诗不可避免地带有现代主义的特征。首先,罗特克的诗关注自我和潜意识,他有很多诗运用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理论,用象征的手法表现了与父亲的情感关系,表现了自我和精神的成长过程。如诗集《失去的儿子及其他》中的组诗《失去的儿子》、诗《长巷》、《光明的田野》和《火的形状》以及其他诗集中的许多诗就是如此。这些诗采用意识流或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深入主人公的深层意识或前意识,探索其独特的心灵体验。另外,他的许多花卉植物的诗也用象征的手法表现了人的本能和潜意识。如《采集苔藓》表现了少年的性自恋。《温室》和《根窖》通过性和生殖的意象,既表现了生命的原始和神秘,又象征了人的潜意识。《兰花》中的“婴儿”、“嘴”、“唇”、“舌”、“手指”等既表现了婴儿本能的性冲动,又表现了人的前意识或集体无意识。
其次,罗特克诗的现代主义也表现在其反讽和复杂的智性因素上。《密执安的公路》描写了城市拥挤的车流对精神的折磨和带来的车祸,反衬浪漫主义所讴歌的田园生活的缺失。《田园诗》实际上是一首有关现代生活的反田园诗:寂静的夜常常被火车汽笛的嘶鸣打破,一个醉汉像蝙蝠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诗的结尾暗示,枪击的报道和恐怖会侵扰主人公的梦境。《致妹妹》中大部分意象都是浪漫主义诗歌中的典型意象,但最后一句却出人意料地采用弗洛伊德无意识的口误方式,把“保持你的心”,说成了“保持你的恨”,反映了主人公的潜意识,表现了现代生活的特征,具有很强的反讽色彩。
除了诗人的个性因素之外,罗特克诗的现代主义因素的产生主要是受20世纪现代主义思潮、尤其是弗洛伊德和荣格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思想的影响。此外,现代生活中人们精神压力增大,产生焦虑悲观的情绪。
第三,现代社会中人与社会疏离,人与自然的直接交流被阻断,因此诗人有时只能转向温室或内心,使在意识和文化层上中断的人与自然的联系通过想象的方式在温室的植物花卉上和人的潜意识中得以恢复。
但尽管具有上述现代主义的特征,从本质上看罗特克的诗是浪漫主义的。综观其诗,我们可以看到早期华斯华滋式的单纯的自然、中期掺有主观意识和潜意识的复杂自然、和后期在更高层次上复归单纯的物我交融的自然这样一条基本轨迹。
(林玉鹏:合肥工业大学外语系教授,邮政编码:230009)
记忆、想象、现实
佘 军
迄今为止,当代华裔美国女作家谭恩美共创作了五部长篇小说。在前四部长篇小说《喜福会》(1989)、《灶神娘娘》(1991)、《通灵女孩》(1995)和《正骨师的女儿》(2001)中,谭恩美将华裔女作家汤亭亭开创的华裔母女关系描写发挥到极致,并因此奠定了她在当代美国文学界的重要地位。谭恩美的成功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被众多学者和批评家们讨论、研究。2005年10月,谭恩美的新作《救鱼不溺死》(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在美国出版。该小说一反作者前四部小说的关注焦点和创作思路,将读者带到亚洲的中缅边境,并以浓墨重笔述说了一群美国游客在缅甸深山丛林中的意外经历,将宗教、政治、情感以及文化误解等一系列社会现实问题纳入探讨范围。不过,谭恩美的五部长篇小说自有其内在的系统性。其作品糅合了大量的记忆、想象和现实材料。在这些夹杂记忆、想象和现实的叙述中,谭恩美运用先抑后扬的渐进式创作策略,利用中国传统文化,创作“中国故事美国书”,向主流文化中心挺进。
一、记忆:
满足西方主流文化需求的出发点
谭恩美在作品中对华裔女性记忆中中国的描写是其声名鹊起乃至成功的重要原因,也是其小说以退为进文化创作策略的第一步。谭恩美的第一部小说《喜福会》虽然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末,但在出版当年连续9个月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这表明其作品在文化心理上大大地满足了美国主流文化读者的需求。中国大陆在长达三十年的经济、文化封闭之后,20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政策激起美国主流文化层对中国文化了解的渴望。其后的三部长篇小说更是受到主流读者群的青睐。从其母亲以及其他中国女性的记忆深处,谭恩美在这四部小说中以女性主义的话语描绘出记忆中的一个个有关中国的文化意象:从传统中国家庭、婚姻到传统的中国饮食、迷信,再到中国近现代历史等等。在这些中国文化意象的描绘背后,我们可以看到,谭恩美以一种女性主义的眼光审视和阐释中国文化,再现中国传统文化环境中女性所受的种种压迫和歧视,从而吸引了主流读者的关注。
首先,在传统中国家庭和婚姻文化的表述与转述上,谭恩美以女性主义的视角将其母亲一代记忆深处的父权和夫权制中国意象充分展现给西方读者,满足他们的文化心理需求。美国学者玛丽·艾伦·斯诺吉拉思在其2004年出版的《谭恩美文学作品伴读》中对谭有这样的论述:“在与母亲的相处中,谭恩美形成了对中国传统、礼节和历史的一种个人主观性的理解。”谭恩美母亲的个人经历影响了谭恩美的整个创作。谭母移民美国是在痛苦经受传统中国婚姻和家庭对女性的种种限制和压迫后作出的选择。在谭的前四部作品中,随处可见中国女性痛苦承受传统婚姻和家庭的父权和夫权的记忆性的讲述。《喜福会》中的龚琳达回忆小时候经历的包办婚姻,同一部小说中,许安梅回忆其母丧夫后,受人欺骗等一系列不幸的人生经历。《灶神娘娘》中的江薇莉回忆年轻时受大婶安排,嫁给一个有着恶魔般性格并且虐待女性的男人——文富。《正骨师的女儿》中的刘露琳回忆生母宝姨悲惨的一生。对于这样的女性记忆,作家本人的女性主义观点早就反映在小说《喜福会》中:“那就是中国。那就是当时的人们所做的一切。她们没有选择。她们不能言说。她们无法逃脱。那就是她们的命运。”谭恩美将女性的痛苦归因于那个时代的中国父权和夫权,以此赢得了关注的目光。
其次,谭恩美在作品中以东方主义的视角表述了记忆中的传统中国饮食和迷信文化,进一步吸引了西方读者。有关中国饮食和迷信文化的描述,更生动体现了谭恩美作品有关中国文化诠释的真实性,更能激起西方读者对有着古老历史的中国的好奇,更容易衬托西方的文明与进步,从而可以印证美国主流文化的东方主义话语的正确性。事实上,美国对待中国的东方主义话语19世纪以来已日渐成型。19世纪后半期,大量的中国劳工进入美国,从事开矿、筑路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在美的中国女性大多从事地位低下的洗衣、卖淫等工作。然而,在当时的经济危机中,美国主流社会认为,中国人抢走了美国白人的工作机会。中国人成了当时经济危机的替罪羊。美国国会1882年通过了一项排华法案,限制中国人移民美国的数量和阶级背景。中国人已然成为美国社会的“他者”。谭恩美在作品中通过对中国饮食和迷信的描述,从更具体的方面体现了中国在美国这样一个现代、文明、发达国家面前的“他者性”。例如,在《通灵女孩》中,李宽带着她的胞妹奥莉维娅和奥莉维娅的白人丈夫西蒙回到阔别已久的中国故乡,家乡的好友杜丽丽用一种特殊的“泡鼠酒”款待他们。喝过之后,奥莉维娅和西蒙才发现在盛酒的酒瓶瓶底有一只已经被浸泡了20多年的老鼠。他们“彼此看看对方,开始大笑,直到哽住,用手紧紧抚慰自己的胃部”,庆幸自己还活着。在该小说中,还有一幕李宽回忆杜云和大妈杀青蛙、烹饪青蛙的详细描写。这种对中国人杀青蛙如此之熟练程度的描写,说明青蛙是中国人的餐桌上常见的膳食。另外,还是在这部小说中,有中国人在市场上向奥莉维娅和西蒙兜售猫头鹰以作食物的描写。那位手持猫头鹰兜售的中国男子告诉他们,吃食猫头鹰可以“给你力量和雄心”,而且“对提高视力有好处”。奥莉维娅和西蒙买下了那只猫头鹰,然后把它给放了。在该小说中,谭恩美还通过奥莉维娅的眼睛,描述了大妈的遗体入棺前被穿戴服装的过程。大妈的头用纸掩着,上身着七件衣服,下身穿五条裤子,棺材旁还系着一只活公鸡。这样,大妈便可以顺利完成去阴曹地府的旅程。杜丽丽和李宽两人带有戏谑性的质疑指出了中国迷信的荒谬。谭恩美从细节上着手,对中国人的饮食和迷信进行了戏谑性的描述,这正是西方主流读者所期待的。
最后,谭恩美通过再现其作品中人物的经历和记忆,重述中国近现代史,进一步吸引了西方主流读者。在作品中重述中国的近现代史,特别是重述有美国人参与的中国近现代历史事件,是谭恩美创作策略的另一个吸人眼球的亮点。在《灶神娘娘》中,谭恩美通过江薇莉的回忆,再现了日本的侵华历史。评论家贝拉·亚当姆斯通过研究认为,小说《灶神娘娘》的价值就在于它再现了“世界上那一特殊阶段的历史,也就是日本在20世纪30至40年代对中国的侵略”。在该小说中,日军对中国的侵略最终由于美国飞虎队的到来被打跨了。在《正骨师的女儿》中,也有有关日军侵华的描述。在龙骨山附近的基督孤儿院门前,日军用枪射掉了一排美国国旗。孤儿院的美国人古里托芙小姐拼死保护56名中国女孩,如此等等的有关美国人参与中国近现代历史事件的描述旨在说明中国人,正如斯皮瓦克在《属下可以言说吗?》中所指出的那样,“不能代表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代表,”美国是中国历史关键时刻的“救星”。美国主流读者对中国近现代史上有美国人参与的中国历史事件的了解由此可以更加确认美国在中国面前的代表性。谭恩美作品在美国主流读者群中影响的广泛性由此可见一斑。
二、想象:
匡正西方主流文化传统偏见的原动力
不过,谭恩美并不一味以迎合西方主流读者的口味为其创作目的。她运用中国文化以迎合主流读者的创作只是其以退为进策略的第一步,是其颠覆美国东方主义话语、打破华裔女性“滞定型”形象的前奏。可以这样理解,吸引主流文化的注意是为了更有力地匡正主流文化潜意识层对中国女性既定的偏见。美国主流文化对中国女性的偏见由来已久。华裔美国学者林胡平在其1998年出版的著作《幸存于金山:华裔女性历史及其生活》中指出:“尽管华裔美国女性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已经取得了显著的进步,然而她们在流行文化和历史作品中的形象仍然被歪曲了。事实上,自从中国女性到达美国大陆的第一天起,她们就被美国民众定格为具有异国情调、颇具诱惑力的玩偶。”根据华裔美国评论家林英敏的研究,“在美的亚裔女性有两种滞定形象,代表两个极端:妓女/圣母或‘阁楼上的疯女人’/‘屋内的天使’。在这一系列的一端是龙女形象,一个恶魔似的女性傅满洲。她那鹰爪一样的手指有六英寸长,紧身的旗袍一直开到大腿,一边充满诱惑力地微笑,一边对着足有一只脚长的烟具吐着烟圈,那种样子可以轻易毒害一个男人。这样一个东方妖女,令人着魔的同时而又充满危险。而在另一个极端则是害羞的莲花或中国娃娃:矜持、小巧、温顺。她很谦逊,一边摆弄纤细洁白的玉指,一边窃笑,总是走在男人十步之后,尤其值得称颂的是,她全身心地伺候他。”这两种华裔女性的滞定型形象是美国主流文化、东方主义话语的典型代表。谭恩美在其2003年发表的非小说著作《命运的另一面》中有这样的表述:“幸亏有我的母亲,我被培养成一个有无限想象力的人。”具有大胆想象力的谭恩美在其作品中还是通过利用中国传统文化,重述和移植中国神话、借用中国迷信,从而有力地打破了华裔女性的那两种滞定形象,为华裔女性正名。
谭恩美在作品中重述古老的中国神话和传说,并加以移植,真切地描述了中国女性在父权和夫权制社会中抗争命运的不懈努力,重塑了中国女性形象。在小说《喜福会》中,谭恩美重述了中国的古代神话嫦娥奔月。小说中,英英回忆幼小时随家人于中秋时节去太湖游船赏月,不慎落水,被渔人救起,送至湖岸,迷失了回家的路,偶遇中秋夜晚民间表演——嫦娥奔月。她观看到嫦娥如何偷吃王母娘娘送给她丈夫后羿的仙桃,然后不由自主地飞上天,最后独自待在月宫,孤独、无奈,备受因自私而应得的惩罚。此情此景,英英顿生同感,她想对嫦娥倾诉自己的秘密,待她接近嫦娥,却发现“她”是位刚刚卸了女装的男人,顿时失望至极。后来,家人找到的英英再也不是原来的英英了。谭恩美重述嫦娥奔月的神话旨在传递这样的信息:那是一个男权社会的衍生物,嫦娥的自私是男性社会强加于她的,而且嫦娥奔月的神话被男性社会用在舞台上再三呈现,因此,女性的“她”是由男性来定义的;英英的失望是对男性社会的失望,在这样的社会中,她失去的是整个世界。幼小的英英期望自己被社会发现,而不是一味听从父母的教化:“男孩可以跑着追赶蜻蜓,因为那是他们的本性。但是女孩就必须保持安静。如果你安静足够长的时间,蜻蜓也就看不到你了。然后它自己会主动飞近你,躲藏在你的影子中了。”谭恩美在1990年接受采访时谈到《喜福会》中英英偶遇嫦娥奔月表演的情节时说:“那是完全想象得来的,然而我母亲读到时却说,‘我知道这从没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从未去过太湖;也从未见过嫦娥奔月的演出,然而我感觉我就是那个小女孩。’这个故事对我母亲来说,在情感上完全真切。”谭恩美的母亲在情感上与小说中的女孩英英同化在根本上说明中国女性有真切的生活渴望和情感。在《灶神娘娘》中,谭恩美重述了有关灶神的中国古代神话传说。通过重述,谭恩美成功塑造了江薇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在小说的结尾,江薇莉给女儿珍珠买了个无名的女神像,把她供奉在本该供奉灶神的神龛内,将她命名为莫愁女神。灶神传说中,张姓男子挥霍无度,并且娶妾、休妻,落难时遇前妻相救,羞愧难当,躲进灶堂,化为轻烟,却被玉帝封为灶神。江薇莉个人年轻时的命运就如灶神传说中张夫人的命运,丈夫文富经常对她性虐待,责骂无常,并且将情妇带回家生活。江薇莉欲逃脱不幸的婚姻,却被丈夫送进监狱,离婚后移民美国前,又遭丈夫的强奸,并因此怀孕,生下女儿珍珠。江薇莉的坚强和其不让女儿重复灶神之妻命运的努力壮大了中国女性的形象。在谭恩美那颇具超凡想象力的笔端,无论是英英,还是江薇莉,或者小说中其他的中国女性,她们都更改了西方主流读者心中的中国女性的既定形象。
同样,谭恩美还利用中国迷信,充分发挥想象力,进一步打破了美国主流社会潜意识中形成的中国女性的滞定形象。在《通灵女孩》中,谭恩美赋予李宽以一双能和阴间的鬼魂沟通、看到前世今生的“阴眼”。李宽利用迷信帮助自己的胞妹奥莉维娅完成与白人西蒙结婚的愿望,并在他们的婚姻接近崩溃之时说服他们回到自己的中国故乡旅游;而后,当他们的感情有了转机之时,她却神秘消失。奥莉维娅与此同时有了身孕,她相信那是姐姐送给她最好的礼物。《正骨师的女儿》中的宝姨也是利用迷信,在自己的女儿欲与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订婚之时利用男家害怕她的鬼魂日后会不停地干扰他们家的生活,选择自杀来挽救女儿的前程。李宽和宝姨这两个人物形象深深肯定了中国女性的正面性,她们不是邪恶的龙女,更不是害羞的莲花。她们对家人的爱之深、对仇人的恨之切进一步颠覆了美国主流文化所持的东方主义话语。
三、现实:
挺进西方主流文化中心的坐标
谭恩美的小说创作并不只停止于打破美国主流文化对中国女性的传统偏见,其目标更远。用她本人的原话,“如果我不得不给自己某种身份,我会说我是一位美国作家。……我相信我创作的是美国小说,因为我生长在这个国家,我的情感、想象和兴趣都是美国人才有的。我的特征可能是华裔美国人,但我认为华裔美国人也是美国人。”她特别反感主流评论家们将她的作品一味地以非小说,描写文化冲突,移民,或以族裔文学为主题等等的分类将她的作品边缘化的倾向。她在多个场合再三强调,她创作的是美国小说,如果她对移民和文化冲突等等了解很清楚的话,那她就是一位社会学家、政治家,而不是一位作家了。她认为当代作家有必要说出自己的创作目的,“那样可以作为矫正他人对他们创作目的的妄自揣测。”因此,谭恩美创作小说以挺进主流文化中心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
现实生活中,谭恩美是华裔,就像其他当代美国作家如托尼·莫里森一样,选择自己熟悉的环境和人物作为对象进行创作,她因此选择华裔美国人这个美国特殊群体进行创作。我们不能因为她们的创作对象不同就否认其中某位作家创作的不是美国小说。作为女性,谭恩美从自己在美国的社会现实出发,关心周围与自己一样的女性的生活现状,挖掘女性创作题材,创作美国小说。
细读谭恩美的五部长篇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对当代美国人之间情感和关系的探索是其小说创作的最大主题。尽管小说背景都与中国有关,但她关注的一直是当代美国人之间的情感和关系,包括母女关系、姐妹关系、夫妻关系、情人关系、朋友关系等等。她将当代美国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和内心纠葛一览无余地展现给读者。在前四部小说中,她突出了对母女关系和姐妹关系的探索,捕捉到了当代母系文学话语的显著特点,顺应了女性主义的运动,凸显了当代美国文学中强韧的华裔女性形象。在最新出版的小说《救鱼不溺死》中,她则聚焦于当代美国人之间的夫妻关系、情人关系和朋友关系,将一个后现代式的当代美国人的内心情感细腻、真切地刻画出来,反映出一种后现代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小说中,十二位美国人在他们的朋友兼导游六十三岁的华裔美国女性陈碧碧意外死亡后,按照事先的日程由中国边境进入缅甸,坚持自发旅游。经过旅游中种种意外经历之后,夫妻、情人和朋友之间都有了新的了解、新的发现。在这部小说中,谭恩美借陈碧碧之口述说了当代美国人的内心情感:“当你生命中所有失去的东西被发现之时,将它们用记忆和理智的胶水拼贴在一起,你将会有新的发现。”
同时,无论是从小说的标题,还是从小说的故事情节来看,谭恩美在其最新一部小说中都是在用一种中国佛家的思想来考量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关系。在小说的扉页,谭引用了无名氏讲述的一则故事:一位虔诚的人教导自己的门徒:夺人之命,恶也;救人一命,善也。因此,他每日用网去湖中取鱼,好让它们不至于溺死在水中,可很快发现,鱼儿离开水后,却溺死在空气中,他只好把鱼拿到集市去卖,然后买更多的鱼网用来救更多的鱼。同时,作者在该页还援引获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小说家、评论家和剧作家加缪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的恶事总是来自于无知,因此,良好的用心也会因为缺乏理解而铸成大错。”无论是无名氏的故事,还是加缪哲理性的话语,它们在一定程度上都体现了中国佛家的思想。中国文化又一次被谭恩美巧妙地用来服务于她创作的目的。
评论界对谭恩美的创作早有这样公允的评论:“事实上,谭恩美开始创作的是一种美国文学的新样式。”“谭的作品,一度被归类为族裔文学,然而却回荡着穿越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共同主题,……她的作品给她带来的有评论家的赞誉和诋毁,爱好者的崇敬,还有当代最有名的美国作家之一的地位。”谭恩美凭借自己对普通人之间情感与关系的探索挺进主流文化中心。她的作品缘于现实,用记忆和想象作为铺垫,而后又归于现实,现实是她用创作挺进主流文化中心的坐标。
结语
记忆、想象和现实在谭恩美的作品中交错庞杂、彼此交融反射。记忆是现实的积累,想象是现实的能动反映,现实因记忆和想象的作用而发生改变。在《命运的另一面》中,谭恩美对其创作有这样的观点:“记忆孕育想象,”“我的想象和现实几乎无异,”“我对现实和想象生活记忆的把玩犹如女孩们对于芭比娃娃、男孩们对于他们的阳物那样痴迷。”谭恩美在其作品中充分运用记忆、想象和现实材料,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诸多元素进行利用以服务于其创作目的——走向中心。这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利用曾受到美国华裔男作家赵健秀的严厉批评。他对谭恩美和汤亭亭进行全然的批判,斥责她们更改中国神话、歪曲它们的意义,以逢迎西方读者。表面上看,赵健秀的批评不无道理,因为赵本人就是文化民族主义阵营的一位鼓手和呐喊者。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华裔民族在美国属于少数族裔,19世纪以来的移民历史给他们的内心流下了很深的创伤,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一直受到排挤,结果,他们在文化上处于一种相对无根的状态;而且,白人主流文化对华裔,尤其是华裔女性,向来操持一种传统偏见:华裔女性不是“邪恶的龙女”,就是“害羞的莲花”。这种对华裔女性既定的偏见决定了华裔女性的文学创作道路,比之于华裔男性,更曲折、泥泞、举步维艰。华裔女性只有利用深刻的人生和民族文化记忆去走一条隐性的创作道路。谭恩美的作品成功地进入主流文化并且影响巨大是其小说创作策略的成功运作的结果;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渐进式的创作策略并没有显而易见地跃然纸上,而是体现在作品的字里行间。
本文为南通大学05W045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成果之一。
(佘军: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政编码:226007)
《睡眠兄弟》:一部声音和爱情的寓言诗学
张 帆
罗伯特·施耐德尔(1961—)是德语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引人瞩目的新星,他以剧本创作夯实了自己在德语文学界的地位,年纪轻轻,就已经获得了德语戏剧界多项大奖,被誉为“戏剧家”的接班人。1990年代初,他获得了旨在资助欧洲青年作家的亚伯拉罕·华瑟尔·阿瓦德私人创作基金,激发起创作小说的潜能,处女作《睡眠兄弟》出手就是精品,被评论界认为“是继年轻的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之后,德语文学攀上的又一个新高度”,在沉寂已久的德语文坛掀起了轩然大波。小说以七十万册的发行量创造了当代德语图书界的新纪录,被翻译成二十四种文字,多次改编成戏剧和电影,风靡世界文坛,十数种奖项接踵而来,同名影片甚至提名角逐了1995年度奥斯卡电影大奖,形成了名重一时的“施耐德尔与《睡眠兄弟》现象”,这在流光溢彩的德语文学史上书写了一个传奇。
寻觅自我的声音诗学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强调:“小说是一门探索的艺术。”而《睡眠兄弟》正是一部探索人类自我存在的寓言小说。它讲述了19世纪初,阿尔卑斯山脚下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一位音乐天才在上帝的操控下,挣扎在无知和愚昧的群氓笼罩中,遭受着失语的痛苦和刻骨铭心的爱情折磨,而最终在爱情的激励下实现自我的故事。上帝赋予早熟的主人公约翰尼斯·埃利亚斯·阿尔德尔天才的声音,却让他为之付出了容颜扭曲、性情乖戾、遭人厌弃的巨大代价;历经磨难的声音天才能够听懂一切天籁之音,并据此弹奏出精湛的乐章。他折服了众人,赢得了尊敬,由此催生了内心深处早已萌芽了的爱的种子。然而,因为长期处于失语状态,在爱情降临的关键时刻,他默不作声,而与天意之合的爱情失之交臂,并为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所以,这是一部以“声音”和“爱情”作为叙述主线和内容的寓言诗学;而我们可以通过小说寓言性的特质,穿越历史的、民族的、现实的时空隧道,把握作家破译人性秘密的创作意图,直达文本更深的内在意蕴。而“声音”作为小说缘起性的重要因素贯穿始终,是解读小说的最好密码和钥匙。
作家施耐德尔笔下的小村庄——艾希贝格,是一个封闭落后的乡村世界,又是一个沉默无声的生存空间。其人物与景物都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不仅凝聚着作家本人的生命体验,而且积淀着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梦魇。村民们普遍存在着“声音”的焦虑症,对声音有着无端的恐惧,更缺乏有生命力和号召力的声音来唤醒他们。人们在沉默中生活,兄弟邻里老死不相往来,家庭内部没有理解、宽容和沟通,只有嫉妒、暴力和冲突。人们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教堂的圣乐和牧师的祷告,却是毫无生气、千篇一律的。更糟糕的是,当副牧师本泽尔死后,其继任者甚至连一首完整的乐章都无法弹奏。人们心不在焉地完成祷告,甚至在“庄严”的仪式上酩酊大醉,相互取乐,然后默默地回家,继续那种无爱的生活。面对一群失声的庸众,曾经伟大的宗教失效了,这迫切需要异域的新声来唤醒麻木的心灵。
然而,可悲的是,即使有了声音——埃利亚斯天才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无物之阵”中又能够怎样呢?埃利亚斯在本能冲动的驱使下,冒险在教堂偷偷自学了管风琴弹奏,并一鸣惊人,尽管他令村民们愕然,但没有回音和应和,更无法赢得属于自己的爱情。他在城市管风琴节上一举夺魁,貌似在自己钟爱的事业上成功了,但他只能弹奏和发出宗教与上帝之声。对于表达自我和爱情来说,他仍旧是个失语者和失败者。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教堂里试图与上帝交流,努力在生活中与世人对话,但都无功而返。心上人伊尔斯贝特的嫁人成为他情感爆发的一根导火索——促使他在爱情的绝望中敢于以死亡对抗上帝,皈依自我。他婉拒了大学教授为他设计的音乐成才之路,拒绝了堂兄彼得为他规划的都市发财梦,而选择了回归故里,默默地躺倒在那块让他听懂天籁之音的魔石上,八天八夜,在沉默中静静地死去。
在一个集体失语的时代,声音的异化是无法规避的,这也成为西方文学的一个寓意深刻的书写母体。埃利亚斯在获得了听懂天籁之音的特异功能的同时,却“失去了自我的声音”,“那清纯的声音变了,”身体也骤然变形,乃至被视为“怪物”。“奇怪的声音在村里大受关注,父母亲纯粹出于羞愧决定将埃利亚斯关进童房,从今以后将他像个癫痫症患者似的关起来。”这与卡夫卡笔下《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从一出场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一样寓意深刻;尽管两者的罪魁祸首不同,前者是上帝,后者是工业社会的异化压力;但是,造成的却是一个共同的后果,那就是对话的艰难和交流的障碍构成了现代人类社会的生存困境。外部力量的不可抗拒和对话主体的彻底物化,生活世界成为主人公的受难之地和消亡之所,而非人类诗意的栖居地。这种非对话情境,喻示着人类独立平等已不复存在,只有遭受无端的奴役和摧残。生活世界抽空了人的灵魂,斩断了对话的可能,人在尚未理解这个世界时,就被异化了。
而个人的抗争,在强大的上帝和冷漠的生活世界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米歇尔,一个先前宁愿全家挨饿,也要做宗教诗人的烧炭工,在“渎神的书籍”——《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的启迪下,自醒了,“他在这本书里遇到了对一个人种的描写,其方式和生活使他那么思念远方,他决定亲自去寻找,去那里度他的余生。”他决心出走和流浪。然而,在一个上帝和宗教统治的世界,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在跋山涉水的艰难游历之后,他不得不返回闭塞的村庄,像一只可怜的无头苍蝇,嗡嗡地转了一圈后,从起点又飞回到起点。反叛宗教禁欲主义的表演派传教士科维纽斯·弗尔道·封·费尔德贝格为宣扬自己的“爱欲主义”而昏死在艾希贝格,但愚昧落后的小山村在短暂的骚动后生活依旧。放高利贷者和反基督者梅斯腾托尔斯被贪婪愚昧的农民活活烧死。埃利亚斯看到了这一切反抗的软弱无力。当心灵的声音被世俗的生活和教条的精神伦理化和宗教化时,内心世界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无己的状态。而无声或失语逐渐成为民族集体的梦魇后,群体的认同文化就自然而然地实现了对个体的摧残和绞杀,正如宗教文化机制对个体生命的扼杀。而个人如果缺乏反省自身的勇气,就只配做上帝和庸俗生活世界的工具和帮凶。埃利亚斯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心灵的不安,对新时代的爱好,渴望外乡,这一切对埃利亚斯没产生任何影响。”“他不读村子里悄悄流传的那些带图片的翻破了的册子。他的词汇仍然那么贫乏,跟他的寡言少语一样。”他已经决定不再与上帝合作,以死来反抗上帝,拯救自己。
主张新教伦理的爱情寓言
宗教以上帝为名,神圣而不可侵犯,尤其是当宗教禁欲主义禁锢着整个艾希贝格村的生灵万物时。但是,宗教的虚伪性也正在于此。副牧师弗瑞多林·包艾伦在村里有若干个私生子,埃利亚斯就是其中之一。村民们迫于宗教的淫威服从包艾伦,却把鄙视和偏见强加到埃利亚斯身上。由于其私生子的身份以及怪异的外貌和声音,他被愚昧的村民视为怪物,甚至被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所鄙弃,而拒绝为他到教堂做出生后的圣餐仪式;天才和蒙昧的尖锐对立和无法沟通,让他更加孤独和自闭;他无力反抗世俗生活的压迫,他只有超负荷地劳动和默默地忍受,来戕害和折磨自我。他唯一的快乐,是到爱默尔河畔那块赋予他神奇声音的魔力岩石上去享受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去倾听属于自己心爱之人的心跳声。摆脱庸众的鄙视和冷漠,获取属于自我的欢乐。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大自然深邃邈远的大合唱中,孤寂的埃利亚斯从宇宙的众多喧嚣声中,听到了一个尚未出生的女孩——确切地说是一个胎儿微弱的心跳,这令他无法忘怀。因为这个女孩的心跳在前生就注定属于他了,“那是他的情人的心跳,”从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埃利亚斯“身上的变形消退了”,一夜间,“身体处于青春期了,”他不能自抑地爱上了伊尔斯贝特。日渐成熟的伊尔斯贝特是那样的娇小玲珑,周身洋溢着女性的气息,灵与肉的交战,无时无刻不在刺激和折磨着埃利亚斯。他在黑夜间倾听心上人伊尔斯贝特的心跳和喘息,把思念之情谱写成美妙的乐章献给她,伊尔斯贝特成为他创作的灵感和源泉。他在寂静的夜晚潜入教堂,平生第一次弹奏了管风琴,是那样的兴奋和忘我。然而,没有一个琴师愿意教他乐谱。幸运的是,自我学习的力量来自于他的堂妹伊尔斯贝特,他在琴声中倾注了自己内心深沉的爱情;而伊尔斯贝特也被他浑然天成的音乐折服,她愿意和他到河边的魔石上聊天,耐心听他讲述没有人相信、近乎荒诞的故事,甚至愿意搭乘埃利亚斯的马车,一起到城里,并在马车上期待和幻想他对爱情的表白。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开口,爱情在沉默中悄然而逝。伊尔斯贝特在哥哥的要求和撮合下嫁给“根本没有爱的感觉”的卢卡斯,埃利亚斯彻底绝望了,宗教的禁欲主义分明是在制造一场肉体和精神的“炼狱”,而这种扼杀人性的“炼狱”是导致悲剧的罪魁祸首。他控诉上帝给予了他钟爱的人,却剥夺了他爱的勇气,这种折磨比现实中鄙俗的村民对他的迫害更加残忍,这几乎就是杀死了他。他可以不学琴,不演奏,被耻笑,但是,却不能没有爱情。事实上,上帝安排了一次偶遇,音乐家高勒把他带到城里,让他的音乐天才得到了施展和喝彩,但是,这已经不足以让他兴奋,甚至都不能支撑他活下去。他最终为爱情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声音(音乐)促成了爱情,也是声音(不出声)毁灭了爱情。
表演派传教士科维纽斯·弗尔道·封·费尔德贝格是埃利亚斯的爱情启蒙者。他宣扬的“爱欲世界”是石破天惊和大逆不道的。“除了爱情,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什么也无效。……谁有老婆,就要他,别让她再离开他。……婚姻,被永远地取消了,世界被从束缚中解脱了。如果一个老婆向往另外两个男人,她就心安理得地三个一起要吧。如果一个男人渴望他人的妻子,也可以……因为谁永远献身爱情,他沙哑地说,他就进天堂。”“谁哪怕没有爱情地度过他生命中的一个时辰,这个时辰就会加在他在炼狱里的时间之上。你们不可以再睡觉,因为睡眠时你们不在爱。”这种纯粹的爱欲宣言,在整个村落制造了“灾难性”的后果:此后的一个月,“三个女人,在杀死孩子后不幸地辞世了。”因为,她们从没有爱过,她们也无望得到爱情,她们只有以死来解脱作为男人发泄和生育的工具。
埃利亚斯在费尔德贝格管风琴大赛中夺魁时明白了:他只是半心半意地爱过伊尔斯贝特。因为那份爱不坚定,他的所谓爱情只是一堆谎言和半心半意。与他对音乐的热爱和执着相比,他在爱情上的付出和勇气太渺小了;他可以冒着危险持续数夜到教堂练琴;他可以在不懂乐谱的前提下,克服自卑,步行到城里登台比赛。所以,他要补偿失去的爱情。“因为在睡眠时人不在爱”,他决定不再睡觉。但是,这对于已逝的爱情无济于事,他希望轰轰烈烈地最后爱一次,永远结束自己无爱的一生。“死亡和睡眠被称作兄弟,”睡眠“处于一种死的状态”,所以“一个心灵纯洁的人”,“怎么能声称他一生爱他的老婆,却只是在白天才爱?”“因此他决定,醒着重新开始他的生活,”希冀“这清醒崭新的生活将给他带来伊尔斯贝特的爱情和对天空永恒的欢乐”。他八天八夜没有合眼而劳累致死。这是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爱情寓言哲理,主人公的生命和爱情逻辑也近乎荒唐和非理性,但其实却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氛围有着珠联璧合的联系。对于寓言小说来说,作者肯定清楚时空的模糊性是必要的,但是,小说中却多次提到确切的年代——19世纪,并且,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和发展,时间也呈线性地、递进式地、更为频繁地出现,这也向我们昭示着这篇寓言小说更为深广的意蕴。
19世纪正是物质主义日渐向精神与信仰发出挑战的时代,也是人类心灵趋于怀疑与空虚的时代。这可以通过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而窥见一斑。埃利亚斯生活的村落艾希贝格,是一个基督教一统天下的封闭的自足体。具有新思想的教徒被视为“疯子”和异端而受到惩罚,旧式基督教的一切规范是一个完整的、广受认同的象征体系。但是,其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肮脏、愚昧、残酷、混乱却又是非常罕见的。村民们肆意虐待孩子和牲畜,驱逐自己年迈的父母,甚至烧死活人,哄抢其财产,牧师与村妇通奸等等。人们的信仰在日渐盛行的庸俗实利主义的压榨下,已经极其萎靡和堕落,这也可以用来描述19世纪整个宗教思想的混乱和人类所处的精神困境。
尽管实利主义者和新教主义者在小说中受到了惩罚。如高利贷者梅斯腾托尔斯被烧死,但是“时代变化了”,“八月里顶着强烈的抗议……引进了所谓的‘煤油灯’,”“好多年前那位梅斯腾托尔斯就以它将他的小屋照亮得一片辉煌了。”看来,烧死他的人们已经把他作为了学习的榜样。“睡眠的时间是浪费因而也是罪孽,”“一个人睡觉度过的时间,死后将会加在他在炼狱里遭受磨难的时间上。”生活“丰富了、多彩了和败坏了”,人们开始了一种“过度紧张的忙碌”,“像是要跟着一年的时间赛跑似的。”这样一种新教伦理已经开始深入人心。作者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中去呈现某种真实,充分利用想象和幻想的自由,把生活中的男男女女置于某种神秘的宗教背景之中,赋予他们象征的含义,揭示人类心灵的秘密,从而把寓言小说中的事件提升到了象征的高度,获得一种美学上的超越。同时,也超越了日常经验世界,形成一种兼具宗教神秘感和诗意象征的独特风格。
(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讲师,文学博士,邮政编码:200083)
孤独的守望者
何 宁
对现代城市的描摹一直是当代美国文学的重要主题,其中纽约是作家们着笔最多的,从菲茨杰拉德笔下纸醉金迷的长岛到索尔·贝娄作品中喧闹的大都市,不同时代的纽约风情都被记录在作品中。纽约在20世纪末叶,业已是最具影响的世界性大都市,所谓“宇宙的中心”,但同时也是罪案频发,人情冷漠的钢筋水泥森林。一方面它给予纽约人和游客永无休止的娱乐与便利,另一方面它也将人性的异化发展到极致,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精神和体力消耗殆尽,逐渐湮没在这座城市中。当代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1947—)创作的《纽约三部曲》借用侦探小说的形式,以一系列孤独的守望者形象,深刻地描摹出纽约的城市精神,呈现出现代都市人在精神上的绝对虚空,成为20世纪末纽约生活的代言人。
保罗·奥斯特1947年出生于纽约,幼年时生活在祖父母位于中央公园附近的寓所,这段生活经历丰富了他对纽约的感性认识。高中毕业后奥斯特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获得硕士学位后,他没有完成博士学业便开始浪迹天涯的生活,从油轮上的船员到在法国参与电影制作,尝试了各种不同的职业和人生可能。在法国期间,奥斯特还曾经翻译过不少法国诗歌。回到美国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最初写诗和散文,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小说创作。奥斯特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是《玻璃之城》(1985),也是《纽约三部曲》的第一部。这部小说的发表使他获得了当代美国文坛的认同,《玻璃之城》和其后陆续发表的《灵》(1986)、《锁着的房间》(1986)构成《纽约三部曲》,成为20世纪后期美国文坛反映纽约生活和城市精神,以及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后现代小说佳作,而奥斯特本人也成为最受好评的当代美国作家之一,评论界时常将他与霍桑、罗伯-格里耶相比。之后,奥斯特出版的小说还包括《月宫》(1989)、《巨灵》(1992)等。1999年,他发表《提姆巴克夫》,以狗的视角来观察人类社会,获得了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2004年,奥斯特再次以纽约都市为背景,以作家生活为线索,采用夹注、拼图等技法创作了小说《神喻夜》,作品迷离的风格、新颖的叙述再次博得公众的认可,这也足以证明,时至今日,奥斯特依然是对纽约和都市人把握最敏锐透彻的当代美国作家。
《纽约三部曲》奠定了保罗·奥斯特在当代美国文坛的地位,也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其中《玻璃之城》已经进入不少大学教授美国文学的指定教材书目。《纽约三部曲》都以带有侦探色彩的情节为主线,篇幅也不长,最长的《玻璃之城》不过200页,而最短的《灵》只有不到100页。小说的风格都显得简洁而玄幻,将纽约城市的独特魅力和后现代人的心灵困境渲染得恰到好处。正如吕克·尚代指出的,保罗·奥斯特的纽约是“一个存在纽约内部的世界,一股流动在纽约街头、办公楼和公寓里以及公园中的激流”。三部小说几乎都以主人公寻人或跟踪为线索,但在具体的人物刻画和情节建构上又各有千秋。不过,无论是《玻璃之城》中的昆汀,《灵》中的蓝,还是《锁着的房间》中无名的叙述者,他们或者是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因为生计而陷入永远凝视他人生活的绝境,只能一直生活在孤独的守望之中。
《玻璃之城》中的昆汀原本是侦探小说作家,因为意外事故而失去妻儿,孤身一人在纽约过着悠闲的生活,然而一通打错的电话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由于好奇,昆汀冒名侦探保罗·奥斯特接受了彼得·斯缇尔曼的聘请,为他监视彼得即将出狱的父亲。彼得从小被父亲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与人世隔绝,成为父亲疯狂念头的牺牲品,所幸房屋失火,年幼的彼得才得以走出黑屋,而他的父亲也被送进监狱。如今彼得的父亲就要出狱,他与妻子都很害怕是否还会受到伤害,因此打算雇用侦探,随时了解父亲的行踪,以防万一。彼得的特殊经历,尤其是其父亲老斯缇尔曼以自己孩子为实验品,试图创造所谓神迹的行动引起了昆汀的兴趣,他欣然接受聘请,开始了自己一直在写作、却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实践的侦探生涯。小说叙述至此,几乎全部是传统侦探小说的情节,无论是怪异的彼得·斯缇尔曼,还是他那美貌的妻子,以及具有科学狂人色彩的老斯缇尔曼和因为好奇而卷入其中的昆汀,也都是一般侦探小说中时常出现的人物。但是,在小说的第五章中,昆汀买下一本红色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对案件涉及的众人的思考,这本由此贯穿全书的红色笔记本成为《玻璃之城》中的核心隐喻,甚至也是保罗·奥斯特本人创作生涯的重要标识,而整个作品的风格也愈加扑朔迷离起来。昆汀在红色笔记本上写下的第一篇笔记中,就提到爱伦·坡小说中的侦探杜平,并用杜平的理论来分析老斯缇尔曼,这既是保罗·奥斯特在向坡致敬,也意味着小说将要突破传统的侦探小说架构,走向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实验中。昆汀从纽约的中央车站开始跟踪老斯缇尔曼,日夜守侯,每天跟着他在纽约的大街小巷逡巡,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推测出他是否要对彼得不利。然而,虽然昆汀朝夕监守,在红色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下老斯缇尔曼的所有行动以及自己的分析,但还是不得要领,对于后者的生活毫无头绪。终于一日,昆汀失去了老斯缇尔曼的行踪,而再寻彼得夫妇也不见。当他试图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时,昆汀发现自己原来的寓所和身份都已在他对老斯缇尔曼的追踪中失去,唯一拥有的就是那本红色笔记本。
和昆汀具有同样遭遇的还有《灵》中的蓝。与《玻璃之城》不同,《灵》中的人物都以颜色为名,整个故事犹如一幅变幻莫测、色彩沉郁的后现代绘画。侦探蓝接受当事人白先生的要求,全天候监视作家黑先生。在监视的过程中,蓝发现黑先生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写作之外,几乎没有社交生活,蓝似乎就是唯一关注他生活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蓝侦探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因为合约规定他不可以和家人联系,所以当他再次在街头遇见妻子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渐渐地,蓝与黑的生活联结在一起,蓝不仅是唯一关注黑的人,而且他也仅仅生存在这一关注之中,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在孤寂和愤懑中,蓝开始对黑与白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通过跟踪和试探,他发现黑与白原来根本就是一个人。蓝上门与黑对质不果,在狂怒中将其痛打一顿离去。在彻夜通读黑的小说手稿后,蓝离开曾日夜监视黑的房间,故事也就此戛然而止。小说的主线以蓝、白、黑的纠葛展开,这三种颜色便构成了《灵》这幅画的底色,配合叙述者不断强调事件发生在三十年前,整体的叙事风格宛如格调深沉的绘画。在蓝、白、黑之外,蓝以前的合作伙伴棕,蓝以前的当事人灰等也都为这幅画增添了色彩。不过从颜色的角度来看,唯一的暖色是棕,而他业已退休离开纽约,再也不理这里的是非冷暖,因此在整个关于纽约的叙事中,出现的都是冷色调,这也正是奥斯特的寓意所在,他以冷峻的色调勾勒出纽约的城市生活对人性的异化,描绘出现代人在都市中迷失自我的痛苦历程。黑因为在城市生活中失去了个体的自我,而不得已通过寻求蓝的帮助来确立自己在都市中的存在价值。蓝的监视是其生活价值的唯一证明与体现。然而,大都市不仅吞噬了黑的自我,也让蓝的自我在监视黑的过程中逐渐消失,蓝变成仅仅存在于对黑的监视之中的个体。蓝与黑的监视与被监视是他们彼此生活中的唯一目的和意义。如果借用拉康关于意象、象征和真实三重世界的理念,那么黑、蓝、白恰好意味着这三种不同的世界秩序。在故事的开始,黑生活在意象的世界中,他接受白的要求监视黑,全然不知道白就是黑,黑就是白;当他开始监视黑之后,逐渐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进入了黑的生活世界,并逐渐意识到黑与白的关系,便进入了原本就对一切了然的黑所代表的象征世界中;然而,即使意识到真实的存在,蓝也没有办法进入白的世界,因为白与真实一样,虽然存在,却无从把握,只是喻示着象征秩序的存在,就如同白喻示着黑的存在一样。同时,在人物与情节结构中,从开始蓝对所接手的事件的无知,以及黑对整个事件的操控,到蓝逐渐发现真相,而黑还茫然无知,直至最后的摊牌,与爱伦·坡的《失窃的信》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既是奥斯特对坡的致敬,也是他对侦探小说经典的结构与重建。
与昆汀和蓝不同,《锁着的房间》中的“我”之所以陷入守望的深渊既不是因为偶然的好奇,也不因为工作所致,他对范肖的凝视与守望从他们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两家人比邻而居,天分过人的范肖从小便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入读哈佛后不久,竟然选择辍学,以在远洋海轮上打工谋生,在外漂泊经年,曾在法国流浪、写作、打零工,过着不羁的生活,而“我”则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对于“我”而言,范肖的存在一度是生活的亮点和障碍,他既吸引着“我”,同时也是“我”生活中的阴影,因为他似乎总是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尽管叙述中没有提到,但字里行间的一切已经说明“我”总是被动地为生活所选择,而不是选择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与范肖如同他们两人曾经掷过的那个硬币,表现出人类生活面临自由选择的两面性。小说的开始,“我”忽然收到范肖妻子苏菲的来信,信中说范肖失踪多日,遍寻未得,只留下大量的手稿,而按照范肖以前告诉妻子的,必须由“我”来处理这些手稿。昆汀是因为一通电话,蓝是因为客户的来访,而“我”则是因为一封信,而进入了他人的世界。与前两者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为“我”与范肖一起成长,几乎是彼此最亲近的朋友;陌生是因为范肖后来的生活行踪不定,两人失去联系,更重要的是,即使在两人亲近的日子里,范肖也从来没有对“我”敞开过心扉。经“我”的编辑出版,范肖的作品一举成名,而我也与苏菲坠入爱河,共结连理。不过,如同昆汀和蓝一样,一旦进入他人设定的世界,“我”对于自己的生活就失去了把握。就在“我”似乎赢得美满生活的时候,竟然发现范肖根本没有失踪,而是隐姓埋名地生活着。在找出范肖的冲动下,“我”不仅答应出版社为范肖作传记,而且开始了对范肖生活的全面介入。在追寻范肖的过程中,“我”不仅与苏菲感情日渐淡漠,而且还做出了不少疯狂的举动,如与范肖的母亲发生亲密关系,在巴黎酒醉斗殴等。最后,还是范肖自己主动约见了“我”,但他将自己锁在屋内,不肯与“我”相见,只肯隔着门与“我”对话,并留给“我”一本红色笔记本。小说的结尾,“我”将笔记本撕毁,决心摆脱范肖对自己生活的控制。
在《纽约三部曲》中,保罗·奥斯特塑造出寂寞都市中的三位孤独的守望者,也在后现代小说中构建出属于他自己的独特范畴。作为唐·德里罗的同辈好友,保罗·奥斯特对后现代小说的探索同样是基于对现实社会和大众文化的深刻思考。在这三部作品中,他融入了在后消费文化时代,对美国文学传统、文学作品样式和文学创作本身的重新认识和呈现。奥斯特在语言的运用上极为独到,行文简洁凝练,多用短句和对话,颇有侦探小说的风格,然而在叙述之间,却往往勾带出具有哥特式风格的情节氛围,语句的跳跃和出现与主人公不断的消失、出现相契合,是其作品突出的魅力之一。这种勾勒故事的笔法自然会让人联想起霍桑的经典技巧,而奥斯特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困境,如老彼得·斯缇尔曼对儿子的实验,也似乎与拉帕契尼医生的所作所为在精神上颇多相通之处。另一方面,老彼得·斯缇尔曼力图在现代城市中进行丛林实验的疯狂举动看起来正验证了梭罗对于城市和自然的看法,却又是对爱默生所提倡的知性传统的颠覆。至于对坡的侦探小说形式和原则的借鉴和突破,则更是隐含在全部的作品中。奥斯特以叙述将这些美国传统文学和文化引入文本,从而唤起人们对社会现实中种种既定原则的反思。
《纽约三部曲》中三部作品的侧重各不相同,《玻璃之城》涉及的面最广,包括哲学、文学、人类学、历史、宗教等等,但其核心是语言,老彼得·斯缇尔曼的实验在于寻找语言之外的可能性,也似乎是对拉康关于意识由语言构建的论点的挑衅。《灵》的重点在于色彩的呈现,但其主旨还是对于他者的寻找,黑/白必须因由蓝这一他者的存在才得以获得自我存在的意识,但蓝对黑/白的报复和离去则动摇了自我存在的基础。《锁着的房间》突出的是“我”与范肖这一二元对立的存在,然而范肖执著的自我消失正是对这一秩序的彻底否定。因而,在这三部作品中,奥斯特对构建西方社会基础的理念——语言、自我、对立——予以解构,试图比较彻底地颠覆西方的文学和文化传统。不过,这样的颠覆仍然是叙述的表象,潜藏在奥斯特迷离的情节、空灵的语言之下的是对后消费文化时代的人性记录。二战之后的西方社会,逐渐从消费文化的时代过渡到后消费文化的时代,两者的本质区别在于,从理念上来说,在消费文化时代,一切都是消费品,而在后消费文化时代,一切都已经被消费。严肃艺术家面临着更为严峻的考验,他们所创造的艺术必须来自已被消费的消费品,因此众多严肃艺术不得不采用大众通俗文化的形式,而奥斯特正是通过侦探小说这一受到广泛青睐的形式来表达出自己对于社会和人生的哲学性思考。以通俗的形式来表达深刻的思考,保罗·奥斯特所彻底解放的正是一直以来的认识定式,即对生活的思考必须用严肃的题材和文学样式来呈现,而小说中三位孤独的守望者的形象,正隐喻着现代生活中人性本质的孤独。
我们的天空会改变吗?
顾 言
像西德尼·谢尔顿这样的说故事高手,杜撰一篇情节曲折、跌宕起伏的小说来,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虽然在创作《你怕黑吗?》时,谢尔顿已经是80多岁的耄耋老人了,但他一点都不糊涂,小说写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着实好看。和他以前的小说一样,《你怕黑吗?》中的人物形象饱满,对比鲜明;语言洗炼简洁,明快生动;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之手。虽然有读者抱怨小说的情节过于离奇,主人公黛安娜和凯利总是能躲过一次次几乎逃避不了的谋杀,好像两人有九条命似的;小说的结局也没有脱离好人战胜邪恶、坏人终遭报应的俗套。
只是在看完小说的后记后,我们才恍然大悟。整个小说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壳,作者写作此书的目的,是作者对人类利用科技改变天气,从而引来灾难性后果这样一件事的担忧;他警醒人们,人定胜天的科技努力可能把人类引向毁灭。看来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不少有良知的作家看到了科技利用的负面效应。美国另一位著名作家迈克尔·克莱顿新近的两部小说《猎物》和《恐惧状态》(分别刊登于《译林》2004年第6期和2005年第6期)同样关注的是这方面的问题。《猎物》讲述了一个纳米集群失控后带来的不可抗拒的后果,《恐惧状态》则是对全球变暖理论的反思和质疑。作家们把某个科技现象隐含的问题,纳于精心编织的故事中,以便让更多的人通过文学这种样式更形象地了解事实,认清真相。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它包含的问题却是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正如谢尔顿在后记中强调的那样,“本书正文中所描述的天气灾难无一不在现实中发生过。”
作家们关注的一般是最前端最重大的科技问题,它们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息息相关。这些高尖新科技所带来的问题,有的还没有显现出来,有的刚刚露出点苗头。但作家的敏锐触觉和社会良知让他们预见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和危险性。如果问题不解决在萌芽状态,而等它完全暴露出来,那就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们清楚地认识到,科技就如双刃剑,用的好了,造福人类;用的不好,毁灭人类。当今时刻悬在全人类头顶上的核威胁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说过,如果我所从事的科学不能为人类造福,只能给人类带来灾难,那我搞这门科学的本身就是犯罪。由此看来,科学研究首先要解决价值取向问题。在小说《你怕黑吗?》中,安德鲁·金斯利和坦纳·金斯利这一对亲兄弟,代表了两类完全不同的科学家,他们对科技的利用是善与恶的两个极端。谢尔顿的寓意是深刻的:同出一母的亲兄弟可以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本无利害之分的科学技术同样可以扮演截然相反的两个角色。
小说中的安德鲁无欲无求,热衷于公益事业,视科技为解放全人类的利器,他积极援助第三世界的不发达国家,同时深切地关注慈善事业,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而坦纳却一心向往荣华富贵,把科学研究和技术革新作为谋取个人财富的阶梯。他一次次地劝说哥哥改变公司的服务方向,但一次次地失败;在无望的情况下,他向哥哥伸出了毒手,设计把哥哥变成了一个废人,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金斯利集团的老板。随后,他彻底放弃了安德鲁对集团的规划,利用高科技迅速暴富。普里马本是安德鲁在进行纳米技术实验时的一个意外发现,现在它成了坦纳手里的一张王牌,用坦纳自己的话说,它“是一个将永远改变人类生活的东西”。有了这个能呼风唤雨,随意改变天气的高科技设备,坦纳简直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他深知,“天气是我们所认知的最强大的力量。谁掌控了它,谁便能以持续不断的暴雨或龙卷风搅乱世界经济;用干旱摧毁农作物;引发地震、飓风和海啸;关闭世界飞机场;在敌军战场上制造毁灭性的打击。”一系列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反常性灾难天气只不过是坦纳牛刀小试的开始:葡萄牙的暴风雨、日本的飓风、美国佛罗里达的冰雹、巴西的龙卷风,还有秘鲁、墨西哥、意大利……坦纳利用普里马随心所欲地控制着这个世界,把运金车直接开进这些国家的银行。
坦纳的贪欲使他成了一个吞噬世界的魔鬼。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亲哥哥尚能下此毒手,对他人更是必先除之而后快之。为了彻底扫除普里马的竞争对手,为了让他的计划顺利进行,坦纳开始了有预谋的一次次杀戮……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摄人心魄的惊险小说《你怕黑吗?》。
如果坦纳一切如愿,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就在坦纳的阴谋快要得逞之际,黛安娜和凯利这两个互不相识的女人出现了。黛安娜是个画家,凯利则是个名模,她们虽然性格不同,但都聪慧美丽,对丈夫有着深沉的爱恋。她们的丈夫是金斯利集团国外分公司的高级雇员,是有良心的科学家。在发觉坦纳制造和利用普里马的意图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把事情真相告诉政府。而坦纳却在他们动身之前杀害了他们。为解后顾之忧,坦纳决定将两人的妻子也干掉。于是在命运的安排下,两个还沉溺于丧夫之痛的寡妇,在历经种种磨难后,从相互敌视的弱女子转变成并肩作战的女英豪。她们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赤手空拳,一次次挣脱坦纳的魔爪,并最终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坦纳费尽心机的计划最终止于两个女子。正义战胜了邪恶。
故事圆满结束了,但作者在书中揭示的问题,却高高地悬在我们的头顶上。历经一次次的死里逃生,从小受到性侵犯、害怕黑暗、睡觉时总要开着灯的凯利,像受过洗礼一般,战胜了对黑暗的恐惧,她对黛安娜说:“让我们把灯都关掉吧。”是的,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了。然而,凯利和黛安娜可以高枕无忧了,我们却不能。因为天气的极端重要性,许多国家都在进行控制天气的科研。一系列人为的恶劣天气的形成事实告诉我们,“我们的天空会改变吗?”这一追问绝非杞人忧天。和平利用高科技是事关人类存亡的大事,它不仅仅限于核能。只要有人的贪欲存在,只要有国家、集团之间的利益冲突存在,我们就还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死罪难逃》
[美国]斯图亚特·伍兹
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弗雷德里克·华莱士在度假别墅与黑人情妇伊丽莎白过周末时被人暗杀了。伊丽莎白发现尸体后立刻带清所有个人物品离开别墅,在回自己家的路上与华莱士的朋友、柴斯特县警察局长汤姆·斯垂布林联系。警方到场后发现凶手明显受过专业训练,且为有预谋犯罪,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总统威廉·李接到华莱士的死讯后与夫人讨论案情。总统夫人凯特是中央情报局的局长,她告诉威廉,华莱士和伊丽莎白的关系已经保持了20多年,还有两个私生子,都进入了常春藤盟校。华莱士竞选参议员时,曾经有人试图以此丑闻要挟他,最后不了了之。
CNN在播放华莱士的讣告时提到,据传华莱士握有大量机密资料,涉及几乎所有政府要人的隐私和丑闻,一旦泄密或被政治团体利用,会有难以估量的政治杀伤力。也就是说,全国大概有上千人具有雇凶谋杀华莱士的动机。
威廉和夫人凯特闲谈中提到,按惯例联邦调查局局长是由最高法院法官或最高检察院检察长担任;但事实上这个职位需要的是实际办案经验和组织能力,因此应该启用警局或调查局内部人员。威廉准备一旦竞选连任,就着手改革,启用一名得力的新局长。
联邦调查局负责罪案的副局长罗伯特·金尼受命负责此案,他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他带领助手深入柴斯特县案发现场,亲自对别墅里每一寸隐蔽处进行了清查,确认资料已被转移后,又来到伊丽莎白家寻访。经过耐心的劝说,伊丽莎白最终将四个卡片箱转交给罗伯特带回华盛顿研究。
回到华盛顿,罗伯特处处受到不懂行的现任局长詹姆斯·海勒的干扰。忍无可忍的罗伯特跟局长摊牌,要么放手让他干,要么换人。海勒自知理亏,只好妥协。
就在华莱士葬礼当天,杀手泰德又瞄准了右翼电台脱口秀主持人范德怀特。这次用的是汽车炸弹,同样是当场毙命,同样是不留丝毫线索。联邦调查局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并案调查。第一步是对政府机构中曾经受过间谍情报训练,熟悉枪械的退休或离任人员进行排查。同时罗伯特委托自己的秘书海伦整理华莱士的卡片箱,如有任何可疑处,向他个人汇报。
海勒局长的儿子是个电脑神童,他无意中攻入一个名为“现在就行动”的网站,发现被杀的华莱士和范德怀特只是一个政治谋杀计划的头两名受害者,他们的照片已经被打上红叉。网站上还列举了其他右翼政治人士为下一步的暗杀目标,他们大多身居要职或是媒体、公众人物,共二十人左右。海勒立即将此情况报告白宫。
泰德的第三个暗杀目标是CNN的主播蒂姆·布伦南,他在地铁自动扶梯上故意与布伦南发生碰撞,实际上他的伞尖已将微量生化毒剂注射入布伦南体内。布伦南回家不久就出现食物中毒症状,入院不久即不治身亡。尸检表明,布伦南死于毒液造成的心肺功能衰竭。历史上仅有伦敦军情处1970年代派驻海外的情报人员遭遇过类似袭击。
罗伯特被威廉总统紧急召入白宫商量对策,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罗伯特镇定自若、诚实坦率的专业作风给总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总统夫人凯特收到中情局前特工艾德·罗斯的密信。艾德可以说是凯特刚进中情局时的师父,曾与凯特共事多年,后因向苏联人出卖关键情报导致两名美国特工牺牲,最终以叛国罪被判终身监禁,关押在亚特兰大联邦监狱。但他不仅藏有手机,还一直与凯特保持秘密联系,曾经在威廉竞选总统时暗中动用旧关系帮威廉打败政敌,取得反对党的信任,顺利当选。不过这一切只有凯特知道。现在艾德明白无误地告诉凯特自己有杀手的确切资料,他想跟白宫做一笔交易,用此资料换取总统特别假释待遇。
凯特接到人事处的排查报告,焦点集中到退休探员爱德华·库尔特身上。他曾是技术部的副主任,精通火器、爆破、生化、易容、文件伪造……总之是技术骨干。四年前,技术部制作的一批文件失窃,后落入敌手,造成中情局在中东行动失败,为此库尔特曾经遭到分管国家安全防卫的华莱士议员的严厉批评。
海伦在华莱士的卡片箱里找出四张有关总统的内容,罗伯特立即派专人送交白宫,威廉总统对此十分感激。同时也对罗伯特的办事能力极为赞赏。
罗伯特亲自带人到库尔特家搜查,却发现库尔特中风后只能靠扶着逐步车走路,且半身瘫痪,根本不可能参与暗杀。无奈,联邦调查局只好暂时将重点放在保护暗杀对象上。
贝佛里·凯洪神父是美国教会的右翼精神领袖。泰德精心装扮成信众,混在人群中,在和凯洪握手时划伤他,使其染毒。不久凯洪出现歇斯底里症状,并伴有心肺衰竭。罗伯特迅速联系英国伦敦军情处代号“木匠”的女探长,取得了特效解毒剂的配方,传真给医院,才使得凯洪死里逃生。
海勒的儿子来找罗伯特,告诉他“马上就行动”网站挂在一个独立服务器上,该服务器属于英国反政府组织。该组织几年前占领了一座无人小岛,现在通过给外界提供通讯服务维持开销。如果能通过该组织查出网站主人的姓名和地址,就有可能抓出凶手。罗伯特按他所说的方法给对方发去协查电子邮件,结果对方发回三个字“滚远点”。
无奈,罗伯特只好向来访的英国首相约翰·瑞齐威求援,请求英国情报部门给予援助。瑞齐威回国后与情报部门商议,“木匠”菲莉茜·德温夏及伊万·泰约将军一致同意在不惊动反政府组织的前提下秘密行动。一旦发生意外,可通过英国法律中的政府机密保护条款拒绝对传媒提供任何情况。
凯特召集中情局高层开会讨论艾德·罗斯的特赦问题,大多数人同意由总统签发一份特赦令,该特赦须在艾德提供的线索真实有效、杀手归案后方能生效。
“木匠”和泰约将军亲自带领小分队深夜登陆小岛,截获“马上就行动”网站主人的姓名和地址发往美国中情局。罗伯特大喜过望,可他却发现,经过千辛万苦得到的地址竟然仍是爱德华·库尔特家的,而中情局刚刚收到库尔特在凯洪遇害前已自然死亡的确实消息。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冒用库尔特的姓名和地址注册网站,杀手另有其人。
罗伯特再次带人登门拜访库尔特夫人,从她口中得知库尔特在中情局有个同事叫泰德·费,经常和库尔特讨论政治,是他们夫妇认识的人中政治立场最左的一个。和库尔特一样,泰德也曾经在中情局技术部的所有四个技术组工作过,同样熟悉中情局所有的特务技术。几年前,泰德辞掉了中情局的工作,靠自己早年的几个专利收取专利费过日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和父母的关系也很疏远,基本上属于独来独往。他就住在离库尔特家不远的河景街。
罗伯特迅速带人包围泰德的住宅,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不仅如此,里面打扫得极度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毛发或泰德居住过的痕迹。泰德走前已经委托当地的一家房产机构全权代理其房产的租售,任何收益均以电汇的方式给付。罗伯特联系中情局得到的答复是,虽然局里很多旧同事都能证明泰德在中情局有近三十年的工作经历,但局里的档案系统,无论电子的还是纸质的,都没有一丝一毫有关泰德的记录。也就是说,泰德人间蒸发了。中情局能提供的唯一线索就是同事根据记忆画出的泰德的素描像。
罗伯特无奈只好通过传媒登出泰德的画像,在全国范围内悬赏一百万美元捉拿泰德。
与此同时泰德正在策划暗杀最高法院法官科洛伊顿。他偷到法官私家车里的控制芯片,破坏了其中的速度控制程序和纠偏程序,并重新装入车中。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参议员发言人艾佛顿。他仔细研究了艾佛顿上下班的行车路线和安全保卫措施,准备时机成熟后就行动。
罗伯特带领助手凯利·史密斯前往亚特兰大监狱与艾德·罗斯谈判。罗斯说出自己和泰德共事多年,知道他有两个秘密的藏身之地。一是马纳萨斯机场旁的一个飞机仓库,泰德将其改装成了半永久住宅,可以停放房车、制造武器等。另一处是缅因州埃斯博罗岛上的私人度假别墅,泰德在这个岛上的身份是劳伦斯·吉恩先生,有成套的伪造证件可证明身份。罗斯认为,这个岛可能是泰德完成所有暗杀计划后的最后归宿。
罗伯特带领别动队扑向马纳萨斯机场,却迟了十分钟。泰德使用攻击装甲车的专用子弹射穿了艾佛顿公务车的保护层,艾佛顿当场毙命。得手后,泰德果断地放弃了行动中使用的奔驰车,又一次让警察扑了个空。
联邦调查局精锐部队倾巢出动,包围埃斯博罗岛上的泰德私人住宅。泰德知道警察会封锁高速公路,于是选择在华盛顿停留一天,后自己驾驶私人飞机到达岛上。进入住宅后,他通过事先安装好的探测系统发现警察正对住宅四面包抄。于是他钻入地窖里事先挖好的逃生隧道,辗转逃到海边停机坪,发动了飞机,追赶而至的罗伯特无奈只好拨通总统电话,请求海岸警卫队和空军出兵增援。在两架飞机的包抄下,泰德笑着按下了自爆按钮,飞机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就在白宫召开盛大表彰大会,给罗伯特及其手下授勋时,泰德的最后一个暗杀目标最高法院法官科洛伊顿的车偏离车道,速度失控,车上人员全部遇难,而没人会怀疑这是泰德的杰作。因为举国上下都在庆祝反恐怖行动的辉煌胜利,罗伯特本人也在接受下属的恭维,做着升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美梦。
世界文坛动态
大奖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
10月12日,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奖委员会宣布,将200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Orhan Pamuk)。帕慕克由此成为首位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人,他获奖的理由是:“在探索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据悉,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为1000万瑞典克朗(约合137万美元)。
奥罕·帕慕克1952年6月7日出生于伊斯坦布尔一个富裕的实业家家庭,从小在伊斯坦布尔一家美国人开办的私立学校接受英语教育,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主修建筑学,为了推迟服兵役,他随后进入伊斯坦布尔大学学习新闻课程。1974年他开始全职小说创作。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帕慕克逐渐把注意力转向人权、思想自由等方面,并通过发表这些问题的文章对土耳其政府进行批评。在长达30年的作家生涯中,除了写作,他没有从事过任何其他的工作。
帕慕克的主要作品有:《杰夫代特州长和他的儿子们》(Cevdet Bey and His Sons,1982)、《寂静的房子》(The Silent House,1983)、《白色城堡》(The White Castle,1985)、《黑书》(The Black Book,1990)、《新人生》(The New Life,1995)、《我的名字叫红》(My Name is Red,1998)、《雪》(Snow,2002)和《伊斯坦布尔:记忆与城市》(Istanbul: Memories and the City,2003)等,这些作品已被译成40多种语言出版,作者也因此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项,被认为是当代欧洲最核心的三位文学家之一。
(河西)
基兰·德赛获曼布克奖
10月10日,曼布克奖揭晓,基兰·德赛凭借小说《失去的遗产》(The Inheritance of Loss),在众多候选名单中脱颖而出,夺得5万英镑的大奖,基兰·德赛也因此成为获得此奖最年轻的女性作家。
《失去的遗产》由伦敦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公司出版。小说讲述一个老法官退休后的宁静生活被孙女的到来打破,孙女没有双亲,一个泥泊尔人的叛乱威胁到她和她家庭教师之间的罗曼史……
基兰·德赛1971年9月3日出生于印度,目前是哥伦比亚大学创作班的一名学生。她的处女作《番石榴园的喧哗》(Hullabaloo in the Guava Orchard)曾受到各方的一致赞誉。《失去的遗产》是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曼布克奖是世界上最有影响的文学奖项之一,面向整个英联邦国家和爱尔兰共和国。
(河西)
贝利获聂鲁达诗歌奖
2006年7月14日,智利总统米歇尔·巴歇莱女士将2006年度(第三届)巴勃罗·聂鲁达拉丁美洲诗歌奖授予秘鲁诗人卡洛斯·贝利,奖金为3万美元。
巴勃罗·聂鲁达拉丁美洲诗歌奖于2004年聂鲁达诞生一百周年时创办。第一届获奖者是墨西哥诗人和小说家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去年的获奖者为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每年由智利政府和巴勃罗·聂鲁达基金会颁奖,“宗旨是奖励其作品为拉美的文化与艺术对话作出贡献的一位诗人的创造道路。”贝利获奖的具体理由是“其诗作具有非凡的影响和罕见的新奇性,它将最多种多样的形式同对传统与现代性的表现可能性结合在一起”。
卡洛斯·贝利1927年生于利马,早年就酷受诗歌,青年时代更是无比崇拜西班牙黄金世纪的诗作。他于上世纪60年代初以诗歌《啊,控制一切的仙女!》跻身文坛,此后陆续出版《踏在脖子上的脚》(1964)、《嚼碎的食物赞》(1979)、《羽毛与字母》(1985)、《不仅是人道的夫人》(1986)和《在思想的范围内》(2006)等。
(智文)
路易莎获简明图书奖
据哥伦比亚《时代报》2006年7月17日报道,西班牙女作家路易莎·卡斯特罗以长篇小说《第二个女人》获得由西班牙塞伊克斯·巴拉尔出版社主办的2006年度简明图书奖,奖金为3万欧元。简明图书奖始办于1958年,“目的是鼓励年轻作家参加当今欧洲文学的革新运动,展示文学新人的文学才华。”
路易莎·卡斯特罗1966年生于西班牙卢戈省福斯镇,1984年出版首部作品《最后的英雄业绩》,1986年以《阉人的诗》获伊佩里翁诗奖,两年后发表诗集《大扫除与大扫除》。1988年又出版《小板块》和《活生生的人》,并以《炮兵的习惯》获第六届胡安·卡洛斯国王诗歌奖。其后转向小说创作,相继出版长篇小说《床绷》(1990)、《黄热病》(1994)、《灰水的秘密》(获2001年阿索林奖)、《和我父亲一起旅行》(2003)。此次获奖的《第二个女人》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主人公是加斯帕尔·费雷和胡利亚·巴雷拉,前者是一位57岁的艺术批评家,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是个十分成熟的男人,后者是一个即将满26岁的女作家,家庭出身卑微。小说讲述的就是这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人物的爱情故事,也是关于青春和老年、怨恨和妒忌的故事。
(学文)
约翰逊非虚构类大奖揭晓
据英国《卫报》6月30日报道,塞缪尔·约翰逊非虚构类大奖的2006届得主已经出炉,美国学者詹姆斯·沙皮洛(James Shapiro)凭借其关于莎士比亚的著作《1599年》以黑马姿态从入围名单中脱颖而出,获得大奖并拿走3万英镑奖金。
塞缪尔·约翰逊奖由英国广播公司第四频道主办,是英国境内最重要的非虚构类年度图书奖。评奖范围涵盖传记、旅游、科普、艺术和时政类图书。只要以英文写作,并在英国出书的任何国家的作者,均有资格获奖。
此次获奖的《1599年》是多年来关于莎士比亚的书籍中的佳作。书中描绘了莎士比亚在环球剧院第一年的生活图景。该书生动地记录了剧院里的生活以及伊丽莎白时期大众对于伟大剧作的渴望。评委会主席温斯顿赞扬《1599年》一书有助于人们更好地了解英国文学与文化史上最伟大且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莎士比亚。评委们一致同意授予此书最高奖项。
(左亚琴)
人物
品特重返舞台
品特出演的《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10月在伦敦的皇家宫廷剧院上演,品特以此剧迎来了他76周岁生日(10月10日)。对这位诺贝尔文学桂冠获得者的生平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品特最初是以演员起家的。中学时代的他就在学校的戏剧演出中出演一些重要角色。在其整个戏剧创作生涯中,品特始终没有放弃表演。他不仅在自己的戏剧作品扮演角色,而且还不时地在其他剧作家的作品中露面,甚至在一些电影作品中出任角色。
这次品特是在与病魔进行殊死的抗争之后,才重返他所喜爱的舞台的。2005年品特被诊断出患有喉癌,这个病魔差一点就夺取了他讲话的能力,而这一点对戏剧演员来讲是至关重要的。尽管受到疾病的严重威胁,品特重返舞台的心情还是非常迫切的。这一次他是在贝克特的剧作《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中扮演主角。导演伊恩·里克逊说:“我显然意识到哈罗德的健康问题,但是一直以来,我们决心一起合作来上演这出戏剧。他的妻子安东尼娅·弗雷泽曾说过,她将组成一帮人来促成这件事情的发生。而这一帮人有我和她组成。”
(邓中良)
马利亚斯当选皇家学院院士
据西班牙《世界报》2006年6月30日报道,西班牙皇家学院6月29日召开院务会议,与会者首轮投票即一致选举西班牙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作家哈维尔·马利亚斯为皇家学院院士。他是在前皇家学院院长费尔南多·拉萨罗·卡雷特尔逝世后,为补缺而被推荐当选院士的。皇家学院秘书吉列尔莫·罗霍指出,“学院对马利亚斯的当选十分高兴,因为他是一位大作家,在不少国家都很知名。”萨尔瓦多尔特别指出他的“文学品格”和其作品的“威望”不同一般,他的小说特别是《明天在战斗中想着你》“非同寻常”。
哈维尔·马利亚斯1951年9月20日生于马德里,曾攻读哲学和文学,一度在牛津和马德里的大学执教。17岁时出版长篇小说《狼王国》。其后陆续出版《时光的黑背》、《当代不朽时》、《幽灵的生命》、《多情善感的人》、《所有的心灵》、《那么洁白的心》、《过去的激情》、《有时一位骑手》、《昨天你的面孔》、《我将被训练成罪犯》等许多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等。当他被选为院士时,他还在创作他的三部曲的第三部《明天你的面孔》,前两部为《发热与长矛》(2002)和《舞蹈与梦想》(2004)。他的作品已被译成至少34种外国文字,在44国家出版,印数达500多万册。其作品在本国和欧美多次获奖:西班牙皇家学院法斯滕拉斯奖、法国费米那优秀外国小说奖、马德里市奖、罗马英拉维亚奖、国家翻译奖等。
(西文)
纪念
纪念伊卡萨诞生100周年
100年前的7月10日,厄瓜多尔著名土著主义小说家兼剧作家豪尔赫伊卡萨诞生在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庭里,青少年时代在亲戚的庄园里度过,土著居民的困苦生活和不幸遭遇对他后来的文学道路产生了深刻影响。
伊卡萨一生致力于演艺活动和文学创作。他曾做过演员,随剧团在祖国各地巡回演出,同时从事戏剧创作,出版了《闯入者》(1929)、《无题喜剧》(1931)、《为了老人》(1931)等多部剧本。之后又写了小说集《山上的泥巴》(1933)、《六篇故事》(1952)和《昔日的故事》(1960),长篇小说《瓦西蓬戈》(1934)、《做头》(1935)、《丘罗们》(1937)、《眼花缭乱的半生》(1942)和《自传体三步曲》、《被逮住的人》(1972)。生前曾任驻阿根廷文化参赞和厄瓜多尔国家馆馆长。他最重要的代表作《瓦西蓬戈》强有力地揭露了地主阶级残酷剥削土著居民的事实,被称为厄瓜多尔文学的顶峰之作。
为了纪念伊卡萨百年诞辰,厄瓜多尔文化界除了举办各种形式的活动外,还出版了伊卡萨不曾面世的四个剧本:《鞭子》、《照他们的愿望办》、《是谁?》和《没有意义》。纪念活动的组织者、作家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认为,“伊卡萨是印第安民族斗争的先驱,”他终生致力于暴露剥削阶级的罪行,为土著居民伸张正义。
此外,在拉丁美洲其他国家和西班牙,文学界也举行了不同规模的纪念活动,缅怀这位名作家的文学成就和斗争的一生。
(厄文)
新著
秘鲁出版《国际爱情诗选》
一部由秘鲁诗人和批评家圣地亚哥·里索选编的《国际爱情诗选》2006年7月中旬在秘鲁出版,出版者是马马利亚信息与文化协会所属的阿莱霍出版社。据委内瑞拉《文学大地》杂志介绍,诗集共选收当今阿根廷、秘鲁、哥伦比亚、玻利维亚、智利、巴西、厄瓜多尔、巴拿马、波多黎各、多米尼加、墨西哥、委内瑞拉、古巴、葡萄牙、西班牙、德国、意大利和突尼斯等18个国家的121位诗人的诗篇。
《文学大地》报道称,入选诗人有智利的劳尔·苏里塔、路易斯·阿里亚斯·曼索和豪尔赫·埃切维里,哥伦比亚的孔苏埃洛·埃尔南德斯,西班牙的胡斯托·豪尔赫·帕德隆,意大利的特伦齐奥·福门蒂和加埃塔洛·龙戈,墨西哥的恩里光塔·奥乔亚,秘鲁的豪尔赫·爱德华多·埃耶尔松和圣地亚哥·里索,葡萄牙的若安·塞维瓦斯等。
诗集初版印数为一万册。马马利亚协会主席圣地亚哥·里索指出,“这是秘鲁,也许是整个拉丁美洲出版的第一本爱情诗集,是一本多国的、多文化的、全球性的诗选。在这些诗篇中,爱情是最重要的主角,而爱情是国家间、大陆间、民族间和多种语言间唯一的和首要的情感。”
(秘文)
克莱顿将推出新作
美国著名畅销小说作家迈克尔·克莱顿将于11月28日推出最新作品《下一个》(Next)。此书的出版商哈柏柯林斯出版社将以精装本、有声本、大号字本和电子书的形式,在全球同步推出该书的英文本。据称,此书是一部未来派风格的惊悚小说,它将读者带进基因这一科学领域,其内容涉及顾客自己设计所需宠物、改变家养水族箱里宠物鱼身上的条纹等有关用基因改变人们生活这一题材,对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提出了挑战。该出版社宣布此书首印200万册。
(牛牛)
其他
《白领魔女》搬上银幕
《译林》2004年增刊上刊登的美国畅销小说《白领魔女》(The Devil Wears Prada,译林出版社随后出版有单行本《穿Prada的女魔头》)已被20世纪福克斯公司拍成电影。该片自6月30日在纽约首映以后,票房一路飘红,光在美国就突破了1亿美元。
影片讲述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孩子安德里亚机缘巧合地进了一家顶级时装杂志社,并给他们的总编当助手。然而好景不长,安德里亚很快发现她的工作简直就是噩梦:这个女总编米兰达在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的同时,还令人发指地剥削这个可怜女孩子的劳动力!
老牌明星梅丽尔·斯特里普在片中扮演那位令人生厌、盛气凌人的女总编,安妮·海瑟薇则在片中饰演总编的助手。尽管斯特里普在片中将这位女总编演绎得非常到位,但她表示,自己不喜欢扮演这么一个古怪的角色。斯特里普抱怨说,这个角色冷冰冰的,在片中备受冷落,这是她从影生涯中遇到的最大挑战。
(小林)
《霍乱时期的爱情》将搬上银幕据美联社6月16日发自墨西哥城的消息说,哥伦比亚桂冠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著之一《霍乱时期的爱情》,将搬上银幕,可望于2007年与观众见面。
这部小说充满了细节和故事,但是只有三个主角:妇人费尔米拉和分享她生命的两个男人,即与她生活了50年的丈夫乌尔比诺医生,及倾慕她一生而最后成为其情人的阿里萨。西班牙演员哈维尔·巴尔德姆将担纲影片的男主角,他将使阿里萨重生,因为他追求费尔米拉50年,最后在乌尔比诺医生死后而如愿。
尽管加西亚·马尔克斯起初拒绝使他的作品改编为电影,但制片人斯科特·斯坦多夫终于说服了他,使他改变了初衷。奥斯卡奖获得者罗纳德·哈伍德将负责脚本,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将监督脚本的进展情况。据《人民》杂志透露,迈克·纽厄尔被选为导演,影片今年开拍,预计在中美洲与南美洲选景,2007年上演。
(凤川)
《香水》被拍成电影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 Suskie,1949-),是德国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说《香水》自1985年出版以来,以离奇浪漫的情节、神秘邪恶的人物和生动流畅的叙述,连续9年高居德国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已被译成42种文字,在全球范围内发行超过1500万本。而在中国大陆目前也有3个译本。现在这部小说已被导演汤姆·提克威改编成电影,该片被认为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一部影片。
在这一部奇特的小说里,聚斯金德清晰而又惊心动魄地讲述了一个天才凶手的故事。主人公是18世纪中期出生在巴黎的一个私生子,他被母亲遗弃在一个臭水沟旁,后来被孤儿院收留,取名格雷诺耶。生性内向、沉默寡言的格雷诺耶自己缺乏体香,这让他非常嫉妒憎恨其他孩子。但他却有着超出常人的灵敏嗅觉,对香味极度敏感。在巴黎的培训期间,他几乎自学成为了天才的香水发明大师,几年后在法国香水小镇格拉斯开始实施一项秘密而卑鄙的工作。在自己孩子般天真的掩饰下,格雷诺耶秘密谋杀了25个美丽的少女(影片中降到了13个),为的是从她们体内提炼终极香味精华,然后像炼金术大师一样,使用人工保存了尸体,提取她们身上特有的香味,最后制造出令全城痴狂的香水。无论谁闻到这种香味都会感觉愉快而醉人,会让人产生一种性爱的美妙幻觉。这是一种赋予人们驾驭他人力量的香水,也是最终将他送上断头台的香水。
这是一部文艺惊悚片,一个黯淡的童话故事,一本颇具吸引力的小说。不过,这本书也一度被认为是无法拍成电影的。很多好莱坞著名导演都曾断言,贯穿小说的对香味细致入微的描写无法转化为画面,而且特立独行的作者聚斯金德本人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出售拍摄权。即使某些导演有兴趣把它搬上银幕,却无一列外地在聚斯金德那里碰了钉子,这一局面几乎持续了20年。最后,固执的德国著名制片人伯恩德?埃辛尔凭借他对电影素材的灵敏嗅觉,几年前就嗅到了《香水》的气味,传闻说他用1000万欧元买下了拍摄权。导演汤姆·提克威曾经执导《罗拉快跑》,是德国青年一代最成功的导演之一。扮演深不可测的天才格雷诺耶角色的是英国26岁戏剧演员本·威绍。《香水》是有史以来最昂贵的一部德国影片,制作成本约5000万欧元,2006年9月7日该片在慕尼黑完成了全球首映。
(齐快鸽)
莎剧第一对开本拍出高价
2006年7月13日英国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一本书,莎剧第一对开本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以2,808,000英镑的高价拍出,打破了英国拍卖史上书籍拍卖价格的最高纪录。竞标成功的是英国西蒙·费彻珍稀书籍公司。
这部剧本集被认为是“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书籍之一”。1616年莎士比亚逝世后,他的两位前同事收集了他的36部作品,于1623年出版了第一对开本《莎士比亚剧集》,后人称其为第一对开本。书中36个戏剧中,有18部作品之前从未印刷出版过,这包括:《麦克白》、《第十二夜》和《暴风雨》等。因此,如果没有第一对开本《莎士比亚剧集》,后人将不能欣赏到莎士比亚的这些精彩剧作。第一对开本《莎士比亚剧集》当年共印刷了750本,只有250本保存至今,而完整版本第一对开本《莎士比亚剧集》仅幸存大约40本。当年该书出版时的售价是20先令,而如今却以280多万英镑的高价拍出,可见名家古书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价值连城,这也是虽然价格高昂,收藏家们仍愿倾囊而出的原因。主持这次拍卖的彼得·塞利表示,顺利成交这本意义非凡的古书是件非常令人愉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