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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殷志俊译

  《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于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日本文学的高峰。作品的成书年代至今未有确切的说法,一般认为是在一○○一年至一○○八年间,因此可以说,《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定的地位。

第一章 铜壶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妃嫔众多,内中有一更衣。出身微寒,却蒙皇上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她加以诽谤。与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力争宠,无奈中更是万般怨恨。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烧。也许是众怨积聚太多吧,这更衣心绪郁结,便生起病来,只得常回娘家调养。皇上见了,更是舍她不下,反而更加怜爱,也不顾众口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佝情。此般宠爱,必将沦为后世话柄。即便朝中的显贵,对此也大都不以为然,彼此间时常侧目议论道:“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妃引发的那种大祸。更衣处于如此境地,苦恼不堪,内心也甚为忧惧,唯赖皇上深思,尚能在宫中谨慎度日。

  这更衣早已谢世的父亲曾居大纲言之位。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眼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享尽荣华富贵,就指望自己女儿也不落人后;因而每逢参加庆吊等仪式,她总是竭尽心力、百般调度,装得十分体面。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如若发生意外,势必无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凄凉。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子。皇上得知后,急欲见这孩子,忙教人抱进它来一看之下,果是一个清秀异常的小星子。

  大皇子为右大臣的女儿弘徽殿女御所生,母家是尊贵的外戚,顺理成章,他自然就成了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论相貌,他却不及这小皇子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尽管珍爱,但相比之下总显得平常,而对于这小皇子,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无比。看作上无私予的宝贝。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她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品格也十分高贵,本不必像普通低级女官一样,在日常生活中侍候皇上。而皇上对她的宠爱非同寻常,以至无法顾及常理,只是一味地要她留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每逢并宴作乐,以及其它佳节盛会,也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床迟了,便不让其回宫室里去,整个一天干脆就将这更衣留在身边。这般日夜侍候,按更衣的身份而论,也似乎太轻率了。自小皇子出生后,皇上对这更衣更是十分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生疑忌;如此下去,来日立为太子的,恐怕就是这小皇子了。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况且她已生男青女,皇上对她的看重,非一般的妃子可比。因此独有弘徽殿的疑忌,令皇上忧闷,心里也很是不安。

  更衣愈受皇恩宠爱,然而贬斥、诽谤她的人也愈多。她身单体弱,宫中又没有外戚从旁相助,因此皇上越加宠爱,她越是忧惧不安。她所住的宫院叫桐壶,从此院去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在两者间频繁来往,众妃嫔看在眼里,心里极不舒畅,也是自然的。有时来往得太过频繁,这些妃嫔就恶意作弄她,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污秽的东西,使得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经过时,衣裙被弄得龌龊不堪;有时她们又相互私约,将桐壶更衣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有意锁闭,使她进退不是,窘迫异常。如此等等,花样百出,桐壶更衣因此痛苦不堪。皇上得知常发生此等事情,对她更是怜惜有加,遂让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另迁别处,腾出房间以供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去的更衣,从此对桐壶更衣怀恨在心,也就更不用言说了。

  小皇子三岁时行穿裙仪式④排场并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定和纳殿倾其所有,大加操办,仪式非常隆重,却也招致了世人的种种非议,但待得看到这小皇子容貌出众,举止、仪态超凡脱俗,十足一个盖世无双的五人儿,人们心中对他的妒忌和非议才顿然退去。见识多广的人见了他,都极为吃惊,瞠目注视道:“这等神仙似的人儿也会降至世间!”

  是年夏天,小皇子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欠安,便欲告假回娘家休养,无奈皇上不忍,执意不允。这更衣近年来怄怄常病,皇上已经习惯了。于是对她说道:“不妨暂且往在宫中休养,看看情形再说吧。”可这期间,更衣的病已日渐加重,不过五六日,身体已是衰如弱柳。母亲太君心痛不已。向皇上哭诉乞假。皇上见事已至此,方准许其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皇上也心存提防,恐其发生意外,令桐壶吃惊受辱。因此,决意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一人悄悄退出。皇上此时也不便再作挽留,但因碍于身份,不能亲自相送出宫,心中难免又是一阵难言之痛。这更衣原本花容月貌,到这时已是芳容消损,自己心中也是百感交加,却又无力申述,实在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见此情景,茫然无措,一面啼泣,一面历叙旧情,重申盟誓。可这更衣已不能言语、两眼无神、四肢瘫软,仅能昏昏沉沉躺着。皇上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忙命左右备车回去;但终觉舍她不下,不禁又走进这更衣的房中来,又不允其出宫了。他对这更衣说道:“你我曾山盟海誓:即便有一天,大限来时,我们俩也应双双同行。你不至于舍我而去吧!”这更衣深觉感情浓厚,使断断续续地吟道:

  “大限来时悲长别,

  残灯将尽叹个穷。

  早知今日……”说到此时,想要再说下去,无奈身疲力软,已是痛楚难当、气息奄奄了。皇上还执意将她留住宫中,亲自守视病情。只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已定于今晚启忏……”便催促皇上动身。无可奈何,皇上只得允其出宫回娘家里去。

  却说桐壶更在离宫之后,皇上满怀悲痛,难以入睡,只觉长夜漫漫,忧心似焚;派去探病的使者也迟迟未返,不禁长吁短叹。使者到达那更衣家外,只听得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返,如实奏告皇上。皇上闻此噩耗,心如刀割,神智恍恍格愧,只得将自己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年幼丧母,皇上很想将他留住身边。可丧服中的是子留待御前,无此先例,只得准其出居外家。小皇子年纪尚幼,见众宫女啼啼哀号,父皇也泪流不止,心中只是奇怪。他哪能想到平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断肠之事,更何况同遭死别生离呢?

  悲伤也有个限度,最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悲泣哀号道:“让我与女儿一同化做灰尘吧!”她挤上送葬的众诗女的车子,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庄严的葬礼正在举行。此时的太君,自木必说心情是何等的伤‘励!她呜咽难言,勉强说道:“看着她,只想着平目的音容笑貌,便仿佛她还活着,真切地见到她变成了灰烬,才相信她已非这世间的人了。”说罢,哭得几乎从车上跌了下来。众传女忙来搀扶,万般劝解。她们道:“早就担心会弄到这般地步的。”

  不久,宫中的钦差来了。宣读圣旨道:“追封铜壶更衣为三位。此番宣旨又引起了一阵号陶。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不曾作女御,总觉得异常抱歉,所以追封,对她晋升一级。不想这追封又引得许多的怨忌。知情达理的人,尚认为这更衣容貌秀丽、优雅可爱、性情温淑、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往昔皇上宠爱太过,所以遭人妒恨。如今已不幸身亡,皇上身边的女官们记起她品格之高贵、心地之善良,都不胜惋惜。所谓“生前城可惜,死后皆可爱。”这古歌必是为此情此景而兴的了。

  时光流逝,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例行法事,皇上总派人前往吊唁。抚慰也总是格外优厚。虽已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依旧,实在难以排遣。他不再宣召别的妃子待寝,只是朝夕以泪洗面、隐愁忍痛。身边的侍臣见此,都忧然叹息、相对垂泪。宫中只有弘徽殿等人,始终不肯容忍桐壶更衣,并说道:“作了阴间的鬼,还令人不得安宁,这般宠爱也真是难解啊!”皇上虽有大皇子传侧,可是心中仍是惦着小皇子,还时常派遣亲信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询。

  时值深秋。一日黄昏,朔风乍起,使人顿觉寒气透骨。面对这番情景,皇上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遂派了韧负⑤和命妇到外家存问小皇子音信。二人即刻登车前往。此时正逢皓月当空,皇上徘徊宫中,仰头望月,追忆往昔情形:每逢月夕花晨,宫中必有丝竹管弦之声。那时桐壶更衣或则弹琴,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或则吟诗,婉转悠扬、不同凡响。她的声音笑貌,时隐时现,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幻影虽浓,又哪抵得过一瞬的现实呢?

  待那韧负和命妇到达外家,车子进门方定,只见庭院寥落,四周一片凄凉。这深楼老宅原本桐壶太君温居之所,为了调养这如玉的桐壶女儿,也曾经略加装修,维持过一时的体面。可是自更衣死后,这寡妇日夜为亡女悲伤饮泣,已无治理庭院之心,所以杂草丛生、花木凋零。今日寒风萧瑟,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银盘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命妇从正殿南面下得车来,太君一见宫中来人,禁不住又悲从中来,哀哀切切,一时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哽咽道:“妾身命苦,如今落得孤身一人枉活人世。今势呈上的眷爱,风霜之中,驾临寒门,教老身感愧有加!”说罢,泪如雨下。命妇答道:“前几日典诗来此,回宫复奏皇上,说起这里的情状,伤心惨目,真叫人肛肠欲断。我本愚笨无知之人,今日来此,也感到很是悲戚!”她略一踌躇,传旨道:“皇上说:‘更衣之死原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虽稍安定,但仍痛苦不堪。真不知何以解忧啊!因此欲清太君悄悄来宫中一行,不知可否?又每每挂念小星子,可怜他年幼便丧母别父,在悲泣中度日,清早日携其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声气断续,忍泪吞声,只因恐旁人笑其怯弱吧,教人看了,实在令人难当。因此未及他把话说完,我便早早退出了。”说罢,即呈上皇上手书。太君说道:“老身终日以泪洗面,泪流过多,以至两眼昏花,承蒙皇上踢此御函,眼前顿添光明。”便拜读圣旨:

  “本来希望时光的流逝能使心中的悲伤逐渐减少,岂料历

  久弥深,越加无法排遣。此真无可奈何之事!皇儿近来如何?

  时时想念。不能与太君共同抚养,实是憾事。今请偕此予入

  宫,聊为对亡人之遗念。”书中另叙别离之情种种,并附诗一首道:

  “夜风进冷露,深宫泪沾襟。遥遥荒话草,顿然倍孤零。”太君未及读完,已是泣不成声。缓缓道:“妾身老朽,苟且人世是因命当受苦。如今面对松树,已羞愧难当;何况九重宫门,岂有颜仰望?屡蒙皇恩,百般抚慰,真不知何以表达老身感激之情。但臣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只是暗自感到:小皇子虽然年齿尚幼,但不知缘何天资异常聪慧,近来终日想念父皇,急欲进宫。此实在是人间至情,深可为人嘉悯。这事望代为启奏。妾身命薄,居此荒落之地尚可,可是小皇子,实在委屈他了……”

  时值小皇子睡中。命妇说道:“此番本当拜见小皇子,才好将详情奏复皇上。但念皇上尚在宫中专候回音,恕不便在此久留。”便要告辞。太君说道:“痛失爱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实欲与知己之人叙谈衷曲,以稍展愁怀。公余有暇,请务必常顾寒舍,妾身不胜感念。忆昔日每次相见,皆为良辰美景欢庆之事。而今传书递柬寄托悲愤,实非所愿。全怨妾身薄命,不幸遭此苦厄。亡女初生之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祈愿此女为门庭增光。亡夫弥留之际反复叮嘱妾身:‘务必实现吾女入宫之愿,切勿因我之亡故而作罢。’妾身也曾忧念,家中无有力后援,愚女入宫后必受种种委屈。只因不忍违反其父遗嘱,其后才遣其人宫。承蒙主上宠幸,愚女入待之后,得到万般怜爱,真是无微不至。亡女周旋于众妃之间因此而不敢不忍受种种无理侮辱。怎料得朋辈妒恨,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倾述。终因积忧伤身,以至惨遭大病,命归黄泉。皇上的千般宠爱,如今反成怨恨之根。唉,不说也罢,这不过是我这伤心寡妇胡言乱语吧了。”太君一阵心酸,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此时已是夜深,命妇说道:“太君所言极是,皇上也是如此想的。他说:‘我虽真心真意爱她,也不该如此过甚,以致惊人耳目,使这番恩爱不能长久。现在想来,我俩的盟誓,却是一段恶缘!我自信一向未曾作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竟把得许多无端怨恨,如今又落得形单影孤,反倒成了个笑柄。这也是前世作孽吧!’他时时申述,眼泪始终未干。”絮絮叨叨,难以尽述。

  最后命妇又含泪道:“夜已至深,今夜之内还须回宫复奏。”遂急欲动身。此时,冷月西沉,寒风拂面,夜天如水,使人倍感凄凉;乱草丛中,秋虫鸣声凄婉,催人下泪。此情此景,令命妇不忍离去,遂吟诗一首道:

  “秋虫纵然伴人泣,长宵已尽泪仍滴。”吟罢,尚待登车,只听那太君答诗,命侍女传道:

  “哭声稠稠似虫鸣,

  宫人同悲泣声起。”请将此怨恨之词,代为转奏。”太君想到,此番犒赏命妇,所用礼物不宜过于富有风趣,遂将更衣遗留的一套衣衫、一些梳妆用具,赠与命妇。这些东西也仿佛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伴着小皇子来的众位年轻侍女,人人悲伤,自不待言。她们看惯宫中繁华景色,叹息此地衰落凄凉。她们念及皇上悲痛的情形,甚为同情,便劝说太君,将小皇子早日送人宫去。这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法之身,此时偕小皇子入宫,定会生出非议;而自己若不见小皇子,即使时间短暂,也觉心头不安。小皇子入宫一事,因此搁置。

  命妇回得官来,见皇上尚未安歇,怜措之情顿生。清凉殿前,此时秋花秋草正十分繁庞。皇上带着四五个女官佯装观赏。那四五个女官都性情温雅,和皇上静悄悄地闲聊消遣。近些时日,皇上心绪稍宁,早晚披阅帐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工绘制的,内有著名诗人伊势和贯之的和歌及汉诗。皇上日常谈论,也多是此类话题。此时皇上看见命妇回宫,便急忙询问铜壶娘家的情状。命妇便将此行见闻悄悄奏告。皇上细读太君复书,但见书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愧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并聚,以至心迷目眩。

  “嘉荫凋残秋风猛,弱草芳尽不胜悲。”诗中失言之处,料是悲伤过度,方寸已乱所致,皇上也并不以此见怪。皇上不想别人窥得自己隐情,但哪里掩饰得住?回想更衣初到时两人干种风流、万般恩爱。如今只落得形影相吊,孤独一人,便觉得自己甚为可怜。他道:“当初太君不想违背大纳言遗嘱,才遣此女入宫。我本来应该对她厚遇善待,以答谢此番美意,竟迟迟未行。只可惜如今人失琴暗,徒作空言而已!”皇上说到此处,觉得甚为含歉。接着又道:“所幸,更衣已生下小皇子,待他长大成人,老太君定得享福之时。唉,但愿他能如太君所愿才好。”

  命妇将太君所赠礼物呈皇上御览。皇上看了,心想道:“这如果是临邓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的钢合金锭,那有多好……”但如此空想,也是无用。遂吟诗道:

  “君若化作鸿都客,香魂应循住处来。”

  皇上看现《长恨歌》画卷,觉得杨贵妃于画中的容貌虽然悦人,即使是名家手笔,但终觉笔力有限,少了生趣。诗中描绘贵妃的面庞和眉毛如“太液芙蓉未央柳”,这比喻固然恰当,唐时的装束也很是艳丽优雅。但一想起铜壶更衣的妩媚温柔,就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逊色了。以前朝夕厮守,共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之诗句,还立下盟誓。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水月梦花。此时正当风啸虫鸣、万物伤秋,无不使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却在此深夜时分赏玩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甚为不快,只觉得声声刺耳。皇上身边的殿上人和女官们,深察皇上心事,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极为生厌。这弘徽殿女御原本冷酷之至,全然不顾及皇上心事,因此故作此举。此时月已西坠,皇上即景口占道:

  “宫墙月暗泪眼昏,造传荒邱有无明?”皇上想起桐壶更衣娘家的情状,挑灯凝思,全无睡意。忽听得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方知此时已是丑时。是上恐枯坐过久,惹人注意,只得进内就寝,仍是辗转难寐。次日起床,又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的情景,不免又是触景伤情,朝政也懒得理了。早膳勉强举筷,也只是应名罢了;正式御餐,早已废止了。因此侍膳的人,见此情景,个个忧愁叹息。近身持臣,无论男女,人人着急,均叹道:“这实在是毫无办法的了!是上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皇上一味恩宠,也全然不顾众人的讥诮怨恨。及至死后,又日日愁叹,凡与这更衣有关之事,都一味佝情,甚至疏懒朝政。真是不可思议啊!”并引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子来低声议论,暗自叹息。

  过了些日子,小皇子回宫。这孩子越发长得俊美了,竟不似尘世间人,皇上自然更是怜爱有加。来年春天,册立太子,皇上心中极欲立小皇子为太子,但苦其无显赫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为世人所忌,恐反而对小皇子不利。遂打消了这念头,只好不露声色,仍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于是世人便有评论:“对小皇子钟爱如此,终于不立为太子,看来万事毕竟是有分寸啊广大皇子母亲弘徽殿女御至此也觉得宽慰了。

  这更衣太君自女儿死后,一直悲伤抑郁,无以自慰。她终日祈祷佛主,愿早八天国,与女儿相聚。不久,果蒙佛力引渡去了西天。皇上为此又颇为悲伤。时小星子年方六岁,已懂得一些人情,哭悼外祖母,真是位借尽哀。祖孙相依多年,亲情难分。弥留之际,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念及这小外孙,确是悲戚不已。小皇子自此以后也就长留宫中了。

  小皇子七岁开始读书时,其聪明颖悟,已是绝世罕见。皇上见他过分机敏,反倒觉得担心。他道:“现在谁还再去怨恨他呢?他没有母亲,就此一点,大家也该好好疼惜他。”皇上驾临弘徽殿,也常带他去,还让他人帘玩耍。这小皇子确实长得可爱,面恶或有仇怨的人,一看见他可爱的情态,也禁不住面带喜色。弘徽殿女御也不忍心很他了。除了大星子以外,这弘徽女御还生有两位皇女,相貌都比不上小星子的俊美。女御和更衣们见了小皇子,也都不计前嫌。人们都想:小小年纪竟这般雅致风韵、仪态羞媚,确是十分的可亲可爱;可和他游戏玩耍,还须谨慎对待才是。又兼天资聪慧,规定学习的各种学问,均能触类旁通。就是琴笛之类,也很是精通、拥熟,演奏起来,清纯悦耳的声音响彻云霄,其多才多艺之能,教人难以置信。

  却说朝鲜国派使臣来朝见皇上,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召见这根土,欲令其替小皇子看相。但手多天皇时已有禁令:外国人不得入宫。皇上只好将小皇子扮作朝臣右大井的儿子。这右大并原本是小星子的保护人,他们一起来到款待外宾的鸿肿馆访问相士。相上看罢小皇子的相貌,吃惊不小,又几度测首细看,不胜诧异。他道:“从这位公子的相貌来看,有君王之相,应该登至尊之位。但果真如此,又恐国家将有变乱,自己也多忧患。如果作为朝中大臣,辅佐治理天下,则又与其相貌不合。”这右大并原本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当下便和这相上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言语也很是投契。两人吟诗作文,互相答谢。相士即日便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的人物,已深感欣幸;如今离别在即,反生几分悲伤。他作了许多优美诗文抒发此种心情,并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颂诗篇,作为答谢。相上读罢小皇子的诗篇,赞不绝口,再次赠送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土。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遍。现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得知此事,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意,于是心中疑忌顿起。

  皇上十分贤明,也很能通晓相术,对小皇子的相貌,早就成竹在胸,也就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如今听这朝鲜胡士所说和自己见解不谋而合,一方面觉得这相上实甚高明,另一方面又暗下决心:“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威作后援的无品亲王,以免他一生坎坷。我还能在位几年,也难料定。倒还不如让他做个臣子,将来辅佐朝廷。为他前程着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从此就教他研习辅佐朝政的种种学问。小皇子明了此道之后,更显得才华横溢了。视其才能,居臣下之位,确实十分可惜。然而封他为亲王,定然招致世人疑忌,对他反而不利。让精通命理的人为此推算,结果相同。于是皇上从此便决意将这小皇子降为巨籍,赐姓源氏。

  岁月流逝,但皇上对桐壶更衣的思念却丝毫未停止。有时为消解愁闷,也召见一些颇有声名的佳人,但哪能和桐壶更衣相比?因此更感到如桐壶更在那样的美人真是世间少有。于是从此毫无美色之思,也日渐疏远了女人。一日,一个侍候皇上的典待,提起先帝的第四是女,说她容貌姣好,人人夸艳,其母后也宠爱异常。这典诗曾侍候过先帝,与她母后也很是亲近,时常进出官邪,亲眼见着这四公主长得花月之容;而且现在也时常隐约窥见其姿容。这典诗奏清道:“臣妾已入宫侍奉三代人主,未尝见到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只有这四公主肖似桐壶娘娘,也实在是倾国倾城之貌呵。”皇上闻言,想道:“莫非世间还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心动,便传备厚礼,唤四公主进宫。

  得到皇上传唤,母后异常着急,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弘徽殿女御乃歹毒妇人,桐壶更衣分明便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教人心寒!”她左右寻思,犹豫不决。终于未将四公主护送入宫。不巧这其间母后突然病亡,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是上心生怜悯,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道:“教四公主入宫吧,我把她当作余女看待。”四公主的众侍女、保护人,还有作兵部卿亲王的兄长都认真思量道:“与其在家孤苦度日,还不如送入宫中,心情也许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四公主住在藤壶院,于是称她为藤壶女御。

  待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她容貌风采秀丽,确实酷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出身高贵、气质不凡,妃嫔们对她又无可贬斥。藤壶女御入宫后,也确实很是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偏偏却深得皇上恩宠。皇上虽仍然对桐壶更衣情有独钟,但爱情却不知不觉间移注到藤壶女御身上,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欢慰了。这实是人间常情,真令人感慨啊!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是上左右,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也从不按规矩回避。妃嫔们个个都自以为美貌不逊于她人,而她们也全都妩媚窈窕。然而她们个个都比公子年长,态度也老成规矩;唯这藤壶女御年龄幼小,相貌又十分出众,见了源氏公子常常含羞躲避。公子朝夕出入于宫闭,自然常常窥见藤壶女御美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自然不曾记得她的面容。但听那典侍说起母亲,与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年幼的公子便心生恋慕,也时时亲近这位继母。两人同是皇上宠爱亲近的人儿,是上便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相貌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不要认为是无礼,要对他多怜爱才好呢。他母亲音容笑貌和你相象,自然他的音容笑貌也和你相象。你们两人作为母子,也是相称的。”源氏公子听到此话,童心暗自高兴。每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之时,他便常去亲近藤壶女御,表现出他对藤壶女御的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与藤壶女御也不能相容,受此连累,也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源氏公子也很是不能容纳了。

  皇上常常称赞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视作举世罕有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容貌比她更为光彩动人,因此也就有人称他为“光华公子”。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都很受皇上宠爱,因此人们又称她为“昭阳妃子”。

  源氏公子着童子装,十分娇艳可爱,改装真是有些可惜。但宫中惯例,男童十二岁*,都应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为了办好这仪式,皇_匕亲自安排指挥,日夜操持。除规定的制度之外,又增加了种种排场,使规模更为盛大。昔日皇太子在紫表殿举行冠礼,场面非常隆重;而源氏公子的冠礼,皇上欲使其比那次更为隆盛。仪式的飨宴,历来由内藏素及谷仓院当公务办理X但‘学上深恐他们不能办得周到,因此特别颁旨,务必操办得尽善周全。仪式设在皇上最喜爱的清凉殿东厢,东面是皇上宝座,在宝座前设置受冠者源氏和加冠大臣的座位。

  申时源氏公子上殿。他梳成“总角”的重发,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两个可爱的双害,甚是娇艳可爱。马上就要改作成人装束,实在可惜啊!执行剪发仪式的大藏卿,面对源氏公子一头青丝美发,也实在不忍下手。此记此景,使皇上又怀念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心想:要是更衣还在,见此情景不知该作何感想。想到此处,竟一阵心酸,又只得隐忍下去。

  加冠之后,源氏公子到休息之处换成人装束,走上殿来拜见父是。众人一见,无不赞叹激动。皇上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的悲哀,而今重又涌卜心头。先前担心源氏公子天真烂漫的可爱风姿因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显得俊美可爱了。

  行加冠之礼的左大臣,夫人是位是女,足下一女,名为葵姬。皇太子倾慕这葵姬,想聘娶她,无奈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为有心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他曾将此意奏表皇上。皇上心想:“这孩子加冠后本来缺少高贵的外戚作后援。左大臣既有此心,我也就成其美事,教葵姬传寝吧。”冠礼之前,皇上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正好左大臣意欲早成此事,也就欣然应允了。

  仪式完毕,众人退殿到待所。此时传所之内,大张筵席。源氏公子在诸亲王末席落坐。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起葵姬。公子年事尚幼,腼腆低头,羞而不语。不久内待传旨,皇上召见左大臣。待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众命妇便将冠犒赏品赐与他: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并赐酒一杯。其时皇上吟诗道:

  “童发己承亲手束,合欢双带结成无?”诗中暗含结亲之意,一听之下左大臣心中很是喜悦,立即和道:

  “合欢朱丝绍民心,只愿深红永不消。”随即走下长阶,来到庭中,拜舞叩谢皇上。皇上则命赏赐左大臣在马家御马一匹、藏人所鹰一头。各公卿王侯也都依次排列阶前,分别拜领赏赐。由源氏公子呈献众人的肴撰点心,或装匣,或装筐,均由右大共受命调制。另外赏赐下僚的屯食,犒赏其他官员的礼品,都装在古式柜里,满放陈列,所有的桌儿也已塞满,礼品的丰富和盛大胜过皇太子加冠之时。

  当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盛大的结婚仪式,其场面又为世间少见。左大臣着自己女婿,确实娇小玲珑,俊秀美丽。只是葵姬比新郎年纪稍大,觉得有些不相称,心中也很是尴尬。

  左大臣原本受皇上信赖,夫人又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因此在任何方面都已是高贵无比。现在又招得源氏公子为婿,声名也就更加显赫了。皇太子的外祖父在大臣,虽与其同属朝中重臣,将来还可能独揽朝中大权,但如今与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姬妾成群,子女众多。正夫人所生的一位公子,现任藏人少将之职,也和源氏公子一样,秀美异常,是个英俊少年。右大臣虽与左大臣不睦,却十分看重这位藏人少将,竟将自己疼爱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给了他。右大臣对这位女婿的钟爱,也并不亚于左大臣对源氏公子的重视。这真也是世间少有的两对翁婿!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形影不离,便很少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一直仰慕藤壶女御盖世无双的美貌。心想:“我能和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结婚,该有多好广这葵姬也是府门千金、左大臣的掌上明珠,娇艳可爱,只可惜与源氏公子性情总是木合。少年人总是很专一,源氏公子对藤壶女御秘密的爱恋,真是无以复加。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像孩提时代那般随心所欲地穿帘入幕了。惟有借作乐之时,隔帘吹笛,与帝内琴声相和,借以传达爱慕之情。有时仅只听到藤壶妃子隐约的娇声,也能使自己的恋慕之情得到须许安慰。源氏公子因此一直乐于住在宫中。每每在宫中住了五六日之后,才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如此与葵姬若即若离。左大臣则念及他年纪尚幼,难免任性,也并不加以留意,仍旧一心地怜爱他。源氏公子身边和葵姬身边的侍女,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又常举行公子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讨其欢心。

  桐壶更衣以前所住的桐壶院,如今成为了源氏公子在宫中的居所。昔日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女,也未加遣散,转于侍候源氏公子了。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素奉旨大加改造。这里原本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雅;现在更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愈加美观了。这便是源氏公子在二条院的私邸。源氏公子常想道:“这个居所,如能让我与心爱的人儿居住才好啊!”每每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有些郁倡。

  世人皆言:“光华公子”,是那个朝鲜相上意欲夸赞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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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帚木

  “光华公子源氏”,即光源氏,也惟有这个名称是堂皇的;其实他一生屡遭世间讥讽评论,尤其是那些好色行径。虽然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落个轻浮之名而竭力加以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人言也实在可畏啊!

  其实源氏公子处世甚为谨慎,也并无值得特别传闻的香艳选事。与传说中好色的交野少将相比,源氏公子也许尚不及皮毛。

  源氏公子宫后近卫中将的时候,常在宫中侍候是上,难得回左大臣邪宅居住。以致左大臣家的人怀疑渐生:莫非派氏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本性并非那种见色起意之人。他虽有此种倾好,也只是偶尔发作,才违背本性,而作出不应该有的举动来。

  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绝。宫中又正值斋戒期间,人们终日躲避室内,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因此长住宫中。左大臣久盼本归,日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和珍贵的物品,送入宫中供源氏公子受用。左大臣家诸公子也日日到桐壶院来陪伴玩耍。众公子中,藏人少将乃正夫人所生,现已升任头中将,和源氏公子最为亲近,是源氏公子游戏作乐最亲热的对手。他与派氏公子的情形相似:虽受右大臣重视被招为婿,但十分好色;也很少去这正夫人家,却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经常在此招待源氏公子。两人同来同去,片刻不离,也常在一起研习学问或游艺。这头中将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两人都相伴而往,自然格外亲见,相处也不拘礼节。每有心事,也无所不谈。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黄昏仍不停歇。雨夜时,中殿上侍候的人不多;铜壶院的静寂更胜于往日。灯移在案,两人正浏览图书,头中将随手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彩色纸页誊写的情书一束,正欲打开来看,源氏公子阻止道:“这里面有些是不可看的,让我挑出些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闻言,心中甚为不快,回答道:“我想看的正是那些不愿说与外人听的心里话呢。普通的情书,像我们这般的普通人也能收得许多。那些恨男子薄情的词句,才是我们所要看的呢。”源氏公子只好与他看了。其实,放在这里的,也都是些很是一般的东西。重要而有隐情的情书,哪里会放在这等显眼的书橱呢?头中将看过之后,说道:“各式各样真不少哩!”就凝思猜测起来:这是某某写的,那是某某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便疑惑不决起来。源氏公子心中觉得很是好笑,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一味加以敷衍,把信收藏起来。然后说道:“像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一定也是很多的。我也正想看些,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与你交换。”头中将道:“我那些,你哪里看得上眼呢?”接着,便发起感想来: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女人众多,可十全十美、美玉无援的却不可多得。那些表面风雅,信写得美妙,交际亦得体的人也多。可要在各方面都很是优异的女子,却实在难得。自己稍微懂得一点,就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如此令人生厌的女子,却是很多啊。

  “常常有这样的女子,父母双全,对她又怜爱有加,娇藏在深闺,将来的期望好像也很大;男子从传闻中听说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爱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大多容貌姣好、性情温淑,青春年华,却闲暇无事,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以自娱,结果学得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避其短处而夸大她的长处。听的人虽有所疑,又不能推断其为说谎。但一旦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以致相处,其结果也是常常令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源氏公子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话,但觉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处,便笑道:“她们中真的全无具有半点才艺的女子,有没有呢?”头中将闻此,当下又发议论道:

  “一个女子,真个一无所长,谁也不会受骗去向她求爱。只恐怕世上完全一无是处的与完全无援可指的女子,同样也是少有的吧。出身高贵的女子,众人宠爱,缺点多被隐饰;听到见到的人,自然也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而中等人家的女子,她的性情、长处,外人都看得到,优劣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注目,也就不足道了。”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源氏公子也动了兴致,便追问道:“你说的等级是什么意思呢?上中下三等,尺度是什么呢?假如一个女子,本来出身高贵,不料后来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飘零、身份也就变得低微了。而另一女子,生于卑贫之家,其后父亲飞黄腾达,便扩充门第,树立声威,这种人家的女子即成了名媛。世事变迁莫测,又如何判定这两种人的等级呢?”正在此提问之间,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值宿来了。这左马头也是个好色之人,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遂将他拉人座中,和他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自然也就有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左马头议论道:“无论怎样升官发财,门第本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而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中落,月资也减少了,加上时过境迁,名声也会衰落的。这种人家的女子心性虽仍清高,但因形势所迫,有时也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所长,依我看也都还能归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管地方大权,等级虽已确定,但其中也有上中下的差别,而在她们里面选拔中等的女子,正是目前的时尚。另一种人,地位比不上公卿,也不及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在世间的声望并不坏,出身也不贱,自得其乐地过着愉快的日子,这倒也变不错的。这种家庭经济富裕,无花费之忧;教养女儿,更是审慎认真,对孩子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这样的女子一旦入宫,有幸获得了恩宠,便有旱不尽的荣华,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多的呢!”

  源氏公子笑着插道:“如此道来,上中下等全以贫富来定标准了。”头中将便不满地指责道:“这不像是你之言语!”

  左马头不为所扰,自顾说道:“昔日家世高贵,现在声望显赫、条件优越,然而在这样的人家成长起来的女子,大都教养不良,相貌可惜,毫无可取之处。人们定会认为: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怎会养成此等模样呢?这是不足道的。相反,芳家世高贵、声望隆盛,则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相全,众人才认为是当然的事。只可惜,最上等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人难以接触,现在暂且不去谈论。可世间还有此类事情: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竟埋没着聪慧、秀丽的美人,尽管她们默默无闻、身世可怜,却总能使人倍觉珍奇。这样的美人生长于如此僻境,真个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难忘。

  “也有这样的人家,父亲衰老而肥蠢,兄长的相貌也令人生厌。叹以料想,这人家的女儿必不足道;可哪里知道闺中之女竟也绰约风姿,言行举止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稍有才艺,也实在出人意外,此番兴味尤其使人感动。这种人与绝色无假的佳人相比,自然远不能及。然而出生于这样的环境,真教人心生留恋啊!”

  说到此处,他望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传闻容貌声望甚佳。藤式部丞。心想:左马头这番话莫非因我妹妹而发?因有所虑,便默而不语。

  此时源氏公子心中大约在想:即使在上品女子中,要觅得一位称心美人,也非易事,世事真是玄妙难解啊!此刻,他身着一件轻柔的白衬衫,外罩一件常礼服,飘带松散,甚是随意。灯影中,姿态跌丽,竟是一位非凡的美人。要配上眼前这个美貌郎君,就是选个上品之中的上品女子,也是不够的。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各色女子的话题。左马头继续道:“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欠缺;倘若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世间女子虽多,也难得称心之人。正如同男子辅佐朝廷,具经无纬地之才的人虽多,但要真正称职的人怕也就少见了。贤明的人,仅凭一、二人之力治理天下,也是很难执行的;必须另有僚属,在上位的由居下位的协助,在下位的受居上位的节制,这样才可使得教化户施、政通人和。一家之小,主妇也只有一人。然而严格论来,作主妇必须具备的条件也甚多。一般主妇,往往长于此,则短于彼;优于此,则劣于彼。若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选择,这样的事世间也是不会太多的。这不同于那些好色之徒玩弄女性,骗得众多女子来只为选择比较;只因此乃人生大事,要相伴到老,实在该慎重选定,务求其完全如意称心,毋须由丈夫费力帮助矫正欠缺。因此选择伴侣,往往很难决定。

  “另有一类人,所选定的对象,并不合于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而恋情又实难舍弃,故尔决意成全。此种男子几乎全是心慈忠厚之人;而他所爱的女子,也定然有可取之处。然而纵观世间种种姻缘,多显庸俗平淡,很难见到绝妙美满的。我等低微,并无奢望,尚且难得称心之人;更何况你们心性极高,何种女子才能与你们相配呢?

  “有些女子,虽相貌平淡,却正当青春年少,人也清纯可爱;若情信言辞温雅、字迹娟秀,收信的男子则为之倾倒,急忙致信,渴望一睹芳容。及至见面了,却隔了帷帘,推闻几声娇音传情。此类女子,精于掩饰自己的缺陷。然而在男子看来,便真是个窈窕淑女,遂一意钟情,热诚求爱,却不知这是个轻薄女子呢!此乃择配的第一难关。

  “对于主妇,忠实勤快,作个贤内助乃首要之务。如此看来,其人无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等事,不解亦无大碍,且无伤大体。但若是一味蓬头垢面,过于看重实利,只知家常杂务,又如何呢?男子终日奔波劳累,田间有所见闻,无论国家大事、私人细节,或善事、恶事,总免不了想向人倾述,这些又怎可与外人随便谈及?便希望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心灵相应,无话不谈。有时或有满腹可笑可泣之事,或者他人关注的话题,颇想对妻子谈论。然而妻子却呆头木脑,只能对牛弹琴。终究只得心中回味,或自言自语,或独笑独叹。对此,妻子却又瞠目而视,甚至骇然问道:‘你这又是如何了?’。这样的夫妇真是可怜啊!

  “倘若这样,倒不如有个驯良如童稚的女子,经过丈夫竭力调教,或可养成美好的品性。这样的女子虽然不一定深可信赖,但教养总会有收效。与她相处,一看其可爱乖巧之相,便会感到她所有的欠缺,皆可容忍;可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其应做之事,以及离别问突然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女子处理应对总不能自作主张,难以周到妥贴,实为憾事。这种不能令人放心的缺陷,也教人甚为为难。但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无知,相貌也无可爱之处,却会显出高明的手段,真让人意料不到。”

  左马头详论纵谈,却终无定见,不禁慨然叹息。过后又道:“如此看来,何必论门第高下,更不必言相貌美丑,只求其性情不要过于乖僻,为人贤淑诚厚、平和温柔,便可作为终身伴侣。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艺和高雅的情趣,这也不失为可喜的意外收获。虽稍有不尽人意之处,也无需强其补充了。只要忠诚可靠,外表的风情趣致后来自会日渐具备的。

  “世间更有一类女子:平时娇媚羞涩,每遇到恨怨之事,也强忍于心,如若不见,外表装出一脸冷态。到了悲愤填胸而又无法遣去时,便留下相思遗物、不尽凄凉的遗言、哀伤断肠的诗歌,独自逃往荒山僻处或隐身天涯海角。我幼年时听侍女们诵读小说,每每听到此类故事,总是格外悲伤,不禁泪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种人未免太过轻率,也显得矫揉造作了。虽然心中痛苦,但抛开恩爱深重的丈夫,不体谅他的一片真心而逃隐远方,也真叫人迷们难解。以此窥测人心,这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行径,且是无聊之极的举动啊!或听见旁人盲目赞扬;‘志气真高呢!’感伤之余,便决意削发为尼。出家之初,尚心若静水,远离红尘,对世间俗事无一丝留恋之心。后来相知者来访,见面皆言:‘唉,可怜啊!没想到你觉有这般决心广丈夫情缘未绝,日日思念,不免流泪。待老妈们见此情状,频频对她说道:‘老爷真心怜爱着您呢,出家为尼,真是可惜呀。’此刻她渐生悔意,伸手摸摸削短的额发,自觉意气沮丧,无限怅们,心中也懊悔不及。虽然万般隐忍,但一旦落泪,往往触景情生,不能自己。结果是凡心大炽,后悔之心日增。这定被佛主斥为秽浊凡胎。出家不彻底,反而误入歧途,还不如从前苟且浊世好呢。有前世因缘较深的,未及削发为尼,即被丈夫找到,相偕同归;然而事后每每回想,均感不快,这竟成了怨恨之由!既已成为夫妻,无论好坏,总须互容互谅,这才不失这前世姻缘。总之此类事情一旦发生,今后夫妇双方,皆难免互相顾忌,。心中定然产生隔阂。

  “还有一类女子,一见丈夫另有所爱,便心存忌恨,公然与丈夫离居,这也是愚蠢之举吧?男子纵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当初刚相知相识时的热恋,心中难免仍然眷恋旧情。这样的心情,也许会使夫妇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愤然离居,此心则会动摇,以致淡漠,从此便情断难续了。如此看来,无论何事,总应沉稳应对:丈夫做出令人怨尤的事,直向他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即使有可恨之处,亦应在言语中委婉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自己的爱情尚可能挽回。男子的负心往往全靠女子的态度来救治。但女子倘若全不在意,任其放纵,即使丈夫因为暂时的自由而感谢妻子的大度,但采取这种态度的女子,亦不免太过于轻率了吧?那时男子会如同未系之舟随波逐流,不思归宿,这才是格外危险的。你说是不是如此?”

  头中将听得此言,连连点头,紧接着他的话说道:“如今有此等事情,男子的俊秀和温柔为女子真心所爱,而男子有不可信赖的隐情,这就为难了。这时候女子自认问心无愧,宽容丈夫的轻薄之举,以为丈夫必然回心转意。可结果未必真是如此。那么也就只能如此:即使丈夫有违背自己的行为,女子除忍气吞声外也别无他法了。”话说到此,他联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便探视源氏公子;但见源氏公子闭目假寐,似不曾听见,心中顿觉扫兴,容颜也显得快快不悦。

  这左马头于是作了裁判博士,大发议论。头中将想听到他优劣评判的结果,便热心地怂恿。左马头便又接着说道:

  “请听我用别的事情作比吧:比如细木工人,靠自己的手艺造出各种器物。若是造来用作临时玩赏的物品,其样式的选择就随心所欲,也没有什么定现。观赏玩耍的人,都牵强附会,认为这是最时尚的匠心独运,便纷纷效仿,感到是富有趣味的。但倘若是重要华贵的精细器物,且用来装饰庄严堂皇之处的,就必然有一定的格式,也就应当造得尽善尽美,物尽其用,这样便非请教高明的巨匠不可了。他们的式样,普通工人毕竟难以达到。

  “又如宫廷画院里的许多名画家,如要选出他们的水墨画稿来,一一比较鉴别,虽一时难以比较优劣,但终于还是可以判断的。可是画的如果是大家所不曾见过的神仙之境,或大海惊涛骇浪中的怪物,或中国深野荒山中的奇特猛兽,又或是都没见过的凶神鬼怪等,那么这些凭空想像之物,作者尽可全凭想像捏造,只求别出心裁,达到惊心骇目的效果即可,无须酷似实物,而观者也无从加以评说。但如果画的是世间常见的高山流水,眼前的寻常巷陌,或熟悉可亲、活灵活现的景点,或者画的是平淡的远山远景,林木葱茏、峰峦叠椅,近景中还搭配篱落花卉,异常巧妙。这时,名师的笔法显然技高一筹,这也是普通画师所不可及的。

  “再如写字,并无精深修养,只是挥毫泼墨,大肆渲染,装点得锋芒毕露,神气活现;粗略看来,实在是才气横溢、风韵流硒的宝墨。相反,具有真才实学的书法家,着墨不多,锋芒也并不显露;但若将两者并列于一道,让人反复比较揣摩,则孰优孰劣也是可以洞若观火的。

  “雕虫小技,尚且如此,更何况鉴定人心。依愚所见,凡逢场作戏的卖弄风情,故作的温柔施施,都不足信赖。此刻我想讲讲自己的往事,虽是情爱之谈,也请各位奉屈一听。”

  他说着此话,移坐向前,挨得近些。此时源氏公子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左马头,神情专注,甚感兴趣。这情景颇似法师登坛宣讲教义,教人看了觉得滑稽。但在此时,谈的人尽吐肺腑之情,已无隐讳之意。左马头于是讲道:

  “早些时,我的职位很是低微,遇着一个我所钟情的女子。此女相貌并不特别美丽。年少重色,当时我并无娶此人为终身伴侣之意。我一面与她交往,一面又颇觉不能如意,于是移情别处,问柳寻花,这女子便生出了嫉恨。我心中不悦,想:‘你气量宽大些才好呢,如此小鸡肚肠,实在令人讨厌!’但有时又想:俄身份这般低微,渺乎小哉,这女子并不因此看轻我,也真是难为了她!’所以我的行为检点起来,不再放浪形骸。”

  “她的能耐也真是不错:哪怕是不擅长之事,只要为了我,她都会颇为劳苦地去学,去做。某些技能,尽管木是她的拿手好戏,仍很下功夫,不甘落于人后。凡事都尽心竭力地照料我,也毫不违背我的心愿。她人虽好胜,但时时顺从我,态度也就日渐温柔了。她惟恐自己貌不出众,而失去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却又恐旁人看见,伤了郎君体面,便处心积虑、时时退避。总之,无不刻意修饰自己。慢慢看惯了,觉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坏啊!惟有嫉妒一事,叫人不堪忍耐。”

  “我当时想:‘这个人如此柔顺,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我的欢心。我如果对她惩戒一番,威吓一番,她的嫉妒之腐也许会改掉吧。’实际上找的确已是忍无可忍。于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断绝交往,如果她真心钟情于我,则一定会幡然悔改,戒掉她的恶癣吧。’我于是装得冷酷无情,不再理会她。她照例很生气,也十分怨恨。我对她道:‘你如此固执,就算前世有缘,也只得恩断情绝,永不再见了。今朝与我诀别之后,尽请吃你的无名之醋去吧。但我俩若想长久相守,那么我便是有些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宽容,不要加以计较。只要你改去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爱你。日后我若高升、晋爵,你便是第一夫人,异于凡俗之人了。’我如此这般自以为高明,因而得意忘形。岂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你现在身微名贱,一事无成,要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但若要我忍受你的薄幸轻慢,等待你改悔,则日月悠长,渺茫无期,而这正是我所最感痛苦的!与其如此,不如现在我们就诀别吧!’她的语气毫不让步。我也愤怒起来,厉声说了许多愤激之言。这女子并不屈服,猛地拉过我的手,用力一咬,竟咬伤一指。我大声叫痛,威吓她道:‘我的身体受此残害,从此不能参与交际,前程被你白白断送了,面对世人我还有何脸面,只有入寺为僧了!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屈着受伤的手指走出门去,临行吟道:

  “屈指一年合欢日,

  难耐只因妒心深?今后你也毋须怨恨我了。’那女子听了,悲泣吟道:

  “数尽胸间无情恨,

  应是与君分手时。’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并不愿就此诀别,只是此后一段时间,我不再与她通信,暂且四处游荡。”

  “此后,时值临时祭预演音乐那日深夜,忽然雨雪纷飞,花径风寒。众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的住处,已无家可归。借宿宫中,又太嫌乏味;到另外一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台夜,又难以得到温暖。于是忆起这个女子,不知道她那事后有何感想,便决意前去一探。于是,我弹弹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行至门口,又犹豫起来,不好意思迈进门去。后来一想,雪夜造访,千般愁怨皆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里间灯火微明,一些软厚的日常衣服,烘在大熏笼上;帷屏撩起,似乎今宵正在专候我的到来。我心中渐宽,自鸣得意起来。可她本人并不在,家中谁有几个侍女。她们告诉我:叫小姐今晚在她父亲的住所宿夜。’原来自那以后,她并不曾吟过香艳诗歌,也未写过言情书信,只是终回笼闭一室,默默无语。我觉得沮丧,心中想道:难道她是有意叫我疏远她,才那样心生嫉妒的吗?然而又无确凿证据,自己也许是心情不快而产生的猜疑之举吧?环视四周,替我精心预备的衣物,染色和缝纫都较以前更加讲究,式样也较以前更为称心。可见诀别之后,她依旧钟情于我。现在虽不在家,却并非定然已与我绝交。此日晚我始终没能见到她。事后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也并不对我疏远,有时即使躲避,却并非让我难以找到。她温和地对待我,从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对我道:‘你如果还像从前一样浮薄,确实使我无法忍受。但如果你已彻底改过,安份守己,我便和你相处。’我想:话虽如此,她定然不肯与我断绝交往,我何不再惩治一下。我对改过的事避而不答,且用盛气凌人之态予以回报。’不料这女子伤心绝望,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感这种恶毒的游戏,是千万不可作的!”

  “现在想来,她真是一个可以依赖的贤妻。无论是琐碎的事或重大的事,同她商量,她总有高明见解。讲到洗染,她的精细并不逊于装点秋林的女神立田姬;对于缝纫,她的巧手也不低于银河岸边的织女姬。在这些方面她也真可谓全才啊!”

  说到此处,他哽咽难言,陷入对往事深深的追忆之中,心中也甚为伤感。头中将附和道:

  “她的缝纫技术,姑且不论,你和她最好能像牛郎织女那样永结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姬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如同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若色彩与季节不合,调和渲染又不得法,便无法让人欣赏,只会白白地枯死。更何况才艺兼具的女子,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啊!”他以此话来怂恿,使得左马头接着往下讲:

  “且说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甚佳,心地也极为诚实,相貌也极富情趣。作诗、写字、弹琴,样样俱会,手很巧,口齿也伶俐,这一切很容易看出来。我虽经常宿在那嫉妒女子家里,有时偶尔也偷偷到这女子家过夜,觉得很是留恋。那嫉妒女子死后,我一时竟不知所措。连悲哀痛惜,也觉枉然,便时常与这女子亲近。时日一久,此人浮华轻薄处便显露无遗,教人看不惯,我觉得她难以使人信赖,遂逐渐疏远她。这期间她也似乎另有所爱。”

  “十月的一个夜晚,月明风清,我从官中退出来时,有一个殿上的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同行。此时我正想到大纳言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女子在等候我,倘是不去,心里又觉得很是难受。’我便和他同车出发。正好我那个女子的家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土墙缺口处往庭中一望,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波光翩湘,清幽可爱。过门不久,岂不辜负这大好月色?谁知这贵族也正好在这儿下车,我只好不露声色,偷偷跟着下车。他大约正是与这女子有约,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来。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剥,夜风习习,红叶散乱,颇有诗情画意。这贵族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笛声在夜空宛转回荡,格外凄清。接着又随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尽垂爱,池水亦清澄……’与此回应,室内竞发出美妙的和琴声,也许是先就把弦音调好了吧?和着歌声,珠落玉盘般弹出,演艺确实不凡!这曲调在女子手上流淌而出,隔帘听来,如闻仙乐,与笼罩在月光下委婉的景色十分相应。这贵族大为感动,走到帘前,说了些令人不悦的话:‘庭中满地皆是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遂折了一枝菊花,吟颂道:

  “菊艳香困琴声起,

  郎君情深方肯留。多有打扰。’接着又道:‘百听不厌之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调清,便拿腔唱道:‘笛声吹得西风吼,此般狂夫不要留!’两人就这么传着情话。那女子哪里知道我正听得气愤呢,接着又弹起筝来。她用南目调奏出流行乐曲,尽管指法灵巧,我听着却实在刺耳。

  “我有时遇见一些宫女,十分俏皮、轻狂,也并不管她们如此而和她们谈笑取乐。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与这个女子,虽然只是偶尔见过一次面,要把她作为意中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女子过分风流轻浮,令人不能安心。我便以这日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她断绝了来往。”

  “我那时虽少不省事,经历这两件事情之后,也能明白过于轻狂的女子,不可信赖。何况岁月推移,年事日增,当然更加明白此中道理了。诸位正值青春年少,一定恣情放纵,贪恋香艳梅施之情,喜欢风流雅韵之事,洒脱木拘。然而诸位可知,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触即消,此种风情难于长久。或许再过七年,诸君定能领会这番道理。鄙人如此功谏,也许愚昧,却全出自真心。小心谨防那种轻狂浮薄的女子,可能做出丑事,法污你高贵的声誉!”他这样告诫众人。

  头中将照例附和称是。源氏公子笑而不语,大概觉得:此话也说得不错。后来他说道:“这些报琐之谈,不足为外人道哉!”随即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道点痴人言语吧。”于是说开了去:

  我曾经和一女子有秘密来往。当初未有任何长远之计,但是和她混得极熟之后,竟觉此人啊娜俊美,分外可爱。虽然在一起相聚不多,心中已当她是个值得珍爱的意中人。日子久了,那女子也表示出想与我相依为伴的意思来。我心中当下寻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埋怨我冷落了她吧?便心生愧疚。却不料这女子毫无怨尤,即使我疏远于她,久不相访,一去之后她仍把我当作情意中人,十分亲明体贴、殷勤相待。我一时心动,也就对她表示出希望长相厮守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一副小鸟依人的感伤模样,真令人觉得可怜可悯。我见这女子稳重可靠,觉得放心,有段时日,许久没去访晤。不料这期间,我家里正夫人醋意发作,寻了个机会,把些恶言秽语带去羞辱她。我后来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烦恼之事,心中常常记挂,却并没有写信与她,也久不探访。我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意气消沉、神情沮丧,终日形单影子。我和她之间已有一小孩。她苦思却不见我去访晤,遂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与我。”头中将说到此处,一时情动,眼角竟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忙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荒山孤残壁,年年寂寞春。愿君惜抚子,得沐雨露恩。’我得了信,很是放心不下,当下便去访晤。她面带愁容,却照例殷勤接待了我。多口不见,她已面目推悻,芳容不整。家中庭院萧条冷落,加上此时正当霜露交加之时,倍觉凄惨不堪。她的话语如同秋虫悲鸣,极易令人想起古昔哀情小说中的情景。我便回诗一首道:

  “迷乱群花开,芳姿烂漫来。

  最美常夏花,独怜无技争。’且不提比作抚子花的孩子,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便心生感激之情,也只得用常复花来比拟她,给她安慰。这女子便吟道:

  “惟此拂尘袖,人怜泪不干。

  秋来西风紧,常夏早凋残。’她浅吟低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尽管已经泪流满面,却仍旧竭力掩饰,羞于表露其内心的痛苦。我知她恨我薄情,又不愿让人觉出她心中的伤痛。她坚定的样子,又让我愧意稍宁了。后来又一段时期未曾去见她,哪知这期间她已经隐踪匿迹,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想,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穷愁潦倒了吧!倘若她以前知道我是爱她的,向我倾诉心中怨恨,表示些许缠绵诽恻,也不会落到如此离家飘泊的地步啊!我也不会对她长久不理,我会把她视为妻子,倍加爱怜。那孩子很可爱,我也设法四处寻找,但至今沓无音信。其实,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出一辙。这女子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却恨我薄情,我还蒙在鼓里,只觉此人可怜,稳重可靠,并一味徒劳的思念。此种险恶女子,现在我已将她渐渐忘怀,而她恐怕还惦记我,于夜深人静之时,常抚胸悲叹吧?这又是一个不能白头到老、相互信赖的女子。如此看来,前面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想想她尽心尽力服侍我,也觉难于忘怀,但倘和她朝夕相处,则又觉得喀苏可厌,不值得相守。而那个善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其轻狂浮薄也是不容饶恕的。刚才我说的那个女子,虽然稳重可靠、小鸟依人,她的不露声色,也很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是不能决断的。人世之事,难道都是这样难尽人意?像我们如此这般一个个列出来,互相比较,也难确定孰优孰劣。美玉无暇的佳丽,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求爱,可惜佛法气味又太浓,叫人胆颤心凉,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扭头看看藤式部丞,见他未曾开口,说道:“你一定暗藏了好听的话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哦地位低微,不足为道,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不依此话,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缓缓说道:

  “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遇着了那种有贤才的女子。正如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个人生活,样样通晓,为人处世也甚为高明。谈论才学,实可叫那些装腔作势、半瓶于醋的博士也无地自容。谈起话来,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产家里去,向他请教汉诗汉文。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瞅得个机会,向其中一个女儿求爱。她父母知道了,当下乐意置办酒席,作为庆贺。那位文章博士兴致勃勃,在席间高吟‘听我歌两途’。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相投,但碍其父母情面,也就和她相处了。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些眼前求学上进、将来为官作宰之事。有关人生大事的知识,她都教我。所写书文,一手汉字,一个假名都不用,行文洋洋洒洒,措辞堂堂皇皇。我和她亲近,就成了自然的事了,把她当作不可多得的老师,学得了一些知识,也会写一些歪诗拙文。她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令人难以忘记,却不能让人将她视为一个情爱十足而又极可依靠的妻子。像我这样不学无术又极度虚荣的人,一旦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出丑来,是很可耻的。当然,你等资公子,是用不着这等泼辣机巧之女子的。此人不宜为妻,我自然明白,但姻缘既已修成,也只好迁就。总而言之,男子是多么的无聊啊!”说到这里,式部丞打住话头,头中将催他快讲下去,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哩!”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之言,心中却甚是高兴,仍然得意扬扬地往下讲去:

  “此后一段时间,我久未到她家去。适逢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到她家一看,觉得有了变化:从前我是在内室与她畅谈,而今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不悦,估计她是恼我久不相访,便顿觉可恶起来。于是想:既然如此,何不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呢?’可是差矣,这个贤女不仅毫无酵意,反而极通情达理,不恨不恼。闻她屏内高声说道:‘妾身近染风寒,已服用极热的草药③身有难闻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帷屏相隔,但若有我能做的杂事,尽请君吩咐。’口气温和至诚。我颇为沮丧,无话可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欲急急退出。这女子大概觉得此次相会过于简短了吧,又高声道:‘改天妾身的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务必再来。’一听之下,我心中当即十分为难: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会呢,那恶臭飘过来,浓浓的味儿,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塘子朝飞良夜永,何必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有些出我意外。’一语未了,随即奔逃。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道:‘君若本是常来客,此夕承恩未必羞。’不愧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式部丞的这番高谈阔论,引得众人都甚感稀奇。源氏公子对他说道:“你是撒谎吧!”大家便笑起来,嫌他杜撰。有的质问:“哪有这等女子跟了你?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呢。真有些作呕!”有的怪他:“太不像话!”有的责备他:“还是讲些动听的事儿吧!”式部丞说:“再动听的就没有了。”说着便往外溜。

  左马头便接着道:“大凡下品的人,抓住一点皮毛,便在人前处处夸耀,时时展示,真是无聊。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所钻学问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并非说女人不应该有全面的知识。我姑且认为:不用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学的人,耳闻目睹,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娟秀。于是乎,给朋友写信便竭力表现此种才能,一定要写上一半以上的汉字。其实何须如此?这叫人看了会想:‘讨厌啊!倘若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呢!’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信届骛牙,颇感矫揉造作。这在上流社会中也不乏其人哩!”

  “再说,有的人写了两句歪诗,便自称诗人而言必称诗。所作的诗一开头就源引有趣的典故。不论对方有无兴趣,都装模作样地念与人听。这纯粹是无聊之举。况且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会写诗的人便感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盛会,例如五月端阳节,人人急于入朝参贺,懒得思索便一味地拉了更蒲的根为题,尽作些无聊的诗歌;而在九月重阳节的宴席上,人人凝神构思,反复推敲,想方设法要使自己的汉诗艰深。匆忙轻率地取菊花的露珠来做眼泪,作诗赠人,再要人唱和,这实在也是不足取的。这些诗如果不急于在那日发表,留待过后慢慢来看,倒是不无情趣的。只因不合时宜,不顾读者的反应,便贸然向人发表,反而被人看轻了。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一味去装模作样,卖弄才学,也免不了会自找诸多烦恼。烦恼皆因强出头啊!无论何事,即使心中明白,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便想讲话,还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好。”

  这时的源氏公子,心中已无闲聊的雅兴,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倒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过分之处,真是十全十美。”想着,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万般感慨起来。

  这雨夜品评的结果,终于没有定论。一些散漫无章的杂谈,却一直延续到天明。

  好容易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也怕岳父左大臣心生不悦,便稍作打点回到左大臣府上,到那葵姬房中一看。器物摆陈得井然有序;见着葵姬,气质高雅妇淑,仪态端庄,难得半点瑕疵。当下寻想:“这莫非就是左马头所赞的忠实可靠的贤妻?”然而又觉得过于严肃庄重,有拒人之感,实乃美中不足。便与几个姿色出众的年轻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调笑取乐。正值天热,源氏公子衣宽带缓,仪态潇洒不拘,众侍女心中都艳羡不已。左大臣来时,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就隔着屏障坐下来,欲与公子闲聊一番。公子道:“天气如此热……”说罢,眉头紧整,侍女们皆咯咯发笑。公子便道:“静一些!”把手臂靠在矮几上,煞是悠闲自得。

  傍晚时分,忽得侍女们报道:“今晚中神光道,从禁中到此间,方向不利。”源氏公子说:“这方向正在我那二条院,宫中也惯常回避这方向,我该去哪儿呢?真是恼人介说罢,便欲躺下睡卧。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使不得广这时却有人来报:“待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家住在中川达上,最近开辟池塘,引入河水,屋里极凉爽呢。”公子说:“这样甚好。我正心中烦闷,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能到之处……”其实,要回避中神,是夜可去的地方尚多,许多情人家皆可去。只恐葵姬生疑:你久不来此,一来便是个回避中神的日子。马上转赴地处,这倒确实有些对她不起。便与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当下从命;但他有些担心,退下来对身旁的人道:“我父亲伊藤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在我家,屋里狭窄嘈杂,怕是会委屈公子呢。”源氏公子听到此话,却道:“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心里倒觉有些虚,哪怕帷屏后面也好啊”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便是再好不过了。”随即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先行准备。源氏公子私下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了几个亲近的随从。

  纪伊守心中着急:“说来就来,太匆促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收拾了正殿东面的房间,铺陈相应的设备用物,供公子暂住停留。这里的池塘景色秀丽,别有农家风味,周围绕了一圈柴垣,各色各样的庭院花木葱翠青绿。池中吹来习习凉风,处处虫声悠扬宛转,流萤乱飞,好一派良宵盛景!随从们在廊下泉水旁席地而坐,相与饮酒说笑。可怜主人纪伊守来往奔走,张罗肴撰。源氏公子四下环顾,又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来,心想道:“这左马头所谓中等之家,非此种人家莫属了。”他以前曾听人说起,这纪伊守的后母作姑娘时素以矜持自重著称,因此极想一见,探得究竟,当下便凝神倾听。西面房间果然传来人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伴着娇嫩的语气,甚为悦耳动听。大概因这边有客之故,那谈笑声甚是细微。

  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怕被客人看见耻笑,便叫关上西面房间的格子窗。俄顷室内掌灯,纸隔窗上便映着女人们的倩影来。源氏公子欲看室内情形,但纸隔扇都糊得很牢实,无计可施,只得走上前去耸耳偷听。但听得屋内窃窃私语,声音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再听时,她们正在谈论他。一人道:“好一位端庄威严的公子!可惜早早娶定了一位不甚称心的夫人。但听说他另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往来。”公子听了这话,不禁心事满怀。他想:“在这种场合,她们若再胡言乱语,漏出我和藤壶妃子之事,这可如何是好呢?”

  所幸她们并没有再谈下去。源氏公子便快快离去。他曾经听得她们评论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牵牛花时所附的那些诗,不太合于事实。他揣测道:“这些女人在谈话时无所顾忌,添油加醋,胡乱诵诗,简直木成体统。恐怕与之面晤也无甚兴味吧!”

  纪伊守来后,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便摆出各式点心来。源氏公子此时用催马乐,搭讪着逗乐道:“你家‘翠幕张’可置办好了么?倘侍候得不周,你这主人的面子倒就没了呢!”纪伊守笑回道:“真是‘肴撰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似甚紧张。源氏公子便在一旁歇下,其随从者也都睡了。

  这纪伊守家里,倒有好几个可爱的孩子。有几个源氏公子觉得面熟的,在殿上作诗童;另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内中还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便问:“这孩子是谁家的广纪伊守忙答道:“此乃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唤作小君。父亲在世时十分得宠。只可惜父亲早逝,便随他姐姐来到此处。人倒聪明老实,想当殿上传童,只因无人提拔吧。”源氏公子说:“很可怜的。那么他的姐姐便是你后母了?”纪伊守回答正是。源氏公子于是说道:“你竟有这么个后母,木太相称呢。皇上也是知道的,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曾有密奏,想把他女儿送入宫中。现在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了?’没想到终于嫁与了你父亲。这真是前世姻缘!”说时放作老成。纪伊守忙道:“她嫁过来,也是意外之事。男女姻缘难测,女人的命运,尤其可怜啊!”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甚是宠爱她,视若主人,可有此事片纪伊守说道:“这不用说?简直把她当作幕后未来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见他如此好色,都不以为然,觉得这也过份了。”源氏公子笑道:“你父亲虽年事已高,可正风流潇洒。他不曾将这女子让与你这般风华正盛的时髦小子,当然是有原因的。”又闲谈中,源氏公子问道:“这女子现居何处?”纪伊守答道:“原本想把她们都迁居至后面小屋。但因时间仓粹,想必她还未迁走吧。”那些随从的人喝醉了酒,都在廊上睡死了去。

  源氏公子怎睡得着?这独眠空夜实在是无味啊!他索性爬起来四下张望,寻思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灯影绰绰,娇误点点,分明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也许就在这里面吧。可悯的人儿啊!”他心驰神往,一时兴起,干脆走到纸隔扇旁,侧耳偷听。似听得略略沙音:“喂,你在哪里?”是刚才那小君在问。随即一个女声应道:“我在这里呢。我以为和客人隔得太近,颇难为情的,其实隔得不算近。”语调随意不拘,似躺在床上语之。这两人声音稍同,分明听得出这是姐弟俩。细声细气的孩子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皆言源氏公子甚为漂亮,今日一睹,果是如此。”那姐姐回答道:“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轻淡不经,带着睡意,仿佛躺在被窝里的梦语。源氏公子见她竟未追问打探他的详情,加之那漠不关心的“吃语”,心中甚感不快。那弟弟又道:“我睡的这边暗得很哩。”听得他挑灯的声音。纸隔扇斜对面传来那女人的声音说道:“中将④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得人远,有些害怕呢。”在门外睡觉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洗澡,即刻便到。”

  俄顷,众人皆不动声色。源氏公子小心地欲将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方才觉得那面并未上钩。他悄悄拉开纸隔扇,帐屏立在入口处,里面灯光暗淡,依稀看见室中零乱地置放着诸如柜子之类的器具。他便穿过这些器具,来到这女子的服床边。但见她身量乖小,独自而眠,模样可怜可爱。他当下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她盖着的衣服拉开了。这空蝉只当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呢,尚未在意,却听得这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会解我一片爱慕之意……”空蝉吓了一跳,以为是在梦中,不由得叫一声,惊慌起来,一时六神无主。她惊羞之极,便用衣袖遮着脸,竟不知道言何为好。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唐突求见,你自然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的浮薄浪子。却不料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苦无机会与你共叙衷曲。幸得今宵有缘,万望体谅我之诚心,赐我爱恋!”说得温顺婉转,即便魔鬼听了也得感化,更何况源氏公子又恍若下凡的神仙般光彩照人。那空蝉神魂恍格,想喊,却喊不出,顿感心慌意乱。想到这乃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绝望说道:“你认错了人吧?”见她那楚楚可怜的神情,真是可爱。源氏公子答道:“情之所钟,自然认识,并不曾错认,请万勿推辞。我决非轻薄少年,只是想与你谈谈心事。”空蝉身材小巧,公子便横抱起,往纸隔扇走去。不巧,适逢刚才所唤的那个叫中将的待女走进屋来。源氏公子黑暗中叫道:“喂,喂!”这中将惊诧之极,摸黑走来,顿觉香气扑鼻,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当下心中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她思道:“若换得别人,我便叫喊起来,将人夺回来,但因此也将弄得人尽皆知,终是不好的,何况这是源氏公子呢。这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心中犹豫不定,只好跟着走来。源氏公子却无事一般,径自往自己房间里去了。并隔着纸隔扇对中将说:“天亮时来迎接她吧!”

  空蝉听得这话,心中便想:“中将会将我怎样?”这么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便觉这比死还难受,心中无限懊恼。源氏公子见她那动情的可怜相,便以情话来安慰,想以此来博得她的欢心。却未料到空蝉越发痛苦:“我宁可这是作梦。你这样作践我,视我为下贱之人,教我怎能爱恋你?我乃有夫之妇,身分已定,又怎能这样?”她对于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深感痛恨。这使得公子无言以对,只得改口道:“我年纪尚轻,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分。你当我是世间的浮薄少年,我倍感伤心。你也知道,我何曾有过无端强求的野蛮行为?此日之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幸与你邂逅相逢,大概前世因缘所定。你对我这般冷淡,也是难怪的。”他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毫无结果。空蝉越发不愿亲近他了。心想:“我不顺从他,大概他会将我视为粗蠢女子。那我索性就装成一个不解风月之情的愚妇,让他厌恶去吧!”空蝉的性情原本柔中蓄刚,就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似摧,而终于难折。此时她心中异常屈辱,只顾吞声饮泣,样子极为可怜。源氏公子虽然心中稍有不安,但要放弃,又觉可惜。他看见空蝉无意回心,于是愤激地问:“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呢?请你细细思量:无意相逢,必是前生宿缘。你佯装不解风情,真使我痛苦不堪。”空蝉悲切地说:“如果我这不幸之身未嫁之时和你相逢,且结得露水姻缘,可能会引以自豪,有望永远承宠,聊以自慰。但如今我已嫁人,与你结了这无由似梦的露水姻缘,真叫我意乱心迷,难以言喻。现在事情到了此种境况,万望勿将此事让外人知晓!”她神色忧心忡忡,叫人无法拒绝她那恳切的言辞。源氏公子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郑重地向她保证。

  随从们都从晨鸡报晓声中醒来,穿衣,议论道:“昨夜睡得真香。尽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紧接着出来了,他道:“出门避凶的又不是女眷,何必急急回宫?”源氏公子此时正在室内,想到:“此种机会,实难再得。今后难得借口,作此相访。通信传书,也十分困难!”想到此,异常痛惜。侍女中将从内室出来,看见源氏公子还无意放还女主人,焦急万分。公子虽已许她回去,却又留住她道:“今后你我如何互通音信呢?昨夜的因缘,你那前所未有的痛苦情状,以及我那恋慕之心,日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真是稀世绝有的事呢。”说罢,泪如雨下。此时的源氏公子,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报晓的声音接连传来,源氏公子心乱如麻,匆匆吟道:

  “怨君冷酷优心痛,缘何晨鸡太早鸣?”源氏公子如此爱恋空蝉,而她却并不欢欣。她想起双方境况,心中不免惭愧,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源氏公子,脑中又浮现出砂夫伊豫介讨厌的身影:“他是否梦见了我昨夜之事?”想起来竟不胜惊恐,吟道:

  “身忧未已鸿先唱,啼声已无泪未干。”源氏公子将空蝉送过纸隔扇时,天已蒙蒙亮,内外已是人声鼎沸。送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他心情异常寂寞失落,只觉得这层纸隔扇,真如同蓬山万重!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闲踱来到南面栏杆边,随意眺望庭中景色。西进房间里的妇女们一见,纷纷将格子廖打开了,争睹源氏公子的迷人风彩。因廊下屏风遮挡,使得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隐约窥得公子的姿容。其中有几个风情轻狂的女子,当下倾倒、交口赞叹,简直是身心迷醉。此时,从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倒也分明,这晨景也别有一番风趣。这同一景致,有人认为优艳,有人觉得凄凉,皆出于观者心情。源氏公子心有隐情,看了这景色便觉凄凉,无比痛心。他想:“此次一别,日后连鸿雁传书的机会也难寻得了!”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别此地。

  源氏公子回到府上,无心就寝。他想道:“再度相逢甚是为难。但不知此女子现在是否牵挂于找?”想到此,顿觉心中懊丧;再忙起那日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虽不甚高贵,却也风韵娴雅,无可指责,该是属于中品一流吧。左马头果然广见博闻,所道之言,皆有所证。

  源氏公子住在左大臣府上,一时间,常常思念那空蝉,惟恐断绝了音信而遗薄情之名,为此甚是苦痛不安。于是唤来纪伊守,对他道:“卫门督的孩子小君,我觉格外可爱,欲叫他来,荐给皇上作殿上侍童。”纪伊守忙道:“承蒙关照,深表感激,我即把此意转告他姐姐。”源氏公子听到这姐姐二字,心中又是一动。问纪伊守:“这姐姐有没有替你生出个弟弟来?”“没有。她嫁与我父亲不过两年,门卫督原来希望她入宫,她违背了父亲遗言,心下懊悔,对现状也不甚满意。”“倒是很可怜的。外间皆言她是个美人儿,才貌俱全,想来也定当如此吧!”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寻常。只是我有意疏远于她。照世间常规,是不便亲近后母的。”

  五六天后,纪伊守便将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认真端详了一番,的确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上等孩子,便十分宠爱他,召他进入帘内。这孩子也觉十分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一回答了;有的事却时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多问,只说了许多话,欲使这孩子明白他是熟悉他姐姐的。小君心中颇觉意外,暗暗地想:“不想两人之间倒有这等关系!”但童心幼稚,也无力深究。一天,源氏公子便叫他传了一封信与她姐姐。空蝉吃惊之余,禁不住泪珠涟涟。由于害怕引起弟弟怀疑,无端地生出技节,心中难免犹豫。可又迫不及待想看此信,便捧起信,遮住了脸,阅读起来。长长的信后,又附得一首诗道:

  旧梦重温待何日,睡眼常开已是令。我夜夜难以入睡呢。”这信写得情深意切,文辞也格外秀美,直看得空蝉泪眼模糊,只恨生不逢时,平添这等伤心之事。悲伤之余,便躺下睡了。

  紧接着第二日,源氏公子便召唤小君前去。小君临走时,便向姐姐要回信。空蝉道“你就对他言:这里没有他的读信之人。”小君笑道:“明明没有弄错,怎么要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烦躁,想道:“可见他已对这孩子说了!”顿感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话!你不要再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能不去呢?”便仍旧独自去了。

  纪伊守亦非安份守己之辈,早垂涎这后母的姿色,常想接近,因此时时巴结这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对她大献殷勤。却说源氏公子把小君唤进去,怨恨地说:“昨天叫我好等!可见你并未把我放在心上。”小君脸又红了。只得将实情—一道来。公子道:“你这人不可靠。不然怎会将这事情弄成这样*于是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并对他说:“你这孩子有所不知:在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之前,你姐姐早与我亲近了。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是嫌我文弱不可依靠,这实在是小看于我!如今我将你现为儿子,待你也定然不会薄的。”小君听得此言,心中想道:“如此看来!姐姐对他如此冷淡,也未免太狠心了。”源氏公子时刻将他带在身边,或常常带他进宫去,命令官中裁缝制作新装,着意打扮他,也真同儿子一般看待。此后源氏公子虽然还是常常要他送些信去。空蝉转念想道:他毕竟是个小孩,倘若消息传了出去,这轻薄的恶名,我可何以担待呢。”公子的信虽令她感动,但一想起自己的身分,无论何等恩宠,也万万受不得的,故不曾写过一封情意切切的回信。但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其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一般,仍使她常常思慕。她想:我的身分既定,即使向他表示殷勤,又有何用呢?源氏公子却总想起她那实可怜爱的模样,那日晚上那忧伤悲痛的神情,真令人不胜怜悯。源氏公子每想到此处皆无法自慰。倘若偷偷轻率地造访,纪伊守家耳目众多,自己的谈行妄为极易暴露,对心爱的人儿也很是不利。因此犹豫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又在宫中住宿了许多日,始终不曾觅得机会。一次,他选定一个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在从宫中回哪途中,装着似乎忆起什么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不胜荣幸,只道他家池塘美景煞是迷人,吸引公子再度光临。先前源氏公子已将此事告知小君,与他筹画,小君自然一起同行。空蝉也预先得此消息。她想:“源氏公子煞费苦心方得以到来,可见对我的爱恋决非浅薄。但若不顾身分,竭诚接待他,则又不妥当。那晚的痛苦早如梦一般地过去,何必重温呢?”她心慌意乱,羞于在此等候光临。思虑再三,在小君被源氏公子叫走时,她终于得了主意,对待女们说:“我今天身体欠安,想教人捶捶肩背,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近了,不甚方便,因此想住远一点的地方。”便移至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

  源氏公子满腹心事,便吩咐随从者早些就寝。又派了小君到空蝉处约见,但小君四下寻她不得。又找了许多地方,才在廊下的房间里见到。他觉得姐姐如此行为实在有些过份,又很是无奈,便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不会办事了!”姐姐骂道:“你办的是什么事?小孩子作这种差使,实在是可恶无聊的!”又断然说道:“你去转告于他,就说我今晚身体欠安,要众侍女陪在身边,也好服侍我。你这样跑来跑去的,难免教人生疑!”心下却又思量:“若我先前身分未定,藏身于父母家的深闺里,偶遇公子来访,那才是十足的风流呢!但是现在……我无情拒绝,不知公子会将我当成是何等无趣之人?”想到这里,心里甚为难过。但转念一想,终于下得决心来:“命已至此,又无可挽回,就让我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也正在焦急:‘叫。君将事情办得怎样了?”这孩子让他担心,但仍怀着莫大希望,横着身子静候佳音。却木料待小君回来,带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源氏公子如遭霜打,甚觉这女子寡情绝义,世间真是少有,于是唐颓懊丧,长叹道:“我真是羞耻啊!”一时竟默然无言。后来又连连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凄凄吟道:

  “唯知帚木迷人状,

  空为园原失路人"。小君将诗传与空蝉。空蝉此时也是辗转难眠,便以诗应答道:

  “原上伏屋虽奇身,虚幻也应帚木形。”小君因见公子伤心苦此,自己也睡不踏实,便往来奔走传言。空蝉惟恐旁人见疑,甚是忧心忡忡。

  随从人等酣睡之后,源氏公子觉得百无聊赖,心中回肠百转,胡思乱想道:“此等无情女子,实是可恶。但我对她恋情依旧难消,以至情火中烧。而且她愈是寡情难近,愈是引我牵肠。”这样想着,又念此人冷艳无常,难以接近,心想也可就此罢休吧。却辗转反侧,终归不能断念,便对小君道:“你就带了我去见他吧。”小君答道:“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是去不得呢。”言毕心中也很是不忍,倒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无计可施,只得作罢道:“那就算了吧。唉!只要你不曾嫌我。”便命小君在身旁侍睡。这小君受宠若惊,傍了这高贵美貌的公子,异常兴奋喜悦。源氏公子失望灰心之余,倒觉得那姐姐不及这弟弟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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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空蝉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性爱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性爱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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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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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中共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春宵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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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①,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⑤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①,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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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红叶贺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后。此次行幸,规模超过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乐都在外间表演,众嫔妃无法亲眼目睹,连深受皇上宠爱的藤壶妃子也不例外,这实在是遗憾。皇上于是决定先在清凉殿试演一番。

  表演双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将和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但头中将与源氏中将比肩而立,使好似樱花树旁的一株山水,又逊色不少。

  红日渐渐西下,夕照迷人,鲜艳似火;乐声鼎沸,舞蹈也渐入佳境。此时两人已格外投入,步态与表情全都绝妙无比。源氏中将歌咏时尤为动听,酷似佛国里仙鸟迎陵频你的鸣声。真是美妙之极,令皇上也感动得流下泪来。众公卿及亲王等也都止不住泪流。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直入云霄。源氏中将脸上光彩焕发更甚,姿态更是美丽无比。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愤愤不平,说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轻侍女们听了此话,都嫌她太过冷酷。藤壶妃子寻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定会倍加令人喜爱。”不觉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当晚藤壶妃子住在宫中。是上对她道:“今日试演的《青海波》,令人叹为观止。你看如何?”因藤壶妃子心藏一段隐情,一听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极了。”皇上又道:“与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论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不同凡响。民间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尽管境熟,但总缺少良家子弟优美高雅的气质。今日的试演尽善尽美,只怕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将无再睹之兴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信给藤壶妃子道:“昨承雅赏,感想何如?我当舞时,心绪续乱,此乃前所未有,难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难舞,扇袖传情情谁知?真是惶恐!”藤壶妃子读罢来信,源氏中将那光彩夺目的风姿又浮现眼前,便回信道:

  “唐人扇袖何人解?绰约仙姿我独怜。我只视它为寻常的轻歌曼舞罢了。”源氏中将得了此信,如获至宝。寻思道:“她也知这《青海波》为唐人舞乐,可见她很是关心外国宫廷之事。此诗也合皇后之口。”不禁春风满面,诵经般再又展读。

  朱雀院行幸那日,亲王公卿无不参加,皇太子也随从而至。载着管弦的画船照例回旋于塘中。歌舞依次上演,杂然相陈。有唐人的,也有高丽的,不一而足。时而乐声大作,鼓声震天,惊天地,动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试演之时,夕阳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态俊丽非凡,心中反觉不安,便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称善,觉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不以为然,反嫌皇上对他宠爱过甚。

  围成圆阵吹笛之人,不论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选用精于此道,名声远扬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舞人均从民间选出,事先集中于哪宅中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树高叶红,林荫下,四十名乐人围成圆阵。笛声啼亮贯耳,妙不可言。这笛声和着松涛风吼,响声直入云霄,红叶缤纷,随风飞舞。其间,《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惊艳之极。他冠上所插红叶,翩翩起舞时全都随风飘落。仿佛红叶有情,自知不能与源氏中将的美貌匹敌而退避似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时天已渐晚,天公善解人意,洒下一阵毛毛细雨来。蒙蒙雨帘中,源氏中将再加上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美饰。此日可谓出足风头。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观者惊叹不已,几疑此非人世间所有。无知无识的平民,也立于树旁,岩下,夹杂于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动容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之后。这两种舞乐,可谓美妙之极。再看别的舞乐,则情趣全无。

  是夜,皇上对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晋。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聪慧,妙技惊人,不知几生修得。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旧挖空心思,忙于寻求时机和情人幽会。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远,怨声不断。又加上觅得那株细草,二条院新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为烦闷生气。源氏公子寻思:“此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熟此间内情,因而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话直说,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于我,我也许毫不隐讳,以实情相告,并且安慰她。可是此人并不理解我,不冷不热,暗里总往坏处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旦之事。但是统观此人,无甚缺陷,也无明显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结发之妻,所以我真心爱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片苦心,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终能体谅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绝无轻率之举,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再说那年幼的紫姬,住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天真烂漫,只一味亲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之人,也暂不明说其身份。她一直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里面种种高贵用具应有尽有。源氏公子朝夕均去探视,并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教她学习书法等,好比将自己寄居在外的亲生女儿接回了家。他吩咐一切供奉之人,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力求周到备至。因此除了淮光,几乎.上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这女孩到底是何来头?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知紫姬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忆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托,忧思稍减。可一到晚间,公子常外出夜游,忙于各处幽会。每当公子夜间出走,紫姬总恋恋不舍,公了不由生出怜悯之心。有时公子入宫传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此时紫姬连日孤居独处,心中闷闷不乐。公子便不胜牵挂,似觉家中有一无母孤儿,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闻知此事,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这般得宠,既惊诧又庆幸。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谴使抚慰,厚赐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便前去询访。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接待。源氏公子见后想道:“她们将我当作外客了。”心中颇感不快,却不露声色,随便与她们寒暄几句。此时妃子之兄兵部卿亲王正好在邪中,得知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见此人清秀俊逸,风流满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该是何等姣好!又想到这人既是藤壶之兄,又为紫姬之父,使倍觉亲切,与之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感到这公子待人诚恳,情意真切,且相貌悦人,十分可爱。便起轻怫之心,但愿公子变作女子,却哪里想到日后要招他为婚。

  夜幕渐落,兵部卿亲王返回帝内。源氏公子好生羡慕。往昔他受父是庇护,也可进入带内,亲近藤显妃子,和她眉目传情。但今非昔比,想起来甚是伤感!他因毫无办法,也只得起身告辞,却一本正经对众传妇道:“理应常来请安,只因无甚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罢便径直出了藤壶宫哪,连这王命如也留他不住。藤壶妃子孕育已过半年,心中之事郁结不解,常常久坐无语,更加闷闷不乐。王命妇见此情景,不以为然却又可怜她。只是源氏公子托她所办之事毫无进展,心中有些焦急。只落得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这真是前世作孽啊!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莫非是尼姑老太太去世前,常在佛前为小姐祈祷,引得佛主降恩,才有此厚报吧?”但转念又想:正妻葵姬身分高贵,而公子又风流多情,紫姬日后嫁给他,难免遭到不幸。但愿公子将来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吧!”

  到除日那天,紫姬丧服已满三月,照例可以改装了。但她自小母亲去世,全靠外祖母亲手抚育,因此丧服也就延期:凡豪华艳丽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橡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宜人,反倒越发可爱。

  元旦这日早晨,源氏公子照旧入朝贺年,临行前到紫娘房里,对她退:“从即日起,你应成大人了吧”说的笑容可掬,态度和蔼可亲。紫姬一早就忙着起来摆弄玩偶,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柜里放着种种玩偶,相外搭建诸多小屋,各种玩具充塞小屋之间,几乎使人无法行走。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道:“昨夜犬君说要打鬼弄坏一个,我正在修理呢!”神态庄重,如同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人也太不小心了,那就赶快修理吧。今日是元旦,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要讲不吉利的话,也不能终。”说罢便出了门。今天他特意穿了华丽的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们送他到廊下,这孩子一回到屋里,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替他换上艳丽的衣服,模仿他人朝贺年的样子。

  适逢少纳言进屋,见她如此,便对她道:“今年你得庄重才好,满十岁的人了,不该终日和玩偶打交道。你既已有丈夫,见丈夫时总得有个夫人模样才是。可你连头也不梳……”少纳言说出此话,本想让她难为情。可年幼的紫姬听了,心中倒想:“这样看来,我已经有了丈夫。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模样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如此年轻漂亮。”此时她才明白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她虽年龄一天天增长,但处处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孩子气。这令殿内的人好生不解,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来到左大臣邸中。这葵姬照例面色端整平淡,并不显得格外亲近。公子心中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你若与旁人一样随意些,我将何等欣喜!”葵姬自从闻知公子新近接纳一女子,并倍加宠爱,便推想这女子日后定受重视,也可能扶正,因而心中更是不悦,对公子也更加疏远冷淡了。她虽对公子漠然相待,对其放浪不羁的风流之事,一概装作不知,但表面上也还应酬着,这般涵养毕竟不同凡人。她比源氏公子大四岁,稍有迟暮之感,表情有些不便,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道:“此人实在完美无缺,只因我过分放浪形骸,行为不端,使她对我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胞妹。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悉心养调,无微不至。葵姬自幼高傲成性,目空一切,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异,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葵姬的家世不足为怪,无可骄矜,一向也视她为寻常。夫妇之间,隔阂由此而生。左大臣对这女婿的浮薄行径也深感木满,私下替女儿不平。但见面之后,又怨恨全无,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正整理行装,左大臣送他一条名贵玉带,并亲手替他抹平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对此十分感动。他辞谢道:“如此名贵,且等他回传内宴时,再受惠赐不迟。”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的。这不是什么奇贵之物,只样式好些罢了。”便强将玉带系于其身。左大臣将此视为乐事,况且这机会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荣幸万分之事。

  虽是贺年,源氏公子所到之处也并不多:除了清凉殿东宫一院之外,只到三条院参拜了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长得一年比一年好看!”藤壶妃子隔帘窥视,胸中也是思量无限!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算来应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过去了,仍毫无动静,大家都不免担心。到了新年,三条的众侍女都心焦起来,想道:“最晚,正月里也该出来了。”然而正月亦无声无息。世人纷纷猜度:如此迟产,怕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如焚,惧怕因此泄露隐情,以致身败名裂,心中自是痛苦难表。源氏中将也暗地推算时日,越加确信此事与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祷安产。他想:世事莫测,安危难料。岂因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便就此永别?木胜愁叹,茶饭不思。老天有限,终于在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公子忧虑顿消,宫中及三条院请人皆欢天喜地。皇上期盼藤壶妃子早日康复,常来探视。藤壶妃子想起那件隐事,只是痛心自责。但当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便想道:倘若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们心意。于是振奋精神,身体也日渐恢复了。

  皇上急于早日见到新生皇子。源氏公子心种隐衷,也渴望早日一见,便偷偷来到三条院,派人传话道:“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令我先来看望,即刻回它上奏。”里面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不全,尚不足观…”这样谢绝,也在清理之中。其实,这婴儿相貌酷似源氏公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而知。藤壶妃子们心自责,愧恨交加,心中万般苦痛。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内情,定会谴责于我。莫说此种大事,即便是细微的过失,世人也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怎样被人指责呢!”左思右想,只觉自己在这世间最不幸。

  此后,源氏公子一见王命妇,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见,但终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牵挂于心。而这三命妇总是答道:“怎么老说这般无意义的话呢?过些时日,你自会见到呀!”嘴上虽然严词相拒,心中却忍不住无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与藤壶面晤。那副伤心失落的情状,让旁人看了也悲叹难过。他哀伤地吟道:“几多冤仇前生绪,如此离愁今世浓?如此缘促,令人难解!”王命妇常常见得妃子对公子的思念和愁叹,此时听了此诗,不由自主,悄悄和道:“人生皆恨事,思子倍伤心。相见犹悲戚,何况隔帘人。你们两地相思,终日哀伤悲痛,真是苦命人!”源氏公子这样缠着王命妇帮忙,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过多,引人怀疑,便渐渐疏远了命妇。但又不便过于明显,怕引人注目,心中暗暗恨她多事,牵连这露水姻缘。王命妇被她疏远,自是一点也不曾料到,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发育奇快,虽才两个月,却渐渐会翻得身了,相貌也更酷似源氏公子。但皇上全不在意,他认为同一高贵的血统,相貌相似不足为奇。他甚是宠爱这小皇子,如同对待幼时的源氏公子。那时公子乃更衣所生,为避世人非议,不曾立为太子,将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至今仍有遗憾。又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俊美,更是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与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照人,皇上便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其情状实在难以言传。可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又想起直上平日的百般宠爱。心中时时隐痛不安。

  这日,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也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观。他对源氏中将说道:“我儿子众多,就你和这个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见。故而我一见他,就忆起幼时的你,他和你如此相象,想是孩子们小时都是一样吧!”他说这话是表示对二人的疼爱。但源氏中将听了,脸上不由色变,内心既欢喜,又惊恐,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此时小皇子正电呀学语,面若桃花,笑颜常开,令人不胜爱怜!源氏中将暗想道:“他既然肖我,可见当年我也如此美貌。”倒感伤起自己不幸的身世。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心如刀绞,甚为不安。源氏中将见了这小星子,反而心乱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返回。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直入房中休息。然而心潮涌动,无法安定,便欲独自静养一番,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满目皆是,其中抚子花开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写一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道:

  “此花恰似心头肉,难慰愁肠眼底洞。将此盛开的花喻作我儿,毕竟太渺茫不可求了!”信送到后,趁无人留意,王命妇便将信交给藤壶妃子,并劝道:“给他个回音吧,哪怕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正在流泪,信手提起笔来赋诗两句:

  “泪湿衣襟皆为花,今犹爱花不忍疏。’”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却如泪牵,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过望,忙将此诗送给源氏公子。公子等得焦急,以为照例不会有回音。正愁绪满怀之时,一见回信,不免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热泪长流。

  源氏公子看了和诗,便又躺下,呆视入神,心情反倒更加郁结。为解烦闷,他情不自禁,信步来到西殿。此时他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了一件褂子。手拿横笛,吹起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边走边吹,进到紫姬房里。只见紫姬歪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像适才搞的那技带露的抚子花,异常美丽可爱。她哪着小嘴,背过身去,并不理睬他:因为公子一回哪没有马上来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道:“起来呀!”她也不回头,只低声唱“春潮淹没研头革”的古歌,唱后转过脸来以袖掩口,模样妩媚,确是风情万种。源氏公子怪道:“你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歌句!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呀!”使命侍女拿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道:“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间的一根最是易断,可得小心用力啊!”便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调毕,再将筝交她弹奏。这紫姬也不好一味撒娇生气,便起身弹筝。她身手短小,只得伸长了左手去近弦,姿态美丽可爱。源氏公子来了兴趣,便拿起笛来与她一起练习。紫姬天性聪慧,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领教一遍,便自会弹奏。如此聪明可爱,心灵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让他颇感欣慰。《保曾吕俱世利》这首乐曲,名称不雅,但曲调优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筝相伴。尽管她弹奏尚嫌生硬,可节拍丝毫不差,这也相当不错了!

  天黑后,侍女们点燃灯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公子原定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时候不早了,随从在门外咳嗽,并说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动身。紫姬听见了,便不再看画,嘟起嘴来,皱眉不语,那模样实在令人可怜。她的头发浓艳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给,问道:“我要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想时时陪伴你。不过我想,你还小,暂且还顾不到你。若不光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喜好嫉妒的人,她们便会埋怨我,向我唠叨。我生怕伤害她们,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长大之后,我决不常常出去。现在我不要别人恨我,为的是将来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头偕老。”听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紫姬脸上泛出红晕。她一言不发,将头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着了。源氏公子见状,心下不忍,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来给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门了!”紫姬一听,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尔举筷作陪而已。饭后紫姬仍不太放心,担心公子出门,便道:“您早点睡吧!”公子点点头,心想:“这可人儿也真真可爱啊!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与她结伴而行!”

  如此滞留,渐成常有之事。日子渐久,消息不胜而走,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愤愤不平:“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之人?令公子如此痴迷!连名字都不曾听说,可见也非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时心血来潮,于它中见到这个侍女,伯世人非议,故予以隐藏,对外人说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闻知此事,觉得对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对源氏公子说道:“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事尚幼时,他就尽心尽力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也该晓事了,怎会做出这等忘恩背义之事呢?”公子只管低头不语。皇上见他并不分辩,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又可怜起他来,说道:“我看你也并非品行不端,四处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听得你和宫女们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让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未疏离女人。宫中美女如云,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聪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这些女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可大概是熟视无睹吧,他对她们很冷淡。间或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风情话来撩拨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这样,宫女们皆传言他冷若冰霜,无情无义。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风骚,放纵于色情。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纪如此大了,何以这般放荡?一时心血来潮,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哪知她即刻回应,决无逊色之感。公子那时正好闲极无聊,想这老女也许别具风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连老女人也不肯放过,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一日,内侍替皇上梳发。梳好之后,皇上便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装去了。此时室内仅公子和内侍两人。公子见这内侍打扮得比平日更为风流:脂粉浓艳,衣服华美,体态风骚。他心中甚感不悦,心想:“这般老衰还要强装年少,也太不像样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见她抿口一笑,将一把艳丽的纸扇掩住了口,回头递出一个秋波,娇羞不已,风情万种。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松散乱。公子不由心生感叹:“这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面容,也实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将扇子拿下。但见扇面艳丽,底色深红,上面树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调,旁边还题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周。”笔致苍老。源氏公子见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无风趣,但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大煞风景的歌词呢?”一便戏言道:“哪有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但这老女却不以为然,随口吟道:

  “请近看密林荫草,盼君只为好饲驹。”吟时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源氏公子急欲脱身,胡乱吟道:

  “林前应有群驹集,我马安能相竞来?”吟罢转身就走。内侍也顾不了许多,赶忙扯住他的衣袖,说道:“想不到你如此无情,使我自讨没趣,我这般年纪,你却忍心让我受辱!”说罢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抚道:“过些时候,定给你消息。我纵想你,也机会难寻呀!”说罢又要走。内传追到门口,恨恨道:“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衰朽残年最可悲’么?”不禁爱恨交加。此时皇上换衣已毕,隔帘隐约看见此情此景,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这也太不相称了!”又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公子古板,其实不然。他连这个老女也不曾放过呢。”内侍听了,老脸也略感发烫,又想到“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所以她只是埋头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纷纷谈论,都说令人难以置信。头中将得知,想精:“我这个情场老手,也算得上无所不至了,怎么没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风味?”于是便寻了个时机,与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内恃有他替代那个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宽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谁此源氏公子一人。与头中将私通,只因欲壑难填,一时慰情之举罢了。

  内传与头中将的私情异常隐秘,源氏被蒙在鼓里。内侍每当与源氏公子私会,必万般倾述她那一片痴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便抚慰几句,但心中又不甚情愿,故而并不常去那里。一日傍晚,阵雨过后,空气清新。公子不愿埋没如此良宵,便出门闲步。经过温明殿前时,里面飘出悦耳的琵琶声。源氏驻足细听,声音里满是离情别绪,令人愁情郁结。原来是内侍正在弹琵琶。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参与男人弹琵琶的队伍,放已精于此道,人莫能及。此时,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于此人之口,似不相称。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时白乐天在鄂州听到那商妇的歌声,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忽听里面的琵琶声嘎然而止,传出愁叹声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标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里面随接唱道:“……请你自己推开…”应对无误,声音不同凡响。内侍又吟道:

  “檐前湿衣为何人?泪珠似雨又浸润。”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这女人情人众多,何独对我发此牢骚,真令我生厌!”便答吟道:

  “别人妻女窥烦人,不惯屋檐门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下心来,便轻手推门进去。这个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来如意郎君,便放肆起来,语言不免轻薄张狂,公子也觉趣味无穷。

  且说头中将近来对源氏公子颇有怨辞,原因是源氏公子时常指责他的浮萍行径,而自己却假作正经,私自妄为,养了不少情人。他寻机瞅了源氏公子一个漏洞,抓住把柄,以图报复。正好这一天头中将也来与这内传私会,看见源氏公子先推门进去,心中窃喜,想此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便决定稍微吓他一番,然后再责问他:“日后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干责问他一样。于是悄然站立门外,静听里面的声音。

  此时正当风声渐紧,夜色深沉,室内了无声息。头中将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进室内。源氏公子此时心绪不宁,不能安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哪里会想到是头中将来此,还以为这是以前与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偏叫这个老滑头撞上,多难为情!便对内诗说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见了绳子飞,知道他要来,却瞒着我,太不要脸了!”慌忙抓了件常礼服,躲到屏风背后。

  头中将听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就此罢休,径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风旁边,动手折叠屏风,声音劈劈啪啪,盖过外面的风声。这下可慌了内侍。从年轻到如此年纪,风骚不断,其间两男争风吃醋的事经历了不少,但如今这场面尚属第一次。她生怕这新来的男子伤害到公子,甚是惊恐。连忙起身,拼命抱住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机逃出,不让来人群得身分。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带歪斜,这样狼狈出走,也实在不甚体面,一时犹豫不决。头中将此刻也不愿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谁,便一声不吭,只是佯装愤怒万分,“刷”地一声,一下将佩刀拔了出来。内侍更慌了,连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挡住,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将要笑破,又赶忙掩口。这内侍日常精心打扮,装个娇艳少女,粗看还有些相仿,其实她已是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夹在二位公子之间,不顾一切,赔了老脸斡旋调停,其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头中将虚张作势,故意装作他人,一味恐吓,反被源氏公子识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却故意如此,真是可恶。”如此一来,公子也觉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劲一拧。头中将自知已被识破,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源氏公子对他道:“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让我将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回身,抢过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给他。源氏公子道:“要么彼此一样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带,又要剥他的衣服。头中将哪里肯依,用力抵抗,两人扭作一团,东抓西扯起来。慌乱中,听得嘶的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头中将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批得衣破方能识,露出真情隐秘来。你将这破衣穿了,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隐秘哪能保长久,狠行凶故意平!”两人如此调笑唱和之后,怨恨全消,一同出门去了。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头中将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内侍呢,遇到这等难以料及之事,也自感无聊。次日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浪潮来去已两度,寂寥不几头瘦否。我怕是泪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见了思忖道:“这个人真不知羞耻呢。”但忆起昨夜她那副难堪相,又心生可怜,便答诗道:

  “且因骇浪惊人去,惟心只恨此矾头!”回信就只两句诗。看看送回来的腰带,却是头中将之物,这腰带的颜色颇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礼服。又清点自己的常礼服,发现假袖没了。他想:“也该如此!渔色之人,怎能免于丢脸呢?”从此更加小心谨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头中将从宫中值宿所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还附有一纸条:“快将此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气又恼,想道:“果真让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这根腰带,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将一张同样颜色的纸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君失此带恩情绝,今朝物还似人来。”头中将得了腰带和诗,即刻回答:

  “君盗蓝带我恨君,与君割席在此时。这怨不得我啊!”

  旭日东升,二人各自整装,依旧衣冠楚楚上殿见驾。源氏公子端庄严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见了,暗中窃笑。恰逢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务奏请圣裁。二人高谈阔论,出尽风头。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会意微笑。等到无人在旁,头中将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你死守秘密,如今还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后来的人一无所获,才该自认倒霉!老实说:“人言可畏,我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呀!”两人斗过一阵,相约以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为戒,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遇时机,便以此为话柄,极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这讨厌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内侍还是不断送信来,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闭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挟源氏公子。

  皇上对源氏公子百般恩宠,那些出身高贵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这头中将毫不相让,凡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头中将与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是贵戚,圣眷最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实,他的人才品貌也说得上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在清场之上与源氏公子一争高下,也无所不及,正是各领风骚。

  再说藤壶妃子被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举行。源氏公子也由中将升任宰相。皇上意欲在近年让位,由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即位,并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可这新立太子无人扶持,外家请舅父皆是星子,但已降为臣下。是时藤源氏朝中,源氏的人不便摄行朝政,故而只好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以便增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皇上对她说道:‘称的儿子不久将即位,那时你高居尊位,就是皇太后了,难道还不满足?”世人对此皆顾虑重重,议论道:“这弘徽殿女御是太子之母,入宫已二十余年。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想以此压倒她,怕是太难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如期举行。当晚由源氏宰相陪送入宫。藤壶妃子乃前代皇后所生,身份高贵,自不待言,何况又生得一位容貌出众,光彩照人的小皇子。因此是上对她百般宠爱,其他人也只得另眼相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绪烦乱如麻,想到辇车中妃子那花容月貌,便不胜向往。又想到日后“更远蓬山一万重”,两处相思无由相见,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云端奇相纵能望,绵绵幽恨终无期。”只觉心清寂寞无聊,人生无味。

  光阴似箭,小皇子渐渐长大成人,相貌也愈来愈像源氏公子,几乎难辨差异。人们皆言皇子俊美出众。藤壶妃子听了,心中好生痛苦。幸好世人并未留意于此。他们认为:源氏公子美貌超群,无与伦比。小皇子酷似源氏公子,皆因同属富贵之命,如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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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花宴

  来年春,二月二十过后,皇上于南殿举行樱花宴。皇上端坐中间玉座,左边是藤壶皇后,右边是朱雀院皇太子。因藤壶皇后得了上风,弘徽殿女御心中忌恨,处处避免与她同席。可这回赏景,若一人独处也不是滋味,便也来赴席。

  是日,雨后初晴,空气甚是清新,百鸟争鸣,十分悦耳。亲王、公卿以至擅长诗道之人,尽皆出席,参与探韵赋诗。源氏宰相探取一韵,报道:“臣谨探得‘春’字韵!”声音镀铝有力,萦绕不绝。其后是头中将,只见他姿态从容,举止大方。众人自然不敢小视他。他的报韵也掷地有声,令人觉得不同凡响。其余诸人,见此场面,皆自惭形秽,畏缩木敢上前。此外阶下诸文人,不能上殿。但见皇上及皇太子才华卓越,皆感叹文运昌隆,人才辈出,更是自愧弗如。尽管作诗并非难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高才学士面前,均倍感手足无措,不能尽情发挥。倒是几个老成的文章博士,尽管服饰寒酸,终因见多识广仍是从容不惊。皇上观此种种情状,觉得趣味甚是盎然。

  下面的舞乐,只待红日西坠,便可上演。最先表演的是《青海波》,乐音赏心,舞态悦目。皇太子忆起去秋红叶缤纷时源氏公子所演《青海波》的盛况,便赏赐他樱花一枝,插于冠上,恳请道:“趁此再展舞姿吧!”源氏公子不便推辞,便立起身未,从容步入场中。乐声响处,舞袖翩翩,美妙绝伦,无可比拟。左大臣看了,对公子的怨恨顿消,直感动得流泪。便问道:“头中将何在?快快上来!”头中将应声而出,表演一出《柳花苑》舞。此舞较长,非得有精深检熟的技法不可。然舞者从容不迫,舞步袖法皆很精湛,真是无瑕可指,足见平日功夫不浅,早有周详准备。皇心大悦,即赐与他御衣一袭。此乃特殊恩典,甚是珍贵。人皆羡慕不已。此后请公卿随意出场献舞,但日色已昏,也只得草草收场。

  舞乐既罢,开始宣读诗篇。源氏公子所作诗文,宏远广博,精巧有致。有些字句,连宣读师也略略沉吟方能吟诵。每读一句,四座惊起,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众文章博士也心悦诚服。以前每逢此种盛会,皇上必先使源氏公子表演,以博得众誉,为四座增添光彩。今日赛诗,公子不负所望,独压群芳,皇上圣心大悦,非比寻常。

  此时藤壶皇后心中想道:“如此年轻美貌、才艺超群的公子,却遭得太子的母亲弘徽女御憎恨,实在难以理解。而我自己亦不免内疚呢。”她深深反省:

  “若能视作寻常舞,贪恋丰姿不疚心。她只在心中默诵此诗,聊以自慰。

  直至夜深,宴会始散,大家各自告退回哪。皇后及太子也回宫歇息。此时月光如盘,银辉四洒,四周寂然无声。此番良辰美景,正合男欢女爱。源氏公子醉意朦胧,不愿错失这等良宵。他想道:“殿上值宿人都已入睡,何不趁此难得机缘,前去会见藤壶皇后?”便趁着酒兴,悄悄溜到藤壶院窥探。可王命妇的房间紧闭,不便叫她,无人通得消息,公子只得独自叹息。但又不愿空手而归,便信步走向弘徽殿,见大门求关。弘徽殿女御散宴后随即到宫中值宿,故此处守护人数稀少。公子驻足,往门内窥看,只见里面的小门虚掩着,悄无声息。源氏公子突发奇想道:“可怜世间女人失足犯过,均源于大意,以致门禁不严,方给了男人机会。”想着便进得门来,但闻呼吸之声,众侍女皆已睡熟。

  忽然听得有女子在廊下唱歌:“不似明灯照,又非暗幕张。愿俄春月夜,美景世无双。”乃是一古歌。声音娇嫩动听,渐渐清晰,正往这边走来,源氏公子大喜过望,待她接近,便闯出门去,一把将她的衣袖拉住。那女子吃了一惊,一下动不得,口里叫道:“呀,吓死我了!你为何人?”源氏公子答道:“你何必这般讨厌我呢?”便吟诗道:

  “今是良夜你我知,美好姻缘恰似月。”便将她抱入房里,随即将门关上。那女的因事出突然,顿时不知所措,浑身发抖,也不挣扎,如小鹿般柔驯甜美,别有一番情趣。她两眼茫然,叫道:‘俄不认识你呀,这如何是好?”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是从人都容许的。你喊也无用,还是不作声的好。”女的听了这话,便知他是源氏公子,心中略有放松。她感到实在难堪,又不忍心故作冷酷,让公子失望。公子饮酒过量,哪里育将机会放过。这女子又半推半就,无力坚拒,两人就此成其好事。她年轻温柔,异常可爱,令公子百般爱怜。无奈春夜苦短,天色渐明,心中不胜惆怅。那女的更是依依不舍,春心缭乱之极。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还未请教芳名呢。要不然我今后怎么找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就此情断吧。”女的便吟诗道:

  “妾若不幸赴泉壤,汝苦为妾扫墓无。”她吟时姿态娇唤可爱。源氏公子答道:“如此说来也不无道理。我不该问你,你我若有缘份,日后自能得见。不过:

  东寻西觅为芳名,语课纷纷似竹风。你若木怕世人议论,我又有何顾忌?若我真想知道,你又岂能瞒得住我?”正在交谈,天色已明,众侍女开始起身,准备到宫中去迎回女御。门外人来人往,源氏公子不便久待,只得与那女子互换扇子,聊作凭证,然后匆匆出门,返回首邪。

  源氏公子回到铜壶院时,众侍女中有几人已睡醒,正待起来。见公子破晓归来,便指手画脚,悄声议论道:“唉!不知又到哪里厮混去了!晚出早归,也太为辛苦!”她们见公子走近,又假装熟睡。源氏公子径入内室,倒头睡下,可久久不能入眠。他心中寻思:“这个人儿真是可爱!大约是弘徽殿女御诸妹中的一个吧。此人还是处女,想必是五女公子或六女公子。三女公子已嫁给了帅皇子,四女公子倾慕头中将却得不到回报。这两人都是绝世佳人,昨夜倘是她们,就更加有味儿了。六女公子已经许绪皇太子,如果是她,倒有些于心不安。她们姐妹众多,实是难于辨别啊。看情形,她并不欲就此绝情,不再与我来往。可又为何不愿告诉我名字?”他百般思索,。已早已牢牢系于这女子身上。弘徽殿帷薄如此不修,而藤壶院门禁如此森严,两相比较,他更钦敬起藤壶皇后的人品来!

  次日重开小宴,又是分外忙碌。与昨日的大宴相比,这小宴便显得更富雅趣。源氏公子当筵弹筝,不觉又引发了兴致,忆起昨晚月下那场好事来。将近破晓,见藤壶皇后进宫待驾去了,公子便想:此刻,那女子也许将出宫回哪了。虽邂逅而遇,可实在令人难忘。公子决定派侍臣良清和推光前去打探。这二人很是精明能干,领命而去。公子辞别皇上,出宫返邸之时,两人便来报告:“有三辆车子,现在已出北门。但见右大臣家的两个儿子及右中并急匆匆地赶出来相送,可知车上正是弘徽殿女御及其诸妹。我们看得清楚:车上很有几位美貌女子。”源氏公子听得禀报,断定那女子必在车上,不免热血涌动。他想道:“得先知晓那女子的排行。干脆直言相告,让她父亲右大臣知道此事,正大光明地作他女婿。可这女子品性怎样,还未知晓,便冒冒失失求婚,未免过于轻率。但就此罢休,永远蒙在鼓里,也实在可惜。如何是好呢?”他无计可施,心中烦恼不已,只得茫然地躺着。

  此时忽然想起了二条院的紫姬:“这女子怪可怜的。这几天我常在宫中,已很久不回去看她,想来她很寂寞烦闷吧?”便觉得自己对她不起。无聊之中,又拿出那晚那女子赠他的扇子来看。但见六片樱花模样的饰物,装在扇面外骨上,左右各半,对称相映,上面扎着五色丝线。扇面上一弯膜俄谈月,月下水波不兴,月影倒映水中,均用泥金所。画景不算新颖别致,但此乃美人证物,也弥足珍贵呢。那个吟唱“汝自无缘扫墓来”的女子,其面容始终缠绕心头,挥之不去。借助诗兴,他便在扇头添写了两句:

  “滁脆残月落何处?相思不见恼杀人。”写罢,才将扇子细加收藏。

  再说源氏公子久不赴左大臣邪,欲前往探视。但又牵挂那个幼小的紫姬,决定先回二条院去看看她。

  源氏公子每次见到紫姬,都感到她又凭添一分美丽与娇媚。源氏公子想:“这女子聪慧非凡无甚缺陷,完全可照我自己的意愿教养成人,这太让人高兴了。不过仅由我这个男子来教育,将来她也许会欠缺温柔吧。”竟有几分忧虑。

  公子向紫姬讲述近日花宴之事,与她分享喜悦。过后又教她弹琴玩耍,陪了她一日。晚上,公子动身出门,紫姬嘟嘴道:“又要出去了。”她不愿过于为难公子,因而并不肆意阻挠,只是看着他走了。

  到了左大臣邸内,照例未见到葵姬马上出来相见。公子心中不悦,寂寞无聊,便取这筝来弹奏,吟唱催马乐《贯川》:“……没有一夜好安眠……”,以女子的多情对比葵姬的冷淡。左大臣过来时,与他谈论前日花实中的趣事。道:“老夫历仕四朝,也算有些阅历,可也未曾见过这般场面。诗文高雅警策。舞乐无限美好,可谓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当今文运昌盛,人才辈出。加之吾婿精通诸艺,善于调度贤才,故能有此空前盛况。老夫虽年事已高,也跃跃欲试呢!”

  源氏公子答道:“实不敢当,小婿不过是勉为其难,多方搜求贤才而已。说到技艺,当首推头中将的《柳花苑》,尽善尽美,实乃传世之作。若有幸欣然起舞,则为盛世之春添光。”此时左中养和头中将进来了。三人共倚栏前,各取所爱乐器,合奏雅调,声音悠扬悦耳,妙不可言。

  却说那晚与公子成全好事的,正是六女公子。她已许嫁了皇太子,预定四月间入东宫成亲。这几日回味起那晚的迷离春梦,无限思念,又不免悲切烦恼。源氏公子呢,因尚未确定她是第几位女公子,又与弘徽殿女御一向不睦,不便贸然求婚,为此不胜愁闷。三月二十日后,右大臣家举行赛箭会,拟请众公卿及亲王参加,之后观赏藤花。其时樱花已经凋谢,独有两株迟开,仿佛懂得古歌“山樱僻处无人见,着意留春独后开”之趣,正开得热闹。又新建一所殿堂,也装饰一新,以备弘徽殿女御亲生公主的着裳仪式。右大臣家历来讲究排场,此时更是极尽奢华,一切设备尽皆新颖则它。拟为盛会增色,右大臣前日即面请了源氏公子,邀他前来赛箭赏从以后又恐公子不来,派了儿子少将前来迎接,并赠诗道:

  “我屋藤花如若丑,何须特地邀君来?”源氏公子接信之时,正在宫中,便将此事奏闻。皇上看了诗笑道:“他很是得意呢户便说:“既然他特地派人来接,你该早些去。公主们都在他家长大,想来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的。”

  源氏公子便回去梳妆打扮。直到天色很晚了,方才到会。右大臣家已等得焦急。只见他外披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内穿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长后裙飘然而至。置身于众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之中,自是风流满洒,可谓鹤立鸡群,气度高雅,不同凡响。大家肃然起敬,赏玩的樱花也为之色减香消,再难提起众人兴致。

  盛会隆重进行。这一日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渐深,源氏公子饮得些酒,不久便醉眼朦胧,借口心中烦闷,起身离座。正殿里住着大女公子和三女公子,源氏公子便走到东面的边门口,倚门闲眺。

  正殿檐前,藤花正当盛开。为便于赏花,正殿的格子窗都敞开着,众侍女聚集在帝前。她们故意将衣袖裙裾露出帘外,像新年举行踏歌会时那样。但此番作为与今天的内宴却颇不相称。此时,源氏公子倒觉得藤壶院的斯文典雅,毕竟与众不同。

  “我心情郁结,不胜酒力,既有缘来此,便让我在此稍事躲避吧。”他说着,便掀起门帘,缩进帘子里来。只听帝内一个女子说道:“此话差矣!下人才讲攀缘,你身分如此高贵,何苦口出‘有缘’二字?‘语气虽不庄重,但说话人决非一般侍女,眉间分明显露出高贵的气质。

  室内香烟线绕,诸女群集;钦钢错杂,裙影跟跃。人人举止切娜,个个娇媚动人。可见这家崇尚富丽,追求时尚,但欠缺娴雅之风情。为观射赏花,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从深闺纷涌而出。公子本应郑重谦恭,但禁不住眼前这番艳丽光景的感染,不由兴致勃发,想道:“那一夜月下邂逅相遇的是哪一位呢?”胸中顿时不住跳动。他便靠在门旁,将催马乐《石川》加以改和,用诙谐的语调唱道:

  “石川高而人取扇。我心甚悔恨可叹。……”一女子不知内情,高声说道:“怪哉!谁为高丽人!”只见帷屏后面另有一女子,低头不语,只是连声叹息。源氏公子便靠近此人,隔帘抓住了她的手,吟道:

  “赏罢朦胧月,再能相见无?

  山头凝望处,忧思入迷途。何故让我入此迷途呢?”他用推测的口气说。那女的终于忍耐不住。答吟道:

  “但得心相印,岂关月有无。山头漠漠云,迷途岂能入?”但听这声音,可知要找的正是此人了。源氏公子大喜过望,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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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葵姬

  却说改朝换代伊始,源氏公子升任为大将,身份更是尊贵显赫,万事一时间也都变得意兴盎然。然而碍于身份,未敢稍有逾越;幽会私通之事,均暂得收敛。这可苦了各处情人,个个望眼欲穿,怨恨悲叹。他自己也因恋慕着那个冷漠的藤壶皇后,更是悲伤慨叹。这或许是应得的吧?

  自桐壶帝退位后,藤壶皇后严若普通宫人,日夜侍候于帝侧。弘徽殿太后醋意大发,愈加迁怒于她。索性常人儿子朱雀帝宫中闹居。藤壶皇后没了对手,倒也落得安心。自让位以来,桐壶帝悠闲自得,甚觉如意。往年春秋佳田,铜壶院均要举行管弦乐会,规模自然盛大,热闹非凡。如今惟有一事牵挂于怀:皇太子别居冷泉院,不能常常得见,且尚无后援,故甚为担心。便命源氏大将为其保护人。源氏大将担此重任,不免又惧又喜。

  且说已故皇太子与六条妃子所生的女儿,赴伊势神宫当斋宫的日期渐近了。而六条妃子早已觉得,她与源氏大将的爱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况且她也不放心让这斋宫独自前往,倒不如以照顾女儿为名,跟她同赴伊势,就此一刀两断吧!桐壶院闻得消息,面色不悦地对源氏公子道:“吾弟在世之日,百般宠爱于她,你切不可轻薄慢待她。而斋宫,我也视她如同自己女儿。倘你任情恣意,轻薄好色,势必负我一番心意,遭受世人讥评。”源氏公子心中也觉父皇言之成理,不敢吭声,只得恭敬受训。上皇又道:“无论何人,你不可使其蒙受耻辱。皆应彬彬有礼,诚恳待人,否则女人们定要怀恨。”源氏公子闻此,心想:“我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倘被他知晓,怎可了得!”一时心中骇然,惶恐不安。赶紧告退而出。

  桐壶院自然也知道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的关系,故有此训。然而此事未免也太草率,有伤六条妃子名声。公子心中有愧,很想今后对她多加亲近,但又不便公然示意。六条妃子,自念年纪比他大,觉得很不相称,因此渐渐冷淡。源氏公子揣摸她的心意,便顺其自然,对她也不再过分亲热。由此六条妃子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薄情,时时悲痛不已。

  那位模姬,听世间传闻源氏公子薄情寡义。于是坚定主意,决不似别人那样受他的引诱。因此对于源氏公子的信,她置若们闻。只是偶尔回他一封短书,语气手和,倒不使他难堪。故源氏公子倒始终觉得此女子甚是可爱。

  却说葵姬虽不满意源氏公子的轻薄行径,但又认为过分干涉恐适得其反,因此并不十分嫉恨。况且她已有身孕,一想到此,心中便愁闷不堪。源氏公子得知她已怀孕,庆幸不已。父母亲等亦都欢喜,但也不免担心,便举行种种佛事,以求平安。这期间源氏公子自然不免忙碌,何曾有闲去光顾六条妃子等人毛邪呢?

  时逢贺茂神社斋院修行期满,卜定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女公子为继任人。虽桐壶帝与弘徽殿太后视这女公子为掌上明珠,但也不得不忍痛割爱。因此斋院入社的仪式更是非寻常可比,异常盛大隆重。祝祭之时,除了规定的仪式,又增添了许多新颖别致的节目。这全随斋院的身分高下而定。

  入社前几日举行拔楔仪式执事的公卿皆选用声名高贵,容貌端庄之人,实在讲究。他们衬衣的色彩,外裙的花纹,以至马和鞍橙,也都搭配合理,相得益彰。皇上御旨,令源氏大将也一同出游。供女宾乘坐的游览车,装饰得美妙绝伦。她们的衣袖裙裾露于帝下,随风舞动,鲜艳夺目。两旁临时搭起的看台,竞相粉饰,尽显主人富贵。大道上熙熙攘攘,冠盖相随,实在有很大的皇家气派。

  葵姬平时一向不喜热闹。况且怀孕后精神不畅,更是不想出门。但众侍女纷纷怂恿:“叫我们自个悄悄地去看,多没趣啊!今天的盛会,连那些村夫野老也都远远地携妻带儿赶到京城来,想一睹源氏大将的丰姿。而我们夫人却不去看,岂不可惜?”葵姬的母亲听到此话,也禁不住劝她道:“你今天精神尚好,去看看吧!你若不去,这些侍从们都没趣呢。”葵姬只得答应。母夫人即命备车前往。

  日上三竿,已近晌午时分。葵姬服饰装扮极为朴素典雅。这一行华丽的车辆和待从来到一条,只见无数游览车辆紧密排列,竟无立足之地。于是待从车中那些身分高贵的宫女,便喝令那些身份低贱者的车子退避。却有二辆牛车,毫不退让。但见车上挂着精致的帘子,外面装着旧席。车中妇人身着素装靠坐于后,大概是不想招人注目吧!车旁的侍从没料到竟有人赶他们走,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说道:“识相些吧!这二辆车子可非比寻常呢。”不许葵姬夫人的侍从动手。两方侍从都年轻气盛,且喝了酒,便争吵起来,无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几个年长随从即出来调解道:“不得争吵!”可哪里奏效呢?

  这二辆车子本是伊势斋宫母亲六条妃子所乘。今日她或许心请不快,所以悄悄出门游览。她原本不欲让人发觉,然而却被葵夫人侍从们一眼瞧破。于是便讥讽道:“有何大不了啊!难道依恃源氏大将的势力么?”葵夫人持从中有几个为源氏大将家人,他们觉得对不住六条妃子,然而也不便出来替她说话,因此佯装不知。结果葵夫人的车子赶了过来,使六条妃子的车子被挤在葵夫人及其侍女车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六条妃子觉得看不看倒无所谓,只是微行被人识破,又无端遭受辱骂,此等恶气实在让人难消。

  六条妃子车上驾辕台已被葵夫人家侍从损毁。只得将辕搁在别家破车数上固定,模样甚为寒酸。她懊恼不已:“何必来此受罪呢广然而悔之已晚!想就此回去吧。可被别家车子挡住退路,如何去得了!正在恼闷之时,只听得众人喊道:“来了,来了!”六条妃子听到喊声,始知源氏大将的车将行过。觉得如此可恨之人,却必须在此恭候他的驾临,委实难受之极!她虽想见源氏大将,可这里却非“竹林丛前处”呢!源氏大将当然不知,也并未停马回头,便扬长而去。她深感如此插曲也是徒添气恨罢了。

  这一日的游览车装饰得富丽华贵,胜于往日。许多美貌女子拥坐车中,竞相将衫袖裙据露出帘下,以让人一观。而源氏大将漠然而过,不甚在意。偶尔认出某某情人的车子,却也回眸示意,暗送秋波。葵夫人的车子特别惹眼。源氏大将一行经过时,神色郑重,肃然起敬。六条妃子见此,更觉无地自容,伤心之极,于是默默吟道:

  “此番窥见狂童身,徒自悲怜薄命人。”吟罢,不觉珠泪盈眶,却又竭力隐忍,深恐为人所见。转而却暗自庆幸:如此超凡脱俗绝世容貌,今日倘若错过,倒是莫大憾事。

  源氏大将行列中人,尽皆装扮一新。位置先后早已按身份排定。而那些装束华美艳丽的公卿,在源氏大将的映衬之下,全都相形见细呢。只因今日特别隆重盛大,大将便选用伊豫介的儿子,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将监作临时随从,其他随从也尽皆风度优雅端庄。这一行列真是威武雄壮。众人见源氏大将如此风光,也不由得赞叹不已。

  这人群中,也有中等人家的女子,戴了女笠,扎着衣据,往来观赏;也有出家修行的尼姑,颠来倒去地来看热闹。若是平时,众人一定对她们厌恶不已:“这真是自找苦吃广但在今日,大家也颇以为然,更有那些满口无牙,两颊深陷,垂着白发,弯腰驼背的老太婆,搭手于额,望着源氏大将的容姿,竟也目瞪口呆,如醉如痴。还有那粗鲁无知的平民,全忘了自家丑态,傻呵呵地笑着。还有一些为源氏大将所不屑的地方官的女儿,也乘了刻意装扮的车子,故作娇媚之姿,以期大将青睐。其中有几个曾与大将偷情的女子,见得他今天的英姿,也自惭形秽,叹息不已。

  坐在看台上观赏的桃园式部卿亲王,见源氏公子如此神采,不禁想道:“此人真是容光焕发,丰姿绰约,该不是有鬼神附体吧?”他如是一想,倒觉得恐怖顿生了。而此时他女儿模姬也是浮想联翩:多年来源氏公子向她真挚求爱,确也感人至深。即便普通男子,恐怕女的也会心动,更何况是美貌超凡的源氏公子?此人本是多情之人!于是不免有些倾心。但也并不欲表示亲近。听见青年侍女们对源氏公子赞不绝口,她不由得格外厌恶起来。

  拔楔仪式后,即举行正式的贺茂祭礼。葵姬没有再去观看。有人将拔换时争夺车位的事件告知了源氏大将。源氏大将想:“葵姬为人稳重,自己虽无欺辱别人的心思,但有时难免思虑不全,又有些冷酷无情。她没想到两女共事一夫,就应相互礼让。自己没个榜样,下人们自会明作非为,以致做出那种毫不谦让的事来。而六条妃子生性温雅柔顺,恭让知礼,如今受此欺侮,不知何等悲愤?”他感到对她不起,便专程前往慰问。此时六条妃子的女儿正在哪内洁身斋戒,她便以不可亵漆神明为由,加以谢绝。这借口不无道理,源氏大将虽明知遭了拒绝,却也只得暗自恼怒:“冤家直解不宜结,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呢?”

  心情郁闷的他也懒得去会葵姬了。先赴二条院,再出门去观贺茂祭。他到紫姬所住的西殿,命惟光准备车辆,并对那些天真幼稚的侍女们说道:“你们也跟去看看热闹,岂不很好?”紫姬经过精心装扮,显得娇艳无比。源氏公子看得心花怒放,微笑道:“来,我陪你同去看看。”源氏公子用手抚摸着紫姬光洁柔软的头发说道:“头发该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唤过一个占卜时日吉凶的博士,令他卜个吉日。又吩咐众侍女:“你们先去吧广他看看这些侍女美丽的衣饰,与梳扮齐整的头发,倍觉娇小玲戏。

  吉时已至,源氏公子道:“我来替小姐剪吧。”拿起剪刀,却无从下手,说道:“如此浓密,不知还要长多长呢?”接着又说道:“头发无论怎样长都无伤大雅,可额发还是稍短些的好。如果都是短的而没有长些的拢到后边,便简单而缺少趣味了。”剪罢又祝福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听了这祝词,极感荣幸,忙来称谢。公子又吟诗道:

  “难测海水深千寻,延绵存藻惟我知。”紫姬答道:

  “海水虽有千寻底,潮落潮生无定时!”紫姬挥毫将此诗书于纸上。那执笔之态,很见干练,却又木乏天真可爱。源氏公子自是欣喜无比。

  这一日,前往观贺茂祭的游览车更是异常拥挤,难得空隙之地。源氏公子欲将车停在马场殿旁,却难觅一合适之地。正犹豫间,忽见近旁停着一辆华丽女车,里面乘了许多女子。其中一人从车中伸出一把扇来,向公子的随从招呼道:“停在这里吧!我们让出地方与你。”源氏公子想这女子未免轻狂,不过这地方倒确是不错。即令驱车过去,招呼女车中人道:“你们怎会找得这等好地方,真令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扇子,展开细瞧,只见上面题着诗句:

  梦里青丝终难求,只因君处异地扎墨迹尚湿,一看便知是内侍手笔。源氏公子想:“真是好笑!人老珠黄,却还自认是年少之人,与我撒娇扮痴。”当下很是讨厌,恨恨填了两句答诗,将扇子还与她道:

  “花间芳径君行早,却言待我更是空!”这老侍女一见,顿觉气愤。当即写道:

  “神灵原本无灵物,徒认空名懊悔迟。”

  源氏公子车中有女眷,不便卷起帘子。不想这竟惹得众人猜忌。他们想道:“前日拔楔时,他气度何等威严,今日却随意闲游。是谁与他同车呢?想来定非寻常之人吧!”大家任意猜测。源氏公子觉得刚才与那种老女人纠缠,真是不值。但若送诗给别的优秀女子,她们或许因顾忌同车女子而生非议,都不一定会回复的。

  却说六条妃子自从前日受辱后,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无情,对他已心如死灰。但又觉得毅然赴伊势独居,日久则难免寂寞无聊,反倒被世人当作笑料。可是,想留在京城,却如此受人侮辱,实是尴尬不堪啊。正如古歌所言:“钓者浮标似我心,动荡不定逐海潮。”她心中犹豫不决,日夜烦恼,更加苦不堪言。

  源氏大将对六条妃子下伊势之事,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对她说:“你厌恶我乃清理中事,因我实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凡事须思虑前后,我们既已结缘,总应有始有终才好。”于是六条妃子难决行止。那天她本是乘兴出游,不想受此打击,从此万念俱灰。

  恰逢此日,葵姬不知被何等妖怪所迷,忽然病得厉害。家中上下请人,无不叹息奔忙。源氏公于此时已不便再去眠花卧柳,二条院也难得回去了。他平日虽不甚喜爱葵姬,但毕竟是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对她却总是另眼相待的。尤其葵姬已有身孕,如今又患病在身,源氏公子怎不担惊受怕呢?便请了高僧,在宅内作种种法事。作法之时,高僧说出许多死魂灵之名。其中有一魂灵,总是附在病人身上,不肯依附替身童子。无奈只得再请法力精深的高僧来驱妖。可这魂灵顽固异常,终不见奏效。左大臣邪宅内众人,便左右猜测是公子情妇魂灵作祟,可怎猜得着?其中几人窃窃私语道:“莫不是六条妃子及二条院紫姬等人的生魂在作祟?”请博士占卜,却又无定论。虽说是鬼怪迷人,但葵姬也没与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呀?倒可能是她那故去多年的乳母,或是世代与她家结怨极深的鬼魂,乘虚而人纠缠她吧!

  葵姬终日噪泣,咳嗽呕吐不止,显得痛苦异常。眼见病情日趋严重,而又无计可施,众人激政不已,一时全府上下一片慌乱。铜壶院甚为关怀。问病使者往来不绝,又作种种法事,为她祈祷平安。如此皇恩浩荡,若有不测,太让人惋惜啊!朝野尽知葵夫人病状,无不牵挂于怀。六条妃子闻得如此,竟大为嫉妒。多年来本与葵姬并无猜忌,惟因争夺车位一小事,心情才口愈烦躁,神思恍低这是左大臣一家所不曾料到的。

  六条妃子这般愁闷,身心亦异常疲敝。故欲请僧人作佛事,以祈祷健康。可女儿斋宫尚未离去,不便于府内举行。便决定暂移居别处,诵经拜佛。源氏大将得知后,甚为牵挂妃子近况,稍作打算便前去探访。源氏大将微服前往,道明来意:近来关怀不周,确有意外之事。怠慢之罪,望求谅解。随后谈及葵姬病情,道:“我并不何等费心。仅因她父母甚是着急,痛苦不堪。我又不能闲视不管,只得有所看顾。你倘能心地宽宏,原谅此事,我就不胜欣慰了。”他见妃子神色较往常推悴,觉得此事亦不好责备,深表怜悯。

  二人彻夜倾谈,不觉天已微明。虽隔阂未能尽消,公子亦只好辞别。六条妃子望见他那风流惆说的身影,又不忍让他独自远行。但一转念:“其正妃素受亲宠,如今又有身孕,所有情爱定集于一人。我痴心翘盼惠临,不是自讨苦吃吗?”越想越觉哀愁。日暮时分,源氏公子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近日病体初愈,熟料今又加重,故未能抽身……

  “六条妃子猜想定是托辞,便答了一封信:

  “情淖中人襟常湿,泥田陷足日恨深!古歌云:‘悔汲山井水,虽浅却湿袖。’君合治如此井啊。”

  源氏公子读罢,思想所交往的女子,此人笔迹最优秀。便想:“世上之事,真是费解!我所镇爱的情人,品性容颜各具其妙。若集诸长处于一人,那多好啊!”一时郁郁不乐。见天色已昏,忙再书一封:“来信中‘虽浅却湿袖’,不知浅自何处?皆缘卿心不深,反倒责我情薄吧!

  卿为浅獭湿袖人,我居深渊已无身。若非病人,我定亲奉此书。”

  话说葵姬被魂灵附体,情势转危,痛苦不堪。世人纷纷传言:定是六条妃子生灵及已故父大臣鬼魂缠身。六条妃子闻知此事,满腹忧虑。暗讨:“我仅伤及自己,并未怨怪别人,何至于此?仅听说过于偶郁,灵魂会脱身而纠缠他人,此事亦难辨真庸?”近年来她为各番不幸忧思烦恼,尚未如此柔肠寸断。自拔楔那日被人夺了车位,受人蔑视,身蒙耻辱后,整日忧伤恍格,难以入眠。每逢迷离人梦,她总觉得自己身处某一洞房清宫,同一人纠缠不休,常凶猛暴戾无比,痛袭此人。但这毕竟是在做梦。她常想:“唉,惭愧!果真我的灵魂会出窍,去伤害葵姬么?”又觉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许小事,世人都要说长道短,何况于我这等行为,若传扬开去,定遭世人非议了。”她珍惜名声,反复思量:“倘是离世之人,怨魂不散,纠缠害人,世间倒有其事。即便于我,也要痛伐恶诛,更何况我乃一活人,若被人扬此恶名,还有何颜面?这全是因我爱上了那薄情人,往后决不再顾念他。”正如古话:“想不想时已是想,何不连不想也不想片

  由于六条妃子心绪不佳,原定女儿斋宫去年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只得推迟至今年秋方人左卫门府。九月将迁居峻峨野宫修行,眼下正忙于准备第二次拔樱。正值此间,六条妃子整日精神迷离,躺卧于床。众侍女异常惊慌,便举行种种法事,为她驱魔除病。然而并无多大病状,仅是郁郁寡欢,烦闷度日。源氏公子虽常来探问,然而因为葵姬病重,亦无多少心思了。

  葵姬怀孕后,离临盆尚有一段时间,大家均未特别在意。岂知一日忽然阵痛频频,乃是分娩迹象。于是各处法会祈祷声终目不绝。然而那个顽固的魂灵,一直附在她身上,形影不离。众增都认为此胎极怪,尽了万般法力,才让她镇静下来。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说:“法师稍稍宽缓些,我有话对大将讲!”众侍女互递眼色,惊道:“是了,其中必有隐情。”便将源氏大将让进帷屏。左大臣夫妇暗想:“恐是大限到了,想必有遗言对公子说吧。”便退了出去。正在祈祷的僧众都放低了声音,齐涌着《法华经》,气象甚是庄严。

  源氏公子撩开帷屏垂布人内,但见葵姬容颜美丽,只是略显消瘦;腹部高高隆起;姿态娇弱中带着惟淬。即是旁人见了,也觉痛惜,更何况源氏公子呢?源氏见葵姬如此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葵姬一袭白衣,映着乌黑头发,色彩分明。那头发浓密修长,用一带子束着,散于枕上。源氏公子见了,心里不禁为之一振,伤感之情消释许多。痴想道:“她平素太过端庄,此刻如此装扮,倒更显得娇媚动人!”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唉,你受如此折磨,着实令我伤心啊!”说罢党呜咽起来。葵姬原本严肃而腼腆,如今带着满脸倦意,凝望着公子,不觉泪珠盈眶,滚了下来。源氏公子见此,更是肝肠寸断。葵姬哭得甚为厉害,公子料想她定是不忍离别双亲,今又疑惑是与丈夫永诀才伤心致此。便柔声劝慰道:“别想得太过严重了。现虽有痛楚,可你气色还好,不会有什么事的,安心养着吧。倘有什么事,我俩夫妻恩爱,定能长相厮守。岳父母与你也有前世深缘。生死轮回,必有相见之时,别再悲伤了。”

  附于葵姬身上那魂灵答道:“不不,我并非此意。只因身心痛苦异常,忧郁成结,魂不守舍,偶然游荡来此罢了。绝非有意相扰,万望法师宽恕。”语调柔顺可亲,还吟出一诗:

  “郎君快快结前裙,系我游魂返其身!”。那声音神态,全非平常葵姬,竟似换了一人。源氏公子大惊,细一思量,此人竟是六条妃子。以往众皆谣传,他总以为有人别有用心、胡言乱语,往往加以驳斥。如今亲眼目睹此等怪异之事,甚觉人世可厌。心中不免悲叹连连。便问:“你到底是谁?务清明示于我!”岂知回答时态度及口音全是六条妃子!此情此景,奇怪二字已不足形容。不知众侍女是否留意源氏公子此时那尴尬情状。

  那魂灵的声音逐渐消逝。其母以为葵姬如今身体舒适了些,便送了碗汤药过来。众诗女正待扶她喝药,不料一阵剧痛,婴儿竟离身了。众人自是欢喜不已,一片忙碌。但移附于替身童子身上的众魂灵却忌恨孩子平安降生,大声骚嚷起来。众人不免又提心吊胆,深恐再有不测。许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平素修行法事而功德无量,落胞一事终于平安了。主持法事的众增人皆感欢喜,见其平安无事,便纷纷告退了。家中请人连日悉心看护,均感困乏难支,方稍作休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后可保无事,俱各安心了。为酬谢神明,法事重又举行。众人皆悉心照料那初生的婴儿,倒对病人有了疏忽。

  闻得源氏大将喜得贵子。上至上是,下至亲王公卿,无不赠送珍贵物品前来贺喜问安。庆贺之夜,奇珍异宝、绢纱绸缎多不胜数。礼仪隆重,热闹非凡。众人无不欢天喜地。

  葵姬安产的消息传遍了四处。六条妃子闻知后,心中好不平静。暗想:“不是早就危在旦夕了么,何以又平安无事呢?”她渐渐回思起自己魂灵出游的种种情形,忽觉衣上透出葵姬枕边的芥子香气。她不由惊诧,便匆匆洗发更衣,欲去看个究竟。孰知香气仍久久不散。不禁忖思:“此翻行径,我自己尚觉不齿,旁人得知,岂不大肆宣扬?”可此事又无人可语,只得闷在心中,独自愁叹。她的性情便越发乖僻起来。

  葵姬平安分娩,源氏公子心中亦很宽慰。他很有些时日没去探望六条妃子了,心中不免愧疚。但想起那魂灵附身的怪事,又很是懊恼。即便见面,又有何话可谈呢?大家心中还是不快的。左思右虑后,决定还是不去的好。只写了一封信去问候。

  自葵姬得了此大病后,身体甚为羸弱。众人均放心不下,怕再出意外。源氏公子也成天守护于病床前,足不出门。葵姬仍有些不适,不能像平日那般与源氏公子畅谈。左大臣虽担心葵姬病体尚未痊愈,但看情势决非几日即可康复,故并不很着急。见婴儿甚是可爱,亦觉欣喜。

  婴儿眉目清秀,酷肖东宫太子。源氏公子见了,不免心有所念,便欲去看望。便在帘外说:“你因病重,我尽心看护,足不出户,故而久未进宫,甚是牵挂。今回想去一回,但有话需与你谈。可你隔帘传话,岂不形同生人么?”侍女也极力劝请夫人道:“夫妻间,毋须拘谨小节。夫人虽病体衰弱,未加粉饰。但与公子见面,又何必后怕呢?”便在夫人榻侧设一座位,让源氏公子进来。两人就对面交谈。葵姬时时对答,但因病后虚弱,颇感吃力。源氏公子想起前些时候,葵姬垂危的样子来。面对眼前容颜,犹如身在梦境。且谈了些病势沉重时一些事情。忽又忆起气息奄奄的葵姬那日突然魂灵附体、佩侃而谈时的怪相,心中不免恐怖起来,便对她道:“唉,还是B后再谈吧,如今你身体虚弱,该静养才是。”又劝她服些汤药。众侍女见此情景,皆高兴地想:“尚不知他何时学会照顾病人的。”可怜葵姬这一绝色佳丽,只因病魔困扰,玉容消减,神情萎靡,无奈只得寄于病榻。她头发浓黑,松松地堆子枕畔,而丝毫不乱,如云霞一般美丽,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源氏公子凝眸良久,不由自责:“如此动容之人,我却木称心,有何道理呢。”便对她道:“我且进宫见了父皇,即刻回来。二人能如此促膝而谈,我真是高兴!近来岳母常来伴你,我来得过勤,恐她怪我不懂体谅病人,故我不便多加亲近。其实心中很不好受呢!愿你身体早日康复,我们便可同住。或许岳父母太过钟爱你了,要木何以好得如此慢?”说罢便起身告辞。公子服饰鲜丽,英姿逼人。葵姬躺着目送他去,眼光竟然比平常亲热起来。

  当时正值秋季“司召”之时,京官升迁任免,须在此时决定。左大臣也须入宫,切磋商讨。而那些世袭显贵的众公子,时常混迹于左大臣前后,讨好取宠。一日众人都簇拥着左大臣人宫去了。邪内顿时人走屋空,沉寂起来。兀地,葵姬病情加剧,喘咳不止,痛苦异常,尚不及向宫中传报,便香消玉殒了。

  噩耗传来,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皆大惊失色。匆忙退出,足不点地地奔回府中。本欲此日晚,办理“司召”,如今出了此等意外,只得万事中止了。

  回至官哪,早已嚎天动地。在大臣和源氏公子也不免悲激欲绝。时值夜半,欲请比睿山法僧来做功德,实亦不能。众人均以为安产后病体稍有康复,看来已无大恙,故不曾在意。岂料祸从天降,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邪内诸人乱作一团。不时,各处唁客便络绎不绝前来吊丧。家人惊甫末定,哪有心事收拾局面。一时手忙脚乱,无法应付。亲友大放悲声,旁人亦觉肝肠寸断。葵姬曾屡屡为鬼怪所迷,后又渐渐苏醒。众人以为此次又是鬼怪作祟,所以并未移动枕头,企望还能醒来。静候两三日,容颜逐渐变化,方知已无望生还。绝望之余,众人又痛哭一场。源氏公子既为葵姬之死伤心,又为六条妃子之事落泪,甚觉人生苦短,福祸难料。生出“今日脱鞋上床睡,不知明朝穿木穿”之感叹。对于请亲友殷勤吊唁,也不予理会,只是成天忧思哀叹。

  桐壶院也很悲痛,遣使隆重吊唁。左大臣家中虽遭不幸,却承蒙皇上恩宠,悲哀中平添有一丝欢喜。左大臣悲喜交加,流泪不止。他听从众人劝慰,一面举行庄严隆重的法事以祈求女儿复生;一面千方百计施行种种挽救措施。然而尸体渐至腐坏,父母诚心期望,终木过是一场梦想。无可奈何中,只得将遗体送往鸟边野火葬场。

  鸟边野广阔原野上,到处都是送葬人及各寺念佛僧众。上皇、藤壶皇后及东宫太子所派使者与众人一道追思悼念。左大臣悲痛难抑,老泪纵横:“孰想我这把年纪,意身逢此等木幸,命运如此多钟,何日方是尽头!”众人睹目伤怀,无不流泪,悲号声响遍四野。葬仪隆重而盛大,喧扰了一夜。第二日拂晓,大家方依依归去。

  生死虽为人世常事。但源氏只见过夕额之死,或许经历变故不多,故伤痛悲绝,非比寻常。时值八月二十后,残月斜挂,凄凉无限。左大臣于归途中追思亡女,心情郁结,一愁莫展。源氏公子见了,益增悲戚,眺望长空,悲泣而吟:

  “丽人似青烟,依云上碧天。凝视长空夜,点点令人怜。”

  源氏公子回至左大臣府脉,彻夜难眠。忆起葵姬那绝世容颜,不禁连连懊丧:‘为何总以为她会谅解我,总是一味任性行事而让她心呼幽怨呢?她终视我情薄洒手抱恨而去了!”缅怀往事,更觉悔恨难当!他穿上浅黑色丧农,又神思恍他地想:“如我先舍她而去,她定会穿深黑色丧服追悔我吧!”遂又吟道:

  “遵制丧衣已色淡,袖泪成渊界仍多。”吟罢设香念佛,神态谨严恭敬。随即低声确道:“法界三昧普贤大士……

  仪态亦甚庄重。

  源氏公子见那新生婴儿,遂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遗孤在,何以追怀逝世人?”更是心如刀绞。他想:“此话倒有道理,倘使连个遗孤也没有,则不知有何等伤悲啊片

  女儿碎然亡故,老夫人悲痛难支,竞病倒在床。众人又是一阵慌乱,忙请得道高僧大修法事,以祈祷平安。光阴差再,眼见过了七七。其间每度超荐亡魂,老夫人总觉此事太过突然,不相信女儿真个已死,一味悲伤嗷泣。天下父母谁不痛惜子女?即便儿女粗笨,也觉可爱,更何况葵姬那般贤慧伶俐。故左大臣夫妇常伤心落泪,众人也皆黯然。

  源氏大将不再光顾二条院及诸情人处,只写几封信去问候。整日凄苦愁叹,专心为亡委诵经念佛。六条妃子也以跟女儿斋宫赴禁中左卫门府斋戒为由,不再写信与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无聊;如今又痛失爱妻,更感世事皆空,无可留恋。若木为那婴儿,倒想遁人空门。然而忽又想起西殿那孤苦伶件之人,心中不免挂念。他每夜独宿帐中,虽有众宫女侍候,然总觉寂寞难奈。常想起古歌“秋日生离犹恋恋,何况死别两茫茫”之句。安寝后亦是恍馆迷离。便选嗓音优美的僧人,晚间在榻测诵经念佛以驱寂寞。然破晓时闻此佛号,倍生悲凉。初冬渐至,寒气沁人肺腑。公子不惯独宿,惟觉长夜漫漫。一日清晨,朝雾浓重,忽有人送上一封深蓝色系有一枝初绽菊花的信来。源氏公子觉得甚为风流雅致,细看方知系六条妃子所写。信中道:“久本问候,此心尚望谅鉴。

  近闻辞世悲欲绝,遥知孤身袖未干。因今日晨景迷离,聊以自慰,谨呈短柬以表寸心。”

  源氏公子读罢,觉得此信较之往日更富才情,教人爱木释手。但转念一想:她自个害了人,尚佯装不知,写信来,真乃可恨!倘就此与她决绝,不通音讯,岂不折损了她的名声?心中踌躇难定。后又想道:“死者已逝,皆为命中注定,何必责怨别人呢?”不禁有些回心转意。对六条妃子的恋情终不忍断绝。想写信回复,又念及妃子正陪伴斋宫清心洁身,不宜阅读丧家书信。继而又想:她特地来信,我若置之不理,未免木留颜面。便于一紫灰色信笺上写道:“久疏问候,但倾慕之心,未敢懈怠。只因身着丧服,不便致信,乞蒙谅鉴。

  朝露先凋后亡别,情深枉费执念时。你心怀恨实可理喻,但请勿忘却此等厌恶之事。你正斋戒,恐不宜阅此信。我值居丧,亦未便多言。”

  六条妃子当时已回至私邪,便悄悄展阅复信。源氏公子那含蓄语意,她当即明了。不由暗忖道:“原来他全已知晓!”心中懊恼不已。又想:“我身蒙不幸,能有谁怜?今又落得个‘生魂祟人’的恶名,倘桐壶爷闻后木知作何感想呢!他与亡夫前皇太子乃同胞兄弟,情谊深厚。亡夫弥留时,曾遗言将女儿斋宫托付于他。桐壶爷也常说‘我定为弟照顾此女’又多次劝我留居官中。可我乃守寡之身,自当远离红尘,故而离宫远居。孰料遇此冤孽,堕入迷离春梦,平添无限苦楚,而今又流传恶名。我命好苦啊!”她心思迷乱,精神颓丧。

  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其情趣高雅,素以才女著称。此次斋宫迁居嗟峨野宫,也曾兴办过各类饶富情趣的事。自陪女儿抵达野宫后,常有几个风流公卿不畏霜露,披星戴月赶至峻峨野宫一带野游,以求邂逅六条妃子。源氏公子闻听此事,思忖道:“并不为怪。想那妃子才情绝世,品貌非凡。如真个看破红尘,出家为尼,那才寂寞难奈呢。”

  葵姬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中,源氏公子足不出户,一直幽居于左大臣邪内。头中将现已升为三位中将,知他不喜独居,甚为同情,故常来作陪。为他讲述世间种种奇闻逸事,以驱忧解闷。庄重的事情有,轻薄的事情也有。尤其有关那个内传的事,常被当作笑料。源氏公子听他谈及内侍,总劝诫道:“实是罪过,再别拿这老祖母开玩笑吧!”二人毫无顾虑,互谈种种寻花问柳的旧事。例如某年春某日夜于一邪内相遇某女,及秋天源氏公子与未摘花幽会后回宫的早晨被头中将嘲笑等。但到头来往往是感叹人世多变,不觉泪湿襟衫,相互而泣。

  一日雨后黄昏,天空彤云密布。中将一时兴起,除去深色丧服,穿了素色衣装,翩然来访源氏公子。他显得风姿勃发,使所见者莫不惊叹。此时公子正斜倚于西面边门一栏杆上,闲赏庭前枯萎凋零的花木。此时凄风冷雨不断,公子心坏悲戚,泪水如檐外雨滴,静静淌下脸颊。他两手托腮,独自沉吟“为雨为云今不知”,风度滞酒中略透凄艳。中将心魂为之一动,驻目良久,忖道:“一个女子倘离如此男子而独赴黄泉,其魂灵定然不忍离去吧。”便走近前去,于对面坐下。源氏公子衣衫不整,但素朴大方,自有非凡气度。中将眺望长空,凄凄吟道:

  “为雨为云皆漠漠,安知何处是芳魂。去向不知了!”源氏公子吟道:

  “专魂若为燕游雨,漠漠长空也泪淋。”中将见源氏公子吟时凄容满面,哀思深切。暗想道:“原以为公子多年对阿妹并无深爱。只因得桐壶爷屡次训诫他,父亲苦心疼爱,母亲与他乃姑表之亲,有些种种干系,才使他勉强塞责罢了。今儿看来是我错看了他,他原对这正夫人是疼爱有加啊/恍然大悟之后,倍觉葵姬之死甚是可惜。仿佛家中失却了光彩。

  中将离开后。源氏公子见凋萎的草丛中尚有龙胆及抚子花开得极为艳丽,便命侍女折了枝抚子花,附上书信,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送与老夫人,信中写道:

  “篱下鲜花枯草畔,凝似残秋遗情物。以花比残秋,老夫人定认为那花要逊色吧?”她看罢此信,想起小公于天真烂漫的笑颜,泪如枯萎的树叶,簌簌流落腮边。勉力吟道:

  “草枯篱畔花虽美,看罢总道袖不干。”

  源氏公子闹居宅内多日,甚觉无聊,忽然想起了模姬。她平时态度虽较冷漠,但照其性情推测,如今对己丧妻之痛定会同情,或许能给我些安慰。便写了封信。信送到时,已是日暮。虽久未通信,但模姬的众侍女知道以前曾有过信来,并不为怪,便将信呈上。模姬见一张天蓝色纸上写道:

  “岁岁悲秋均尝味,泪多独在此黄昏。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众侍女劝道:“此信可是用心写就的,比以往的更添风趣,若不理睬,似乎不妥吧片模姬也正如是思量。便回复道:“知君深宫孤寂难奈,贱妾不胜心伤。正如古歌所说:‘恋情倘着色,虽浓亦可观。我方无色相,安敢与君看?’是故未能前往吊慰,乞望谅解。并附诗曰:

  每逢秋雾悲永别,此番风雨惹人愁!”此信语意含蓄,用淡墨色写成。模姬亦觉满意。

  世间之事,原本是实际总不若预想那般顺利。源氏公子脾性也正好如此:他对那些性格倔强的人,恋慕尤为深切。他据此推想:“模姬从来不许我求爱,却又时时向我透露风情。由是看来,她与我是可互道真情的。仅因她不愿用情太多,恐惹人注目而已。我可不想把西殿那人养成这种性情。”他推度紫姬近日定很孤寂无聊,对她甚是想念。然而于她仅如关怀一无母的孤儿,并非虑及她如其它情人会因久别而生怨,因此心里不免快慰许多。

  天色尽黑,源氏公子教人移来灯火,叫了几位亲近侍女陪坐闲谈。其中有个中纳言君,暗中早与公子有染。后因公子居丧,方未有此种行径。众诗女都暗中称赞:到底是一个气节高尚之人。公子道:“近来大家抛却诸事,亲切团聚于此,倒甚于夫人在世时。不知日后能否再有机缘,真有些恋恋不舍呢。除去别离悲拗,念及此事,不免让人伤心!”众人听得此话,无不暗自饮泣。一人道:“提起那桩事,真有些黯然神伤,可又无可奈何!念及公子终将另赴他处,不复回归,真让我等……

  话到此处,早便咽无语了。公子看看众传文,甚觉可怜。便道:“哪能丢下你们不管呢?我并非薄情之人!倘若仔细思量,定能知我一片衷心。可惜我寿命也是长短无常啊!”说罢,目视灯火,泪光盈盈,凄艳异常。

  有个叫资君的侍女,父母皆亡,平素深得葵姬怜爱。源氏公子觉此女可怜可爱,便对她道:‘喷君,往后我作你庇护人好了。”贵君便嘤嘤地哭开了。她穿着件衬衫,颜色墨黑。外面还罩了件墨色上衣及营草色裙子,姿态玲戏娇美。公子又对众人说道:“惟愿不忘旧情者,且耐住眼下之寂寞时光,于此照顾这个婴儿。如今已是凤去台空,若再四处奔散,就更添冷落了。”他劝大家依旧相处共住。可众人皆想:“唉!自此恐难再见你的光临了。”全都生出落寞惆怅来。

  左大臣拿出众多日用物品,及吊唁死者的种种遗物,按照各自身份,—一作了赏赐。随意分赏,并不张扬。

  再说源氏公子幽居已久,实在难奈孤寂,沉思默想后,便决定入宫参见桐壶院。临行前日,天公知意,降下一阵雨来,似酒同情泪,寒风掠动枯叶,更显萧条颓败。众人皆侍立一旁,垂头无语。源氏拟定出宫之后,当夜泊宿于二条院私宅,侍从人等便各领差事,先赴二条院准备迎候。左大臣邪内请人无不悲痛欲绝。仿佛公子此别将不再回。左大臣夫妇见此情景,更添新愁。

  老夫人接到源氏公子一封来信,其中道:“只因思念父皇日久,故以即日入宫拜谒。虽非久别,但遭此厄运,尚括微命于今,心且烦乱如麻。本应前来一叙,恐添愁绪,放他日再见。”老夫人两眼昏花,展毕来书,未能作答。

  左大臣悲伤难抑,频频以袖掩面,送离公子。左右随从目睹此等深情,无不为之泣下。源氏公子抚今追昔,一时悲从中来。然而举止仍是稳健,仪态依旧优雅。左大臣犹豫再三,对公子说道:“我已老朽,难奈忧患。纵小有不幸,亦必伤心垂泪,遭此番厄运,襟袖尚无干时。方寸已乱,举止失态,深恐颓丧之余,有失礼仪,故不敢觐见皇上。不想古稀年迈,身逢此等逆事,定是命运多外呀!爱婿此番进宫,尚望将此等情状俱奏上皇,并代为问安,”他强作镇定,方才说出此番话来,模样叫人悯怜。

  源氏公子见此,只得强忍眼泪,劝慰道:“生死无常,命有定数,此乃人世常情,身蒙不幸,实是伤痛难诉。小婿进宫,定向父皇明奏,料能深蒙鉴察。”左大臣便道:“阴雨连绵,恐无休止。趁天色尚早,早些起程吧。”

  公子顾盼四周,只见约三十个待文,聚立于帷屏后纸隔扇旁。她们身着黑色丧服,个个愁容惨淡,神色黯然。左大臣见了,说道:“女儿虽死,但遗此小公子,今后常来看顾,我等就满意了。众侍女皆以为你将自此抛弃此家,不再回顾了。她们如今倒不困死别而伤心,而是为从此不再侍立于左右而叹息,此乃清理中事。往日夫妇二人多有嫌忌,本当指望你们和好,不想竟成水中泡影!唉,外面暮色好凄凉啊!”不觉又掉下泪来。

  “那皆为浅薄之人的忧虑而已。往日我曾作过努力,但时时久疏问候。如今还有何缘由不常来探访呢?日后我心尚谅解。”源氏公子答完,告辞而去。

  左大臣目送公子远去,回至公子旧居,但见室中装饰布置,一如葵姬生前模样。然而人去室空,如是蜕变后空留的蝉壳。案上散放着笔砚,且有公子遗弃的墨稿。左大臣取出—一细看。然老眼昏花,字迹难辨,惹得众侍女微微窃笑。墨稿中,多是些情爱缠绵的古诗,文字各一,体式多样,写得道劲秀美。左大臣甚是惊叹。仰望天宇,心念如此英才,日后将为外人,不觉惋惜。公子在“旧枕故袅谁与共?”诗句旁题道:

  “恋恋合欢榻,依依不分离。芳魂壤泉里,每忆更增悲。”另一张写有“鸳鸯互冷霜华重”旁题着:

  “抚子凝朝露,孤眠亦泪多。尘积空床头,犹是对沉愁。”

  其间夹有一枝已枯的抚子花,想必是前日送老夫人信时搞来。左大臣便将此花速与老夫人,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事本也无可奈何。细一思量此等悲事世间常有,多半与女儿缘份太浅,才使我等蒙此厄运。如是一想,反恨前世冤孽,思念亦稍有缓解。孰知时日一久,却思念愈深。况且大将将成外人,真让人心伤。先前一二日不见,便怅然若失。今后缘断,我家定如日月失辉,教我何以度日呵!”说罢大哭。几个年老的侍女睹此情形,不免悲号。其光景甚为悲凉。

  众侍女相与谈论,各诉心中苦楚。有的意欲留下来侍候小公子,有的想暂时回家。于是离别的诗女便相互作别,其情景凄恻哀惋,令人目不忍视。

  却说源氏公子人宫觐见,圣上对他极为怜爱,并于御前赐膳。且问及种种情况,关怀细致,情爱深挚,使公子感激涕零。告退后,又去参谒藤壶母后。众宫女见了公子,倍感亲切,纷纷前来慰问。皇后命王命妇传问:“公子身蒙厄运,时日已久,末知哀情稍减否?”公子回道:“人世生死皆由命定,难以预料。此次新丧,实乃悲痛伤怀。幸蒙母后洪福庇佑屡番存问,方得延命至今,”即便平时,公子探望皇后,亦无欢欣愉悦。何况遭此厄运后,自是悲伤甚深。他身着无纹大礼服,内衬淡墨色衬施,冠缨卷束。如此素朴打扮,更添别样风韵。因久不见东宫太子,便探询近况,闲谈直至夜深方才告退,径往二条院去了。

  二条院气象一新。庭院景致,经过精心修整,绝无纤尘。众人皆换了装束,艳丽地侍立于阶侧恭候公子临驾。源氏公子睹此思彼,想起左大臣宅内众持女的悲凄苦楚,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整装后便于西殿探看紫姬。室内已为冬季装饰,艳丽夺目。侍女及女童装扮齐整,用度齐备周全,极其精美雅致。紫姬容貌端庄秀雅,娇丽可爱。公子道:“多时不见,定长成大美人了吧。”撩开帷屏垂布,细细端详:但见紫姬侧坐一旁,脉脉含羞。姿容之美,言词难喻。公子陪讨:“竟与我魂思牵绕的人儿一模一样呢!”便走呈紫姬身边,诉说相思别离之苦。他道:“别离期间,详情甚多,实难一时畅叙,且待日后再细说于你吧!居丧归家,身蒙不祥,不便久留,容我日后再来一叙。从此我俩长相厮守,不会怪我吧?以后我们不会再分离,终身相守,望你别讨厌我才好。”语调情真意切。少纳言乳母不免心中暗喜。然而终有些担心,她想:“公子情人甚多,且身分高贵,若其中一人早先出来做了正夫人,那紫姬不是就空喜一场吗?”不由暗暗生恨。

  源氏公子回至自己房中,叫一侍女替他捏脚,不久便人睡了。二日清晨,他写了封信去询间新生小公子的近况。老夫人也回了封感伤的信来。源氏公子看后,又勾起无限愁思。

  自此源氏公子足不出户,不再猪艳寻奇,过起恬淡悠闲的生活。有时不免敢于沉思,又觉无甚趣味。紫姬已届待嫁之年,出落得丰腴圆润,轻盈切娜,引起源氏公子无限遗思,曾数次言语挑逗,但紫姬却慨然不觉。公子无奈,只得隐忍,天天陪紫姬下棋,或作猜字游戏,以打发时日。于小小游戏里,足可显出紫姬心灵手巧,娇媚的品性来。过去若干年,只当她是个孩子,故未在意,如今情况不同了。公子虽可怜她,便实难忍耐,难免有所触犯。二人向来亲呢,一同起居,无甚猜疑,外人也不以为怪。可有一日早晨,公子早早起了床,紫姬却迟迟未起,不知何故。

  众传文甚是担心,是身子不适吧?源氏公子将笔砚金收拾好放在帐幕中,便回东殿去了。紫姬知室内无人,抬起头环顾了一下,见枕边放有一封打成结的信。随手打来,里面有两句诗:

  “只道年来常共枕,而今未解石榴裙?”如此戏言,她甚是懊恼。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心怀此念,暗自责备为何向来那么诚挚地信赖他。

  晌午,源氏公子来至西殿,见她有些侵郁,便说道:“今日棋也不下了,心情为何这般沮丧呢?”说罢,向帐中探望,见她用衣服连头盖住,一动不动仰面躺于床上。侍女们见此情景,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源氏便靠近劝说道:“为何如此小孩子气,叫人看.了多猜疑呢!”便将衣服揭开,见她全身是汗,额发都湿透了。不由叹道:“啊呀呀,真个不得了广又柔情蜜意地连哄带骗,紫姬真有些气不过,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毫无办法,便发恨说道:“完了完了!你如此不通情理,真羞煞我了!”说爱打开笔砚盒,见里面并无答诗。便想:“她全然不知我意,真像个孩子!”转头看看,又觉得实在可爱,不忍心责怪她。此日他便一直陪着她,讲些笑话安慰她。紫姬还是半娇半镇,并不答理。源氏见她那喷视有情的模样,更觉愈发楚楚可人。

  十月初第一个亥日,宫中照例吃“亥儿饼”,企盼消灾降福,子孙荫降。因公子尚于服丧之中,不便铺张奢侈,只将各色各样的饼装于一食盒里送给紫姬。源氏公子见了,便走至南面外殿,吩咐淮光道:“明日为我做同样的饼,数量式样不必太多,只要一色的便可。今天日子不吉利,故要明日才做。黄昏时送至西殿来。说时暗含微笑。推光本是机敏人。即刻会意,并不详查细问,连忙恭敬地答道:“‘当然,当然!定情贺礼,理当选择好日子。明日是个好日子,但不知‘子儿饼’共需多少呢?”源氏公子不加恩索地随口道:“为今日的三分之一吧。”惟光心领神会,明日乃公子新婚第三日,连忙照命而去。源氏公子暗忖:“这个人倒还能干!”于是淮光也不告知众人,在家暗暗为主人做起饼来。

  源氏公子为讨得紫姬欢心,不得不想尽法子,实在劳神,然而却毫无怨言。他自己甚觉得奇怪,多年爱恋尚不及今日万分之一。“情”字真是难说啊!

  惟光第三日深夜便将公子命制的饼悄悄送来了。他想得甚为周到:“倘叫少纳言乳母送去,紫姬定难为情。”便将少纳言小女儿并君叫来,对她道:“你悄悄将这个送与小姐吧。”便将一只香盒递与她,又叮嘱道:“此为喜庆礼物,你要好好放于小姐枕边,不可失误。”并君听了此话颇觉纳闷,回答道:“我从未曾失误过。”便接过香盒。惟光又道:“真要当心哪!那种不吉利的话,今天不可乱说的!”并君说:“你怎知我会说此种话呢?”并君到底是个孩子,尚不知此中意思,故毫不费力便将香盒放于紫姬枕边了。公子定会将其中情意授予紫姬吧。

  第二日清晨,香盒拿出时,几个亲近的侍女方恍然大悟,但全然不知何日送来的。盒中饼盘,格式别致,甚为讲究,亦不知谁光于何时备好的。少纳言乳母不曾料到公子如此细心,想起公子平时百般宠幸,甚是感激。可侍女却低下私语:“此等事情,实应与我等商量,托付于推光,尚木知他作何想法?”

  自此,源氏公子入朝参拜父皇,不免心挂两处。紫姬那妩媚袅娜的身影时时浮于眼前,自己也觉不可思议。过去那些情人,不时写信来诉哀怨,其中不乏公子最爱怜之人。如今另有新欢,哪有闲暇恩泽旧人呢?真是“豆宏年华新共枕,岂宜一夜不同爱?”他谢绝一切交往,佯装居丧默哀模样,回信仅说:“身蒙不幸,早厌人世,且待哀愁稍减,定当前来造访。”终日与紫姬形影不离,悠闲度日。

  且说上皇母后的妹妹林简姬,自从月夜与源氏公子邂遁,便一直念念不忘。其父有大臣道:“倒有福份。他新近居丧,若我将女儿下嫁于他,倒挺般配呢!”但其母却另有想法:“送其入宫,有头有脸,有何不好呢?”便竭力游说她当朱雀帝后宫。

  源氏公子对俄月夜本未在意,然闻知她要入主后宫,心中不免怅惘。但眼下对紫姬一往情深,无暇移情别处。不由暗叹:“人生苦短,何须再沾花惹草。钟爱一人吧,东西钻营,定然遭怨恨。”他忆想昔日种种厄果,暗暗告诫自己。还有那六条妃子:“此人也甚可怜。欲娶她为夫人,实有不便。还不如近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建场作戏,添助雅兴,岂不甚好?”过去虽为生魂作祟之事,稍有嫌隙,但对她并不厌恶,仍是一往情深。

  令源氏顾虑尤深的倒是紫姬身份至今世人尚未知晓,恐怕有人轻视她。“还是乘此机会,正式告知其父兵部卿亲王吧!”便为她举行着裳礼仪。仪式并不隆重,但排场倒也体面。然而不知怎的,紫姬更为嫌忌源氏公子了。她想:“素来我诚挚信任他,孰知他行径如此卑劣!”她颇觉懊悔,从不拿正眼瞧他。源氏公子调笑,她总板着面孔。昔日天真的样子,已不复存在。即便如此,源氏公子仍觉得既可爱,又可怜。便对她道:“数年中我本出自真心,如今你倒恨我,叫我如何不伤心户时光易逝,转瞬一年又过去了。

  新岁第一月,源氏公子照旧先向桐壶上皇拜年,再至朱雀帝及东宫太子处,最后方至左大臣邸府。左大臣不顾新年禁忌,正与家人闲聊葵姬生时旧事。见源氏公子来访,连忙起身相迎。左大臣睹人思事,隐忍再三,还是悲泪纵横。公子退出左大臣房间,来到葵姬旧居。众人热忱迎入,禁不住掉下泪来。他见那夕雾小公子,已长大许多,不时朝人微笑。尤其那口角眉梢,酷似东宫太子。源氏公子见了,不由心中隐隐发痛,想:“日后外人见了,恐要怀疑吧?”房中所有布置,均与葵她在世时一样,衣袈上且挂着衣物。

  “今日元旦,本应节哀抑郁,尽情欢娱才是,然而公子临驾,使我睹此思彼,不免难于隐忍。”老夫人命侍女传话道:“小女在生时,元旦必亲为公子缝制新衣,今年当仍依旧俗。只因近来老眼昏花,手脚笨拙,恐难尽人意。但今为吉日,务请不必嫌弃简陋,换上新装吧。”又派侍女送来一件织工格外考究的新袍。如此诚心,岂可辜负老人一片美意?公子便即刻换上了这身新装。他想:“‘今日不来,二老定是何等失望啊!”便答谢道:“春暧花开,定当前来道贺。仅因哀愁郁怀,难以陈述,然而葵夫人新丧,哀思难断,故未能及时前来,万望恕罪。

  年年如今春衫艳,独此新剽驳斑斑。哀思实难抑制。”老夫人答吟道:

  “春色虽好无力就,老眼浊泪频频流。”二人悲叹甚是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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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杨桐

  六条妃子近出动中郁闷不乐,因女儿斋宫赴伊势之日日渐迫近。加之自源氏夫人葵姬病故后,众皆谣传她将成为源氏续弦,自己及宫邸内人等亦为此高兴了一阵。孰料源氏大将竟连门也不上,继而疏远她了。一时六条妃子不胜失望,心想:“许是为了那生魂事件,他尚在厌恶我吧户左思右想之后,便决定将万缕情丝一刀斩断,准备一心陪女儿下伊势修行。此后,六条妃子便以女儿年幼无知不便独行为由,拒绝来访客人,决心避开这令人伤心的京华重地。源氏大将闻知,心念妃子将离京远去,甚为惋惜。但仅写了几封缠绵徘侧的情书,派人送去,以表达自己相思之意。六条妃子也知此间一去,今后恐难再见。她想:别人既已嫌恶于我,倘再与之纠缠不休,不仅两方痛苦,而且也遭人鄙薄。因此她与公子绝决的心情更是坚定了。

  离京之后,六条妃子不时也秘密回至京华私哪小住。但大多行迹隐蔽,只是源氏大将不得而知罢了。况且野宫乃斋戒之地,他不便随意前去访问。虽近在眼前,然而不敢贸然造次。整日只是忧心忡忡,磋跄度日。正值此时,桐壶院病了。虽非重疾,却时时发作,苦不堪言。源氏也为此操心不已,然而更使他揪心的仍是六条妃子:她恨我薄情寡义,实属无奈。然终究对她不住。况且外人闻知,亦会骂我,岂能如此无情不义?于是下定决心,定要前往野宫访晤致歉。

  斋宫赴伊势的日子,定于九月初七。行期在即,六条妃子甚是忙乱。源氏大将屡番去信:“但望能小叙片刻。”六条妃子犹豫不决,继而又想:“我过分隐匿,也沉闷得很,不如与他隔帘一见吧。”便悄悄等候他来。

  源氏大将到得野宫,只见景致异常萧索。秋花皆已枯萎,蔓草中凄清的虫鸣与远处松涛,合成一曲不可言状的音调。不时飘来的隐约乐音,更觉清艳动人。随身侍从及十几位亲近前驱,服饰均很简单,并不招摇。大将亦作微服打扮,然极讲究,容姿焕发。随大将同行者,皆为风流人物,如今都觉得这身打扮甚是适合时俗,心中感慨。源氏大将自己也想:“往昔竟未前来饱览一番。”遂感辜负良辰美景,有些后悔。

  野宫外围着一道柴篱,里面各处建有许多板屋,都很简陋。惟有门前那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颇为庄严宏大,令人肃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五成群聚集一处,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这光景与外间截然不同。神厨里火光幽微昏暗,隐隐约约,更觉万物凄清惨淡。源氏大将料想世间那些万般柔肠之人,闲居此等荒凉孤寂之地,也真是悲苦凄凉,不由得同情之心更甚。

  源氏大将隐匿于毛内北厢房,见此处往来人少,便邀六条妃子来此晤谈。乐音骤停,室内一阵响动之后,便有几个传女出来迎接,惟不见有六条妃子。源氏大将一时不快,便恳请道:“此次微服来访,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妃子体谅下怀,勿拒我于门外。”能求见妃子一面,亲面互诉衷肠,我便称心了。”说罢,略显凄楚之色。侍女们碍于往日情份,恐有失公子体面,便劝请妃子道:“如此待人,倘叫外人看见,定有些不是!教他站于室外,实在有些狼狈,恐对他不住吧!”六条妃子一时没了主意:“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间人目众多,倘让女儿斋宫知道,岂不怨我行为轻率?如今再与他会面,万万使不得吧?”实在做不了决定。想断然拒绝,又没有这般勇气,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面为好。于是膝行而出,行至外间,步态甚为优美。

  源氏大将道:“此乃神宫圣地,只于廊下一叙,想必无妨吧?”使跨廓而坐了。适时月光清幽,更显源氏大将丰采非凡。想到与她久不相见,定要将几月来胸中郁积悉数表达,但又觉无从说起。便随手将析得的一枝杨桐塞入帘内,说道:“我心如这杨桐,常青不变。今番不顾禁地,冲撞神垣,只为见你一面,略诉衷肠,不想却遭如此冷遇…”话未完,只听里面六条妃子吟道:

  “此地不长无情杉,摘来香木也徒然。”源氏大将答道:

  “闻得此中聚神女,故持香叶访仙居。”

  此时,氛围沉寂严肃,未敢稍有逾越。源氏大将终觉隔帘太不自然,便将上身深入帘内,倚于横木上。忆起从前,六条妃子与己相见.如鱼游水般容易。那时,六条妃子一心眷恋他,自己却总觉她不甚可爱,定有什么接疵,所以只是逢场作戏,应酬而已。加之后来发生了生魂祟人之事,更使源氏感到厌烦,终致这般疏远。但今日久别重逢,回想往日之情,便觉心绪缭乱,悔恨不已。源氏大将前思后想,遂觉命运待他实在刻薄,不禁悲从中来,潸然下泪。六条妃子本不欲泄露真情,竭力隐忍。但一见如此情景,便也勾起往日情思,竟不觉陪他掉下泪来。源氏大将见此情状,更为伤心,便恳求她不必赴伊势。月亮渐渐西沉,天空一片惨淡,源氏大将仰头遗视,只觉苍天悠悠恨事无限。那句句温情之言听来令人回肠荡气,六条妃子年来心中积怨已逐渐冰消瓦解。本已斩断的情丝,殊料今日又相连接,她不免更觉烦恼无限。

  庭中景致原本清艳典雅,平日间资公子弟相邀来此观景,留连其间。而如今平添两个痴迷恋人,间有娓娓情话,更是妙不可言。渐次明亮的天色,也似特意前来为此增光添彩。源氏大将不觉意气风发,高声吟道:

  “朝别自古催人泪,此时秋尽更添愁。”他紧握六条妃子双手,恋恋不忍离去,那模样甚是多情呢!此时凉风骤起,秋虫鼓噪而鸣,幽绝哀怨,似乎代为惜别。此情此景,即便无忧之人,听得此等悲声也是肝肠寸断,更何况即将惜别的情人呢,岂有心情从容吟赋?六条妃子只是勉强答道:

  “秋别也是无限愁,虫声不绝离愁浓。”

  源氏大将追忆往昔,后悔之事甚多,但现已无可奈何。天亮时,源氏担心被众人瞧见,便匆匆告辞而去。剩下六条妃子孤独一人,怅然若失,茫然仰视惨淡的天空。而众侍女皆痴迷地想着于月光映照下源氏那丰俏的姿容,闻着犹未消散的衣香,不觉心驰神往,竟忘记了野宫的神圣。大家赞不绝口:“如此俊秀之人,即使是忍受烈焚煎熬之苦,亦难离别啊!”说罢,竟无端为二人伤心落泪。

  次日,源氏大将致信慰问六条妃子,比平常更为诚恳周到。六条妃子看了久久京绕于胸,难以忘怀。无奈事已至此,后海已晚了。而源氏这人,于情爱之事,虽即泛泛之交,亦能博得别人欢心,使之生死而肉骨,更何况自与六条妃子结交,情爱炽热,非同一般。故今当洒泪惜别,不觉悲苦交加,怅们之极,然又有何办法呢?

  作别前,六条妃子离途中,一切用度及随从诸人赏赐等,源氏大将早已置备周全,珍奇丰盛不在话下。但六条妃子毫无所动,她认定,既已留恶名于世,不若早些离开为好。启程之日渐近,惟有朝夕愁叹。

  年幼无知的斋宫,惟怨行期不定,如今定了行期,自是高兴异常。然而古无前例,没有娘亲伴赴女儿赴神宫修行之事。故朝野上下,对六条妃子陪赴帝宫此举一时哗然。有人讽评,亦有人同情。倘为庶人,于此等事自无人问津,倒还自在;而今身为贵人,一言一行,尽皆惹人注目,多生烦忧,自不待言。

  拔樱仪式九月十六日于桂川举行。仪式较往常隆重:随行使者,及参加仪式众公卿,皆为显贵且圣眷深重的朝中重臣。离野宫出发前,源氏大将照例送来借别之信。并另附一信,开头写道:“献予斋宫。亵渎神明,进言惶恐。”此信挂于白布之上,白布系于杨桐枝上。下面写着:“自古即有:‘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同样:

  护国天神若释情,应解情侣难别离。总觉此别难堪之极。”当时虽行色匆匆,忙乱不堪,但六条妃子觉得此信不可不回。斋宫叫侍女长代为答诗:

  “若教天神断此事,应先质问薄情人。”

  诸事受当,六条妃子便要带斋宫进宫辞行。源氏大将亦想进宫去看望二人。但念及自己与她已清断义绝,再去见面送别,恐怕使人尴尬,便打消了此念头,只是茫茫然沉思冥想。看罢斋宫所附答诗,似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于此等年龄,定落得很标致,且一定风流吧。”不免动了心思。源氏此痛性,实在令人难以理喻,愈是不可求之事愈想得到。斋宫年幼之时,源氏本可以随时见到,然而直到今天亦未曾见过,不知她长得怎样。他想:“说不定将来有机会相见吧!”

  斋宫与六条妃子入宫这天,引来众多人夹道观瞻。且二人本仪容绝世,色艺双绝,更惹得众人围观。两人于申时才入得官中。六条妃子乘于轿中,一路回想已故父大臣,当年悉心教养,仅指望她入宫,日后能身居皇后高位。但后来屡遭不幸,事与愿违。今日再度入宫,不禁感慨万分。想当年十六岁入宫,册封为已故是太子之妃,二十岁与皇太子死别,离宫十年,已人老珠黄。如今重见九重宫闭,往事历历于心,感慨不已。便赋诗道:

  “未及忆起当年事,悲哀已自上心头。”

  斋宫大生丽质,妩媚袅娜。于盛妆点缀映衬下,更显娇怜可爱,楚楚动人。孰知她仅年方十四呢?朱雀帝见之,不觉怦然心动,临别加林时,惟觉怅然怜惜,木禁掉下泪来。斋宫退出时,八省院前有众多车子等候于此,皆为侍女所乘,甚显华丽。殿上与侍女相好之人,正匆匆惜别。夜幕下垂时,车列从它中出发,前往伊势。由二条大街转入洞院路时,正好从二条院门前经过。源氏大将正愁闷无绪,便写了封信,附于一枝杨桐上,送给六条妃子。信中诗道:

  “今朝翩然离我去,泪珠犹如铃鹿波。”

  其时天已近黑,加之路途忙乱劳顿,六条妃子当日未复信。次日车行逢报关口后,六条妃子才回信作答:

  “铃鹿泪波碎无语,谁怜伊势寂寞人?”此信寥寥数字,字迹却优美端庄。源氏大将看后,甚觉悲哀,想道:“若能稍加些哀愁之意便好了。”此时朝雾弥漫笼罩,晨景美妙动人。对此美景,凝望雾天,源氏大将独自吟道:

  “欲望佳人归去处,逢板已被秋雾迷!”吟罢,便闭门独坐,连西殿也不去了。只觉悲哀:“六条妃子此去旅途漫漫,前方路遥,不知定是何等伤心落魄啊!”

  十月,桐壶帝病情沉重,朝廷上下首忧心牵挂。朱雀帝亦是茶饭不思,不时前去探问。铜壶帝御体虽更显衰微,但仍屡屡叮嘱他定要好好照顾皇太子。同时提及源氏大将,说道:“我死之后,事无巨细,定与其商议,与我在世时一般。此子年纪虽轻,但老成持重,能胜任政治之事。视其相貌,确为治国安邦之才。故此,我为避众亲王嫌忌,本册封为亲王,而将其降为臣下,视其为朝廷后援人。你要明白我一片苦心啊!”

  听罢父皇遗言,朱雀帝不胜悲痛,声言决不违背父皇嘱托。桐壶院见朱雀帝仪态大方,威严清爽,心里稍感宽慰。朱雀帝想到君臣有别,不得不洒泪离去,匆匆赶回宫中。皇太子年纪虽小,却很有成人模样,容姿亦甚优美。本想随同前来,但恐人多嘈杂,惊扰御体,故改日再去。铜壶帝见太子出落得如此秀美,不禁龙心大悦,对他亲切有加。而太子许久不见皇上,常怀念于心。今日得见,满面乖觉可爱,仰望桐壶帝慈颜。闲谈甚久,嘱咐了太子许多事情,深恐其年幼无知,关心厚爱之情溢于言表。桐壶帝曾数次托付源氏大将,要他勤理朝政,并善待太子。夜深之时,太子方才告辞出它。临别时,殿上随从人等成来相送。上是本欲留他在身边,但时间已晚,只得让他回去,心中不胜惆怅。

  弘徽殿太后亦欲前来探视,只因藤壶皇后常传在侧,而心有嫌忌,一时踌躇未定。恰逢此时,桐壶院驾崩。噩耗传出,朝野震惊。请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壶院虽说已让位退居,实际上仍然摄政。今一旦驾崩,朱雀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刚愎自用。今后任其所为,形势将不堪设想。”因此众人心中更为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藤壶皇后及源氏大将,更是悲拗欲绝,几乎不省人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佛事供养之时,源氏大将身着葛布丧服,形容惟淬,态度虔诚郑重,甚于诸皇子。众人无不赞其忠义。源氏大将去岁悼亡,今道丧父,连遇不幸,顿感人世可厌,命运不公,颇想乘此机会,抛舍红尘,遁入空门。然而父皇临终有瞩,可虑之事尚多,安能撒手不管呢?

  众妃嫔四十九日内均于桐壶院举哀,之后各自散归。十二月二十是断七日。其时岁暮天寒,愁云惨淡,藤壶皇后心绪悲愁烦乱,思虑颇多。她熟知弘徽殿太后性行,桐壶帝在时尚且任情弄权,如今她更为随意肆虐,恐怕痛苦之人就更多了。这倒还其次,如今相恋之人铜壶帝已舍她而去,往日众亲近侍从人等,皆要离散。想到今后的孤寂清苦,不觉泪流涟涟。

  想到这些,藤壶皇后决定迁居三条私评,其兄兵部卿亲王前来迎接。此时正值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人迹罕至,景象衰败异常。源氏大将上门造访,谈起桐壶院在世时情状。兵部卿亲王望见庭里雪中凋零的五叶松,便吟道:

  “陕蒙嘉荫松已搞,枝头叶散光华终。”此诗即景抒情,催人哀思,虽并无特别之处,然而源氏大将不禁泪满盈眶。见地面全部封冻,随即吟道:

  “池面冰封如平镜,慈容难见吾心悲。”此诗略显稚气。藤壶皇后遗侍女王命妇赋道:

  “岁末天冻岩井封,斯人面影不再浪。”其它许多应景诗篇,不再—一赘述。藤壶皇后迁居三条,仪式与往常无异。可总觉平淡凄凉,恐为睹物思人,心绪不佳所致。虽已回至故居,然颇觉陌生,无异于他乡泊居,只管沉浸于往日回忆里。

  年光如流,又值新年。谅阁之时,世间免去了往夕欢庆之举,悄悄度过了新年。源氏公子近来沉迷于旧事,早有些厌恶尘世,故一直闲闭家中。往年此时任免地方官时,早已宾客盈门。桐壶院在位退位时皆是如此,而今年门庭冷落。值夜守更之人,已无踪影,惟有几个老仆无聊闲坐。源氏大将看到如此光景,只道今后气数已尽,心中不胜凄凉。

  且说俄月夜本为弘徽殿太后六妹,又名林荷姬,已入选朱雀帝后宫,二月里又升任尚待。原尚待遭桐壶院丧后,为追慕!日清,出家做了尼姑,此位便由林简姬代替。柿荷姬姿容秀美,艳若桃李,身材玲呢苗条。且很会卖弄风情,讨人欢心,故尤受朱雀帝宠爱。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邪,入宫后往人梅壶院,便将旧居弘徽殿让与尚待。林简姬旧居为登花殿,那里偏僻简陋。如今迁至富丽华贵的弘徽殿,顿觉气象非凡很多。但见侍女如云,锦绣无比。从此,生活豪华富丽起来。然而她始终不能忘记,当年与源氏公子于源俄月色之下的缠绵,不时心中暗自悲叹,私下照旧与源氏通信交往。源氏也有顾虑:“倘走漏消息,为右大臣得知,不知如何是好?”然于他愈是难得愈是渴慕。柿简姬入主禁宫后,对其恋慕越发强烈。然弘徽殿太后生性刚愎,。心胸狭隘。铜壶院在世之时,尚有所顾忌.隐忍不发。而今时事易变,她要对多年来心中所积仇恨设法报复。近来源氏屡遭失意,便也知道是太后从中作梗。可源氏不善世故人情,只得任其而为了。

  近来左大臣亦是意气消沉,难得入宫一回。朱雀帝作太子时,曾欲娶葵姬,左大臣拒绝了他,而将葵姬嫁与了源氏。弘徽殿太后至今耿耿于怀,怀恨于心。加之他与右大臣一向不睦,桐壶院在位时,他一揽朝纲,独善其事。如今失势,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祖父,例占尽优越。左大臣一瓶不振,心灰意冷自在情理之中。

  倒是源氏大将仍念旧谊,常前往左家宅邪问候。对旧时众侍女,仍细致体贴;对小公子夕雾,自是关怀备至。左大臣见其如此善良淳厚,不忘旧情,招呼应酬亦殷切诚挚,与往常无异。

  当年源氏自得桐壶院庞爱,故有恃无恐。而今沧桑逝变,行为已有所收敛。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放肆,与以往厮混的女子渐渐断绝了往来。偷香传玉等轻薄行径亦为少了,变得沉默稳重,彬彬有礼。众人皆称道西殿那少夫人好有福气。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看到这模样,暗自思忖:此乃已故师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报吧!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现亦能与女儿自由通信来往,兵部卿亲王正妻所生的几个女儿,虽甚珍爱,然于诸方面并不如意。故众人妒羡紫姬,这反惹得亲王正夫人不快。

  却说贺茂斋院因父新丧,不得不回宫守孝。斋院之职暂由模姬代任。而从来贺茂斋院按旧例必由公主担当,似模姬这样的亲王公主当斋院,鲜有所闻,只是迫于此次无适当人选可派。源氏爱慕模姬,虽然多年失望,但不能相忘。现在闻知她当了斋院,深觉从此更难见面,不免惋惜不已。然而源氏毕竟本性难改,虽然一时收敛,却不能持久。因此,仍托模姬的侍女代为传言,绵绵情话从此不绝。而对于今日失势,却毫不在意,只管一心寻觅偷欢,以消解愁闷。

  上皇去后,朱雀帝谨守遗言,多方庇护源氏。然而他年纪尚轻,性情柔顺,缺少刚强独断之气,万事皆由母后与外祖父右大臣作主。因此源氏处身行事,每多失意。但那位尚侍俄月夜偷偷恋慕源氏,两人相晤虽非容易,但也不时暗中幽会。一次,五坛例行法会。朱雀帝洁身斋戒时,二人在侍女中纳言巧妙安排下,将源氏带到一靠近廓下的房里,重温当年鱼水之欢。虽人多耳杂,提心吊胆,但见俄月夜正值青春年华,轻狂中自有温柔优雅、天真灿烂的乐趣。源氏欣喜不已。

  无奈良宵苦短。天近黎明时,闻值夜近卫武官在近旁高声喝道:“奉旨巡夜!”源氏大将想:“说不定另有一近卫武官,亦躲于此处幽会,而遭同辈护恨,告知了这值夜武官,教他来恐吓吧。”随即想到自身亦为近卫大将,不觉好笑。值夜武官走来走去巡视,一会后,又高声报道:“寅时一刻!”而俄月夜听此一报,随即吟道:

  “夜尽先听报晓声,疑是情绝悲泪起。”一副恋恋难舍的模样,令人怜爱不已。源氏答诗:

  “夜色虽尽情未尽,空自愁叹度今生!”当下心情不安,便匆忙溜出了房间。

  此时夜色残存,天光未明,月影清幽迷蒙,夜雾渐渐升起,远山近水笼罩其间,更觉孤寂清凉。源氏大将身着便服,畏缩着匆匆前行。可巧承香殿女御之兄头中将正从藤壶院出来,隐约见是源氏大将,心中纳闷,便急忙藏匿于暗处,欲瞧个仔细。见其行色举止匆匆,知他定是幽会回返,不免冷笑不已。真是心惊偏遇鬼敲门,看来源氏公子又会出名了!

  这尚待如此容易接近,源氏反而怀念起与之相反的藤壶皇后来。此人刚直守贞,常拒人于外,倒令人敬畏。但自己终觉得此人冷酷之至,实在可恼。

  朱雀帝继位之后,藤壶皇后渐觉进宫乏味,且无面子,便不常去了。然而心中又常常挂念皇太子。他年幼无知,万事全靠源氏着顾。可源氏那种不良居心尚未消除,不时使她难堪心痛。她想:“所幸铜壶院直至驾崩都不知我二人曾关系暧昧。如今想来,还觉羞恨惶恐。一旦泄露出去,对皇儿前途一定不利啊!”她越想越怕,只得潜心修佛,妄图仰仗佛力保佑此事机密,割断情丝。孰知一天,源氏大将居然暗地混进藤壶皇后的内室里。

  源氏大将小心翼翼,外人断未察觉。藤壶皇后在房中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呢。源氏站在屏外,又重施手段,花言巧语、山盟海誓说得甚多。然而皇后心如磐石,不为所动。但心中哀痛不已,党致晕去。侍女王命好与异君等人甚为惊慌,忙来扶持。如此一来,源氏懊恼万分。一时脑中恍格,呆若木鸡,直到天明,他仍不想回去。众侍女闻知皇后患病,纷纷前来探望。源氏一时吓得失去知觉,被王命妇一把推进壁橱暂且躲避。

  藤壶皇后深受刺激,气火上浮,头脑充血,愈发痛苦了。其兄兵部卿亲王及官中大夫等前来探询,吩咐召请僧众举行法事,一时纷忙不堪。源氏大将躲在壁橱里静听外间情状,苦不堪言。日幕时分,藤壶皇后渐渐苏醒过来,尚不知源氏大将躲在壁橱内。侍女们怕她懊恼,也未将此事告知于她。觉得身体稍好些,她便膝行至日间的御座上休息。兵部卿亲王等见她已康复,便各自归去。平日皇后近身侍女不多,别的待女也都退避了,室中人很少。于是王命妇便与共君悄悄地商量,怎样打发公子出去:“若留他在此,今夜再惹娘娘生气,可不得了!”

  源氏躲在壁橱内,见那扇门关实,尚留一丝细缝。便将门推开,悄悄钻了出来,沿着屏风背后,行至藤壶皇后居室。他久已不曾见得皇后姿容,如今窥见,悲喜交加,竟流下泪来。皇后侧身而坐,脸向着外面娇弱无力地说道:“我心中难受得很,怕要过离人世了!”侍女送上精美水果,她却看也不看,只叹尘世艰辛飘零。渐入沉思,倒显得更加可爱。源氏大将想:“她那飘逸光亮的长发,秀美艳丽,被散下来,竟与西殿那人相同呢!多年来自从与那人相恋,对她印象倒淡薄了。如今再一见到,二人果然削O之极。”他以为紫姬稍可安慰他对藤壶的思恋。心想两人气度与神情相似。但或心情所遣吧,倒觉得先前这思恋之人,更富娇艳之相。一想到此,不能抑制,悄悄钻进帐中,拉住了藤壶里后衣据。

  藤壶皇后突闻得源氏身上那特有香气,吃了一惊,身子顿时俯卧于床。源氏大将只恨她不肯转过脸来,便一直拉她的衣服。藤壶皇后只得卸去外衣,欲脱身逃走。但源氏大将无意中同时拉着了头发,皇后无可奈何。她慢慢不已,惟有哀叹前世作孽。源氏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相思,神志恍值痴迷,哭着诉说万千愁绪,无限悲伤。藤壶皇后心中痛苦,不能作答,只勉强说道:“我今日心情极坏,待来日好转,再与你晤面吧。”但源氏大将仍不断地诉说衷情,哪里听得进去?其中也极有可使藤壶皇后深深感动的话。然而藤壶皇后岂敢再犯往日错误?因此心中虽然可怜源氏,但亦只有婉言相拒。就这样捱过一夜。源氏大将也不便过分要求,只得斯文地说:“今后尚能如此时时相逢,慰我相思之痛,我也心满意足,不敢再存奢望。”藤壶皇后听得这话,心中方安。这一男一女,即便一般情侣,此时亦必增添惜别伤离之感,更何况均为多愁善感之人呢?

  是时晨光已明亮,王命妇与并君苦劝源氏大将早些退出。藤壶皇后此时已是晕厥瘫软,如同死去。源氏大将见到,心中愧疚木已,说道:“我如此反复折磨你,实在惭愧之极。欲以死相报,但含恨而死,来世又将作孽,可如何是好?”他说着这话,表情严肃生威。只见他又吟道:

  “相逢方知时日短,生生世世别恨多。”我与你永相牵连片藤壶皇后亦微微叹息,答诗道:

  “世世虽怀长日恨,只因君心礼难束。”她说此话时已力不从心,源氏大将听后徒生依恋之情。但若再不退出,她必然伤心痛苦,只得怅然告辞。

  源氏大将回到哪中,心中寻思道:“我尚有何面目再见皇后呢?既然她如此不解我意,岂能再怪我无情。”别后遂连慰问信亦不曾写。至此不再进宫,亦不去探望皇太子,整日闲居家中,愁思悲叹。不觉日子一长,心神樵怀,竟浑身虚弱,四肢乏力,患起病来。如同古人云:“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何当人深山,从此出世表。”源氏便觉尘世无可留恋,遂一时动了遁入空门之念,然而那温顺无依的紫姬,可爱之极,毕竟难以舍弃。

  藤壶皇后自道那日变故,心绪一直欠佳。王命妇等见久不闻源氏音信,得知他将自己关闭空中,推想其痛苦忧闷心情,颇觉对他不起。而藤壶皇后虑及是太子利益,也深感不应对此后援之人这般绝情,想着:“倘若皇太子淮一可凭恃之人因我而产生隔阂,或有离家出世之念,那毕竟于我们不利。但若仍是如此非礼,难免恶名不被泄露吧。与其被那弘徽殿告我倍越,倒不如现在退出皇后之位呢。”想起铜壶院在世时千般宠爱及恳切遗言,遂觉如今时世大变,已不同于往日。倘不惨遭戚夫人的命运,也贻作天下人耻笑。她如此一想,更觉人世无可留连,便决心出家离俗。但就此剃度入门,又不忍心,便微行入宫与皇太子一见。

  平日里源氏大将对藤壶皇后照料周到,事无巨细,皆倍加关怀。可此次却以心情木佳为托辞,并不前来送皇后人宫。众侍女皆明白缘由,私下议论道:“源氏大将心中愁闷呢。”倒觉得有些对他不起。

  藤壶皇后入宫后,六岁的皇太子久不见母亲,自然格外兴奋,偎于母亲膝下,亲近得很。而皇后不免心生怜悯,出家之念便又动摇。然而此时宫中形势,已非同昨日。右大臣一手遮天,弘徽殿狠毒刻薄。宫廷之中,动辄便得罪他们。于是她连宫也少进了。但想到长此以往,对皇太子异常不利,顿时心生不祥。她问皇太子道:“今后我若长久木与你见面,或者我的样子变得难看了,你还会如此么?”皇太子注视母亲,笑着答道:‘洞式部一样难看么?”说时样子稚真可爱。藤壶皇后忧伤地说:“式部难看是因年纪老了。而我要将头发剪短,穿上黑衣,像那守夜僧一样。而且从此与你见面的时机更少了。”孩子认真说道:“以往那样长久不见,我已舍不得,怎么可以更少呢?”说罢,流下泪来,将头转向一边,摇头晃脑,更觉稚气十足。皇太子渐渐长大,声音容貌及说话口吻,严然一个小源氏,其牙齿略被虫蛀,口内有些黑点,其神情同女孩一般秀气。藤壶皇后见他如此肖似源氏,担忧伤心。生怕世人看出,恶名传布,对太子不利。

  源氏大将虽然恋慕藤壶,但见她如此无情,故意闭门不出,不会理睬。又深恐外人由此评议,便决定前往云林院怫寺游览,乘便观赏秋野景色,打发无聊时光。亡母桐壶更衣之兄就在此削发为僧。因此源氏在此礼佛诵经,滞留两三日,倒也玩得高兴。其时木叶凋零如片片红霞飞舞,原野清丽动人。如此美景,使人忘归。源氏大将便在此时召集一些渊博的法师,说教问道。受此地此情感染,常常痛感人世沧桑,彻夜难眠。正如古歌云:“破晓望残月,恋慕负心人。”又想起那个人来。黎明时分,法师等在月光下插花供水,杯盘发出叮哨声。浓艳不一的红叶及菊花,散于各处,景象木乏幽雅。源氏大将不由得想:“这般修行既不寂寞,来世又可得善报,人生有何烦恼呢?”律师舅朗诵“念佛众生摄取不舍”,甚是庄严。源氏公子听了羡慕不已,心想:“我不如就此出家呢!可一转念,又不由自主念起紫姬来。方觉离开紫姬从未这么久,便不断写信去慰问。其中一封信道:“我本欲尝试能否就此脱离尘世,但无以慰我寂寥之心,反觉乏味不已。但现在尚有听讲之后,一时不能返回。你近况如何?甚念。”又附道:

  “尘世居人如朝露,岂将悬念寄山岚。”紫姬读得信中细节,忍不住啼泣流泪。在一张白纸上夏道:

  “露草蜘丝弟弟绕,风吹丝断飘零零!”源氏大将一见此信,自语道:“她的字越发出众了。”读信时,面带微笑。因常有书信来往,故笔迹颇似源氏大将,只是近来越发秀丽,笔锋更添妩媚。源氏大将见紫姬有如此长进,甚感欣慰。

  却说模姬已当斋院,且云林院与其所在的贺茂神社甚近,源氏大将便写信与她。信中向楼姬的侍女中将君诉恨道:“我今旅居荒野寺,仰望长空,心中寂寞惆怅,甚念故人,不知能否蒙带院体谅?”另赠诗斋院:

  “窃幕当年含情乐,恐法禅心未敢言。”古歌:‘安得年光如轮转,夙昔之田今再来。’虽知言而无益,却渴望昔日重来。”言词娓娓恳切,仿佛故交。写罢,挂于白布上,再系于杨桐枝,视若神明。中将回复道:“如此隐居,寂寞难耐;退抚往事,遐思无穷,深感无奈。”写得格外用心。斋院则在白布上题诗道:

  “当年没有劳心人,缘何含情性往昔?今生无缘了。”源氏大将看后,想道:“她的字体虽不甚纤丽,然而牢里行间功夫颇深,草书也甚不错。推想她长大后,将更加秀丽动人吧?”如此一想,便自知亵渎神明,心中不免惶恐。想起去年今日那个感伤的秋夜,在野宫会晤六条妃子的情形;不料今夜又有些类似之事,甚是奇妙。更怨恨神明妨碍了他。转而又想:“若当年执意追求,也未尝不能到手,颇有些后悔。斋院深知源氏脾性,因此偶尔回信时,言辞也不特别强硬。

  源氏诵读《天台六十卷》,每遇不解之处,便请法师讲解。法师道:“此次能有盛会,佛面上光来不少,全靠本寺平素所积功德。法师也皆喜欢。在山寺中悠闲度日,避去世间尘事,源氏大将一时懒得想家了。然而想到紫姬,久居山寺之念又有动摇。于是打点行装,准备下山。临别时,酬劳诵经之费异常优厚。众僧均有赏赐,连附近寻常人家亦获得布施。做了一番功德,然后离去。山野农夫威集路旁,前来送行,众人仰望车驾,无不感激落泪。源氏大将身着黑色丧服,乘坐黑色牛车,并无富贵华丽之色。众人隔帘隐约望见帘内那端庄仪态,都赞不绝口。

  源氏回至家中,只见多日不见紫姬,举止端正,愈发出落得娇柔美丽。她面露忧色,为自己今后命运担心。源氏见了更加怜爱。他近来总是无端沉思幻想,紫姬也能看出,因此她近来所作之诗,多用“变色”等词。源氏大将心中愧疚,故今日归家,对她比往日更为亲近。他见从山寺带回来的红叶,比庭中红叶更浓更艳。心想与藤壶皇后久不通问,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这些红叶送与她,并附一信与王命妇,说道:“闻娘娘入宫探望太子,甚感欣慰,不知太子可好,久不问候,实乃有因。但两宫之事,并不敢忘却,山寺诵经礼佛,定有日数,若中途退出,人将请我心地不诚,因此至今日方才返家。红叶一枝,色泽甚美,我一人独赏,‘好似美锦在暗中’,甚是珍爱。如今特送上,聊表寸心,务请娘娘一观。”

  这红叶的确美极,吸引藤壶皇后注目。却见枝上照往日缚有一小小信给。藤壶皇后一时惊呆,怕被众侍女所见,遂想:此人痴心不改,实在让人担心。可惜他小心谨慎,有时却未免大胆,倘叫外人见了,作何想法户便将红叶插手花瓶,供于檐下往旁。

  源氏大将收得藤壶皇后复信,均为日常小事及有关是太子备求清托等,乃严正复礼信。他见后,便想:“这般谨慎,甚是坚强!”心中隐隐惆怅。转而一想自己过去对皇太子百般疼护,若如今有意疏离,外人必起疑心。便决定于藤壶皇后出宫那回,前去探望。

  源氏大将入宫,径直觐见皇上。其时朱雀帝正闲觉无聊,遂与他共谈古今沧桑。朱雀帝相貌酷似桐壶帝,且要稍稍俊艳,优雅温和。二人对坐,互倾丧父哀痛。朱雀帝对源氏大将与尚侍陇月夜私情早有耳闻,也已从俄月夜举止间觉察。但一转念:“亦未尝不可!倘是尚侍入宫后才有此举,确不体面。既然关系早已界定,又那般情投意合,倒亦无伤大体。”故并不怨恨源氏。二人倾心长谈。朱雀帝向源氏请教学问中疑义及诗中恋歌。六条妃子之女斋宫赴伊势一事亦顺便谈及,对斋宫之美貌赞不绝口。源氏大将亦无所顾忌,备述当日黎明于野宫访晤六条妃子情形。

  是夜,月亮迟迟升空,万物清幽,甚是迷人。朱雀帝道:“饮酒作乐,此乃妙时!”源氏大将却起身告退道:“藤壶母后今夜离宫,臣拟赴东宫探询太子。父皇遗诏,嘱臣辅粥太子,且太子亦无别人怜护,理当悉心照顾。缘于太子情分,亦直体恤母后。”朱雀帝答道:“父皇遗命,善待太子,我亦木曾忘,然又不便宣扬于世,惟存于心。太子尚幼,而笔迹异见精工。我万事愚钝,然有太子,亦觉荣耀。”源氏大将又道:“值此看来,太子实甚聪颖,颇晓事理,竟若成人。然仅六岁,尚年幼。”遂详奏太子日常起居,退朝返邪。

  头并乃弘徽殿太后之兄藤大纳言之子,自祖父右大臣专权以来,遂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其时头并前往探视其妹丽景殿女御,源氏大将之前驱人亦由后赶上,低声喝着。头并便喝车停下,于车中不慌不忙诵道:“白虹贯日,太子畏之!”讥讽源氏将有事于本雀帝。因弘徽殿太后怨恨源氏大将,对其甚冷淡,太后亲信亦不时嘲弄于他。对这讥讽,源氏甚为难堪,惟佯装无事,默然行过。

  径入东宫,此时藤壶皇后尚未离去。源氏遂请侍女传奏:“因参见上皇,至此深夜方来请安,万望见谅。”时值月色暖俄。源氏大将的到来,令藤壶皇后忆起桐壶院生前情景:昔日如此良宵,定然歌舞升平,其乐陶陶!而如今殿宇楼台依然,世事沉浮,不胜悲哀!触景生情,遂赋诗,命王命妇传于源氏大将:

  “明月迷源浓雾遮,空自造墓饮仇怨?”源氏大将隔帘依稀闻其叹息,往日对皇后的怨愁即刻荡然无存,惟觉亲近无比,止不住流下泪来。遂答道:

  “清辉难解去秋色,夜雾迷离添恨仇。于这‘霞亦似人心,故意与人妒,昔人不亦痛恨么?”

  太子平素睡得很早,然今因母后即将离去而尚未就寝。藤壶皇后亦不忍分别,万般叮嘱。无奈太子尚幼,不能深切体会,母后甚是伤感。出宫之时,太子亦只伤心饮泣,母后心中无限传惜。

  自头并对源氏大将诵那词句以来,每每想起,源氏便为昔日荒唐之事痛悔不已,深以为戒,甚觉世途艰险。久不敢与尚待肽月夜通底一日,时雨忽至,秋意凄凉。竟然收到陇月夜一信,源氏有些诧异,但见诗道:

  “秋风厉时音书绝。寂寞无聊历岁月。”此时节教人触目生悲。料想那尚待寂寞难堪,才私下写此诗送来,真是可怜!源氏大将便教使者稍作等候,即命侍女打开橱来,选出一张特等中国贡纸,精心挑选笔墨。那神情庄重严正,却甚为俊雅。左右侍女不免惊讶,互相牵衣送眼,低声问道:“究竟写与难呀?”谁见源氏大将写道:“纵使叠上芜函,终是无济于事。为此自责戒深,已觉心灰意冷。正拟独任此愁,岂料来书忽至。

  莫将别时伤离泪,看作秋空寻常雨。愿得两心相通,纵使凝眸苍穹,亦可忘忧遣怀。”绵绵衷情,实难依依倾诉。

  来信诉怨之女何止一例,真是不胜枚举。源氏大将却未动心,仅作缠绵排侧的答复。

  却道藤壶皇后决计举办一次法会。日子定于桐壶院周年忌辰之后,届时请高僧讲演《法华经》八卷,眼下正悉心准备。十一月初一国忌这天,忽降大雪。藤壶皇后接到源氏大将一诗:

  “别已一载心犹愁,何日再见梦里人。”是日举国齐哀,藤壶皇后即刻回诗一道:

  “苟延残命愁难绝,就是痴心慕旧人。”写得不甚用心,然于源氏大将眼中却格外优雅美妙,许是心理所致。其笔迹亦不新颖,却自蕴意趣。但此目源氏大将已摒弃一切情结,只潜心经佛,任那泪水同融雪的水滴淌下。

  十日后,《法华经》八卷开讲。其场面辉宏盛大,庄严异常,持续四日。经卷皆装横精美:玉轴、线被均极其讲究,甚至缚卷所用竹席,其装饰亦精致无比。这藤壶皇后平素极看中琐屑细事,今日此等大事,自是愈加慎重。佛像饰物及香花桌布,皆使人恍至西方天国。首日追荐先帝,次日为母后祈冥福,三日追荐桐壶院,此日所讲的《法华经》五卷,尤为重要。公卿大夫皆来听讲,顾不得右大臣嫌忌。讲师亦为道行卓越之高僧。开讲前,先诵唱“采薪及果腼,汲水供佛勤。我因此功德,知解《法华经》。”照例这几句,今日却诵得尤为庄严。诸亲王人等各各进献贡物。惟源氏大将所贡之物极寓精深之意,与别人遇然不同。

  四日,为法讲最后一日,藤壶皇后于佛前发誓,削发为尼。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其兄兵部卿亲王及源氏大将亦甚为不解,颇感意外。法讲中途,其兄便起身入帘,苦苦规劝。然皇后已下誓愿,决无悔改之意。许愿完毕,遂室召比睿山住持为其授戒,皇后伯父横川僧都亲为其削落青丝。一时廊前殿下,尽皆激动,无不襟衣拭泪。

  即便微不足道的老人,削发出家之际,亦不免教人割舍不下,隐痛难忍。何况这风华鼎盛的藤壶皇后,先前并无预示之言。值此突遁空门,岂不令兵部卿亲王等悲声拗哭?凡与会之八,告被这悲切而庄严的氛围所感染,沾襟洒泪而别。铜壶院众皇子,忆起藤壶皇后往昔雍容富丽,皆悲叹不已,咸来问讯。惟源氏大将,若有所失,一片茫然。直至会散后,仍枯坐于席、默然不语。但又恐旁人起疑,便于兵部卿亲王告退后方来问候。其时众人次第离去,院中煞是清静。众侍女集于四处,悄然拭泪。恰逢明月当空,夜雪初露,庭前景致甚为凄清。身临此景,往事连翩,源氏大将悲痛不已,惟强作镇定,命传文传问:“皇后因何断下此念?”皇后仍遣王命妇答道:“此志已久,非一时糊涂。未曾提及,实因深恐人言烦扰,迷惑我志。”其时帘内众侍女举止起居、衣衫赛车之声清晰可辨,惊恐悲叹之声,亦时有耳闻。源氏大将寻思:如此看来,不曾告知,颇有道理。更觉悲伤不已。

  门外寒风凛凛,雪花飞舞。屋内兰席氤氲,佛前香烟缭绕,更有源氏大将在香浓郁,教人如置极乐净土。皇太子所派使臣亦至。藤壶皇后忆起前日惜别太子难舍之情状,虽志向坚定,亦悲痛难忍,竟一时无语作答。源氏大将只得代为其词。此刻堂内众人,尽皆含首默言,无精打采。源氏大将欲畅言不能,推吟诗道:

  “清光如月君亦羡,世累羁身我自悲。”作此想,实乃懦怯堪怜。君之志向,令我自惭形秽,羡慕由衷!”侍女皆集于藤壶皇后身旁,源氏大将万般情意,木能得以倾吐,只觉烦闷异常。藤壶皇后答道:

  “面前红尘均看破,世间缘断待何日?”一丝浊念尚存,又若何!”此诗许为侍女擅改过吧。源氏大将不无悲伤,遂匆匆隐退。

  源氏大将不赴西殿,径回二条院私邸。进得内室,便合衣而卧。孰知夜不能寐,深觉世之厌恶。惟皇太子一事,挥之不去。他想:“当初父皇在世,特封藤壶妃子为皇后,作皇太子的正式保护人。岂料她竟不堪尘世之苦,半路削发为尼。今后恐再无缘攀居高位了。若我也摒却太子,恐怕……”思虑不已,至天明方昏昏入睡。忽觉此后要为这出家人增添用度,遂命下人从速调配,必于年内备齐。王命妇随皇后出家,亦须恳切宽慰此人。自藤壶皇后出家后,源氏大将便有机会与皇后面晤,少有顾虑。他对皇后的爱恋,未曾全然忘却。但值此境地,亦奈何不得。

  且说国忌过后,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宫中又恢复繁华盛景,内宴踏歌等会陆续举行。藤壶皇后闻后深觉悲哀。推潜心勤修梵行,祈祷后世幸福,远离凡尘。旧有经堂保留如初。离正殿稍远一隅,西殿南方,重修一经堂,日日于此虔心修行。

  源氏大将前来拜年。但见宫中人孤影只,一派寂寥,毫无新年气息。惟有旧时所差宫女埋头闲坐,许是心绪所致,略显凄愁。正月初七为白马节会,照例有白马来此,侍女们可以观览。往昔新春,此三条宫邸,定有无数王侯公卿前来贺岁,热闹繁盛,而今门庭冷落,众人皆云集右大臣府中。世态炎凉,难以言表。然源氏大将,以无畏英姿之态,不避前嫌,专程拜贺。足可以一当千。宫邻上下莫不感激涕零。

  源氏大将目睹这番颓败情景,亦无言可语。室内景象不同往常;连帘与帷屏垂布皆为深蓝。众人衣袖或淡墨,或赧黄,清丽素雅。惟有池面薄冰及岸边青柳,略显春意。源氏大将极目四望,不禁感慨万分,低吟古歌:“久仰松浦岛,今日始得见。中有渔女居,其心甚可恋”。神情甚是洒脱。随即继续吟道:

  “伤心渔女屋已知,泪流松浦初来时”

  藤壶皇后居室中差不多全为佛具,宝座设处不远。由是二人靠得较近。皇后答他道:

  “浦岛当日景已非,浪蕊飘至倍珍异”。虽帝内吟诗,声息尚可辨闻。源氏大将极力容忍,怎奈终不可自制,泪珠串线般滑落。但惟恐被离俗的众尼姑瞧见,只略略倾述便起身告辞了。

  源氏大将既去,三条宫邸中几个年老宫女噙泪赞叹:“孰知公子年事稍长,姿态越发优雅。料想往昔权势鼎盛,万事皆备之时,尚有天下惟我独尊之气度。我等均暗自思忖:如此之人,何时尚能明了世事人情?却不料如今变得何等贤良恭顺,即便些许小事,亦能细致入微,郑重对待。倒是令人怜悯他呢?”藤壶皇后闻之,不禁沉入种种旧事中去。

  于春月中所举行的任免官吏仪式,惟皇后手下之人均不曾被授予应得职位。照常理或以皇后的地位,其中亦应有提拔之人,而今闻所未闻,令人愤然长叹。皇后虽已出家,也无立即让位停俸之理。但朝廷居然以出家为由,大大削减皇后的待遇。皇后自身虽对此生此世无所眷恋,但众宫人尽皆失去所情,慨叹命薄运苦。皇后目睹于此,甚感愤慨。然而一转念,既置身事外,也无能为力。惟寄希望于太子,望其早日继位。因而矢志不移尽。已修梯。且因皇太子身世不可告人,让人忧惧甚深,故她常于佛前祈祷:“所有罪过皆归奴身,乞请宽恕太子无事。”虽经忧恼无限,独以此慰余身。源氏大将亦能体察藤壶皇后良苦用心,嗟叹不已。自己殿内人员,也若皇后宫中人,遭得不公之通。遂觉世间无甚意趣,整日闭门不出。

  且说近日左大臣事事均不如意,心中郁郁不乐,遂上表奏请辞职。新帝忆起此臣昔日深得桐壶院宠信,一贯视为后援人。且留遗嘱,望其日后能长期为国家出力,故不允其退职。屡屡立表,均予退回。孰料左大臣其志亦坚,再三挽绝,不再理朝纲。自此右大臣一族统领朝纲,尽享荣华。可怜一代贤臣,竟如此遁迹于草野。朱雀帝不免叹惜。世间有识之士,亦皆哀叹惋惜。

  而左大臣家众公子,人人忠厚诚稳,昔日颇得重用。如今却心灰意冷,意气消沉。三位中将素与源氏大将交好,如今官场尤为失势。三位中将昔日虽与右大臣家四公主有缘,因其对妻子一向冷淡,右大臣也并未将其纳人爱婿之列,以此报复。三位中将尚能自知,此次未能升官晋爵,早在意料之中,因此也全不存有恨意。见源氏公子整日闭门在家,料知世事不可逆转,自己的不幸也不足惜。故常与源氏大将晤面,共研诗学,或摆弄弦乐。以往二人常热烈竞技,如今也是如此,于些项小事上较劲,聊以消遣时日。

  除春秋季的诵经外,源氏大将还常临时举办些法会,不时邀召闲寂无事的文章博士前来,与其吟诗作文,或玩掩韵”游戏,以此打发时日,从不上朝料理政事。如此玩乐游戏,世人又多出些评语来。

  一夏日,雨意绵绵。中将闭觉无事,遂叫人拿出众多诗集,一并奔赴二条院竞赛。源氏大将欣然应允,命人打开殿内藏书库,从中译出众多稀世珍本。事先并未张扬,却召来了殿上公卿。大学素的博士等精于此道之人。众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竞赛掩韵游戏。其奖品精美绝伦,众人雀跃,欲争一试。竞赛激烈,其间不乏偏僻绝离韵字,甚难补对,常常令得有名望的博士也狼狈不堪。源氏大将便不时加以点拨。足可见其才学精深,无与匹敌。使得在座诸位啧啧赞叹。私下论道:“原来大将竟有如此雄才?定是前世修得福慧,事事出人一等。”赛罢,自是左方源氏挫败有方三位中将而胜。二日后,中将举行宴会,以酬认输之理。虽其场面并非奢华,然各类食物自不比一般,且盛食所用桧木箱皆优美异常。又有各类奖品。是日依旧显贵云集,吟诗赋文,盛况不表。

  时逢庭前蔷感初绽,景致目不比春花秋月减彩,更显山致。众人纵情欢娱,调弦弄管。有一叫红梅的童子,容貌端庄,年约八岁,系中将之子。其嗓音出众,善奏签笛,众人皆为其悠扬悦耳之音倾倒。源氏大将甚是欢喜,视其为玩伴。红梅乃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排行老二,平素外祖父深为疼爱,故众人皆寄厚望,也常善待之。此童子聪慧异常、姿容秀美,至酒酣意浓之际,唱起催马乐槁砂》的曲子,甚是优美无比。源氏大将定下腰间绣带,合衣赐于童子。他颜面容光焕发,身着薄罗常礼服及单衫,露出美妙的肌肤。几位年老博士遥瞻之,感激涕零。当童子唱至:“貌比初开西合花更强”一句时,三位中将敬酒一盏,吟道:

  “瞻望歌中君侯貌,胜似初发蔷滚花。”源氏大将颔首微微一笑,接过酒盏,应对道:

  “时运来时花自开,雨中凋零转瞬时。我衰老了!”其酣态可掬,并借故说笑。中将强为所难,频频劝酒。其时乘凭酒兴,所赋诗词甚众,不乏即兴草率之作,此处不便—一详记。

  诸人众口一词,皆作和歌或汉诗恭奉源氏大将。源氏大将自是情不自胜,得意忘形,吟诵:“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这种自比虽是恰当不过,然成王为何人,触及心中隐事,未续诵下去。公子惟觉心中愧疚。

  兵部卿亲王为藤壶皇后之兄,也素为源氏座中常客。他擅长吹奏及歌舞,亦是狂浪不羁、风流倜傥,自与源氏大将相合。

  再说尚待俄月夜近日身患疟疾,为祈咒诸事之便,遂搬至娘家有大臣宫邸。法事讫,病情痊愈,家人自是欢喜。尚侍却视其为天赐良机,进与源氏密约,煞费苦心,谋得夜夜相守。本当花容月貌之年,虽病体初愈,而略显羸弱,然仍不减当初风韵,越显楚楚动人。但由于其姐弘徽殿太后近日回娘家同住宫邸,耳目众多,约会更增危险。而源氏大将却有一脾气:愈是艰难,愈要迎头而上。故夜夜榆次,竟无遗缺。所有一切,自然难掩耳目。然邸内之人均怀顾虑,未曾敢将此事传于太后。有大臣自是无所知觉。

  忽一夜,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翌日晨晖,诸公子及太后众传从咸赶来相互探望,其人声嚷嚷,耳目甚众。诗文皆惧雷雨,故集于帷幄近旁。源氏大将无可回避,甚是尴尬,直至天明。陇月夜寝台帐外,特女众聚,二人更觉。心寒。侍女中仅二人详知内情,然此时亦了无主意。

  稍后雷鸣渐停,雨势略减。右大臣特地赶来弘徽殿探视俄月夜,阵雨声淹没了其行迹,二人竟未知觉。他先至太后室中,便贸然走进室内,撩起帘子。问道:“你睡得可好?昨夜雷雨好大,为父甚是担心,未能看你。众皇兄及太后之待臣已前来问候否?”右大臣说此话时,言语粗重急促,全然不似一责人。源氏忆起左大臣之威仪,与此右大臣较之,虽此情急之中,也不觉微微讪笑:“何必于帘外偷窥,理应坦然入居室内再开口不迟吧。”

  俄月夜极难为情,羞得满面红晕,曲股前行于寝台之外。有大臣视其如此模样,以为发烧,便问道:“瞧你气色尚差,想必有妖孽作祟吧,法事该推迟几日。”忽然他见一淡紫红色男带缠于其身,甚是惊讶。又见一赋诗之怀纸落于帷屏边,细想到底为何,心下一怔,便问:“这是什么?怎在此处,拿来与我瞧瞧。”俄月夜急忙回头,方才察觉。自知此事已无法遮掩,一时无话可说,唬得魂已出窍。倘是涵养之人,应体谅女儿而顾全一时颜面,哪知此人性情躁直,不顾私情。他不作思考,愤愤然上前拾得那怀纸,乘机向帷屏后搜索。只见一端庄美男,正无所顾忌横卧于女儿榻旁,此时方微微拉过衣衫遮额躲避。右大臣惊异不已,义愤填膺。然又不便当面发作,仅觉头昏脑胀,拿了怀纸走出房去。俄月夜早已两腿发颤,瘫作一团。源氏大将心中懊悔,想道:“一贯如此,这下难逃世人指责了!”然见此女可怜兮兮,惟有稍稍安慰一番。

  有大臣本性直率,有话必言。且正值年老之人,无语可藏于心。故而毫不犹豫,竟将此事俱告弘徽太后。并忿然说道:“竟有这等事情。视其手笔,分明出自源氏。虽知此前早有其事,当初我重其人品,故不曾发难,并有言在先,愿将幼女许配。孰知他竞神情孤傲,漠然观之。虽是愤慨,然念于前缘,则也屈恭谅解。料想此女虽已失贞,朱雀帝亦为宽宏之人,定会不计前嫌。若我诚请,尚能入宫,以遂初愿。但因负疚于心,未敢奢望女御之尊,至今令其屈居尚待,于我已为一桩憾事。既今此女入宫,他胆敢做出此等辱没皇门之事,更叫人无可容忍。沾花惹革虽为男子常有之举,如此之举实乃荒唐之至广

  “模姬虽已入斋院,也竟敢冒犯神灵,暗地鸿雁传情,屡不悔改,外人亦有知晓。如此辱没神明之事,不仅伤风败俗,且于自身有害。我曾料想此人不会如此糊涂,做出为天下人所难容忍之事。且其乃当今有识之士,才学超凡,风靡朝野,故我从未究其怀有何等居心,孰知

  弘徽殿太后为人更为狠辣,不听则罢,闻父此言,更是怒形于色。答道:“我儿徒留皇帝之名,其实备受众人奚落。怨就怨那已退职的左大臣,当初不允爱女嫁于皇兄太子,执意要下嫁于为巨之源氏,同装时源氏尚不过十二岁弱冠呢!送六妹入宫,我早有此意,却先遭源氏糟蹋。而众人不对此存有异议,一致偏袒于他。如今六妹仍得屈居尚待,不能荣享女御尊位。我心恨恨,定设法使之荣升,主掌后宫,以雪耻辱。岂料六妹不识大体,一心追随于悦己之人。如此看来,那他与斋院模姬之谣传亦定有其事了。总而言之,源氏嫌恶于朱雀帝,偏护皇太子,望其早日身居高位是真。此事显而易见。”她痛快淋漓,丝毫不顾,反弄得右大臣觉得有损于源氏,懊悔自己不该多言。遂暗自感叹:“不该将此事告知她呢。”便婉言加以劝解。

  “长女言之固然有理,但此等家丑,尚不必启秦皇上。定是小妮前番过失,上皇并不深责,仍为宠幸。故此次胆大妄为,才做出这等风流事来。不若暗自训诫,如真不知错,容老父再作打算。”弘徽殿太后虽听如此说,怨气仍未消除,一转念:“我与六妹同居一郎,耳目众多,难得容人可乘之机。此源氏也真是目中无人,寻花问柳于弘徽殿,可谓有意侮辱我等,实不可总厂于是越发愤激。倒觉得此回抓得了把柄,便考虑起如何惩办那源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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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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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须磨

  再说源氏公子屡经不甚如意之事,遂感世路渺渺,不知何往。如若强作潇洒,隐忍以行,又恐将更遭不测厄运。便欲暂离京都,避世须磨。此处自古即为名人异士闲居之地,只是近世荒落下去,人迹罕至了。欲借往繁华之地,却有违避居常理。远离京都,又怎能忘怀故土与难舍之人?源氏公子左右为难,一时竟举棋不定,没了主张。

  前后思量一番,心中愈发悲哀。虽然京都这地方令人生厌,可一旦离去,又实在有些割舍不下。特别是那悲悲切切、愁眉紧锁的紫姬,委实叫他痛心疾首。往常哪怕小别一二日,紫姬也寂寞不堪,他更是魂不守舍。何况此次分别,不知归期。恰如古歌云:“离情别绪无穷尽,日夜翘盼再见时”。世事变化无常,此别或成永诀,亦不得而知。真叫人寸断肝肠。有时又想:“不如让其暗中随行,可否使得?”但携了柔弱无比的紫姬同行于惊风骇浪的荒凉海边,甚不相宜啊!他便打消此念。孰知紫姬却道:“即便奔赴黄泉,奴亦要伴君同往。”她怨源氏公子优柔寡断。

  平素花散里虽与源氏公子闹居甚少,然因清苦生涯全托公子拂照,故其悲叹亦属情理之中。其余与源氏公子偶有一线,或曾往来而黯然神伤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已出家为尼的藤壶皇后,虽恐世人说三道四,于己不利,便事事慎微,然亦常暗中传情于公子。源氏公子想道:“若平日能有这番柔情,我定不负你!”继而抱怨地想:“我为其所受煎熬,定是前世孽缘吧!”

  源氏公子未对外宣布行期,仅带七八位亲近侍从于三月二十日后秘密离京。临行前,亦仅写了缠绵悱恻、语气深长的几封信,悄悄送至几位挚友处,算是作别。其文彩之厚重,仅因本人心绪低沉而无意记述,实为憾事。

  行前二三日,源氏公子悄然到左大臣宫味。所乘为一陋朴的竹席车,外观甚似传仆所用,行动之小心,令人怜爱。外人见之,犹如置身梦境。进人葵姬所居旧室,顿觉好生凄凉!小公子的乳母及至今仍在的几位旧日持女,此次与源氏公子久别重逢,无不欣喜异常,纷纷前来拜见。源氏公子神态颓唐,令学识浅陋的年轻侍女们也悲叹世态炎凉,一时泪眼朦胧。小公子夕雾生得眉目俊秀,闻父亲到来,欢天喜地跑了进来。源氏公子一见,说道:“多日不见,尚还识得父亲,真乖!”遂抱起放于股上,甚是爱怜。左大臣亦至,与源氏公子会晤。

  “我闻婿近来闲寂无趣,闭门不出,本拟前往访晤,叙聊当年旧事。惟老夫病体不适,辞官还家,亦不再过问政事。倘以一老态之身,频出内外,颇恐世间传言,说我怠公急私。虽已隐身遁世,不问世事,然权臣当道,实为可伸,故而闭门修身。今闻爱婿管将别离,年老之身睹视此等横逆,很是伤心。世途艰辛,无言以对2即便天翻地覆,尚难料到。今逢此世,简直无以慰藉!”

  源氏公子道:“此等罪孽,尽皆前世报应。究其原因,实咎由自取。身无爵位,虽偶犯小过,亦当甘受国法。倘不自惩,而苟且存世,于外国亦为非法。况且我等之人,据说还有流配边远军州的定例。罪当更重。若自恃无愧于心,泰然处之,实虑后患无穷,或将身受重辱,也不得知。为防患未燃,特告之我将先行离京。”遂将此举—一俱告左大臣。

  在大臣既谈起往日清分,桐壶院及其对公子的无限护爱,不禁老泪纵横。源氏亦只得陪泪相对。惟有小公子无忧无虑,时而愤依外祖父,时而亲见父亲。此情此景,左大臣更为忧伤,叹道:“离世之人,我实难忘怀,至今尚有余悲。但倘此人犹在,睹视此等横逆,不知何等悲切!今舍命而去,克却诸多愁苦,于我倒还安心。只是此地尚幼,若长期绕于我等膝下,不能得亲父慈爱,例为痛彻之事。即便古人触犯刑律,亦不当身遭如此重责。爱婿这不白之冤,想必是前世造孽。此等狱罚,于国外亦有其例,然必有因可循。如今之事老夫不甚明白,理由何在,实在恼人介

  在座亦有三位中将;与公子轮番把盏,至夜阑方散。是夜公子留宿于此。旧日侍女威来伺候,共叙旧事。其间有一个名为中纳言君的,素日暗得公子宠幸,是日其不便直言,然内心自是悲切。源氏公子见这番模样,心中亦暗暗怜悯。夜已入定,众人尽皆安身息静,惟有这中纳吉君,正与公子隐隐私语。留宿此处,恐怕意在此人吃。

  天欲破晓,夜色尚浓,公子便准备启程。时值残月冷照,凄清萧索,院中樱花盛期已过,枝头残红点点,凄艳可怜。雾渐笼罩,迷迷蒙蒙,浑然相融。这景致美于秋夜。源氏倚靠屋角阑干,沉浸于美景之中。中纳言君许是亲来送别,打开边门,托坐门沿。只听得公子道:“以往未曾料到,世间竟有如此变故!想起昔日欢颜岁月,尽皆等闲度过,甚为可惜。此番别离,恐难再相会!”中纳言君缄默不答,惟有吞声饮泣。

  老夫人特派小公子之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传一言:“老身本欲亲临与公子晤谈,实因一时伤感,心绪纷乱,拟待心绪略定,再谋相见,岂知公子天色未晓便要匆匆出行,实在出乎意料。只可怜这孩子尚在梦境,可否待其醒来相送?”源氏公子闻之,泪盈满眶,遂吟道:

  “远浦渔夫盐灶上,烟云更似鸟过山。”听来非为答诗。便对宰相君道:“天明登程相别离,并非伤心至此。今朝之断肠,承蒙老夫人谅解。”宰相君道:“别离二字,从何说起,且叫人闻之总觉愁苦。此番别离,实乃伤心之至!”说毕声泪俱下,悲痛欲绝。源氏公子便央告其传言于老夫人:“小婿亦自有难言之隐,本欲面禀于母亲大人,怎奈愤愤不平,难以言表。惟望见谅。幼儿正酣眠,吾不便见,倘令见之,定使我恋恋难舍。惟有硬起柔肠,于此告辞吧!”

  源氏公子临出门时,众侍女皆来目送。是时月薄西山,明辉渐转。谁见月光下的公子,满面惆怅,神情甚为清美。即便虎狼见之,也会垂泪,况且这些侍女皆为自幼亲近之人,自不必说了。何况公子容貌优雅,实令人激动万分。老夫人如此作答:

  “须磨烟云不近浦,疑是幽魂远相离!”哀思渐聚。源氏公子别后,满堂上下皆泣不成声。

  源氏公子返回二条院私邸,但见殿内侍女群集四处,似乎在恭候公子回归。人人满面倦容,仿佛一夜未宿。尽皆叹惋家道中落,世事难料。平素亲近侍从,已全无踪迹,定是为欲随从公子,而与亲友惜别去了。平素交情不深者,亦或貌合神离之人,尽皆远避,惟恐得罪右大臣,日后留下把柄。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如今凄凉冷清、只影随行。是时源氏公子方悟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感慨犹深。见尘埃覆盖,铺地欺席处处折叠,源氏公子不免想道:“如今我尚在家已这般荒凉,他日离后,不知何等破败啊!”

  径入西殿,但见方窗未并,许是紫姬正眺窗凝望,深育未眠。众待女及女童皆在廊下小想,见公子回来,纷纷起身迎接。侍从们值宿装束,来回穿梭。源氏见此,又不觉感伤:“只恐若干时日后,这些人皆难耐寂寞,匆匆散去吧!”素来不曾介意,而今触目惊心。便对紫姬道:“昨夜辞行众人,误了时辰,故今晨迟归,想必你没有胡思乱想吧!入住京都期间,目是难舍难离。远行之际,挂念之事,实在众多,岂有闭门木出之理?想来世间,受人鄙薄,且遭唾弃,真是寒心。”紫姬仅答道:“除此之外,哪还有更大的横祸呢!”其悲伤之状,自与他人有别。只因其父兵部卿亲王向来与她疏离,自小便附依源氏,且其父近来甚俱权贵,久疏公子,此次尤应前来宽慰。旁人见之,定然讪笑,紫姬亦深以为耻。遂想道:“当时不使父亲知她下落,反倒落个干净。”

  岂料紫姬之继母,兵部卿亲王的正室等人却传言:“此女正当红运,却忽逢横祸,足见其命贱。凡对她关怀之人,生母、外祖母、夫婿等,尽皆抛她而去。”蜚言传至其耳,着实感到心痛,自此便与娘家绝了消息。此后无依无靠,命运甚是寥落!

  源氏公子循循宽慰道:“倘我离京后,朝中仍不赦免,多年流离,即便深居岩穴,定当遣众迎娶厮守。此刻携你同行,惟恐旁人指责。蒙罪在身,本不该见光明。再任性而行,罪孽必更为深重。此生我虽无过失,然遭如此不幸,定是前世恶行所致。且流刑携眷属,史无前例。此等旷世,命运多殒,尚恐祸殃枉加呢。”次日晨,于日上三竿之时,众人随行,离京而去。

  且说帅皇子及三位中将③来访。源氏公子换毕衣衫,欲见时,却道:“今我乃无爵之人!”遂身着贵族素装,模样反倒俊雅。如今形貌稍减,却越发俊逸。欲整鬓发,靠近镜台,望见其中瘦影,亦觉清秀可怜,便道:“如今我甚是衰老矣!果真如镜中那般么?”紫姬泪眼源源,望望公子,愈加伤怀。只听得公子吟道:

  “此身远戍须磨浦,留得镜影常伴君。”紫姬答曰:

  “秀秀镜影若长在,菱花相视也慰心。”她喃喃自语,隐身于柱后,以掩泪迹。见她这般娇柔无助,公子心中无限怜爱,顿觉平生所见女子,无一人能与之相媲。

  帅皇子安慰源氏公子一番,至日暮方去。

  再说那花散里亦为源氏公子之事操心无限,常寄帛书慰问,此乃情理之中。源氏公子想:“事已至今,若不与其复见一面,她必恨我薄情。”遂定于当晚前去访晤。却又难舍紫姬,故至夜深才出门去。源氏公子深夜来访,使丽景殿女御欢喜得忘形,忙说道:“蒙大驾光临,实乃万幸,寒舍如今亦列入数中了!”其欣喜之情,自不待言。此姊妹二人,平日甚是清寒,亏得公子多年荫庇。眼下哪府已极为寥落,将来更是不堪设想。此时月光清幽,公子遥望院中景致,不禁陷入沉思。未来岩穴生涯是何种景况呢?教人好不惆怅!

  闲居西厢的花散里料公子行期渐近,定不会前来了,正暗自伤怀。岂料值此冷月怜爱人憔悴之际,忽然幽谷传呜,锦衣飘香,源氏公子竟已悄然而入。她情不自禁屈膝前行,投于公子怀中。二人相拥而语,自是无限感伤,不觉天已微明。源氏公子叹道:“此夜何等短暂!这一别,能再相见否!昔日疏忽,闲度春岁,教我懊悔不及,而今我又成为世人闲谈话资,更是心如刀割厂二人又忆诉些往昔岁月,至四下里雄鸡报晓。公子为惮人耳目,忙起身辞别。

  时逢残月西坠,花散里昔日常将此拟为与公子作别情景,适才又见,甚是忧戚。月色静洒在花散里的深红衣衫上,恰如古歌所言:“袖下明月光,亦似带泪颜。”她便赋诗:

  “孤陋衣袖暗月中,更断清光复相临。”源氏公子闻此哀怨之词,已是怜悯万分,惟有相劝,于是答道:

  “夜月明暗皆有时,人间沉浮何必忧?遥瞻前景,渺茫难卜。斩却忧疑之泪,犹思绪黯然。”言毕,于晖光晨庵中挥袖而别。

  源氏公子返回二条院,收拾行囊,邀召素来亲近且不畏权臣的忠仆,于府内上下—一布置,分管馆舍事务。并于其中挑选数人,同赴须磨。且所用器件,仅备寻常必需之物,亦不加修饰,务求俭朴。附带些必要的汉文典籍。装白香山文集的箱子及一素琴,皆并带附。其余奢华富丽的物件及服饰,一律省却。宛若一山野俗民。

  府内持从人等及所有事务,一并托与紫姬调从。府库庄园、牧地及各处券契,仅由紫她保管。此外众多企康及藏室,则由一向亲近的少纳言乳母率亲信家丁管理,另嘱托紫姬适时协调。公子房内所宠待女中务君、中将人等,昔日虽怨公子情薄,但亦可时时见面,尚以慰藉。自此失却倚托。再有何闲情?个个粉颈低垂,颓然不语。源氏便对众人道:“总有一日,我平安而返。惟愿等候的都供职于西殿吧!”命左右人等皆迁居西殿。源氏又据各人身份赐予物品,以作纪念。小公子的乳母及花散里,自另获精品。其余众人日常用度,亦皆安排周全。

  源氏公子顾念不已,修书一封送与眈月夜。信中道:“近来芳音沉寂,原属情理之中,惟我行将别离,苦恨实是难喻。正是:

  往日相思徒流泪,今却化作祸水源。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我却木可避舍。”深恐途中被人开启,故简短附言。

  俄月夜看罢其信,已是悲恸不绝。虽强自忍耐,然双袖难掩滚滚热泪。嘤嘤咽咽夏道:

  “身若水泡浮泪河,未及相逢已先消。”笔迹甚为散乱,却别有风趣。源氏公子为临别前不能再会此人一面,惋惜不已。但又自虑:那边与弘徽殿太后都是一派,痛恨自己的定然不少,这陇月夜想必亦存顾忌。于此只得打消再会之念。

  明日便是行期。是夜,源氏公子向北山进发,前往拜别桐壶院之墓。其时东方欲晓,月朗星稀。拜墓尚早,遂先去参谒师陆藤壶皇后。皇后安排源氏公子在帘前坐下,隔帝与他交谈。两人心意相通,自是深情无限。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的未来,表示出深切的关怀。这皇后容貌秀美,丰姿仍旧。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此时百感交集,欲对她略申怨恨之情,然今日旧事重提,定会使她伤心不已,自己亦愈发烦恼,便忍了怨情,只说道:“我行至此般地步,实因犯下一桩违心之事,甚感不安。我身不足情,惟望太子顺利即位,于愿足矣。”此乃至诚之言。

  源氏公子一番恳切之谈,使得藤壶皇后一时心乱如麻,无言以对。一想及前后繁杂之事,公子便伤心至极,止不住掩面而泣,那神情凄艳无比,许久才收泪道:“而今我即将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吩咐?”藤壶皇后心中悲伤不已,一时不能应答,只强作镇定。吟道:

  “生者相别死者离,徒然焚修治残生。”她心烦意乱,百感交集,只觉意犹未尽。源氏公子答道:

  “初送死者伤未尽,今又生离愁恨憎。”晓月隐没后,源氏公子便前往谒陵。只有五、六位亲近的仆役随同;没有车驾,皆骑马前往。想昔日仪仗盛势,真是今不如昔,一落千丈。随从者皆愁眉苦脸。其中一兼藏人职的乃伊豫介之子、纪伊守之弟,曾任右近将监,是年本应加爵,却因资茂拔楔时曾作公子随从而被剥夺了官爵,很是失意,只得随公子远赴须磨。此刻于谒陵途中,望见贺茂神社下院,便忆起于投楔那日的盛况,顿时感慨万端,遂翻身下马,将源氏公子的马头拉住,吟道:

  “葵花艳时同辇游,社神今日也是恨。”源氏公子亦有同感。想当初他是何等风流倜傥,出众超群阿!”便觉莫名歉疚。于是跳下马来,膜拜神社,告别神明。并吟诗道:

  “身虽远离浮名在,是非自有神明断。”这右近将监原来多愁善感,听罢此诗,亦觉正合心意,心想这公子委实可亲可爱。

  源氏公子于皇陵前跪下,父是生前的种种情状—一浮现于眼前。想到这位至尊元上的明主,也已与世长辞,不复相见,亦不能再听到他的教诲了。公子心中无限思念与痛楚,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止不住泪水长流。又忆起父皇临终前谆谆的遗言,实在是深谋远虑啊!

  墓道上杂草丛生。公子起身,踏革前行,也顾不得晚露沾农了。其时乌云遮月,阴冷凄凉,树影婆婆。公子欲离墓辞别,却迷失了方向,只得退回,稽首再拜。但觉父皇面容,清晰可见,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诗道:

  “皇灵芝知应同悲,明月解人已入云。”返回二条院,天已大亮,公子随即又写信与皇太子道别。此时王命妇正在宫中代替藤壶皇后看护太子,源氏公子便将信转交与她。信中道:“离京在即,不能再访,还望体谅。惜离伤别,见此便知,善为致意。”正是:

  “维隐只因时运尽,春来花发返都无?”此信附系一枝已调零了的樱花上。王命妇遂将信送与皇太子,并对他说明信中情由。皇太子年事尚幼,亦觉此事郑重,便认真阅读。王命妇问道:“办何回信呢?”皇太子答道:“对他道:‘一刻不见,便觉思念无限。此次远别,如何熬煎?”’王命妇想:“这答词未免太简便了。”顿觉这孩子好生可怜。又忆起源氏公子与藤壶皇后荒唐的恋情及诸多伤心之事。心想:“此二人本可安然度日,只因作茧自缚,以致苦不堪言。然而我也脱不了干系,当初怎么充当了牵线的角色?细想起来,追悔莫及啊户便在复信上说道:“拜读来书,甚觉无言达意。已将尊意启奏太子。其伤心之状。难以言喻。…”此信许是心情恼乱所致,有些不着边际。又附一诗:

  “匆匆花事开又谢,明春愿君返京华。一遇时机,必心想事成。”之后又向宫人谈及公子的情状,满堂皆泣不成声。

  凡与源氏公子有一面之交的人,见其今日郁郁寡欢,无不扼腕叹息;至于平日朝夕伺候之人就更不必言了。甚至连公子素不相识的做粗活的老婆子和洗刷马桶的仆役,也因一向深蒙公子思顾而依依不舍,为不能再见他而悲哀。满廷百官,皆关注此事。公子自七岁起就与父皇朝夕相处,奏请之事,无不准允。故此百富多蒙公子思德,无不心存感激。公卿、弃官等虽身分高贵,然仰仗公子之力者亦为数不少。其余各等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当中也有些人,并非不知思德,怎奈眼下权臣专横,不得已而心存顾忌,不敢亲近公子。总之,与公子有关联之人,皆为他的离去深深痛惜。他们私下议论有司之偏执,但转而一想:舍身前去慰问,于源氏公子有可移益?遂佯装不知。源氏公子正当失意,便感人情冷薄,世态炎凉,心中愈发哀伤。

  临行之日,公子与紫姬平静谈心至日暮,按例于子夜启程。公子身着布衣便服,行装甚是简陋。对紫姬道:“明月升空,我该出发了。你且走出门目送吧。今此一别,定会堆积千言万语,无以倾述。以往偶尔小别一二日,亦觉郁仰不堪呢!”便卷起帘子,劝其到廊下。此时紫姬伤心不已,只得强忍眼泪,膝行而前,依着公子坐下。月光之下,更显得丰姿绰约。源氏公于想:‘躺我就此长辞,将她一人丢在这无常之世,不知其境渡将何等苦楚啊!”更觉难舍难分。但见紫姬已悲痛难禁,若再言此话,定然使她愈加伤心,便故作泰然自若,吟道:

  “身心若怀终身警,此番生离何足论。分离不会太长。紫姬答道:

  “痴心欲舍妾身命,应得行人片刻留。”源氏公子见她如此痴心重情,久久不忍离去。但恐天明后人多目杂,行动不便,终于硬着心肠启程。

  赴江途中,紫姬的形貌始终不散,令公子惆怅不已。暮春昼渐增长,加之顺风而下,申时许使抵达须磨浦。旅程虽不长,只因素无经验,颇有新奇之感,便觉悲喜交加。途中经过一地,名日大江殿,荒凉异常,只剩几株松树。源氏公子即是赋诗:

  “屈原忠名垂千古,今朝别客叹渺茫。”海边波浪迭荡,源氏公子触景生情,遂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此歌原本家喻户晓,但于此情此景,却颇为相宜。诸随从听了无不动容。再回首,但见云雾朦胧,群山隐约可见,恰如白居易诗中所言。而自己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了。及此,眼泪便如浆水般渗出。源氏公子又吟诗道:

  “遥遥故乡云山隔,仰望也应共此天。”即景伤怀,好不辛酸。

  此次源氏公子在须磨的住处,与从前流放于此而吟“寂寞度残生”的行平中纳言的住处相距甚近。海岸稍远处,是幽静而荒凉的山地。自墙垣及种种房屋设施,均别具一格,与京中遇然相异。那茅草屋及芦苇亭,别致雅趣,与四周环境浑然相融。源氏公子想道:“此地与京中有着天壤之别,倘不是流放来此,倒另有情调呢!”于是忆起昔日的种种浪漫行径。

  源氏公子召来附近领地里的吏目,命其建造住所。并将同来的良清视作亲近家臣,负责实施公子意旨而指挥吏目。如此这般,令公子感慨万分。不久,房屋便拔地而起。又命加深池水,增栽庭水,心便渐渐平静下来,但亦如在梦中一般。这摄津国的国守,以前是公子亲信的从臣。此人不忘旧情,不时暗中加以照顾。这住处便日日人来人往,热闹起来。但终不似以前有情意契合的知音,仍觉远离他乡,心情亦郁结难解。岁月无情,前途未卜。

  安定旅居,已逢梅雨时节。往事纷至沓来,又思念京中亲人:“紫姬必愁苦不堪;太子近况如何;小公子夕雾照旧无忧无虑,嫁戏度回吧?”此外心中挂念之人还很多,便—一写信,派人送往京都。其中给二条院紫姬及师姑藤壶皇后写信时,常因泪眼模糊而一度搁笔。与藤壶皇后的信中,附有一诗:

  “无限愁容迁须磨,松岛渔女意如何。愁叹不已,而今瞻前顾后,一片黑暗,正是‘忆君别泪如潮涌,将比汀边水位高!”’

  给尚侍俄月夜的信,仍由中纳吉君转变,便寄给这侍女。其中写道:“追忆往事如烟,聊以慰藉。试问:

  无所顾虑思重叙,柔情聊君怀我无?”此外种种话语,读者自可想象。亦送信给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托付他们好好照顾小公子。

  京中请人收到源氏公子的信,大多难以抑制悲伤。二条院的紫姬读罢信,立时软在床上,悲不自胜。众侍女见此情景,也都愁眉紧锁,莫能劝慰。再见到公子昔日惯用的器物,常弹的琴筝,闻到公子留下来的衣服上的香气,股俄中便觉公子已仙逝。惟少纳言乳母怕有不祥之兆,请北山僧都举行法事,祈愿平安大吉。那谱都向佛祝愿两桩:其一,愿公子早日安返京都;其二,愿紫姬消却愁苦,早日康复。紫姬愁苦期间,谱都勤修佛事。

  紫姬为源氏公子置办衣物时,那常礼服和裙子,皆为无纹硬绸,甚是怪异,令人见了悲叹。公子临别吟唱“镜影随君永不离”时的形貌,始终不能消失。然而这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只得空自嗟叹。往日公子出入的门户、常椅的罗汉松木柱,而今睹物思人,胸中甚是愁闷。纵是阅世历深的老人,于此情此景也难免悲伤。况紫姬自小受公子抚养,视若父母,与公子亲近无比。此番匆匆离别,自是耽于深深思念之中。倘使公子仙逝,则知事已至此,岁月流逝,自会渐渐遗忘。但如今并非永别,而是流放他乡,归期无定,不免令人牵肠挂肚,忧愤懑怀。

  师姑藤壶皇后时刻挂念是太子前程,自是满腹忧伤。且与源氏公子有宿线,对此哪能无动于衷?数年来,只因深恐蜚短流长,所以行事步步小心。若将隐私略微泄露,定遭世人诽谴,故只得将情爱按捺于心。但凡公子求爱,大都作装不知,不以为然。所以爱管闲事之人,于此事,却终无话可说。今细细想来,能太平无事,半是因公子不敢轻举妄动,半是由于皇后为避人耳目,极力掩饰。如今危险已无,但旧情难忘,难免流泪。于是她的回信,写得亦较以前稍微详细,其中有如此言语:“近日只是:

  居身菩提。犹恨,经年红泪染袈裟。”

  尚侍俄月夜在回信中道:

  “世上众目堪难防,心中间煞愁难解。此时可想而知,恕不详述。”聊聊数语,写于一张小纸上,夹在中纳言君的回信中。中纳吉君的回信则极尽尚待忧伤之状,凄楚动人。源氏公子读罢,顿觉眼眶湿润。

  源氏公子给紫姬的信极为周详,所以她的复信中也有许多伤心之言。其中有一首诗:

  “海潮侵客袖,居人泪沾襟。若将襟比袖,谁重复谁轻?”

  紫姬所送的衣服,色彩与式样都极为雅观,甚合公子心意。源氏公子想:“不知她心灵手巧,遇事不俗,又这般雅丽,真乃意中人也!若无此变,如今我正好摒弃尘世杂念,断绝牵累,与她安闲度日。”可眼下境遇,让他又不胜四惋。紫姬的容颜时时闪现于眼前,昼夜不曾消失。相思深处,决计暗中迎她来此。转念一想:生不逢时,举世混浊,前生罪孽未除,岂可胡思乱想?便不再他顾,即刻斋戒沐浴,日日勤修怫事。

  左大臣在回信中言及小公子夕雾近况,甚是可怜。但源氏公子以为小公子有外祖父母照抄,且将来自有见面之日,对小公子并不十分牵挂。想来他思妻之念定比爱子之心更为烦恼吧!

  且说那六条妃子,于伊势斋宫处。源氏公子也曾命人送信前去,她亦特地遣使送书来,措词委婉,笔致优雅,自与众不同。其中道:“足下居所,似非人世间。吾等闻此消息,恍若身于梦幻。细细思量,总不致长年客游木思京都吧!然前世罪孽深重,恐相约之期,已遥遥无尽!

  寂寂须磨流放客,怜怜伊势隐居人。如此万般浑浊的世间,将来如何了结啊!”另有千般话语,别具一诗云:

  “君有佳期重返里,我无生趣永飘零。”

  六条妃子素多感悟,回信自是合情达意,春意秋思绵绵,尽传淑女情怀。才华甚超常!

  源氏公子思忖:“此人本来可爱,我不该为那生灵祟人之事怨怪她。如今万念俱灰,飘然而去。”至今忆及,惟觉愧意连连。以致收到她的来信,也觉得这使者甚为可爱,刻意款留两三天,听他讲讲伊势情形。此为荒凉旅邻,自可许这使者近身面禀。他年轻而聪明伶俐,见得公子仪容,心中惊叹不已,竞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与六条妃子的回信,言词目不一般。其中一节道:“孤寂无趣时,常想念心切,先前若知我有流放厄运,定随你同去伊势。惟愿:

  去罢伊势别离忧,浪中小舟度此生。只畏:

  今生难诀愁和泪,又望须磨浦上云。相见之期,渺茫难料。想来,好不叫人愁闷啊!”如此之类,源氏公子对往日情人,无不殷勤备至。

  那花散里收得公子来信,亦甚悲伤。写了长信回复,并附上丽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过,兴致难抑,甚为珍惜。他多次阅读此信,尚觉可慰孤寂,却又另增别恨。花散里附诗道:

  “愁见满阶皆蔓草,忽又涌泪袖未干。”源氏公子读罢,想象她那评内蔓草丛生之状。无人照顾的生活一定凄苦不堪吧!信中又适:“梅雨淫淫,处处墙倒垣倾。”便命府中家臣,派领地内人丁前去修补。

  再说那尚待俄月夜,因与源氏公子私情泄露,传为笑辆,羞愤难当,已颓丧不堪。右大臣素来疼爱此女,便屡屡向弘徽殿太后说情,又秦请朱雀帝。朱雀帝认为她并非有身分的女御及更衣,仅为朝中女官,便饶恕了她。这尚待苦恋源氏公子,闯下滔天大祸。幸而获赦,依旧人宫侍奉。但她依然痴心倾慕这多情郎。

  陇月夜于七月里返宫。朱雀帝向来宠幸她,便不顾外人讥议,依然留她在侧伺候。不时向她诉怨申恨,且订立海警山盟。其姿容仪态,极为雍容柔美。可肽月夜一心念及源氏公子。甚觉有愧于朱雀帝。时逢一日,宫中举行管弦乐会,朱雀帝对她道:“源氏公子木在,颇感美中不足。况且比我思念更深的人,何其多呢!觉得世间万物,尽都黯然失色了。”之后垂泪叹道:“我终究违背了父皇遗命!罪不可赦r”俄月夜也淌下泪来。朱雀帝又道:“我虽生于人世;但丝毫无趣,更不求长生。若我即刻死了,你如何想?倘你以为我的死尚不及领磨那人的生离可悲,那我的灵魂也要不安的。古歌道:‘相思至死有何益,生前欢娱胜黄金。’此为不解来世因缘的浅薄之见吧!”他深感世事沧桑,但语态却格外温存。俄月夜更不胜悲,泪流满面。朱雀帝便道:“如此,你在为谁流泪呢?”

  稍后,他又道:“至今你不曾为我生个皇子,实是憾事!本想遵循父皇遗命让位于皇太子,可其间阻碍甚多,教人好不烦恼户都因当时权臣当朝。朱雀帝年纪尚轻,性情柔弱,故不能随意行令,痛苦之事极多。

  且说须磨浦上,秋风萧瑟。源氏公子居处虽远离海岸,但行平中纳言所谓“越关来”的“须磨浦风”吹来的波涛声,夜夜鸣响耳边,凄凉至。此地独有秋色。源氏公子身边人少,且皆已入睡,推公子一人难眠。他将头从枕上抬起,闻得四面秋风猛厉,涛声渐高,如在枕边。泪又消然涌出,浸润了枕头。他便起身,弹了一会琴。那琴声自己听了亦凄楚无比。便停下来,吟道:

  “离人泣声入涛声,哀声疑人故国来。”哀思凄怨之声,惊醒了随从诸人,皆深为感动!不知不觉坐起身来,悄悄抹泪。源氏公子听了,心想:“他们皆因我一人而离却朝夕相亲的骨肉,颠沛至此,受这般苦楚!不知做何想法?”甚觉歉疚。心想今后若长此愁叹,他们看了,必定更为伤怀。于是强振精神,昼间与他们谈笑风声,以排遣尘世烦忧。寂寥无趣时,且将各色彩纸粘合起来,作戏笔书法。又于珍贵的中国绢上漫笔描画,妙趣横生,贴在屏风上。身居京都时,只是遥想别人描述高山大海的雄姿。而今亲眼目睹,顿觉这真真切切的山水之美,远无法想象,便作了些优秀的图画。随从人等看了皆道:“应召请有名画家千枝与常则来替这些画着色才好。”众人颇觉美中不足,有些遗憾。源氏公子是个可亲可敬之人,侍从们认为亲近他便可摆脱尘世烦忧。因此常有四五个随从与公子形影不离,以此为一大乐事。

  一日,庭中花木正艳,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回廊上,凭栏闲眺四周景致,其神态飘逸液酒。许是环境沉寂之故,令人几疑身处仙境。公子身着柔软的白绸衬衫,罩淡紫面、蓝里子的衬袍,外穿深紫色的寻常和服,松松系着带子,打扮甚是随意不拘。念着“释迎牟尼佛弟子某某”诵经声,体态优美异常。其时海上传来渔人说唱及划小船的声音。远远望去,那些小船犹如飘浮于海面的小鸟,颇觉苍寂。天空,-行寒雁凄凄哀鸣而去,哀音与桨声融为一体,无法分辨。公子身临其是,不禁念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举手拭泪,玉婉与黑檀念珠交相映衬,格外高贵雅丽。思慕故乡恋人的随从见了他这等姿色,皆以之聊怀。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早雁傍容声哀怨,疑是伊人遣使来。”良清接着吟道:

  “征鸿非是昔日友,缘何闻声忆旧时?”民部大辅惟光也吟道:

  “从来不管长征雁,今忽闻声却自伤。”前述的右近将监也吟道:

  “征雁长离乡与井,幸得同群慰孤情。”我等倘离群,定将孤寂不堪了。”惟光之父伊豫守已迁任常陆介。他未随父同往,却随源氏公子来此。心中虽有挂虑,却佯装无事。殷勤侍候公子,惟恐不周。

  时值明月当空,万物按银。源氏公子方记起今晚乃月圆之夜,更觉层层旧事袭上心头。遥想那清凉殿上,众人饮酒欢娱,不胜艳羡;南宫北郧,定有无数寂寞人,望月长叹。凝想京都情状,继而朗吟:“银台金闭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放人心。清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闻者无不泪涕涟涟。又讽涌先前藤壶皇后所赠之诗:“重重夜雾遮明月…”蹩眉长叹,相思不胜。往事历历,不禁嘤嘤凄哭。诗人劝道:“夜深了,望公子安息吧!”但公子仍滞留月下清辉中,吟道:

  “神京归期造隔远,清辉同仰亦慰情。”回想那夜朱雀宫中,与帝叙!日之时,其容貌与桐壶上皇,竟酷似莫辨。思慕之余,又吟诵:“去年今夜待清凉,秋思诗篇独断肠。恩赐御衣分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方才入室就寝。昔日蒙赐的御衣,一直放在座旁,不曾离身。又吟诗道:

  “世间命究不恨人,前尘回首泪湿襟。”

  却说太宰大或出守筑紫,任期已满,正值返京。随行人马甚众。且女儿极多,不便陆行,因此自夫人以下,女眷一率乘船。一路觅迹览胜,好不自在。须磨风景独好,众人向往已久。这回到得须磨浦,闻知多情郎源氏公子正滴居于此。那些芳龄女子,正值情窦炽盛,早就恋慕源氏公子才情俊貌,此刻虽笼闭舟中,却已是红晕满颊,担保万状。尤其那位五节小姐,曾与公子有线,见纤夫无情地拉过须磨浦边,不胜惋惜生恨。闻得琴声远远飘来,哀哀怨怨,与那弹者直教有心人泪涌不息。

  太宰大或遣使问候源氏公子:“下官出守外省,期满返京,本拟先趋谒贵府,仰蒙指教。岂料公子竟栖隐于此,今日途经尊寓,惟感惶惶,心甚唱叹。急欲躬身请安,然京中故友至亲,皆迎候于此。人众目杂,且应酬甚多,交际烦扰,深恐不便。故尔先派愚子前来,他日当再亲自奉谒。”使者乃大宽之子筑前守。此人先前蒙源氏公子推荐,遂为藏人,因此对公子有感恩之心。今见公子落难此地,不胜伤楚,更为激愤。然此刻人多不便,未及洋叙,只得匆匆辞归。临别时源氏公子对他道:“自滴居此地以来,昔日亲友,尽皆弃我。难得你特来看我。”对太宰大式也如此作答。

  筑前守洒泪告辞,归去禀复父亲,公子近况不胜凄凉。太宰大式及来此迎候的诸人听罢,皆甚惋惜,禁不住齐声痛哭。那五节小姐千方百计,派人送去一信:

  “琴扰心若船停纤,进退两难君可知?冒昧之处,务请谅解!”源氏公子看罢,脸上顿生笑意,那神态俊丽可爱。遂回信道:

  “心若意似船停纤,应泊须磨浦上波!我这‘远浦渔樵’的遭际,当初确未料知啊!”昔日营公路遇此地,亦曾赋诗相赠驿长。驿长尚伤别这般,况五节小姐,乃多情女了,竟想独留须磨哩!

  再说京中,源氏公子去后若干时日,自朱雀帝以下,挂念者甚众。特别是皇太子,更是思之切切,常悄然抹泪。乳母见之,甚为怜惜。王命妇因详知内情,更是悲伤。一向操心皇太子前程的师姑藤壶皇后,亦愈发郁闷愁叹,惶恐木安。诸童子及一向亲近公子的众公卿,最初尚频频寄信于须磨,偶尔还附上极其动人的诗文相互诉怀。然因弘徽殿大后一向不满公子,且公子又以诗文闻世,当下斥骂道:“朝廷罪人,不得擅自行动,即便饮食之事亦不例外。如今这源氏竟在流放地造起风雅宅邪,作诗讥谤朝政。居然还有人附和他,跟着‘赵高指席为马’。”一时恶言纷纷,诸皇子听了,甚为惊惧,此后再不敢致书问候源氏公子了。

  岁月逝如流水。二条院紫姬自源氏公子去后,竟无片刻释念。而东殿里侍女皆已转到西殿来侍奉紫她。这些侍女乍到时,并未发觉紫姬夫人的好处,皆想告退。日子久了,逐渐熟悉起来,才觉夫人不仅容貌姣好,且和蔼可亲,待人接物,周到诚恳,便都打消了告退念头。紫姬偶尔也和那些身份较高的待女亲切谈心。她们私下里想:“这位夫人能在请人中倍受宠爱,也不无道理。”

  话说源氏公子滴居须磨,思恋紫姬之心与日俱增,不堪忍耐,极想接她于此共度安闲岁月。然念及目前潦倒际遇,怎可再让这心爱人儿同受苦难?思量几番,忍痛打消了思念。这荒天野老,诸事与京迥异。源氏公子甚不习惯平民生活,颇感当前境遇怨屈。

  公子寓所后山中,常有人烧柴,因而时有烟雾涂绕室内。公子竟以为是渔夫烧盐,甚觉纳闷,便吟诗道:

  “但愿京都诸好友,不绝佳音似柴烟。”

  不觉已是大雪纷飞的冬季。源氏公子仰望长空,帐茫间,胸怀无限苍凉凄楚。于是取出琴来,命良清伴歌,惟光吹笛合奏。至得心应手时,更哀怨深切,竟致弦凝声歇,众皆抬手拭泪。源氏公子忽记起古昔远嫁胡国的王昭君,料想若此女为自身红颜知己,将是何等伤悲!忽转念,倘若自己心爱之人被放逐异国,又将是何等结局呢?想到此处,仿佛真有其事,心中不胜凄凉。随口吟道:“边风吹断秋心绪,陇水流添夜泪行。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肠。”

  此刻明月皎皎,旅舍清晰可见,清辉遍洒室中。虽身处斗室,却可饱览深秋夜色,可谓“终宵床底见青天’也。月渐西沉,无限冰寒。源氏公子不禁自吟管公“只是西行不左迁”之句。心中悲凉,又独自吟道:

  “飘泊此身前途迷,月明羞见独向西。”这一夜依旧彻夜难眠。东方欲晓,但闻百鸟齐鸣,和谐悦耳。便又赋诗道:

  “齐鸣晓鸟暖人世,愁人无寐离情凄。”是时随从诸人尚在梦中。源氏公子躺着独自咏诵。天色未明,即起床净身,念怫诵经。随从人等醒后见了,想见公子先前何曾如此严为整饬,更深觉公子敬爱,不忍舍之而去,即便片刻也不愿。

  明三浦,离须磨只箭之遥。良清位于须磨,明石道人住于明石浦。因其女极为可爱,他便去信相求,不见女儿回信,倒得父亲一信:“有事相商,劳驾来舍一叙。”良清暗自思忖:“女拒父邀,若空手而返,岂不丢尽颜面。”心里怨怪,不再理会。

  这明石道人孤高自傲,堪称当世无二。照播磨习俗,惟国守一族最为高贵,世人皆敬仰之。但明石道人生性怪僻,在他眼中,国守与常人并无二样。故良清虽为前任国守之子,明石道人拒绝他也不足为怪了。且说明石道人求婿数年,仍沓无踪迹,心中不免着急。此间闻知源氏公子滴居须磨,一阵窃喜,遂对夫人道:“源氏光华公子,才貌兼俱,乃桐壶更衣所生。因冲犯朝廷,业已迁居须磨。我想招他为婿,女儿若有一皆身份不被流放须,他岂肯屈有主张,快为自信,将屋子装扮得雍容华贵,一心一意筹备女儿的婚事。

  去人再次劝道:“何必如此呢?就算他央明便大,又儿们渐丈嫁个流放之人,岂不太委屈了?倘若公子有心爱她,尚可考虑。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明石道人听毕极为恼火:“在中国,在我国,滴成之事,并非稀有,但凡遇异杰出之人,滴成类事,在所难免。你道公子何许人?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纲言便是他已故母后桐壶妃子之父。这妃子貌美倾城,集后宫佳丽于一身,倍受铜壶帝宠幸。因而众芳皆妒,以致忧恼成疾,不幸短命。能留下这英才公子,亦为万幸。我虽非京中人,但同公子有这般因缘,量他必定应允。”

  再说这位乡下姑娘,虽非大家闺秀,却亦典雅端庄,灵秀非凡,气度不俗。惟因出身低贱,常黯然伤怀:“王公将相之子,不肯俯就于我;身份相当的,我又决不肯嫁。若一日双亲先我而去,我将如何呢?唉,只有出家为尼,或者投海自尽了。”明石道人观她为命根。每年两度带她去向往吉明神参拜。女儿也私下祈祷,希求明神赐福。

  春风又绿须磨浦,寓居却荒寞寂寂。去年种的小樱花树也隐隐约约开花了。每当春光明媚之日,诸种京华旧事,引得源氏公子黯然神伤。二月二十过去了。恍惚间离京已有一年。去年惜别场景,此刻跃然眼前,好不伤悲!南殿樱花,开得正盛吧?当年花宴上,桐壶院的音容笑貌,朱雀帝的清丽雅秀之姿,以及自己和诗吟诵之情状,无不历历在目。睹今追昔,不禁吟道:

  “何日不思春殿乐,插花时节应重来。”

  正值百般孤寂,万般无聊时,左大臣家三位中将来访。这中将现已升任宰相,人品甚为世人敬重。但亦时觉世态炎凉,遇事便忆起源氏公子种种好处来。于是冒着获罪的危险,毅然造访须磨。二人久别重逢,犹劫后逢生,百感交集。恰是“悲喜同心,泪流两不允”宰相观公子居所,清幽明静,真是“石阶桂柱竹编墙”,虽极其简朴,却颇具中国风味。源氏公子身着淡红透黄褂农,上罩深蓝色便服及裙子,如同乡间野民,模样很是寒怆。然细下一看,却极为清雅,别具风度。日常器具电毫不精致。居室浅陋,由外望去,一目了然。棋盘、双六盘、弹棋盘,皆为乡野粗货。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见他日常勤修佛法。饮食尽是田家风味,颇有逸趣。

  渔夫外出归来,送些贝类与公子住膳。公子与宰相便召唤他进来,询问生活情状。这渔夫便向二人申诉长年海边生活的种种苦状。虽然言词凌乱,声音嘶哑,但为生计奔波这一点,却深有同感。故公子与宰相听了,倍觉可怜,遂送些衣物与这渔夫。渔夫得到赐物,不胜感激。

  马厩就在附近,一形似谷仓的小屋即是马料房。宰相看了亦觉稀罕。看到喂马,想起了催马乐《飞鸟井》,两人不约而同吟唱起来。之后共叙别后岁月,谈到动情处,或悲怆下泪,或开怀畅笑。闻得小公子夕雾顽劣嬉戏,及左大臣日夜操心外孙等事,源氏公子伤痛万分。凡此诸事,难于尽述。

  是夜二人吟诗作赋,唱和应答,通宵达旦。然宰相终究怕此行泄露,急欲返京。来去匆匆,徒增无限伤痛。源氏公子便吩咐取酒饯别。真所谓:“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零落半归泉。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左右莫不感之溅泪。亦各自与熟人道别。时逢几行南征雁,掀开黎明。公子触景伤怀,便赋诗道:

  “何时化作南归雁,京都诸友重相见。”宰相也惊心恨别,赋诗唱和:

  “辞别仙演情未了,花都途速皆此径。”宰相带来的京中土产,颇富意趣。源氏公子甚为感动,便以一匹黑驹回赠,告道:“罪人赠物,恐有不吉,本不欲敬奉。然‘胡马依北风’而嘶,此物亦知怀恋故土啊!”这是一匹稀世宝马,宰相极为珍贵,忙将随身所携祖传名笛赠与公子,以作“临别纪念”。因恐他人谣言,二人只得就此分手。

  日渐升高,离愁别恨,俱上心头。宰相频频回首,心乱如麻:“此去何日再见?感道就此长另收"公子伫目凝望,忍痛答道:

  “鹤上九霄回首看!我身明净似春阳。蒙罪搞成,虽是怨屈,然身已玷污,就算古之圣贤也难照旧与人为伍。我是何人,岂敢再度痴心京华梦?”宰相答道:

  “弧鹤翔空云路吉,追寻旧侣咦声哀。”宰相去后,源氏公子木胜孤寂悲凉,日夜蹩额锁眉,郁郁消沉。

  三月初一恰为已日。其中有晚事之人劝道:“今日是上已,公子身蒙祸难,不妨前往修模。”源氏公子遵劝去海边修楔。请几个路过的阴阳师来,叫他们举行拔楔。阴阳师将一大草人放进一只纸船,送入海中,让它随波飘逝。源氏公子见了,顿觉自己正如这单人,便吟诗道:

  “我似刍灵浮大海,身世浮沉命堪悲。”天光云影下,公子赋诗吟诵之姿容仪态,颇具韵味。是时风和日丽,水波不兴,海天茫茫。京华旧事,如今境遇,及渺渺未来,次第攒积于胸,不禁自语:

  “我罪本是莫须有,天地神明应解怜。”

  投楔尚未结束,忽然风云突变,天地黯然。一时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众人皆惊惶失措,欲逃回去,却来不及取斗笠。立时足不履地,狂奔返邪,费尽九力才逃回旅础。尚惊魂未定,道:“如此暴风雨,未曾见过。以前亦曾起风,但总有预兆。如今突如其来,实在怪异!”雷声仍轰响不止,雨点落地声沉,力可穿石。众人惊恐不安,叹道:“照此下去,世界要毁灭了!”唯源氏公子沉着冷静地坐着诵经。

  薄着时分,雷电稍息,惟风至夜肆虐横行。夜深,雷雨皆停。许是勤心诵经修佛之功吧!众人相互告道:“倘这雷雨肆行不止,我等定被浪涛卷去!此乃海啸,能在瞬息间害人。先前传闻,未敢相信,至个目睹,真是骇人!”

  黎明前夕,众人方渐渐酣眠,公子亦稍息入寐。忽见一陌生面孔,撞进屋内,怒气冲冲道:“适才大王召唤,为何不到?”便四下里找寻源氏公子。公子惊醒,暗自思忖:“早闻海龙王最喜俊美之人,想必相中我了。”心中不胜恐惧,急欲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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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销魂。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③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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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前斋宫下伊势那日,曾于大极殿举行庄严仪式。朱雀院见她美貌无比,思慕不已。待其返京后,便对六条妃子道:“让她进宫与斋院姐妹同住如何?”六条妃子念及宫中妃嫔甚多,自己又无亲近护卫之人,且朱雀帝身体欠安亦让人忧虑,如有不讳,女儿岂不同样寡居?故而踌躇不决。如今,六条妃子已逝,前斋宫更是孤苦无助,众人皆为之忧心忡忡。恰逢朱雀院再次诚恳提出此愿。源氏内大臣得之,心想若先将此女夺取,对人不起。放弃此等美人,又甚是可惜。便与藤壶皇后商议。

  源氏内大臣道:“朱雀院欲接纳前斋宫,我实感为难。只因我年幼仟情害其母苦闷忧郁,抱恨终身。思量此事,愧疚难当!当初在世之时,我未能解其心中怨恨。幸而她信任于我,将女儿之事托付于我并以诚相告,委实让我感激万分!纵使萍水相逢,遇有难事,我亦鼎力相助。况且如此端庄自重、深谋远虑之人!故我必竭尽所能以慰亡灵,恕我罪过。今皇上虽成人,但年事尚幼。若有一年龄稍长且略晓事理之人前去伺奉,岂不更好?还请母后尊裁。”藤壶皇后答道:‘办此设想甚好。拒绝朱雀院,虽委屈于他,然不妨借亡母遗言相告,只作未知此事,径将前斋宫送进它去。今朱雀院潜心于经佛,对此类事已不甚专注。纵然闻知,想必亦不会深怪。”源氏内大臣道:“如此可对外言:‘母后要其入宫,我只赞助而已。不知世间有何评议。甚是忧心。”’心中却道:“我先接至二条院,再送她入宫。”

  返回二条院,源氏内大臣便将此事告予紫姬,紫姬甚为高兴,忙着准备。

  却说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绞尽脑汁教养女儿,盼其早日入宫,惟因与源氏内大臣有隙,未能如愿。皇后从中调停,用心良苦。权中纳言之女已荣升弘徽殿女御,祖父太政大臣视若爱女。冷泉帝亦倍加宠幸。藤壶皇后想着:“冷泉帝与她年岁相仿,纵然进宫,亦只多一游伴罢了。若有年纪稍大之人前去照管,实乃万全之策。”遂告于冷泉帝。源氏内大臣治理朝政忠诚周到,对冷泉帝起居亦关怀备至,皇后甚为放心。近来自己身体欠安,纵然入宫亦不能悉心料理事务。故物色女御之事,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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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蓬生

  却说源氏公子流放须磨。历经磨难之时,京中曾有不少女子忧心惦念他。那些境况富足的女子,终日只为情所恼,则并无痛苦可言。二条院的紫姬,便是其中之一。她虽亦饱尝相思,但尚能与旅居在外的公子通得书信,为其制备失官后临时的服饰等,倒可解去许多忧思。然而与源氏公子暗中往来的情人们,只得在公子离京时默默目送,形若路人,忍不住心如刀绞。

  末摘花便是其中一人。父亲常陆亲王死后,她无所依靠,孤苦度日,境况甚是悲凉。后来有幸结识源氏公子,蒙他悉心照料,生活顿时光彩许多,以为日后便可安心度日。岂料公子忽遭大难,于是哀怨顿生。除亲密之人外,一切漠然视之。公子一去须磨,音信全断。起初末摘花尚可悲伤哀痛,苦度时日。年岁一久,生活也为之潦倒。身边几位老年侍女不禁悲愤哀怨,彼此议论道:“前世造孽啊!数年神佛保佑,幸得源氏公子照顾,我们正为她的荣福庆幸呢!可惜世事无常,公子含冤负罪。如今小姐无依无靠,委实可怜广先前过惯贫困寒酸之日,亦浑然不觉。如今荣华后再度昔日,反而难耐啊!侍女们皆悲叹不绝,当年追逐相随者,尽皆相继离去。无家可归者,或也染病身亡。如此这番,邸中上下人寥寥无几了。

  这宫邸于是更为荒芜,日渐成为狐居之所。老树阴森可怕,早晚鹤梁惨然啼叫,众人已习以为常。当初热闹时,人来人往,此等不祥之物销声匿迹。如今家道中落,怪物却日渐现形。留下的一些侍者甚是惊恐畏惧,也不敢久居于此。

  其时,一些地方小官因渴慕京中邸宅,相中宅内的参天古木,便央人前来索买。众村女闻之,力劝小姐道:“依奴婢之见,不如将此可怕的宅子卖掉,迁离此处。如此下去,我们这些下人也难以忍受了。”末摘花流泪道:“你们怎出如此异议?出卖祖业,岂不让人笑话,虽身居困境,又哪能离京忘本?宅子荒芜凄清,尚有父母长留此处之面影。睹物思人,也可慰藉孤苦之心。”于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院邸内一切器具,均为上代惯用之物,古香古朴,精巧华贵。有几位暴发之人,垂涎此物品,探得这些物具来历,遂托人牵线,希图购走。此番举动,自然是乘人之危,轻视了这人家,因而恣意侮辱。侍女们劝小姐道:“实在无计可施,卖些家具以解急困,也是世间常事,有何不可呢?”未搞花道:“此类东西均为老大人遗留之物,岂可卖与下等人家?违背先人遗愿,乃莫大罪过!”她断然不同意此等做法。

  小姐孤苦度日,难遇救助之人。有位兄长是禅师,好容易从酷或来到京都,便顺便来此探望。可增人毕竟多为清贫之人,况且这禅师更是迂腐守旧,穷得只剩一身袈裟,恍如下凡仙人。来此宅邸,见庭院杂草丛生,一派萧条,竟不以为然。自此以后,蓬蒿更是恣意繁茂,遮掩庭院。猪殃殃草也长势极盛,将两个门户封锁得极为严实。四处围墙,坍塌不堪,牛马皆可随意进入。春夏时节,竟有牧童将牲口驱赶进来肆意践踏,实在放肆之极!有一年八月,秋风萧瑟尤为骇人,吹倒直廊,掀走仆役所住房屋的房顶。因无处容身,仆役纷纷走散。那时常常炊烟断绝,炉灶生灰。大悲小怜之事,接连不断。遥望此院,荒凉沉寂,阴森恐怖,连那凶暴的强盗也认为此处已毫无有用之物可劫,故过门而不入。即便如此,正厅陈设仍如从前,丝毫未变。只因无人料理,珠网四处,尘灰满布。大致一望,倒是一处井然有序的居住之所。未搞花便在此破落的宅哪里朝夕独居。

  如此凄苦生涯,倘能寄情古歌或小说,尚可遣忧解闷逍遥度日。只可惜未摘花对此毫无兴趣。再者,若能与志趣相投的旧时朋友互通音信,益处虽不大,亦可纵情山水,陶冶性情。但未摘花洛遵父母遗训,接触外界甚是谨慎,虽有几位可以通信之友,也只是略略问候,情淡似水。她偶尔打开古旧的橱子,翻出数年的《唐守人《藐姑射老姬》等书来打发时日。这些书多是用纸屋纸或陆奥纸所印的通俗本,内容皆为陈腐的旧时古歌,实乃大煞风景!无奈也只得翻来念念。其时人们崇尚诵经礼佛,可是未搞花从未触碰过念珠,怕难为情,而且无人置备一切,终不敢参与其事。总之,生活索然无味。

  再说未摘花有一个叫侍从的侍女,乃其乳母之女。多年来,持从不离左右,尽心服侍。此间常到附近一位斋院那里闲耍。不料斋院新近亡故,侍从失去一处凭恃,颇为心伤。而末摘花的姨母昔日因家道中落,下嫁给地方小官,生了几个女儿,倍加娇宠,便想寻一年轻侍女前去服侍。侍从之母曾和此人家有些往来。侍从也较熟识,常去走动。而末摘花生性孤僻,素来对此姨母避而远之。姨母便对待从说道:“因我只是位地方官太太,地位卑贱,我姐在世时常骂我丢其脸而看我木起。如今她的女儿穷困潦倒,我也心力不济,哪能照管她呢?”虽说如此气话,但毕竟沾亲带故,也常来信问候。

  世上那些身份微贱之人,常模仿贵人之相,显出一副自高自大的姿态。而未摘花的姨母,出身虽高贵,恐怕是前世冤孽使其沦为地方官太太,故其秉性有些低下。她想:“昔日姐姐因我低微而蔑视,岂料世事自会报应,让她女儿如今也落到如此困窘之地,实乃该受其罪。我要趁机叫她女儿来替我女儿当侍女呢。这妮子性情虽是刻板,但做管家倒很可靠。”便命人带话:“请你常到我家来玩吧。这里的姑娘爱听你弹琴呢!”又时常叮嘱侍从,要她常陪小姐过来。可未摘花,并非有意骄人,只是异常怕羞,终究未曾前去拜访姨母。这更惹得姨母忿恨。

  此间,时运来转,末摘花的姨父升任了太宰大或。夫妇两人匆匆安顿了女儿的婚嫁事宜后,欲赴筑紫的太宰府上任,他们还是希望未摘花同去。便派人对她说道:“我们即将离京远道赴任。你一人独留京中,无所依靠,难免清苦。虽多年未曾走动,但近在咫尺,还可照顾。如今我们远赴他乡,相隔千里,实在对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辞十分委婉巧妙,但未搞花仍是置若罔闻,毫不领情。姨母更是怨恨不已,恨恨地骂道:“哼,小妮子架子好大!真是可恶,任凭你怎样骄横,住在荒僻乡野中,源氏大将也不会看重的!”

  正值末摘花生活惨淡之际,上皇降恩,源氏大将忽然获赦,驾返京都。普天之下,一片欢呼。夹道两边男女老幼,都竭力向大将表明自己的爱心。大将体察他们的用心,甚觉人情不古,厚薄不均,不禁感慨万千。回京后由于整日诸事纷忙,他竟未想起末摘花。光阴在风不觉又过了许多时日。公子仍未驾临,末摘花不由悲哀地想道:“现在我还企望什么呢?公子惨遭横祸,我伤心欲绝。两三年来,我日夜祈佛佑他平安。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可却将我这日夜牵挂他的人忘了。他当年离京流放,我只当作‘恐是我命独乖’之故。唉,人情冷暖,天道无常啊!”她怨天尤人,肝肠寸断,独自流泪不已。

  她的姨母大武夫人闻知此事,心讨:“果不出我所料!象她那样出身困苦,孤苦伶仃之人,谁肯爱她呢?她家如此潦倒,而她却神气十足,不可一世,可悲可怜啊!”她觉得末摘花太不请人世,便教人告诉未摘花:“还是跟我走吧!须知身受‘世间苦’的人,即便是‘编入深山”也不惮劳苦的,而你却留恋穿罗着缎的生活。难道乡间不好么?跟我同去筑紫,我决不亏待于你。”话说得十分中听。末摘花的几个传文闻此皆怦然心动,私下抱怨道:“还是姨母说的是。她如此固执,是不会交运了。不知她心里作何打算。”

  再说末摘花的诗女侍从已嫁给了大工的一个外甥。此时她要随夫同赴筑紫。侍从虽不甚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她伤感地对未搞花说道:“从今与小姐天各一方,心中不胜悲伤。”便欲劝导小姐同行。但未摘花对源氏公子仍是一往情深,不肯前去。她心想:“今虽如此,但终有一天公子定会记起我来。他曾对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运不济,一时被他遗忘。倘他闻知我窘困之况,不会不来探访我的。”她所居之处,比昔日更是寒伧。但她仍心如磐石,翘盼源氏公子。家中器具什物,丝毫也不变卖。其志如山,坚贞不移。然而年与时驰,意与逝去,却仍无源氏来访的形迹。末摘花悲伤之情涌上心头,终日以泪洗面,弄得容颜憔悴,形销骨立,让人目不忍视,可怜万分。秋尽冬来,她的生活更无着落,终目悲叹,茫然度日。

  此时,源氏公子的宫邸内为追悼桐壶帝,正举办规模盛大,轰动一时的法华八讲。选聘的法师皆是学识渊博,道行高深的圣僧。其中便有未搞花的禅师哥哥。法事终了之后,他便到常陆宅哪来探访,高兴地未搞花说道:“为追荐桐壶院,我也参与f这盛况空前的法华八讲。那场景庄严肃穆,音乐舞蹈,一应事物无不周全尽至。恍如那就是极乐世界呢,源氏公子正是菩萨化身。在这五浊根深的浑浊世界里,竟有此等端庄俊美之人,实乃奇事。”闲谈片刻,便告辞而去。

  未摘花听了兄长之言,心中分外辛酸,想:“如此狠心抛弃孤苦无依之人,定是个无情的佛菩萨。”她觉得可恨,眼见情缘已断,不禁万念俱灰。正在此时,忽闻太宰大式的夫人前来探访。

  她们虽素不和睦,但大或夫人因欲劝诱末摘花同赴筑紫,故特置备了衣物亲自送与她。大文夫人乘坐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满面春风地叫末摘花开门。环顾四周,草木凋零,萧条衰败。左右的厢门皆已揭损。夫人的车夫帮着守门人,忙了好一阵,才将它打开。夫人想:“这宅邸虽然荒凉破败,想来总有人走路的小径。”但寂草遍地,路径难寻。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开窗的屋子,便把车子靠到廊前。末摘花闻讯,甚觉夫人此举无礼。但也只得把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张起来,自己坐于帷屏后面,叫侍从出去应对。

  侍从由于长年辛苦,生活清贫,也形容枯槁,身体消瘦,然而风韵犹存。凭心而言,要是小姐有她的容貌就好了。姨母对未摘花说道:“我们即刻便要动身了。你孤身一人,独居如此衰败荒僻之地,实教我难于抛舍。今日我是来接侍从的。我知你厌恶我,不愿与我家亲近。但请你允许我带走侍从。你不愿同行,在此又如何打发凄凉之日呢?”说到这里,几乎声泪俱下。然而她正心念此去前途光明,心中甚是欢欣,哪会掉下泪来?只不过故意做作罢了。接着又道:“你父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嫌我有失你们身份,不要我们攀附,因此我们便疏远起来,但我心毫无芥蒂。后来,又因你身分高贵,宿命好,结识了源氏大将。我这身分低贱之人更有所顾忌,哪敢再前来亲近?然而世事无常,我这不值一提之人,如今生活安稳舒适。而你这高不可攀的贵人,却落得门庭冷落,凄芜荒凉。以前虽不常往来,然相住甚近,还可看顾。现在我们即将远去,让你于此等荒芜之地独居,怎么放心呢?”

  未搞花听她说了如此一大套,仍无心应答,只敷衍她道:“承蒙关怀,感激不尽。卑贱之身有辱门庭,那敢随驾同去?今后妾身惟有与草木同朽。”姨母又说道:“如此想法,实属难免。而以青春之身与草木同朽,恐世人所不为吧!倘是源氏公子愿将你这常陆宫修葺一新,变成仙居福地倒也罢了。然而公子现在一心钟情于兵部卿亲王之女紫姬,无心恋及他人。即使从前的情人,亦不再往来,更何况你这没于荒草中的人呢?要他为你坚贞不渝之志而动心,前来恩泽于你,恐是痴想吧!”末摘花听了这话,觉得颇有道理,不禁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但她毫不动摇。姨母千言万语,陈述利害,见她仍不心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么侍从总得让我带去吧!”不觉已回落西山,她便告辞动身。侍从去留难定,啼哭不已,悄然向小姐道:“夫人今天如此诚恳相邀,我去送她一送吧!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小姐踌躇不定,并非无因。唉!倒叫我这下人不知何去何从了!”

  末摘花很不愿让侍从离开。然而无法挽留,惟有偷哭不已。她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纪念,可衣裳都污旧不堪,实难作送别之礼。总想送她一点东西,以感谢长年侍奉之劳,然实在无物可送。她突然想起头上的长发,一直攒在一起,束成一架九尺之长的发辫,非常美观。于是便剪下来将它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送给侍从作纪念。此外又送了一瓶家中旧藏的香气浓郁的蒸衣香。临别赠言:

  “发给青鬓两相在,安知今日也离身。你母亲曾遗言,要我照顾你。我原以为木管我如何窘困,你都不会离开我。而今你将舍我而去,这也于情理之中。但此后,却无人与我朝夕相伴,叫我怎能不伤心啊!”言毕,悲戚难抑。侍从此时也泣不成声,强忍悲痛说道:“旧事已逝,勿复再提。多年以来,我与小姐同共苦乐,相依为命。如今忽然要我离开小姐漂泊异乡,真叫我……”又答诗道:

  “发给虽落鬓仍在。每逢关塞誓神明!有生之日,决不辜负小姐情意。”此时那大武夫人早已牢骚满腹:“还在磨蹭什么呀?天快黑了呢!”侍从心乱如麻,只得慌慌上车,频频回首,不忍离去。侍从与小姐多年患难与共,寸步不离,如今骤然离去,小姐怎能不倍觉“形影相吊”呢’!而几个年迈体衰的老侍女更是埋怨不止:“是啊,早该走了。如此年轻,埋没于此岂不可惜?即使我们这些无用之人也呆不下去呢!”便各自准备投亲寻友,另觅他处。末摘花只得忍气吞声。

  转瞬到了雨雪纷飞的十一月,蒿草丛生,遮住阳光,因此积雪不消,仿佛越国的白山。进进出出的仆役亦早已走散,末摘花独自凭栏凝望雪景,枯坐冥想。想侍从在时,彼此还能谈东论西,嬉戏追逐聊以解闷。如今已是人去青断。一到晚上,她惟有钻进灰尘堆积的寝台里,对夜垂泪,孤枕难眠。

  再说二条院内的紫姬此时倍受源氏疼爱。大概是他历尽苦难,方知人间温情之故吧,常去那里忙个不停。昔日情人,也再未去探访,虽然他有时想起了未摘花,但也只是推想此人大约安然无恙,并不前去探寻。流年似水,转瞬又去了一年。

  第二年四月,源氏公子忽地想起了花散里,便告知紫姬要前去探访。不料连日雨天,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露,云破月来。源氏公子睹景思人,追忆往事,不由感慨万端。忽来到一座荒芜凄凉的宅邸,庭树枝繁叶茂,草木森森,藤花垂挂,随风飘荡,幽香四溢,顿生情趣无限。公子禁不住从车窗中探头一望,见残垣断壁上杨柳垂挂,凄荒无比。他觉得这些景致似曾相识,细细思量,才知到了未搞花的宅邸。源氏公子深觉可怜,使命停车,问随从惟光道:“这富础可是已故常陆亲王的么?”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说道:“他的女儿,想必依旧孤单寂寞地住在里面吧!以前我想特来探访,又深觉费事。今日乘便拜访旧人,烦你进去替我通报吧。可是弄明白,方能说出我的名字来!倘使寻错了人家,便显得太冒失了。”

  且说末摘花,只因近日阴雨绵绵,心境愈发不佳,整日无精打采地枯坐着。今天小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已故父亲常陆亲王回到毛邪,醒后更觉悲伤。便命老侍女将屋檐漏湿之地擦拭干净,同时整理洒扫各处。她也暂时忘却了平日忧思,像常人一样悠然独慈檐前观景吟诗:

  “亡人时入梦,红泪浸罗衣。漏滴荒檐下,青衫湿不去。”恰值此时,惟光走了进来,在庭院东寻西找,不见人踪。他正暗忖:“往日似觉无人,今日也果真如此。”便欲转身回去,忽见朦胧月色映照下,房屋窗子皆开着,窗帘晃荡,恍惚有人,心中恐惧顿生。但他仍壮着胆子过去,扬声叫问。里面终于传来一阵衰老的咳嗽声,问道:“里面是哪一位?”惟光通报了自己的名姓,告道:“有位名叫侍从的姐姐可在这里?我想拜见一下呢。”里面答道:“她已去了别处。但她的亲戚还在这里呢。”声音遥遥传来,衰老无力,惟尤甚觉熟识。

  荒凉宅邸一向不曾有人来,此时忽来一个肃静无声的男子,里间人疑心是鬼,一时不敢开口。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说道:“我是特来探听你家小姐状况的。若小姐初衷未改,便相烦转告,说我家公子特来拜访,并非狐怪作祟,勿须害怕。”众侍立见他如此说,不免窃笑。那老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倘若变心,恐早已迁居别处,而不会住此荒郊野地了。望你禀告公子,我家小姐生涯真是可怜呢!”便不经发问,将种种困苦情状仅告推光。惟光报觉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会将此情况实告公子的。”说罢,便转身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许久才出来,责怪道:“你为何耽误如此长久?这里荒草丛生,荒凉萧条,小姐可还住此?”惟光辗转告知细节。说道:“回话的大约是侍从的叔母少将呢!”接着便—一告知末摘花的近况。源氏公子听了心中难忍,暗忖:“真可怜啊!倘我早来寻访。她便不会落得如此悲惨境况吧?”他甚怨自己无情,说道:“这如何是好?我微服私访,本是不易。今晚若非路过,顺便打听,恐还不知其究竟如何呢!小姐如此坚贞不移,难能可贵啊!”然而就如此进去,又觉唐突,总得先做一首诗叫人送去才像样子。源氏心中想道:“倘若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然不答,那便如何是好?”思虑再三决定不先送诗,还是直接进去。

  惟光忙拦阻道:“此处满地荒草,露水甚多,杂物挡道,不便插足。还须人清除,方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道:

  “不辞涉足蓬蒿路,来访坚贞不拔人。”吟罢,不顾惟光劝阻,跨下车来便向里走。慌得惟光只好走在前面,以马鞭挥去草上露水来开道引路。但见树木露水下滴,有如阵雨降落。随从只得撑起伞来为公子遮挡。惟光戏说道:“真象‘东歌’所说‘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呢!”源氏公子的衣裙全被露水打湿。走进里面一看,但见中门塌损,不成形状,衰草连天,一片凄荒。此时源氏公子亦是狼狈不堪,幸无外人撞见,否则,又有诽闻可传了。

  再说未搞花痴心等候源氏公子前来探访,如今果然如愿,心中欣喜不已。然而又觉自己衣着寒怆,不便见人。日前大丈夫人虽送她衣服,因她厌恶姨母,放着也不看,便让侍女们拿去收藏在一只装黛香的衣柜里。如今,本摘花心中虽恶,但也无法再执拗,只得拿来穿了。好在衣服还香气四溢!然后将那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移过来,自己坐在帷屏后面,单等公子前来。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凄康地对她说道:“一别多年,我心始终未变,常对你朝思暮念。不料你却不理睬于我,心中不胜怨恨,只为试探你心,方才今日来访。庭前杉树依然,惹人思旧,哪能过门而不入呢?”说罢他探身向前略微拉开帷屏,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仍如从前那样斯文而坐,并不即刻回答,心中甚是不快。本摘花见公子如此放肆,又心念公子不惮霜露,亲来荒哪探访,觉得此情甚可感念,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几句。源氏公子道:“你在此荒僻之地辛苦度日,坚贞不拔之心我甚是感动。我初衷未变,故不问你心变易与否,便贸然前来相扰,你可有想法?我疏远世人已久,未曾及时来访,此罪万望见谅。”二人互为应答,不觉时久。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源氏公子只得起身告辞。

  来到庭院,源氏公子见院中松树,比昔年更加高大繁茂,不免痛感逝者如斯,慨叹此身沉浮,恍若一梦。便口占诗句,对未摘花吟道:

  “密密藤花留人住,青青松针待我来。”吟罢又道:“自遭厄运后,岁月匆匆,经年累月,不想京中变迁甚多,令人感慨。今后如得时机,当向你详述几年来生活辗转之情状。你也将此间辛酸岁月,俱以告我。我妄作此求,未有不妥吧!”末摘花便答诗道:

  “盼待始终无音信,只为看花乘道来?”源氏公子细观她吟诗的态度神情,咀嚼诗中意味,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深觉此人比从前深沉老练得多了。

  凉月渐渐西沉,月光从那早已塌损的西边门外的过廊里斜射入没有屋檐的房里,把室内照得灿若白昼。源氏公子见其中布置陈设,与昔年丝毫未变。便想起古代故事中,那些曾用帷屏上的垂布为衣的贫女,末摘花恐也曾如这贫女一样过了多年痛苦生活吧!源氏公子心讨:“此女谦让有度,毕竟品质高尚。虽与她喜讯隔绝数年,实乃多年来忧患频繁心绪烦乱所致,但我对她仍一往情深呢。”思虑至此,猜她心中定然怨恨自己,便更怜悯她。后来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方才打道回府,尽兴而归。

  很快就到了贺茂祭及斋院梭梭的时节,朝内上下诸人借此机会纷纷向源氏馈赠种种礼品。公子便将礼品分送心目中人。对未摘花更是体贴入微,特意叮嘱几个心腹,派人前去铲除庭中野草。同时,又筑起一道板墙,将宅邸围起来。源氏公子深恐世人闲话,不便亲去探访,只差人送信前去细致问候。信中说道:“我正在二条院附近修筑宅邸,以供将来你来此居住。现在正准备挑选几个俊秀女童,供你使唤呢!”末摘花末料到源氏公子竟连寻找传文之事也关心备至,心中更是欣喜感恩。众侍女也都感动得向二条院方向合掌礼拜,祈求公子平安。

  源氏公子如此关心未摘花,大出众人意料。众人原以为源氏对于寻常女子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只有姿色、声名颇为出众之人方才去执意追求。常陆宫邸中上下诸人中,曾有不少人认为小姐永无出头之日,看她不起,才各自散去。如今见她又得源氏宠爱,便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未摘花本是个谦虚恭谨的好主人,知侍女昔日离去实乃无奈,如今回来,不好拒绝,只得收留下来。而此时源氏公子权势比先前更为渲赫,待人接物也愈亲切了。末摘花家,在公子的亲自操心下,那宫邸便又光彩重视,人声嘈杂了。昔日庭中蔓草丛生,如今亦早已对除干净,树木修剪齐整,池中水清如镜,一派欣欣之气。众随从也各施能力,尽展手段,尽心尽力伺候末摘花。

  倏忽间,两年已过。未搞花已由常陆旧邸迁居到二条东院。源氏公子虽极少与她专门聚谈,但彼此近在咫尺,故常乘出入之便,前去探望。而昔日蔑视于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返京,闻知此事后,甚为惊恐。侍从却暗暗庆幸小姐重又得宠,对自己当初不能耐心苦等而悔恨不已。真是时来运转,祸福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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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关屋

  且说那伊豫介,自桐壶帝驾崩之后,次年即改任常陆介,赴常陆国就任。其夫人空蝉,也随同前往。这位曾咏“帚木”之诗的夫人,虽身在常陆,遥闻公子流放异乡,也不免私下为他哀惋。欲寄相思之情,又苦无鸿雁传书。筑波山至京都,虽也有传信之人,但总觉不甚妥当。因此几年来,二人音讯断绝。源氏公子滴居之期原本无定,后来忽遇赦免回京。第二年秋,常陆介任期已满。带眷属从逢场入关返京。正好那一日源氏公子赶石山寺还愿。纪伊守自京中到关上迎接父亲,便将此消息告知了他。常陆守闻此消息,决定趁天色未明动身,以免途中相遇杂乱。然而女眷所乘车辆太多,行动缓慢,一路邂逅前行,不觉已日上三竿。

  一行人刚至打出①海边,便闻源氏公子已越过粟田山往这边而来。常陆守不及避让,公子的前驱已成群而至。于是只得在关山下车,将车驱入杉木林中,卸牛支辕,稍事休息。因公子重获稀世尊荣,便让源氏公子一行先过,前驱随从之人甚多。伊豫介眷属所乘之车,除前后不相接外,尚有十辆车子。车上五颜六色的女衫襟袖,露出车外,一望便知非乡间女子。源氏公子一见,觉得与斋宫下伊势时出来看热闹的游览车相似。众随从前驱纷纷注目这十辆女车。

  时下正值晚秋,满林红叶色彩斑斓,经霜的秋草斑驳多彩,景致甚美。源氏公于一行出得关口,他们身上的服装多姿多彩,与秋景互为映衬,分外美观。源氏公子坐于车中帝内,差人唤出常陆介一行人中现已身任右卫门佐的小君,嘱托他向其姐空蝉传信:“今日特迎至此,可否谅解我心?”不禁又忆起往事,感慨万端。但众目股陵之下,又不便详叙,心中一时怏怏不快。空蝉呢,也难忘昔日隐事,追忆旧情,颇感伤悲。她暗暗吟道:

  “去日泪雨来如川,行人借认是清泉。”无奈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心中独吟也是徒然。

  石山寺礼拜完毕后,源氏公子一行正欲离寺。此时,右卫门佐从京中前来迎候,请公子原谅那日未随赴石山之罪。小君孩提时,深蒙公子怜爱,现官居五位,备受恩宠。公子突遭横祸,流放须磨时,他因惧惮权势,随姐夫到了常陆。故近几年来,公子对他略感不快,有些疏远,但却不形诸于色,仍将他视为心腹。常陆介的儿子纪伊守,现已调任河内守。其弟右近将监受公子牵连,被削去官职,流放须磨,现因公子重新得势而走了红运。小君与纪伊守等人,心中甚为妒羡,痛悔当初趋炎附势,眼光短浅。

  此时源氏公子召小君前来,叫他传信与空蝉。小君却想道:“事已隔数年,我以为公子早将姐姐忘却。不知他竟如此记情!”只见信上写道:“前日相逢关口,足知你我宿缘非浅。可有同感否?但

  地名逢圾胜堪喜,

  未得相逢自枉然。我多羡妒你家那个守关人啊!”公子又对小君道:“我与你姐姐多年不见,如今竟似初次相识。而我念念难忘旧情,以作今日欢慰。只是提及风情之事,她又要生气了。”说罢将信交与小君。这右卫门佐得信,倍感荣幸,连忙拿去送与姐姐,又劝她道:“公子乃情感之人,我原以为他早已将你忘却,殊料仍是一往情深,你应该写回信与他。虽充当这等使者,无聊乏味,但感于公子之情,也难以推脱。身为女人,情动而屈节作复,此罪可谅。空蝉此时比往常更为害羞了,一时心中颇难为情。但公子之信颇为难得。她不胜感动,遂提笔作复:

  “议名逢圾待若何?犹自愁叹生难逢!往日之事犹如梦中。”空蝉可爱或可恨,源氏公子皆不能将她忘记。以后便时时去信试探她。

  且说常陆介,此时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却舍不下这年轻的妻子,于是谆谆嘱咐几个儿子:‘饿死后,或守或嫁,皆由她定。你等必须处处照顾,同我在世时一样。”日日夜夜反复叨念。空蝉念及丧夫之后,孤苦伶仃,凄凉无依,便怨自身命苦,夙夜哀伤愁叹。这垂死之人也颇觉伤感。他担心身后之事,常作痴想:“不知儿子心地究竟如何?我死之后待她怎样?我得设法将灵魂留于世间,以便照顾此人。”他口上竟念叨出来。然而人生有限,留恋也是徒然。大限到时,谁也无法挽留,常陆介终于含怨而逝。

  常陆介初死,儿子等尚能增守父命,对空蝉毕恭毕敬。但也只是表面如此,不顺心之事甚多。空蝉深知人世冷暖,故并不怨天尤人,只叹自己命苦。诸子中,淮河内守恋慕于她,待之较为亲切。他对她说道:“父所嘱托,我等谨记。若有用时,请随时差遣,定当效劳,毋须见外。”实却别有用心。空蝉想道:“我如今做得寡妇,乃前世冤孽。此子若是无礼,长此以往,定讨许多闲话。”因此自怨命薄,偷偷别发为尼。众侍女皆悲叹惋惜,但此事终是无可挽回。河内守闻讯,恨然说道:“她嫌恶于我,故尔出家为尼。时日众多,看她如何耐得住寂寞。如此贤慧,恐太无趣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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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赛画

  藤壶母后甚为关心六条妃子的女儿前斋宫入宫之事,不时催促,盼望早日玉成此事。源氏内大臣也担心前斋宫没有关怀入微的保护人,曾经打算将她接到二条院,惟恐朱雀院见怪,便只好打消此念。他表面上佯装不知,实际却像父母一样在操持此事。

  前斋宫将入宫为冷泉帝女御一事传到朱雀院耳里,他甚感惋惜。因深恐外人讥评,故没有与她通信。惟到入宫那日,才遣使将诸多珍奇礼品送至六条宫邸。诸如华丽的衣物,世间罕见的梳具箱、假发箱、香壶箱及各种名香,其间以熏衣香尤为珍稀,乃精研细磨,特别调制之珍品。此类礼品早用心置备,送时特意装横得分外美观,格外引人注目。恰好源氏内大臣来此,诗文长便将此事奉告,并请观看。源氏内大臣一见那精美绝伦的梳具箱盖。便知为名贵物品。一个装饰的小盒盖上装饰着用沉香木雕的花朵,那上面还题有一诗:

  “昔年别君加梯时,临行曾许‘勿再回’。神灵莫非闻此语,故叫永无重逢期?”

  源氏内大臣读罢此诗,深有感触,觉得此事实在太对不起朱雀帝。回首自己在清场上的固执性情,愈发觉得可悲可怜。心想:“朱雀院自斋宫赴伊势之日起,便一往情深。历经数年,才盼到斋它归京,以为可遂夙愿,岂料又逢此变,其心之所悲,可想而知。何况他现已退位,闲居静处,对世事未免妒羡。若换为我,不知心绪又当如何?”想到此处,不禁为触伤别人而深感歉疚。他对朱雀院,虽觉可恨,然也可亲。因此一时心烦意乱,茫然若失。

  后来他叫侍女长传话于前斋宫道:“此诗如何作答呢?或许还有信吧,上有何言?”前斋宫深感不便,而拒绝让他看。她此刻甚是懊恼,很不情愿给朱雀院复信。众侍女劝道:“若不作复,不尽人情,且对不起朱雀爷。”源氏内大臣闻此,只好道:“不作复委实不妥。略表心意,以了其心,也就罢了。”前斋它不知如何是好。昔年下伊势的情状又涌入脑海。当时惜别容貌清秀的朱雀院,她伤心饮泣。其时年纪尚小,童心却无端地感到依恋难舍。往事历历在目,感慨万千,不禁忆起亡母六条妃子在世的种种情状。她只以一首短诗作答:

  “昔年临别聆君语,今日思忆更伤悲。”并犒赏来使诸多物品。

  源氏内大臣极想阅此复信,但又不便启口。他想:“朱雀帝容貌俊美,宛若少女;前斋宫也妩媚娇艳,与之不相上下。真乃天生佳偶一双。冷泉帝年纪尚小。我若如此乱点鸳鸯谱,她定会生怨呢!”他想到细微之处,顿感懊丧不已。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得教人为前斋宫入宫之事筹备,务使此事齐全周到。他吩咐素来信任之人修理大夫兼宰相,命他料理一切,切勿有误。自己便先进宫去。但又恐朱雀帝疑心,便丝毫不露操持入宫一事的痕迹,惟请安之意。

  六条宫邪内原有诸多优越的侍女。六条妃子死后,有几人暂回娘家,现又聚集一处。邪内繁荣景象胜似昔日。源氏内大臣设想倘若六条妃子在世,定会觉得将此女抚养成人,毕竟没有白费心血,必然兴高彩烈地料理这一切。他忆起六条妃子的性情,深觉此人实乃世间少有。如此品质,常人决不会有。就其风雅而论,此人也出类拔萃,故一有机缘,他必然想起她来。

  前斋宫入宫之夜,藤壶母后也进它来了。冷泉帝听说有新女御将至,睡意顿消,打起精神于它中等候。就年龄看,冷泉院显得老成懂事。但藤壶母后还是叮咛他道:“有如此优秀的女御前来陪伴,你定要好好待她。”冷泉帝忖道:“与成人作伴,怕极难为情吧?”时至深夜,新女御才进入宫来。冷泉院一看,此人身材小巧,容貌文雅,举止端庄,实在可爱。他与弘徽殿女御早已伴熟,认为其人可亲可爱,故毫无顾忌。如今此新女御呢,神情庄重,令人心生敬意。加之源氏内大臣对其分外照顾,因此冷泉帝深感此人木可怠慢。晚上由两女轮班诗寝。白昼欲自由不拘地玩耍,则大都往弘徽殿女御那里去。权中纳言原希望女儿将来立为皇后,才将她遣人宫。现在却来了前斋宫,和女儿相争,他心里甚为不安。

  且说朱雀帝见了前斋宫对饰盒盖上之诗的答诗后,对她更是魂牵梦索。恰好源氏内大臣前来参见,与之闲话种种旧事,顺便谈及当年斋宫下伊势时的情形。此旧事复提,但朱雀帝并不明示自己曾有得此女之念。源氏内大臣对此也佯装不知,只是想试探一下他对前斋宫的恋情深浅到底如何。便讲了诸多有关前斋宫的事。见其神情,相思之心甚深,便对他颇为同情。想道:“朱雀院对她如此难以释怀,想必此人一定生得天姿国色,只是未能亲见。”他很想见其一面,然此乃一厢情愿,放心中焦灼。再说此前斋官生性甚为持重。若有轻浮之举,自然会让人窥见容颜。但随着年岁长大,性情越是端庄,也越小心谨慎。因此源氏内大臣也仅能于隔帘相会时,想象她是个温顺贤良的淑女而已。

  冷泉帝身边已有两个女御陪诗,故兵部卿王便不能顺利地将女儿送入宫中。他深信皇上成年后,虽有此二女御陪待,也不会忘记自己女儿。便静静等候。那二女御也尽其所能,以得宠幸。

  一切艺事中,冷泉帝对绘画尤感兴趣。想是因喜好之故,自己还可作一手好画。梅壶女御也长于此道,因此冷泉帝对她尤为喜爱,常至院中,一同涂抹丹青。皇上对殿上学画的青年人自是另眼相待,何况如此美人!作画时,她神情雅致,不拘主题,挥洒自如。偶尔斜倚案几,置笔凝思,姿态美妙可人,他甚感心醉,更是频频来此梅壶院,愈发宠幸她了。权中纳言生性争强好胜,闻此消息,心中大为不平,定要女儿与之相争。便召集众多优秀画家,选取各种美妙画材,特备最上等纸张命其各自作画。他认为故事画极富趣味,最直赏品,便尽量选取此类动人题材。此外他还将描写时令、节气憬物的画,再加上新颖别致的题词,奏与皇上过目。

  这些画极富意趣,因此是上便前来弘徽殿看画。但权中纳言又恐是上拿画给梅壶女御看,故不肯轻易取画出来,而藏之甚好。源氏内大臣闻之,笑道:“权中纳言还是孩子脾气片又向冷泉帝奏道:“他只知藏画而不肯爽快取出,呈请御览,以致我是圣心烦乱,实在不该!微臣有家藏古画,当即取来呈请御览。”便回至二条院,将藏于橱中新旧画幅取出,与紫姬共择新颖可爱的种种画卷。其中描写长恨歌与王昭君的画,虽然富有意趣,只因意义不详,便决定不予选用。乘此机会,源氏内大臣还打开保藏须磨、明石旅中图画日记的箱子,让紫姬看此类磨难之作。

  这些画甚为感人。观者纵然不知根底原由,只要略解世事,乍一看,也会感动伤怀。何况夫妇二人历尽辛酸,。心中伤痕依旧,对当年之事更难忘怀。见到这些画,便思当日之痛,怎能不悲?紫姬埋怨他不早些将这些画给她看,吟道:

  “画作注樵乐,浮子忘烦忧。岂谅空阎里,独抱愁影过。你倒可借此自慰孤寂呀!”言下之意,甚为怨尤。源氏内大臣听了此诗,无限同情,便答道:

  “感今叹昔堪悲泣,胜却遭难当年事。”忽然想:何不将这些画也给藤壶母后看看。便从中择出一帖不至让见者伤心的画,准备送去。当选至画有须磨、明石各浦风物的图画时,心中便浮现出明石姬家中种种情景来,一时竟割舍不下。权中纳言闻知源氏内大臣正在整理画幅以呈御览,便更加用。已准备,连画轴、该纸。带子都刻意修饰,使其装磺更为美观。

  时值三月,春光明媚,人心悠闲,正是风光伯人的季节。此时宫中,无甚重大节会,众人皆很寂寞,便以竞相搜集欣赏书画遣发时日。源氏内大臣想道:“如此竞赛,何不再将声势造大一点,这样陛下也可多欣赏些。”故特别国心搜集上乘之作,尽数送往梅壶女御宫中。于是两女御都有了意趣各异的众多画幅。梅壶女御选的全是古代故事画的杰作。这些画内容丰富,构图别致,引人注目。弘徽殿女御所选绘的,题材情趣盎然,多以当世珍奇情景为主。若论外表的新颖与华丽,弘徽殿更胜一筹。此时皇上身边诸宫女,凡稍稍具有修养者,每日品评议论,指短道长,皆以绘画鉴赏为事。

  藤壶母后也至宫中。她也酷爱绘画,诵经念佛可懈怠,惟此事难以舍弃。见众宫女各抒己见。便将其分为左右两方:左方为梅壶女御,有平典诗、侍从内待、少将命妇等人;右方为弘徽殿女御,有大工典诗、中将命妇。兵卫命妇等人。这些人都是当今颇有名气的女鉴赏家。她们互相品前论后,各持己见,藤壶母后对此番见解也颇感兴趣。她便建议:“先将左方梅壶女御的物语鼻祖《竹取物语》中的老翁和右方弘徽殿女御的《空穗物语》中的俊前这两幅画并放一处,教两方共同来辨其优劣。

  左方的人道:“在人们心中,这古代故事与赫映姬本人同样不朽。故事情节虽并不十分动人,但其主角赫映姬出污泥而木染,冰清玉洁,心怀清纯之志,终成正果升八月宫,足见宿绿之深。这原是神明治世时的故事,我等俗尘女子,是望尘莫及的。”

  右方的人反驳:“赫映姬奔月,此乃天上事,下界无法深知真情。至于结局如何,谁也不得而知。就其在人间的缘分而论,投胎竹筒,可知身分低微。她的光辉虽使竹取老翁一家得以显耀,然未能入宫为妃,以照耀九重宫阔。那安部多为欲娶取,竟不惜千金买下火鼠裘,但忽然又被烧掉,此故事何味之有?那车持皇子明知蓬莱山可望而不可及,却假造一根玉枝骗她,结果自己受辱,也可谓无聊之至。”这《竹取物语》画卷是名画家巨势相览所绘,由名诗人纪贯之题字。画纸用的是纸屋纸,镶边用的是中国薄经。紫红的技纸,紫檀为画轴,装横倒也十分寻常。

  右方的人又夸耀起自己的《空穗物语》画卷来:“俊荫远游中国,途遇风暴,漂泊到波斯国。虽人地生疏,但他毫不气馁,定要成就当初之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学得绝世无双的弹琴妙技,名闻通这,又传话后世。真可谓妙才矣!此画笔法也兼备中国、日本两国风格,意趣丰富,天下无双。”这画底为白色,裸纸呈青,黄玉为画轴。作者为当代名人飞鸟部常,字由大书法家小野道风题写。整体观之,新颖多趣,光彩醒目。左方无言反驳,于是右方得胜。

  其次比的是左方的《伊势物语》和右方的《正三位物语》两幅画卷。二者优劣,双方各执其词,难于定夺。但一般认为《正三位物语》以画卷华丽多趣见长,它将宫中情景,乃至近世各种风情习俗绘得活灵活现,美妙动人。左方的平典诗辩护道:

  “珠晓伊势千寻海,怎可乱道为浅滩?怎能以如此庸俗低下之作,来诋毁业平的盛名?”右方的大或典诗随即反驳道:

  “临驾霄汉俯头地,深海亦觉难为舟。”藤壶母后偏袒左方,说道:“固然不可忽视兵卫大君的高昂气度;但是五中将的盛名亦不可侮辱。”遂吟诗道:

  “一朝方见即疑旧,岂可轻辱千古名?”

  众侍女抗声争辩,谁也不服准,终不能决定两卷画之优劣。那些青年宫女学识较浅,只得多方打探比赛结果。然而此事甚是秘密,皇上和母后的宫女也不得近身,外间更不知结局如何。此刻恰逢源氏内大臣进宫,见她们争论如此热烈,也对赛事颇生兴味,便道:“既然争论不下,就让陛下来定夺吧!”他预料此后将有更大规模的赛事,因此开初不愿拿出上乘之作。见此情景,便心生一计,将须磨、明石二卷一并取来,加入其间。此时,权中纳言也忙于制作精美画幅,惟恐落于源氏内大臣之下。源氏内大臣声明道:“此次比赛,当以旧藏为限;新作之画,无甚意味。”原来权中纳言特地设有一密室,让人在内作画,外人不得入内。朱雀院闻此消息,便将所藏佳作送与梅壶女御。

  朱雀院所送的画中,有前代名家对它中一年内种种仪式的描绘,装饰极为精美且画意趣雅,上有延喜帝御笔亲题。又有描写朱雀院治理种种事务之画,其中还有斋宫当年下伊势时,在大极殿举行加林仪式的画卷。此乃朱雀院最为关心之事,故将当时情状细节具告名画家巨势以茂,命其用心描绘。此画甚为出色,收藏在一只华丽的透雕沉香木箱中。箱盖用沉香木雕的花朵装饰,新颖别致。朱雀院便命使者口传书信。此使者是在禁中兼职的左近卫中将。那画卷对前斋宫大极殿前临上轿出发时的庄严情景作了描写,并题诗一首:

  “身在禁外无缘逢,铭记昔日加梯时。”此外便无片言只语。梅壶女御收到这些画,觉得不作回复实在无礼。她沉思良久,便将当年所用的柿子折为两段,在其中一端上赋一诗道:

  “禁中全非昔时景,但恋当初奉神时。”之后用宝蓝色中国纸包了此柿端,交与使者复呈朱雀院,且犒赏使者诸多优美礼品。

  朱雀院阅罢林瑞题诗,感慨千万,恨不得光阴倒转,回复到在位之年。于是心中不免怨恨起源氏内大臣来,怪他当初未能玉成他和斋宫这事。这恐怕便是昔年放逐源氏的报应吧!朱雀院所藏画卷,经前太后之手而转至弘徽殿女御宫中者甚多。还有尚待俄月夜,是酷爱书画的雅人,也藏得许多精品。

  赛画的日期已择定下来,时间虽是仓促,赛场却布置得精致而风雅。双方的画都已送到。五座临时设在清凉殿旁宫女们的值事房中。玉座之北为左方,之南为右方。其余允许上殿之人,都在后凉殿的廊上守坐,各自维护一方。左方的画放在一只紫檀箱中,紫檀箱搁在一个苏杨木的雕花台座上。紫檀箱上盖着紫色的中国织锦,下面铺的是红褐色中国援绸。六个女童当差,她们身着红上衣和白汗衫,里面衬衫也为红色,有的则为紫色。相貌与神情都傲然不群。右方的画放在一只沉香木箱中。此箱搁在一只嫩沉香木的桌台上,下面铺着蓝底的高丽织锦台布。扎台布的丝涤及桌台脚上的雕刻,都甚为新颖别致。童女身着蓝色上衣与柳色汗衫,里面为橡棠色衫子。双方童女各自将箱抬至皇上面前。皇上那面的宫女,属左方的在前,属右方的则在后,服装颜色两方各异。

  皇上宣召源氏内大臣和权中纳言上殿。是日,源氏的皇弟帅皇子也前来觐见。帅皇子生性喜好风雅,对绘画一事尤感兴趣。或许源氏曾预先暗中劝他来,所以并无正式宣召,恰好此时入觐。皇上便宜他上殿,命他为评判之人。

  左右两方带来的画,无不精妙绝伦,优劣一时难定。朱雀帝送给梅壶女御的四季风景画,皆为古代名画家精选优美题材,笔调流畅,毫无滞涩之感,妙不可言。只因此乃单张纸画,篇幅有限,不能尽显山水绵延浩瀚之趣。而右方新作之画,只是勉强尽笔,过于粉饰,因而意趣甚浅。但因画面华丽热闹,乍一见也不免叹美,似乎不让古画。如此多方争论不休,今日的赛况更是多姿多彩,兴味无穷。

  藤壶母后也将御膳堂的纸隔扇打开,观赏于倒。此母后精于画道,今日参与赏鉴,令源氏内大臣不胜欣慰。帅皇子每逢难于判断孰优孰劣之时,便向她请教,受益匪浅。

  评判尚未至终,天已入夜。赛程轮到末次时,左方捧出须磨画卷,这使权中纳言看了心中发怵。右方也煞费苦心,以最优秀者为压卷之作。岂料源氏公子原本画技非凡,况且此须磨卷为他蛰居时所作。画时聚精会神,从容仔细,真可谓绝世佳作。众人见此画卷,便如睹源氏公子当日邓栖独处,伤心落魄之状。帅皇子以下之人,无不因感动而流泪。这些画卷,将各捕各脱之是尽行绘出,皆为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各处均以变体的草书汉字和假名题词。并非用汉文写成的正式的详细日记,而是记叙中夹有极富风趣的诗歌,令人百看不厌,不忍释卷。众人全为此画吸引,竟无暇虑及身外之事。刚才所见之画,皆逊于须磨画卷,索然无味,而此画卷意味之深,颇耐咀嚼。果然这画压倒一切,左方获胜。

  天将破晓,四下沉寂,气象清幽。赛事既毕,便开筵共饮。源氏内大臣把盏纵谈往事,对帅皇子道:“我自幼痴迷学问,父皇料我将来略有成就,因曾训诫:‘世人过分看重才能与学问,或许因此之故,学问渊博之人,能兼具寿命与福分者,委实不多。你生于名门望族,纵然全无才学,亦不劣于他人,所以毋需深入此道。’因此父皇只教我如何玩弄技艺,再不教我修习学问。我于技艺,虽不稚拙,但并无特长。推绘画一道,虽乃小技,我却常想全心钻研,务求能画得称心如意。岂料后来竟成了渔樵之人,目睹了海边各处的真实景况,毫无遗漏地赏玩了种种风物。然而笔力不足,不能尽情表达其间深奥的风趣。因此若无机缘,便羞以示人。今日冒昧请教,深恐世人将讥我如此好举。”

  帅皇子答道:“无论何种技艺,若不潜心研习,终无成就之望。但各种技艺,均有师匠法则。若能从师随法研习,深浅暂且不论,总可仿效师匠,有所增进。惟有书画与围棋之道,极为奇特,全赖天赋。常见平庸之辈,并不深入研磨,推凭天才,便可长于书画,精通棋道。富贵子弟,亦有出类拔萃者,能通晓百般技艺。父皇膝下我等皇子、皇女,均研习各种技艺。惟我兄长最为父皇器重,亦最善承受教益。因而文才之渊博,自不待说。至于其他诸艺,弹琴为最,其次横笛、琵琶、筝,无所不精。父是曾如此裁定,世人也都赞同此道。论及绘画,皆认为非我兄之特长,仅为起兴时舞弄笔墨罢了。谁知竟如此高明,纵是古代名家,也会寒颜三分,何况平庸文人!令人难以置信,真觉得毫无道理!”话至此处,已语天伦次。大约是酒后易激动之故吧。故提及铜壶院往事,他便黯然垂泪,萎顿不堪了。

  此时是二十日过后,月亮初升。月光未入室内,环境清幽宜人。源氏内大臣一时雅兴大起,便命人将书司所管的乐器取出,权中纳言操和琴。源氏内大臣自然擅长此道,但权中纳言也是此中高手。于是帅皇子弄筝,源氏内大臣操七弦琴,少将命妇弹琵琶,又在殿中选定一位才能卓越之人按拍子。高手联袂合奏,委实美妙风趣。天幕渐开,庭前花色与尊前人影,都逐渐清晰可辨。鸟声婉转,朝气勃发。此时便由藤壶母后颁赐福物。帅皇子屈尊受累,另赐一袭御衣。

  此后数日,宫中一时以品评须磨画卷为乐。源氏内大臣说道:“此须磨画卷请留存于母后处。”藤壶母后也极想细致赏阅,便欣然接受,回答道:“让我慢慢地欣赏。”此次赛画令冷泉院十分称心。源氏内大臣心中甚是高兴。权中纳言见源氏内大臣在区区赛画小事上竟如此偏袒梅壶女御,深恐女儿弘徽殿女御失宠。但念皇上一向亲近弘徽殿,对她仍然顾念周至,便觉得不管源氏如何偏袒,也无甚可怕。

  源氏内大臣欲增设诸多朝廷重要节会议式新树.以便后人引为传述,言冷泉帝时代便有其先例。即便赛画那种非正规的娱乐小事,他也苦心设计,务求完美。这真可谓鼎盛之世了2”然而源氏内大臣仍痛感人世难测,闲暇之时常思虑:等到冷泉院年事稍长,便撒手遁入空门。他想:“试看先前古人:大凡年华鼎盛、官高位尊、出人头地者,大都难以长亭富贵。我在当代,尊荣已至巅峰。全赖其间灾祸沦落依托,故得福寿至今。今后倘再痴恋富贵,恐寿命难永。倒不如循太空门,潜修佛法,既可为后世增福,又可消灾延寿。”便在郊外峻峨山乡选定地域,建造佛堂。同时命人雕塑佛像,置办经卷。但他又想按己意愿抚育夕雾及明石姬所生女孩,亲见其成长。故此出家之事,便搁置起来。究竟作何定夺,那就难以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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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松风

  却说源氏内大臣二条院东院修建之事即毕,遂将花散里迁居至西殿和廊房里。其他家务办事处及家臣住所,皆有相应安置。东殿留待明石姬居住。北殿异常宽敞,因此隔成许多房间,布置舒适设备,甚是周全精雅。凡以前一时结缘而许以终身之女子,源氏内大臣均将其集中于此。正殿闲着,自己偶尔来此休息,故也置有必要用具。

  他不时传信于明石姬,劝其早日入京。然明石姬自知身份卑微,未敢贸然应允。她想:“传闻京中身分高贵的女子,公子对她们尚若好若离,似爱非爱,反而增添痛苦。我身上究竟有何殊优,敢入京争宠呢?我倘入京,只能泄我微贱,徒增那孩子耻辱罢了。料想她来世间,必定不易。若我在京望眼欲穿专候其临,必耻笑于人,自讨没趣。”她颇感烦恼。但又转念:“倘教这孩子就此生长乡间,不得享受应得荣贵,也太委屈她了。”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决然拒绝。

  其父母亦以为这顾虑不无道理,却惟有相望悲叹,无计所出。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已故祖父中务亲王,尚在京郊峻峨地方大堰河附近遗有一所官邸。这亲王后裔零落,宫邮无人继承,故久已荒芜。这领地如今由一前代管家照管。明石道人便找来此人,同其商谈:“我已绝缘尘世,决意从此隐居乡野。谁料今已暮年,又逢意外,想于京中再寻一所住宅。然若即刻迁居闹市,又觉有些不妥。因凡惯位乡村者,住闹市定极不相适。故想起你所管之宫邸。若修理后尚可住人,请立即动工,一切费用由我奉送,不知意下如何?”那人答道:“这宅子因多年无人照管,业已荒芜残败。我也只将那几间旁屋稍加修班,凑合住下。今春源氏内大臣老爷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有许多民夫来往如织,甚为嘈杂。这佛堂格外讲究,营造民夫极多,若欲在那地方找一清静之所,我以为极为适合。”明石道人道:“这倒无妨。实言相告,我们与内大臣有缘,正欲托其前庇呢。至于屋内装饰,我们自有主张。当务之急,乃速把房屋大体修缮。”那人答道:“这非我之产业,亲王家又无人继承。我业已拨熟乡间闲静,因此长年隐居那里。领内田地,早已荒芜殆尽。我曾向已故民部大辅请求,并送其丰厚礼物。蒙他赏赐,我才生有所依。”他怕失去田产,因此那张松皮似的脸变了形,鼻子通红,嘴巴高蹑,毛发蓬乱。明石道人知其意,忙答道:“你不必担忧,那田地之事,我们~概不管,仍然由你管领便是。那些地契房产尚存于我处,惟因我早已不问世事,放那方土地房产多年来未曾清理。此事留待将来再作计较。”这管家透其话语,知其与源氏内大臣有缘,颇感此事棘手,只得作罢。此后便于明石道人处领取丰厚修缮费用,赶紧修缮那宫哪。

  源氏内大臣并不知晓明石道人有如此打算,惟不解明石姬为何不肯入京。深恐让小女公子孤零于乡下,而遭后世讥议,成其一生污痕。大堰邻宅修耷竣工后,明石道人才将此事详情报知源氏内大臣,此刻他才顿悟:明石姬一直不肯迁居东院,原是此故。他觉得此事思虑得甚为周全,饶有趣味,心动中甚是欣慰。再说那惟光朝臣,凡源氏内大臣一切秘事之策划料理,素来少不得他。当然,这回也就派他去大堰河,其悉心办理邸内一切应有设施。惟光归后报道:“那地方是致极佳,胜似明石浦海边。”源氏内大臣想:如此风水宝地,此人住了倒挺相配。源氏公子所建佛堂,位于峻峨大觉寺南,面临一流瀑布,雅之趣皆在其中,比之大觉寺并不逊色。大堰处明石邸宅,临河流,居松间。松间美景不可言喻。其正殿简朴,别具山乡意趣。内部装饰布置,均出自源氏内大臣之手。

  源氏内大臣密派心腹几人,暗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此次明王姬已无法拒绝,只得决意赴京。但要辞别这自小生长的浦滨,又觉恋恋不舍,念及其父自此将独居浦上,定然凄凉孤寂,更觉于心不忍,烦乱悲伤不已。她自恨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却艳羡那些与源氏无缘之人。其父呢,近数年来,朝夕企盼源氏内大臣迎接女儿入京,今已遂夙愿,自然欢欣无比。然念及夫人将随女儿入京,此别于老夫妇俩几成永诀,故心中不胜悲怜,痛苦不堪。明石道人昼夜怅然若失,嘴里反复唠叨:‘如此,我将不能再见小宝贝了么?”此外再无他言。夫人也很悲伤,她想:“我俩遁入空门,多年来不曾同枕。今后教他独守空浦,又谁来照料他呢?即便是邂逅相逢,暂叙露情之人,于‘彼此已熟识’后“慕地生离别”,也免不了要伤心;况我俩乃结发夫妻,他虽天性清高自傲,难于亲近,然这也另当它论。既为夫妇,选定此浦为终老之所,总想干‘修短不可知’的有生之年共享天伦之乐。如今忽然别离,几为永诀,怎不教人愁肠寸断?”众年轻传女,早已厌恶寂寞乡间。今即将迁居赴京,皆不胜欢喜。但念今后无线再见这海边胜景,又觉难以割舍,看看那奔腾往返的波浪,不觉泪已湿透襟袖。

  秋风秋雨愁煞人,哀怨楚楚泣人心。动身之日破晓,秋虫烦乱,风声凄凄。明石姬眺望海边,但见明石道人已起身,比半夜诵经时刻还早。他正暗吸着诵经拜佛。此乃喜事,不会有不吉言行,却谁也难禁泪下,小女公子相貌格外令人动心,外公视其为掌上明珠,常爱不释手,生怕委屈了她。当然,小外孙女也异常亲近他,一刻不见,便要吵闹。他念及自己为出家之人,应绝红尘凡念,便要疏远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见,又觉胸中空落,极为难受。便吟诗道:

  “幸汝一生荣贵福,晓凤歧路老泪横。”哎呀,此话不祥疗急以袖揩净老泪。其尼姑夫人唱和道:

  “当年联袂辞帝京,今朝挥手马不行。”吟罢竟黯然下泪,这也难怪。她回首积年夫妻恩深,觉得今朝仅为此无底宿缘而忽然抛弃,复归曾弃之京,实非明智之举。明石姬也吟诗道:

  “此去渺无迹,无常事难知。依女儿之意,父亲最好陪送我们入京。”她言辞恳切。但明石道人道:“因诸种原因,难以脱身。”然而念及女眷一路有诸多不便,又异常担忧。

  他道:“当年我为你而辞别京都,隐居乡野。实指望在此任国守,以便朝夕悉心教养你。谁料就任后,便遭遇请多患难,以致穷困潦倒。如今返还京都,只是一个衰败的老国守,实无力改变家道衰落的苦难生涯。于公于私,皆落得一个愚笨的恶名,而以此导及祖先名声,实若剜心。我辞京之时,皆以为我必入空门。我也觉得世间名利淡薄,弃之不足惜。但见你年事稍长,更显聪慧伶俐,又觉得我无理将此明珠埋于沙中。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子女而悲痛,竟永无晴朗之时。于是拜倒求佛,但愿自身命穷,切勿累及子女,任其沦落乡野。长抱此愿,以图将来。果然事出意外,与源氏公子喜结良缘,真乃可庆之事。但因身份是韩,念及你回后前程,又不免顾虑万千,终日愁叹。后来有了这掌上明珠,方信命定宿缘不浅。教他于此海边度日,实甚委屈。料想这孩子必将秀于世人。我日后不能见其成长虽感可悲,但我身既已决心绝缘尘世,便无他顾了。我这小外孙女身上有荣贵福相。她偶生乡野,暂时扰乱我这村夫心目,此乃前缘所定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尔堕入三途恶道,暂时承受一番痛苦,今日便成永别。日后听闻我之死耗,也不必为我追荐。古语道:‘大限不可逃’,切勿伤心广其语气甚为坚决,复又说道:“我尚在人世一日便存一丝尘心,于昼夜六时的祈祷中,定要为我这掌上明珠祝福呢。”言及小外孙女,眼泪又欲流出。

  去京若走陆路,则车辆繁多,格外惹眼。若分为水陆两路,则又太麻烦。缘于京中来使也常避人耳目,于是决定全体乘船,暗中前去。

  辰时出发,一行船在古人所咏唱的“浦上朝雾”中渐渐隐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渐远,心中甚觉悲痛,怅然若失,难以自解。船里的尼姑夫人离开了惯居之乡而重返早已陌生的京都,也感慨万千,不禁下泪,满流颜面。对女儿吟道:

  “欲登彼岸心若失,舟至中流复折回。”明石姬答诗云:

  “浦滨更度几春秋,忽向浮搓入京都。”这日恰逢顺风,走完水路,舍舟登陆,乘车抵达京都,不曾延误时日。为避外人非议,一路极为小心谨慎。

  大堰的邸宅也颇具意趣。比起居恨之浦土,极为相似,并未有生疏不适。惟回首旧事,感慨颇多。新筑廊房式样新颖别致,庭中池塘也雅致可爱。内部设备虽不周全,却无大碍。源氏内大臣吩咐几个心腹家臣,赴邪内举办迎接贺筵,为其洗尘接风。只因诸多不便,他本人何日前访,尚须仔细思虑。转眼已过数日,明石姬未见源氏内大臣一眼,心中甚感悲伤。她不禁思念故乡,终日更感孤寂无聊,便取出当年公子所赠之琴,独自弹奏。时值暮秋,景物凄凉。独居一室,忽意弹奏。弹奏片刻,松风飒然而至,应和琴声,更出无限忧伤。那尼姑母夫人正倚窗悲叹,闻悉琴声,即兴吟道:

  “独寻幽山静,松涛犹旧音。”明石姬和诗云:

  “欲托琴音怀故交,他乡知音何处寻?”

  明石姬如此度送日月,恍惚又过数日。源氏内大臣欲见明石姬之心不堪再忍,便不再旁顾,决意访问大堰。他尚未详告紫姬此事,深恐她会从别处探得,反倒不好,便如实告诉了她。又对她道:“桂院有些事,已搁置久远,今务须亲往处理。另有约定采访者,正于附近盼望,不去委实过意不去。再则峻峨佛堂里的佛像,尚未装饰完毕,也得去照料一下。略要耽误三两天吧。”紫姬曾旁知他突然营造佳院,便估计是为明石姬所造,如今果然不假,心中甚觉酸楚,答道:“你去那边两三日,怕斧柄也要烂光吧?教人等煞呢!”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源氏内大臣道:“你又多心了!众皆谓我不同往昔,惟有你……”一番甜言蜜语后,已日近中天。

  此次微行前往,随行者也只几个心腹。日暮时分方抵达大堰。昔日沦落明石浦时,虽着简装便服,其风姿也让明石姬赞不绝口。何况此时官袍加身,且精心装扮,其神情之责艳竟是世间仅有。她见了心惊目眩,愁云顿消,禁不住心花怒放,喜形于色。源氏公子到得哪内,觉一切皆令人喜爱,尤其见了小女公子,格外感动,深悔父女隔绝太久,好生可惜!他想:“葵姬所生夕雾,世人盛誉为美男子,惟因太政大臣乃其外祖父,碍于权势颜面不得不颂扬罢了。这小女公子年仅三岁,便已美若天使,将来可想而知!”但见她向人微笑时,那天真无邪的娇痴模样实在教人爱怜!那乳母寓居乡野时,形容枯槁,如今已养得甚为丰丽。她东拉西扯将小女公子详情诉于源氏公子。公子想像其村居生涯:终日与盐灶为伍,满面尘灰烟火色。甚觉可怜,便以善言安慰。又对明石姬道:“这地方也甚偏僻,我来去不甚方便。不如迁居东院吧?”明石姬答道:“初来乍到,尚且生疏,待过得见时,再作理会。”此言确有道理。这晚两人缠绵悱恻,直至天明。

  邮内有些地方尚须修缮。源氏公子召集原有及新增人员,吩咐他们分别办理。凡附近领地差役,闻知公子驾临桂院,皆聚集院内恭候,此刻又涌入邻内拜见。公子令其整理庭院中遭损树木。他道:“这院中好些装饰石头已滚得不见踪影。若修整得雅观,这也是个颇富意趣的庭院。但若修得过分讲究,也是徒然。因这不是久居之所,修得太好,离去时恋恋难舍,反增诸多痛苦。”他追述滴居明石捕时旧事,时笑时哭,恣意畅谈,神情轩昂洒脱。那尼姑窥见公子风采,顷刻忘老解忧,不胜欢颜。

  源氏公子令人重疏东边廊房下的泉水,自己也脱下官袍,仅剩内衣,躬身指示,其姿态格外优雅。那尼姑看了赞叹不绝。源氏公子忽见旁有佛前供净水器具,遂想起那尼姑,道:“师姑老太太也住此处么?我犯不敬之罪了。”便命取官抱来穿上,走至尼姑居处帷屏旁,道:“小女能长得如此完美无缺,全仗太君修善积德。太君为了我等,竟舍弃心爱的静修之处而重返尘世,实乃恩重如山。而老大人独居浦上,此间定多牵挂。种种照拂,不尽感恩!”言辞极为清真意切。尼姑答道:“能蒙公子体谅我重返尘世之苦心,老身苟延至今,也不算枉度岁月。”言毕流下泪来。略顿片刻,又道:“这颗小花,生长于荒瘠之壤,委实可怜。如今移植丰壤,定当繁荣茂盛,娇贵艳丽,诚可庆喜。推恨托根太浅,不知有否障碍,深为担忧啊!”言辞极显风趣。公子便与她叙旧,追述尼姑祖父中务亲王居此邸宅时的情状。此刻泉已流通,水声淙淙,如泣诉旧情。尼姑便吟诗道:

  故主重至不相识,泉咽幽语昔日情。”源氏公子听过,觉此诗甚为质朴,且语气谦逊,诗情极为雅致。便答吟道:

  泉声犹念昔年事,故主今非昨日音。”往事实乃令人恋慕啊!”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徐徐站起,姿态极为高雅。尼姑觉得他确是绝世无双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来峻峨佛堂。他规定:此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阳讲,月底释伽讲。此乃必须,无须多言。此外他又增设诸种佛事。至于佛堂装饰诸事,均有指示。至月上当空,方回大堰邪。此时他忆起昔年明石浦月夜情景。明石姬知他心思,便随机取出那张公子当年所赠之琴,置于其前。此刻源氏公子正莫名凄怆,不堪忍受,便弹奏一曲,以倾积郁。弦调尚同昔日,毫无改变。故弹奏之时,昔日情景跃然眼前。遂吟诗道:

  “琴未负昔时盟,方信未绝旧日情。”明石姬答道:

  “弦音沥沥永不改,聊慰深情托相思。仙韵一曲舒愁肠,松涛隐隐含泣音。”二人吟诗唱和尤为和谐相称。明石姬为此分外欣慰。

  明石姬姿容,闭花羞月,叫源氏公子恋恋难舍。小女公子娇姿,更使他百看不厌。他想:“如何安置这小宝贝呢?若暗中抚育,确能避人耳目,但如此委屈她,我怎舍得!不如携至二条院,作紫姬女儿,以便悉心教养她。将来送其入宫,尚可免遭世人讥评。”却又深恐明石姬不允,不得已将此念隐于心中,惟有对小女垂泪。小女公子初次见父尚显羞赧,后渐熟识,也与他言笑、搏玩,亲近于他。源氏公子便愈觉其女聪慧伶俐,娇美可爱。他抱了她,父女二人容貌相映,更加漂亮光及!可见他们宿线不浅。

  翌日,预定返京。因为惜别,清晨起身略迟。他预计径直返京。但京中达官显贵来者甚众,此刻皆汇聚桂院。另有众多殿上人直至邸内迎他。源氏公子对此颇为懊恼,道:“真无可奈何!如此难找之所,他们凭何而来户外面人声喧嚣,他只得出去。临别无限伤心,脸上毫无神彩。走至明石姬房门,不觉缓步停下。碰巧乳母抱着小女公子出来。源氏公子见后,不忍舍她而去,便伸手抚其秀发,道:“我爱她过分。一刻不见,便觉心中空空,一无所措。这如何是好呢?此地真乃‘君家何太远’疗乳母答道:“昔日久居乡野,想念得好生痛苦!如今到得京中,倘再不照护,便更不如昔。小女公子伸出小手,扑向其父,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来,拖了她,道:“怪哉,我一生忧患,竟无尽时!这孩子片刻不见便觉痛苦。夫人呢?何故不同来送别?即便再见一面,亦可得暂时安慰啊!”乳母笑着,进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时正愁肠百结,躺卧于床,难以起身。源氏公子觉得未免太娇贵了。众侍女皆催她即刻出去,不应叫公子久候。她才强作起身,膝行而前,将半身隐于帷屏后,姿态异常优美高雅。如此娇艳模样,即便呈女,也无过善之处。源氏公子撩起帷屏垂布,向她倾诉离情。

  终于告别。源氏公子走出几步,回头一望,但见向来羞涩不前的人,此次竞倚门挥手相送。明石姬举目一望,觉其真乃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其身体本来瘦长,如今略胖了些,便更加匀称了。服饰也很得体,十足内大臣风度,裙据上竟也泛溢出风流高雅之气来。

  昔年削职去官的右近将监,早已复职任藏人之位,且兼卫门尉之职,今年复又晋爵。如今威武堂皇,神气十足,迥异昔年。此刻他手握内大臣佩刀,侍立于内大臣身旁。右近将监瞧见一熟识传女,便一语双关道:“昔年涌上的厚思,我终身铭记。但此次多有失礼:清晨醒来,便觉此地板似明石浦,却无法写信与你,以资慰安。”那传女答道:“此穷僻山乡,荒凉不亚于朝雾漫天的明石浦。况亲友凋零,连苍松也非故人。承蒙你不忘旧情前来问候,甚感欣慰。”右近将监觉得此侍女误会太深。原来他曾暗恋明石姬,故如此言语。此侍女却深误他有意于己。右近将监甚觉无趣,便淡然告别道:“改日再来拜访吧。”遂随公子告辞。

  源氏内大臣衣冠楚楚,前驱者高声喝道。头中将与兵卫督陪坐于车后。源氏内大臣对其道:“我这简陋不堪之所竟被你们找到,真遗憾!”样子颇不愉快。头中将答道:“昨夜花好月圆,我们未曾奉陪,深感抱歉。因此今晨冒雾前来候驾,以补过失。山中红叶尚未红艳,可野间秋花正茂呢!昨日同来某朝臣,途中放鹰猎取鸟兽,不料落于后面,如今不知如何?”

  源氏内大臣决定今日于桂院游玩,便命车驾转赴该地。桂院管家慌忙置备筵席,奔走忙碌,满院嘈杂起来。源氏内大臣召见鸿鹅船上的渔夫。他听其口音,便忆起须磨浦上渔夫的土语。昨晚于峻峨野间放鹰狩猎的某朝臣,将一串以获技所穿的小鸟作为礼物送上,以证明他曾经狩猎。觥筹交错,酒兴大酣,不觉过量。河边散步,深恐失足。然而酒醉兴浓无暇顾及,遂于川过盘桓一日。诸人皆赋绝句。晚间月光皎洁,倾泻而下。此间正值音乐盛会,但闻弦繁管急,甚为热闹!弦乐推用琵琶与和琴,笛类则命增长此道者吹奏。笛中所吹曲调,甚合秋天时令。水面风来,与曲调相和,更富雅趣。此时月亮高升,乐音响彻云霄,仿若仙乐阵阵。

  夜色渐深,京中复来四五个殿上之人,这些人皆侍候于御前。宫中举行管弦乐会时,皇上曾言:“六日斋戒,今已届满,源氏内大臣必来参与奏乐,为何久不见人?”有人启奏:‘大臣正赏游嗟峨桂院。’崖上便遣使前往问候。同往钦差为藏人并,带来冷泉帝之信。其中有诗道:

  “院近檐宫桂,料得清光香。我很是羡慕!”源氏内大臣对未能参与宫中奏乐一事深感歉意,让使者传述冷泉帝。但他觉此间奏乐,盖环境不同,颇有凄清之感,意趣反胜于官中。遂换盏添旧,复增醉意。

  此间未曾备有犒赏品,便遣人去大堰邸内取,嘱咐明石姬:不必格外丰厚。明石姬即将手头现成两担衣物交与使者送上。钦差藏人并急欲返宫。源氏大臣便赠钦差女装一袭,并答诗道:

  “徒有佳名寒宫桂,苦雾朝雨漫山乡。”意在企盼日光照临,即盼望冷泉帝行幸此地。钦差去后,源氏内大臣于席上闲吟古歌:“我乡乃校里,桂是赔官生。为此盼明月,惠然来照临。”因此想起淡路岛,便谈及躬恒猜疑“莫非境相异那曲古歌。席上闻此伤怀,不胜感慨,竟有人带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诗道:

  “苦去乐来日,月华监手傍。昔年渺茫路,遥盼此清光。”头中将接着吟道

  “浮云暂蔽明月光,

  清光此夜照万方。”右大井年纪甚长,桐壶帝时代就已在朝,圣眷优厚。此时他追怀故主,便吟诗道:

  “皎月舍弃天宫去,沉落深山在何方?”席上诸人皆赋诗相和,甚为热闹,好不快意!源氏内大臣谈笑风生,亦庄亦谐。众人皆愿看其千年,听其万载,永无尽时。但逗留已有四天,今日必须返都。便将各种衣服分赐众人。众人遂将所赐衣服招手肩上,于雾中朦胧闪光,异彩纷呈,望去几疑为庭中花草,景致分外别致美观。近卫府中几个舍人,因精通神乐、催马乐或东游等歌,亦随待于侧。这些人游兴未尽,便唱着神乐歌《此马》之章,并和乐起舞。源氏内大臣以下,大都脱下身上衣物赏赐之。那些衣服披于肩上,红绿错综,恍若秋风中翻飞的红叶。如此大队人马喧扰返京。大堰邪中人遥闻声息,颇感落寞,皆怅然若失。源氏内大臣不曾再度辞别明石姬,也是心绪难宁。

  源氏内大臣返回二条院,休想片刻。然后将峻峨山中情状详告紫姬。他道:“唉,我延误一日回家,好生懊恼。推怪那些好事者硬留我住下,乃至于今日疲惫不堪,”说毕便入室睡觉。

  紫姬心中依旧甚为不悦。源氏内大臣佯装糊涂,开导地道:“你与她身分悬殊,怎能同她比较?你应该想:‘你是你,我是我,二者毫无干系才是,”’预定今宵入宫。此时他转向一侧,忙于写信,恐是写给明石姬。从旁望去,但见写得甚为认真详细。又见其对使者耳语多时。众传女看了皆甚不悦。本想今宵留宿宫中,但因紫姬心境颇劣,终于深夜回家。明石姬的复信早已送至。源氏内大臣并不隐藏,公然于紫姬面前拆阅。信中并无特别让她懊恼伤心的词句。源氏内大臣便对紫姬道:“你就撕毁此信吧!此类东西颇令人厌烦。置于此处,与我年纪极不相称。”言毕,传身矮几,望着灯火出神,淮心中念叨明石姬,再无他言。

  那信展于桌上,紫姬却不正眼相看。源氏内大臣道:“你装作不看,却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言毕完尔一笑,其态娇憨可掬。他靠近签姬,道:“实不相瞒,她已为我生下一小女公子,煞是伶俐可爱。可见前世宿缘甚深。然其母身分低微,我不敢公然将其视为女儿抚养。因此我颇烦恼。望你体谅我,替我想个主意,凡事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来由你抚育,好么?今已是娃子之年,这无辜孩子,我怎忍心抛舍她?我想给她穿一裙。若你不嫌亵渎,请你替她打结,好么?”紫姬答道:“我全没料到,你竟如此不了解我!你倘如此,则我惟有撒手不管了。你应知晓,我最喜欢天真烂漫的孩子。此孩子这般年纪,该是何等可爱啊!”她脸上微露笑意。原来她天性喜爱小儿,故格外想得此女,并倾心抚育。源氏内大臣心中犹迟疑不决:“如何是好呢?真个接她来吗?”

  大堰哪内,他不便常去。惟有赴峻峨佛堂念佛之时,乘便去访,每月欢聚两次而已。比及牛郎织女,略好一点。明石姬虽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怎能不伤怨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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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薄云

  弹指间秋去冬来,大堰河畔更是寂落萧瑟。明石姬母女居于耶宅之中,闲寂无趣,孤苦无依。源氏公子便要她们迁居过去。但明石姬想道:“到得那边,只怕‘坎坷多辛苦’。看穿了他的薄情,定必大伤我心,到那时真可谓‘再来哭诉有何言’了。”因此踌躇难定。源氏公子便与她婉言商量:“虽然如此,但这孩子长居在此亦非良策。我正为她的前程思量;若任她埋没于此,岂不委屈?那边紫夫人早听得你有这孩子,很想见见她。我想让她暂时到那边去,与紫夫人熟悉了些,以使我公开为她举行隆重的穿裙仪式。”明石姬一直担心公子作此打算,如今果闻其言,更觉心如刀绞,便答道:“她虽然成了责人之女,身份高贵,但倘若实情泄露出去,反会害了她。”故死不肯放手。源氏公子说道:“此言也有道理。但紫夫人这边,你勿须顾虑。她嫁我多年,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常叹寂聊孤单。她生性喜爱孩子,如前斋宫那般年纪的女孩,她也硬要当作女儿疼爱。何况你这个完美无缺的小宝贝,她岂肯轻易撒手?”便向她说道紫姬是怎样的善良。明石姬听了,暗想:‘借口隐约听得传闻:‘这源氏公子沾花惹草,独话风月,不知怎样的人才能使他安定。原来其人便是紫姬。’她已死心塌地地尊奉她为正夫人了,可见其宿缘之深。且这位夫人的优越品性,亦无可挑剔。似我这样微不足道之人,自然不能与她并肩邀宠。倘贸然移居东院,参与其列,岂不落她耻笑?我身既已如此,无须计较,倒是这孩子来日方长,恐怕将来终须靠她照顾。如此说来,倒不如趁她尚不晓事时让与她吧。”继而又想:“倘若这孩子离我而去,我不知要怎样牵挂她。而且孤寂无聊时再无以慰情,教我怎生度日?这孩子一去,我将何以吸引公子光临呢?”她思前想后,意乱神迷,但恨此身忧患无穷。

  尼姑母夫人素有远见,她对女儿说道:“你这种顾虑纯属多余!日后母女不能相见,诚然苦痛良多,但你应先为这孩子前程着想。公子之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尽管信赖他,让孩子过去吧!你看:众星子皆因母亲身份不同而分高下。就如这位源氏内大臣,人品虽然无与伦比,但被贬为臣籍,失其亲王之分,只能作个朝廷命官,何也?只因他的外公,已故按察大纳育官位较其他女御的父亲低一品,致使他母亲只有更衣之分,而他也就成为更衣生的皇子。地位之别,就在于此啊!皇帝之子尚且如此,普通臣子,更不可同日而语了。再就普通家庭而言,同为亲王或大臣之女,但倘这亲王或大臣官卑取微,这女儿又非正夫人,则她所生的子女必为人所不屑,父亲待子女也就厚薄有别。何况我们这种人家,倘若公子住一夫人生了孩子,而她的身份比我们高贵,那么我们这孩子就完全处于劣势。凡女子不论身份如何,能被双亲器重,自当受人尊敬。倘我们来举办这孩子的穿裙仪式,虽竭尽全力,在这僻山深谷有何体面?倒不如由着他们去办,随他们如何排场。”她这样训诫女儿一番,复又去征询高明人士的见解,并请算命先生卜篮,皆说送二条院吉祥。明石姬心里也就踏实了。

  源氏内大臣虽为小女公子作了如此打算,但深恐明石姬心情不悦,故并不强求。便写信去问:“穿裙仪式,当如何举行?”明石姬复道:“思来想去,教她陪着我这无用之人,终会误了她前程。然而教她参与贵人之列,又恐招人耻笑。……”源氏内大臣看罢复信,甚觉可怜,却也无可奈何。

  遂择了吉日,命人暗中备办一切事宜。亲生骨肉,明石姬到底难以割舍。但念及孩子的前程,只得忍痛。不但孩子,乳母也非得同往。多年以来,她与这乳母朝夕相伴,朝有忧思,暮有寂寥,二人皆相与慰抚。如今这乳母也走了,她更形单影子,怎不伤心痛哭?乳母安慰她道:“这也是命里注定。我幸得此缘,能侍奉左右。相处多年,盛情难忘,岂料有分手之日?虽说日后会面机会甚多,可一旦离你左右,前往侍奉陌生之人,心中好生不安啊!”说着也哭了起来。

  不久,又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明王姬愈发觉得孤寂。想起今生饱罹忧患,非常人所能忍受。忍不住暗自悲怜,自叹命薄。于是将更多的爱倾注于这个小宝贝身上。一日,大雪不止。翌日清晨,满院一片银妆。若于往日,明石姬难得至檐前闲坐,但此时此景,勾起如烟往事,层层蜂拥。思来日,前路漫漫。于是信步来至檐前,坐砚池面冰雪。她身穿好几层柔软的白色衣衫,对景沉思,仪态娴雅。若看那署署和背影,无论何等高责女子,其容貌也不过如斯!她以手拭泪,叹道:“不知以后再有这种天日,更当何等凄苦啊!”不禁娇声哭泣。继而吟道:

  “白雪深山丽日少,鸿雁望伴行迹来。”乳母也哭着安慰道:

  “深山雪间愁寂人,情意和融音自至。”

  雪化之时,源氏公子来了。若于往常,公子驾临心甚欢欣。但念及今日来此的目的,便觉心如刀割。明石姬当然知道此事决非他人所迫,完全出于自愿。倘她拒不应允,亦无人勉强。但若今日再加拒绝,未免轻率过甚。源氏公子见孩子坐于母亲膝前娇痴可爱,愈感自己与明石姬宿缘之深厚!这孩子今春开始蓄发,现已长得有如尼姑的短发了,柔柔地披于肩上,异常美丽。眉目之清秀,更毋须说了。源氏公子亦知身为母亲而将孩子送与别人后,其悲伤挂怀之状,甚觉对不住明石姬,便对她多次表白自己的用意,数度安慰。明石姬答道:‘“只要你不将她视若低微人家的女儿,好好抚育她……”说时禁不住泪流不止。

  小女公子自然不解人情,一味催促快些上车。母亲抱她来至车旁,她扯住母亲衣袖,渐渐哑哑娇嗔道:“妈妈也来!”明石姬肝肠寸断,不胜悲郁,吟道:

  “日后小松自参天,别时仙姿何日见?”吟诗未已,早已泣不成声。源氏公子深深同情她,觉得此事于她太过残酷,便抚慰道;

  “柔枝茂叶团根固,千载长伴偎松翠。但请稍待。”明石姬也觉此言甚合心意,情绪稍安,然而终于悲不能禁。乳母与一名少将的上级待女,带上佩刀玩偶和天儿与小女公子同去。另有几个美貌侍女及女童,另乘一车。一路上源氏惦念滞留邸内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孽。

  回至二条院时,暮色横空。车子行至殿前。侍女们久居乡野,忽见此灯烛辉煌,一派繁华。觉得有些不惯。源氏公子选定西向一室为小女公子卧居,室内设备特殊,小型器具玲珑而美观。西边廊房靠北一间,为乳母卧室。小女公子于路上睡着了,抱下车时并未哭闹。侍女们将她带至紫夫人房中,喂她吃些饼饵。她慢慢发觉四周景象不同,母亲也不见,便四处寻找,急得直哭。紫夫人见状忙叫乳母过来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着大堰邸内的明石姬,失去孩子后该是何等的凄凉孤寂,深感负疚。但见紫姬日夜爱抚这孩子,心中又稍感宽慰。只可惜,这孩子非她亲生。倘是亲生,便堵了外人长舌,真是美中不足啊!小女公子初来几日,时常啼哭,要找昔日熟悉之人。但这孩本性温良恭顺,对紫姬也十分亲昵,因此甚得紫姬疼爱,视如宝贝一般。紫姬整日抱着她逗乐。那乳母自然与夫人熟识起来。她们又另找了位有身份的乳母,共同哺育这孩子。

  小女公子穿裙仪式,虽无特别准备,但也足够讲究了。按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装及用具,新颖别致,小巧玲珑,竟如木偶游戏,甚是惹人喜爱。那日贺客甚多,但因平日亦门庭若市,放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带,绕过双肩于胸前打了一结,模样比往日更美观大方了。

  大堰邸内的人,对小女公子的牵念,了无尽期。明石姬更是日益痛悔。尼姑母夫人当日虽那般训诫女儿,如今也免不了暗自垂泪。但闻那边珍爱小女公子之状,心中倒有几分慰藉。小女公子身上供奉,那边一应俱全,落得此间清闲。只是置办了许多华丽衣服,送给乳母及小女公子贴身的侍女们。源氏公子想:‘借久不去看她,明石姬定会认定我果然自此便抛弃了她,因此更加恨找,这倒是对她不起。”便于年内某日悄悄去了一次。邸内本就十分深寂,如今又失去了朝夕疼爱的孩子,其伤痛可想而知。源氏公子一念及此,也觉痛苦,因此不断写信慰问。紫姬如今不忌妒明石姬了,看在这可爱的孩子面上,她原谅了她母亲。

  不觉又是新岁,春光融融,二条院内诸事合意,百福骄臻。各处殿宇,装饰得格外华美堂皇。新年贺客不绝如缕。辈份较长的,皆于初七吃七菜粥的节目前来祝贺。门前车马磷群,那些青年的贵子弟,个个春风得意,喜形于色。身份稍低的人,虽心有所虑,面上却也恰悦。处处一派升平盛景。东院西殿的花散里,也过得很是惬意。众侍女及女童等的服装,也照料得很周全,日子很是自在裕如。住在源氏公子身边,一切自然方便得多。公子每得闲暇,常信步到西殿与她晤面。只是不常常特地来此宿夜。但花散里性情文雅恭顺,认为一切缘分皆为命中注定,对公子不必过份奢望,只如此便足以慰心了。是以源氏公子也很放心,四时佳节,对她待遇很是丰厚,不逊紫姬。家臣左右,都不敢轻慢于她,乐意伺候她的侍女也不比紫姬少。境况之好,实在无可挑剔。

  源氏公子对大堰邮内寂寞凄苦的明石姬,也极为挂怀。待得正月里办毕公私诸事,便去拜访。这一天他着意打扮了一番:外穿表白里红的常礼服,内着色泽鲜丽的衬衣,在香熏得十分浓烈。告别紫姬时,夕阳的绯红映到脸上,浑身光华灿烂。紫姬目送他出门,甚觉目眩心迷。小女公子找着父亲衣袂,竟要跟出室来。源氏公子停住脚,心中涌起无限怜爱。他安抚她一番并随口唱着催马乐中“明朝一定可回来”之句,出门而去。紫姬便唤来侍女中将,让她在廊房口守候,待公子出来时,赠他一首诗:

  “浮舟飘零无人系,翘望浪子明回归。”中将吟得异常婉转流畅,源氏公子乃笑和道:

  “夕宿匆匆朝时还,哪为伊人片刻留。”小女公子听他们吟唱,一片茫然,不解其意,自顾自蹦跳筹戏。紫姬看着异常心喜,对明石姬的醋意也消减了。设身处地体味明石姬对孩子的想念,觉得好不伤心。她端详这孩子好一阵,将其揽入怀中,摸出自己那个洁白可爱的乳房来,给她含人口中,逗她快乐。旁人见此情形,倒也觉得十分有趣。侍女们相与言道:“夫人怎么没生育?倘这孩子是她亲生,那该多好啊!”

  大堰邸内,境况十分优裕。房屋形式别具一格,饶有风趣。明石姬容颜举止,日见优雅。与那些身份高贵的女子相比,毫无逊色之处。源氏公子想:“倘若她的品行如同常人,并无特别美好之处,我不会这般怜爱她。她父亲性情怪痹,确实遗憾。至于女儿身份低微,却有何妨?”源氏公子每来相访,皆只是匆匆一叙,常感到不满足。觉得虽然相会,反倒痛苦倍增。心中一直慨叹“好似梦中渡鹊桥”。恰好身边带有古筝,源氏公子取了过来。回想当年明石浦上深夜合奏之状,便劝明石姬弹琵琶相和。明石姬同他合奏了一会。源氏公子深深赞叹其技巧之高明,实在无可挑剔。奏毕,他便把小女公子的近况详告于她。

  大堰邸原本是个寂寥的的居处,源氏公子时常来此泊宿,有时也就在这里用些点心或便饭。他来此时,对外常常借口赴佛堂或桂院,并不言明专程专访。他对明石姬虽非过分痴迷,却也绝无轻视之色,亦不把她视作平常人。可见对她的恩宠是不同凡响的。明石姬也深知这一点,教她对公子并无过高的要求。但也木表现得十分自卑,凡事谨遵公子之意,正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明石姬早有所闻:源氏公子在身份高贵的女人家里,从来不如此礼貌周全,坦诚相待;而总是居高临下的。因此她想:“我倘搬至东院,与公子太过接近,反倒与她们同化,以致受得诸般羞辱。如今住在这里,虽不经常见面,但却专为我而来,对我更是荣耀。”明石道人送女儿入京时虽然言语决绝,但毕竟也很牵念,不知公子待她们如何,常遣人来探望。听到了消息,有时悲伤感叹;但既为荣光之事,欢欣鼓舞之时也不少。

  正于此时,太政大臣辞世了。此老臣乃国家之栋梁,一旦姐殁,皇上亦悼惜不已。昔年暂时隐退,笼闭邸内,尚且震得朝野不安;今日与世长辞,悲悼者尤众。源氏内大臣亦甚惋惜。素日一应政务均可依赖太政大臣裁决,内大臣甚是清闲。今后势必独担其任,因此倍增愁叹。冷泉帝年方十四,然而老成持重,远出其年龄以上。他亲临朝政,英明果断,源氏内大臣颇可放心。然而太政大臣逝世之后,朝野大政,非他莫托。谁能代此大任,以成就他出家修行的夙愿呢?想到这里,便对太政大臣之早逝甚是痛心。因此大办追荐佛事,其隆重程度甚于太政大臣的子孙们。又殷勤吊慰,多方照料。

  出家的藤壶母后,于今年初春染病,到得三月,病势已十分沉重。冷泉帝驾幸三条院,探问母亲病情。当年桐壶帝驾崩时,冷泉帝年仅五岁,末清世事。今见母后病重,忧心如焚,戚容满面。藤壶母后见了皇帝,也悲从心起,对他道:“我自知大限将到,难以熬过今年,但也无特别之苦痛。倘我明言自知死期,恐外人笑我捏腔作势,是以也不大作功德。我早想回宫,与你详谈当年之事。然一直情绪不佳,以致蹉跎至今,终未如愿,真是遗憾。”说时声音已是十分微弱了。她今年三十七岁,仍光艳照人,风姿不减当年。冷泉帝见了,更觉可惜,不免悲叹人也无常。他说道:“今年乃母后厄年,母后定当万事小心。孩儿听说母后玉体欠安,心甚忧之。只恨未多做法事,为母后消灾延寿。”冷泉帝内心焦急,便大作法事,祈请母后早日康复。源氏内大臣至今才知藤壶母后所患并非寻常小病,深为忧虑。冷泉帝因身份关系,不便久留,只得忧思重重返首。

  藤壶母后痛苦难忍,言语也感吃力,心中寻思:“我这一生,恐是积了阴德,故在这世间享尽荣华富贵,无人能比。然我内心之苦,恐亦世无其匹吧!冷泉帝怎知我有此等隐情,真是愧疚。我于此很,死不瞑目。地老天荒,永无消解之日。”内大臣想起此时太政大臣新丧,藤壶母后危在旦夕,国家连遭不幸,实可悲叹。再加上自己和藤壶母后那段隐情,悲叹之余又添伤感。近年他们的恋情久已断绝。想起藤壶母后既死,重续旧情之梦成空,更悲不唱胜。便去探询母后病状。母后身边侍女,都是心腹之人,早知内大臣的苦心,此时便将母后病状—一相告。又道:“母后患病数月,虽精力不济,仍坚持礼佛诵经。因长久辛劳,历久愈衰。近来连橘子汁也食不尽,恐怕已无生望了。”皆掩面而泣。藤壶母后让传文告诉内大臣:“你谨奉父皇遗命,竭心尽力,效忠当今圣上,其心可嘉。年来多承君惠,我常想向你真诚致谢,但若无机会,今日又病重若斯,遗憾重重,言何能及!”帷屏外的源氏内大臣,听到她微弱声音,肝肠寸断,泪如泉涌,一时无言可答。又怕别人看见不好,只得强打精神,极力支撑。复又念及如此一个美人,从此便要玉殒香消,魂归他乡,空留无限伤心恨事,真叹老天无眼!终于收泪复道:“臣本鸯钩,不足挂齿。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自当竭心尽职,不敢稍有懈怠。月前大政大臣突然仙逝,臣重任在肩,木胜惶恐。孰料而今母后又染重病,更觉心如乱麻。只恐此身在世之日也不多矣。”言语间,藤壶母后象秋天的叶子,终于飘然而去。源氏内大臣的悲伤无可比拟。

  藤壶母后虽身为贵人,却最为慈悲,对世人广施博爱,了无仗势欺人、渔肉百姓的豪门贵族的恶行。凡天下进贡,倘兴师动众者,悉数谢绝。在佛法功德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则。她只用自己应得的俸禄和继承来的财产,尽自己所能,斋僧供佛。而不像一些富贵人家,穷奢极欲地大做功德。此种人等,虽圣明天子时代,也不乏其例。是以藤壶母后的死讯传出,国人尽哀。葬礼上,殿上官员,一律身着黑色丧服,使得草长营飞的阳春三月也一片暗淡。

  源氏公子欣赏着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当年花宴情状,又上心头,忍不往独自吟唱“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古歌。又恐遭人非议,使整口呆在佛堂,偷偷饮泣。残阳如血,山野树梢,皆披金挂彩,枝缕分明。而飘浮于岭上的薄云,则略显晦暗。源氏公子看着这残阳薄云,不住哀思又起。便吟道:

  “淡云蒙岭夕照薄,仿佛丧衣暗色深。”但徒然独吟,并无一人闻得。

  七七佛事渐次圆满之后,一时再无大的举动。皇上顿感官中岑寂,百无聊赖。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在世时即已入宫供职,一直作祈祷师。藤壶母后视为亲信,对他甚为尊敬。皇上也将宫中的隆重法事交与他操办,对他器重有加。这谱都七十余岁,是少有的得道高僧。近年一直隐居山中,潜心习道修行,以祈佛佑。此次因藤壶皇后之病,特来京都,被召入宫。源氏内大臣劝他道:“同音年一样,今后你仍留住宫中,为皇上尽忠效命。”谱都回答道:“贫僧年事已高,本难再作夜课。而今大臣有命,怎敢不遵。况贫增长蒙是恩,理当报答。”便留在宫中,随侍皇帝左右。

  一日,天将破晓时,皇上与僧都呆在一起。僧都咳嗽着,不紧不慢地为他讲授世事常理。见左右无人,僧部便趁机说道:“贫僧有一事欲奏闻,因恐有逆圣听,反获欺君之罪,故犹豫未决。但若因水受蒙蔽而深蒙罪孽,贫僧也罪极天谴。况贫僧隐瞒此事,毫无益处,恐菩萨也要斥责贫俗不忠。”说完这些,便觉难以启齿了。冷泉皇帝以为他有什么余恨末解,心想虽是僧人,且道行高深,却终脱不了常人贪馋嫉妒之恶疾,真是可恶。便对他道:“我素来祝你为心腹,你却对我有所隐瞒,真令我失望!”僧都终于说道:“阿弥托佛!陛下此言差矣。贫僧已将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悉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浮身三界外而不染尘俗,还有何事不能告之呢?推此事,因涉过去未来国运,已故桐壶院、藤壶母后及当今执政源氏内大臣声誉,因此贫僧不敢隐瞒,又不便贸然相告。贫僧微贱之身,死不足惜,因此获罪,也无须追悔。今遵神佛之意,奏闻陛下:陛下尚在母腹之时,母后便整日忧惧,悲伤不已,曾密嘱贫僧极力祈祷。贫增乃出家之人,内中缘由,不便相问,后逢内大臣身受不白之冤,贬到荒僻之地成守涵防,母后忧惧愈甚,又嘱贫僧祈祷。源氏内大臣闻得,密命贫僧向诸佛菩萨忏悔,求菩萨宽恕。陛下末登大宝之先,贫僧昼夜不息,祈请圣安。据贫僧所知……”便将当年之事—一奏闻。冷泉帝听了,好似晴天霹雳。他又惊又怕,一时方寸大乱,无言以对。谱都自思康突,恐一时龙颜羞恼,降下罪来,便要悄悄告退。冷泉帝叫住他,说道:“这么多年你才告诉于我,我真要怨你不忠了。若我今生一无所知,来世不知要遭多少报应呢。我且问你,此事除你之外,可尚有他人知悉乃至泄露?”僧都答道:“除贫僧外,只有王命妇知悉了。近来天行无常,瘟疫泛滥,国家连遭不幸,贫增思忖恐正是此事所致,因此斗胆启奏。往日陛下年幼,未话世事,神佛亦念无知而恕罪。而今陛下年事渐长,已洞悉世事,而未尽孝道,神佛使自降灾以示惩戒。父母者,人之根本,吉凶世事,往往因之。贫僧将此等秘事告之陛下,望陛下知罪弥补。”说时不胜唏嘘。其时天光大亮,僧都便即告退。

  冷泉帝闻此消息,恍然如梦。左思右想,也理不出头绪。他觉得此事有愧于桐壶院在天之灵。而生父久屈臣职,实子之不孝。他这样想来想去,直到日头高升,仍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体欠安,吃惊不小,便前来问候。此时已知真相的冷泉帝一见内大臣,便悲从心起,忍不住泪上眼眶。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思悼母后,至今泪眼未干。

  这一日,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了。冷泉帝闻此噩耗,不免又吃一惊,甚觉这世间灾祸频频,危机四伏。源氏内大臣目睹种种变故,见皇上忧戚如此,便常住在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道:“恐我亦余命无多了,近来心绪烦乱,精神萎靡,又逢此种种灾变,天下不安。今数难并发,教我忧恨不已。我常思引退,顾念母后心清,未敢言及。今已无可牵念,正直全我心愿,以求安度余生。”源氏内大臣诧然道:“圣上何出此言?天下太平与否,岂因执政时间之短长。即使古之圣明时代,亦难奈灾患。况最近逝世之人,大多年事已高,尽享天年。陛下何必如此担忧呢?”便援经引例,百般劝慰。

  冷泉帝常穿青黑色丧服,其俊逸清秀之态,与源氏内大臣如出一脉。他以前揽镜自视,亦偶有此感。自听了僧都的话后,将自己与源氏内大臣仔细比较,愈发深感父子情深。他’总想找机会向源氏暗示此事。又恐内大臣难堪,终无勇气。故这期间他们只谈些琐碎小事,关系却更见亲密。冷泉帝对他恭敬有加,有时似超出君臣之礼。内大臣体幽察微,心中惊诧,却终不知他已闻知其事了。

  冷泉帝本想与王命妇探问详情,却又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得悉母后至死未说之事。他准备隐约探问内大臣,讨教此种事例是否古已有之,又苦于没有机会。于是只得博览群书,勤于学问,希望在书中找出例子。他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例,中国颇多,或公开,或隐秘。但日本并无前例,当然也许仅是未作记载,试想如此秘密之事,怎好载入史册,见诸后人呢?史传中倒是记载:皇子滴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亲王身份,并终登大宝者,非止一二。于是他想借用古例,只说源氏内大臣贤才圣德,应让位与他。于是作了多方考虑。

  其时已是秋季,正是京官任免之期。朝廷拟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将此事预先告知源氏内大臣,并趁机谈起让位一事。源氏内大臣不胜惶惑惊恐,力阻此议。他妻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虽于诸多皇子之中,独宠下臣,但传位大事,从未想过。今日小臣岂敢违逆父皇遗命,擅登大宝?小臣唯愿格遵遗命,尽忠尽责辅佐皇上,待将来年迈昏愤之时,退返林泉,念佛诵经,了此残生。如此而已。”他始终是臣子的口吻,冷泉帝闻之,歉疚之余,又觉遗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有待考虑,暂不受命。后来仅晋了官位,并特许乘牛车出人禁宫。冷泉帝意犹未伸,欲复其亲王之份。但按定例,亲王不能兼太政大臣一职。源氏若为亲王,则再无适当人选可任太政大臣之职,然例制所限,那样朝廷便后援无人了。故此事也只得搁置起来,于是晋封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待此人再升一级,位极内大臣以后,我可将诸事委托予他,那样便可得些清闲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不免担忧。如果他已知道昔日隐情,怎对得起藤壶母后在天之灵呢?但令皇上为此事郁郁寡欢,又甚感歉疚,他很诧怪:“这秘密是谁泄露的呢?”

  王命妇已迁任林世事殿之职,在那里有她的居室。源氏内大臣便前去探访,问她道:“那桩事情,母后在世时可曾向皇上谈及一二?”王命妇一口否定道:“母后一丝风声都不敢让皇上听到,岂会自己泄露?但她又恐皇上不知生父,蒙不孝之罪,触怒神佛。”源氏内大臣闻得这话,回想起藤壶母后温柔敦厚,思虑周密的样子,不胜恋惜。

  梅壶女御在宫中,果然不负内大臣之殷望,照料皇帝无微不至,深受皇上宠爱。这位女御不仅容貌出众,性情也无可挑剔。因此源氏内大臣十分看重她,只管用心照顾。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为欢迎女御,源氏内大臣把正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现在,他只将她以亲生女儿相待了。

  一日,绵绵秋雨不绝,庭前花草斑斓,绿露凝碧。源氏内大臣忆及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湿衣襟,便到女御的居室里探望。他借口时势多厄,自己洁身斋戒以谢天威,常着墨色常礼服。其实乃为母后阴福作祷而已。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帝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直接与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道:“庭前秋花又盛开了,今岁时势不佳,那花草依旧盛似昔年。人虽有情,草木无知,好可怜啊!”说着,将身子靠在柱上,夕照使他更添神采。接着谈到陈年往事,谈到那日赴野官访问六条妃子,黎明时不忍离别之状,抚今追昔,又是感慨,又是神往。梅壶女御也哀泣有声,“回思往事袖更湿”了。源氏内大臣听见她的隐隐抽泣之声,不由想像到她是个怎样温柔和悦、优雅宜人的美人。只恨帷屏阻隔,不能一睹风采,心下焦如火烧。哎,真是恶习难改!

  源氏内大臣继续说道:“想当年,本无特别伤神烦心之事。毋须寄情于风月场中。但因我心性风流,乃致不绝忧患。我纵情不羁,与诸多女子产生本不应有的恋情,使我不堪其痛。有二人至死不肯原谅我,一个便是份母亲,她深怨我薄情寡义,以致含怨冥府,令我抱恨终身。我竭诚照顾你,即弥补昔之过错,自己也心有所慰。怎奈‘旧很余烬犹未消’,想来真是前世冤孽啊!”却并不提及另一人。随即调转话头道:“其间我横遭滴戍,自思如若返京,能多做些应做之事。今诸愿总算渐次得偿了。东院那花散里,以前孤苦无靠,现于六条院中安享清福。此人天性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和乐。我返京以后,复它加爵,虽资为帝圣臂膀,却无心邀宠取贵,推始终难抑风月之情怀。你入宫时,我努力抑制自己而将你当女儿看待,不知你能否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如尚无同情之念,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心下厌嫌,默然无语。源氏内大臣道:“你不开口,可见确不同情我,如此好伤我心啊!”

  源氏内大臣自觉难堪,又岔开话题说道:“从此以后,我将不再作愧疚之事。只管闭门礼佛,专心事禅,为来世积福。惟每念及此生无甚业绩,不免遗憾。今膝下有四龄小女,我冒昧请求,欲郑重相托,望你告诉她不忘父志,光耀门庭。我去之后,务请劳心费神,多多栽培。”梅壶女御态度异常文雅,只约略答有片言只语。源氏内大臣听了觉得十分可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直至暮色凝帘。又继续言道:“此事暂且不谈。目前我只希望一年四季皆有美景可赏。春花绚烂,秋野统丽,四时美景之优劣,向无定论。中国之文人墨客皆言春光最美;但日本的和歌又以为‘春天只见群花放,不及清秋逸兴长’。其实四时之景,皆各有可人之处;孰优孰劣,实难分辨。我想在这小院内,多植春秋花草,兼养些稀有的鸣虫,以点缀四时景色,供你等欣赏。不知对于春秋,你更偏爱哪一季节?”梅壶女御觉得难以回复,便不作声,又觉有失礼貌,只得勉强应道:“此事古人皆无定论,更何况我。诚如尊见:四时景色,各有千秋。然前人亦道:‘秋夜相思特地深,’每逢秋夜,便追念逝如朝露的母亲,故更喜秋天。”这话信口道来,并没有多少理由,却使内大臣恋羡不已。他情不自禁地赠一绝句道:“

  “君惜秋色美,我好秋宵净。同心既相伴,望谅我此心。我时常相思难耐啊!”梅壶女御只觉莫名其妙,又岂能作答?源氏内大臣想借机一泄胸中怨恨,或者增越雷池,非礼于她。又转思自己如此轻怫,太不成体统。那梅壶女御满。已嫌恶,实亦并非毫无道理。于是收回欲念,连声叹息。此时的内大臣姿态美妙,动人心魄,却只惹得梅壶女御的嫌厌。她渐渐后退,想避入内室。源氏悻悻道:“不料你如此讨厌我!真解情性者,恐不致如此吧。今后你体再恨我了,不然,我太伤心了。”便告辞退出。但幽幽农香仍留室中,梅壶女御颇感这香气可厌。侍女们一面关窗,一面说道:“这衣香好浓啊!此人太漂亮了。竟是‘樱花兼有梅花香,开在杨柳柔条上’,教人爱慕不已呢!”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殿,并不进内室去,却在窗前躺下,陷入沉思。他让人将灯笼挂在远处,只命几个侍女情立一旁,与她们闲聊。他心下自黄道:“我怎么又犯了作乱伦之恋的恶解呢?真是自寻烦恼啊!”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岂不荒唐!昔年之事,罪孽尤为深重,但神佛念我年幼无知,不予惩罚。但现在怎可不思悔责,速然再犯?”想到此处,又觉得自己毕竟已颇有修养,不致重蹈复辙,做那些荒唐悔恨之事了。

  梅壶女御回答内大臣偏爱秋季,好像深知秋趣。事后思及,懊悔不已,颇觉自己可耻。烦恨交加,竟成心病。但源氏内大臣已自我省察,毅然断了此念,照料她反比以前更亲切周到了。他走进内室,对紫姬道:“梅壶女御偏爱秋夜,实甚可喜;而你独好春晨,更自有理。日后赏花玩景,皆可随你好恶。我身为内大臣,俗务缠身,总难一逞胸膀,纵情山水。常想遂了心愿,退引林泉,闭门修行。然念及你之寂寥孤单,终不忍耳。”

  源氏内大臣仍时刻不可忘怀那大堰邪内的人儿。但位尊名显,轻易造访恐有不便。他想:“明石姬自惭低贱,是以厌与世人交往。其实如此自卑,大可不必呀。她不愿移居东院,屈尊与众人友好相处,则又太清高自傲了。”以己之心相思,甚觉可怜。乃以嗟峨佛堂礼佛之事不可或废为借口,赴大堰邪访问。

  却说这大堰翩内的明石姬,其凄怨之情与日俱增。素日闲居无聊,更添烦恼。与内大臣的擎缉令她苦恨不已,而内大臣又总是难得一见,来去匆匆。这使她的哀婉永无尽头。源氏内大臣只好极力抚慰。大堰河鸿鹞船上的火炬闪烁,火光倒映在水中,从翁郁绿的林子远远望去,一如天际的流萤点点。源氏内大臣道:“此种情景,倘非在明石浦经常看到,此时必当惊羡。”明石姬吟道:

  “映水渔灯似萤火,相伴愁客临此境。我的忧愁其实并不减于昔日渔火乡居之时。”源氏内大臣答道:

  “惟怨无人解余怀,心如筹灯动水影。正如古歌所咏:“谁教君心似此愁?”言下之意反怨明石姬不体谅他。其时内大臣公私俗务皆得闲暇,便思精研佛法,是以常到峰峨佛堂诵经念佛,得以长久居留,明石姬愁肠亦稍得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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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槿姬

  槿姬原本在贺茂神社当斋院,因父亲桃园式部卿亲王新逝,便辞职移居别处为父守孝。源氏内大臣有一癖好,但凡倾心恋慕过的女子,便就不忘怀。因此闻讯后多次去信吊慰。槿姬回想昔日受其烦扰,因此并不诚恳复信,只作礼节性应酬。源氏内大臣深感失望。九月,槿姬移居旧宅桃园宫邪。源氏内大臣获得消息,心念姑母五公主亦居住那里,便借口探望五公主,前去拜访。

  五公主住于邸内正殿东侧,槿姬住西侧。亲王辞世虽不久,但棚内已日见萧条落寂。桐壶院辞世之前,特别恩宠五公主。所以时至今日,源氏内大臣仍与这位姑母书信往来,关系亲密。五公主虽为槿姬之母三公主之妹,却全不似她姐姐那样年轻貌健,恐怕遭遇不同之故吧!她声音嘶哑、老态龙钟,且时常咳嗽。她亲自会晤侄儿,对他说道:“我年迈体衰,平居常易伤心落泪。如今桐壶院亦离我而去,我更觉万念俱灰。幸有你这侄儿时来探望,让我暂忘苦痛,得些安慰,”源氏内大臣见姑母几近风烛残年,于是处处尊敬她,回道:“父皇驾崩之后,世间万事通异往昔。前年侄儿蒙冤遭罪,滴成异乡。想不到皇恩浩荡,又获赦免,重归故土,权理政务。只因公务繁多,少有闲暇,虽欲常来叙旧问候,得些指教,而终难如愿,实乃憾事。”五公主说道:“哎呀,这世道变化无常,真叫人揣摸不定!我历尽沧桑,早已厌倦此身,只想撒手而去,如今幸而见得你回返京都,加官晋爵,尽享荣华;若在你当年陷入困顿之时,痛心而去,倒是不幸呢!”她声音颤抖着。又道:“你真是相貌英俊,不同凡响啊,你幼年之时,我便惊诧世间竟有如此人物,以后见你愈发俊美,便疑心仙人下凡,令人心悸不已。世人盛传圣上相貌与你酷似,但依我推究,怎可能比得上你呢?”便自顾说开了去。源氏内大臣心想:“姑母也真有趣,哪能当面对人的相貌大加赞誉呢?”便说道:“姑母过誉。近年来侄儿身遭忧患,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已日见衰老了。当今皇上貌美无比,真是前无古人,绝世稀有,我怎能与圣上相提并论呢?姑母的推想也太离奇了。”五公主说:“无论怎样,只要能常见你,我这老命也会存活长久些。今日我忧患尽释、神清气爽,真高兴啊!”说罢竟忍不住哭了起来。片刻后又说道:“三姐洪福,有你这么个女婿常亲近,真让人羡慕不已。此处已故亲王,便深悔不曾招你为婿呢!”源氏内大臣听罢,觉得此话倒很称心,遂答道:“真是求之不得呢,如此大家便可常常亲近,是何等幸福啊!只可惜他们皆不愿接近我呀!”他发恨说道,言语中已透露出心事了。他向槿姬所住那边望去,看见庭前草木虽已衰枯,却别有一番景致。想像着棋姬凭窗远眺的可爱模样,一时不能自制,便说道:“侄儿今天来此,理应去看望姐姐,不然就失礼了。”于是辞别五公主,顺着廊檐往那边走去。

  此时槿姬室内的黑色帷屏,透过灰色包边的帘子隐约可见,在向晚的夜色中,显得寂寥凄凉。微风拂面,送至缕缕衣香;那内室景象,源氏内大臣更觉神秘而美妙。侍女们不便在廊檐上款待大臣,便请他南厢就坐。由一个叫做宣旨的侍女代为应酬。”源氏内大臣甚为木满,说道:“叫我坐于帘外,岂不是将我同年轻人同等对待?我仰慕姐姐,由来已久。凭此诚心,尚不足以出入帘帷么?”槿姬传言道:“昔日诸事,恍若梦中;而今梦虽已醒,但仍难辨世间真伪。故你是否诚心,再待我细细思量。源氏内大臣受此冷遇,便觉世事无常。慎微小事,亦真让人深思啊!便赠诗道:

  “俭持神明客汝运,甘心首症已经年。神明已允你返部,缘何避而不见?我遭得滴戍,饱经苦难,早已积郁满胸,只想求得机会,向你—一倾诉呢。”他言辞真切、态度诚恳,风流流洒更甚于往昔。他年纪虽长了些,但于内大臣一职,也颇为年轻。控姬答诗道:

  “寻常一句风情话,神前背誓获罪多。”源氏内大臣故作激洒地说道:“旧誓又何必重提呢?昔日之罪,早已随风而去,无踪可觅了。”侍女宣旨对他颇为同情,逗趣道:“如此说来,‘此誓神明不要听’了。”槿姬本是正经之人,闻言颇感不快。她生性古板,年纪越长,便越发谨小细微,连答话也怕多说。众侍女对此一筹莫展,只是干着急。源氏内大臣扫兴地说道:“想不到我竟成了调笑的对象!”便起身告辞。一面走,一面哀叹道:“唉,年纪一大,便遭人奚落。我为她樵悻至此,她却一脸冰霜。我连‘请君出看谁摔身’也不能吟了!”众侍女对他绝世俊颜又是一番赞美。此时夜空高远,碧蓝如水。风吹落叶,声声入耳。众侍女触景伤怀,又忆起从前在贺茂神社时的种种趣事,那时源氏公子情书频来,或忧或喜,趣味无穷。她们尽情回忆往事,直至深夜。

  源氏内大臣回到家里,回想槿姬此间态度,莫名懊恼,整夜辗转难眠。晨间凭窗而望:朝雾淡淡,秋草霜枯;模花形容枯槁、颜色惨淡,攀缠于草木之上。他叫人折来一枝,送与槿姬,并附言道:“昨日遭你冷淡,教我再无颜面。你可曾取笑我狼狈之相?真是可恨!但我且问你:

  昔年曾赠栏,永不忘当初;久别无由见,花客减色无?尚望你体谅我长年相思之苦。”此信措词谦恭可怜,槿姬觉得倘置之不理,未免太过薄情无味。便复书道:

  “秋深落篱畔,若雾降临初;橙色调伤甚,花容有若无。以此花喻我,妥帖之至,使我不禁落泪。”书中仅此数言,亦非深情流露。不知何故,源氏内大臣捧书细读,竟不忍释手。青灰色的信笺上,字迹娟秀柔嫩,相得益彰。凡赠答之诗歌函犊,终因人物品格,笔墨趣味,得以暇瑜并掩,当时似觉完美;后以多次传抄;有的让人见了则不免摇头皱眉,木以为然。故作者在本书中故作聪明地引用的诗歌函犊,恐有伤大雅的也不在少数。

  若再似年轻时那般鸿雁传情,源氏公子觉得自己已不相宜。但回想起槿姬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态度,至今未成其好事,令他甚为伤心懊恼,终不甘心;便重鼓勇气再示爱慕。他唤侍女宣旨到独居的东殿商量对策。槿姬身边侍女个个风流多情,对一般男子尚倾心相恋,何况英俊满酒、惯于吟风弄月的源氏公子?嗟叹赞誉之极,只恨自己不是槿姬!至于槿姬自己呢,年轻时尚且一本正经,凛然不可冒犯。更况现在年事俱长,位高名尊,岂可作那排闻艳事?源氏公子觉得这位小姐虽经沧桑世事,但性情仍丝毫未变,实在与众不同。真是稀世少见,可叹可恨

  与槿姬的恋情最终仍被传了出去。大家互相议论道:“听说源氏内大臣爱上前斋院了呢,五公主也说这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真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天赐良缘!”槿姬阔得此等传闻,开始不以为然,心想内大臣对自己向来宠爱有加,断不会隐瞒此事。后来细心观察,见公子神色异乎寻常,时时魂不守舍、若有所思,她这才有些忧惧:“原来他对槿姬的恋情已刻骨铭心了。在我面前却故作坦然,戏言蒙混。”又想:“那槿姬与自己同为皇室贵胄,声望又不在自己之下。若公子倾心于她,则自己地位可危。多年享惯专宠,如今若为核姬所夺,岂不伤心!”她独自悲叹。继而又想:“以后他虽念及旧情终不会弃我而去,但我在他心中已无足轻重。那多年的感情也就可有可无、不值一提了。”她思绪烦乱、愁肠百结。若是锁屑小事,发几句无伤感情的怨言也许作罢。但此等大事,岂能等闲视之。但未得真凭实据,也不便怒形于色。源氏公子为槿姬一事,整日独坐窗前,冥思苦想。他常值宿宫中,并不回家。偶有闲暇,也只管理头写信,当作公务一般。槿姬想:“外间的议论果然不假!他怎未对我吐露半点心事呢?”她为此一直心绪不宁,茶饭不思。

  因在藤壶母后丧服之期,故这年冬天,宫中神事一概不予举行。源氏公子百无聊赖,便去桃园宫邪探访五公主。时值大雪纷飞,向晚的景致冷艳动人。源氏公子此次出访穿戴着意讲究,农香甚于往日。若多情动心的女子见得,不生爱恋才怪呢!他毕竟不便悄悄出访,临行时向紫夫人告辞:“五姑母身体不适,我去探望一下。”他稍坐便欲走,但槿姬只管与小女公子玩耍,并不理他,但眼中仍难掩饰那异样之色。源氏公子便对她说道:“近来你神色怪异,我又不曾得罪于你,却是为何?定然又多心了。其实我只是想起‘彼此不宜太亲呢’的古话,便常留宿宫中。”槿姬只答了一声“太亲见了的确多痛苦”,便背转身去躺下了。源氏公子见此情景,觉得手心不忍,但此行已通知五公主,便决然出门而去。槿姬怅然寻思道:“我一向信任于他,不想竟会发生此种事情。”源氏公子出门之时,身着灰色丧服,色彩谐调,式样得体,竟是异常美观”。雪光映照下,更为明艳无比。槿姬望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心想:日后这人果真弃我而去,该是怎样的悲哀啊!忍不住忧伤满怀。

  源氏公子只带了几个不甚惹眼的家巨随了前往。源氏便向他们诉道:“似我这般年纪,竟懒得出宫走动了。只因桃园邪内的五公主,老迈孤寂,甚为可怜。我曾答应式部卿亲王,常去照看她。五公主也曾请求于我,便更不好推倭了。”众人皆知他的秘密,私下议论:“唉!他用情不专,见了美女便倾心的老毛病看来终是难改的。真是白壁微假,但千万不要筹出麻烦啊!”

  到了桃园宫邪,公于本想从北门进去,但闲杂人员进出甚多,公子不便轻率进入。于是只能走一向紧闭的西门,同时也派人进去通报。且说五公主见天降大雪,推想源氏公子不会来访,不料如今却来了。她很是吃惊,忙叫人开门,那守门人冷得瑟瑟发抖,只想快些开了门回去。偏偏那门不易打开,且没其他男佣相帮,便忍不住恨声骂道:“该死的锁!怎么锈得如此厉害?”源氏公子听罢,感慨万端。他想:“亲王新逝不久,却似已历多年。本知世态炎凉,一切荣华富贵,皆乃过眼云烟,却因留恋四时风物之故,舍不得区区之身。人生也真悲哀啊!”他触景生情,忍不住随口吟道:

  “曾几何时荒草生,蓬门积雪断垣倾。”紧闭的西门终于打开了,公子便进去探访。

  他每次先探访五公主,照例与她叙谈些往事。五公主一见公子便兴致大发,畅谈无聊往事,繁琐冗长,旁杂无序。源氏公子对此索然寡味,虽强作精神,仍奄奄思睡。五公主不久也呵欠连连,勉强说道:“人老了,晚上只想瞌睡,话也说不流畅了。”话声刚落,分明鼾声已起。源氏公子一见,心中暗喜。正欲告辞出门,只见一老态龙钟的婆婆咳嗽进来。说道:“说句生气的话,你定然知道我在此。怎不来看我?我还等着呢。想必你已把我忘了,铜壶帝和我说笑时,常叫我‘老祖母’呢。”经她这一提醒,源氏公子也记起来了。这个人叫源内待,听说她拜五公主为师,已出家为尼,不料仍康住于世。此人久无音讯,平时又没在意,如今见到,甚觉意外。于是答道:“父皇当年之事,已成古话;每每想起,感慨万千。今日有幸听到你的声音,自然高兴。还请前辈把我看作‘没有父母而俄倒在地的旅人’多加照拂!”便坐于她身旁。源内侍看着源氏公子,见他英俊飒爽,不禁沉酒于往事,又忍不住娇痴之态,苦恨不能回到从前。她牙齿所剩无几,讲话已是困难,但声音却娇脆动听,满脸癌等。她对着公子唱起古歌来:“常说他人老可憎,而今老已到我身。”源氏公子听了,心中甚是厌恶,想如此老迈之人,仍娇痴作态,严然妙龄女子,只突然才显出老相似的。然而转念一想,又觉此人甚为可怜。想当年宫中女御、更衣无数,争宠吃醋不休。可如今;有的早已命归黄泉,有的遁入空门,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真是岁月无情啊!像藤壶妃子那样盛年早逝,更是出人意料。只这五公主和源内待一类人,人品低微,余生不多,却偏偏长生于世,整日诵经念佛,悠然自得。实在是世事飘忽、天道无知啊!想到此处,脸上已露感慨之色。多情的源内侍不明底细,以为公子追念往昔,对她难忘呢,便兴味盎然地吟道

  “经年不忘当时谊,就忆一言‘亲之亲’。”源氏公子很觉无聊,只勉强答道:

  “长忆亲恩深如海,生生世世难相忘。确实情深似海啊!我们日后再谈吧。”说完便告辞而去。

  此时已寒月初升,清辉映雪,夜晚宁静而洋和。槿姬的房室,格子廖已关上,仅留一两处开着。源氏公子想起适才源内传的娇痴模样,觉得正如俗语所说:“何物最难当?老太婆化妆,冬天的月亮。”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源氏公子已不再似往日,其态度十分认真坚决,无论怎样,他都要懂姬亲口回他一句话,槿姬心里想:“若在过去,一时做了错事,世人会因年少无知而原谅的。那时父亲对他也重视有加。虽然如此,当年我仍海自己草率,总为此感到羞愧,故一直约束自己,严加拒绝。而今,时隔多年,双方年龄已大,再不是吟风弄月之时了,岂可与他亲口答话?”她心意已决,全然不为源氏的百般哀求所动。源氏公子深感失望,怨恨满怀。槿姬觉得过分冷淡,确是有失礼貌,便叫侍女传言与他。源氏见此情形,更觉焦灼难耐。此刻夜已甚深,夜风凛冽,浸人心骨,此景实甚悲凉、惹人泪落!源氏公子不胜感伤,泪水塞满眼眶。他含泪吟道:

  “昔日伤心心不死,今朝失意意添愁。真是‘愁苦无时不缠身’啊!”声音哀怨凄惨。侍女们深为感动,苦劝小姐作答。槿姬无奈,只得叫宣旨传言:

  “闻人改节心犹恨,岂会今朝自变心。我是初衷不改了。”源氏公子再无他法,心中忌恨槿姬古板薄情;本想就此归去,又觉这般满腹怨恨似个轻薄少年,于身份地位实不相宜。于是对宣旨等说道:“今遭人如此奚落,一旦外人知晓,定当讥讽于我。你们万不可有所泄露。古歌道:‘若有人问答不知,切勿透露我姓氏!’我在此拜托各位了。”说罢又与她们耳语一番,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得众侍女纷纷议论道:“啊呀,太不应该了!他思念小姐若此,却遭此冷遇;小姐这般薄情,真出乎意料!他本是端正稳重、情深意长之人,却被人误为轻桃浮薄。哎,实在是冤枉他了。”

  槿姬亦非清心寡欲之人,源氏公子绝世风姿及丰富细腻的情感,早令她心醉。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如轻易接受他的爱恋,势必显得自己与世间俗女子毫无二致。且自己也是风流轻飘之人,一旦被他着穿,岂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故只一味矜持作态,丝毫不露爱慕之心。只作些无关痛痒的礼节性复信,或在他来访时由侍女传言,惟求不失礼于他。槿姬自觉近年慢怠于佛事,常想削发为尼,潜心修行,以减轻罪责。但想到即刻和他断绝来往,遁入空门。若外人不知,又要认为是情场失意、看破红尘之举,势必惹起世人非议。她深知人言可畏,所以谨慎小心,暗中筹备,连身边侍女也不相告。因亲王已故,众同父异母兄弟关系平淡,素来疏远,一时这宫邸更是每况愈下,境况日渐萧条了。此时,有源氏公子那样的重臣前来登门求爱,哪内众人正求之不得,惟愿玉成好事,与公子一心。

  想那源氏公子是何等人物,难道真是魂牵梦绕,心系槿姬?只因槿姬不为所动,对他冷若冰霜,他不肯就此罢休而已。源氏公子自觉德望并重,阅尽世间百态,也通得些人情世故。想自己这般年纪,还要整日里追蜂逐蝶,岂有不被世人非议的。但若再一无所得,更将为天下人笑话了。由此心烦意乱,无计可施。源氏公子已久不回二条院宿夜了,槿姬昼夜独守空房,寂寞无聊,便想起“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的古歌,只觉那是专为自己而说的。不觉泪落如珠。一日,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见槿姬神色凄楚哀伤,异于往常,便问道:“你怎么了?也不肯告诉我,我真不懂了。”便拥她入怀,抚摸她的秀发。那恩爱甜蜜的样子,真是难以描绘。源氏公子又说道:“母后仙逝之后,皇上一直悲愁满怀,郁郁不乐,我看他很是可怜。又因太政大臣辞世,一时无人代理政务,只好常住宫中。你不习惯,怨恨于我,无可指责。但你知道,我已弃邪归正,你尽可放心。我们夫妻多年,你怎能仍像孩子般不解我心?实乃遗憾!”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梳理额发。槿姬愈发撒娇了,转过头去,仍一声不吭。源氏公子叹道:“真是孩子脾气!”心中却想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我最宠爱之人也不与我相知,教我真是伤透了心啊!”思前想后,闷闷不乐。后来又对她说道:“近来我和槿姬偶有交往,你是疑心此事吧?其实,那全是胡乱猜疑,不久,你自会清楚明了的。此人性情孤僻,整日足不出户。我偶尔写信与之开玩笑,也只是穷极无聊,取乐解闷而已。她虽终日闲寂无事,也少复信与我。因并无情爱可言,故不值一提。你本该体谅才是,何须懊恼伤神?”是日,内大臣陪伴于家,一刻不离槿姬。

  一日,大雪纷飞,时至黄昏,仍不停歇。苍松翠竹,做立雪中,尽显风姿。夜晚的暮色静澄清幽。源氏和槿姬携手坐于窗前,两人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是艳丽迷人。源氏公子道:“四时风物,春之樱花,秋之红叶,皆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雪,此景虽无色彩,却更沁人心脾,令人遐思无限。实在是意味浓厚、情趣隽水了!古人道:‘冬月五味,真乃浅薄之至。”’遂命侍女将帘子卷起。见月光普照,大地银白一片。庭前花木枯衰,满目萧条;溪水冻结,地面冰封似镜,景色异常凄艳!源氏公子便命女童们到庭中会滚雪球。一时间,庭中欢声笑语,月光映着娇小玲珑的女孩,甚是醒目。几个年龄稍长又一向熟悉的女孩,随意地披着各式衫子;白雪红装,互相映衬,鲜丽耀眼。年幼的,欢天喜地,追逐嫁戏,连扇子也掉落在地,那天真烂漫的姿态异常可爱。雪球愈滚愈大,女孩们还想再滚,但已是气力不济。庭中的几个女童,在东门边口挤作一团翘首而望,笑着为她们加劲。

  此景勾起了源然公子对已逝母后的思念,他对槿姬说道:“前年藤壶母后在庭院中造一雪山。本乃寻常游戏,岂知因母后之意,竟酿出风流韵事。每逢四时佳兴,忆起母后夭逝,便觉遗恨无限,甚是悼惜。母后于我一味疏远,故我无线接近,以知详情。然每次拜谒宫中,母后又视为可信之人。我也处处尊敬她,凡事无论巨细,必向她请教。母后不善言辞,但言必有中,行必有果。即便琐屑小事,也不马虎处之。如此聪慧果决之人,世间岂能再有?她温柔敦厚,优雅妇淑之品性,世上无人可比。唯你与她血缘最亲,颇为相似。然有时似存嫉妒,且一味偏执,不知圆滑,实乃美中不足。那槿姬呢,又不相同。她高贵典雅,举世无双。我们只在孤寂无聊时,偶通书信,谈些不甚紧要的话题。但我也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槿姬道:“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那位尚待俄月夜,也是人品高雅,行事周全,不似轻薄放荡之人,怎与你也有绯闻艳事传出?我真不明白。”源氏公子答道:“此话不假。那陇月夜也是花容月貌,倾城倾国。至于那件事,于她,我深感愧疚,每每想起,悔恨不已。大凡风流之人,总有许多懊恼之事;年纪愈大,懊恼愈深,我自觉老成持重,也不过如此。”说时,竟忍不住掉下泪来。接着又谈起明石姬,源氏公子道:“此女来自乡野,微不足道,一向遭人轻视。她虽出身低贱,但颇通情理。由于过分在意出身,不愿与人交游,反显得孤高气傲,成为白玉之假。我倒从未会过身份低微之人呢。然而十全十美的女子,这世间也难觅得。东院那人孤居独处,心绪丝毫不变,甚可赞誉。我当初喜她谦虚恭谨,故与之结识。此后,她一直安度日月,美德本变。如今,我愈加喜爱她的忠厚诚实,永不舍她了。”两人共话种种事情,直至深夜。

  月色明澈,万籁俱寂,愈显幽静迷人。槿姬即景吟道:

  “塘水凝石隙,碧月自西沉。”她微倾着头,闲眺帘外,姿态优雅宜人。她的发署和容颜与藤壶母后酷似,甚是妩媚。源氏公子见了,对槿姬的思恋才稍有减弱。此时鸳鸯忽鸣,声声入耳。源氏公子即兴吟道:

  “雪夜沧桑惜逝光,鸳鸯噪噪恼人肠。”

  就寝之后,脑中尽是藤壶母后。半梦半醒间,恍格母后立于身前。她一脸愁容。幽怨说道:“你曾指天为誓,决不泄露我俩私情,而如今已是众所周知,恶名昭著了。教我在阴间也深感羞耻,痛苦难当。我好恨啊?”源氏公子想张口回答,但仿佛身陷梦魔,只能一味呻吟。槿姬惊醒,慌忙问道:“哎呀,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片源氏公子醒来,不见母后影踪,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儒湿了枕袖。槿姬觉得莫名其妙,尽管百般抚慰,源氏公子仍躺着不动,稍后吟道:

  “冬夜眠不稳,梦醒渺难寻。”

  好梦难续,不胜悲伤。翌日早起,不讲原由,便吩咐各处寺院念佛诵经,忏悔祈祷。他想:“梦中她恨我,诉说阴间所受苦难,想来也不假。她一生勤修佛法,无甚罪孽。只此一事,使她沾染尘世污浊,难以洗刷。”他想像藤壶母后来世将遭受的痛苦,更感悲伤心中寻思:“可有办法助我去幽冥之地代她受罚?”然而又深恐世人非议,不敢公开为母后举办法事。且冷泉帝近来莫名烦恼,闻之此事岂不怀疑?只好一心祈祷,但求能与母后在极乐世界同坐莲台,然而:

  “故人已逝念难断,幽冥迷离影无踪。”恐这又是迷恋尘世俗线之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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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中共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⑤。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隐私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

  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

  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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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玉嫚

  光阴荏苒,不觉又过十七年。源氏公子不知见过多少绝色女子,可那夕颜在他心中仍鲜明生动,梦魂萦绕。‘倘她尚在人世该多好啊!”夕颜的侍女右近,才貌一般。源氏公子思恋旧情,对她尤为优待,让她与老侍女一道供职邸内,他流寓须磨时,紫姬接管众侍女,右近也随之供职西殿。紫姬觉得她心地善良,行为谦谨,便十分器重。但右近仍念念不忘夕颜:“公子多情,即便是不十分相爱的女子,依然给予关心照顾,从不随便遗弃。倘我家小姐还在人世,公子对她的宠爱不知何等深呢。虽木能与高贵的紫夫人同列,恐也是六条院中人了。”如此一想,更觉悲伤。又加上夕颜的女儿玉髦,寄养于西京夕颜乳母家里,音讯全无。右近一直将夕颜暴死之事深藏于心,况且源氏公子也叮嘱勿将他的姓名告知外人,故一直不便前往探访玉望。在这期间,乳母之夫莱升太宰少或,赴筑紫任职。她便随夫移居筑紫,那时玉望刚满四岁。

  乳母思念夕颜,昼夜哭泣,到处烧香拜佛,又向相识之人打听,但终未能知其下落。她想:“事已如此,我就抚养这孩子吧,也算夫人有个遗念。只是她跟着我等身份低微的人远赴边地,恐要多受劳苦。还是设法通知她父亲才是,”然终无机会。后来家人商量,倘真找到这女孩父亲,问起夕颜,如何作答呢?这孩子怕是不会亲近她父亲的,真要交给她父亲,我们亦放心不下;再者,倘她父亲见到这孩子,定然不许带走。最后决定不通知她父亲,且带在身边。玉鬓长得端庄周正,年纪虽小,高资优雅之相已隐约可见。乳母一家登上简陋木船,顺水而下,景况甚是凄然。

  满怀童真的玉望一心难忘妈妈,上了船,便不断地问:“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吗?”乳母听了,暗自垂泪。也勾起了乳母的两个女儿对夕颜的怀念,止不住泪落如雨。船上的人劝道:“在船上哭恐不吉利呢!”一路山青水秀,宛然如画。乳母想到:“夕颜夫人生性最爱山水美景,要是她也见到这般景致,不知有多高兴呢?唉!倘她还在,我们也不会远赴他乡了。”她眷恋京都,正如古歌所言:“行行渐觉离愁浓,却羡使臣去复归。”不免黯然神伤。此时船上稍公粗矿地唱起掉歌来:“迢迢到远方,我心好悲伤!”两女儿听了,心有感触,哀思又增,忍不住相与哭泣。船行至筑前大岛浦时,二人便吟诗唱和:

  “船歌幽咽过大岛,消公莫非怀故人?”

  “大海浩森速行舟,何处寻觅苦恋人?”她们互诉远赴他乡悲苦。心惊胆寒地度过风浪险恶的筑前金御崎海呷谷。她们又想起一曲古歌,便不断地吟唱“我心终不忘”一句。不久抵达筑紫,进入太宰府。而今京都已远,不知那失踪的夕颜身于何处?乳母等一想起,便落泪不止。只得精心抚育玉望,以此慰藉。日子渐渐过去。夕颜偶尔也出现于乳母梦中。然而总有一酷似她的女子相伴。而且每次醒来,乳母皆心绪烦乱,身觉不适。于是她想:“莫非夫人不在人世了?”从此愈为伤心。

  岁历五载,少或任满卸职,决定返京。然而征途漫漫,所需费用甚多;而本人位卑势弱,无甚积蓄。故犹豫不决,倘佯度日。岂料少或忽染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此时玉望年仅十岁,容貌姣美,令人惊异。少或牵挂玉髦,唤来家人说道:“我已病重,恐再难照顾玉皇了。这孩子也真命苦,让她屈居此等乡间,真委屈了她。自到筑紫,我便想于某一天将她送返京都,找到生身父母安享荣华。哎,孰知我心事未了,便客死异乡……”他担心玉屋前途,便唤来三个儿子,立下遗嘱:“我去之后,你们要速将此女送往京都,其他诸事,勿须操心。”不久便撒手而去。

  这玉勇为谁所生,连官哪内的人都不曾告知。与人只称是外孙女,乃身分高贵之人,数年来于深闺里长大。如今少式摔死,乳母一家无依无靠,悲苦之余,只得遵照遗嘱,设法返还京都。然而在筑紫,少或给有众多冤家。乳母深恐那些人阻碍他们归京,一直踌躇难决。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玉堂已长成窈窕淑女,既承袭了母亲的美丽,又因父亲的贵胄血统,显得高贵优雅,温婉贤淑,胜过当年夕颜许多,真是个绝代美人!当地好色之徒皆为之神魂颠倒,纷纷登门求婚。于乳母眼中,众人皆不过田舍儿郎,竟想攀折金枝,实在荒唐,遂一律置之不理。为避烦扰,便传出话来:“此女子虽长得好看,却患有严重残疾,不得婚配,只送去当尼姑。于我有生之年,暂留身边罢了。”外人便传:“真是遗憾,已故少武的外孙女是个残废人。”乳母听了又极为生气。她刚道:“无论如何应送她返京。。她幼时甚得父亲宠爱,如今阔别多年,长大成人,他们该不会嫌弃吧。”于是日日祈祷,盼早日了遂此愿。此时乳母的子女皆已于当地成家,安居度日。乳母心中焦灼,只觉回京一事更见渺茫了。那玉望异常聪慧,渐明自己身世,只恨人生苦多。她每年三次斋成祭星,以此消灾祈福。至二十岁,愈发出落得袅袅婷婷,婀娜多姿。住此乡野之地,有如玉埋沙中,实甚可惜。此时他们已迁居肥前国。当地略有声望之人,闻知有此美人,纷纷前往,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乳母不胜其烦,厌恶之极。

  且说附近肥后国,有一大家族,其中一武士职位至大夭监,在当地声名显赫。他虽一介武夫,却附庸风流,到处罗置美色。对美貌的玉望自是热心,便传言不畏残疾,定要将她弄到手。并委派人来诚恳地求婚。乳母异常厌恶,回答道:“我们外孙女不会答应的。她即将出家为尼了。”大夫监闻此愈加着急,便抛开所有事务,亲往肥前求婚,并私下找来乳母三个儿子,央他们说服老人。对他们道:“若能成就此事,我定现你们为心腹,日后不遗余力提拔你们。”其中二人动了心,回来劝乳母道:“母亲呀,这桩亲事不错,先前差点委屈了小姐。大夫监倒是一得力靠山,且答应提拔我们呢。要在此地生活,总得仰仗他才行。出身塑门,身份高贵又有何用?这么多年,她父母也不来认她。谁知道她是名门千金?这人身份相称,况又诚挚相求。依小姐眼下处境,嫁与此人,算交好运了。恐怕也是前世姻缘,要不怎会流落于此呢?若不允婚,又能逃到哪儿呢?那大夫监脾气暴虐,一旦动怒,后果可想而知。”两个儿子对母亲连逼带诱,诉说一番。乳母听了又惊又气。长兄丰后介对母亲道:“此事无论如何,总不妥当。既对人不起,又有违父亲遗愿,我们得快点想个法子,速送小姐进京。”

  乳母的两个女儿想到小姐处境,也很同情。不禁叹道:“她母亲命运不顺,年纪轻轻便突然失踪,如今尚不知死活。我们一心盼小姐能嫁个贵人。若嫁给这个蠢汉,恐怕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但大夫监不知,自以为身分高贵,频频写信,诉说思慕爱恋。他的字虽不错,信笺为中国产的色纸,香气落郁,奋力求机智风趣,却文法错误,漏洞百出。且叫乳母的次郎相荐,亲临拜访。

  这大夫监三十上下,身躯高大肥胖。虽不十分丑陋,但言语喀苏,举止粗鲁;面目可憎,让人生厌。大凡寻花问柳,定于夜间进行,故称合欢树为夜合花。此人却于春日傍晚前来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眼下不是秋天,可他对玉髦的相思却比秋夜更深。此姑且不论。既已上门,也不好将其拒于门外,乳母无奈,便前来接待。大夫监说道:“后生久仰贵府少或大人才高德重,声名远著,常思拜识,侍奉左右。岂料后生此愿未遂,大人摔然仙逝,令我悲敬不已!为弥补此愿,拟请将府上外孙托付后生,定当尽心竭力。为此今日冒昧前来,拜访资府。贵府小姐,乃金枝玉叶之身,下嫁后生,定有辱没。但后生定将她奉为女王,让其位居高上。太君未能速允此事,或悉寒舍多有贱俗女子,不屑与她们同列。其实此等贱人,怎可与贵府小姐相提并论呢?后生仰望小姐高位,不逊于皇后之尊。”他强提精神,恭维了此番话。乳母木为所动,正色道:“岂敢岂敢!老身毫无此意。承蒙不弃,深感殊荣。只是小女子福薄命浅,身患不可见人的残疾,不能侍奉巾林,常暗自叹息。老身勉为照料,亦苦不堪言。”大夭监又道:“区区小事,实不足为虑。普天之下,即便双目失聪,二足瘫痪之人,后生亦能妙手回春,促其康复。况此地神佛,尽皆听命于我!”他洋洋自得,大肆吹嘘。接着便指定本月某日前来迎娶。乳母老太太忙答道:“不可不可!本月乃春季末月,依乡下习俗不宜婚嫁。”暂用此言推辞了。大夫监起身告退,忽觉应奉赠一诗,思虑片刻后,吟道:

  “今日发誓神像前,此生不作负心汉。此诗做得不赖吧?”说时满面堆笑。原来此人初次作诗,并不懂恋歌赠答之事。乳母老太太已被他缠得昏头转向,难以做出答诗,便叫两女儿代做。女儿也推说做不出。她觉得久不作答,有失体面,便将想到的话随口吟出:

  “朝夕祈祷表心愿,愿违不遂恨杀神!”吟时声音颤得甚是厉害。大夫监将身一转,挨了上来,说道:“且慢,此话怎讲?”太太吓得浑身发抖,面如土色。两个女儿亦很害怕,但只得强作笑颜,替母亲辩解道:“家母之意:此人身患不可见人的残疾,发誓永不嫁人。倘若有违心愿,她必然生恨。母亲人老糊涂,说错了恨杀神明,还请大人多多体谅。”大夫监道:“嗯嗯,此话不错!”他点点头,又道:“此诗好极,后生虽居山野,但非俗民可比。京都人有甚稀罕,他们知道的我皆懂,你等可别小瞧了我!”欲再做诗,但长久吟哦不出,只得告辞而去。

  乳母担忧大夫监收买了次郎,深恐惹出事端,便与长子丰后介商量,催他尽快设法。丰后介寻思:“我有何法?两兄弟不再帮忙,只因我未按大夫监的意思去做,早已有隙了。那大夫监何事干不出?若惹恼了他,不知要遭多少罪呢。”他异常烦恼。玉髦见乳母及丰后介为自己这事,弄得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想来回京无望,更觉人世悲苦,便闭门哭泣,只想寻死。乳母见她要轻生,更是忧心如焚。丰后介不忍玉望落入火坑,决定冒险带着玉皇离开此地。

  乳母两女儿,也决心舍弃患难与共的丈夫,陪玉望进京。便决定由乳名叫贵君,如今称兵部君的小妹陪玉望夜间上船。因大夫监已回肥后国,将于四月二十前后选定吉日,前来迎亲,故乘此机会逃走。因子女太多,兵部君的姐姐给未同行。这三女子,虽然身份高低不同,但多年朝夕相处,已亲如姐妹。如今分别,真让人想起“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古诗。想到从此将不见松浦宫前清上的美景,想到从此姐妹将天各一方,想到此去吉凶未卜,兵部君别情依依,悲从心起。临行赠诗道:

  “方脱苦海未定魂。何方今夜泊浮身。”玉望也临别赠诗道:

  “渺茫前程多歧路,随风逐放身飘零。”吟罢神思恍他,晕倒于船中。

  众人出走,大夫监定会很快知晓。因此人生性倔强,势必昼夜追赶。深恐到时出走不成,反遭大夫监迫害,便雇了只有特殊装置的快船。真是苍天有眼,恰逢顺风,张帆的木船一路披波逐浪,箭一般驶向京都。崖上人见此船,皆惊呼道:“怕是艘海盗船吧,如此小的船,却行走如飞。”被人比作贪财的海盗无甚可怕,可怕的倒是那狠毒的大夫监追赶。船里人都提心吊胆。船经响滩时,玉望吟诗道:

  “忧患流离胸如捣,心惊响胜响滩声。”船行接近川夙地方,众人才舒了一口气。那艄公又粗护地唱起船歌:“唐泊开出船,三天到川夙。……”歌声沉闷凄凉。丰后介用悲凉柔软之声唱起歌谣:“桥妻与爱子,我今皆忘却。……”丰后介策划此次出逃,连妻子儿女也无暇顾及,仅于这惊魂甫定时,方思念起娇喜爱子。家中能干可靠的仆人,皆带走同行。若大夫监痛恨报复,必将妻儿驱逐出境,那颠沛流离之苦,有谁能帮助她们呢?此次仓皇出逃,妻小也没顾得安顿。想像尚在肥前的他们的可怜处境,又懊悔伤心,止不住落下辛酸的泪滴。随后又吟诵白居易诗句:“徐源乡并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兵部君见他吟诵,亦勾起诸种事情来:“此次事件,确实令人费解,我竟抛弃了那幸福的爱情,舍弃了多年陪伴的丈夫,逃往异地,如今他不知作何感想?”又想:“我在京都无亲无故,虽出生于斯。可少小离家,如今回去,恐无人能识了。仅为护送小姐,便抛夫别子,遗弃家乡,于这惊涛骇浪中漂泊,究竟为了哪般?哎,将小姐安顿好再说。”她茫然无措,随众人抵达京都。

  一行人落脚于九条一熟人家中。九条虽处京都,但为市进之地,往来都为商贾及寻常女子,非贵人居地。众人寄居于此,郁闷度日,不觉已至秋季。追忆往昔,缅怀未来,悲戚之事尤多。此时丰后介于此陌生之地,亦如故龙失水,一筹莫展。欲回筑紫肥前,又恐有失体面。不免懊悔此行太过草率。同来的侍从,尽皆借故逃离他乡。乳母既觉生活不安,又觉委屈了儿子,整日愁肠百结。丰后介安慰母亲道:“母亲不必过于担心,还望保重身体。为了小姐,我也在所不惜,哪谈得上什么委屈呢?”试想,倘将小姐嫁与那粗陋之人,我纵能升官发财,平步青云,又能安心享受吗?”接着又道:“神佛定能保佑小姐,令她获福。这附近有一八幡神庙,与小姐在外乡所参拜的箱崎神庙及松浦神庙,所把的为同一神明。小姐离去该地时,曾向此神明许下誓愿,因此蒙得保佑,平安回京。今当速往参拜。”便劝她们去八幡神庙上香。向熟悉情况的人一打听,知道有一个先前亲近太宰少工的人,如今是这儿的知客僧。便唤来这知客增,叫他引导,前往上香。

  上香归来,丰后介又道:“除八幡神明外,在佛菩萨中,我国最为灵验的要数椿市长谷寺观音菩萨,盛名曾传至中国。虽客居他乡,但数年拜佛,小姐定会得到保佑。”便欲带她前往长谷寺祈拜观音菩萨。其路途遥远,但为表虔诚,丰后介仍决定徒步前往。玉堂久居深闺,不堪步行,心甚惧怕。但想到如今处境,只得忍痛前往。她想:“我前生造了何等冤孽,此世遭此大难?倘母已离人世,她若疼我,应早些唤我同去;如尚在人世,亦该见我一面啊!”她于心中不断向佛祈愿。可惜她连母亲容貌也记不得了。过去只望母亲尚在人世,因而悲伤叹息;如今受了这般苦难,更觉渺茫。四日后已时,历尽千难万险,方至椿市。她早已疲惫不堪,毫无人形了。

  到达椿市,玉髦已双脚红肿,无法动弹。一行人只得投宿于此。同行者除丰后介,还有两个身佩弓箭的武士,三四个仆役及童男。女眷仅有玉红乳母和兵部君。众人装扮成旅行者,衣服皆披于头上,衣裙撩起,头戴女笠。此外另有二老侍女和一个负责清洁的女仆。这一行人数甚少,极不显眼。他们来到住宿处,先点燃佛前照灯,摆上供果。日暮时分,一法师从外边回来,却是此家主人。法师见住下玉髦这一行人,很不高兴,说道:“今晚有贵客来此泊宿呢。你们从哪里来?女人家不懂规矩,会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来。”玉鬃等听了甚是气愤。正于此时,果真涌入一群人。

  众人中,一大群男女仆从族拥着两个华贵妇人,内中还有几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男子,虽带着四五匹马,却皆是步行而来的。他们举止谨慎小心,并不张扬。,法师所说的贵客定是这些人了。见玉堂等人先住下了,法师很是懊丧。玉望他们也觉得不好,想另寻住处,但一来有失面子,二来亦不甚方便。因此用帷幕将玉望居处隔开,让出地方来。新来的客人也很客气。大家互相谦让,各得其所。

  新来之客,正是昼夜思念玉望几乎成疾的右近!这右近作了十多载侍女,虽源氏公子念及夕颜,对她照顾周至,但她总觉中途投靠他,不甚合适。故常至长谷寺祈拜观音菩萨,望神灵保佑能找寻到小女主人,以便终身有靠。她常来此地,一切自然很熟悉。只因太过疲惫,便躺下休息,终未发觉有何异样。此时忽听门外有人说道:“请小姐用膳,伙食不好,甚是失礼。”右近听见这话,知道里面住的人身份高贵,心念一动,便凑向门缝窥视。只觉那捧着食器盘的男子颇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是谁。也难怪,当年她见丰后介时,他年纪尚小。如今二十年已过,已长得高大魁梧。由于长年奔波,更显得满面风尘,肤色黝黑。自然认不出了。

  丰后介叫道:“三条?小姐叫你呢。”三条移步走过来。右近一看,此人不是夕颜夫人的侍女么?当年夫人隐居五条地方的租屋时,她也在那儿供职。右近望着三条,恍若做梦。不知三条现在的主人可是王慧?刚才那个男子,是不是兵藤太呢?”如此说来,玉望小姐也在这里了。她如此一想,更心急如焚,即刻派人去唤三条。但三条正在用膳,一时无法过来。右近等得心烦。良久,终于来了。她一面走过来,一面道:“真是怪了。我于筑紫住了二十来年,只是一名侍女,这儿怎会有人认识我呢?恐是看错了吧?”三条身穿小油绸袄,上罩大红绢衫,身体很肥胖,完全像个乡下妇人。看着多年不见的三条,右近只觉时光流失,自己亦老了,不免感慨万分。她将脸正对着三条,对她说道:“你仔细瞧瞧,认得我么?”三条一看,拍手叫道:“哎呀,怎么是你!我真料不到呢,我太高兴了!你打哪来?夫人呢?”说毕,竟孩子般啜泣起来。有近记得当年同在夕颜夫人处当侍女时,她尚是个不渗世事的少女。时光飞逝,人世沧桑,真令人感慨万千。因为夕颜夫人暴死,所以不便说出当年之事,仪问道:“我倒要先问你:乳母老太太在此处么?玉繁小姐呢?贵君怎么样?”三条道:“他们皆在此地。小姐已成大人,美貌更胜于她母亲。我先告诉老太太吧。”便跑过去了。

  三条将刚才之事告之乳母,众人皆很惊诧。乳母道:“莫非做梦吧?当年她带夫人走时,万没想到我们会在此处相见。那时,我真恨死她了。”于是将中间用以间隔的屏风取去,以便畅叙别后情形。二人相见,尚未言语,泪先流了。许久,乳母老太太方止住哭声,问道:“夫人呢?这些年来,我一直打听她的消息。我曾对神明发誓:此生无论怎样都要找到夫人。可我居于偏远的筑紫,哪能有一星半点音讯呢?想起夫人尚生死不明,我真觉活着毫无意义。只是夫人女儿玉星小姐长得人见人爱,我命虽不足惜,但抛下小姐,即便到了阴间亦难脱罪责啊!为了五望小姐,我方苟活至今。”石近无言以对,觉得向她报告夕颜死讯,比当年目睹更为悲痛。但她终于说道:“唉!告诉你也是徒然!夫人早已离世了!”此言一出,三人皆抱头拗哭,泪落如雨。

  此时已近日暮,众人忙着备置明灯,准备人寺礼佛。三人只得暂时分手。为不让随从疑心,右近未让两家合并入寺,乳母亦没让丰后介知晓。两家先后离开宿处,朝长谷寺而去。右近暗暗窥察乳母一行人。但见其中一女子,披着薄薄的初夏单衫,隐隐露出乌黑亮丽的长发。一路走去,困顿隐现,自有一种不胜娇怯之态。右近猜测这便是玉累了,不觉又喜又悲。走得快的,早到了大殿。乳母等为照顾玉囊,走得较慢。到达时,初次夜课已开始了。大殿上极其嘈杂,处处拥挤喧哗。右近的座位离佛像较近。而乳母一行,或许与法师无甚交情,座位便在远离佛像的西边。右近遣人去请他们坐到自己那儿去。乳母将事由告知丰后介,叫男子们仍留于原处,只带着玉髦过去。右近对乳母道:“我虽为侍女,但因是当今源氏太政大臣家人,即便出门随从不多,也无人敢欺。若是乡下人,到了此处倒需小心,这里的恶棍强徒什么都干得出来。”此时僧众已经开讲法事,念诵之声鼎沸。他们便暂停谈话,参加礼拜。右近跪拜默祷:“这些年来,小女子为寻小姐下落,常祈祷菩萨。而今果蒙菩萨赐福,已寻回小姐。今日再有祈愿:源氏太政大臣寻访小姐,其情可以见天。小女子今将告知大臣,仍企望菩萨保佑,赐我小姐一生幸福。”

  乡下人纷纷从内地各处涌来进香。其中也有大和国的国守夫人。但见她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而来,声威甚为显赫。三条见了羡慕不已,便合掌抵额,虔诚祈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小三条别无所求,只望菩萨福信我家小姐,即便她做不了大武夫人,让她做国守夫人也好。让我受苦受难的三条也享享荣华富贵。那时我等定当金车宝马,仆从簇拥,前来隆重还愿!”右近听了,心想这也太无志气,轻贱小姐了。便气愤地对三条说道:“你也真是乡下眼光!小姐的父亲昔日还是个头中将时,便已威势赫赫了。何况现在已是内大臣,天下大权尽握一柄,高贯尊荣何人能比!难道他家的小姐只能做区区一个地方官夫人?”三条亦愤然反驳道:“算了,不要再说了!什么都是大臣,大臣!大臣又怎样呢!你见大或夫人在清水观音寺进香时,宛若皇帝行幸般威风,你便不会满口皆是大臣了。”于是更加祈拜不止。

  乳母一行预定宿山三日。右近本不欲久留,但逢此等喜事,又渴慕与乳母等人畅叙,便通知寺僧宿山。又于供奉明灯的愿文中填上祈愿:“依定例,为藤原琉璃君③供奉明灯,请为之祈祷。此外,此君今已觅得,他日定来还愿。”众人闻知此事,皆大为感动。祈祷僧闻知此君今已寻得,甚为得意,对右近说道:“可喜可贺!此事应验,乃贫僧专程祈祷所致吧!”信众便诵念经佛,声如鼎沸,喧扰一宿。

  天明,右近回至前回住处,与乳母等畅述离情。玉堂羞涩,见人使低眉垂首,加之困倦,其态颇为可怜。右近说道:“我因偶然机缘,得以行走于富贵之家。见过几多名门闺秀,绝色佳人。便每每拜见紫夫人,便觉众女子再无多少光彩。紫夫人的小女公子明石,亦如其母。姿容出众,这当然亦离不开大臣夫妇的呵护。而我家小姐,生长于穷乡僻壤,又饱尝旅途艰辛,却依然花容月貌,不在紫夫人之下,真令人无比欣慰。从桐壶爷时代起,源氏太政大臣亲睹过许多女御与后妃。举官上下的女子,他无不见惯。但他说道:‘所谓美人,我却以为藤壶母后与我家明石,方不愧于此称呼。’我无福一睹藤壶母后芳容,可明石女公子,的确美艳惊人。眼下虽仅有八岁,亦足以倾国倾城了。紫夫人国色天香,亦是源氏心目中的美人,可嘴上却不说,反而爱戏德:‘你嫁与我这美男子,真是你的造化。’我见了这么多美人,真可延年益寿!我窃以为她们之美,再无人超其右,岂料我们玉望小姐,竟出她们之上。万事皆有极限,我家小姐的玉貌,竟达到美之极限了!”她边说边含笑凝视玉堂。

  老乳母听得此言,甚为欢喜,说道:“你所言极是。你可知道:如此天仙般的美人儿,险些埋没于偏荒野地!我们又忧又悲,只得抛家别子,冒险逃回这陌生京都。右近姐姐!你在源氏大臣家多年,定有机会见着玉皇的父亲,请你可怜她,带她回父亲身边吧。”玉皇闻言,羞得通红,便背转身去。右近答道:“不必见外。我虽仅为侍女,缘于夕颜夫人,源氏大臣对我亦甚关照。我亦时常于他面前提起‘不知夫人所生女儿,如今在何处?’大臣道:‘我亦想方设法寻觅她,你若闻得音讯,定须告知我。”’说到此处,乳母插言道:“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恐不要吧,他虽贤明,但家中高贵夫人甚多,小姐怎好加入其中呢?还是告知她的生身父亲内大臣才好。”

  右近觉得此时无须再将夕颜暴死一事隐瞒,便—一俱告与她们。她说道:“当时公子悲痛欲绝,嘱托我道:‘让我扶养她的女儿,以作遗念吧!我子女寥寥,家中冷清。只需对人言说她是我多年失散的女儿。’因我年纪尚轻,未曾经历多少事情,凡事谨慎小心,丝毫不敢泄露,因此不便来西京寻访。继而我于哪报上知晓你家主人荣升少或。少或前往任职,特来向源氏大臣告别,其间我见过他一面,虽欲打探小姐下落,但又顾虑重重,终于错失良机。我曾以为你们走时必将小姐遗弃于五条的租屋呢。哎呀呀,小姐险些儿流落乡野了。”

  此日她们纵谈往事,又一同涌念经佛。此地地势颇高,可俯瞰来往香客。山前横卧一条河流,唤做初徽川。右近便想到一首古歌:“初懒古陋,双杉相望生。经年再逢时,双杉仍青青。”便吟诗道:

  “不访双杉树,溪边安逢君?真乃‘久别喜相逢’呀!”玉望和道:

  “双衫不解愁,欣逢喜泪盈。”吟罢唤泣不已,几滴清泪挂于腮边,其姿态真若“梨花一枝春带雨”,愈加令人怜爱。右近凝望玉髦,想道:“小姐虽长于乡下,容貌却美若天仙,举止亦优雅得体,毫无粗陋笨拙之相,真乃无援白玉,不知乳母如何调教抚养的。”她颇为感激乳母。那夕颜只是活泼纯真,温柔贤淑;而玉望呢,不仅美丽可爱,而且高贵优雅,让人看了自叹弗如。如此看来,那筑紫定是山青水秀,地灵人杰的。然而以前所见的筑紫人,为何皆显得畏畏缩编,粗陋笨拙呢?真真不可思议。

  黄昏时分,众人再赴大殿礼拜。、翌日又是整日佛事。秋风自山涧拂来,寒气袭人。如此日子,多愁善感的众女子,想得更多。此日听右近说起,内大臣尊贵无比,连嫡庶子女,皆爱护备至;这令常叹命运悲苦、难有出头之日的王慧稍感欣慰:如我这墙阴小草般微贱之人,恐也有熬过寒冬,得见熙暖春阳之日吧。双方离开长谷寺时,相互问清了京中地址。右近惟恐再次失去玉髦,”甚是放心不下,幸好两家相距较近,亦便于商量,众人方才放了心。

  右近欲将此事尽快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故一到家,便前去禀报。右近的车子一入六条院,但见此地琼楼玉宇,车辆往来频繁,非原住的土条院可比。她顿感卑微,觉得自己身份与此处实不相称。便退了回来,心事重重地睡去了。翌日,右近受紫夫人的特别召见,很觉脸上有光。源氏亦召见她,问她道:“你为何一去便是这些天?模样儿也好看了,怕有喜事上门吧。”照例开她的玩笑。右近答道:“这七日我仅烧香还愿,有何喜事。不过在长谷寺宿山,倒遇到了一个教人怜爱的人呢。”源氏忙问:“是谁?”右近暗想:“此事尚未告知紫夫人,此时我便说了出来,倘日后夫人知晓,岂不怪我隐瞒她?”甚感为难,便答道:“日后再说罢!”恰在此时,别的侍女进来打断了谈话。

  掌灯时分。源氏和紫夫人并坐于厅中闲谈,那情景甚叫人羡护。这紫夫人虽已二十七八,但较之少女时代更显风韵。几日不见,右近似觉她又添风采。在玉冀面前,右近觉其并不逊色于紫她;如今侍立于紫姬身旁,又觉得紫姬毕竟不同凡响!源氏欲睡,便叫右近替他捏脚。他说道:“年轻人毫无耐心,讨厌此事,上了年纪的人方能体谅。”几个年轻侍女皆掩面而笑。她们说道:“谁敢厌烦老爷委派之事呢。我们惟独不耐烦那些纠缠不休的玩笑罢了。”源氏对紫姬道:“夫人见我这般,大概亦不高兴吧?”紫姬答道:“只怕不那么简单呢,我倒真要担心了。”便和右近畅谈,姿态异常娇艳憨直,竟显天真无邪之态。

  源氏身居闹职,无须劳于案牍,操劳国事。平日只管闲谈琐屑,插科取笑,或饶有兴味地揣摸众侍女心思。与半老的右近,亦玩笑不断。此时便问她道:“你所遇那人是否是个法力高深、身份高贵的大和尚?他亦来了么?”右近答道:“尽说些难听的话,我是遇到红颜薄命的夕颜夫人的女公子了。”源氏大臣听罢,立即正色说道:“此女子亦委实可怜1这么多年,她住在何处呢?”右近见大臣沉吟,便撒了个谎,仅说道:“住于荒僻乡野。由昔日跟随夫人的人服侍她。我与她谈起往事,她很是悲伤呢。”大臣摆手道:“算了,夫人不知此事,勿须多说了。”紫姬不耐烦地说道:“我异常困乏,听不清你们谈些什么。”便以袖掩耳,俯身躺下。

  源氏于是低声问右近:“这孩子可像她妈妈,长得好看么?”右近答道:“倒不十分相像,可确是貌若天仙。”源氏道:“真太好了,你看可与谁比?紫夫人如何?”右近答道:“她怎好和夫人相比?”大臣瞥了瞥躺于床上的夫人,故意大声说道:“你如此说,夫人倒满意了。只要像我,便无甚担忧了。”听口气,声若那女孩儿生身父亲。

  这以后,源氏又单独与右近面晤了几次。对她道:“事已至此,教她过来住吧。这些年,我每念起她,便觉遗憾痛心。如今寻得,不胜欣慰!我亦大无用,找寻了这么多年,让她吃尽了苦。暂不告知她生父内大臣,他家人丁繁多,嘈杂异常。这无母之女,初来乍到,若夹于那些兄妹中,恐反增痛苦,叫她住到我这儿来吧。我子女少,家中冷清,只消告诉外人此女子乃我多年失散的女儿。我要精心抚育她,定让那些风流公子对她趋之若鹜呢。”右近一听此言,暗自庆幸小姐终于苦尽甘来。便说道:“一切听便。至于内大臣,你无须思虑,我们不会走漏一丝风声。只愿您将此女当做那不幸早死的夕颜夫人,好生调教,于夫人灵前,亦可稍减罪责了。”源氏道:“此事你尚记恨于我?”他苦涩一笑,淌下泪来。继而说道:“我日渐明白,与夕颜夫人的姻缘,实在虚幻飘渺!这六条院中美女如云,谁亦不能替代她。长命美人,可受我永远呵护;那命薄如纸的夕颜,反而只能仰天长叹,将你视作她的遗念加以呵护,好不遗憾!我至今念念不忘她,倘能将她遗孤陪伴身旁,亦别无他求了。”他便即刻写信与玉警。因他急切想知道于沉沦中长大的玉堂,人品究竟如何,深恐她又如生活潦倒的末摘花。信中语气尊严,一如父亲,末尾写道:

  “此情纵不知,四处觅尔身。宿缘挚深切,绵绵无绝期。”右近送去此信,并转达了源氏大臣之意。同时带去不计其数的衣物首饰,日常用品。大概紫姬已知晓此事,送往玉望处衣饰,皆经千挑万选,色彩适宜,款式新颖。于筑紫人眼中,件件珍奇眩目,美不胜收。

  玉髦接到源氏来信,暗想:“若是生父内大臣写来,即便寥寥数语,亦感欣喜。但这源氏太政大臣,与己素昧平生,怎能毫无缘由去依靠他呢?”她心中不悦,但亦不好说什么。右近便劝导她,众侍女亦劝她道:“太政大臣如此宠爱小姐,到其府邸,便是金枝玉叶了。那时,你生父自会前来寻访,你们父女终是要相见的。你看右近于神佛前发愿祈祷,虽仅为一侍女,神佛不也引导保佑找到了你么?何况小姐及内大臣如此身份高贵之人,只要大家安然无恙,……”众人皆劝慰她。回信时,传女们取出一张浓香扑鼻的中国纸,催她给源氏太政大臣写信。玉髦深恐露出乡下人相,惹人耻笑,迟迟不敢动笔。后在众人百般催劝下,方题诗一首:

  “不足道吾身,飘泊如浮云。因缘宿世恶,苦海多浮沉。”仅此而已。虽笔迹稚拙,有欠稳健,然气品高雅,风度可爱。源氏看罢,便宽下心来。

  关于玉髦居所,源氏太政大臣亦颇费躇踌:紫姬所居东南区,没有闲室。此处乃为六条院最繁华地段,熙来攘往,嘈杂吵闹,不似幽静闺阁。秋皇后西南区,皇后偶来居住,倒还幽静,最适玉望小姐这般性情之人居住。但易被人误为别院侍女。仅有花散里东北区内,西厅现设为文殿,可设法移至别处,且花散里心性善良,温婉和悦,正好与玉髦相投。玉望居所便这般预定下来。此时他方告知紫姬自己当年与夕颜结缘之事。紫姬见他有此段恋情,且对她隐瞒了几十载,颇显怨色。源氏笑道:“你何必怨恨?那些存活者的事我尚与你实言相告,毫无隐瞒,何况夕颜已去世多年。正因我对你特别宠爱,才毫不保留告诉你。”说罢此番话,他仿佛又见夕颜当年模样。又道:“此等情况甚是平常,别人或许也有更甚。我最恨些许女子,你对她并无多少爱恋,却仍莫名嫉妒。我也常想自制收敛,但阴差阳错,总会遇到许多可爱的女子。那夕颜便是最娇痴亲见,一往情深的。倘她在世,我将待她如明石姬一般。容貌与品性,原本因人而异。夕颜才华横溢,仅略欠幽雅,然无损她的美丽可爱。”紫姬说道:“虽至此,但亦不能与明石姬等同吧。”她对明石姬的过分得宠似有微词。然她见娇嗔小巧的明石小女公子那天真无邪,侧耳倾听的可爱之态,又觉明石姬得宠乃理所当然,亦不予计较了。

  上述之事,发生于源氏三十五岁这年九月中,王室迁人六条院,得事先访得些秀美女童及年轻侍女。昔日的侍女,因走得匆忙,一个亦未带出。京都地方,毕竟地广人多,因此不过两口便找到合适的侍女。新来的侍女,皆不曾告知小姐真正身世。在五条右近家中,秘密选定传女,置备了装束,方将玉望悄悄带过去。一切完毕,于十月中迁居六条院。

  源氏太政大臣为避人耳目,便请花散里作玉望的继母。对她说道:“我有一心爱之人,出于忧愤,离家出走,隐居于荒僻山乡,那时已有一女孩。这些年,我一直悄悄寻访她的下落,总杳无音讯。其间她已长大成人,如今天意中将她找到,便想将她带回身边,尽尽父亲的责任。她母亲已离世多年。你一直作夕雾中将的保护人,正好也照例请你作她的保护人吧。自幼于穷乡僻壤长大,多有鄙陋不当之处,有劳你多多调教了。”花散里听罢,坦言道:“没料到你有这么个人,多年来,怎从未听说呀?让她与明石小女公子作伴,如此甚好。源氏道:“我见你性情极好,颇似她母亲,故托你照料。”花散里道:“此处人少,常觉寂寞。如今来了小姐,再好不过呢。”院中侍女皆不知玉髦是源氏女儿,互相议论道:“不知于何处又寻了如此一人,如集古董一般,好无聊啊!”因源氏赏赐衣饰等物甚多,玉壶迁居时,共用了三辆车子。侍女、仆从。随行人等穿着打扮,皆由右近料理。所以甚为体面,丝毫不显乡野俗气。

  当晚,源氏访晤玉望。众侍女久慕源氏大名,却怨无线相见,此时皆从帷屏隙缝中偷看。源俄灯光下,见源氏果然风流儒雅,俊秀非凡,皆暗暗吃惊。右近从边门将源氏引进。源氏道:“似乎特殊的意中人方可从此门过去呢。”便满面含笑于厢内坐下。又道:“灯光如此股俄,倒像前来与恋人幽会。我听说小姐想看父亲容貌,这般灯光,如何看得清呢?”便顺手将帷屏推开些。玉望不胜羞涩,忙将头扭向一边。源氏见她容貌秀美,心下异常欢喜,说道:“将灯火拨大点,太幽雅了。”右近便挑亮灯火,移近源氏。源氏微笑着说道:‘为何这般害羞呢?”她发现那双秀美的眼睛,除了夕颜的女儿,谁还能有呢?便不再客套,全然以父亲口吻说道:“多年来你音讯全无,我无时无刻不哀叹牵念。如今突然见你,恍若做梦。又想到你母亲在世时情状,更悲不自胜,无以诉说了。”便举手拭泪。他屈指计算后,又说道:“我们父女,隔绝多年,真乃世间少有,命运对我们也太俚吝了。你已长大,不应如此怕羞。我们父女欢聚,本应畅叙往事,你为何默不作声呢!”玉堂低声答道:“自蛙子之年,女儿便流落异乡,常觉万事如梦。……”声音娇嫩动听。源氏微笑着说道:“你长年飘零他乡,除我之外,谁还时刻牵挂你呢?”他觉得玉望应对自如,可窥其心性优美,聪慧伶俐。对右近吩咐完诸种事宜后,便返回本哪去了。

  源氏见玉髦长得美丽,喜不自胜,便描述与紫姬听。他说道:“玉髦自幼流落异乡,于那鄙俗之地长大,我以为她定然长得粗陋鄙俗,不成样子。谁知一见之后,方觉此想法实为荒谬!我定让众人知晓我家有位美人!我弟兵部卿亲王时常倾慕我家女子,如今定教他倍尝相思之苦了。那些贪色之人在我处,个个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只因我家尚无香饵。如今我要好好调教这女孩子,定要他们原形毕露。”紫姬说道:“天下岂有这种糊涂爹!不教女儿别的,偏教她诱惑别人。真毫无道理!”源氏说道:“老实说,昔日倘如今日这般悠闲,我定叫你做绝妙香饵。当时未能想到,以至弄成此种局面。”言毕哈哈大笑。紫姬听罢,红晕满面,样子异常娇美。源氏太政即兴取来笔砚,题诗一首:

  “恋侣夕颜今犹在,何缘玉文随我来!”题毕投笔叹道:“可怜啊!”紫姬方知这美人便是那薄命之人遗孤。

  源氏对夕雾中将说道:“我给你带回一个姐姐,你可得亲敬她。”夕雾便前去探望,对玉髦道:“小弟生性愚钝,如蒙姐姐不弃,有事尽管差遣,小弟定当尽力。前日姐姐乔迁,小弟未曾前来迎候祝贺,甚是失礼,望姐姐见谅。”他态度谦恭,真如待亲姐姐一般。王勾身边详知内情之人皆觉好笑。

  于筑紫时,玉望居所在当地可算华美了。如今比起这六条院,却是天壤之别。院内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室内一应俱备,说不尽的富丽堂皇。亲如姐妹的诸女主人以至清侍女仆从,仪言皆秀美炫目。侍女三条昔日艳羡大或,如今早忘了。更甭提那粗蠢的大夫监,想想也觉恶心!源氏家规甚严,他深恐仆从怠职失礼,便特为玉堂设置家臣,执事一应人等。玉望感激丰后介的忠心,右近亦十分赞赏他,便由他当了家臣。丰后介做梦亦未想到能跨进源氏大臣如此豪贵之家,更不用说进出自由,发号施令,成为家臣。昔日沉沦乡间时的满腹牢骚,早已无影无踪,只觉事事称心如意。对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诚恳周全的照拂,众人无不感激。

  年关临近,源氏命为王室居室备办新年装饰,为众仆从添制新年服饰,形式规模皆与诸高贵夫人同例。源氏推度:玉置虽丽质天姿,但尚存乡村习俗,放格外送些乡村式服饰。众织工竭尽所能,织成诸种线罗绸缎,用它们缝制的衣服,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源氏便对紫姬说道:“花样如此繁多!分送众人时,要让他们皆满意方好。”紫姬于此方面很在行,色彩调配谐合,衣料染色亦甚精良。她集中了裁缝所制及自家制作的衣装,源氏又从各处捣场送来的衣服中,挑出深紫色与大红色的,教人装于衣箱内,命几个年长的侍女将其分送与众人。紫姬见了,说道:“如此分配,固然平均。然而各人容貌、肤色不同,色彩搭配也有讲究,如未虑及这些,反而不美呢。”源氏笑道:“你在一旁看我选,却于心中推量此人容貌,你穿何种颜色的衣服好呢?”紫姬答道:“自己穿着对着镜子亦不能看出么?”意即要他看,说此话时微唤含羞。分配结果:紫姬所得的为浅紫色礼服与红梅色浮织纹上衣,一袭色彩最优美时尚的衬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为白面红底的常礼服,另添一件表里鲜红的衫子;花散里的那件海景纹样谈宝蓝外衣,织工极好,但色彩稍暗,另有表里呈深红色的女衫;送玉望的为鲜红色外衣与探棠色常礼服。紫姬只作不知,却于心中琢磨:“内大臣清艳秀丽,但缺少优雅,玉望定与他相差不远。”虽未动声色,但因源氏心里无底,似觉她脸色稍变。他说道:“据我看,按容貌配衣,恐不妥吧?色彩虽好,亦有极限;可人的好处,哪仅容貌一项呢?”言毕,便挑选送与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绿里的外衣,布满散乱而雅致的藤蔓花纹,异常优美。源氏觉得此次与她极不相宜,只觉好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飞舞鸟蝶纹样的白色中国式礼服,及鲜艳的深紫色社施。紫姬因此推量明石姬定然高做不凡,微觉不快。送与尼姑空蝉的那件外衣,呈青灰色,异常优雅,再将源氏自己的一件桅子花色衫子送上,另添一件浅红色女衫。凡送衣物中,皆附信一封,要她们于元旦那日穿上这些衣服。他想瞧瞧色彩搭配是否适合。

  各院美人收到衣服,皆回信称谢,或作排句,或作诗文,各具特色。使者的犒赏亦各出心裁。末摘花居于二条院东院,离此地甚远,按理犒赏使者应丰厚些。但她固执守旧,仅赏给使者一件像棠色褂子,袖口异常胜旧,此外别无他物。回信的陆奥纸,香气难郁,但因年久日深,纸色已发黄。信中写道:“呜呼,辱承宠赐春衫,倒令我伤悲。

  初试唐装添新愁,欲返春衫却德袖。”笔迹极富古风。源氏看罢,一味微笑,竟爱不释手。紫姬不解,回头凝视。末摘花全然不顾他的面子,犒赏使者如此微薄,源氏甚觉扫兴,脸呈不悦之色。使者知趣,忙一声不响退了出去。众侍女见此情况,不禁私语窃笑。对于未摘花古怪守旧,处处煞人风景,源氏毫无办法。对于那首诗,源氏说道:“倒是个不错的诗人呢?一下笔便‘后装’、‘儒袖’等恨语,其实我与她也差不多,墨守古法,拒受新语。群贤汇聚时,御前专门举行诗会时,吟咏友情须用特定字眼;吟咏相思,于第三句中必用‘冤家’等字样。古人以为只有如此,才不拗口。”说罢哈哈大笑。继而又说道:“他们做事,必熟诵诸种诗歌笔记,将其诗中所咏名胜烂熟于胸,从中选择语句,才能成诗。故诗中语句,大都千篇一律。本摘花曾送我一本她父亲用纸屋纸撰写的诗歌笔记,意思要我阅读。我一翻阅,全是些做诗规则,如何避免弊病等,我本不善做诗,看了这些法则,更觉举步维艰,难以下笔了。便将书还与她。她是精通此道之人,此诗还算通俗易懂呢。”对未摘花的诗虽然赞誉,但于她父亲的笔记却颇有微词。紫姬颇认真地说道:“为何便还了呢?抄下来多好,将来我们小女儿还可读呢。我倒有些古书,可惜在书橱里被书虫蛀破了。不善此道之人看了,真不明白写些什么。”源氏说道:“此类东西只会误我们女儿的。女子无须专精一种学问,若装了满脑子学问,和女子身份怎么相宜呢?但一点不懂也不可取。只要挚诚稳重,思虑周密,对万事能自主应付,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言论,并不想答复末摘花。紫姬劝道:“她诗中说‘欲近春衫’,你若不答复,怕不好吧。”紫姬确实出于一片好意,源氏也不肯辜负,便即刻复答诗。他漫不经心写道:

  “欲寻好梦返春衫,独人孤枕实可怜,难怪你伤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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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早莺

  正月初一清晨,天空一碧如洗,不着一丝云彩。寻常人家的墙脚,残雪中不见嫩草抽芽。春天姗姗而来,万物复苏,心情自然也就畅快了。人间天堂般的六条院,到了此时,更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美最甚多。众佳人所居各院,均被装点一新,愈显富丽堂皇。紫姬所居之春殿尤为突出:庭前几树飘香梅蕊,那香气与帘内熏香融和,竟令人以为身在仙境,但又不如仙境净土之庄严肃穆,可以恣意取乐,自在度日。选去侍候明石小女公子的皆是优秀青年侍女。年龄较长的留住在此,然而也都聪明伶俐,容貌清秀俊美,装束美丽动人。她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互祝“齿固”,又取出镜饼来吃唱着“托庇千春”、“福寿千春”等古歌,共祝主人家在新的一年里幸福平安。她们正爆笑间,源氏出来了;两手正放在怀里的侍女连忙把手拿出,整襟肃立,听源氏吩咐。源氏笑道:“你们唱古歌祝我千春,唱得好极了!怎么如今见了我反倒严肃了呢?何不说出你们各自的愿望,我也唱歌为你们祝福!”众人大年初一听到主人如此说话,皆感荣幸。其中那个骄傲自满的中将君侍女应道:“我们是在镜饼前‘预祝君侯,福寿千春’。这便是我们的愿望了。”

  整日里拜贺新年之客络绎不绝,源氏忙于应酬,脱不得身,直至暮时分,方得闲暇拜访各位夫人。但见她们浅画蛾眉,轻点绎唇,无不显得奴婢妃嫔、烟娜多姿,令人百般流连。他便对紫姬说道:“晨间侍女们为我唱祝福的古歌,何其愉悦,如今我也来替你祝颂。”便略带几分戏德地歌诵祝词。又赠诗:

  “池面初平明如镜,鸳鸯丽影喜春塘。”这一对夫妇真是倩影双双啊。紫夭人和道:

  “春塘盈盈碧波里,摇曳多姿万福人。”每值此种佳节,他们都诚恳共祝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今日适逢春姑,祝颂千春万福,再恰当不过了。

  源氏接下来到了明五小女公子居所探访。请侍女、女童正将小松移植至院中山石之上,以祝长寿。这些女子格外兴奋,如小鹿般跳来蹦去,观之令人心喜。各院里的明石姬特地备办内装种种物品的须宪与桧木食品盒,送给源氏太政大臣,以资祝颂,又别具匠心地将一只人造黄驾添附在一株姿态婆婆的五叶松土,并系一信,一并送来。信中有诗:

  “幽寂岁月绿又至,何时早等声再来。我这里是‘穷乡僻壤无草啥’也!”源氏读过,心知她想念亲生女儿明石小女公子,颇同情其孤寂,虽顾元旦忌讳,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源氏x刺\女公子道:“这信该作自己回。切不可吝惜你母渴盼之‘早骂声’啊!”便取过笔墨纸砚来,令她即刻复信。小女公子天生丽质,即使朝夕相处,也教人一见便心生爱怜。可恨源氏却使她们母女分离,虽同住一个大院,近在咫尺,却成年累月难谋一面。源氏自谓此实己之罪过,心中异常痛苦。小女公子的答诗是:

  “慈颜一别几春秋,巢鸯怎敢忘苍松?”此外又絮絮叨叨写了许多她童心所感。

  源氏接下来探访居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此时早春刚至,离炎夏尚远,还不到避暑时节,无人前来,故此间甚是寂静。源氏看了看室内,虽无任何古董花瓶等风雅之物点缀,却也洁净雅致。花散里与他情缘深久,彼此相知,相处得随意自然。如今虽免风月之事,但仍夫唱妇随,其乐融融。室内张着帷屏,源氏也不事先招呼,便上前推开。花散里神态娴静地坐在里面,也并不怪他。她身着先前源氏所赠蓝宝衫子,色彩已经疏谈。每次见之,源氏都这样想:“若是别人,定嫌她相貌平常。我今如此敬重她,永远优待她,正合我之意,深可欣慰啊!倘若她水性杨花如那些轻薄女子,稍不如意,就离我而去,我也决不会如此待她的。”自己之情长与花散里之稳重十分相谐,使他不胜喜慰。两人亲睦叙谈良久,源氏逐到西厅探望玉望。

  玉堂进宫不几日,还未习惯宫廷生活;然其居所,却也布置得别有情趣。童女装束也分外优雅,她明礼勤谨,室内装饰古朴雅致。总之,这宅院正如她一般精小可爱。玉置本就玲珑娇美,此刻着上源氏所赠橡棠色春服,更是玉艳春色,直教人流连忘返。只因久居僻山穷乡,郁郁寡欢。头发也不甚浓密,疏疏朗朗却自然被散在衣服上,恰将这缺憾巧妙地化成了美丽。源氏见此绝美妙龄少女,心念此人应住六条院,否则真太可惜了。便欲将其如六条院女子般看待。玉髦虽对源氏已较熟悉,但念此人终不是生身父亲,未免尚有顾忌。她常觉这关系奇怪如梦,因此并不敢十分亲近他。源氏对她的此种态度也甚为心爱。对她说道:‘你虽初来乍到,但我感觉已似多年了,见面时便觉颇似敌人,心中权是喜慰。所以你也不必顾忌,常到我们那边玩。那边的小妹妹初学弹琴,你们正可一起学习。对那边的人也应随意不拘才是。”玉望答道:“女儿自当遵命。”这应对也颇为得体。

  源氏回到明石姬所居的冬殿已是傍晚时分。推开内客厅旁边走廊的门,顺风便袭来一股幽香,飘自帘幕,顿觉居所格外幽雅。源氏信步走进室内,却不见明石姬本人。环顾四周,但见许多笔记稿散置在砚箱旁边,遂拿起来随意翻看。旁边铺一张中国织锦制茵褥,镶着华丽花边,上置一张丽琴。在一个精巧的圆火钵内,浓熏看待从香,其中又混合着衣被香,香气极为袭人。桌上乱放着些书法草稿,字体不像学者那般夹杂许多难识的草书汉字,却显得深洒不拘,别有韵致,显见造诣之深。其中有几首情意缠绵的古歌,细瞧方知是明石姬收到小女公子答诗后喜极而赋的。内中有一首道:

  “巢营夕歇宿花时,今朝却向下谷飞。待得重访旧巢时,定当珍此好时机。”

  书稿中尚抄录有许多古人诗句,或抒发那听到早驾初晴时悲喜交集之情,或是有名的古歌,如:“家住冈边梅盛放,春来不乏早营声。”这皆是闻营声而欣喜时率情所书的。源氏见小女公子之回信竟给与她如此的欣喜,感到无限欣慰,便趁兴提起笔来,也欲写上两句。恰值此时,明石姬从里屋膝行而出,拜见源氏,态度甚为恭谨。源氏觉得此人终究殊于众人。她的娇躯身着源氏所赠雪色中国礼服,溢彩黑发被散肩上,衬之雪艳,见之令人心迷神醉。源氏不由俯身下去。源氏虽也想到:大年初一,若不回家,紫姬定然怨恨。但他终于宿在了明石姬处。消息传出,各姬妾知道明石姬特别承宠,皆对她心环醋意。就更不必说紫姬了。天将欲曙,源氏辞去。明五姬在源氏别后,念及他深夜辜负香装,甚觉悲惜。紫姬得知源氏在明石姬处宿夜,心中分外护恨。一宵展转反侧,拥装难眠。源氏回来,察知紫姬心情,便道:“真奇怪,我原说在她那里打个瞌睡,竟如年轻人样睡过去了,你也不派人去唤醒我……”如此安慰开脱,亦甚可笑。紫姬默然不语。源氏自觉无聊,谁说想睡,便就此睡着,直至日高方才起身。

  正月初二日源氏仍忙于招待贺客,举办临时宴会,竟无暇与紫姬会面。公卿、亲王等照例都到。堂前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宴会之后便分送珍贵礼物及犒赏品给公卿、亲王。这些公卿、亲王云集六条院,明为贺年,实则另有所图,因此个个穿戴齐整,力求不逊于人。当朝人才济济,有不少优秀人物,但皆难与源氏媲美。至于王孙公子,则更是为那六条院中新至美人而来,痴心妄想采花拈草,得其垂爱。故今年新春特别热闹,不同往常。晚风习习,幽香缕缕;庭前梅花数株,含苞欲放。暮色沉沉,人影绰绰,管弦丝竹之声悠扬悦耳。歌人高唱催马乐“此殿尊荣,富贵双全。……”音调甚是华美艳丽。源氏不时唱和,从‘子孙繁昌”一直唱到曲终,歌声柔美可爱。凡事倘有源氏参加,则色彩与声音皆添无限生气,其差异昭然可辨。

  深闺诸女眷,此刻遥闻车马鼓乐喧嚣之声,似觉生在西方极乐净土的未开莲花中,不能目睹这热闹场面,心中好生焦灼!二条院东院的昔日黄花久被冷落,闻此鼓乐歌声,更觉凄凉。岁月流逝,其孤寂日甚一日。使她们皆怀有古歌中所谓“欲窜入深山,脱却世间苦”之心情,故对于源氏这薄幸之人,已不再怨恨了。她们自有办法对付空虚:或遁入空门,如尼姑空蝉,勤心修梯,绝念红尘;或研习学问,如末摘花,吟诗弄句,也颇自在。但凡生活所需,皆自有人安排,倒也无忧无虑!新年热闹过后,源氏方来探访这二条院中人。

  末摘花乃常陆亲王之女公子,出身极为高贵,源氏常觉委屈了她。故凡欲见于世人之事,皆为其操办体面,以免他人小看。末摘花光前一头长而密的青丝今已衰老,从侧面望去,竞杂有好些银丝。令人想起“奔腾泻瀑布,一似老年人”之古歌。源氏无限惋惜,竟连她正面也不敢细看。她身着源氏所赠藤蔓花纹、白面绿里的外衣,却不很相称,想是因气质之故吧!其内穿深红色褂衣,暗淡无光且硬若纸板,模样甚是寒酸,令人见之不快。源氏曾送她不少衬衣,却不知因何不穿。惟有那鼻尖上的红色,春霞般遮不住,依旧惹人注目。源氏不觉叹了口气,特将帷屏拉拢,以隔远些。但未摘花却毫不介意。多年来,她仰仗源氏关怀,方得一日三餐之安稳,便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与对已无情爱之人,好生可怜!源氏觉得此人不但相貌与众不同,连态度也殊至可悲。如此之人,如若无人照顾,不知如何活下去?源氏念及于此,便动了恻隐之心,只道永远保护她,让其好好颐养天年。她的声音颇为凄怆悲凉,且又颤抖不定。。源氏看得有些不耐烦了,对她言道:“难道你无照料衣服之人吗?这里没有外人出入,生活甚是安逸舒适,你尽可随心所欲,多穿几件柔软的厚实衣服,何必只讲究服装的外表呢?”末摘花只得笨拙地讪笑,答道:“酸甜的阿阁梨要我照顾衣服等事,因此自己没有缝衣服的工夫了。我那件裘衣也被他拿了去,冬天很冷呢。”这阿阁梨乃其兄长,鼻尖颇红。她说这些话,毫不掩饰,可见其真心信赖源氏,但却过于直率了。源氏闻此,哭笑不得,便佯板面孔对她说道:“好极了。毛皮衣送与山增当纳摄衣穿,你颇懂送寒衣嘛!冬天如此寒冷,你不妨穿得七层八层旧的白衬衣,那就暖和了。你需要什么,如若忘记送来,只管告诉我。我这人懒散糊涂,加之事情繁忙,自然容易疏忽。”遂命人打开二条院库房,送其许多线绢。这东院虽不荒僻,但主人不在此住,环境自然显得岑寂。推庭前树木,在这春日里生发滋长,红梅初绽,芬芳沁人心脾,然而却无人欣赏。源氏见了,不禁吟道:

  “故里春光复又娇,枝头稀世花重见。”末摘花恐怕难解此诗言外之意吧!

  源氏辞别未摘花,便去探望尼姑空蝉。空蝉味宅,大部分房屋供佛,却自住一间窄小静室,似乎并非此处主人。源氏走进佛堂,见佛像、经卷,以及净水杯等细小器物,无不透出庄严神圣且又精雅的氛围,可见主人品性之洁雅脱俗,甚异众人。空蝉独坐一面青灰色帷屏后,唯露一只素淡衣袖。四周寂寥无声。源氏看了,不觉淌下数行泪来,凄然道:“你这松浦岛渔女,我只能魂牵梦蔡、遥遥思念而已。我与你想必前世种下了孽缘。今生仅存相见晤谈缘份,唉!”空蝉也深为感慨,幽幽道:“承蒙你如此关怀,已是缘份不薄了。”源氏道:“当年之事常蔡绕于心,使我不得安宁,总觉得屡次伤痛你心,应得恶报。我如今虔诚向佛忏悔,仍无法除我心中之痛。体尚不明白我对你的真心么?”空蝉闻言,推想源氏已知晓她出家为尼的原因:是为避免前房儿子纪伊守的追求。于是颇觉难为情,答道:“上天要你看我这丑陋之相,直至我死,这已抵偿你昔日之罪孽,此外还有何恶报呢?”言毕不由伤心掉泪。如今的空蝉,姿态比从前更为楚楚动人。源氏虽念及此人已斩断情丝,遁入空门,但仍觉得实在难以割舍。然而此时又怎能再言风流倜傥?只与她闲扯了些日常旧话新闻。他忽然向未摘花那边望望,暗自思忖:“那人倘若有此人的优点就好了。”

  像末摘花、空蝉一样受源氏荫庇的女人,为数不少。源氏皆—一前往探望,亲切言说这般话语:“许久未曾晤面,心中无时不在想念。唉,人生短暂,聚散无常,天命实难知晓啊!”他总觉得每个女人,各有其动人之处。做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源氏太政大臣,他仁慈善良,丝毫不盛气凌人,尤其对女人更是善施恩惠。不少女人就因其雨露之恩而悠游度日。

  男踏歌会在正月十四日举行。歌舞行列先赴朱雀院,遂至六条院。因路途较远,到达时已东方欲曙。但皓月仍旧当空,月光明澄如水;庭中薄雾弥漫,极似仙境。此时殿上人中凡擅长音乐者告演奏起来,一时笛声悠扬。因知歌舞队要来六条院,源氏早于正殿两旁厢屋,及廊房里设置座位,以便诸女眷前来观赏。玉髦为与明石小女公子见面,来到紫姬所居的正殿。紫姬也出来,与玉望只隔一层帷屏交谈。歌舞队进了六条院内,奏得更加起劲。按例只须款待茶酒与羹汤,此次犒赏却特别丰盛,大办筵席,招待颇为殷勤。

  晓月凄清,瑞雪纷飞,渐积渐厚。飒飒松风从高树顶上吹下来,四周景色清冷幽丽。,许多舞手歌人,身着绿袍,内衬白衣,色彩甚是朴素美观。头上所插绢花,也甚素朴。如此场所之中,教人看了心旷神怡,似乎寿命也得以延长。歌人舞手中,夕雾中将和内大臣家请公子,姿态格外高雅。将晓之际,细雪飘零,但觉寒气透骨。此刻歌舞队正在演唱催马乐《竹川》歌词:“竹川汤海,上有桥梁。斋窗花园,在此桥旁。园中美女,窈窕无双。放我入园,陪伴娇娘!”乐音美妙勾魂,舞姿婀娜摄魄,简直难以用笔画言传!女眷们凭着厢房栏杆尽兴观赏,帝幕下拖曳出长长衣袖,五光十色,灿烂夺目,好似东方无际绚烂朝霞。歌人朗诵寿词,声音银钻动魄;舞手头戴高帽,姿态离奇古怪。琐屑之事,也皆公然表演,滑稽可笑之极,倒冲淡踏歌乐之美韵。最后各人照例受得犒赏品绵紫一袋而告退。诸女眷各自归家时,天色已明。

  源氏宽衣就寝,起身时已是日至中天。他回思昨夜之乐,便对紫夫人道:“中将的歌喉并不逊于非少将呢,真是令人惊异。如今时代,才艺之人辈出!古代学子,只知潜心研习学问,言及娱乐之趣,则在今人之下。我曾打算将中将养成一个方正官吏,惟愿他不要像我一样敢于风流。如今看来,还是富有情趣才好。木石心肠,铁面道貌,毕竟可厌吧。”他倒觉得儿子夕雾伶俐可爱。接着随口哼了几句《万春乐》,又道:“此刻诸女眷在此,我想趁此机会,举行一次音乐演奏会,聊作咱家的‘后宴’。”他便令人取出装在锦绣袋内的琴筝萧管,拂拭干净,并调好弦线。诸女眷闻此消息,尽皆欢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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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蝴蝶

  紫姬所居春殿庭院。浓盛的春景胜于往年。虽近三月底,仍春光明媚,百花绚烂、争奇斗妍,鸟儿婉啼啼鸣。在别处,已是暮春时节,而此地仍勃然一片盛春景色,让人倍感惊异。小山上树色郁葱,浮岛上绿苔苍苍。众妙龄女子,觉得仅遥眺此景,实不尽兴。源氏便吩咐赶快装饰已造好的中国式游船。船下水那日,向雅乐家宣召数名乐师,在船中奏歌作乐。这回,诸亲王及公卿均来参与,秋好皇后信归省回家。去年秋,秋好皇后以“盼待春光到小园”之句来讽刺紫姬,紫姬觉得此乃报复之机。源氏颇欲邀秋好皇后前来赏花,却未曾寻得机会。况且以皇后高贵之躯,也不便随意外出赏花。乃命秋殿中众嗜花之年轻侍女皆来乘船同游。此湖水同皇后院中南湖相融贯通,其间隔一座小山,颇似关口,但亦可从山麓下绕道划船过去。紫姬身边众侍女皆聚集于此处东边的钓殿里。

  龙头凤尾的游船均按中国风格装饰。掌舵童子皆束发高髻,结成总角,一律中国式装束。众侍女哪曾见过如此盛况,乘过如此堂是气派。宽敞洁净的游船?此刻惟觉宛如放舟泛海远赴异国他乡,颇为兴趣盎然。游船驶人浮岛湾中岩骋之下,但见岩石千姿百态,皆如画景。远近绿树,云辍绚丽,犹罩锦纱。其间遥望,可见紫姬春院。此时春院里正营飞草长,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外面樱花已近凋谢,这里却是繁盛一片,花团锦簇。环廊紫藤,也次第开花,花色明媚艳丽,甚觉耀眼。池边律棠也繁花满树,枝条垂挂,倒映水中,摇曳生姿。各种水鸟,或成双成对德戏游玩;或嘴衔花枝轻掠水面。最令人怜爱的是鸳鸯,浮于数猕春波之上,竟似锦上罗纹彩丝之图案,异常美丽。游赏其境,似身临仙境中,不知春秋几何。众侍女各赋新诗:

  “和风拂影浪中花,疑是身至像棠崎。”

  “林棠花缀春池底,此水通贯井手川。”

  “何须寻访蓬莱岛,此处即胜众仙乡。”

  “风和日丽竞荡舟,兰篙水溅赛飞花。”遂又任兴吟诵,大抒其情,若历梦境,不知何往,亦忘了家在何方。水面风光腐施,满怀春情,足以牵动少女春心。

  天已薄幕,乐师赛起《皇撤之曲》,音色颇美。游船驶近钓殿,大家虽犹未尽兴,依恋不舍,但也只得弃船登岸。钓殿装饰朴素,简洁雅致。紫姬左右的许多年轻侍女早已在此等候。她们个个新装艳服,如花团锦簇,艳丽非凡。此刻乐人奏出世间罕闻之名曲,选用特别优秀的舞人伴舞。他们各显神技,以搏紫夫人欢心。

  夜至,众皆方兴未艾,便在庭中燃起簧火,宣召乐人到阶前奏乐助兴,众人复举杯延乐。亲王及公卿皆乘兴而入,或弹琴抚筝,或吹萧管。乐人均为名师,乃以萧管吹出双调。此刻堂上请亲王及公卿便用丝弦相和。弦密管促,嘈嘈切切,颇为盛大。在秦催马乐《安名尊》之时,仆役们虽不谐韵律,却也被这美妙的音乐吸引,竟挤于门前车马之间,听得心花怒放,如痴如醉,皆觉得如此生活委实情趣无限。如此春宵演奏如此春曲,比及演奏于其他季节,更为韵味十足,富有春趣。众人皆深有体会。

  是夜奏乐相娱,通宵达旦。音调从吕调移至律调,又增奏中国的《喜春乐》。此时兵部卿亲王也吟唱催马乐《青柳》,反复咏唱两遍,歌喉清越婉唯。主人源氏亦与之相和。乐声如鸟声报晓,迎来天明。隔墙秋好皇后听到邻院作乐之声,妒羡不已。

  这春院中繁花斗妍,四季如春。只因以前无诱人心魂之美女来访贵公子,皆引为美中播疵。如今已来一美女玉望,美若天仙,且甚得源氏宠爱。诸公子闻讯,皆欧一睹为快。内中有几个自恃出身高贵,配作其婿,故屡设良机,或甜言蜜语动其芳心;或坦率开口,贸然求婚。亦有几个多情公子,羞于启齿,独自倍受相思之煎熬。例如内大臣之公子拍木便是其一,棺木因不知自己与五望乃异母兄妹,因此钟情于她。又如兵部卿亲王,因相伴多年的夫人三年前已故,子然独居,不堪寂寥孤苦,故抛却所有顾虑,寄玉钙以相思之情。今日他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头插藤花,胡言乱语地打闹,丑态百出,模样甚为可笑。这些皆为源氏意料中事,他却佯装不知。正在传林劝酒之际,兵部卿亲王颇觉烦闷,不欲再饮,乃推杯道:“倘若无甚心事,我早已离座逃去。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啊!”便吟诗道:

  “苦思何奈血缘近,不借此身赴深渊。”遂将头上藤花摘下,并举杯奉与源氏,口中唱道:“共戴鲜花!”源氏满面笑容答道:

  “莫非值得投渊死?枝头春艳请细赏!”使百般挽留他。亲王也不好离座而去。翌日,众皆余兴未尽,继续作乐,音调更显悠扬美妙。

  秋好皇后春季讲经便从此日开始。昨夜借居于六条院的诸女眷亦换装,打算前往秋殿听经。其余清人因家中有事而归。正午时分,众人聚于秋殿。目源氏以下诸人,皆参与经会。殿上人皆无一缺席。这多半是迫于源氏之威势罢了。故此法会隆重庄严,排场宏大无比。春殿紫夫人向佛发心献花。她挑选八个面貌清秀的女童,分为两班,四人着鸟装扮鸟童,四人着蝶装扮蝶女。令鸟童手持内插樱花的银瓶,蝶女手持内插橡棠花的金瓶,樱花和橡棠花皆为紫夫人亲手剪取。她们从春殿前的小山脚乘船出发,往秋殿驶来。春风微拂,瓶中樱花数片飞落,漾于水面。风和日丽,春色宜人。女童所乘之船似从彩云春风中缓缓飘来,这情景实在美不胜收!秋殿院内无特设帐棚,便在殿旁廊房中设置临时凳椅,作为乐场。八个女童弃舟上岸,从正面石阶上抬级而上,人得殿中奉献鲜花。香火师接过花瓶,供于净水旁,此时,夕雾中将又呈上紫夫人致秋好皇后之信,其中附诗道:

  “君怜秋光胜春色,香困闲候野虫鸣。确够蝴蝶春园闹,惟恐幽人不称心。”秋好皇后阅毕,便知这是答复自己去年所赠红叶诗的,脸上遂绽露一丝笑容。昨日被紫夫人所邀众持女,全心迷醉春花,相互赞道:“竟有如此美妙春色,的确人见人爱,娘娘亦会赞不绝口吧。”

  婉啦鸟啼中,鸟童翩然起舞;乐师奏出《边陵频枷》之曲相伴,音调清雅优美。湖中水鸟似被如此妙音感动,也远远鸣唱作和。乐曲将尽,节奏转急,愈发情趣妙生。正值高潮之际,嘎然而止,余味无穷。蝶装女童也舞得轻灵如飞鸟,她们渐次舞近橡棠篱边,便如蝶般飞进繁花密丛之中。次官与殿上身分相宜之人,皆来皇后处领取赐品以分赏众人。赐品皆依照情况而奋。他们赐与鸟装女童每人一件白面红里常礼服,赐与蝶装女童每人一件律棠色衬饱,赐与乐师的乃每人一身白色衣衫,或一卷绸缎,各不相同,夕雾中将领赐一身女装,外加一件紫面绿里常礼服。秋好是后于信中如此回复道:“昨日游船乐趣,令人羡慕不已。

  “但愿君心无歧意,我欲随蝶访春殿。”皇后与紫姬均才华出众,但皇后诗道略欠不足。此回赠之诗,不能在佳作之列。

  凡昨日参与游船的皇后的侍女,紫姬皆以精美之礼赐赏。此六条院中,几乎是日日宴游,夜夜歌舞,人人欢度时日。众诗文亦无拘无束,纵情娱乐。各殿女眷不断书信。

  且说玉髦自从与紫姬等在踏歌会上见面之后,时常与诸人互通音讯,彼此问候。紫姬虽未能深悉玉章教养如何,但亦感到玉望聪慧灵秀,才华横溢,并且性格温和,对人恭谦,敌对她颇有好感。倾慕她的王孙公子甚多,但源氏思之甚慎,不敢贸然决定。长此做其父亲,非他所愿。故有时意欲公开其生身父亲乃内大臣之真相,以便堂而皇之娶她。夕雾中将很是亲近玉望,时时走近其帷帝旁。玉望也亲自与他答话相叙,此刻玉堂总是不胜羞怯。夕雾因虑及尽人皆知他们为姐弟关系,敌对她毫无邪念,不作非分之想。内大臣家诸公子不知玉望乃其异母妹,常托夕雾转叙相思之苦。玉髦当然丝毫不为他们动情,只感到兄妹相爱,心里私下苦不堪言。她常独自沉思:“我在此处,总得教生父知晓方好。”然而她只装作一心一意依赖源氏,并不道出心思,宛若涉世未深的孩子。她与其母亦有几分相似,却不酷肖,才气、心思也更胜之。

  四月初一始换夏装。此时人心欢快顺畅,天气也愈显明媚晴朗。源氏平日闲暇无事,常饮酒度日。玉置所收情书,愈来愈多。源氏见果如自己所料,颇觉有趣,便时常到玉髦处,查看其情书。见有应复之信,便劝其答复。玉髦则默然无语,面呈难色。兵部卿亲王求爱心切,时隔不久,便已痴迷若狂,不堪焦灼,于请书中倾诉相思之怨。源氏看罢忍俊不禁,笑个不停,对玉囊道:“这位是弟人品最为端正,从不谈及风流韵事,因此我一直对他格外亲近。如今已届不惑之年,却因你而痴狂若此!倒让人觉得可笑可怜。你总得回复他才好,大凡略晚风情之女,皆知此位亲王,乃世间最可交谈之人。他确实是个风流人物呢!”他想用此话打动其芳心,但王髦只觉得难为情。

  惠黑右大将乃承香殿女御之兄,向来道貌岸然,伊然正人君子相,如今也像谚语所云“爬上恋爱山,孔子也跌倒”,竟苦苦向玉置求爱。源氏兴味十足,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一日,他查看情书,发现一封宝蓝色中国红信笺,芬芳扑鼻,沁人心脾,折叠颇精巧,诧道:“此信怎叠得这般好?”便打开信,只见其手笔隽秀优美,附诗道:“

  “谁知思君心,思心今惭测。犹如岩泉水,奔腾无颜色。”

  字体甚是清酒雅致。源氏问:“谁作此信?”玉髦迟疑不答。于是源氏召右近问道:“凡接此类情书,务必探明其来历,认真作答。纵有贪色好玩之辈胡作非为,亦不可过分责之。据我亲身体验,男子痛恨女子不答复自己,责怪她冷酷无情,此时便难免做出违礼之事。若女子本身出身卑微,又不答理男子,男子便会怪其无礼,也不免做出非份之举。若男子来信吟风咏月,对女子并无恋情,女子也以雅德相对,反倒煽动其情,对如此男子,不睬也罢,断不会受到指责。倘若男子逢场作戏,偶寄信挑逗,切不可即刻作复,否则遗患无穷。总之,若女子任性作事,自认深解风情,不放过一切机会作兴,其后果定然困窘。然兵部卿亲王与髯黑大将,彬彬有礼,均为谦谦君子,决非轻薄之辈。倘不辨轻重,置之不答,的确有失利数。对于比他们身分低微之人,则可依其志趣,辞其感情,观其诚意而相宜以对。”

  此际玉髦因为羞怯,将头倒在一边,其侧影更楚楚动人。她外着红面蓝里常礼服,内穿白面蓝里衫,红白相衬,甚为调和,颇觉雅艳新颖。其形态举止,虽仍带乡下人气息,却也款款大方,极具优雅趣味。况且如今已逐渐学得京都人言行,便愈加娇媚可爱,端庄妇淑了。加之化妆浓淡相宜,恰到好处,愈觉花容月貌,光彩照人。源氏不由看呆了,心念若将此女奉送他人,实为可惜。右近含笑端详两个,下暗想:“源氏主君年纪尚轻,为其父不甚适合,如结为连理,倒是龙凤壁合,天生一对佳偶。”想到此,便向源氏道:“我从不曾传送别人来信与小姐。大人以前所看之信,我惟因虑及对方颜面而暂且收下,小姐亦不曾过目。至于回信,必等大人吩咐后再作理会。即便如此,小姐仍甚心烦呢。”源氏含笑看了看信,问道:“那封折叠得精致美妙之信,是谁写的?”右近答道:“哦!这封信,那送信人也不管我们接与不接,放下便走了。此乃内大臣家大公子相木中将所作,他与此处小侍女见子是旧相识,此信便是托其转交的。除和见子,此处无人帮他。”源氏道:“这倒有趣。其官位虽不高,但你们怎可疏怠此人?公卿们虽然官高,然论声望,却无几人可与柏木相比。此大公子在众多公子中最为持重。怎奈他与小姐是兄妹?将来某日,他会明了实情的。如今,你们暂不公开,姑且应付一下吧。此信写得实在漂亮!。”他拿着信,竟不忍释手。又对玉髦道:“我对你讲了如此多,不知你心有何感,我实在为你担心呢!即使要将实情告知内大臣,也须虑及:你尚年幼无知,身份也未定,且你与父母兄妹素昧平生,贸然相认,他们能与你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吗?倒不如先嫁个好郎君,定了身份,以后再父女相认不迟。兵部卿亲王,虽是独身,但他生性轻浮,情妇甚多,况家中尚有许多名誉不佳的婢妾。若要作夫人,也须此人宽厚豁达,心无怨恨,方可安生。若其人稍有嫉妒怨恨之心,则必难免反目失欢之事,故须顾虑于此。至于髯黑大将,他嫌恶夫人年长色衰,正多方猎色物艳。此实非世间女子所喜之事。婚嫁乃终身大事,故我于心中左右权衡,难有定见。关于姻缘,即便于父母面前,也难以将自己心愿说得分明。但你如今业已成人,对万事皆应有主见,明辨是非。你可将我看作你已故母亲,凡事要与我商量。我是不忍心让你不称心的。”

  源氏此番话说得诚恳真挚。玉望听罢,颇感为难,不知怎生应答才是。她似小孩般默然不语,突觉甚为怠慢,遂答道:“女儿从无知的裙褓时代直至今日,未曾谋面双亲,未得聆听他们教诲,故万事均无定见。”她答话时神态异常温驯柔和,妩媚可爱。源氏颇为传惜于她,说道:“如此看来,正如谚语所谓‘后母应作亲娘看’。我对你关怀备至,你已看分明了罢?”他又对她谈了很多,但终未道出心中隐情,只是时时于谈话中隐约其辞。玉望也只装作全然不知。他只得慨叹数声,告辞退出。走至门口,但见庭前数技小竹,临风摇曳,苍苍滴翠,姿态窈窕,娉婷可爱。使暂驻阶前,即兴作诗,对玉望吟道:

  “庭前淡竹生,深根扎篱内。婆婆越墙去,青青欲示人。想起令我痛悔不已啊!”玉望膝行至帘前,和诗道:

  “山中生小竹,移根于院庭。你承尊恩育,不思回故里。倘被生父知晓,恐诸多不便。”源氏听罢,知其故意曲解其恋情为父女之情,更觉此人颇可怜爱。五望口虽如此说,心中却并不如此想。她焦心盼望源氏寻个机会向内大臣揭穿此情,以便父女相认。但又转念:“这位对我关怀备至的太政大臣委实令我感激。如今我即使与父相认,但自幼别离,毫不熟悉,他能否如源氏般对我关怀备至呢?”她读过许多类似于此的古代小说,已渐晓世事人情,故觉得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便不自行前往认亲。

  源氏觉得玉望愈发娇羞可爱了。一次他在紫姬前称赞她;“此女模样颇招人喜爱,丝毫不似其母脾气古怪、态度沉暖;她知情达理,温柔可亲。看来此人足可信赖呢。”紫姬熟知其性情,料想他不会仅将玉髦当作女儿看待,心甚担心,便答道:“她虽知情晓理,却心无城府,真心诚意依赖你,真是难得!”源氏问道:“我有何不值得信赖的呢?”紫姬含笑答道:“怎会没有!即便是我,也不知为你尝了多少难言之苦。许多事铭记于心,至今尚不能忘记呢!”源氏听得此话,觉得此人敏感之极!便说道:“你如此胡乱猜测,委实令人厌烦!倘我存有异心,她定会察觉的。”他颇觉此事麻烦,便就此打住话头。心绪却甚烦躁:人家对我如此猜疑,我该怎样处置此事呢?一面又自省:到了这般年纪,怎能仍像少年般无聊?但其心中终究难以抛却玉皇,仍时常前往探访,关怀备至。

  一久雨初晴的傍晚,万籁俱寂。庭前几株小枫与棵树苍翠欲滴,劳葱郁郁。源氏顿觉心旷神怡,仰望天空,吟咏白乐天“四月天气和且清”之诗。吟里,玉堂隐约芳姿袭上心头,便像往常那样悄然走进其屋内。玉皇正自由无拘地习字看书,忽见源氏进来,便恭敬而立,满脸绊红,娇羞之色,甚是妩媚可爱。源氏见其温婉之相,慕地忆起夕颜当年,情不自禁道:“初见你时,觉得你并不似你母亲。近来却觉得竟不差丝毫,我心中正感慨颇多呢!常叹夕雾中将毫无其母之影子。孰料世间竟有如你这般酷肖母亲之女。”言毕不禁淌下泪来。

  他见一只盒盖里有桔子,便摆弄桔子,即兴赋诗:

  “红桔花开时,闻香怀故人。玉容何肖似,宛若故人身。此放人永远铭刻于我心,教我魂牵梦京,难以释怀。多年来我寂寥孤苦,愁颜难展。如今你如此酷似你母,以致每次见你我皆恍在梦中,愈教我眷念依依,难于抑制!你不要疏离我才是呢!”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玉皇的玉手,玉髦因源氏从未有过此举,疑其冲动,心中窘迫不堪,但也只得乖乖地坐于那里,答诗道:

  “玉颜既肖似故人,亦如故人薄令身。”说毕颇觉狼狈,便饰着身子,娇怯之态,楚楚动人。其纤纤玉手如春笋般丰腴湿润。源氏看罢,不禁心猿意马,徒添烦恼忧伤。此日,他略显明朗地向她表达倾慕爱意。玉空惊慌失措,浑身颤栗不已。源氏洞悉其心,便道:“你为何不亲近我呢?我会巧妙隐秘此事,断不会招人非议。你亦不必惊慌,偷偷与我相恋吧!我对你倾心甚久,所爱极深,如今更甚,真可谓至爱绝世。与向你寄情书的人相较,你该不会轻视我吧!世间如我这般情深似海之人实属少见,故我甚不忍将你许配他人。”如此父女之爱,实在有悖常理。

  雨停歇下来。微风拂竹,飒飒悦耳;云破月来,银光皎皎。似这般良宵美景确有无比清雅之趣。众侍女见两人促膝谈心,有所忌惮,皆避之。两人原虽时常相见,然而如今夜这般,却甚难得。许是言语一旦出口,热情便难以遏制之故,此时源氏也巧妙地将上衣悄然脱去,横卧于玉身身侧。玉髦心中倍感厌恶,又深恐侍女们窥见,不成体统,惟觉痛苦之极。她想:“倘若生父在身边,即便对我冷淡不理,也不至受此凌辱。”禁不住悲从中来,虽竭力抑制,但眼泪终究夺眶而出,那模样好生可怜!源氏对她道:“你如此厌恶我,真使我不胜悲伤啊!即便是天各一方,素末谋面之人,一旦相爱,也可如此,此乃世间常情。更何况你我朝夕相处,情意弥笃,为何不能有此亲近之举呢?我断不至胡作非为,做出越轨之事,惟欲借此慰藉自己不堪忍受之恋情吧。”遂又讲了诸多甜言蜜语。加之睡于身侧之人,模样竟酷肖故人,确实令他感慨之极。源氏虽然心存他念,但也知不可生出轻怫淫乱之举,故即刻打住此念。他深恐侍女诸人惊诧讥评,便趁夜色尚浅时辞归,临别留言:“没有比我更真心爱你之人,你倘因此而讨厌我,我定会伤心无比。我对你情真意切,难以言表,故我绝不会做招人非议之事,让人对你讥评。我仅欲为慰藉对敌人相思恋慕之情罢了,故以后亦将与你说些风流情话,惟愿你能体察此心,好生回答于我。”此番话竟说得周到备至。然此刻玉壶已不胜懊怨,听得此话反倒愈加愁闷痛苦。源氏又道:“我只道你乃有情之人,哪曾料到你如此厌恶我。”遂长叹一声,续道:“今日之事,切勿令外人知晓!”说罢转身归去。玉髦虽已二十有二,但并不懂得男女之事,连略知此道者亦甚少接近,故不知男女之间尚有更胜于亲明共卧之事。只觉今日辞然逢此大不幸,竟神色惨淡,悲叹不已。众侍女见状,纷纷议论:“小姐今日不适呢!”众人皆前来侍候。侍女兵部君等暗自议论道:“源氏主君对小姐如此关怀,真教人感动不已啊!即使生父,也不会如此周全备至。”一闻此语,玉望愈发厌恶源氏,她万没料到他竟怀此叵测之心,不禁又感慨自己身世凄苦,悲痛不已。

  翌日清晨源氏早早遣人送信来。玉望因心绪烦乱,仍侵卧在床。侍女们递过笔砚来,劝她立即作复。玉量精神萎靡启读源氏来信。信用白纸书写,外表堂皇在重,手笔游洒优美。信中说道:“昨夜你待我实在冷淡之极,我虽伤心,但又难以忘却。不知别人对此会作何感想?

  未解罗衫同抗席,何缘嫩草怨春残?你实在是个未话世事的小孩呢。”他极力作出父辈口吻。但玉堂看了心甚厌恶。若置之不理,又恐别人惊诧,便以一张厚厚陆奥纸回信:“今已拜读赐言,奈何心绪烦乱,不能详复,还望见恕。”源氏见此回信,微笑着想:“依此看来,此人倒颇有骨气。”他觉得向此人诉说怨情,虽颇具意趣,却甚是麻烦。

  表明恋慕之情后,源氏并不似古歌中所吟咏的那般“决心启口又迟疑”,却仍继续向玉望倾诉恋情,纠缠不休。玉望愈发困窘不堪,忧伤愁闷之极,只觉无处留身,竟致病倒。她想:“很少人知此实情,无论亲近、疏远,皆以为他乃生父。而今,倘将此事泄露开去,定被世人所耻,落得身败名裂!生父内大臣原本就不将我当亲生女儿疼爱,更何况闻知此事,定会将我视为浪荡女子。”她思前想后,心中甚觉烦乱。得知源氏并不厌弃兵部卿亲王与髯黑大将,遂向玉髦求爱,恳切有加,昔日吟咏“犹如岩泉水”之柏木中将,从见子处隐约得知源氏赞誉于他,又因不晓真情,乃暗自高兴。于是不断向玉鬓寄信,倾诉爱慕之意,以致整日魂不守舍,痴迷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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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萤

  却说诸多女子在声势炼赫的源氏太政大臣羽蔽下,生活称心如意,无忧无虑;源氏太政大臣亦甚是清闲、安乐。推西厅玉望小姐,因遭意外烦恼,心绪纷乱,与这义父甚为尴尬。但外人对此父女关系确信不疑,此等丑事便不可声张,况且他又不可与那可恶的大夫监相提并论。因此玉囊只能忧闷于心。源氏虽有所恋,又恐诽言流传,故人前只字不提,心中甚感悲伤。他常去探望玉望,伺机表白。玉望已值晓事之年,心中虽然懊恼,却并不断然拒绝。只佯装不知,巧妙应付,令源氏甚是难堪。

  兵部卿亲王盛闻玉空端庄娴雅,娇艳可爱,遂真心诚意向其求婚。不料却了无回音,心中甚是焦躁。时至五月,风习不宜嫁娶。亲王已不堪忍耐,乃写信与她道:“万望得见小姐芳容,以诉心中相思之苦。”源氏看罢,便对玉警说道:“这又何妨!乃一大美事。此等人求爱于你,须常回信于他,万不可漠然置之。”便欲教她如何作答。然玉慧心中嫌恶,借口心绪不佳,不肯回复。玉髦身边请待女,本无甚高资及才华出众之人。惟一人略具才能,是其母亲伯父宰相之女。因家道中落,在此作情女,人称宰相君。此女子人品不错,书法甚好。玉望向来令其代笔回复。此时源氏使唤来宰相君,口授内容,令其代写。这般安排,或许意在窥探兵部卿亲王与玉髦谈情之状。玉壶对此甚为不悦。为免却源氏纠缠,亦多少用些心思看看亲王那缠绵悱恻的情书,而并非心有所爱。

  源氏欲窥人私情取乐,闲暇无聊,便自作主张约卿亲王前来。卿亲王接到回信,甚为欣喜,即刻悄然赴约。源氏先将香炉暗藏室中,令空中香味弥漫。边门房中设客坐蒲团,前面隔一帷屏,主客相距甚近。卿亲王至后,宰相君出来代小姐应对,却只差涩地呆着,答不出话来。源氏从帷屏后伸出手来,拧她一把,道:“为何这般畏缩!”其愈发狼狈。

  兵部卿亲王沉静地坐着,甚为俊逸闲适。时值薄暮降临,天色依稀。忽由内室飘来幽香,混着源氏衣香,越发芬芳。兵部卿亲王猜想玉髦容貌非想像所能及,愈加爱慕。遂直言将其倾慕之情诉与宰相君。字如其人,合情人理,并非冒失贪色之辈,神情与常人颇有不同。源氏一旁饶有趣味地偷听。玉望笼闭于东厢房,横卧在床。宰相君膝行而入,转达亲王之意。原氏令其转告小姐:“如此待客,甚为沉闷,万事应见机而行才是。你已知事,怎能回避亲王等人而令侍女传话。即使你不欲亲口答话,亦不必如此疏远。”此番劝诫,令玉望甚为不快。但又恐源氏趁机闯入房来,索性溜出房间,来到正厅与厢房之间的帷屏旁,俯身不动。

  玉置静听卿亲王娓娓倾诉,默然不发一言。此刻源氏悄然溜近玉置身旁,忽地撩起帷屏下端。刹时,周围亮光点点。玉望一惊,以为点着了蜡烛,却原来是源氏恶作剧。他于黄昏网罗萤火虫,为免漏光,而藏于身边。此刻见时机成熟,便装作整理帷屏,突然放出萤火虫,昏黑之中萤光忽闪。玉望惊吓之际,忙举扇掩面,其侧影美丽异常。源氏玩这把戏,别有用心:兵部卿亲王热切求婚,只因玉囊乃源氏之女,并不知其美貌几何。昏黑屋内突放光明,便可使其一窥玉髦芳容,好教她气恼。倘玉髦确系源氏亲生女,他定不如此,这用心实甚无聊之极。源氏放出萤火虫之后,遂由另一扇门溜出,回府哪去了。

  兵部卿亲王由王登举止推测:隔她甚近,远非料想所远。心中不免激动。他借着激光。从绿罗帷屏隙缝间向内窥视,但见相隔不过一个房间之遥。虽只隐约窥见玉髦切娜之姿,却也令他心驰神荡,铭记于心了。亲王遂赠诗道:

  “恰似流萤绝声,包,如焚情火火更炽,

  纵使君心欲纸灭,荧荧幽明未肯逝。望能体察我倾慕之心。”五望忖道:“此种情况,倘考虑再三迟迟不答,有失体统。应速答为佳。即答道:

  “流萤不吟咏,惟身蒙火烧,怜此痴言人,苦情更难熬。”她草草和罢诗,令宰相君传言,便自回内室了。卿亲王见如此冷淡,怅惘不已。然觉若过久逗留,似乎真乃好色之人,便告辞离去。其时深夜漏鼓,檐前苦雨淋漓,亲王襟袖儒湿。这情形恍若子规啼血,甚是凄凉。

  次日,侍女们皆赞源氏照顾周到,似父亲一般,哪知他如此乃是别有用心呢?众侍女尤为称赞兵部卿亲王仪容优美,言其酷肖源氏太政大臣。玉置见源氏为她操劳婚事,木免感激,暗忖:“此乃自己命苦,倘若寻得生父,以常人身份接受源氏爱情,亦未尝不可。如今这境况,实无可奈何矣。”然源氏为使其免受委屈,实不肯胡作非为,只是有此习癫而已。即便于那秋好皇后,亦不见得是纯粹父爱。一有机会,便起不良之心。但因是后身份尊贵、高不可攀,只得隐于心中,独自烦恼。而玉髦性情柔婉,容貌俊丽,令他常难以抑制恋慕之情,而生非份之想。幸得即刻省悟,方才保住了纯洁关系。

  源氏时而劝玉髦亲近卿亲王,时而又劝其疏远。时逢端午,源氏前往六条院东北的马场殿,乘便探视玉囊,对她说道:“你觉亲王如何?听说他深夜才归。他脾气恶劣,须若即若离,匆过分亲近。但凡世间男子,多妄情而动,独惹对方伤心哩。”那神态活泼搬洒。他身着华丽锦袍,一件薄质常礼服随意罩上,异常高贵清丽。衣服上的花纹,与平日并无二致,然今日尤为新颖,连在香亦格外芬芳。玉望想道:‘躺无那烦恼之事。此人实乃俊美可爱啊!恰值此时,兵部卿亲王派人送来一做白色的薄信纸上笔迹清晰优美。看似有意,却木耐咀嚼。

  “甚蒲逢端阳,遗没深水滨。

  孤寂无人采,根末放泣音。”此信系于一极长的甚蒲报上,令人难忘。源氏对玉鬓道:“今天这信领你答复。”说罢离去。众侍女亦劝其回复。玉望似亦有意,遂答诗道:

  “吉蒲须根溪下泣,深浅未得群分明。一朝脱泥根端出,始见原本不甚深。”此诗用淡墨写就。兵部卿亲王看罢,想道:“倘若更具风情,那才妙呢。”略觉遗憾。玉髦此日收到诸多式样别致美丽的香荷包。心中甚为欢悦。往日沉沦的苦痛,皆已烟消云散。然不禁又想:“惟愿太政大臣勿萌异念,我便可安然度日。”

  是日,近卫府官员欲赴马场练习骑射。源氏便去探访东院的花散里。对她说道:“近卫府官员在马场练习骑射,夕雾中将欲带几个男子乘便来此,白昼里便来,须早作准备。奇怪的是,此地之事从未张扬,这些亲王却能知晓,而纷纷前来探访,自然闹大了,须留意才是。”从廊上可望见马场殿。源氏便对待女们道:“大家打开门户,观赏骑射竞赛吧。今日左近卫府的漂亮官员将来此竞赛,相貌不逊于寻常殿上人呢。”侍女们便兴致盎然的等候着。玉望那边亦有女童过来观赏。廊房门口挂起油绿帘子,添设了诸多上谈下浓的彩色帷屏。女童和女仆们往来出入,络绎不绝。那边四个女童,身穿蓝面深红里于衫,外罩紫红薄绸汗衫,煞是伶俐可爱,想必是王慧身边的!女仆们着端午节盛装,身穿上谈下浓的紫色夏衣或暗红面蓝里的中国服。着深红色夹衫,上罩红面蓝里汗衣衫的则是花散里这边的待女,甚是端庄稳重。各人竞相争艳,无不美丽动人。惹得年青殿上人注目不已。

  此番骑射竞赛,方式不同于朝廷行事。近卫府中将、少将等人都来参加。花样繁多新颖。源氏太政大臣宋时抵达马场殿,众人早已到齐。大家愉快地玩了一天。众侍女于骑射之事不甚知晓,但对近传那光鲜服饰及竞争胜负之态颇感兴趣。马场宽广,直通紫姬南院。那边的侍女亦都争先观赏。乐队奏《打球乐》及《纳苏利》为竞赛助兴。决胜负时,钟鼓齐鸣以助威。竞赛至天黑尽,方告完毕。近侍们各按等级受奖。直至深夜,方始散去。

  是夜,源氏留宿于花散里处,与她闲话。他说道:“兵部卿亲王虽貌不惊人,但品性高雅、风流惆说,胜于别的亲王。众人甚是赞美。你可见过?有何不足之处?”花散里答道:“他是你弟,却似乎较你年长。自昔日于官中窥见一面后,许久未见。听说近来常来此,甚是亲密。其相貌亦俊美于往常。其弟帅亲王倒亦美丽,品格却不及他,颇具国王模样。”源氏听得此话,甚觉花散里好眼力。但只是微笑,不再审评其他人美丑。因他认为揭人之短为无知妄谈,有失身份。敌对于那摸黑大将,虽人品高雅,世人称赞,犹觉不够资格做女婿,因而从不言及。如今,源氏与这花散里,已不甚亲密,更无床第之欢。因花散里禀性谦弱,万事委曲求全,实不般配源氏。多年来她笼闭居室,春秋游实之事,仅从别人口中传闻,而不参与。源氏虽时常痛苦不堪,但亦从不勉强。此次难得这般盛会于她院中举行,花散里甚感无上荣耀。吟道:

  “甚蒲味亦苦,稚驹莫要尝。喜逢端阳日,出谷沐阳光。”诗虽不甚优越,音调却还委婉,源氏心中很是怜爱。便和唱道:

  “君如绿苔蒲,我是水族羌苍老共溪滨,永久伴翠萍。”此两首诗皆发自肺腑。源氏吟罢笑道:“你我虽不常见,亦无床第之欢,然如此闲谈,甚为舒畅。”是夜,花散里将寝台让与源氏,自己卧睡帷屏外。

  连日来梅雨罪案。六条院内请女子颇感无聊,便每日赏玩诗画。明石姬擅长绘画,遂画了此许送与紫姬那边小女公子玩赏。生长乡间的玉望,未免孤陋寡闻。这些画自是令她惊叹不已,遂整日里忙着阅读描摹。玉置读了许多书,甚觉书中女子命运奇特,然竟无一人与自己一般命苦。她想像书中那住吉姬生前定美貌绝伦,而那妄图霸占住吉姬的主计头便是可恶的大夫监筑紫,而自己就是住吉姬。源氏闲适下来,便四处闲逛。见此类书散布各处,有些惊讶。某日对玉望道:“此等故事,多为杜撰,明知不真,亦这般执迷,你们女子真是乐于受骗。梅雨零零,却头发蓬乱,只顾埋头作画。”说罢,大笑木止。转念一想,便又说道:“寂寞无聊之时,看此类书亦未尝不可,且故事中凄婉曲折处,颇富情味,动人心弦。以此消遣,倒也怪你不得。另有一类故事,甚是夸张离奇,荒诞不经,教人心惊胆颤。但静下来一想,便觉绝无此理。近日我那边侍女亦常为那小姑娘讲此等故事。我一旁听后,亦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善编故事之人。纯为无稽之谈,但或许亦真有其事。”玉髦答道:“对呀,似你这般善于杜撰之人,才作此番答释;而我这愚笨之人,却深信不疑呢。”说罢推开砚台。源氏道:“只当我胡乱评议罢了。其实,亦有记述真情的。像神代以来的《日本记》等书,便详细记录着世间大事呢。”止不住又笑起来,道:“小说所载,虽非史实,却是世间真人真事。作者自己知晓体会后犹觉不足,欲告之别人,遂执笔记录,流传开来,便成小说了。欲述善,则极尽善事;欲记恶,则极尽恶事。皆真实可据,并非信笔胡造。同为小说,中国与日本有别;即便同为日本小说,古代与现代亦大相径庭。内容深浅各有所重,不可凭空妄事解论。佛经教义之中,亦有所谓方便之道。愚昧之人于此迷惑不解。其实《方等经》中,此例甚多。究其原旨,可谓大同小异,觉悟与烦恼,便犹如小说中善与恶。故世上诸事,由善来看,并非皆为子虚乌有,毫无教益。”源氏兴趣大增,极赞小说之功。继而话题一转,对似懂非懂的玉置道:“不过,小说中有天似我这等痴狂不悟之人呢?怕也没有你这佯装不懂、孤僻无情之女吧?也好,就让我来写部如此古无前例的小说流传万世把?说毕,挨过身来。玉量默然颔首,过后才道:“此事已盛传,何须借以小说。”源氏道:“你也觉得少有么?你这态度亦绝无仅有呢。”说罢,倚在壁上,神态甚为潇洒。遂即兴吟道:

  “愁苦忧心觅旧事,古来未有背亲女。有悻父母,也是佛法大戒。”玉望准低头无语。源氏便伺机抚其秀发,极诉无限怨情。玉髦终于答道:

  “我亦追寻古来事,从来无见此亲心。”源氏听罢,甚觉羞愧难当,一时尴尬不已。

  源氏于恋爱,可谓经验丰富,世间少有。然对其小女儿,却管教甚严,关怀备至。他告诫紫姬道:“于小女公子面前,万不可阅读色情故事。她虽年幼,不会对那故事中风情女子生趣,但倘认为无关紧要,那便会铸成大错。”此番情真意切之谈,渗透父女亲情,若被玉里听到,定然目很命薄。但紫姬以小女公子喜读为借口,常看得爱不释手。对那《拍野物语》中画卷,亦赞不绝口。见画中小姑娘若有所思地躺着,遂忆起自己幼时情形。源氏对她道:“小小年纪,已这般怀清。那我这耐心,实可作世人模范了。

  紫姬道:“故事中轻薄女子,扭捏作态,一味效仿别人,甚为粗俗可笑。惟《空穗扬语》中藤原君之女,率直稳重、谨小慎微。然又过于偏颇,与男子无二,实不足取。”源氏答道:“此种女子,书上有,现世也有。自谓品性端正,异于常人。果真不懂生之乐趣么?如今,父母教养女儿,只愿其受世人赞誉,却压抑了烂漫无邪之天性,甚为遗憾!须知有的女子幼时旁人称赞,长大成人后,言行举止却不乏可取之处。因此万不可让那浅陋之人赞誉你的女儿。”书中描写后母虐待儿女之事甚多,教人心生厌恶,小女公子不直看。源氏便严格选择故事,令人誉写清楚,配以插图,送与小女公子。此番周全考虑,谁愿小女公子将来平安无恙。

  源氏常想:“在世之日,小女公子由我照护,自是无忧无虑。若现在让兄妹二人熟识,生些感情,他日我死之后,倒亦有个照应。因此他允许夕雾去小女公子所居的南厢房,而禁止其进紫姬及侍女们居处。源氏子女不多,故也甚为关怀夕雾。加之其心地敦厚,质朴诚恳,源氏对他非常放心。小女公子时年八岁,犹喜调弄玩偶。那模样令夕雾忆起当年与云居雁玩耍的情景,遂热心帮其招玩偶的房间,心中难免沮丧。然记忆终归记忆。倘他遇到年貌相仿的女子,夕雾也偶尔与之调情,但皆逢场作戏,断不会当真!惟钟情于云居雁。如今谁愿早日升官进爵,脱掉这低贱绿袍,向云居雁求婚。原本倘他恳求不止、强欲成亲,内大臣亦可让步。然其定要内大臣自悟,向其道歉。因此只将炽热之情隐忍于心,决然不露一丝迹象。连云居雁诸兄柏木等亦觉夕雾态度冷淡。柏木右中将倾心于玉髦,但除却小侍女见子之外,无人相帮于他,遂求助于夕雾。然两人关系,与父辈当年一样,甚为僵化。因此夕雾冷漠道:“别人之事,与我无关。”

  内大臣膝下男儿不少,皆为后房众多姬妾所生。也都已按其生母身份及本人品质,赐予地位和官爵,各自称心决意。但女儿却甚少,长女弘徽殿女御入主后宫未成,次女云居雁入官也未遂,皆令内大臣惋惜不已。而对夕颜的女儿,亦念念木忘。他想:“我可爱的女儿,随那轻薄母亲古无踪迹。不知现在如何?但愿其母略解事理,勿与人言乃我之女儿。无论怎样,万望她能带女儿归来。”遂对诸公子道:“如有人自说是我之女,务必带来。当年我任情而动,犯有诸多懊悔之事。其中一出众女子,与我相好之日,生下一女。后因一念之差,离我而去,母子现不知身居何方。我家女儿本已稀罕,又失去此女,甚为憾事。”如此时常言及,当然亦有忘怀之时。但每每见别人为女儿操劳之时,内大臣便觉颇多烦恼。不胜悲伤。一日他做了一梦,便宣召一高明解梦人辨析,那人道:“大人恐有一失散多年的公子或小姐,现寄人篱下,不久将有消息。”内大臣道:“女子寄人篱下,不知吉凶如何。”此刻他又想起玉置,更觉思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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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常夏

  酷暑六月,骄阳似火。一日,夕雾中将陪侍源氏于六条院东边的钓殿中纳凉。殿上诸多亲信侍候于旁,忙着调制桂川进呈的站鱼及贺茂川产的蹲鱼为午膳。内大臣家几位公子正前来造访夕雾。源氏道:“来得正是时候,我闲寂无聊,正准备打统呢!”遂命人端上凉水泡饭,斟上美酒,特地叫来冰水解暑。席间谈笑风生,甚为热闹。虽碧空无云,赤日炎炎,然凉风徐徐,亦颇感惬意。不觉已回荡西山,鸣蝉扰耳,苦热难耐。源氏便道:“这般酷热,水亦毫无用处,我也顾不得礼节了!”遂躺下。又道:“此时,已无丝竹之兴。然而终目无所事事,亦苦闷不堪。那些官中侍者,仍系带紧扣,真不知如何抵挡。我们于此随心所欲,倒颇自在。然多日不理世事,仿佛已为老翁,且讲些近时世事与新奇传闻吧!”但一时半晌如何找得新奇之事,众人惟默不作声,毕恭毕敬。

  气氛有些沉闷,源氏便问内大臣之子养少将道:“听人传言,你父内大臣最近正悉。心教养一外边穷人之女。确如此么,”养少将答道:“是的,但亦并非尽如世人所说。只因春上家父曾做一异梦,解梦人称有子女在外。此事传出,遂有一女子来投,自称为我父之女。兄长柏木中将闻知,便去查访。真假与否,尚待核实,我亦不甚清楚。孰料世人竟当作珍闻趣事而传述。此事于我父亲亦有损美誉了。”源氏证实确有其事后,又微笑道:“你父亲子女众多,还嫌不够,去寻这么一只离群之雁,也末免过于贪心里。我家子女甚少,倒颇想此等人来投靠哩。如今那女子投靠你父,想必亦有些因缘。你父当年,甚是风流多情,随处留香。即便一轮明月,于那污浊的水里,怎得清晰!”一向不苟言笑的夕雾,深知内大臣这女儿近江君极为一般,见父亲这般比喻,也禁不住笑了。源氏玩笑道:“夕雾啊,不如你将这落叶拾了吧。折取同根之枝,聊以慰怀,也胜过遭人拒绝、受人耻笑呢?”

  原来,源氏与内大臣表面虽亲睦,却为夕雾与云居雁婚事负气已久,夕雾甚为失意。故而道出这番讥讽之言,以便少将传与内大臣,气气他。转念又想道:“内大臣为人直爽,善恶分明。若知美丽的玉望藏于我处,不知要如何恨我了。我且不露声色,待时机成熟,将玉堂突然送去。她姣好的容貌定会引起他重视并悉心教养。”其时夜风习习,凉爽宜人,众人流连忘返。源氏道:“与你们一同纳凉,真是惬意,只怕我这年岁会惹你们生厌。”说罢,往玉堂那边去了。诸人皆起身相送。

  暮色渐浓,玉里房中甚为幽暗。诸侍女面目难分,惟见一律便装。源氏便对王里道:“稍稍坐到外边些吧。”又低声道:“非少将与藤侍从随我来了。他们久慕此地,向往不已,然夕雾中将太过老实,竟毫无察觉,不曾带来。纵使寻常女子待于深闺之时,也有身份相宜的人倾慕爱恋。我家女子虽多,然慑于我之威势,不敢随意恋慕。自你来后,景况便大为改观。闲寂无聊之时,我亦常想窥探他们的用心。而今果然如我所料了。”

  庭前种着许多抚子花,有源于中国的,也有产于日本的,五彩缤纷甚为谐调。庭中无乱草杂木,整洁幽静。抚子花傍着篱垣争奇斗艳,与这夕暮交相辉映,景致甚是美丽。随源氏前来的诸公子走近花旁,因不能随心折取,深感遗憾,然甚为留恋。源氏对无望说道:“这些人聪慧俊秀,各有所长。尤其那棺木右中将,俊逸稳健,气度高雅。他近来如何,有音讯么?万不可冷漠相待,令他培心。”诸公子中,夕雾中将亦甚为优秀。源氏道:“内大臣拒绝夕雾求婚,实为意外。难道源氏家不够高贵?他厌恶夕雾,难道是为保持皇族嫡亲的繁荣?”玉堂道:“那云居雁妹妹想必切盼‘亲王早光临’吧?”源氏说:“亦并非如此,他们俩并不奢求‘请来作东床,肴撰何所有’之殷勤招待。惟美梦遭破,于这两人亦未免太残忍了。倘因夕雾官位低,恐有失体面,只需佯装不知而托付于我,我自会安排妥当。”说毕一声叹息。玉望听得此话,才知源氏与内大臣并非真正亲睦,她与父亲团聚之期看来是渺不可知了,不由忧伤满怀。

  是夜,月亮已隐退,院中甚为黑暗,众传女便点起灯笼。源氏道:“灯笼距人太近甚热,不如点青火罢。便唤传女拿来一台黄火。此处有一优美和琴,源氏遂取未拨弄,但闻弦音清越,和谐悦耳,便乘兴弹奏了一会。又问玉望道:“向来少见你弹琴,你不甚爱音乐么?若值皓月朗照的秋夜,临窗弹琴,其琴声与虫鸣交合相应,甚为新颖悦人哩。和琴构造简单,形状亦小,却声韵俱备,独有其长。将其称为和琴,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深速幽雅。这乐器,或许是为不习外国乐器的女子用于练习的吧。其弹奏技法,并无甚深奥秘诀,但欲造诣精深,亦并非易事。此技今已无人可与内大臣相比。虽同为简易清弹,然造诣高深之人弹来,兼备众乐之音,妙不可言。”玉望对和琴也略知一二,听罢此番讲解,求学之心更为迫切。遂问:“他口管弦之会,我亦可听么?乡野蛮夫中,学和琴者亦多,皆以为简单易学。岂知奏来竟这般深奥美妙。”她诚恳热忱、满脸艳羡。源氏道:“那是自然。提到和琴,似为乡野低级乐器。殊不知每逢御前演奏,掌管和琴之女官却被首先宣召。不晓外国如何,但在我国,和琴却为众乐之祖。你若能请教于和琴名手内大臣,便不难学成。但要其毫无保留传教于你,却颇不易。但凡种种技艺,造诣精深之人,断不肯轻易外传。不过你总会听到的。”说毕,又取过琴来,弹了一小段,音韵甚为和美。玉堂静耳倾听,想像内大臣那绝妙琴技,思父之心越发深切,亦更为烦恼了。

  抚着和琴,源氏吟唱起催马乐:“莎草生在贯};;边,做个枕头软如绵。”声音温柔动人。唱到‘榔君失却父母欢”时,脸上微露笑意。随即顺势清弹,果然妙不胜言。唱罢,对玉望道:“你亦弹一曲,如何?凡学技艺,须得抛却顾虑,不畏羞耻,方有所获,惟《想夫怜》曲你不宜弹。其他乐曲,须与人合奏,才易上进。”源氏如此谆谆教诲,不厌其烦。玉望于筑紫时,曾有一自称出身京都某亲王家的妇人擅长和琴,便请其教授。但她深恐所教不得法,羞于弹奏。然又迫切想学,便希望源氏继续弹奏,无意中靠近他道:“咦!这是何风相助,令琴音如此优美!”她醉心子琴声,那神态于火光映衬之下,艳丽无比。源氏笑道:“惟你这灵秀之人,才招来沁人心脾之风呢!”将琴推向一旁。玉慧心中甚为厌恶。因传女在侧,源氏未能如先前一般调戏于她,遂转换话题道:“诸公子为何离去了?还未赏够抚子花呢!某日访内大臣亦来看看。真是时光如梭啊!二十年前一雨夜,内大臣言及体状,如临眼前。”遂略告于玉髦。不禁感叹万端,即兴吟道:

  “抚子娇艳新露出,探访篱根已有人。深恐他问及你母亲之事,令我难堪,故藏你于此,让你受委屈了。”玉髦甚是悲伤,亦吟道:“山畔托根等抚子,探访篇报是何人?”那神态生动,教人不胜依恋怜爱。源氏苦恋之情难耐,遂吟唱古歌:“若非来此……”以宽慰玉皇。

  源氏频频探访玉望,过往甚密,深恐泄露引起非议。有时自己也觉有愧于心,只好暂作收敛。然此情终究难以忘怀,遂找出种种理由,致信玉皇。想:“与其这般繁琐,自寻烦恼,不如任情倾性,接娶过来。但如此定遭世人讥讽,于我倒咎由自取,于她却委实冤枉。我虽无限爱恋她,却断无让其与紫姬比肩之意。若列于妾胜之中,我自己倒位尊名重,于她又未免委屈了吧。若嫁于纳言之类寻常小吏,还能获得专注怜爱呢!索性将其嫁与兵部卿亲王或提黑大将吧!我亦可就此断绝念头。”然一见到玉量风姿,那念头又不由而起。近日犹借口教琴,频频亲近于她。

  起初玉童因源氏言语轻优,很是厌恶。后见他不过如此,并无非礼之举,亦不再过分担心。遂习以为常,态度亦有所改变了。回答源氏之话时竟带几分亲见之相。如此姣美可爱,源氏越发难舍,不肯就此罢休。心想:“别再犹豫了,还是留下她再招个女婿吧,我亦可伺机前来,偷偷与其相见,互叙衷肠,聊慰寂怀。如今她年事尚幼,不信风情,对我心生厌恶;招婿之后,即便郎君监视森严,且人多眼杂,只要我真心爱她,也是无妨的。”这居心实甚荒唐,源氏自己亦感不安,左右为难,真是苦不堪言。二人之纠葛,堪称绝无仅有了。

  话说内大臣邪内众人,对内大臣新近找回的女儿近江君甚为不屑,世人亦诽言轻视。内大臣告已闻知。一日谈话中,非少将顺势言及太政大臣曾问他之事。内大臣笑道:“确有其事!他不也迎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姑娘,百般教养么?素闻他极厌长舌之人,自己倒特别留意我家之事,实乃我之荣幸呢!”兵少将道:“据说居于西厅之人,容貌甚好,求婚之人颇多,兵部卿亲王正为她苦不堪言。大家都猜测她定是个无怨美人呢。”内大臣道:“很难说吧。源氏太政大臣位尊权重,世人对其女的溢美之辞,亦不过人情所致。我看未必真如所传,否则早已众所周知了。太政大臣声名显赫、极尽富贵,生活甚为悠闲。惟子女甚少,不无遗憾。倘正妻生有女儿,悉心调教,品貌无假,倒颇为世人艳羡了。可惜不仅没有,连倒房生养也极稀少。膝下无伴,难免孤寂呵!明石小女公子,虽母亲身份微贱,然前世福缘,前途不可估量。而那乡下女子,或许并非其亲生之女呢。毕竟太政大臣生性风流,抑或有此劣径。”对玉髦这番贬斥之后,又道:“但不知太政大臣如何定度其婚事。兵部卿亲王人品优越,与太政大臣交情深厚,想必可以如愿吧!这倒是门当户对的。”此刻想到女儿云居雁,心中甚为不悦:“为何无玉量那般盛名呢?惟望世间男子亦争相爱恋她吧。那夕雾中将,人品虽不错,然必于其进爵之后方将女儿许配与他。不过,倘源氏诚恳请求倒亦不妨应允。”无奈夕雾若无其事,内大臣深有所怨。这般思量一番,便由养少将相陪,向云居雁房间漫步而去。

  其时云居雁身着轻罗单衫于床上昼寝,颇有凉意。她身材娇小动人,肌肤如玉。纤手握扇,枕腕而卧,姿态甚是美妙。头发稍短,但宋瑞浓艳如云,随意散于脑后,倒也别有风味。众侍女亦都静卧于帐屏后休息,室内甚是安静。内大臣进入室内,众人皆不知晓。内大臣轻折罗扇,云居雁才稍稍醒来,睡眼惺松地望着父亲,那眼色甚为迷人。因羞涩而红晕满颊。父亲亦觉女儿标致无比。对她道:“我时时教导你,女儿家言行举止要谨小慎微,守身如玉,怎么竟于白昼随便睡着,传女亦不知去何处了。过于随心所欲,乃下等女子所为。而过于呆板拘谨,便又如僧人念不动明王之阳罗尼咒。若对身边至亲之人,亦态度冷淡,疏远戒备,自认高贵,实甚为粗俗,不受人爱呢。如今太政大臣欲使小女公子将来成为皇后,正悉心教养。要求她万事皆通,见闻博广,亦不无道理。然而人各有异,须因材施教,方能习得优秀品质。将来这小公子长大人宫,定会不负众望吧?”过后又道:“我本望你成为宫中女御,现在看来恐事与愿违了。但我亦决不让世人取笑予你。每逢闻得世人传言女子贤愚善恶时,便担忧你的前程。今后于那以假情假义试探份之人,暂不予理睬。我自有安排。”父亲这番慈爱关照,令云居雁深为感动。遂忆起当年,年幼妄情,与夕雾之事引起世人非议,及惹父亲生气之情状,一时羞愧不已。祖母太君思念孙女,不免怨恨,时常来信诉说。然因内大臣已有交待,便只得作罢。

  却道内大臣虽找回了近江君,并安顿于邸内北厅,心中却想:“我好糊涂!竟作此多余之举。但若送回去,又未免太过轻率,如儿戏一般。而收养家中,世人愈将嘲笑,认为我妄想教养这等不中用之人。外人言其相貌丑陋,其实远不至此。不如送于弘徽殿女御处,做个蠢宫女吧。”其时弘徽殿女御归宁在家,内大臣前往探望,笑道:“这个妹妹随你去吧。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一时糊涂所致。吩咐你那些老年侍女教她规矩,免得别人耻笑。”女御道:“也不必担忧太多,传言未免夸张。只因柏木中将等料想她美貌绝色,便急急找来,期望太高罢了。世人这般非议,她定甚为难过。”此番应答,甚为有礼,这弘徽殿女御并非绝色女子,但神态清丽,平易可亲,气质高雅。连内大臣见了,亦暗自赞叹不已。便对她说道:“总之,是柏木因年轻而欠虑之故。”如此议论,着实委屈了近江君。

  商议妥当,内大臣便赴北厅探望近江君。从高卷的帘子向下望去,但见伶俐的年轻侍女五节君,正与近江君打双六。近江君揉着手,急急叫道:“小点子,小点子户见此模样,内大臣甚为焦虑:“啊呀,这成何体统!”便举手示意随从人等止步,独自轻轻走至边门,由门缝窥探。恰纸隔扇开着,可以一览室内情状。此刻五节君亦尖声尖气叫道:“还报,还报!”不停摇骰子筒,久不肯掷出。内大臣心想:“两人模样轻优,如此不顾女儿家气度,真不知作何感想。”近江君虽面部扁平,但相貌亦有几分秀美,尤其一头乌发,光泽鉴人。惟额角低矮,声音浮急。模样很像父亲,但却是拙劣得肖似。内大臣镜前自视,亦不得不暗叹前世缘孽。便于室外对近江君道:“此处还习惯么,有否不妥之处?我事务烦杂,未能常来看你。”近江君仍伶俐答道:“居住于此,与多年来日夜思念而不得相见相比,真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得多啊!而那时就好比打双六手运不好,气死我了!”内大臣道:“是啊,我身边可供使唤之人甚少,常孤独寂寞,盼你已久,而此事也并非易事啊!如果做一待女,倒不必计较身份,于众人中即便有些粗俗行为亦不为人注意,可以放心。但仍有顾虑:倘外人知道这女子身份,那她的不端言行必有损家人体面。寻常人家的女儿尚且如此,不寻常的自是……”话说到此,意已溢尽。但父亲这片苦心,近江君并不知晓,直杠杠地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不计较这些,若看我太重,称我小姐,反而让我拘束。为爹爹倒使壶,我倒是情愿的。”听罢这话,内大臣忍不住笑道:“你怎能做这种活儿!若真孝敬父亲,你以后说话低声些,我就长命百岁了。”内大臣口吻带着调侃,说罢便照视着女儿。近江君又快语嚷道:“我生来就这样!妈妈生前曾告诉我,生我之时,妙法寺那快舌长老来产房念经,我便捡了他这快舌头。妈妈亦甚为焦虑呢,我这毛病是得改了。”内大臣原本也有些忧虑,如此一番话,可见她确有诚挚孝心,便说道:“身为长老,却进产房念经,足见并非好人。他这毛病,正是前世造孽,遭报应得来。如同哑巴与口吃,是毁谤大乘经典所受的报应。”

  与近江君一番话,使得内大臣犹豫起来,不好将她送交弘徽殿女御。他想:“女御为亲生之女,然品貌高贵,世人倾慕。送去这样一人,实在唐突。她定会等我:‘父亲究竟为何贸然接来如此怪人?’且女御身边众侍女,亦必将其怪相四处传开。”遂对近江君道:“这几天女御正好归宁在家,你何不常去探望,领受她高贵气质。你虽身份寻常,但只要多多交往高贵之人,虚心学习,自然也能成高雅之人。”近江君说:“真能这样,这可高兴死了!多年以来,我想尽种种办法,日思夜盼,总想大家承认我。如今爹爹允许我亲近这位大姐,即便叫我替她汲水,我也乐意。”她甚是得意,说话竟快如鸟哈。内大臣顿觉已无药可救。遂对她说道:“你不必亲自汲水或拾薪,亦可去见她。惟望你离那老和尚远些吧。”这讽喻颇为幽默,但近江君全然不懂。当朝公卿重臣中,内大臣仪表堂堂,光彩逼人,凡夫俗子不敢仰望。但这近江君甚为愚顽,口无遮拦。她接着问:“我何时可探望大姐呢?内大臣眉头微灌,答道:“理当择个吉日的。但不择也罢,何必大肆声张呢?若是想去,即日亦可。”说完便起身而去。

  途中,内大臣昂首在前,四五位大官员毕恭毕敬尾随其后,衬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威风无比。近江君目送内大臣一行远去,回头对五节君嚷道:“啊呀呀,我有如此威风的父亲,却落魄在穷乡僻壤的小户人家……

  “五节君道:“高贵过甚,教人畏惧。我倒觉得若你父亲身份普通些,懂得怜爱你,反而更亲切呢!”如此想法,倒也有些古怪。近江君便骂道:“你怎么又胆敢与我这高贵之人捣蛋了?往后不许对嘴对舌!”那口没遮拦,任性不拘的娇嗔之相,倒自有几分可爱。只是长居于僻野蛮夫中,不懂言语之道罢了。却道这言语,亦是有讲究的:“即便平常讲话,也须轻缓适度,娓娓道来,方可让人感觉舒畅悦耳。吟唱趣味不浓的诗歌,只要声调适中,婉转绦绕,首尾之句缠绵悱恻些,即便不能深解诗歌意义之人,听来亦趣味盎然。但近江君并不懂此理,即便其话含义深造,她听来也寡然无味,推闻生硬浮躁之声而且。其乳母又为浅陋村妇,性情蛮横,言行粗俗。近江君耳濡目染,自然品性低劣了。但也并非一天长处:她能将本末不称的三十一字短歌脱口凑成。

  内大臣去后,近江君便对五节君道:“爹爹叫我去拜访大姐。她是皇上身边的女御,身份高贵。我若件逆不去,她定会怪罪于我。爹爹即使将我视作举世无二,但若女御等鄙视于我,我在这府内如何立足?”由此知内大臣对她并非关心备至。于是近江君命侍女送一信与女御。其中写道:“相隔甚近,‘仅一疏篱’,‘似形随影’,而至今未得拜访,莫非有谁设勿来关’乎?甚为遗憾。虽未拜见尊颜,却正如‘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你我恰似同根之紫草。此比拟,能勿冒读乎?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字间点子甚长。背面又道:“诚然,当今夜趋前叩晤,亦所谓‘越憎爱越深’乎?怪哉,怪哉,思暮之情,‘犹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也。”上方又题一诗:

  “常陆海中芳草生,亦恐在伊香加崎。田于浦里浮萍身,追随芳影始拜见!”我心并非‘漫然似水波’。”

  纵观全信:折皱青色之纸,飞舞潦草之字,稀疏无度,东倒西歪。道是草书,实为自创。尤其‘l’字极长,像条蜿蜒的蚯蚓,虚张声势。近江君含笑欣赏一番,煞是得意。倒也懂得女子书简格式,信纸卷得细小,系上一枝抚子花,派一新来打扫厕所的女童送去。此女童虽伶俐俊俏,却亦不甚懂礼节,径至弘徽殿女御膳室中,对诸待女道:“请将此信呈送女御。”杂役情女认得她是北厅那边的侍童,便收了信。再由一名叫大辅君的侍女,解下花枝呈与女御阅读。女御看罢,微笑着搁下。贴身侍女中纳言从旁窥看,说道:“这信时尚得很呢。”想再细看。女御道:“这种体式的草书首次见到,颇难看懂。诗亦本本不称,略知大概罢了。”将信递与中纳言,说道:“你即刻替我回信吧,也要如此大楼大样,免得被人鄙为下品。”众侍女挤在一旁议论纷纷,低声窃笑。其时女童健索回信了。中纳言告女御道:“此信堆砌诸多典故,广博诗句,小女不才,恐难写出与之烟美的回信。叫人代笔又显失礼,就回诗一首吧!”遂模仿女御笔迹写道:“相处甚近,而一向疏远,实为恨事。

  常陆骏河源海浪,须磨浦上得相逢。但盼芳迹早日至,箱崎松亦此间笼。”亦特意模仿来诗。读给女御听了,女御道:“啊呀,如何使得?若她真以为是我所作,岂不讥诮这拙劣的诗行?”中纳言答道:“无妨,此诗自有人叫绝。”于是把信封好,交与女童。果然近江君看华回信,说道:“此诗何等风趣!原来她在等待我呢。”遂拿来浓烈的衣香,将衣服熏了又熏,重新梳理头发,又用胭脂将脸涂得鲜红。如此妆份,倒也华丽娇憨。然与女御会面时,不定会生出多少笑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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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篝火

  内大臣家这位新来的小姐,很快成为京都世人的话柄,种种讥评谣传,闹得满城风雨。源氏闻知,说道:“不管别人如何评说,只要是找出这么个素不相识的深闺女子当千金小姐看待,一不称心,便逢人诉苦,故谣传四起;如此作风,内大臣怎能作得出?此人专在细小的事情上过分要求,以显示其精明;又加上他考虑问题总不周全,未曾调查清楚便作出贸然之举。稍不如意,便闹得不成体统。”他同情那近江君。玉是听了此话,想道:“我幸好未去投靠父亲。虽说是亲生父亲,但久末相处,不知其禀性如何,忽然前去亲近,怕要受辱呢。”于是暗自庆幸。右近也大为赞同。源氏虽然心底对玉望的恋情越来越炽,但仍很强忍着,只能在表面上关心她、怜爱她。玉髦也就渐渐亲信他了。初五六日的月亮早已西沉。天空昏暗,风瑟瑟地摇响获花。这一切皆暗含着一种秋意。夏尽秋来,凉风乍起,他想起了古歌“吹来我夫衣……”之句,目睹秋风落叶,一派萧条,凄清冷落之感顿生。连日来只得频频探视玉望,终日与之抚琴作伴。源氏与玉望枕着和琴,齐首并卧。源氏喟然而叹:‘加此并卧,竟然无任情而动的非礼行为,世间还有谁能办到呢?”夜已很深了,因担心侍女看见,便起身准备回去。庭前已经熄灭了几处黄火,源氏便唤随从右近大夫点火。湖边的卫矛树亭亭如盖,送来一阵阵恰人的凉风;虽疏疏朗朗地点着松明,但离窗较远,热气不能入室。火光反倒显得凉爽,映在玉皇身上,姿态婀娜,艳丽动人。源氏轻轻抚摩这瀑布般的秀发,光洁如玉,柔顺幽香。玉置小鸟依人般温顺可爱,源氏委实不愿离去,故意说道:“这黄火应该有人添加才是。如此无月之夜,倘连火光也熄灭了,孤独无聊,真是害怕。”便赋诗赠与玉皇:“情焚中胸似案大,浓烟盛焰不减灭。倒是何时可消呢?虽然不是‘夏夜蚊香蕉,胸底清思不断烧’,但那是何等难忍的痛苦啊!”玉量觉得有非份之意,于是答诗道:

  “君心若如等火焚,烟飘长空永不返以免外人怪异。”源氏见他面色不悦,说道:“如此看来,我该走了。”便出得门外。此刻东院花散里有筝笛合奏之妙音传来,笛声悠扬悦耳动听。原来这是夕雾中将正与几位形影不离的游伴在奏乐。源氏说道:“大概是柏木头中将在吹笛吧?吹得真是不错!”他又不舍离去。便叫人前去转告夕雾:“我这里黄火清风,很留人的。”不一会儿,夕雾同柏木头中将及并少将三人翩然而至。源氏说道:“秋风送来你们美妙的笛声,倒勾起我满腔愁绪了。”遂取过琴来,小弄一段,也甚是动听。夕雾以笛吹出的南吕调音乐尤为优美。柏木因念着五望,迟迟未能启口。源氏着急了,催他快唱。柏木的弟弟养少将便奏乐低吟,其音与金钟儿的鸣声酷似。源氏也和着琴声唱了两遍,便让琴与柏木。最为动人的是柏木弹的爪音,华丽而不失幽雅,技法不亚于其父内大臣。

  源氏无限伤感地对三人说道:“隔帘怕有知音人。如此秋夜,举酒浇愁只怕容易醉啊!我这入秋之人,醉后难免触景生情,垂泪以对,心中之言恐脱口而出。”玉望生怕他说出什么尴尬的话来。棺木和非少将与他有兄妹情份,因此格外亲近,便在帝内向他俩窥望,仁兄弟俩却并不曾知晓。特别是柏木,他正一心思恋着这帝内之人,心中情思如火燃烧。人前尚难自禁,哪有心思弹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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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朔风

  皇后秋院庭前,各式秋花繁妍,胜似往年。树枝编成的疏篱,格外雅致。尤以此处秋花更为艳丽,摇曳多姿;朝露待日,晶莹剔透之至。如此人造秋景,凉爽适意,胜似春山之美。至于春秋之优劣,向来赞美秋景之人居多。故先前称道紫姬园中春花的人,如今又调头来颂扬秋好皇后的秋院了。世态炎凉,由此可见一斑。皇后归宁在家,欣赏秋院美景之时,颇想在此举行管弦之乐会。然而已故父亲前皇太子之忌月恰在八月,故不宜作乐。惟恐花期逝去,遂尽口盘桓花前,赏玩这些日益繁妍之秋花。岂料无色忽变,狂风大作,满园秋花,缤纷满地,使不甚惜花之人,皆叹惜不已;更何况秋好皇后。见碎玉般零落的草露,目不忍睹,恨不能“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秋花任晓凤。”暮色渐起,四周昏暗无物。朔风愈加凄紧,尤如鬼哭神号。格子窗早已关闭,秋好是后笼闭室中,因挂念庭中秋花,独自黯然神伤。

  适逢其所居院中种植花木,朔风猛烈,这些“疏花小获”禁受不住,花枝横折,花叶满地。紫姬临窗托腮凝望院内,源氏此刻恰在西厅小女公子处。此时,夕雾中将前来问候,他无意瞥见紫姬室内许多待女,室内屏风因风大而撤了,紫姬正坐在那里。他不由驻足凝望。紫姬气度不俗,高雅清丽,宛若塘中青莲,清新优雅,好一个春之女神。夕雾恍若梦境。一阵风来,掀起帘子,众侍女急忙扯住。此番举动,使得紫姬禁不住菀尔一笑,神态越发动人。只因传惜遗落群花,她不忍弃之回房。身边诸位侍女,也各有动人姿色,然而在夕雾眼中,皆似凋零黄花。他推自思忖:“父亲小心谨慎,严加防范,不容我亲近这位继母,我道何故?原来是怕我见了继母这天姿国色,顿起贪色之念呵。念此,慑于父亲威严,便欲转身离去。

  恰逢此时,源氏从西厅里拉开纸隔扇,进得紫姬房中来。他道:“好大的风!真是讨厌,快将格子窗关闭。你坐在这里,外面的男人进来望得见呢!”夕雾闻声回头,只见父亲正微笑注视紫姬。立即惊诧于这个年轻而俊美的英年男子,竟不似其父了。紫姬也适逢青春年华,他不禁也真心赞叹:“真乃天赐一对并头鸳鸯。”心想:“我从未曾端详过这位继母一面,今日恰应了俗语:大风吹得岩石移,还怕不见韩世物。赖大风之福,我方见得这秘藏深院的绝世佳人,真乃幸运之至。”忽又一阵风乍起,吹荡开了他站立其下的格子窗。他怕父亲瞧见,急忙悄然退去。此时诸多家臣赶来,报告:“厉风急自东北来,此处却是安全,然那边马场殿与钓殿颇令人担心。”于是众人纷纷攘攘前去防御。夕雾绕至檐前,装出初来乍到,咳嗽一声。源氏在里面道:“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来了,外面望得见呢!”这时他方察觉边门未闭,夕雾正垂手门外。

  源氏问道:“中将打哪里来?”夕雾答道:“我在三条邪内问候外祖母。闻知狂风肆虐。又不知此处情形,甚为牵挂,放前来探望。外祖母孤单寂寞。且她年岁一大,反似小孩般怕风声。今见这边无事,看来我还是去陪伴她的好。”源氏道:“那快些去吧。返老还童,世间尚未有,然人老心智衰,自然如孩童。”源氏也极挂念,遂叫夕雾捎一封信去请安。信中说道:“天候这般恶劣,令我好生不安。然而有这朝臣在侧伺候,万事只管吩咐,均可放心。”夕雾即刻顶风刮面,赶回三条邱吉。这位公子品质极为忠厚,除了禁忌日子不得不于宫中值宿外,每日准时到三条邪及六条院请安;即使公事与节会繁忙之日,也不例外。今日天候虽恶,仍奔波于狂风之中,孝心一片,确可动人。

  夕雾的到来,自然令太君欣慰不已。说道:“你来我可就放心了2如此肆虐狂风,我尚属首见,真乃百年不遇呢!”说时浑身瑟缩。这当儿风声呼啸,刮断院中大树枝干,抬起房上瓦片,满天乱飞。一时间,枝干倒地声,瓦片粉碎声,甚是骇人。太君又道:“且喜这狂风之中,你平安来此。”太君豆宏年华时,拜见之人络绎不绝。如今冷寂了,全靠此外孙来驱除冷清。真是世事无常渺难知呵!其实她的家境如今例尚繁盛,只是内大臣照拂稍减罢了。狂风肆虐一夜,令夕雾心中倍感凄凉。他素来眷恋不已的云居雁,今已避于一边;而昨日偷窥到的紫姬倩影,却时时浮现于心。他暗自思忖:“我因何对她难于忘怀?难道起了非份之念?太可怕了!”他想努力摆脱,但那倩影却挥之不去,侵占整个心思:“真是个绝世佳人!父亲有此如玉美眷,为何又娶东院继母花散里来与之齐肩呢?这继母与她相比,实在相形见拙,越发晦气!”此亦足见源氏厚道心肠。原来夕雾人品实诚,对紫姬并无邪念。但他一直企盼:若有机会,也娶如此佳人,与她终日厮守,或可延长天年。

  一夜狂风,直至拂晓,风势方才有所收敛,却又降下滂沱大雨。家臣们互通消息:“六条院的斋屋吹倒了!”夕雾闻知吃惊不小,想道:“如此风狂雨骤,六条院中楼宇房屋,惟有父亲居所防护可以让人放心。东院继母处人手少,定然慌乱不已。”他便在晓色意微中乘车前去探望。一路寒风冷雨,车声耕磷,愁云蔽天,景色凄惨。夕雾心中无端升起一种难言的惆怅,湿满满好生空落。想道:“我这是怎么了,莫非心动中又凭添了一种相思?”忽觉此念极为非份,便自斥之:“可恶至极!荒唐,卑鄙!”胡乱想着,不觉已来到六条院中东院继母处。果见花散里愁容惨淡,四周一派狼藉。夕雾瞻前顾后,百般慰藉,又吩咐下人立即动手修缮损坏之处,再赴南院参见父亲。

  此刻源氏未起床,卧室的格子廖尚关着。夕雾只得斜靠卧室前栏杆,眺望庭中。只见山坡上树木已被刮得斜斜歪歪;断枝败叶,瓦砾满地;墙垣倒塌,狼藉不堪。东方天际微露一线鱼肚白色,庭中积水泛着青白之光,映出一片迷蒙天色与凄凉烟雨。面对此情此景,夕雾只感到眼眶热乎,忙举袖拭泪,咳嗽几声。源氏在室内听得真切,说道:“此乃中将声音呢。如此之早他就来了么?”遂起身,与紫她叙谈,却不闻紫姬答话。但闻源氏笑道:“还从未这般辜负香袅呢!今日实在抱歉,让你不悦了。”两人言语缠绵,情意甚是投合。夕雾听不清紫姬的声音,然从其隐约调笑中,可听出恩爱甜美。他便继续倾听。

  源氏打开格子窗。夕雾觉得太近不妥,急退向一旁。源氏见得夕雾,问道:“昨晚如何?你去陪伴太君,她必定欣喜吧?”夕雾答道:“正是。如今些须之事,便使她暗自落泪,真让人同情啊。”“源氏笑道:“太君年岁已高,在世之日无几了,你该尽心孝敬于她。内大臣对她恭谨有余,亲近不足,她常叹苦呢。我这个妻兄好脸面,总喜欢讲排场,探望太君时须仪仗车辆,随从众多,意欲旁人羡慕赞叹。这哪里是孝心深挚呢!尽管这般,他终究博学多才,且极为贤达。时值衰微末世,可谓才学过人了。唉,做一个完人,是何等难啊!”

  源氏甚是担心秋好皇后,便对夕雾道:“昨晚风害甚大,不知皇后秋院是否安然无恙?”遂派夕雾前去慰问。并亲写一信带去。信中写道:“昨夜朔风肆虐,不知皇后曾惊吓否?我因风寒,身体欠佳;若不堪言,正潜心调养,不能躬身慰问,希谅。”夕雾持信穿过中廊界门,至秋好皇后院中。此刻晨光源俄,只见他清峻优雅,姿态洒脱。他站于东厅南侧,向皇后居室内探望:只见开着两扇格子窗,帷帝已卷。晨光意微中,众侍女或闲坐,或凭栏而立,皆为妙龄女子,装束甚为赏目。皇后命数女童向虫笼中添加露水。于是女童们身着紫管色或抚子色衫子,外罩黄绿色汗衫,三三两两,持着各式笼子,在四方草地小心寻觅,折取最美的抚子花枝。此时朝雾迷离,如烟笼罩,此情景恰似一幅仙女活动之图。

  忽然室中飘来一股特等的侍从香之味。原来恰逢皇后起身更衣,可知好一派高雅气品。夕雾不便立即打扰,稍候片刻,方始轻缓前去。众侍女见之,并不慌乱,依次返回室中,却也并不回避。秋好皇后入宫之时,夕雾年幼,时常往返帝内,与众人甚为熟悉。夕雾呈上源氏之信。皇后身旁,先前相识之侍女宰相君和内侍觑着他悄声低语。夕雾打量了一下皇后居室,觉有别于南院的高贵气象,使人遐想非非。

  回到南院时,所有格子廖均已打开。那些爱恋不舍之妍花,一夜狂风,便只留下残枝断节。夕雾抬级而上,将回信呈与其父。源氏拆开一看,便见:“昨夜心中害怕,如迷津之童,企盼你遣人来此防御风灾。今晨得信,心甚喜慰。”阅毕,源氏说道:“皇后胆量怯小。然而,如昨夜那番狂乱,室内一无男人,委实吓人。她定怨我大意了。”遂决意即刻前去探望。于是揭帘入室,将低矮的帷屏拉开一角,准备换上官袍。夕雾瞥见帷屏边微露半截绣花衣袖,心想那定是紫姬了。不由得心如小鹿,狂奔乱撞。遂责骂自己不该生出此念,忙将头转向别处。源氏顾镜自赏,柔声对紫姬道:“晨光中,夕雾这孩子,看去很可爱呢!他尚只有十五岁,就英俊非凡,肖似我年轻之时,这怕是父母痴心爱子之故吧?”道出这番话,盖因正对镜自视,庆幸自己貌美青春吧!忽又说道:“我一见皇后,总有些不自在。此人风姿虽不特别触目,但那优雅贤淑,坚贞气品高超过人,令人不敢亲近。”出门之时,但见夕雾正呆坐出神,近他之身旁也浑然不觉。源氏何等机敏,立有所悟,退回房问紫姬道:“昨日狂风时,中将可曾觑见了你?那门没关闭呢。”紫姬脸红了,答道:“走廊里绝无人声,岂有此等事情!”源氏自语道:“真是踢跷。”遂偕了夕雾出门。二人来至秋院。源氏径自八门去探望秋好皇后,夕雾则在走廓门口,与众侍女戏要。惟因心事烦乱,不免是强作欢颜。不一刻,源氏辞别皇后。二人又至北院,探望明石姬。这里求设干练家臣,惟见几个侍女正于院中花圃内忙碌。其中几女童身着彩衣,行云穿梭,姿态怡人。明石姬喜爱龙胆菊与牵牛花,在院内栽植了许多。平日这些花借短篱攀升,如今一场狂风暴雨,已篱倒花落。这些女童正在收掇整理呢。明石姬满怀愁绪,临窗而坐,独自弹筝。听得传者通报源氏到来,便起身入内,套好一礼服。可见她心思细密。源氏进屋后,也临窗而坐。将昨夜风灾情形询问一番,便匆匆别去。明石姬颇为幽怨,独自吟道:“芦荻微风一阵吹,离人经此也自伤。”

  住在西厅的玉鬃因狂风惊吓,一夜未眠,故起得晚了,此刻正对镜梳妆。源氏令前驱噪声,自己蹑脚走进玉空房中。屏风早已叠好,只是其它什物尚显零乱。晨喀穿窗人室,玉髦之芳姿愈显清晰妩媚。源氏依她而坐,借口慰问风灾,又絮叨一番情话。玉望顿生厌恶。恨恨说道:“你讲话老是如此乏味,不如昨夜之风将我吹走才好呢。”源氏笑容可掬道:“风太轻飘了,你总得有着落之处吧!可见你想弃我而去呢,这也难怪。”玉髦听得此话,亦感出言过于直率,遂完尔一笑。那丰满面庞,娇艳如酸浆果一般;额发下高高的额头白皙细嫩,笑服弯弯,虽纯真担却略欠高雅。室外夕雾听见二人谈吐亲昵,颇想再睹玉鬓芳容。屋角帘子里虽设帷屏,然因大风之故,业已歪斜。略微揭得些帘子,则再无遮蔽,王慧姿色便清晰闯入夕雾限内。夕雾以为父亲分明在调戏这姐姐,便想道:“虽然是父亲,但姐姐已不是怀中婴儿了!”欲注目细瞧,又深怕被父亲察觉,便欲隐去。终因此景怪异殊甚,夕雾终不肯走开。玉望侧身而坐,身子倚柱。父亲愈加靠近玉望,揽手抱之。玉置身子偏向父亲,一头乌发便飘洒一边,如波浪晃动,异常美观。她虽厌恶抵拒,但并不坚决,终于面带喜色依偎父亲怀中了。可见已是习惯了。他想:“若非亲见,真难以置信!父亲虽可任情所为,但这是他女儿呀,这样亲昵如情人,也太不成样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此猜度父亲颇为羞耻。转念又想:“如此美女,我与她虽姐弟名份,然而并非一母所生。亦非近亲,见之也禁不住顿生恋情。”他仔细将此人与昨日所窥那人作比,以为这位姐姐虽略逊一筹,但让人一见便生爱恋,两人难分高下,恰是一对美玉。他暗自思忖道:“此人姿色恰似像棠花,夕阳中正带露重瓣竟放。虽是秋天,但见得这五望,自然便想到春花。春花虽美,但比拟此女容颜,尚远远不及。可见美之绝顶!”

  玉鬓与源氏唱唱私语,并无人打扰。忽见源氏面露不悦之色,站了起来。惟闻玉髦吟诗道:

  “无越西风多暴乱,直将女萝花吹损。”夕雾未听真切。源氏复吟一遍,他方约略听清,以为将父亲比作暴风,殊为可恨;王慧斥其无赖,又是可喜。极想窥看下去,又怕如此迫近而被发觉,无奈隐去。源氏答诗道:

  “西风不损女萝花,惟愿芳菲能承露。瞧那随风摆腰的细竹。”或许误解,但如此秽言总是不雅,更是不妥。

  源氏别过玉髦,便至东院探望花散里。盖因今晨骤寒,此刻忽然思起寒衣来。花散里身边聚集着许多长于裁缝的老年侍女,另有几个年轻侍女,正撕扯绑于一小柜上的丝棉。一旁散堆着扯好的绸缎丝绢。绸缎虽为枯叶却也美丽,丝绢颜色新颖却也珍贵。源氏问道:“此乃夕雾的树饱么?朔风这般肆虐,简直一事无成。宫中今岁也不办秋花宴了,真是一个讨厌的秋天!”他虽不晓所织为何物,但因色泽悦人,想:“此人就染色而言,不逊色于紫姬呢!”她曾为源氏所缝的一件中国花级官袍,便是以此种秋日竹叶兰,榨汁水淡染而成,淡雅温馨。源氏建议道:“中将的衣服也用此案色调吧!少年人着此色彩,定然雅观。”如此这番一席话,便起身告辞。

  夕雾陪父亲探望了院中形色各异的女人,心中不免郁闷空索。攀然记起,早上曾想写一封信,此时已日上三竿,还未动笔。遂走进小女公子居所。乳母对他说道:“昨晚风狂,小姐睡得不好,此刻尚在夫人房里睡觉呢。”夕雾道:“昨夜狂风确是吓人,我原本打算来此护卫,惟因太君颇为胆小,只得前去陪伴。小姐的娃娃房间可否有损?”此问逗得众侍女发笑,答道:“小姐房间么?即便轻风也令小姐胆颤,况昨夜风暴。我们护卫这个房,相当费劲呢!”夕雾问道:“有无随用纸?另外,请借笔砚一用。”一侍女从橱里取出一卷信纸,并将砚笔—一陈于桌上。夕雾道:“如此高贵之纸,给我用真有点可惜。”但念小女公子母亲身份低微,也不必过于自卑,便用这种上深下谈的紫色信纸写信了。他潜心磨墨,将笔毫于香墨中细细润泡,然后凝神贯注一挥而就,姿态甚为优雅。但由于研习汉学,作风略为乖怪,那首诗不免意趣不足:

  “昨夜狂风吹暗云,又是相思不忘君。”遂将此诗与一支风折的警革系于一起。侍女们道:“交野少将的情书与所系花枝同色,你为何将紫色信纸与绿色警草系在一起呢?”夕雾答道:“我可对色彩配搭一窍不通啊!请问姐姐们,我该选用何处野草?”他少言多利,举止得体,确是一个高尚的本分人物。夕雾又写信一封,一并交付手侍女右马助。右马助便又交与一俏丽女童与一亲近随从,并低声吩咐几句。众年轻侍女见此情状,纷纷猜疑起来,不明白此信写与何人。

  忽闻人声:“小姐回来了!”众侍女急七手八脚升张帷屏。夕雾忽生一念:何不将小姐姿容与昨日及今晨所偷觑之二美眷比较比较?虽平日讨厌这样做,但既生此念,也无所顾忌了。忙藏于边门口帘中,身上披了帘子,透过帷屏隙缝往里窥望。只见众侍女簇拥小女公子,在眼前一晃而过。她身穿淡紫色衣裳,头发尚未及身,如张开扇页,披散于后。夕雾正为没看清其面容而懊丧,忽又觉得那小巧玲珑身材,颇遭人怜爱。夕雾想:“前年我尚能偶谋面。长久不见,今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不知到了盛年,是何等可爱哩。”若将紫姬比作樱花,玉髦比作校棠,则此小姐便是藤花了。藤花开在高高树梢,此人美姿恰似藤花临风摇曳之情状。他想:“与如此美人朝夕相处,该是多么惬意呀!照理她们皆为亲人,与之亲近合乎情理。父亲却将她们幽闭起来,不许我亲近,教我好恨呀!”生性忠厚的他,此刻也不免还想不已了。

  夕雾到得外祖母太君处,谁见其正静修佛法。服侍侍女大多年轻端庄,面容姣好,然姿态、相貌与衣着,皆难以与六条院众侍女媲美。推几个秀丽尼姑,灰色尼衫配其苗条身姿,倒极其适宜这清静幽雅之情趣。夕雾辞别外祖母后,内大臣也来拜望母亲太君了。母子二人便在灯下叙谈。太君道:“乖孙女云居雁,已许久不来瞧我,让我想得好苦呵!”说着便哽咽不止。内大臣安慰道:“我就叫她尽快来拜见吧。她自寻愁绪,瘦弱不少,好生叫人心痛。但愿再不生得女孩了,处处令人费心呢!”说此话时尚存怨怒,耿耿于怀。太君十分伤心,对云居雁也不再热切盼望了。内大臣随机告道:“实不相瞒,最近我又寻得一个糟糕女儿,叫人好生无奈呵。”于是仿若愁苦地絮叨了近江君之事,又忍不住自觉好笑起来。太君道:“哎呀,既是你女儿,又怎会引出如此之谣言?”内大臣道:“正因是我女儿,故才更加为难。我正想带她来见见太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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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为玉望的前途幸福颇费了些心思,但隐藏于他心中的恋情则似“无声瀑布”,搅得玉髦忧心忡忡,苦恼不堪。此事果不出紫姬所料,会使派氏蒙受轻薄恶名。源氏自己也曾想过:内大臣生性率直,事无巨细,皆洞悉明察,绝不苟同。此事倘为他得知,便不加恩虑,公然以女婿相待,岂不令我贻笑于天下?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驾幸大原野。举世沸腾,万人空巷。六条院众女眷皆涌出来一睹盛况。正当卯时,御驾出宫,自朱雀门经五条大街,取道西行。游览车首尾相衔,直延至桂川岸边,挤得水泄不通。天皇行幸,昔年向无如此排场,诸公卿、亲王皆不遗余力,择良马,配美鞍,车辆装饰得金碧辉煌。充任随从与马副的男子皆仪表堂堂,且身量相似,衣着华丽。行列之隆重壮观,非同寻常。左右大臣、内大臣及纳言以下诸臣,皆随驾行。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员,皆穿淡绿色间淡黄色官袍与紫色衬袍。

  时值小雪飘飞,无空异常美丽。善于鹰猎的亲王公卿,皆早已备制了式样新颖的狩猎服装。六卫府中养鹰的官员,其服饰尤为稀罕:样式各异,其上配有不同染色花纹,光怪陆离,超妙独特。

  女子们对鹰猎之事所知甚少,只因难得一见,且场面浩大,便争先恐后来观赏。那些身份低微之人,所乘蹩脚的车子半路坏了车轮,显得甚为狼狈。桂川上的浮桥旁,亦有众多高雅的女车,其主人尚在倘佯着找地方停车。

  玉勇也在观赏者之列。以她观之,那些竞相炫耀服饰的显贵们,虽个个容光焕发,然皆不及冷泉帝穿着红袍正襟危坐的尊贵姿态。她暗中打量父亲内大臣,果然仪表堂堂,衣饰华贵,且正值盛年。身为臣子,他显然优于别人。然而较之风辇中的龙颜、内大臣终逊一筹。至于那些众年轻侍女美其名日“美貌”、“俊俏”而狂热恋慕的柏木中将、非少将、某某殿上人等,愈发一无可取,不值她一瞥了,可见这一切仅因冷泉帝之美貌确乎无与伦比。源氏太政大臣酷似皇上,竟似无丝毫差异。不过,许是心情之故吧,冷皇帝似乎更有逼人的威势。以此再思,此种美男子,确为世间罕见。玉皇素来习惯了源氏与夕雾中将的俊逸,以为凡是贵人,必皆相貌非凡。岂知今日所见众多贵人,虽在饰堂皇,但相形之下竟似丑鬼一般,眼鼻皆异样,个个给残酷地比下去了。

  萤兵部卿亲王也随驾行,髦黑右大将今日装束得异常威武,身背箭囊,神气活现待于驾侧。其人满面虬须,皮肤黝黯,样子甚是难看。其实男子相貌,怎能与盛妆的女子相比麻希求男子貌美,实甚无理。玉髦打心底瞧不起髯黑大将等人。源氏曾私下与王慧商量过送她进宫当尚侍。她想:“入宫怕是很痛苦的吧?尚侍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一无所知呢。”心下犹疑不决。今日见了冷泉帝的非凡貌相,不由动了心:“无须受宠,只作一平常宫人,奉传御前,倒是情趣盎然吧?”

  冷泉帝的风辇停于大原野。请亲王公卿卸下官服,换上礼服及猪装进入平顶帐幕进餐。六条院主人呈进了酒肴果脯之类。本来,今日源氏太政大臣当随御驾,御意亦如此。但时逢斋戒,终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下所献物品,为示宠幸,特赐一只猎获的野雉鸡,穿在树枝上,遣藏人左卫六尉为钦使,送与源氏太政大臣,并赐御诗一首:

  “小盐山披皑皑雪,雉鸡飞掠动幽冥。欲循古来先例事,盼君同看漫集白。”或许,太政大臣陪驾行幸野外为古惯例吧!源氏接得赐品,不胜惶恐,忙款待钦使,并答诗云:

  “皑皑雪漫小盐山,良景美色在松原。自古行幸无尽数,由来不及今年欢。”作者所录,乃当时种种情况的详尽回忆,务求确切真实。

  翌日,玉望接到源氏来信,其中写到:“想来你昨日已拜见上皇了吧?敢问入宫之事,意下如何?”其措词甚是恳切,毫无出轨之言。使玉望甚为满意。她笑道:“呀!真是无聊啊!”却又想道:“他倒真能猜度我心思呢。”复信中写道:“昨日白雪作伴明雾薄,隐约不群天娇颜。一切都在迷茫中呢。”紫姬也读了此回信。源氏对她说道:“我曾要她入宫,然秋好是后名义上亦为我女,倘玉累得宠,定于她不便。况弘徽殿女御亦在宫中,倘向内大臣道出实情,她以内大臣之女的身份入宫,则又有姐妹争宠之虑,亦甚不便,故万般踌躇。今日窥见天颜,她芳心已动,进宫之事,恐也是其愿吧厂紫姬道:‘称得瞎猜!一个女子哪有一见是上相貌英俊,就一门心思地想入宫承宠呢?这样未免太轻率吧?”说罢便笑了。源氏也笑道:“此乃何言?换了你,惟恐动迟了此心呢!”他给玉望回复一书:

  “朝日不及夫颜朗,秋波不辨实难察。尚望速作决定。”

  源氏决定首先为玉是举行着裳仪式。遂置办了种种精美的用品。源氏打算在此仪式上,向内大臣道出实情,便极力要将仪式办得隆重光彩。故置备的种种物品,极为丰富精美。他将着裳仪式日期定于次年二月。

  凡女子,即便甚为出名,且年龄也使她无法再隐讳姓名之时,仍可不参拜氏神,不将其姓名公诸于众。是以玉望昔日的岁月皆消磨于糊涂中。如今源氏要送其入宫,若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为姓,则会冒犯春日神,故此事已无法再隐瞒了。更堪忧虑的是:不知情者会讥议他冒领女儿,居心叵测,终致恶名流播。身份微贱之人,改名易姓自非难事,但源氏家族不得如此。他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父女之缘怎能轻易地断绝呢?事既如此,倒是我主动告知她父亲为好。”遂致信内大臣,恳请他在着裳仪式中担任给腰之职。但是因太君自去年冬患病至今未愈,内大臣心甚忧戚,无心参加典礼,便婉谢了源氏的请求。夕雾中将也昼夜服侍着外祖母,无心顾及其他事情。源氏见时机不佳,心下犯难。他想:“世事不测,倘太君病故,孙女亦应穿丧服;倘教她佯作不知,则深蒙罪孽。还是趁太君尚在,将此事挑明吧!”主意一定,即赴三条哪探病。

  源氏太政大臣如今显赫更盛于从前,虽是微行,其排场之隆重亦不亚于行幸。太君暗赞其非凡风度,觉得他超凡脱世,竟是仙佛了。于是痛苦立减,竟坐起身,倚在矮几上,虽重病在身,却健谈得很。源氏道:“太君的贵恙并不像夕雾说的那样重呢。看来是夕雾忧虑过头了,叫我好不担忧。如今亲见,喜慰不已。近来我除了特别要紧之事外,并不入宫,常自闭于家中,不像个效劳朝堂之人了。百事不问,疏懒成性。那些年纪更老于我的、虽驼背勾腰了,还能四处奔劳。我却不同,恐是天生糊涂外加懒散吧!”太君答道:“我害的是常见的衰老病,生病时间也够长了。今春以来仍毫无起色,以为再见不到你了,甚为伤怀。今日得见,我命或可稍延。如今我已到了对生死之事无所谓的年纪。人到老年连可慰寂寞的人都不在眼前,度日如年,苟延残喘,还有何意思呢?因此我已做好了早日动身的准备。但夕雾他为我的病满怀忧虑,态度亲切,照料周到,使我心下难忍,以致拖拖拉拉,延至今日。”说时泣下不已,声音颤抖,明显古怪。然所言至情,思之甚为可怜。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家常话,源氏便乘机说道:“想必内大臣每日都来探问你吧?若能顺便见到他,就太好了。我本有一事要告知他,总是难得见他一面。令我心下甚为焦虑。”太君答道:“恐因公务缠身,或并不关心我吧,不过偶尔来看看罢了!不知你有何事要告诉他?夕雾的确曾怀恨过他。我曾对他言道:‘事已至此,你若因厌恶他们,硬将他们隔开,于他们已传出的声名,并无用处,反教人当作笑柄,讥议不已了。’但他从小便有个怪脾气:一旦下了决心,便很难更改。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啊!”她如此说着、心下以为源氏要告诉的是夕雾与云居雁之事。源氏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心想事已至此,内大臣或当应允了,故亦曾劝他干脆成其好事吧。但我见他对二人申斥得甚严厉,便痛悔自己多嘴多舌。我想,万事皆有洗清之时,难道独独此事不能洗清么?只是这末世恶浊,要等来那彻底洗清之水,谈何容易!唉,这类事,于此时代,总是愈来愈坏,愈差愈远了。听说内大臣找不到如意女婿很恼火,我对他又甚同情。”接着他又说道:“不过我想告诉内大臣的却另有其事:有一个女孩儿,本该由他抚养,因情况有误,偶然被我寻到,抚养在家。那时皆不知实际情况,且我家子女甚少,也无意明查,以为即使冒充亦无妨,故便将她认作女儿,抚养至今。但不知皇上从何处得知此事,曾对我言及。他道:‘宫中没有尚待,内侍所的典礼常不尽人意。朕本当从官中选拔。虽有许多进宫多年,门第高贵的女官谋求此位,但皆不合朕意。朕欲从声望日隆的望族中选出。’他向我暗示,欲选我所找到的女儿,我又怎敢妄言不当呢?凡女子入官服务,决须按照自己的身份而立志就职,方为明智之举。倘只例行公事,司理内侍所事务,干好本职行政,这便枯燥乏味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凡事还须凭本人能耐。我将想送她入宫为尚待之意告诉她时,乘便问及她年龄诸事,方知她竟是内大臣苦苦找寻的亲生女儿。进宫之事,我想征求内大臣意见。但总见不了他的面。致函请他担任着裳仪式中结腰之职,他又因太君贵恙谢绝。如今太君病体稍安,我想请太君将此事转告内大臣。”太君答道:“唉,这究竟为何事啊!经常有各式各样的人自称是内大臣的女儿前来投靠,他一概都收留。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子是否也是因此而来投靠你呢?你令人寻女,她听说了便来找你么?”源氏说:“内大臣十分清楚内情。只因她为平民所生,倘声传出去,必惹外人耻笑,敌对夕雾,我亦未曾洋告真相,务望太君谨慎为要。”

  太政大臣探访三条邻的消息,传入内大臣邸内,内大臣惶急道:“太君那里人手不足,招待这等贵人恐怕力不从心。又无精干之人,照应随从车马,安排贵宾座位。夕雾中将恐也来了。”即教诸公子与素来相近的殿上人等去三条邮协助料理,并嘱咐道:“酒肴果蔬等,务须奉呈殷勤,不得稍有怠慢。我本应同往,惟恐反倒嘈杂。”此时,内大臣收到了太君的来信。信中道:“今日六条院大臣前来探病。此地设备简陋,仆从欠缺,深恐怠慢责人。兹有要事相告,务望见信即行,然勿言因我来信。”内大臣想:“有何要事呢?恐又是云居雁之事,夕雾向他们哭诉吧?”又想:“太君暮年,余日无多了。为此事她屡屡相助。倘源氏屈尊开口,倒叫我难以回绝。惟我总不喜夕雾冷酷少语,倘日后机会适当,我且佯作顺从,答应吧!”他估摸若源氏与太君协力相劝,要作回绝,则更不便了。然而转念一想:“何出此言?万万不可让步?”竟又突然变卦,足见其性情何等之顽固。末了他想道:“既然太君已来信相催,源氏太政大臣又在等着见我。若不前往,实在是说不过去。我且前往,静观事态,见机而行吧。”打定主意,极考究地着了装,传叫随从人等休得鼓噪,便直赴三条邪。

  在众公子的簇拥下,内大臣显得稳实庄重,威仪赫赫。内大臣身材颀长,不瘦不腴,面貌庄重,步态沉稳,天然一副朝堂重臣之态。他身着淡紫色裳衣,外罩白饱,却也华彩毕现悠然自得。源氏太政大臣则外穿中国白经常礼服,内衬流行的深红内衣,神态了无羁缚,自有责人风度。他身上似有神光辐射,使盛装辉饰的内大臣也黯然失色。内大臣的众多公子皆眉目清朗,侍立父亲旁侧。其异母弟藤大纳言与东宫大夫仪表亦颇不俗,此时皆随来探病。另有许多颇有声望的殿上人,也不召自来。此外藏人并、五位藏人、近卫中少将、非官等十余人,也会聚一堂。于是三条院骤然热闹起来。加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寻常人员,真是难以计数。太君厚筵款待,就筹交错,请人皆醉,共祝太君福寿永昌。

  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难得一晤。昔比已存芥蒂,事无巨细,皆要争执。如今请人济济一堂,各言昔日风流事,杯盏交欢,这二人也便拆了著湾,畅叙今昔,互言近状。不觉已到日暮。内大臣道:“倘我今日不来奉陪,便无体面。但若明知你大驾光临,却因无召唤之故未来,则当受责。”源氏答道:“当受资的是我。我有太多的烦厌之事呢!”似有未尽之意。内大臣以为他要谈云居雁之事了,便缄口不言。源氏续道:“你我二人自来心无遮饰,公私大小造事,皆坦言相商,犹鸟之双翼,协力事君。后来都为细微私务而稍违素志,但彼此赤诚以待,根本志望不曾有变。恍德数载,皆鬓染微霜了。回思如烟往事,颇觉依恋。近年你我皆为朝廷重臣,繁务所羁,竟难聚会。但你我终属至亲,当略减威仪,常来常往才是。凡事常有不如愿者,令我颇以为憾广内大臣答道:“昔日我们确实甚为亲近。乃至任性忘形,不拘礼节。常蒙诚心相待,心无芥蒂。至铺位朝廷,我实难与你并行如乌之双翼。幸蒙鼎力相助,使我以碌碌庸人而列于显要。此思怎敢或忘。惟年事渐增,凡事力难从;动了啊!”

  源氏便趁机将玉望之事委婉相告。内大臣听了呼嘘不已,道:“唉2此女遭此离奇之事,甚是可怜啊!”说时不禁泣下。又道:“当时我甚为担忧,曾四处寻访。由于忧愁过甚,竟无缘无故给你泄露。当年四处飘泊,任情不拘。生下各类子女甚多,却任其流落异地。今日我稍有地位,每念及此,便觉失尽体面,自愧不已。我设法将其找回,看着却又觉可怜。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此女。”他回想起昔日雨夜放荡不羁所做的种种评语,时哭时笑,两人皆不拘谨了。时至深夜,皆准备返家。源氏道:“今日聚首,勾起对早已遗忘的少年往事的回忆,真叫人眷恋难忘,不堪忍受。我真不想回去啊!”源氏向来并不怎么多愁善感,此次恐是酒力所致吧?竟低位起来。太君自不待言,她见这女婿相貌更胜昔日,权势也更为值赫,便记起早死的女儿葵姬,甚感痛惜,也哽咽泪流不止。那打扮成尼姑的姿态尤其令人感动。

  二人虽相谈甚欢,源氏却并不谈及夕雾之事。他担心内大臣拒绝而自讨没趣。但内大臣见对方不提也就佯作不知,只管闷于心间。临别之际,内大臣对源氏道:“按礼本当亲送回府,但深恐冒昧,倒使旁人诧怪,请恕我无礼。今日劳驾惠临,改日当到府上致谢。”源氏对他说道:“尚有一事相请:前日之请,务望允诺并准时出席为是。”两人皆面有喜色,各自返驾。一时仆走从呼,颇见声威。内大臣的随从都在猜测:“两位大臣难得一聚。我家大臣今日面有喜色,是否太政大臣又把何政权让与他了呢?”众人胡乱猜测,却无人想到玉量之事。

  突然得知玉是为其亲生女儿,内大臣心下忐忑,急欲见之。他想:“马上将她接至家中,父女相认,恐有不妥。源氏寻获她时,果真毫无私心么?恐因碍于各位高贵夫人,不便公然细她为妾,而私下宠爱她,又恐惹起世人非议,无奈之余,才向我言明吧广他心里甚觉不快,但转念一想:“倘源氏太政大臣真愿纳她为妾,岂有不成体统之事?惟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宫,定遭弘徽殿女御嫉妒,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太政大臣的意旨却不能违逆。”他在心中反复思量。其时乃是二月初。

  据阴阳师反复推算,十六日前后均无吉日,淮二月十六日春分还算不错。此时太君病也有所好转。源氏便抓紧筹备着裳仪式。他来到玉置房中,向她详述前日向内大臣挑明实情之事及仪式中的注意事项。玉是感其诚心,心中恰悦,觉得他之亲切,赛过生身父亲。之后源氏又悄悄将玉置之事道与夕雾中将。夕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大风那日我窥见父亲与他亲昵。”他眼前又浮现出玉望的面影,愈发觉得俏丽无比,远胜他苦苦思恋的云居雁,不觉怅然,深叹自己愚笨,不曾早日料到如此原委,错失了向她求爱良机。然而他又觉得对云居雁不贞,乃薄情无义之事,便即打消此念。其人实乃忠诚可嘉。

  着裳仪式那日,三条邪的太君暗地里让人资礼相贺。虽仓促,然所备置的梳具箱等礼品却甚为体面。另附信与玉囊:“我身为尼僧,恐有不祥,不宜参加庆典。尽管如此,我之长寿,想必值得体效仿。我已知你身世,心下眷恋不已。若无片信相贺,尤违清理。不知体意下如何?

  玲珑温润玉梳盒,两面相连皆含情。本是老身亲子孙,莫教须臾离身去。”信纸古色古香,字迹则不甚连贯。其时,源氏太政大臣来此指示仪式中有关事项,他阅信后道:“此书古意盎然,可惜字太过费力。老太君早年颇好书法,惟因年岁已高,笔力才如此柔弱科额呢!”他又看了几遍,说道:“此诗和玉梳盒极为贴切!三十一个字母,几乎皆与玉梳盒有关,真乃绝妙之作啊!”言毕相顾而笑。

  秋好皇后所赠,尽是些白色女衫、唐装女袍、衬衣及梳妆用具,皆精美雅致,按规矩又添送了香气极浓烈的瓶装中国香料。其余诸夫人,也皆自出机抒,赠送衣饰等物,连侍女们所用的扇子、梳子等,也都精致雅观,无可挑剔。诸夫人情趣高雅,对于日常用品,皆互相攀比,其所赠礼品,自然极尽精致。二条院内的诸夫人,虽知六条院举行着裳仪式,但自知无份参加,便均作壁上观,独有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旧例,极有古者之风,凡有仪式,皆要按陈规贺礼。听说要为玉望举行着装仪式,当然不愿置若罔闻。其心情甚可嘉许。她所送衣物皆为前代人稀有,诸如宝蓝色常礼服一件,暗红色的夹裙一条,泛白了的紫色细点花纹礼服一件。这些衣服装在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内,包装也极讲究。她派人送与玉髦,并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该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寻常,怎敢作作糊涂?惟和至微薄,可请转赐侍女。”措词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罢,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讨厌之至!”自己也觉难堪。他说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体面之人,当悄悄呆子家中,为何非得出来献丑呢?”又对玉髦道:“你还是回他一信吧!不然她要见怪了。想她父常陆亲王视她为掌上明珠,倘若我们轻慢了她,实在有些委屈。”说完便去看她斯赠的礼服,发现农袂上题有一诗,又是咏“唐装”的:

  “平素未亲君翠柏,苦身犹然怜唐装。”笔力拙劣萎缩,生硬异常,更甚于先前了。源氏甚为不快,说道:“她身边已无精通文墨的侍女,不可替之代笔,能写出这般诗来,真是难为她了。一面说,一面提笔作答诗:

  “唐装唐装复唐装,翻来覆去惜唐装。”写毕说道:“她爱用后装二字,我也来用用吧!”把诗给玉皇看。玉髦看了,笑道:“啊呀,实太恶毒了!岂不是嘲弄人?”心下不解。诸类无聊之事不胜枚举。

  内大臣原本对玉累的着裳仪式漠不关心,得知玉望乃为自己多年离散的女儿后,便急欲与她相见,等得甚是心急,因而来得甚早。仪式的排场,极为隆重,远胜于平常。内大臣见源氏太政大臣安排如此周全,心中十分感激,同时又觉得有些乖异。亥时一到,即请内大臣进入玉望室内。帘内陈设齐备,座位皆富丽堂皇,外面排起盛筵,灯烛辉煌,气势阔大。内大臣很想与玉髦说话,又觉十分唐突,故未如愿。在为玉髦结腰带之时,真是百感交集,无限怅们。源氏对他说道:“今宵喜庆之时,往事休要提起,清阁下只当概不知情。以掩人耳目,我们也只当是寻常之着裳仪式罢了。”内大臣答道:“关照如此周到,令我不敢轻言‘谢’字。”于是举杯同饮。内大臣停林道:“如此隆情厚谊,世上少有,令我异常感谢。惟隐瞒至今,又深以为恨也!遂吟诗道:

  “渔人遭笼闭,机滩久隐居。今日始出海,安得不怨尤?”终于不能自禁,流下泪来。玉髦因诸大臣聚集帘内,甚感羞怯,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长年飘泊无所依,分寄行迹江诸头。浮藻诚然多微贱,没人旁视不必收。这恨恐有不当吧!”内大臣只得道:“君言甚是。”再无言语,步出帘外了。

  亲王以下廷臣,皆候于帝外,其中倾慕玉鬓之人甚多。见内大臣人内,许久未出,不知为何,皆觉诧异。只有相木中将及养少将,略知一二。两兄弟皆深悔曾偷偷向玉髦求爱,因未成事实,甚觉庆幸。养少将悄悄对柏木说道:“幸亏未曾闹得满城风雨!”棺木答道:“太政大臣性情古怪,喜做出人意料之事。他可能想似对秋好皇后一样待此妹妹吧?”源氏听见二人窃窃私语,对内大臣说:“此事我们要妥善处理,以免世人非议。一般庶民百姓,即使行为离经叛道,亦难引人注目,故无大碍。但你我身份尊贵,行事稍有不慎,即遭人议论,不免烦恼。此次之事,离奇怪异,异乎寻常。请勿等闲视之,要渐渐使外人淡忘此事,方为妥帖。”内大臣答道:“此事如何料理,自当听命尊便。此女数年来多蒙看顾,得在慈雨之下茁壮成长,真乃前世因缘。”源氏赏赐玉堂礼品之丰盛,自不待言。回赠来客的福物及谢仪,依照各人身分,但比定规更为隆重。只是日前太君患病,内大臣便以此为由辞谢了结腰,故此次没有安排规模宏大的管弦乐会。

  萤兵部卿亲王便正式向玉望求婚,道:“看裳仪式已毕,再无法推托了吧?……”源氏答道:“皇上日前有意,要她入宫充当尚侍之职。现正奏情豁免。须待圣意下达之后,再行商议此事。”。内大臣行结腰之礼时初睹玉望容颜,但帘内灯光源脱,没甚看清,总欲再见一面。他想:‘人女定然美丽超群,不然源氏怎会如此珍视?”眷恋之情愈发深了。回想先前那个异梦,如今果然应验了。他只对弘徽殿女御透露过实情。

  内大臣对外严守秘密,但纸岂能包住火。此事不久便泄漏出去,一时间传言四起,尽人皆知。那位日实不严的近江君亦知道了。她来到弘徽殿女御宫中,正遇柏木中将与养少将在座。她开口便道:“父亲又寻回一个女儿呢,此人福份不浅啊!但其母身份却极低微呢!”女御听后极为难过,默然无语。柏木中将质问道:“两位大臣如此珍爱她,总是有因的。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又如此不知轻重地倒出来?谨防被多嘴饶舌的侍女们听见啊!”近江君恨恨地说道:“哼!谁要你多嘴,此事我全知晓。她还要入宫作尚侍呢。我亦早希望人宫作尚待,所以才到此当差。原本希望女御能帮助我,推荐我入宫。我在此万事皆做,连一般待女亦不如我勤快呢。可是女御就是不管我,未免太薄请了。”说得众人皆大笑不已。柏木便讥讽她:“尚侍倘有空缺,我等皆想去当呢?你亦来争,太无道理了吧?”近江君甚是气愤,答道:‘咖我般低贱女子,哪里敢与你们这些公子少爷掺合一处?只怪你自己不好,将我哄进来,受人嘲弄耍笑。原来此王府非常人可踏入之地啊!真太可怕了!”说罢退向一侧冷眼旁观。但见其模样倒并不令人厌恶,然而怒气冲天,柳眉倒竖。中将听了这番言语,觉得的确是自己的过失。便沉下脸,一言不发。共少将陪笑道:“你于此供职,忠心耿耿,女御决不会亏待于你。你尽可放心。你如此凶相,即使岩石亦能一脚踢成雪粉,不久,你便会称心如意了。”棺木接着道:“似你这般模样,只能锁团于天宇的岩门里,方可平安无事。”说罢转身离去。近江君便晰呀地哭起来,叫道:“大家皆瞧我不起!惟有女御真正喜欢我,所以叫我于此处做事。”如此一想,便马上收住眼泪,欢喜地做事去了。以后果真异常勤快,连下等侍女及女童所不屑干的杂役,她皆不忌顿劳,抢着去干。一心一意服侍女御,不时向其恳求:“请你开思,推荐我作个尚侍!”女御甚是讨厌,想道:“此人连此话亦说得出口,怎知其心中所想?”便用沉默来打发她。

  近江君想当尚待一事传入内大臣耳中,不禁哑然失笑。一日他去探望女御时,乘便问道:“近江君在何处?叫她来见我!”近江君子里面大声回道:“来了!来了!”即刻跑到父亲面前。内大臣对她说道:“我见你侍奉女御如此周到,可知你入朝作女官亦是能行的。你不是希望作尚待吗?怎不早对我说呢?”说时一本正经。近江君大喜过望,答道:“我早就想求父亲了,可是我相信女御一定能帮助我了却心愿,所以不曾向父亲提起。现在听说此差事已被别人抢去了,真好比做了个发财梦,梦醒以后却一无所有,真令人颓丧。”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如同确有其事。内大臣差点笑出声来,对她说道:“有话不敢直说,可不是好习惯。倘早些对我言明,我早就推荐你了。太政大臣家的女儿虽出生高贵,但若努力恳请,皇上定会准许。现在尚可补救,你先写一篇申请文,字迹要端正工整,和歌要用心去做。皇上最喜好极富情趣之物,倘若你作得好,他定会录用你。”他装模作样地嘲弄她。如此父亲,实为可恶。近江君信以为真,答道:“和歌呢,我虽不甚高明,却亦会做。但那申请文,最好有劳父亲,代我写吧!我真乃托父亲之洪福了。”她极力恳求。藏于帷屏后面的众侍女听罢,暗暗好笑。有些实在忍不住了,便奔出室外,笑得打跌,凡不能自制。连女御皆为之脸红,不胜厌烦。日后内大臣道:“忧愁烦闷之时,最好找近江君。一见到她,万般烦恼即可顷刻消散。”于他眼里,她只是一块消忧解闷的笑料而已。世人对此谈论不休,有人道:“内大臣为掩饰教养不良之羞,故意以簿笑之态对待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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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兰草

  玉髦受封尚待后,众人便催其早日入宫就任。然而她却想道:“此事怎生是好?源氏名为我父,实有贪色之念,令我不得不谨慎从事。更何况至宫中后,倘皇上宠爱于我,发生纠葛,势必遭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忌恨,让我难于做人。我孤零无助,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同我交情尚浅,爱我未深,未曾仔细考虑,故此时入宫,定有流言诽谤于我,请人也将幸灾乐祸。倘若如此,则必定霉运晦气了。”她已非幼童,正值晓事之龄,故思虑重重,心绪烦乱,暗自叹息。她又想:“若不进宫,仍住这六条院里,亦无大碍。但太政大臣心存不良,很是讨厌。我如何方能寻机脱离此恶境,以清白之身洗清世人谣言呢?然而生父内大臣深恐源氏不悦,不敢强以父女之情接我归家相待。看来,我即便进宫或居于六条院,均避不开此类风月事件,终究徒增无限烦恼,而遭世人讥议。唉,此身为何如此不幸!”自内大臣知晓实情后,源氏对她愈发肆无顾忌了,因而王慧常暗自伤心叹息,一腔愁绪无人可述,连偶尔可与其稍言心事的母亲也没有。而内大臣与太政大臣均是位尊权贵,令人望而生畏,无论大小事情,均不宜与他们商议。她独倚窗前,面对凄清暮色,自叹薄命,那情形实甚可怜。

  玉髦身着淡墨色丧服为祖母太君服丧。虽容姿衰减,然因服色不同寻常,反更添艳丽,惹人怜爱。诸侍女见了,无不开颜喜笑。此刻夕雾来访,他身着深墨色孝服,冠缨高卷,姿容清秀。夕雾曾一直视玉置是其姐而诚心敬爱她;玉髦对他亦甚是亲近。而今若因知晓了两人并非姐弟而态度突变,似有不妥。故依旧于帝前添置帷屏,隔帘对诉。夕雾受源氏太政大臣所遣,将皇上之言传于玉髦。玉髦答语大方,态度高雅端庄,甚为得体。自从夕雾于那日清晨风中窥见玉髦花容月貌之后,一直暗恋不已。遗憾的是乃为姐弟,不能倾述爱慕之意。然自明白实情后,爱恋之意愈发炽烈难抑。他料想玉髦进宫之后,皇上断不会只当她是寻常女官,她与皇上真可谓是天赐佳偶,然忧愁之事也常会辞然而至。他觉得爱恋之情充溢胸中,但却极为抑制,神色自若道:“父亲命我传言,嘱我勿让外人知晓。此刻我可以说么?”王慧左右待女闻听此言,遂即退避。夕雾模仿源氏太政大臣口吻,煞有介事道:“皇上十分看重于你,望其早作准备。”玉皇默默不语,惟悄然叹息。夕雾觉得此种情态极为亲切可爱,更加难以自禁,遂道:“本月内丧期将满,父亲说别无吉日,故择手十三日去河原举行除服被楔,那时我定当相随前往。”玉髦言道:“你亦前去,恐太招摇,还是各自悄悄去吧。”她不希望外人知晓其为何穿丧服,其用心实甚良苦。夕雾道:“你不欲泄露真情于外,实有负于太君!我觉得此丧服乃是外祖母遗念,实木舍脱掉它呢。况我并不明白两家关系何以如此深厚,倘不着这示意血统关系的丧服,我仍不信你是太君孙女呢?”玉置答道:“我本一无所知,况此种事情,我更是不知端倪。我只觉得此丧服之色令人伤悲。”她神情颓丧,欲哭无泪,愈发惹人怜爱。

  夕雾遂借机向玉髦表达心中恋慕。他取来一束兰草,从帘子边递进帝内去,对她说道:“你也有缘看此花呢!”他并不即刻将花放下,仍自持手中。玉髦匆忙间未曾留意,便伸手去接。夕雾乘机抓住她的衣袖,轻轻扯动一下,吟诗道:

  “兰草长秋野,朝暮露同尝。望君生怜惜,只言又何妨。”玉髦闻得末句,猛然醒悟:“这不是‘东路尽头常陆带……’之意么?”因此她甚为不悦,心甚厌之,便佯装不知,慢慢退回里面。答诗道:

  “柳承君相访,原非我相疏。交情本不薄,此心何枉伤?你我如此亲密共语,此情已深矣!不知尚有何求?”夕雾含笑道:“我之情谊深浅,想你心中定然明白。你今身受圣眷,我本不敢痴心妄想!可痴情郁结于心,使我他受煎熬,我却不得知晓!说出来又恐你生厌,故一直遏压心中,其苦‘至今已不堪’了。你知柏木中将的心情么?那时我以为事不关己,便对他无动于衷。如今轮到自己,始知那时愚拙不已,也能体谅柏木心情了。如今他已梦醒,能与你永绪兄妹之情实甚喜慰不已,我好生妒羡呢。你能否体味我苦心呢?”他絮絮叨叨,言语甚多,十分可笑。玉髦心中不悦,慢慢向后退去。夕雾又道:“玉髦,你好心狠啊!我从未非礼于你,你应清楚吧!”他还想借此机会,多叙衷情,但闻玉勇道:“我心清欠佳……”言毕便退进内室。他只得长叹,无奈归去。

  夕雾细想自己对玉男所言,深感懊悔。然他又想:“听人传言紫夫人天姿国色,比此人更具风韵,我定要寻机拜访一次。即使似今日隔帘相晤也好,至少亦可领略其娇声。”夕雾忐忑不安地来向源氏太政大臣回话,向他转达了玉单的回答。源氏道:你此说来,她并不乐意入宫了。萤兵部卿亲王等人颇善猎艳,大概他们绞尽心思,花言巧语向她求爱,她受其迷惑,动了情思。若如此,入宫则反而苦了她。但昔日皇上行幸大原野,她一见皇上,便禁不住盛赞其风姿。我以为凡年轻女子,只要窥见皇上,无不希望入宫侍候,故才让她去作尚待的。”夕雾答道:“依表姐模样,入宫去当尚待或者女御,究竟哪种更合适呢?官中秋好皇后地位高贵,弘徽殿女御也极为尊荣,恩宠殊隆。表姐入宫即使蒙受宠幸,亦难与之比肩。外间传言:萤兵部卿亲王向表姐求婚恳挚异常。虽然尚待为女官之长,与女御、更衣身份不同,但此时若入宫,似我们有意与亲王作对,必定遭他忌恨。”他说话极似大人口吻。源氏道:“唉,做人何其难啊!玉运之事,并非我一人作主,摇黑大将也甚愤恨于我。我每逢见到不幸之人,总要全力救助,不忍坐机旁观。岂知反招讥议,被人视为性情轻率,真是冤枉!其母临终前托我照排其女,我一直铭记于心。后来闻知此女旅居乡野,孤苦无依,我甚觉其可怜,便接了她来。只因我悉心照顾,爱护备至,内大臣便重视她了。”他此番话说得清理备至。接着又道:“依她的品貌,嫁与萤兵部卿亲王委实相宜。此女容颜俏丽,体态婀娜,而又温柔贤惠,决不会有越礼之举,夫妻之间定能和谐。但人宫作女官,亦甚合适。此女举止高雅,温婉端庄,精通礼仪,作事精明能干,正合皇上求贤之心。”夕雾听了这赞誉之词,想获悉父亲的真心,遂借机说道:“多年来父亲对她呵护有加,然外人误解,说父亲别有用心呢?福黑大将向内大臣说亲,内大臣回答他时也如此说的!”源氏笑道:“无论怎样说,玉运由我抚养,总不甚合适。故人富与否或其他行动,皆须内大臣应允才是。女子有三从之义,若不遵此礼,而由我作主,实是不妥。”夕雾又道:“闻听内大臣私下议论道:‘太政大臣家里已有多位身分高贵的夫人。他不便叫王勇与之同列,放假作仗义,叫我们父女相认。然后又打发她人富作个闲职的女官,以便能将她经常束缚在自己身边。此举实属聪明。’这是我认可靠之人处得知的。”他说得十分确信。源氏猜想内大臣或许有此心思,心里颇觉不悦,说道:“如此瞎猜,甚是讨厌!此人凡事都想刨根究,故有此种念头。此事究竟如何解决,到时自然明了,他也实在太疑心了。”说罢笑了起来。其口气甚是坦诚,然夕雾仍不放确信。便连源氏自己也在寻思:“此等心思,若被他人识破,实在冒昧。我须设法向内大臣道明我清白内心。”他本想安排玉堂进宫,以掩人耳目,遮掩自己暧昧之情,孰料内大臣识破此计,心中甚觉恼恨。

  八月,玉髦除去丧服。源氏认为九月不吉,故决定延至十月入宫。皇上心急如焚。仰慕玉髦之人闻知此事,无不惋惜,纷纷前来,恳请玉髦身边侍女帮助,玉成好事。然此事比单手塞住吉野大瀑布更为艰难,侍女们亦感束手无策,推答道:“没有办法!”夕雾自那日冒昧求爱之后,不知玉皇如何看她,因此倍觉痛苦。此时,他便四处奔忙,佯装帮助,以图博得玉髦欢心。此后他再不冒昧求爱,只是不露声色,极力遏制热情。玉髦的众位亲兄弟,一时还未熟识,故不曾来访,均在焦急等待她入宫之日,打算前来相帮。相不中将曾煞费苦心,向她求爱,如今则音无音信。玉里的侍女们均窃笑他老实憨厚。一日,他忽以父亲使者身份来访。因为平素习惯于躲躲藏藏递送情书,故今日仍不敢堂皇出面,却于月明之时,躲进桂树底下去了。以往玉髦从不接见他,持女们也不愿代他传言。如今则撤去了藩篱,于南面设置了座椅招待他。但玉髦仍羞于亲口答话,故令侍女宰相君传言。柏木颇感不悦,说道:“父亲特派我来,只因有些话不便为外人知晓。如今你却如此流离于我,叫我如何开口向你传叙呢?自古道:‘手足之情割不断。’虽是常言老话,却也合情合理啊!”玉髦答道:“我亦想将多年积郁心中之话向哥哥倾述,只因近已动绪恶劣,竟至不能起身相见。哥哥如此怪罪,倒使我觉得疏远了。”说时态度诚恳真切。柏水道:“你情绪欠佳,不能起身,可否害我到你床前帷屏外说话?……罢了罢了,我这请求也太无理了。”便低声转达了内大臣的话,其仪态优雅,丝毫不逊于他人。内大臣的话是:“关于人宫诸事,我无缘详闻,甚望—一秘告于我。因凡事须防人耳目,故未能自行前来,亦不便通信,故而挂念不已。”棺木乘机又叫宰相君转达了自己心里话:“从此,先前那些愚蠢之举决不会再有。但无论我等关系如何,你对我的满腔热情漠然置之,终令我愈感可恨,尤其今晚!你本应在北面招待我才是。若高级待女不屑顾及我,令几个下等待女引导我亦可。似今日如此冷遇,实无其例,我真是不幸之至。”他倒着头,恨恨不已,模样极为可笑。宰相君如此转述与玉至。玉髦道:“与哥哥刚刚相认,忽然亲近,恐被人耻笑。我长期流落,其间诸多困苦,亦欲向哥哥倾述,然郁积于胸,却未有相叙之机,反比以前愈觉苦恨。”这无非应酬之辞,拍木甚觉羞惭,闭口不言。后来赠诗道:

  “未悉妹山道,途述结绝桥。唉!”吟时怨恨无比,实乃自取恼恨。玉髦令宰相君传诗:

  “迷失山道不知国,但觉锡书语不伦。”宰相君附言道:‘借口你屡次来信,我家小姐不知其意。小姐对于世间诸事,均是多方顾虑,故未答复。此后定然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了。”这也确为实情。柏木答道:“如此甚好,今日我不便长留,暂行告辞。以后定当竭力效劳,以表明寸心。”言毕辞归。此时皓月当空,无色清朗。柏木中将沐浴于清辉之中,姿态洒脱。他又身着常利服,更衬得面貌清秀,与如此美景甚是相宜。众侍女见他渐远,相与议论道:“此人气质虽略逊于夕雾中将,但也优美异常。他家兄妹何以皆如此出众呢?”她们每每稍有所见,便极口称道不已。

  惠黑大将与柏木中将同为右近卫府的幕属。惠黑时常请相木前来与他亲密相晤,并请相木代为向其父提亲。髯黑大特品貌双全,乃是朝廷辅揭之臣候补人,内大臣对他亦甚器重。但源氏力主玉髦入宫。内大臣虽知源氏别有所图,但不便逆其意愿而将她许配望黑,只得听便源氏安排。这髯黑大将原是皇太子的生母承香殿女御之兄,除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外,皇上对他亦最为信赖。他约莫三十二三岁,其夫人乃紫姬之姊,年长他三四岁,并无何等缺陷,大约只因人品欠佳,惠黑大将便称其为“老婆子”,一向轻视于她,常思离弃。因为此故,源氏便觉授黑大将与玉髦实不般配,一直未应允他。虽然髯黑大将并非轻薄放荡之八,但为了玉髦,也曾耗尽心思,往来奔走。他探得内大臣对他并不厌弃,玉髦亦无意进宫,便屡次去找待女养君。说道:“如今内大臣对我已无异议,只是太政大臣本曾允诺。”便催促她尽快玉成其事。

  不觉已是九月。秋霜初降,晨光清爽。侍女们拿来不少情书,皆为那些求爱者偷托侍女送进来的。玉髦并不亲看,皆由持女读与她听。镜黑大将在信中写道:“指望本月玉成此事,不觉空过多日。仰天怅叹,忧心如焚。

  “哪管九月不吉天,奔波劳命却徒伤。”原来他已知晓玉髦九月一过便当入宫。兵部卿亲王的信中写道:“事既如此,多言何益?只是“莫使馆馆朝阳艳,融尽斑斑竹上霜。但盼体谅我心,亦可聊慰倾慕之情。”此信系于一根早已调枯的小竹枝上,竹叶上沾着未曾拭去的点点秋霜。那个信使也是形容樵淬。还有式部卿亲王之子左兵卫督,即紫姬之兄,因常往来于六条院,敌对玉髦入宫之事所知甚详。他为此悲愤不已,信中详述其恨,情词异常凄苦,其诗道:

  “心虽欲忘悲难忘,如之奈何奈若何?”这些情书的笔迹、纸色与黛香之气各自相异,各尽其妙。众侍女皆道:“倘将来与他们全断来往,必甚为寂寞。”不知玉置心生何感?仅对萤兵部卿亲王略复数语:

  “葵花朝阳纵有意,不消早自降秋霜。”虽只片言,并无深意,然萤兵部卿亲王看了却如获至宝。可见玉髦已深悉其心,寥寥数语亦令其欢悦痴狂。如此书信,虽只谈微不足道之事,但各诉怨恨,式样繁多。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见此不由慨叹道:“为女子者,其行为举止,委实应以玉髦为楷模。”

第三十一章 真木柱

  且说源氏太政大臣正归劝髯黑大将,对他说道:“若将此事传至皇上耳中,看你如何收场。我看眼下切勿走漏风声才好。”但擦黑大将得意洋洋,毫不在意。玉堂虽为他拥有,但并非出自真心。她以为此乃并世冤缘,便整旧愁苦哀叹命薄,累黑大将亦有苦难言。但念及终成好事,姻缘非浅,又甚是欢喜。在他眼中,玉望是越看越娇媚,实为心中理想伴侣,险些为他人夺去。如此一想,不觉有些心惊肉跳。便欲将替他援和的侍女养君当作观音菩萨孝敬。然而玉望深恨务君,自此一直疏离她。并君不敢前去伺候,惟整日闭于自己房里。为玉皇刻骨相思、备尝苦恋之人,不计其数。真是阴差阳错,那石山寺观音菩萨偏要许她个并不相爱的人。源氏对此人也不如意,深觉惋惜。然而他想:“事已至此,多亩何用。既然内大臣等已许诺,我若反对,岂不见恨于播黑大将,于我亦为多事。”便举行隆重仪式,热忱接待新女婿。

  累黑大将急欲早成好事,正忙于各种置备。可源氏认为玉望若毫不犹豫,贸然迁往夫家,必遭正夫人嫌忌,于她亦很不利。便以此为由,劝髯黑大将道:“你还得稳妥些,慢慢来,不可传扬,务使你们二人均不受世人讥讽怨恨方好。”内大臣私下对人道:“我看进宫前先办婚事反而稳妥,倘她急着进宫,又无特别保护人,处境定很艰难,又要让人担心。我固然有心成全她,可弘徽殿女御正受恩宠,教我如何打算呢?”此话言之有理:身于帝侧,而恩宠不及他人,仅为一寻常宫女,终不得帝宠幸,到底是不幸的。祝贺仪式于新婚第三日夜举行,源氏太政大臣与新婚夫妇唱和诗歌,极其欢洽。内大臣闻知,方晓源氏抚养玉望,确为一番诚意,内心甚是感激。此次婚事虽是秘密举办,但外人终会知晓,并加揣测。果然,不久便沸沸扬扬传了出去,成为轰动一时的一件珍闻。后来冷泉帝也得知了。他叹道:“可惜啊!我们宿缘太浅。然既有尚待之志,何不依旧入宫呢?尚待自不比女御、更衣,即便出嫁亦未尝不可。”

  十一月,宫中祭典甚多,内侍所事务繁杂。典侍、掌侍等女官,屡屡入六条院请示尚待,一时玉暑房内宾客满座,热闹非凡。惠黑大将白日也不回去,于此处东游西逛,玉望甚是讨厌。诸多失意者中,萤兵部卿亲王最是伤心。式部卿亲王之子左兵卫督除心中失意外,又因其姐被鬓黑大将遗弃,成为世人笑柄,放更为痛恨。然而回头一想:事已至此,痛恨何益,倒反见其愚。髯黑大将本是举止谨慎、行为检点的忠厚之人,从无轻薄行径。如今却仿佛变了个人,为玉望弄得神魂颠倒,偷偷摸摸地刻意装扮成风流绝代的样子,众看了无不暗觉好笑。玉望生性活泼,而今笑容尽致,郁结于心。此事并非自愿,已是众所周知。然而她尚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对此感想如何。又想起萤兵部卿亲王的一往情深,以及风流倜傥的仪态,愈觉自己可耻可恨,因而对髯黑大将一直心怀怨恨。

  世人曾怀疑源氏太政大臣以往对玉望别有所图,如今证实了他的清白。他思量昔日悬崖勒马之举,尚觉自己虽有时任性,但毕竟未超越礼仪。便对紫姬道:“往日你不也怀疑我么?”但他深知自己司撤本除,激情难耐时,不免任性行事,故情思仍未断绝。一日上午,他见授黑大将出门未归,便悄然来至玉望房里。玉鬓近比心绪愁闷,神情颓丧。见源氏来到,只得挣扎起身,躲于帷屏后接待。源氏此次尤其注重举止,言语亦与往常有异,大都是平日应酬之语。玉鬓早烦了那个粗俗的提黑大将,墓地复见源氏那隽逸姿态,不由忆起日下自己际遇,更是羞惭得低下了头,眼泪簌簌而下。言谈也逐渐变得温柔亲密了些。源氏将身倚于近旁矮几上,一边说话一边向帷屏内窥视。只见玉置仪容清爽,越发出落得可亲可爱,比以往更觉妩媚动人,百看不厌了。便想:“这等绝妙美人,却拱手让与他人,我真太慷慨了!”叹惋之余,即赋诗道:

  “未得同枕共锦贪,恋慕情怀铭于心。传叹川上横渡时,但看他人援手引产世事真难料啊!”说罢举手拭泪,神态优雅。玉囊以袖遮面,答道:

  “山川尚未渡,泪海身沉浮。残躯成泡影一,散无迹踪。”源氏道:“沉溺于泪海中,此念何其痴啊。姑且不论。那三途川乃必经路途,你渡此川时,可否让我扶持你的指尖呢?”言毕凄然一笑。继而又道:“如今你该看清了吧。于此世间,如我一样至诚坦荡之人,实不多见。如能知我一片心意,我便满足了。”玉鬓闻此,内心异常悲切。源氏瞧她可怜样子,便调转话头道:“皇上希望你能入宫,若不遵命,是欺君的。你且要为将来想想。女子出嫁后,常常不便担任公职。我当初的安排,并非如此。可二条院那内大臣主张这桩婚事,我只得答应了。”言辞甚是委婉。玉量闻听此言,既是感激,又觉羞愧,只管默默流泪不语。源氏见她这般感伤,亦不便再诉衷肠,仅将入宫事宜及准备事项等作了一番教导。看他那情形,是不会应允玉望迁至望黑大将宅院去住的。

  髯黑大将亦不愿玉髦入宫。他自有想法:不若乘此时机,将她从官中径直接回自己府邸。便答应她可先入宫。然六条院毕竟不比自家宅院,出入极为不便,处处受到约束,感觉异常痛苦,迫切希望早日接五星回家。即日便动工将邸与修葺一番。宅内荒弃已久,许多设备须重新置办。正夫人为他薄情寡义、喜新厌旧伤心不已,但他漠不关心。平素疼爱的子女,如今亦全不放于心上。倘是稍有几分柔情之人,不论何事,亦要体贴旁人一片诚心,勿使他们受到伤害。可这位大将不同,他性格直爽,说一不二,做事任性而为,无所顾忌。因而常使别人痛苦不堪。他的正夫人人品并不差。论及家境,其父本为高贵亲王,对其视为掌上明珠,世人亦十分尊敬,容貌亦为端庄俊美。近年不知因何祸作祟,竟有一鬼魂时常缠附着她,故常常失却性情,近似疯狂。置黑大将有意疏远她,然而还是尊重她,将其视为高贵夫人。直至近日遇到玉髦方变了心,他深为玉量倾倒,常觉她超凡脱俗,容姿清丽,举世无双。尤其是世人猜疑她与源氏关系暧昧,而今证实了她仍是冰清玉洁,因而倍加珍爱。此亦是人之常情。

  此事为正夫人之父式部卿亲王闻知,愤恨说道:“岂有此理!如若接那俏丽女子进府,将我女儿置于一边,岂不让世人笑话?只要我未死,我女儿定不能忍辱负重寄人篱下。”便将邵宅东厢房加以整饰,欲将女儿接回来。此女却认为虽为娘家,但既嫁为妇,却又重回依赖父母,终不是办法。烦恼之余,心绪更坏,以致卧床不起。她本温恭驯良,心地纯真,仅由于心病时常发作,常人便逐渐疏离。室内器物杂乱,尘垢厚积,几无一清洁处,满目一片凄凉。熟视了玉空居处的琼楼玉宇,蒙黑大将走入她房中便觉难堪入目。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心中又觉怜悯。便对她道:“一夜夫妻百日思。何况你我多年夫妻,应当相互谅解,白头偕老。你虽有病,但我并不嫌弃,一向对你照顾周到。但愿你勿厌弃我。我们已有子女,无论何时,我是绝不会疏远你。可你却一直怀妇人之见,无端怨恨我。你尚未知我真心前,我不怪你,但眼下务请一时任我行事,且观事态如何。岳父闻知此事,甚是愤怒,断然接你回娘家,岂知如此做甚是不妥。不知他出于真心,还是欲借此惩戒我?”说完便笑起来。夫人闻听此番言语,十分气恼。而在哪内当差多年而身似测室的木工君、中将君等人听后,亦皆愤愤不平。巧逢夫人近几日精神恢复正常,故而伤心欲绝,答道:“你骂我昏噩无知,笑我怪僻,我罪有应得。但不许你提及我父!为了我而连累为父受人讥评,我心何安?你那勾当,我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是今日方才见到,故不会再悲痛的。”说罢转身不再理他,姿态甚是优美可爱。她本来身材小巧玲球,但因长期患病,更显得慌忙不堪,一副弱不禁风之状。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今也是疏疏落落。再加久未核沐,泪雨常沾,愈觉可怜。她并不娇艳,但酷似其父,倒也清秀;仅因病中又无暇修饰,故全无华丽之色。提黑大将道:“我安敢讥评岳父大人?你怎能说如此无礼之话/便用话劝慰她道:“近来我常去之处,似琼楼玉宇,异常豪华。我等粗陋之人甚是不惯,总有自惭形秽之感。故欲将她接回家中。太政大臣乃当今显贵,声望颇高。玉髦乃他义女,故她迁来后,务请与之和睦相处,以免家丑外扬。若为太政大臣闻知,实在令人尴尬。你即使回娘家,我亦不会忘了你。无论如何,我俩情爱谁也无法斩断。倘你断然弃我而去,干你势必为世人耻笑,于我亦当受众人讥评。故请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与我长相厮守,比翼齐飞。”夫人听他如此说,便答道:“你的薄情,我并不在意。我之所悲,乃为父为此病而日夜忧虑愁苦,今又因被丈夫遗弃更为世人讥笑。如今有何颜面回去见他呢?你提及太政大臣家紫夫人,她本为我异母妹,幼年离父,于别处长大,如今却做了我夫的岳母大人。为父对此极为不满,于我却并不介意,我只见你行动如何即可。”惠黑大将道:“夫人所言极是!可一旦你那毛病发作,一切麻烦都来了。此事紫夫人不知情。太政大臣亦将她宠如千金小姐,她岂能顾问我等蛮夫俗子?且她并未以义母自居。你们凭空猜测,若为她闻知多不好啊!”他于夫人房中呆了一天,谈话甚多。

  暮色渐起,提黑大将极不耐烦,恨不得即刻回至玉置身边。不巧天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如此寒冷之夜出门,旁人必然怪异。若眼下此人心生护恨,与我晋骂不休,倒可拂袖而去。可此刻她却心平气和、和蔼可亲。抛却她又于心不忍。到底如何才好,心中犹豫不决。窗也不关,只望着庭中出神。夫人见他如此模样,便催促出门:“真不凑巧啊,雪这么大,路上怕难走呢!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去吧!”她知道情缘已尽,无可挽回。那神情尤其可怜。髯黑大将遵:“如此恶劣,怎样出门呢!”但立即又道:“近几日,那边人尚不知我意,定要说三道四。太政大臣及内大臣亦将怀疑我的诚意,故我不得不去。其中苦衷,望夫人鉴谅。等她迁至家中,大家便可放心了。你清醒时,我定只怜爱你一人。”夫人轻声细语答道:“若你身在家中,而心向外面,反使我更为痛苦;若你人于别处,而心能念及我,那我襟上的冰亦可消解了。”便取过香炉,将他衣服熏上浓香。而她自己身着久已不浆的旧衣,一副落拓不羁模样,更显寒他。那颓废之相,叫人看了着实酸楚。由于时常以泪洗面,两眼红肿,容颜憔悴不堪。但此时髯黑大将真心拎悯她,故并不觉可厌。毕竟多年夫妻,想起昔日夫人种种好处,忽觉自己移情别恋,太薄幸了。然同时又感到玉鬓的恋情更为炽烈。便伸伸懒腰,长叹数声,换上衣服,取过小香炉放入衣袖,再加些熏香。

  换上质地华艳、柔软得体的衣服,髯黑大将显得神采飞扬。虽难与天下俊男源氏媲美,谈不上风流绝代,却也秀丽堂皇、仪态万方。随从皆于门外喊道:“雪已停了。夜深了吧?”他们不敢直言催促,装作呼唤同伴,闲谈中夹着咳嗽声。此时中将君及木工君等都嗟叹不已:“人活一世,好没意味啊!”她们躺着,相与谈论。夫人也躺着,姿态甚是优雅,正苦苦沉思。突然,她站起身来,疾步走至大熏宠前,取出盛满香灰的香炉,径到辍黑大将身后,将香灰朝他头上扣了下去。转瞬间的事,谁都未曾料到。福黑大将不禁一怔。顿时呆若木鸡。细腻的香灰粉撒人眼睛及鼻孔,弄得他晕头转向,看不清四周情形。他两手乱舞,欲将香灰弹去,可全身都是,总也排不尽,只得脱下衣服。倘她未患病,作出此种行为,那真是荒唐至极,亦再无眷恋的价值。然而是为鬼魂附体,失去本性,使她被丈夫遗弃。身边众都同情她。她们乱作一团,忙替主人换衣。然而不少香灰渗入鬓发丛中,又沾满全身。如此模样。怎敢走进玉是卧房呢!

  惠黑大将想道:“虽患有心病,但此种行为,太过荒唐,以往未曾见过。”烦恼之余,更憎恶夫人,适才那点怜爱之心也全然消失了。但念若将此事闹大,恐生意外,只得强忍怒火。夜已更深,仍派人召请僧众,为她祈祷驱邪,夫人正高声怒骂,不堪人耳。滚黑大将听了,深恶痛绝。这确实也难怪他。或许因祈祷法力,夫人一时如挨打,一时跌倒于地,折腾了一夜,东方既白,方疲倦睡去。此时望黑大将才稍作喘息,一心牵念玉货,便写信与她道:“昨夜此间有人突患暴病,几乎丧命;再则大雪飘扬,行路艰难。彻夜思虑,寒气透骨。未能前来欢叙,此情尚望见谅。但不知旁人将如何议论。”言语甚是直爽。又附诗道:

  “纷飞雪花乱似心,双袖如冰难独眠。实在难堪。。”信笺用白色薄纸,甚是工整,然而并无多少风趣。文笔倒还优雅,足见此人才气不凡。可玉慧心底并无髯黑大将,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夜夜不来。此封战战兢兢的信,她看也不看,更不用说回复了。累黑大将见无回信,很是伤心,焦虑了一天。

  次日夫人苏醒,狂态依然未减,样子极其痛苦。便继续修法祈祷。累黑大将也暗暗祈祷:但望能平安无事,早日康复。他想:若未曾见过其正常时可怜可爱模样,我决不会容忍至今。那样儿实在令人恼恨2一到黄昏,他惦念王望甚切,急急准备前去相会。而此时他已是衣冠不整,形容谁修,不成体统。然无人替他取出漂亮泡子穿上,样子殊为可怜。昨夜那施已有好几处被烧破,衬衣亦染上了焦臭味,甚是难闻。这分明是与夫人闹翻了。若玉置见了,定然不快。于是细心洗浴,刻意装扮,木工君替他熏好衣服,吟道:

  “寂寞独居心如焚,胸中妒火灼破衣。你对夫人如此寡情薄义,我等旁人亦为此不平。”说时用衣袖轻掩其口,限波流转。然而髯黑大将对此熟视无睹。只恨自己如何会看中木工君此种女子。此人命真薄啊!便回诗道:

  “心中常悔恨,每逢恶疾时。怨气如灼烟,炙破身上衣。昨夜那丑事若倡扬出去,我就声名扫地了!”叹息连连,便出门而去。进入玉堂房中,方觉仅隔一宿,见她愈发娇艳。遂更为爱她,而于别的女子概不留意。每每想起家中之事,便心烦意乱。敢将自己长久关于玉望房中,再无回家之念。

  再说他家中连日修法祈祷,可那鬼魂仍纠缠不休,弄得鸡犬不宁。惠黑大将闻知,心想此刻若回去,定然生出事来,遭人耻笑,恐惧之极,越发不敢归家。后来虽偶尔归家,也仅宿居别室,将子女叫来安慰爱抚一番。他有一女,年方十二三岁,且有两个小男孩。近年来,他虽对夫人日渐疏远,但总将她视作高贵的正夫人。而今情缘已尽,众侍女均为夫人感到悲伤。

  夫人之父式部卿亲王得知此事,说道:“由此看来,他已抛弃了我女儿。若再沉默,我亲王脸面将搁置何处?岂不为世人耻笑?只要我活于此世,定不让女儿受如此之气。”便即刻派人接女儿回来。夫人情绪已定,正自怜不幸,忽闻父亲派人来接,想道:“此等绝情之人,我留有何用?与其被他遗弃,遭人耻笑,不如我就此回去。”便应允立即回家。来接之人乃是她三位兄长:中将、侍从及民都大辅。另一兄兵卫督,职位稍高,行动不便,故未能前来。车仅三辆。众侍女早知会有今日。如今果如其然,想起日后即将与此邸宅诀别,不觉纷纷流下泪来。夫人悄然道:“我久未回家,此番回去,犹如旅居,用不了多少人。你们留几人与我同去,其余暂回娘家,待那边安定后再说吧。”便各自收拾零星物件,准备搬走,弄得毛内杂乱不堪。夫人凡需要的用品,俱已整理完毕,以便运走。一时府邸上下,哭声不断,一片凄凉!

  惟有三个孩子,不谙世故,正于院中德戏。夫人将他们叫来,说道:“为母前世造孽,遭此报应,对此世已无留恋!念及你等日后孤苦无依,我心便如刀割。今且带你们至外祖父家。女儿守在我身边,日后命运如何尚不得知。你们二男孩,还得靠父,以后要常回来看望他。可你们那铁石心肠的父亲,不将你们放在心上,日后前程定很暗淡。倘外祖父在世,你们将来亦有些出路。如今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掌权,他们闻知你们身世,定会鄙薄,于此世间立世是不易的。若抛却红尘,削发为尼,那我死也不安心了。”说罢哭起来。三位孩子虽不懂此话深意,但也都蹩眉而哭了。几位乳母聚于一处,相与悲叹道:“见古书中记,即便为父的平素慈爱,一旦有了新欢,也会抛弃前妻子女,何况我们大将,平日对儿子便很疏远,徒留父亲空名,日后想得到照顾,恐怕没指望吧。”

  天色渐暗,彤云密布,似要下雪,暮色一片凄凉。迎接的公子催促道:“天气这么坏,还是早些回去吧!”夫人只顾拭泪,茫然若失。那女公子平素最得满黑大将钟爱,她想道:“若没了父亲,往后怎么过呢?今日若不能与他告别,此后恐无缘再见了!便俯伏于地,不愿与母同去。夫人百般劝慰道:“你若不走,我可更伤了心!”女公子谁有呜呜哭着,定要等父亲回来。然天色已晚,襄黑大将哪知家中变故?女公子倚于东面一真木柱上,望眼欲穿。这真木柱,是她与父往常亲昵时倚靠的。今后将让与别人,无限感慨,便将一张桧皮色纸折叠,匆匆写下一诗,用管端将纸塞进柱缝里。其诗道:

  “匆匆临别时,寄语真木柱。相传多年情,莫忘铭于心户尚未写完,止不住又哭起来。夫人劝道:“算了吧!”便和诗道:

  “使真木柱多情,缘尽人去岂能留?”随身众听后,皆悲不自禁,平日熟视庭前草木,如今亦觉依依难舍。众皆掩面啜泣。木工君仍留居邸内。中将君临别赠诗道:

  “岩畔细水可长住,镇宅主君岂可离沪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就此告别吧!”木工君答道:

  “虽宿岩畔钢水在,情缘浅短不长久。不必再说了!”言毕哭起来。夫人乘车别离评宅,想到往后无线再见,屡屡“回头”凝望墙外伸出的“树梢”,“直到望不见了”方止。并非依恋“夫家”,仅为生活多年,一草一木俱已熟知,安得不伤情呢?

  式部卿亲王正等女儿归家,心中甚是烦恼。老夫人又哭又骂:“都怪你走了眼,平素将太政大臣视若亲人,其实是你七世冤家!当初爱女欲进宫作女御,可他却百般阻挠,有意为难。世人均以为他流放须磨时,你未表同情,故而怀恨于心。然而到底是亲戚呀!他虽宠爱紫姬,却无点滴恩惠旁及妻子家族。且一大把年纪,不知于何处领一身份不明的女子为义女。自己玩腻了,欲将她许配于一忠厚朴实的人,相中我们女婿,百般奉承他。如此轻薄行径,怎不令人恶心!”她大骂不止。式都卿亲王止住她道:“哎呀,你话怎如此难听!万万别信口指责世人皆尊敬的贤臣!他甚是贤明,作此种报复,定经深思熟虑。惟我一人,因沾有烟亲,故我前年五十寿辰,他的祝仪尤其丰隆,举世盛称,让我们担当不起。我常现为无上荣耀,不敢另有奢求了。”老夫人闻听此话,愈是气愤,极尽恶言,把源氏奚落一遭。此老夫人也真是不识抬举。

  且说货黑大将于玉鬃处,得知夫人已为式部卿亲王接回,想道:“奇怪!都成老婆子了,竟有醋意,动辄回娘家去。定是亲王处事轻率,不然他不会断生此念。”忆及儿女及旁人谈论,颇为不安,便对玉警说道:“我家出了奇事呢。她回了娘家,这下我们倒落得清闲了。其实她性情甚好,日后你去了,她自会躲在一边,决不难为你。可她父亲如今接了她去,倘外人得知,定怪我薄情,我得前去解释清楚,即刻便回。”他身着华丽外衣,内衬白面蓝里衣衫及宝蓝色花绸裙,打扮入时,显得仪表堂堂。众皆觉此人与王髦般配。可玉囊闻得他家竟有此种变故,慨叹自身命薄,正眼也不看一下。

  摇黑大将先回转私邪。迎他的仅有木工君,向他惧告昨夜夫人离家时详情。当听至女公子临行前切切盼他归来,不忍离去的情景,素来心硬如磐石的他,也不禁簌簌下泪,模样甚为凄楚。他道:“哎!皆因她神经失常,狂病不时发作,多年来我百般隐忍,可他们全不体谅,奈何!倘我乃专横之人,定不可与她相处至今。别再说了,如今她已成废人,位于何处不一样呢?但几个孩子,尚不知亲王如何安置。”他叹息着,看那从真木柱缝里取出的诗,文笔虽显稚气,但女儿那凄苦的心情确叫人怜悯,令他挂念更切。他一路抹着泪,来至式部卿亲王府哪,可无一人出来见他。此地亲王正劝女儿道:“你为何还要同情这趋炎附势。见异思迁之人呢?他变心又不是此次,这我早有所闻。如今要他回心转意,已无可能。你若再对他抱有幻想,你的病恐无好转之日了。这般开导,实亦有理。震黑大将只得让传言于亲王:“如此大事,切不可急躁。虽有些疏远,未能常诉衷肠,疏漫之罪不可谅解,但已生有几个儿女,又那般可爱,彼此尚可信任。故今次务请谅解。倘他日世人判我罪不可恕,再请黄罚我好了。”如此恳求,仍不得宽谅。他便求欲见女公子一面。可仅只出来两位男孩,而不见女公子。长男已满十岁,为殿上童,相貌端庄。虽不甚秀丽,倒也常得众人夸赞,且已知情达理。次男仅八岁,甚是活泼清秀,相貌酷似其姐。羁黑大将爱抚地摸着他的头,说道:“只要见到你,就权且见着你姐姐吧。”哽咽着与他们诉话。本欲求见亲王,亲王不见,仅说:“偶遇风寒,正卧床歇息。”髯黑大将觉得无趣,只好告辞出来。

  父子三人共乘一车,一路闲谈近日之事。愿黑大将本带儿子至六条院,而将他们带回自家宅邸,自己却欲去六条院,临走时说道:“你们且住于此,日后也好来看望你们。”说罢便独自去了。二孩子茫然无措地见父亲背影远去,心中极其难受,那孤苦模样又使授黑大将添了层愁绪。但至六条院,一见玉望那美貌,千愁百结又舒展了。再将她的娇妍柔情与自己那位怪异的正夫人相比,真乃天壤之别。自此便以前日拒于门外为由,与正夫人不再往来,音信亦绝。式部卿亲王闻知,对他的薄情甚是恼怒,然惟有愁叹。紫姬也闻得此事,慨叹道:“那我也将替父亲怨恨了,真冤啊!”源氏觉得对她不住,便安慰道:“人难做啊!玉囊一事,虽并非由我一人作主,但又涉及于我。如今是上亦怀疑与我有关,萤兵部卿亲王亦怨恨我。事已至此,萤兵部卿亲王本是宽宏大量之人,待弄清缘由后,定会消除埋怨。且男欢女爱等事,真相日后自会清楚。你父亲也不会怪罪我们吧。”

  连日发生种种烦心之事,尚待玉置更显得郁郁寡欢,不再开朗了。髯黑大将觉得委屈了她,便用尽心思劝慰她。他思忖道:“她本欲进宫,若我不赞同而误了行期,皇上怪下来,怎能担当得起?太政大臣亦会责怪我,况前朝亦有以女官为妻的先例,何不让她入宫去?”他如此一想,便于年节后送玉置进宫。

  尚待玉窜入宫定于每年举行男踏歌会的正月十四日,故仪式气氛更为热烈隆重。义父太政大臣及生父内大臣的亲临,更为碧黑大将增添了威仪。宰相中将夕雾亦前来祝贺,甚是坦诚。玉望诸位兄长如柏木等,亦乘此机会前来,精心看顾,关怀细微,实在可贺。承香殿东侧为尚待房室。西侧为式部卿亲王家女眷居所。虽两地仅隔一廊,然二人心有隔膜。一时宫内嫔妃云集,竞相搔首弄姿;满目珠绿,繁华异常。而那些身份卑微的更衣很少于人群中出现。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式部卿亲王,及左大臣家众女御,今日全来协助。参加的还有中纳言之女及宰相之女。

  今年踏歌盛会规模宏大。前来观赏踏歌的众女眷及娘家人个个妆扮得花枝招展。连皇太子之母承香殿女御亦亲临盛会。她衣着绚丽,花团锦簇。年仅十二的皇太子,绣衣锦裳,服饰亦是人时得体,踏歌队所行路径是先赴御前,次至秋好皇后宫味,然后前往朱雀院。按例本应再赴六条院,但日辰已晚,恐不便捷,故免去了。队伍自朱雀院折回,途经皇太子宫时,天已微明。迎着东方源俄而泛白肚鱼的晨曦,踏歌人意兴正酣,不禁齐声唱和起《竹I!I》。嗓音清脆、仪态流洒的内大臣家四五位公子,亦加入合唱,歌声悦耳动听。内大臣正妻所生的太郎君,为殿上童子,平素深得父亲宠爱,容貌亦甚英俊,与髯黑大将的长男相仿。尚侍心想他为异母弟,对他自不一般。

  玉望众侍女的衣着服饰,色彩及样式虽无新颖之处,但此时亦显得格外华丽人时,足可与恨居宫廷的宫人媲美。玉置与众诗女皆欲多呆些时日,细心品味此间欢乐。各处犒赏踏歌人的礼品亦自是不同一般,尤为玉皇所赠的棉絮式样新颖,极富情趣。踏歌人亦于此处休想,气氛热闹非凡。他们的酒筵本有定例,此次经髯黑大将指示,故格外丰盛。他也留居于宫中值宿所,此日频频派人传言于尚待道:“入宫任职,甚教人担心。惟恐君际此间变心,故请今夜返归本邸。”虽传数遍,但玉置仍置之不理。众持女皆劝他道:“太政大臣吩咐:‘入宫机会难得,匆忙辞去岂不可惜?务使皇上欢心,得其许可,方可离去’今夜退出未免太早了。”货黑大将极为懊丧,道:“这般多次劝请,怎奈她终是不听,咳广言毕,连连叹息。

  再说那萤兵部卿亲王,是日于御前奏乐,总无法安定神思,玉祭窈窕身姿总萦绕于脑际。恰逢摸黑大将前往近卫府公事室去了。他便急书信一封,尽述情怀。使者将信递与侍女道:“此为亲王差人送来的。”传女将信呈与尚待。玉童毫不在意启开,见信中写道:

  “深山苍苍茂树上,双栖呢响比翼鸟。羡妒愁煞孤单客,芳春悲苦缠独身。已闻得嘤鸣声了。”玉堂心中大为不悦,但已羞得满面红晕,更不知如何处置。忽闻皇上驾到。适时明月当空,朗照皇上清丽龙颜,她才觉皇上甚与太政大臣肖似,几无分毫差异。不由心中纳闷:“如此俏丽美男,人世真有二人?’(想至源氏平日虽对她恩惠深厚,但居心不良。眼下此人,倒无恶意。皇上慈颜悦色,委婉诉恨,怨她误期入宫。玉望甚是窘迫,仅以袖掩面,缄默不语。皇上道:“你沉默不言,叫我如何是好?我特科你为三位,以为你能知我意,可你充耳不闻。你原有此等习痹啊!”便赠诗道:

  “依心思我恋慕苦?紫衣倩影今始见。你我宿线深厚,无过于此了。”说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见者莫不惭愧。玉堂见他肖似源氏太政大臣,心亦安定了,遂吟诗作答。意即入宫尚未建功立业,承蒙加封三位,今此不胜感激。诗道:

  “无故仰承圣主恩,紫衣赐赏无才人。日后定当报答皇恩。”皇上笑道:“说日后报恩,怕是托辞吧。若旁人闲话我不应与你相好,我倒想去评评理。”不觉有些怨恨。玉堂甚觉难堪,以为世上男子均有此种怪瘤。便告诫自己,日后断不可对他笑脸相迎了。便沉下脸来。冷泉帝也不好再说什么,想道:“来日方长,自会熟识的。”

  不料此事传人摇黑大臣耳中,令他大为担忧,便急切催促玉髦回去。玉望也恐惹出事端,难为人妻,不直留居宫中。便编出种种令冷泉帝无可辩驳的理由,又由父亲内大臣出面劝请,方许她离宫。临行前冷泉帝对她说道:“此次退离出宫,定有他人嫌忌,不让你再入宫来。我真伤’心啊。最初本有意于你,如今落于人后,要仰承他人鼻息,我已不如先前的文平贞了。”他言辞恳切,惋惜不止。昔日未见其人,便倾慕于她。而今即于眼前,更觉有倾城之貌。即便不曾有过此心,也要动情;何况倾慕已久,怎不留连?可一味强求,又恐为玉望视为轻浮而讨厌他。只有故作风流优雅之态,与她订立盟约,让她心悦诚服。玉堂惶恐不安,想道:“‘梦境迷离我不知’啊!”辇车早已备好。太政大臣及内大臣派来迎接的人正等待出发。夹于人群中的镜黑大将,絮絮叨叨催促早些动身。冷泉帝面对玉髦,犹依依不舍,便愤愤说道:“监视如此严密,讨厌!”便吟道:

  “重重路遭云霞隔,不闻娇梅半缕香。”此诗虽非上乘,但玉堂见他吟诗时那优美姿态,颇觉情趣盎然。他吟罢又道:“本欲‘为爱春郊宿一宵’,可顾念有人疼你,恋你之情更甚,你且回去吧。日后二人如何通信呢?”言语间显出忧郁情状。玉皇好不感激,答诗道:

  “非似浓春桃李艳,也可闻得一楼香。”其依依难舍的神情,使冷泉帝怜惜不已。终起身辞去,频频回首。

  标黑大将欲当晚便将玉望迎回自家宅邪。但他一直秘而未宣,只恐说出,源氏不允。故行至途中他方说道:“今日我偶感风寒,身体极感不适,故欲急返家中,以安心静养。但又不舍尚待离去,心分两地,极望偕她同往。”此番委婉言语后,即与五望一道回家去了。内大臣认为连个仪式都没有,未免太过仓促。又顾及仅为此事而大动干戈,定让彼此心中不悦,便道:“随他去吧,此事我也不便作主。”源氏得知,觉得此事蹊跷,出人意料之外,可又不便阻难。玉望料及自身如海滩盐灶上的青烟“随风飘泊”,只得自叹命贱。而标黑大将欢喜异常,像玉堂是他盗来的一个美人。但不时对冷泉帝访晤之事耿耿于怀。玉望为此很是增厌,鄙弃他的低劣人品,继而不再理他,心绪更为恶劣了。式部卿亲王因当时态度言词强硬,后来弄得很为难。惠黑大将不再与他往来,便断了音信。他已心满意足,便朝夕不离玉髦。

  不觉已过两月。源氏想起玉望一事,甚为不快。他悔恨自己大意,竟让荣黑大将将她接走。他深恐遭世人耻笑,念念难忘。思量玉望,心中甚为倾慕。他想:“固不可小视宿缘,可此事全因自己疏忽。”自此无论坐卧,玉堂的倩影总不时浮于眼前。很想去封闭谈戏语的信。但一想到她身边那粗俗鲁莽的鬓黑大将,顿觉去信毫无意趣,倒不如理在心底。一日,倾盆大雨中更显四周静寂,源氏闲居家中甚感寥落,想起往日孤寂时,常赴玉髦室内,倾心畅述,愁闷顿消。那种种光景,实在留恋,便决定给她写信。又念此信虽由右近暗中代转,但还得防备她见笑,故所言不多,仅望玉警能领会他的心意。诗道:

  “庭院寂寥深,春雨绵绵情。可知遥迢月,也思照故人。孤寂无聊时,回首往昔,遗憾甚多,可怎能—一尽述?”左右无人时,右近将信呈与玉髦。岂知她看罢信,便哭起来。她深深体会到:离别愈久,源氏那熟悉的容貌,自己依恋愈深。仅因他不是自己生身父亲,不便当众表白:“啊,我思念你,好想见她!”可心中却寻思着如何方能与他见面,不由怅们。源氏虽曾多次对玉望另有所图,她亦于心中恼他,但却从未将此事告知右近。而右近已略有所知。但二人关系到底若何,于她也尚是个谜。回信时,玉望说道:“叫我回此信,好为难;若不回,又恐无礼!”便写道:

  “泪如绵绵雨,儒袖久不干,一日十二时,思亲露愁颜。拜离等颜,已历多日。寂落之感,日渐趋增。承蒙赐书,好生感激。”措辞甚是谦谨。源氏展阅来信,泪流不止。深恐旁人生疑,故强作无事。满腹愁绪,郁塞于怀。想起往昔尚侍俄月夜,受朱雀院弘徽殿母后监视,那情景竟与此次相同。可此事近在眼前,其间痛苦世上少有。便想:“好色之徒,终是自寻烦恼。从此,决不再作烦心事了。且我与玉置,此种恋情本不应该。”强力隐忍,痛苦异常。便取琴欲拨,忽又忆起玉望那纤纤玉指。他便于和琴上清弹,吟唱“蕴藻不可连根采”之歌。神态之优美,若叫恋人见之,定要动心。自宫中一别,冷泉帝目睹玉髦芳容后,便念念难忘。那“银红衫子窈窕姿”的古歌,终日于他口头悬念。他曾暗中多次写信于玉髦。可玉髦自叹命苦,对酬赠作答之事,已觉无趣,故并未真心回复过。令她惦念的只有源氏太政大臣的恩惠,觉得无可报答,永难忘怀。

  时至三月,六条院庭中紫藤花与校棠花竞相绽放。一日薄暮,源氏睹视庭花,不觉想起玉望居于此邪时的诸多情景,便离开紫姬所居春殿,步入玉置曾居住过的西厅。但见像征玉望的律棠花于庭中竹篱垣上,疏疏落落绽开着,景色甚是优美。源氏随口浅吟古歌“但将身上衣,染成桅子色”,又赋诗道:

  “不觉迷失深山道,谁人已取井手香?

  “虽不讲心熬煎,时时梦攀林棠花。”‘玉颜在目不能忘’啊。”歌声萦绕耳畔,而听歌之人却不在身边。值此时,源氏才不得不黯然确信,玉皇确已离他而去。源氏见此处鸭蛋甚多,便当作柑桔,巧编一适当理由,叫人送去。且附了封信,恐为旁人看到,并不详叙,仅约略写道:“当初一别,时隔尚久。岂料这般无情,忆及实甚怅惘。深知身困樊笼,不得自由随往。想必若无特别机缘,定难再谋面,不由令人惋惜。”言辞甚是恳切。且附诗道:

  “无觅巢中卵向去,不知谁握手掌初即便握得不紧,也令人生恨。”摸黑大将也将信看了,笑道:“女子既嫁夫家,若无重要事宜,即便亲生父母,也不可随意相见,何况太政大臣。他为何念念不忘,且来信于你诉恨呢?”他显得有些愤慨,玉望甚是厌恶,也不当即回复,仅对他道:“此信我不可复。”他却答道:“就让我代为回复吧。”他提笔时,心中甚为恼恨。故答诗道:

  “迷暗巢角藏此卵,区微之物谁来寻?你来信使人不快,我代笔作答,便附庸风雅了。”源氏看罢回信,笑道:“如此潇洒的信,竟出自他之手,岂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对望黑大将独占玉望,他甚是愤愤不平。

  且说髯黑大将的正夫人,于娘家呆得愈久,心中愈是悲愤忧伤,终至神情恍惚,精神迷乱了。她不能完全与髯黑大将断绝,故髯黑对她的照顾倒还周到,对子女亦很疼爱。他渴望见一面那位赋真木柱诗的女公子,可夫人断不应允。女公子见亲王邸内,众人皆痛恨她父亲,自知父女之缘必更为疏远了,小小心灵不胜忧伤。那两位弟弟倒可常出入于父亲邪内,与他们叙谈时,难免提及继母玉空尚待:“她甚是疼爱我们,她那儿有许多新鲜事,整日快活得很呢。”女公子极其羡慕两小弟,她自叹命薄:“为何我不是男子?若能如弟弟一般自由,多好啊*说来也怪,连小孩,都对玉皇亲近。

  十一月,玉量居然生了个男孩,模样甚是讨人喜欢。累黑大将更是欣喜无比,对母子二人照顾入微。父亲内大臣闻讯,亦认为她女儿宿运亨能,喜不自胜。他觉玉祭仪容并不比平素深得宠幸的长女弘徽殿女御逊色。头中将柏木也对身居尚待的妹妹格外亲睦。但妒意犹存,以为她应入宫伴于帝测方显荣耀。他见玉堂新生儿仪态端庄,说道:“是上正愁叹至今膝下无子,倘能为他生一龙子,不知何等光彩!”亏他能说出口。人居私邸,玉置照常可处理公务,故入宫之事,不再提及。如此安排,亦甚合理。

  再说内大臣家那位女公子近江君,对尚待一职甚是羡慕,或许乃此人性情使然,近日她春心萌动,热衷恋情。内大臣对此甚是担忧。弘徽殿女御也顾虑她做出轻薄行径,时时放心不下。内大臣曾训斥她:“往后定不可到人杂的场所去。”她哪里肯依,依旧出没于人多之处。一日,不知为何喜庆,殿上众多德高望重之人齐聚弘徽殿女御处。他们吹奏管弦,合拍吟唱,甚是闲雅。时逢暮秋,晚景清幽,宰相中将夕雾也在其中。此次他有别于常日,侃侃而谈,毫不拘谨,众侍女都认为他一反常态,不约赞道:“夕雾中将真出色啊!”近江君趁机技开众,钻了进来。众持女急道:“哎呀,这怎么行呢?”欲拦住她。可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昂然直入。众侍女低声议论道:“你们看,她又将出丑了。”近江君手指那世间少见的诚实君子夕雾,极力赞道:“你好啊!你好啊!”喧哗声此起彼伏,帘外亦听得见。众正叫苦不迭,听得近江君爽朗地吟道:

  “呼海无泊孤舟处,此话盼持身子来!你如‘拥江上’那叫小舟’频繁往来,‘追求同一女’,这又何苦呢?突甚毫无意义啊!”夕雾甚感诧异:弘徽殿女御处怎有如此粗俗的女子呢?细一思量,豁然明了:定是那众口皆传的近江君吧。他甚觉好笑,便答诗道:

  “风波恶侍女涛舟子苦,亦自不思停清边。”令近江君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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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梅技

  新年伊始,源氏太政大臣便用心准备为明石小女公子举行着裳仪式。各项事务,安排甚为周详。同年二月皇子冠礼之后,小女公子便随即入宫。且喜今日恰逢正月底,公务私事均甚少,源氏便命配制香剂以备熏衣之用。源氏觉得太宰大或赠奉的香料质量不甚优良,衣料亦便从二条院的仓库中取出昔日中国舶来的香料、绫罗、缎匹等。两相比较,甚觉今不如昔了。另取出桐壶帝初年朝鲜进贡的缓罗金铜等,皆为今世所无的珍品,均分别派定了用途。太宰大或所赠线罗便赏赐众传女。源氏又派定院内各位夫人配制新旧两种香料,对她们道:“两种香料,请各配一剂。”各种赠品,以及送与诸公卿的礼物,皆精致华贵,当世无双。妇女们悉心选料,捣配香剂,铁日之声不绝于耳。源氏独团于与正屋相隔的室内,潜心配制“黑方”和“侍从”两种香剂,此为天皇承和年间秘传于后人的。无人可知源氏从何而得这向来不传男子的秘方。紫夫人则锁足于正屋与东厢之间的间别室内,用八条或部卿亲王的秘方调配香剂。大家行事隐秘,均欲一争高下。源氏道:“胜负高低,我们应以香气的浓淡来断定。”他们孩子般赌赛,实不像成家立室之人。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吩咐侍女不得入内太多。诸种器物,皆完美无缺。那香壶箱子之模式、香壶之样式、香炉之设计,无不新颖别致,独具匠心,世所未见。源氏于诸位夫人悉心调制的香剂中,选出品质上乘者,设法纳入壶中。

  二月初十,春雨零零。院中满树梅瓣,红艳芬芳。此时,萤兵部卿亲王为了明石小女公子着装仪式在即,特意前来探望。其人与源氏交情深厚,二人声息相通,凡事皆倾心相谈。两人正并肩赏梅之时,一使者送来了模姬一信,其信系于一枝凋零过半的梅枝上。萤兵部卿亲王心中明了模姬与源氏昔日情谊,对此信颇感兴趣,便道:“她自动送来此信,其中应有别情。”源氏微笑着道:“我很直率地请她配制香料,她现已精心配制出来了。”说罢便将信藏起。随信而到的尚有一只沉香木箱子,内装藏青色与白色琉璃钵,其内皆装有大粒香丸。藏青色琉璃钵的盖子以五叶松枝相饰,装饰白色琉璃钵的则是一些白梅花枝。系于两钵上的带子亦皆优美异常。亲王赞道:“漂亮极了。”仔细观赏,又寻得小诗一首:

  “残枝落英纷飞尽,葱郁香息令成空。移落佳人春衫袖,芬芳忽随暖风浓。”笔迹雅致,浓淡适宜。亲王朗声诵读一遍。送信使者由夕雾接待,酒肴甚丰,另赏他女装一套,内有一袭红梅色中国绸制常利服。源氏选用红梅色由上而下渐淡的信纸作复,于庭中折取一枝红梅,将信系于枝头。亲王恨恨地说道:“信中定有隐情,不然,为何秘而不宣呢?”便很想瞧一眼。源氏答道:“并无什么隐情,你如此疑心,也太不合情理了!”便将信中的诗在另一张纸上写出给他看:

  匿信只为防疑怪,欣逢花枝念故人。”诗意大略如此。他又对亲王说道:“此次着裳仪式,我如此精心准备,似乎也太认真了。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办得体面些也不过分。女儿并不十分端正,结腰之职,末便由疏远之人担任,因此我想请秋好皇后乞假回家。秋好皇后与她以姐妹相称,彼此十分熟悉。不过此人气质雅洁,仪态不凡,请她来参加这太过平凡的仪式,真乃委屈了她。”亲王说道:“倘要使这位未来皇后如同现今皇后一般,理当请她来结腰。”他极口赞同。

  源氏想乘此微雨时日将诸夫人所调制的香剂收拢,便派使者向她们传话:“今晚天降微雨,空气湿润,正是试香的好时候。”于是诸种精妙的香剂皆—一送到。源氏对亲王说道:“就请你来—一评判吧。所谓‘除却使君外,何人能赏心?’也。”便令即刻取出香炉试香。萤兵部卿亲王谦逊道:“我并非‘知音’。”但也不怎么推辞,将诸种香料—一试验,指出其所含香料过多或不足,甚为挑剔,即便细小之处亦不放过。终于轮到评定源氏自己精心配制的两种香剂了。在承和时代,香剂必埋于官中右近卫府旁御的沟水边。源氏亦遵此古法,将自己所制两种香剂埋于西廊下的流溪之畔。便派惟光之子兵卫尉掘出,交夕雾送呈萤兵部卿亲王。亲王颇难受,道:“我这个评判,也将不胜烟熏了2”

  同一香剂的配料,各处都一样,但因趣味有别,配量也有差异,故香气有浓有淡。此中奥妙实是无穷。故萤兵部卿亲王认为请香料各有千秋,无法裁断评判其优劣。只有道姬送来的“黑方”,毕竟淡雅清幽,卓然不凡。至于“侍从”,即源氏所制者,最为上乘,香气幽雅宜人。紫姬所制的“梅花”在其他配制的三种香剂之中,独具一格,其味清爽新鲜,配料稍重,故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亲王赞道:“在此季节,即便那随风飘来的梅花香气,也很难与此种香气相匹呢。”身居夏殿的花散里,得知各位夫人竞相比赛制香,自觉没有必要挤于其间争长论短,便只制一种夏季用的荷叶,香气异常清幽,丝丝沁人心脾。冬殿的明石姬,原想调制一剂为冬季所用的“落叶”,但深恐此香难胜他人,亦觉无甚意趣。因此想到:前朝字多天皇拥有一优异的熏香配制秘法,公忠朝臣得其秘传,再加自己潜心研究精选,配制而成“百步”各香。她灵机一动,便按此方配制,果然香气逼人,异乎寻常。亲王认为此人最为工于心力。依他的评判,各有所长,难分高下。故而源氏讥笑他道:“你的评判也太面面俱到了!”

  渐渐雨息月出,源氏与亲王把盏对饮,共叙往昔之事。此时云月飘渺,柔和清丽,因是微雨初晴,故有习习凉风。梅香与熏香相融,生出一种令人无法辨别的奇妙气味来,溢满殿宇,令人心旷神怡。事务所之人正忙于装饰各种乐器,以备明日合奏之用。许多殿上人正在练习吹笛。笛声悠扬,韵节谐和,源氏将前来参见的内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头中将拍水与养少将红梅留下来。源氏命人取过琵琶交与萤兵部卿亲王弹奏,自己则执筝,又叫棺木以和琴相和,三个同奏,弦乐之声,优美悦耳,音韵华丽。夕雾的横笛之音,颇与时令相合,清越之声萦绕云霄。红梅则合拍而唱催马乐《梅枝》,歌声美妙无比。红梅幼年之时,曾于掩韵游戏之后即席吟唱催马乐《高砂》。今唱《梅枝》,更胜从前。亲王与源氏参与进来助唱。此次虽非正式盛会,却是极具意趣的夜游。

  亲王向源氏敬酒,献诗道:

  “醉心饱餐丽花香,鸯啼忽拂意更迷。于此处‘我欲住千年’呢?广源氏将酒杯转赐棺木,并赠诗道:

  “都香色艳今春他,雨花时断君来赏。”棺木接过酒杯,交与夕雾,亦赠诗道:

  “通宵长笛任君吹,惊飞高技巢中芬。”夕雾答诗道:

  “花枝合意春风避,岂可恣意吹玉笛?”众人笑道:“恣意吹笛的确无情啊!”红梅亦赋诗一首道:

  “花月掩映春云怜,巢鸯清啼夜半惊。”亲王于诗中寄寓“我欲住千年”之情,果然直到天明方起身辞归。源氏命人送到车上的礼物,一为本是为自己制的一件常礼服,一为从未试过的两壶熏香。亲王以诗答谢:

  “满袖携香醉归去,浮游郎君怕山妻。”源氏笑道:“你真乃胆小呵!”见其车正起辕套牛时,便以诗作答:

  “风采神逸喜还家,玉部归去娇君迎。她见你神丰貌美,怎会骂你!”亲王元以回驳,只得垂头而去。柏木。红梅等亦受得一些妇人所用的袍衫之类的赠品,自然不及亲王的丰厚。

  此日成时,源氏前往西殿。着裳仪式的会场已于秋好皇后所居西厅旁一室内布置妥当。为女公子梳发的众内侍亦到齐。紫夫人借机与秋好皇后相见。两家侍女甚为美貌,济济一堂。着裳仪式于深夜子时开始,灯光虽略显朦胧,但秋好皇后仍能看清女公子俊秀的容貌。源氏向皇后致谢:‘库蒙不弃,敢以陋质进见,请为结腰。但恐后世者,以此为例,意甚惶恐,敬申谢忱。”皇后答道:“我乃愚钝无知之人,实乃勉为此礼,却蒙如此盛誉,反觉于心不安。”她这般谦逊,仪态甚是娇媚动人。源氏见家中云聚这许多美人才女,欣慰不已,但想到明石夫人未能参加盛会,又甚感遗憾,源氏本拟派人前往邀她出席,又恐招人非议,只得作罢。六条院中所举办的仪式,即便平常小事,亦极隆盛奢华,何况着裳仪式。倘首尾能述,也难以—一穷尽,又加之无味,故不赘述。

  皇太子于是月下旬某日行完冠市。这表明他已长大成人了,此时他年仅十三。许多权势显赫之家急欲送女入宫奉侍,但闻源氏太政大臣也有此意,且仪式隆重之极,左大臣及左大将等便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便争宠,只好静候明石女公子先行,然后才送女儿入宫。源氏闻知此事后,说道:“如此反倒不妙了。后宫之中,如少了许多美人的争宠斗妍,便意趣顿减,何况大家若将女儿重门深锁,岂不可惜?”便让女儿延期入宫。左大臣闻此消息,便遣送称为丽景殿的三女公子入宫。

  明石女公子拟定居于源氏从前的宿处淑景舍,如今已改建装饰一新。但延期使皇太子甚感焦灼。是以定于四月入宫。又添置了许多雕饰精致、式样高雅的器具,其图案和雏形均由源氏大政大臣亲自挑选,再召各行名匠精心制作。书箱内所藏图册,都选作女公子进宫后习字的字帖,其内亦有历代名家书法精品。源氏对紫夫人说:“世风每况愈下,万事皆不如先世。只有假名的书法,如今日臻其妙。古人的假名书法,虽遵循一定的法则,但太过于硬涩呆板,似乎同出一辙。直至近代,假名书法的妙手才相继问世。我曾热衷此道,广集众多优良范本。其中六条妃子所作的,看似漫不经心,随心所欲,草草一行,但却是笔法纯熟,自成妙趣。我求得之后,视作传世之作,与她结下了不解的情谊,留下了惹人非议的名份。当时她痛悔不迭,但我非薄情寡义之人,亦曾悉心照管她女儿。她贤明大义,虽赴九泉,亦定能谅解我的。”说时声音渐渐弱微了。

  接着又说道:“那已故的母后藤壶道人,书法造诣甚深,风格秀丽。然笔力柔弱,尚乏余韵。尚待陇月夜堪称当代名家,但其书法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太过于洒脱。尽管如此,模姬、陇月夜与你,皆堪称书法名手。”紫姬答道:“推我为名手,我实不敢当。”源氏又道:“无须太过谦逊,你的笔法柔婉娟丽,自成风格,尤其是汉字,高明无比,只是假名略微逊色些。”他拿出几本备写字用的空白册子,都有甚为精美的封面与带子。他说:“我拟请萤兵部卿亲王与左卫门督也留点手迹。我再写两册。他们的字总不会在我之上吧!”这是自诩了。他又选好笔墨,一一写信与诺夫人,恳请她们也写一写。诸位夫人甚感为难,其中有推却者,源氏则再三相请。他又召来几个俊美风流的少年,让他们于一种颜色上深下谈的精美纸册上比试书法。并吩咐宰相中将夕雾、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在兵卫督与内大臣家头中将拍水道:“歌绘、苇手皆可,只是各选用自己所喜好的字体罢了。”于是诸少年无不尽心书写,相互比试。

  源氏又自闭于别室中,专事笔墨。其时春花已近尾声,天气晴和,令人心境恬适。各种古歌,纷至沓来,源氏便随意地用假名书写,或草体,或普通体,皆秀美不凡。身边侍女只留二三人,专门侍候笔墨。此二三人皆有学识,古歌集中哪些诗歌可入选,皆可听取她们的意见。源氏坐于卷帘窗下,凭见书写册子。或落拓不羁,或正襟危坐,姿态皆甚为优美。凡明了其中情趣之人,无不神往。

  正值书写之时,忽闻传女报道:萤兵部卿亲王驾临。源氏颇感突然,一边换上常礼服,一面命人添设蒲团,恭请亲王入室。但见亲王风度翩然,拾阶而上,从容洒脱。众侍女隐于帝内窥望。两人相见,互相揖让,举止优雅。源氏向他欢贺道:“近日无所事事,甚感孤寂无聊。幸蒙驾临,倍感欣悦广亲王便呈上源氏所托书写的册子。源氏当即观览,但见其书虽非特别超然卓越,然页页字迹清晰工整,笔力挺健端秀,堪称上乘之作。选歌亦极具匠心,皆选取富有特色的古歌。每首三行以内,字虽不多。却飘洒自如。源氏始料未及,惊叹道:“如此上乘之品,非我等所能及也!”亲王戏笑道:“我既泰居众贤之列,拙作自当沾我之光了。”

  源氏无法隐藏自己所作册子,便取出让亲王欣赏。其中中国纸平整光滑,上面的草体字甚为优美。又有质地细腻、纹理精细的高丽纸,上书流利的假名,端庄雅丽,行笔严谨。其美委实不可比拟。观者睹其书画,似觉欲随书家笔意流动而动情流泪。又在本国所制的色泽鲜艳的彩色纸屋纸上信笔挥写草体诗歌,腾挪迭宕,龙飞凤舞,其美无比。亲王见此洒脱豪放,美妙妩媚的手迹,爱不释手,再无心思看别人的作品了。

  左卫门督所书的,一味堂皇艳丽,锋芒尽现,笔法未免有失端正,给人一种做作之感。所书诗歌尽选用奇异之作。源氏不肯多将那些妇女之作拿出来,尤其不肯将控姬之作轻易示人。诸少年所书册子,皆风流洒脱,各尽其妙。夕雾的作品,字如流水,间杂似苇之字,交错相衬,显得畅快淋漓,跳跃迭宕,恰似难波浦上风吹苇动的妙景,水光苇影,令人叹为观止。又有数页,匠心独运,气势突兀,一反华丽淫糜之风,字呈怪石峻峨之状。萤兵部卿亲王见的拍案叫绝:“真乃异品!作此种文字,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此亲王儒雅风流,故很赏识这骇俗之作。

  这天又是整日纵谈书法。源氏将所藏诸种继纸册取出,相与品鉴。亲王乘此良机,遣儿子待从将家中所藏书册取些来。共有《枯万叶集》四卷,乃峻峨帝所选,另有延喜帝所书一卷《古今和歌集》,此卷由浅蓝色中国纸合订而成,封面为深蓝色中国花续,浅蓝玉轴,五彩巾带,更显高雅端庄。每卷所用书体迥异,笔墨甚是精美。源氏移近灯笼,仔细观赏,赞道:“真乃精品!如今之人,恐怕只窥得古人一点端倪呢!”亲王乘机将此作品赠送与源氏,道:“即或我有女儿,若其不懂欣赏,我亦不愿传与她。何况我没有女儿,此物更无须保留了。”

  源氏亦赠与侍从礼物,是装在一只沉香木制箱里的中国古书,版本自是上乘,另有一支精致美丽的高丽笛。

  近期来,源氏醉心于品评假名书法。凡著名书家,不论身份高贵低贱,他均—一寻访,令其选择所擅长的品类书写。但出身低微之人所作,不被纳入女公子之书箱。他认真衡定其人才学品貌,叫他们分写册子与卷轴。之外,他又为女公子备置了许多别国所罕有的诸种珍稀之物。其中,又以各种书帖最为青年人所珍视。他末将须磨日记选入画幅。因他想侍女公子年事稍大,颇具知识之时方交付于她,以期传之后世。

  且说内大臣目睹别人为了女儿入宫,准备周全,排场宏大,回思自家女儿,便觉万般懊恼。他那小姐云居雁,美若天仙,如花似玉。虽芳龄二十仍独守闺阁,寂寥冷清,着实令他担忧,那个追求过云居雁的夕雾呢,态度一直冷淡,漠然无情。若自己遣人向他主动求婚,又恐引为笑柄。故此,内大臣暗自悲叹,更悔当初不该拒绝夕雾的热心求爱。他认真琢磨,这也难怪夕雾再无表示。夕雾亦闻知内大臣有后悔之意。但他对昔日内大臣的冷酷无情仍怀恨在心,因此故作镇静,不去求婚。但他决非另有新欢。他倾心恋慕云居雁,常生“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之叹。云居服之乳母因他的淡绿袍而讥笑他,故他下定决心:“必待荣升纳言,换上红饱之后方去求婚。

  夕雾年已十八,仍未定亲,源氏甚觉奇怪,颇为他担忧。一次,对他说道:“若你对那人情义已绝,不妨另选一个吧。右大臣与中务亲王均想招份为婿呢!”但夕雾毕恭毕敬地聆听,却缄口不语。源氏又道:“就此事而言,我亦曾不肯听从桐壶父皇之训诫,故亦不愿与你多说。然事过之后,方思其教诲,实乃金玉良言。你这般年轻,尚未定亲,世人均在猜量你心存高远,不肯草率从事。若你为宿缘所束,结果却娶了个平庸女子,将受人嘲弄。世事多变且有其限度,即或心怀高远之志,结果亦未必如意,故不可过分挑剔苛刻了。我自幼长于官中,不能自由行事,许多行为都受到约束。稍犯过失,便遭讥讽,故时刻小心在意。但仍得了个好色之恶名,长期遭人讥讽。你官职低微,约束较少,但万不可心无顾虑,任意行事。此刻倘无所爱之人来束搁其心,即或圣贤,亦难免因女人而声名狼藉,此种事例,从古至今,层出不穷。倘强行求爱,便会使对方蒙受恶名,自己亦被人怨恨而抱憾终身。若因阴差阳错而成亲,不合我之心意,以致难于忍耐亦应尽量宽容。替她考虑:或因其父母情面而谅解她;或因双亲去世,娘家衰败,而其人亦不乏优点,从而回心转意,与之白头偕老。故而,无论为自己抑或别人,均应深思熟虑,以求善始善终。”凡闲暇之时,源氏总以此类话来训导夕雾。夕雾亦听从了父亲的训导。他有时倾慕别的女子,即便是逢场作戏,过后也认为作孽深重,有愧于云居雁。

  云居雁见父亲近来长吁短叹,便觉甚可悲,心中很是消沉。但脸上却毫不外露,仍佯装无甚心事,郁郁度日。夕雾每逢相思煎熬,难以忍受之时,便作些忧愁缠绵的情书,奇与云居雁,云居雁若是圆滑世故之人,便会有“仍有谁可信任”之叹。疑心夕雾对她是否诚心。但她并非如此,每次读他的信,总是悲切难忍。外间又闻传言:“源氏太政大臣已答应中分亲王恳求,将让夕雾娶其女儿。”此言传入内大臣耳中,心情更为慢郁。他悄声对女儿说道:“闻知夕雾要娶中务亲王之女,此人真薄义无情啊!昔日太政大臣曾向我征求,要我将你嫁与夕雾,那时我甚是固执,未曾应允。想是因此,他便另挥他人了。如今我若退步,应其昔日之求,岂不被人讥笑!”说罢泪盈满眶。云居雁感到异常羞耻,不禁泪如泉涌,簌簌落下。又觉难为情,倒转身去,姿态娇艳俏丽。内大臣睹此情状,思道:“此事怎生是好?看来只得忍耻求人了。”他满怀疑虑地踱出室外。云居雁仍独倚窗前,凝目远眺,她想:“我这般伤心,以致淌下泪来,不知父亲会作何想?”正当她胸中思绪纷涌之时,夕雾遣人送信来了。云居雁强压悲伤,动手拆读来信。只见信中语言甚详,其中有诗道:

  “君心无情意,浮游同世人。我心誓不弃,怀君长相思。”云居雁见信中闭口不提另行择配之事,更觉此人太过薄情寡义,思之不胜悲很,便答诗道:

  “口言未忘情,心早离我去。喜新厌旧人,良心太随意。”夕雾读罢复信,甚觉蹊跷。他握信不放,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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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藤花末叶

  却说此时六条院一派忙碌,众人皆为小女公子入宫准备。夕雾中将满腹心事,恍恍溜溜,只觉莫名烦恼:“我自己尚且不知,此心何以固执如此。相思之苦平是难耐,而对方也已让步,‘守关人’已‘睡熟’。只待对方前来正式议婚罢了,又何必自寻愁苦呢?”此番忍耐等候,心中烦乱不堪。云居雁亦想:“那日父亲悄声相告之言,倘成事实,则夕雾必将把我尽然忘却。”她悲伤不堪。两人虽由于赛运而背弃,但皆竟是一对缘不可分的恋人。而内大臣呢,感到自己态度如此固执,对自己毫无益处,便感到无限烦恼。他想道:“若夕雾择了中务亲王之女,则我女必然另配他人。如此这般,夕雾定将十分痛苦,而我们亦会被人所不耻。况此事已经外扬,倒不如设法调和,主动退步求亲为好。”内大臣与夕雾似若仿佛无事,而心中各怀敌意。他羞于向夕雾突然提亲,而郑重去迎接新婿,也难免被人耻笑。故想等得一个绝妙机会,隐约暗示于夕雾。

  三月二十日是太君两周年祭辰,内大臣到极乐寺墓地祭拜。诸公子也皆随行,前来的王侯公卿亦甚多,排场盛大无比。夕雾中将杂于其中,他装束鲜艳华丽,不逊他人丝毫。且正值青春盛年,相貌英俊流洒,眉清目秀,俊美元援。只因昔日之事与内大臣心生隔阂,见面也颇多顾忌。今天虽来参与,却态度冷静,怀有戒备之心。内大臣则对他特别关注,不似往常。源氏从六条院送来了诵经礼忏所需供品。夕雾中将态度诚恳,殷切置办外祖母的种种供养。

  天色已暮,众人开始回家。此时落英缤纷,暮霍沉沉。内大臣忆起往事,慨然作吟,姿态潇洒飘逸。对此苍凉喜景,夕雾悠然神往,心驰意迷。旁人叫道:“要下雨了”,他却仍然不知,依然耽于通思之中。内大臣见此情状,忍禁不住,拉着夕雾的衣袖,说道:“你为何这般怨我?今天同来祭扫,请看太君尊面,消释对我的怨尤吧!我年事已高,恐不久于世,若见恨于人,真是遗恨无穷了。”夕雾听他如此说,惶恐不安,答道:“外祖母生前教诲于我,理该遵从舅父训诫栽培。只因小甥开罪舅父,未获舅父宽谅,故此未敢前来聆听训诫。”正此刻,风声大作,雨势陡然凶猛。众人匆匆奔散,纷纷回归。夕雾归家之后,暗自思忖:“今日内大臣对我态度不似寻常,不知他在作何打算。”他日夜恋慕云居雁,故凡她家大小之事,亦颇为关切。这晚他彻夜寻思,直至天明。

  或是夕雾长年挚热相思之故吧:内大臣已一改先前的强硬态度,变得很是温和柔婉。他想找个良机,促会女儿与夕雾之良缘,可又不能令人识破,可谓用心良苦!正值四月上旬,庭中藤花开得茂盛。美景鲜色,格外夺目。坐视如此良期,若是虚度,岂不可惜。于是内大臣决定举行管弦之会。夕阳缓缓西落,花色更显妩媚。内大臣遣棺木送信与夕雾,井口头传言:“前日晤谈,未得尽叙衷曲。今日倘有兴致,切盼即时光临。”信中附诗一首道:

  “紫藤花艳日暮中,缘何空候残春过。此信系在一枝美丽清艳的藤花上面。夕雾终于等到了此日,惊喜之余,心头惴惴不安。惶恐作复道;

  “日暮苍茫难分辨。艳艳藤花如何折?”对柏木言道:“万分抱歉,我甚为胆怯,无法成诗,请你与我修改吧!”棺木答道:“不用写诗,我与你同去便是了。”夕雾笑道:“我不要你这种随从!”便叫柏木取了信先回去。

  夕雾将此事禀报父亲,并呈上内大臣来信。源氏大臣看罢信道:‘加今,他主动求上门来,也消释了先时违背太君遗志的不孝之罪。可他那种骄横矜持之态,着实令人难耐。如此看,他招你去,定有意思的。夕雾答道:“他未必便有他意吧!或只因他家院旁紫藤花今年开得茂盛,况值闲暇无事,故招我去赴管弦之会罢了!”源氏道:“既然他特地来访,你应速去才是。”夕雾不知内大臣心存何种想法,心中犹疑不安。源氏对其道:“你的袍子颜色太深,质地也不太讲究。若不是参议,或是无官职之人,不妨穿你那浅紫色袍子。你既是参议,衣冠便得考究些才是。”便将自己所穿的一件华美礼服,配上非常适宜的衬衣,令随从送往夕雾室中。

  夕雾在室中精心打扮,直到暮精沉沉,才至内大臣府邪,众人已等得焦急了。他进入府内,诸位公子,自相木以下七八人均出来相迎,拥着夕雾入内。座上均是才貌出众的俊秀公子。但夕雾尤为超然,清秀而淳雅,气宇轩昂,令人好生钦慕。内大臣令侍者认真设置客座,自己也整饰衣冠,准备出席。他向夫人身侧的侍女们说道:“你们均来看看!夕雾公子年事渐长,相貌愈发俊秀了。其一言一行,皆从容大方。他那堂皇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超过其父呢!源氏的相貌一味儒雅柔和,看了令人欢悦,而忘却人间所有愁苦。但于朝廷之上,这相貌却似太过风流而少却了一份庄严。夕雾公子则才深学博,气度豪迈,世人均认为他是完美无假之人呢!”话后,整整衣冠,便出去会见夕雾。寒暄了几句谦恭有礼的应酬之词后,使移座饮酒观花。

  内大臣道:“春日花开,桃李梅杏各呈其艳,各散其香,姹紫嫣红,无不令人叹为观止。然转瞬间,便全然不顾赏花人惜花之情,春红凋落,花英散落殆尽,花期甚短啊!这藤花栅搬来迟,却正合时候;且能一直开至夏天,格外令人心爽神逸,悦目喜耳。这色彩无不令人想起可爱的人儿来。”说时面含微笑,风度翩翩。月亮破云而出,暗香盈盈,清光膜震,难于辨认花色。然却仍以赏花为由,作歌为乐,劝酒传杯,献筹交错。不多时,内大臣佯装已醉,频频与夕雾交杯劝酒。夕雾心环戒备,婉言推却,倍感顿劳。内大臣道:“在这等衰颓浇漓的末世,你乃才学渊博,应付世事游刃有余的有识之士。但你却为何不能俗得我这残烛老人之意,实是太无情礼!古书有‘家礼’之说,你也定深悉孔孟之道,然你却未肯视我如父,逆我心愿,教我好生遗恨!”大约是醉后伤感,情不自抑之故吧,他婉转地发了一阵牢骚。夕雾慌忙道歉道:“小甥如从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亲般孝敬舅父,矢志不渝,无所顾惜,不知舅父何出此言?恐是小甥一时疏忽而有所怠慢之故吧!”内大臣见良机已到,便振奋精神,唱起:“春日沐藤花,末叶皆舒展……”的古歌来。早已准备就绪的棺木中将,此时便按父亲旨意,在庭中折取一枝深色长穗的藤花,插在夕雾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雾接过酒杯,甚是惶恐。内大臣吟诗道:

  “藤花实可恨,凌子老松上。因爱紫色故,其怨当释消。”夕雾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屈身施利,姿态十分优雅。答诗道:

  “含泪苦候几度春,花香今朝始得闻。”吟罢,回敬棺木一杯。柏木也吟道:

  “春衫着妙女,却胜此藤花。欣逢雅人赏,花色倍增光。”于是依次传杯敬酒,吟诗赋歌。但因诸人皆酩酊大醉,所吟诗歌,语不成章,较之上品,俱逊色不少。故不详述。

  初七夜,月色清幽碧微,一沙池潭暮烟笼罩,朦胧而迷离。池畔树影斑驳,绿叶娇嫩明丽,尚未成荫,周围一片沉寂。在那些树干低矮。虬枝横逸的松树上,盛开着藤花,清丽艳雅,无与伦比。那位歌喉美妙的兵少将红梅,婉转唱起催马乐《苇垣》。内大臣听了欣喜异常,高声道:“这曲歌真意味深长啊!”便和了节拍,欣然助唱道:“此家由来久……”歌声高亢激越,也甚有韵!从前!日恨新怨顿释在这愉悦洒脱宴乐之中。不觉夜色已深,夕雾佯装倍感痛苦之样,对柏木说道:“我头晕目眩一夜,不堪其苦。倘若辞别归去,恐怕路上生事,恳请在尊处借宿一夜,不知可否?”内大臣闻言,心中暗喜,便对柏木吩咐道:“头中将,你好生安排客人寝所吧。老朽不胜酒力,早已大醉,也顾不得礼节不周,先行告退了!”说完,假装酒醉不堪,回内室去了。柏木对夕雾说道:“想必家父是让你借宿花阴了。哎,怎生是好?倒教我这引路人左右为难,不知何办。”夕雾答道:“岂有轻薄之花‘托身苍松上’?你如何说出这等令人不快之言!”便促请相木引路。柏木心中不免生嫉,但他向来认为夕雾人品高雅,让人称心,此后也终是他的妹婿。故此放心将他引到云居雁房中。

  见了云居雁,夕雾恍若梦中。多年相思之苦,终于美梦成真,顿觉自己更为尊贵了。云居雁见夕雾比少年时更英俊,实乃秀美无比。竟不胜羞涩,默默不语。夕雾对云居雁倾诉道:“我几乎成了别人谈笑的话柄,全赖我对你的爱恋忠贞不渝,耐心忍受痛苦,终于得你父应允,你却似毫不念情,真令人不可思议!”后来又道:“你懂牟少将唱《苇垣》之意么?他对我冷嘲热讽得好生厉害!我想唱催马乐《河口》之歌来对答他呢严云居雁顿时面颊绊红,以为此歌庸俗不雅,答诗道:

  “轻薄之事河口传,私情何故泄疏栏?多么无聊啊!”吟时如同孩童般天真无邪。夕雾含笑答诗道:

  “埃怨河口关,漏世缘流栏,久木多关上,责任在守关。害我长年饱受相思之煎熬,忧愁苦恼,度日如年。”他借口酒醉装作疲困之态。天已破晓,夕雾样作不知,依恋不舍,不忍离去。众侍女都着l万分。内大臣闻晓,怪道:“为何还未起来?睡得如此贪恋。”天色大亮之前,夕雾终于离去,尽管睡眼惺松,亦觉美观风韵无比。

  翌日,夕雾来信慰问,照例遣人偷送而至。云居雁反而不似往日般急切回信,侍女们见此便挤眉弄眼,窃窃私笑。此时,内大臣进来了。云居雁略显局促。夕雾在信中写道:“只因姐姐对我存疑,不愿坦诚相待。故虽已结璃,反觉此身不幸。然而恋慕之情,永世不渝,故欲凭此书释我愁怀:

  泪透青衫睹自绞,苦盼年余手已劳。今朝莫要怪我痴,盈泪当面十澜样。”此信情真意切,爱意缠绵。内大臣阅毕,笑道:“字迹清秀,笔力雄健,好书法啊!”豁然释消了昔时对他的成见。云居雁犹豫未决,懒做地不愿作复。内大臣恐迟不作复,有失体面。又料想她在自己面前,恐难为情,遂起身而去。柏木中将热情招待使者,搞赏甚丰。此人昔日偷送请书,多闪闪烁烁,此时神灵活现,趾高气扬了。他是个右近将监,平素夕雾将其作心腹看待。

  源氏太政大臣亦获悉此事。须臾,夕雾前来参见。但见他容貌清雅,比先前更光彩照人。源氏打量片刻,说道:“今晨情状如何?慰问信可曾送去?贤者亦难因女人而不出差错的。多年以来,你能不强人所难,性情温和,不焦不躁待至今日。此心委实通异常人,深为世人嘉许。内大臣则一向性情刚强,不折不挠,这次忽然谦卑起来,必惹世人讥评。你切不可因此而得意非凡,不可一世,从而养成浮薄之性。内大臣看似落落大方,风流惆悦,洒脱不羁,其实并无豪放之度,却是个近于迂腐,难与相交之人。”此乃照例训话一通。他觉得此姻缘美满如意,尽善尽美。源氏大臣今年三十九岁,但相貌仍清秀隽雅,甚是年轻,一点不似夕雾之父,倒更像年事稍长之兄。分看二人,容貌酷似,一模一样。两人共处时,则略有差异,各尽其美。源氏大臣身着浅色常礼服,内衬唐装式的白内衣,花纹鲜艳而晶莹。夕雾身着色调稍深的常利服,内衬浓丁香汁色纹样的白线衫,神彩艳丽,饶具丰姿。

  此日正值四月初八,六条院内举办浴佛会。寺院先送来一尊神像,导师则栅珊来迟。各院夫人皆遣女童送来品种繁多的布施品及浴佛会用物,堪与宫廷媲美。诸公子也来赴会,仪式参照宫中。较庄严的御前仪式而言,却是意趣横生,令人敬仰。夕雾心不在焉,行过仪式,便即刻修饰一番,前往云居雁处去了。夕雾与云居雁长年相思,情爱至深,一旦夫妻团聚,自然格外恩爱。正如诗歌所言:“密密深情不漏水”了。有几位年轻侍女,曾与夕雾调清作欢却并无深切关系者,此刻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嫉意。岳父内大臣见到夕雾如此温柔体贴,风度翩翩,对此快婿也颇感欣慰,愈发器重他了。他虽因自己主动退步而心有余怨,但想到他为人淳厚,长年忠贞不渝,耐心等候其志,实为难得,自当原谅他。此后,云居雁的居处日渐繁华,甚至超过了弘徽殿女御处。内大臣的正夫人及其贴身侍女故而心生嫉恨,时有怨言。却又无可奈何。云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闻晓女儿嫁得佳婿,深感欣慰。

  且说六条院的明石小女公子,择定四月二十后入宫。四月中旬正值贺茂祭佳节,紫夫人欲先行一日去参拜贺茂神社,照例邀约请夫人随行。诸夫人以为与之同行,形似随从,不甚体面,敌众人皆婉言辞绝。故源氏太政大臣偕紫夫人及女公子三人前去。随从人员也不多,惟有二十辆车前往,一切简洁明快,倒也饶有风趣。翌日拂晓,众人入寺参拜。拜毕同登看台,观赏美景。众侍女的车子停于看台前排成一串,甚为壮观。远处相望,均知此乃太政大臣家的行列,其气势庞阔,好生盛大!权势之盛,可见一斑!源氏想起昔日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的车子遭挤退之事,对紫夫人言道:“倚凭权威,盛气凌人,作此行径毕遭抱应。昔日葵夫人盛气傲慢,终于报恨而死。”死时凄惨情状,避而不谈,只道:“再者两人的后代,葵夫人之子夕雾,仅是一个普通平民,升官艰难缓慢;而秋好皇后则位极权臣,莫能与之相比。仔细想来,委实深可感慨!人生无常,世事变幻,命运难测。故人在活着时总想逍遥自在,随意不拘。然而惟恐我死去后,留你一人于世,替我受过,晚年不免孤苦伶什……”话不曾完,见王侯公卿等皆上看台,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是年的司祭敕使,是近卫府派遣的头中将相木。他从内大臣府哪动身,与王侯公卿一行,都来到源氏大臣的看台。另一司祭敕使,是惟光的女儿藤典诗。她因才华出众,极受盛誉。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均以无数珍品与极优厚的圣眷犒赏她。她与夕雾交情深厚。虽对夕雾有情,却并未公开,闻知夕雾与高贵的云居雁成亲,她伤’已无比。临行之际,夕雾写信给她,赠诗道:

  “葵花饰佩缘何见,询问花名说不清叩令人痛苦不已啊广藤典诗得此信,知夕雾在新婚燕尔时仍未忘情于她,心中甚是感激,在匆匆上车之时,作诗答复:

  “难识插鬓饰花名,问询寒窗攀枝人。花名自在君心中,愿君勿忘!”寥寥数语,在夕雾看来却是极富风情之答。此后他仍然未曾忘怀藤典侍,俟有机会,便常常与之幽会。

  明石女公子入宫之时,紫夫人有意亲自伴送。源氏大臣寻思道:“紫夫人不便伴随女公子久住宫中,不如乘此机会让其生母明石夫人相随进宫,作其保护人吧!紫夫人也盘算道:“此事总得令其母前来,将这母女两人长相分隔。母亲必定惦念女儿,时常愁叹;女儿虽已长大,亦必十分想念母亲。这样双方定愁苦不堪,有何必要!”便向源氏大臣说道:“理应清明石夫人伴同女儿入宫,长住宫中相伴才好。女儿年纪尚小,不请人情世故。而侍女们又都年轻贪玩,不可依赖;乳母们也只能照顾表皮之事,我却不能长住宫中。这叫我怎能放心?欲求放心而无甚牵挂,惟有如此。”此言甚合源氏意愿。源氏闻知不胜欣慰,便转告了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禁,庆幸母女从此可以长相厮守,立即准备种种进宫事宜。讲究得体,不逊于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出家为尼的母夫人终生祈愿外孙女儿富贵荣华,也祈愿自身长寿,以期能见外孙女儿一面,现闻外孙女儿已选为太子妃,即将入宫。则在世之日,恐难再见到心爱的外孙女儿了,想来悲不自胜,当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人宫后得同乘辇车。明石夫人因身份卑微,只能随车步行,甚失体面。虽她自己并不嫌委屈,惟恐委屈了金枝玉叶的女公子,而受世人讥讽。虑及这些,明石夫人便决定暂不入宫。

  女公子入宫仪式,源氏虽未过分铺张,但也体面宏大,前所未有,足以惊人耳目。女公子虽非紫夫人所生,但备受其疼爱,将她教养得才貌双全,如今将让与明石夫人,实难割舍。心想若为我生,定十全其美了。源氏大臣与夕雾也有同感,认为此事确是美中不足。三日后,紫夫人离宫之夜,明石夫人入宫接替。明石夫人初次拜见紫夫人。紫夫人对她说道:“女公子已长大,可我们共处多年未曾面晤,今后自当多多亲近,不必顾虑。”相谈甚为融洽,紫夫人态度颇为可亲。明石夫人自此也坦诚布公,将心中所思向紫夫人倾心相诉,推心置腹。紫夫人见明石夫人应对自如,辞令文雅,心甚赞佩,始知源氏大臣宠爱她也在情理之中了。明石夫人也诚心敬仰紫夫人人品高尚,姿容艳丽。觉得源氏大臣于众多夫人中特别宠爱此人,尊她为高贵无比的正夫人,确是理所当然。也觉自己前世修福,能与此人同列。但后来见紫夫人出宫,仪仗整齐,排场宏大:特赐坐辇车,尊贵并于女御,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身份实甚卑微。眼前的亲生女儿,虽自小分离,但如今已长得粉妆玉琢一般,高贵文雅,端庄美丽。她欣喜之极,仿若梦中,泪流不止,真谓“一样泪流两般心”了。长年以来,明石夫人饱受凄凉之苦,常觉苦海无涯,忧愁患难,人生了无乐趣。现在心情豁然开朗,祈愿寿福无穷,方信住吉明神委实灵验。明石女公子受紫夫人良好教养,长大后贤慧贴人,尽美尽善无暇。自不必言声望尊隆于世,姿貌仪态之高雅娇艳亦无与伦比。皇太子年事尚幼,也知道特别怜惜此位妃子。有与之争宠的人,四处扬言其母身份何等卑微,此乃不悦憾事,但丝毫未影响其尊荣。明石夫人贤能高雅,她将妃子的居室设置得华丽优美,雅致无比,即使细枝末节之处,也都风雅蕴藉,精巧神妙。故殿上人等都将此看作珍奇的猎情之所,相与前来与诗女们调情打游。侍女们也觉今非昔比,特别讲究仪态,个个风韵雅致。逢有相适时机,紫夫人也常来宫中探望,与明石夫人交情日渐深厚,毫无顾虑。明石夫人对紫夫人颇有分寸,既不太过放肆,又毫不卑躬自贱。言行举止,恰如其分,诚为理想之极。源氏大政大臣自念余世无多,渴望生前完成两桩大事,一为女公子入宫,如今已逐此愿;二为夕雾婚事,虽纠缠颇久,外间多有讥评,如今也美成其意,如愿以偿了。因此自感心无挂碍,亦可成逐出家之愿了。但念及紫夫人,仍眷恋不舍。不过紫夫人有义女秋好是后照顾,大可不必顾虑。况她是明石女御的正式母亲,以后明石女公子亦当竭诚孝忠,故大可放心。倘使出家,便当托二人供养紫夫人。花散里虽然郁闷寡欢,但有义子夕雾奉养。请人均有所奉,便无后顾之忧了。

  次年源氏大臣四十岁,需举行庆贺仪式。朝廷上下,各处均积极筹备。是年秋季,源氏太政大臣又进官晋爵,照难太上天皇待遇添加领地和封户,又添赐年官、年爵③即本如此,源氏之家早已富足丰盛,尊荣无比了。但冷泉帝仍然援引古代罕见之先例。为其设置了诸多院司。故源氏地位已登峰造极,身份亦高贵无比,但出入宫殿却极不自由,反感拘束。但冷泉帝仍嫌优待不够,常恨不能让位于源氏,而为世人讥责,为此愁叹不已。

  内大臣晋升为太政大臣。夕雾中将也荣升中纳言,进宫面谢皇恩。他丰姿焕发,颜貌举止,几无半点吸疵可责。其岳父新太政大臣见之,甚是满意。心想云居雁若人宫,必受排挤妒很,远不如嫁与夕雾幸运。一次,夕雾想起昔日有一夜云居雁的乳母大辅瞧不起他官微位廉,曾说过“嫁个六品小京官,也甚不荣耀了”之话o。便将一枝鲜红娇艳的紫色菊花送与大辅,赠诗道:“

  “昔年小菊浅绿装,岂知今披紫红袍。我未曾忘记当年落魄时你所附之言呢!”他吟诗之时,送上花去,探洒从容,笑容可掬。乳母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得惭颜答道:

  “秋菊虽小出名园,谁敢轻贱浅绿颜?大人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呢?”她的语调虽然亲切随和,心中却倍觉痛苦。

  夕雾晋升之后,权威日盛。感到寄居的岳父哪内颇为狭窄,便移迁至三条院。三条院是已故太君居处,自太君故去,殿宇已甚荒芜。此次一改太君当年的布置,大肆修整。夕雾与云居雁居住此哪,回忆初恋情景,历历在目;触景生情,感慨不已。昔日庭前的幼木,今日载薛成荫草,郁郁青青,葱茏繁荣。当年所植的“一丛艺芒草”o今已满地蔓延,繁生台阶。庭中地水里亦是水草丰茂,遂令人加以整理清除。于是庭中气象,焕然一新。薄暮,夫妇携手共赏斜阳美景,闲叙青梅之恋,各抒情。漾,感叹好事多磨。云居雁依恋不舍,忆昔年旁人所思,又感羞惭无比。侍奉太君的侍女,皆未曾散去,依然住在各人房间里,她们都来参见这对新夫妇,欢喜无限,夕雾想念外祖母,即景吟诗道:

  “碧水岩前绿,长伴国林居。可知昔时主,仙踪何处去?”云居雁吟道:

  “清泉石洞流,无心细水秀。故主身不见,清影动泉眸。”此刻云居雁之父新太政大臣正退朝还家,途经三条院,望见院内红叶如染。一时牵念女儿,便停车探访。但见院内环境优雅,居处整洁,处处窗明几净,装饰华丽,与太君在世之时繁盛无异。太政大臣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夕雾亦觉心情清爽,脸上红晕微泛。态度从容沉静,更显谦逊。与云居雁真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云居雁真可谓秀丽无双的美人,夕雾则英姿潇洒,俊秀无限。老侍女们在新夫妇身边尤显得意,争相向他们讲叙陈年旧事。太政大臣拾起二人所咏诗稿仔细阅来,伤感不已,说道:“我亦想向这泉水寻访太君的踪迹呢。但恐老人伤感,出言不吉罢了。”遂吟诗道:

  “昔躬植小松,转瞬繁蘸浓。莫叹高龄树,凋零尘沙中。”夕雾的乳母宰相君,至今仍未忘却昔日太政大臣对夕雾的冷酷,此时便洋洋得意地吟道:

  “叶茂双苍松,幼根缔结重。避雨双松下,终身仰雨蒙。”其他老侍女也纷纷吟诗,意思大同小异。夕雾颇觉有趣。云居雁则一味满面绯红,羞羞答答地听着。

  且说过了十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六条院。此时正值红叶似锦,冷泉院兴致浓烈异常,故致书邀朱雀院同行。上下两代皇上相偕行幸,如此盛况实为世间罕见,一时惊动国中臣民。主人源氏精心竭力准备迎驾,其豪华排场举世无双,令人眩目。两帝于当日巴时临幸,先至东北的马场殿。左右马家中马匹齐备,左右近卫的武士都整齐侍立一侧,其仪式相似于五月五日的骑射。宋时后移驾南面的正殿。路途所经桥拱和走廊,皆锦绣遍地,外面能够望见之处,皆悬挂障帘,装饰华艳。道经东湖,几叶小舟浮游湖面,别致生趣。宫中管办鸿撰的御感和六条院饲养鸽鹞的侍从均召集此处,为御驾临幸时表演鸿鹦捕鱼。只见湖水激湖,鸽鹅衔了数条小鲫鱼出来。这并非特设的游艺,仅为一路上增趣添兴罢了。各处山上红叶竞秀,层林尽染,但数秋好皇后所居西院中红叶最为茂盛。中廊已拆除一部分墙壁,改为大门,以便赏现红叶时可以一览无余。

  南殿上方,特设两个御座以供冷泉院和朱雀院备用,主人源氏下首相陪。冷泉帝降旨叫源氏同列。如此恩宠,在源氏已倍感荣幸。但冷泉帝犹觉不足,以为未尽全礼相待。左近卫少将手捧湖中所取之鲜鱼,右近卫少将捧了饲鹰人于北野猪得的一对珍鸟从正殿东来此,敬献于御前。冷泉帝便令太政大臣将此二物调制御膳。诸亲王和公卿则由源氏招待,皆为山珍海味,非同寻常飨宴。日色将暮,诸人皆醉,即宣召乐拓前来演奏。不奏典雅之大乐,但选饶具情趣之舞曲,令诸殿上重子皆来跳舞。此时不禁令人忙起从前桐壶帝行幸朱雀院举办红叶贺之盛举。演奏舞曲《贺是恩》之时,太政大臣年方十岁的儿子,其舞蹈优美,冷泉帝爱不自禁脱下御衣赏赐他。太政大臣忙趋前代儿子拜谢皇恩。源氏回想当年在红叶贺与太政大臣同舞《精海波》之情景,便令人折取一枝菊花,送与太政大臣,并赠诗道:

  “秋菊添佳色,篱畔竞秀姿。恋怀初霜时,共吐含苞蕊。”太政大臣当年作头中将时,曾在桐壶帝御前与源氏公子共舞。两少年英姿飒飒,得一时风流。而今太政大臣亦身居显位,但总觉得漂氏之尊贵元与伦比。天心似乎有知,竞降下一阵甘露。太政大臣答谢道:

  “层云皆为紫菊化,仰望秋县正繁时。现在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晚风习习,飘落片片红叶,深浅不一,如锦茵满地。庭前如同是为迎驾而铺饰的锦绣地毯。殿上诸童子,眉目清秀均出身高贵之家。身穿蓝、红大礼服,内衬浅红、淡紫色衬抱,皆为寻常装束,头发左右分开,只额上加了宝冠。他们在这红叶毯上翩翩起舞,舞毕退回红叶林荫中。此景美丽无比,只可惜天近黄昏,此刻来演奏长篇之曲,只合奏弦管。书司珍藏之琴悉数取出。兴酣之际,冷泉帝、朱雀院与源氏主人御前均亲手操琴合奏“宇陀法师”,其音色与平日并无多大改变,但朱雀院听来,今日尤为美妙动人,便吟诗道:

  “阅尽尘世经风雨,赏在已至白发生。岁岁红叶无限好,不及今秋扬我情。”他为自己在位时没有这等盛会而遗憾。冷泉帝答道:

  “前朝惜赐锦幕好,红叶更胜寻常秋。”这是表示对前皇帝的敬意。冷泉帝年方二十一,相貌愈来愈美,酷肖源氏,英俊无比。中纳言夕雾侍立于侧,相貌与冷泉帝毫无两样,令人诧异无比!因地位差异,冷泉帝在气度上较夕雾高贵,资貌上却不及夕雾部艳风流。夕雾的笛声悠扬动听,音调甚为悦耳。众殿上人在阶下唱和的,推属中养少将嗓音最美。诸戚族皆俊美,此乃前世赐得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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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新菜

  却说自从前次行幸六条院后,朱雀院便觉身体不适,病情渐重。他原本病患缠身,此次又格外悲忧,便生遁入空门之心。以前因母后在世,顾虑重重。而今母后已不在人世,朱雀院对人世已无甚牵挂,始作出家的诸种准备。朱雀帝有五个子女,除皇太子外,尚有四位公主。其中三公主便为藤壶女御所生。此藤壶女御即是桐壶院前代先帝之女,先帝赐以源氏之姓。她入宫时,朱雀院尚是皇太子。本应由她作皇后,但因先帝之父驾崩甚早,而她的生母身份又低微,仅是普通更衣,无甚可依,因此只能屈居女御之位。后来弘徽殿母后又赐妹妹助月夜尚待之职,她家于宫中威势更为显赫,藤壶女御更难伸展了。朱雀院虽觉她可怜,但他自己亦即将让位了,实在无法袒护,惟有摇头叹息。因此藤壶女御怀恨,不久便郁闷而死。可怜的三公主,此时年仅十三四岁。朱雀院想道:“我即遁跳出红尘,修炼佛道。让这女儿独居此地,教她怎样立世度目呢?”他为三公主之事忧虑。同时又忙于准备三公主的着裳式。他索性将院内秘藏的珍宝器物及略有来历之物皆赐于三公主。其他诸子女分享的,只是些次等物品。

  皇太子听得父皇患病,便亲赴探问,为的是能陪同父皇出家奉佛。母亲承香殿女御一同前来。朱雀院并不十分眷恋此女御,但她毕竟是太子的生母,便亦很敬重她,与她纵谈往事,与皇太子谈了些治世之道。皇太子虽只十三岁,但看法却也老成、稳重。现今又有明石妃子等人照应便大可放心了。朱雀院对他说道:“我已无心留恋此世。谁对公主等放心不下,为她们的前程担忧。此般‘不可免’的‘死别’,甚是障碍。大凡女子,屡屡因逢意外之变而倍受羞辱,此乃命运所致,实甚可悲可怜。将来你登基为皇,对你的姐妹要好生照顾。有外戚依靠者,我皆放心。唯有三公主,年纪尚幼,全赖我一人照拂。我入室之后,她若无人照应,势必飘若浮萍,令我心痛如割,怎不牵挂呢?唉,思之不胜悲痛。”真乃声声衷情,点点热泪。

  朱雀院又将三公主托于承香殿女御,恳切她善意照拂。但承香殿女御昔日对藤壶女御所受专宠甚为妒恨,现虽受朱雀院恳托,但未必能善意照拂她。三公主之事,令朱雀院日夜愁叹。到岁末,他病情愈加深了,竟不能出户。前病中偶尔作祟的鬼魂,而今却昼夜不停地攘扰,因此他疑心不会长久于人世了。虽让位已久,但受他恩惠之人,如今仍同昔日般亲近,以一仰御额为来由,常常前来拜谒。他们无不为朱雀隐身患重病而担忧。

  源氏亦时时派人探望,并决定亲往探访。朱雀院闻知源氏将亲来探病,不胜欣慰。恰巧夕雾中纳言前来探病,朱雀院便召他进入帘内,与他细细谈道:“桐壶先帝临崩时,曾对我再三嘱咐,要我好生照应令尊和皇上。但自我即位以来,推行政令,却时时遇阻。因此移恨令尊,便将他流放。他回朝多年,于我却无怨恨。我便令等获罪,令尊定会泄恨于我。世人皆以为如此。前朝圣代,此事例亦屡屡有之。岂知他心评博大,无丝毫报复之心,竟也真心实意地照拂皇太子。如今又造明石女公子入宫为太子妃。我感激之情实难言表。但因我生性愚鲁,惟恐爱子心切,影响太子,引起世人非议。故一向装作对他漠不关心,任由别人作主安排。且喜我退位后,皇上英明,力挽我在位时的衰蔽之势。甚合我意,不胜欣喜。自今秋行幸六条院后,我追忆往事,甚是怀恋,颇思能与令尊促膝相谈。恳望贤使劝请,催他早日亲驾惠临。”谈话时神态异常颓废。夕雾复奏:“侄儿年幼时,诸事不得而知。年事稍长,参与朝政,处理诸种政务。其间常与家父探讨大小政事,或闲聊私人琐事,但他从未流露对你怀有旧恨。相反,他曾谈道:‘朱雀院想诵佛念经,弃绝人世,卸掉照拂皇上之责,这实在有违桐壶先帝的遗言。他临朝时,朝上贤臣甚多,加之我年幼才疏,常欲效劳却未能遂愿。而今朱雀院不问政事,专心静休,我很想与他倾心相谈,且亲聆教诲。但终因身分所拘,身不由己,以致拖延至今,未遂此愿。’家父常念叨此话,且时常叹息呢。”

  夕雾年龄尚小,仅十八岁。然身体发育甚好,相貌亦光艳照人,甚是俊美。朱雀院定目凝望他,心中思忖:将那令我牵挂的三公主许配与他,如何?于是说道:‘飞(现在安置于太政大臣家中。我听说你一直没有说亲,时时为你担心、惋惜,如今才得以安心。我对令尊真有些妒羡呢”夕雾觉得此话蹊跷:他说此话有何意思呢?思忖良久,猛然醒悟:朱雀院正为公主的终身大事担心,指望她嫁与可靠之人,方能静心出家。他时常说起此事,夕雾难免有所知晓,前后一想,便知此话之意了。但又怎能率然说破而让其受窘呢?他只答道:“如侄儿这般无出息之人,娶亲自然不易。”说完便告辞了。

  躲于屏风后面的众侍女,目睹夕雾容姿后,皆赞道:“如此标致的相貌,如此雍容的气派,世所难见。真卓越啊!”她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年老的侍女听此议论,说道:“停下吧!他父亲源氏老太爷年青时比他俊美多了!其美真教人目眩呢!”朱雀院听此争执,说道:“源氏的美貌的确异乎寻常,愈老韵味愈深,大概所谓的‘光华’,就是如此吧!他辅佐皇上,处理政事时凛凛威风,令人心生畏惧。但当他任情放纵,忽意嬉笑时那洒脱无拘的姿态又令人觉得异常可亲可爱。此实乃世间罕有的人物。想必此人身前定修善积德,故能有此般俊美容貌。他自小长于宫中,先帝对他疼爱有加,倾注全部身心来抚育。但他毫无骄纵之情,却恭谦律己。二十岁尚未受纳言之爵。直至二十一岁,方当参议表大将。这夕雾却比父亲授爵早,十八岁便受爵中纳言。由此可见他家威望代代高啊。论才学,夕雾亦不逊其父,甚至立身扬名比父亲还早,真乃旷世奇才啊!”他对源氏父子赞不绝口。

  三公主乃纯情少女,天真烂漫,容貌秀美。朱雀院见了,说道:“‘这么无邪的孩子必须托付于可靠的忠厚之人。要真心诚意地疼爱她,宽宏她的任性,好好地照拂。”他召拢几个老成知世的乳母,将着裳式诸种事宜分付下去,乘机说道:“昔日式都卿亲王的女儿便是源氏大臣抚育长大的。我亦想将三公主托付与这样的人。皇上那里已有秋好皇后,其他臣下更难找到。我入佛后,三公主尚无贵戚相助,入宫反倒痛苦。唉,我后悔当初为何不于夕雾未娶之时,探摸其心呢!此人虽年轻,但颇有才气。”一乳母答道:‘冲纳言为人素来忠诚。多年来,一直钟情于云居雁小姐,从不移情别恋。如今已玉成其事,恐更难割舍了。倒是源氏老太爷,一向好色成解,虽已年老,但仍贪爱女人。他最青睐出身高贵的女人。如那模姬,他一直情系于心,常致信诉情呢。”本雀院说:“哎!如他这般轻浮好色,实在讨厌。”他虽这般说,但心里却想:加入众多夫人之列,虽然不快之事在所难免,但寻遍朝野,恐怕只有他可代替我这父亲了。惟有依乳母之意,委曲将其托付与他了。便又说道:“有了女儿,只望她能嫁出去。若让她嫁与源氏,你看如何?世事恍惚,人生短暂。若她不能享受源氏家那般幸福生活,岂不可惜此生!若我是女人,即便他是我亲兄弟,亦会毫无顾虑地嫁与他!我年轻时曾有此想法。何况被他所迷惑的女人,那更是自然。”他说时,尚待陇川夜之事一直浮现于脑海中。

  有个伺候三公主的乳母,地位颇高。她的哥哥是左中共,既于六条院效劳,又竭诚服务于三公主。一日,左中共前来三公主院中。乳母对他说道:“朱雀皇上曾向我示意,打算将三公主许配源氏。你瞅机会告知他。公主独身,自古如此。但倘有悉心照顾的夫婿,亦可下嫁。但除了朱雀皇上以外,再无谁悉心翼护她了。我只不过伺候而已,仅如此,又有何用?且伺候者甚多,我哪能万事作主?因此难免有意外之事发生。若因此而得轻浮之名,那定叫我伤心致死!现乘朱雀皇上在世,托付了公主终身,我这伺候者亦可放心呢!大凡女子,无论如何尊贵,皆难逃脱命运的捉弄,实乃可悲之事。上皇对这三公主疼爱倍至,难免遭人嫉妒。故要使她木受丝毫非议必须从长计议。”左中弄答道:“实乃怪事,六条院主人多情得令人恐惧!凡与他一度风流的女人,不论是他真心相爱的,或是逢场作戏的,皆迎进院来。然而,他最挚爱的却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屈居苦度生涯的人,亦复不少。倘三公主福缘非浅,如你所说嫁与大臣,于我看来,即便深受源氏恩宠的紫夫人,亦当怯这皇亲三分吧。世事难料,究竟如何,亦得用心顾虑。主人私下对我道出心声‘荣华富贵,我已享尽。此世可谓毫无遗憾了。惟夫人之中,有因身份低微的而受人讥讽,我亦心犹未足,尚未有出身高贵的正夫人。’确实如此,由姻缘而受他庇护之人,大都是寻常人臣之女,出身虽不低微,但亦很寻常。但与他门当户对的夫人却没有。故三公主若能如你所说,下嫁六条院,倒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广

  乳母便寻个机会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左中并已知晓尊意。他道:‘六条院主人一定不会拒绝。迎娶一位正夫人,是他多年的夙愿,而今终能遂愿了。只要你诚心相许,我即可向他传达。’此事究竟怎样,还望定夺。六条院中妻妾甚多,源氏对她们甚为照拂,厚待有加。于一般家庭,正室与侧室免不了眼瞅生怨。我担忧三公主到了六条院,会惹出烦恼来。愿为女婿者不计其数,请上是三思而行。今世风俗,公主往往孤身独处,不嫁他人。但三公主已娇纵成习,稚气未脱,难于独自立身处世。我等伺候者,即便贤能,能力仍有限度。亦只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而竭心尽力。因此,三公主倘无夫婿照拂,实甚可忧。”朱雀院答道:“此言极是,我亦有此感。公主下嫁,自古视为轻率之举。再者,凡女子婚后,难免后悔,以至于夫妻反目,陷入悲苦之中。倘抱定独身度世,则父母亡后,失却荫庇,于然一生,亦十分凄苦。古人性情敦厚,无人敢离经叛道而欲娶神圣公主。然今人摒弃司规,恣情美色,排闻艳事屡有所闻。也许昨日尚是高贵之家,且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今日却为卑微轻浮男子所诱骗,以致身败名裂,使亡亲含羞九泉。诸如此事,数不胜数。看来,不论出嫁与否,作女人总让人担忧。因果报应,宿缘深浅,早已命定,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因此,一切凭各人前世宿缘而定,依父兄之命而行。即便暮年生涯颓废,亦不会怨己。反之,女子倘自作主张,择其夫婿,长年厮守,幸福美满,便似觉自择夫婿亦颇善。但此未经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便自作主张,私定终身。身为女子,此举甚为不当。这于庶民百姓之家,亦被视为张狂轻薄。尽管如此,婚嫁之事,仍应顾及本人意愿。如受诱惑,失身于人,那便就此了结一生。多年来,我甚觉三公主特别幼稚,天真轻信。故你们做乳母的,不可越俎代庖,替为择婿!倘有此事谣传,真乃悲哀之极!”朱雀院千般嘱咐,万般训导。乳母等便觉今后重任在肩,皆惶恐不已。

  朱雀院继而说道:“我早想出家,然竟等至今日,只因我想亲见女儿增知长识,不致全无主见。亦因此而累我不能丢尽尘心,而受世烦恼。此事必须尽快决定。六条院主人气度高雅,举止稳重,见识颇高。虽妻妾成群,亦勿须多虑。我尚未闻其家室不宁。源氏待人恳切,老成持重,处世得体,世间再无此般可信赖之人了。三公主择婿,如舍此君更有谁?我与萤兵部卿亲王同为皇子,不宜视为外人而加以贬斥。此人风雅有过,威严不足,不免轻率,不可托付。藤大纳言虽私慕三公主,但念其身分,总不甚相称。凡这般身份寻常之人,皆不足为道。古之惯列,公主择婿之标准:身份高贵,声望隆重。如选一味痴恋,情深意重之人,则将悔恨终生。据尚待俄月夜道:棺木亦暗恋三公主。只可惜是个右卫门督,倘若有了相当的官位倒亦在考虑之例。然此人仅二十四岁,太过年轻,缺乏老成。他抓高自赏,意愿甚高,难有称心如意者,所以至今尚未成亲。然他才学非凡,出类拔萃,想来日后一定青云腾达,前途无量。但就此做三公主夫婿,地位、声望毕竟有所差欠。”他思前想后,甚为懊恼。

  朱雀院并不操心其他几位公主,亦无求婚者前来烦扰。惟用心思虑三公主婚事。此事虽属深宫秘谈,却不胜而走,传与世人。便有不少人前来说媒攀亲。源氏想道:“我家右卫门督至今尚未成亲。他不是说非是女不娶吗?如今三公主正欲择婿,此良机不可错失。或者幸中,亦为增添光彩,实乃美妙之事。”于是,他便叫夫人劝请其朦胧月夜前去说合。俄月夜诚恳真挚,好话道尽,期望朱雀院应允。萤兵部卿亲王,因被髯黑大将横刀夺爱,发誓如若娶妻必超过玉囊,以免被盗黑夫妇耻笑。闻知三公主选婿,亦跃跃欲试,为此绞尽脑汁,不胜其苦。朱雀院的家臣藤大纲言担心朱雀院一旦出家修道,他便失却了依靠。便亦生非分之想,希望得到朱雀院的青睐,以此成为可托之人。另外,中纳吉夕雾闻此消息,想道:“朱雀院曾亲口劝诱,欲将三公主嫁我。现在只须找个中间人前去说合,他定不会拒绝。”他有些朝秦暮楚了。既而又想:“云居雁现已视我为终身依托之人。多年来,我从未移情别恋,亦未拿她的薄情为借口抛弃她。现在岂可突然改变,令她悲伤呢!一旦与神圣的公主缔姻,万事皆不能随我之意。倘二者兼要,势必两不讨好。”夕雾生性敦厚,此乃心念,未曾对人说及。但却时常注意三公主择婿之事。倘另择他人,心中亦是怫然不乐。

  皇太子闻此消息,说道:“三公主择婿之事,最重要的是开了公主下嫁之先例,须郑重考虑。普通人臣中虽有人品优秀者,但名位低微,不配公主。三公主倘执意下嫁,那六条院主人最为合宜,请他代为抚育。”但他只是口传而并未郑重上书。朱雀院听了深觉有理,说道:“所言极是。”于是坚定决心,便派有中共为中介,将朱雀院之意向源氏一一陈述。源氏对朱雀院为三公主费尽心计择婿早有所闻。他答道:“仰承朱雀院厚爱。但我与他年龄仅长,却要我担此照顾之责,自己却隐遁。其实我有生之年不管对哪位皇子或皇女,皆视为自己人。他特地托付于我的三公主,自当加倍照应。但人世变化无常,只怕连我在世之时亦难靠得住。”继而又说道:“况公主终身托付我,与我情意笃厚,则我一旦弃世,于她徒生痛苦,于我顾念尘世,亦难往生极乐。中纳言夕雾正值少壮,虽欠稳健,但青春鼎盛。若论才能,将来定是朝廷中坚,前程无量。据我看来,二人极为相配。只是夕雾憨直固守,恐难割舍心爱之人,对此,只恐朱雀院不无顾忌。”

  左右并见源氏天接受之意,心念朱雀院之意异常恳求,老告之实情,定然使他伤心失望。于是又将朱雀院私下决定的计划—一具告。源氏听罢,微笑着答道:“于朱雀院那里,三公主受到如此偏怜,其前途亦不必顾虑。如今我看只有冷泉帝为最佳人选。宫中女御身份皆不如三公主尊贵,想必三公主定会后来居上呢!桐壶院时代,弘徽殿太后是首先入宫的女御,权势鼎盛。但一度被后来的藤壶母后所排挤。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与藤壶母后为同胞姐妹。世人告称两人容貌酷似,美丽非凡。则三公主无论肖似谁,其相貌一定美艳绝伦。”此时他想象三公主的容貌,不禁心向往之。

  岁暮,为准备三公主着裳仪式,空前绝后的喧哗扰攘,隆盛无比。然朱雀院病未痊愈,故诸事忙乱。仪式场布置于朱雀院内皇后所居柏殿中。帐幕帷屏以至一应诸物,概不用本国线锦,皆摹仿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结腰之职,预先聘定太政大臣担任。太政大臣为人一向谨慎,素来不肯轻易参谒朱雀院。但他对朱雀院的意旨向来遵从,故此次满口答应,如期到场。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诸王侯公卿都来参与仪式。即便那些因事而难于出席者,也尽力前来贺喜。八大亲王,殿上诸人,冷泉帝与皇太子两方所有读到之人,无一不至。仪式之庄严隆重,堪称绝世。冷泉帝与皇太子念及此乃朱雀院平生最后一次盛会,惋惜之余,取出许多唐朝舶来珍宝,作为献礼。六条院所献礼品也极为珍贵。凡朱雀院回敬各方的赠品,赐与出席者的福物,以及酬谢主宾太政大臣的礼品,无不由六条院代为办理。秋好皇后所送服装与梳具箱无不颇具匠心。其中有她入宫时朱雀院所赐梳具箱,经重新雕饰,显得更为新颖别致,却风格依旧,一见便知乃当年之物也。当日薄暮,这梳具箱由中宫职权亮送到。他将礼物呈上,声言特赠与三公主。其中附有赠朱雀院的诗:

  “神通玉梳插发售,今日深情似旧情。”

  朱雀院读罢此诗,旧事不觉跃然脑际,如在昔日。秋好皇后转赠此玉梳于三公主,意即愿她肖似自己。这是荣誉礼物。故朱雀院绝不在答诗中提及昔日为她失恋之事。为表谢意,答诗道:

  “黄杨古梳个喜见,万年永继荣未衰。”

  朱雀院强撑病体,为三公主办了着裳仪式。三日后,他便削发为僧了。万乘之尊为僧,比及寻常百姓来,自然倍加伤感。落发之时,所有女御、更衣皆紧锁双眉。尚待俄月夜一直依随朱雀院左右,脸上愁容堆积。朱雀院不知如何安慰她,说道:“诀别爱人之苦比及思念子女之情,实在难堪啊介于此情景中,出家之心不禁有些动摇。但他终究铁了心肠,走出室去,将身靠在矮几上。比睿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阁梨遂上前替他削发易装。自此便遁入空门,脱离凡尘。此仪式实在伤愁。此时,连早已绝缘红尘的僧众都为他悄然流泪,诸公主及女御、更衣更是泪如泉涌。满殿不分男女上下,哭成一片。朱雀院想悄然遁迹清静之所,勤修佛事,了其残生。岂料今日竞骚乱如此,逆其本意,不免心烦意乱。他想:“只因三公主未能安排妥当,尘线未断,故受累至今。”对左右也如此说。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来慰问者多如云集。

  六条院主人源氏获悉朱雀院身依佛门后病情略有好转,使前来探访。源氏自退职之后,虽朝廷以太上皇尊崇之,但他出门仍不执皇家仪仗,而故意轻车简出,以示朴素俭约。朱雀院对源氏来访晤盼待已久。此刻闻知源氏已至,十分高兴,便振作精神,出来接见。招待排场从简,朱雀院只在自己居室中添设客位,延清源氏人坐。源氏一见朱雀院的僧侣打扮,甚是感慨。不觉悲凄袭来,泣下沾襟,不能自己。良久方始镇静,言道:“自从先帝去后,小弟深感世事无常,立意出家修行。只因缘份尚浅,竟让兄长占先,今日特来拜见清姿。我总优柔寡断,做事每不领先,今连出家之事亦然,念之真是无颜!唉,我意志不坚,虽屡次下决心,也难割尘念。奈之如何广言下感慨不已。朱雀院闻此即伤,竟颓丧不振。只得低声同他谈论旧事,说道:“愚兄日复一日,光阴虚度,竟得惜全性命。常恐凡心未混,以致学道之愿不能成遂,故决意削发为僧。今虽入佛门,惟恐有生之日元多,终不得正果。因此暂不入山,在此清闲之地,尚可一心念佛。我这羸弱多病之躯,竟能苟延至今,全仗了这修行之志。我并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向来不曾修持,心中实甚不安。”

  朱雀院又将近来所思详告源氏,顺便提及:“我舍下许多女儿而出家为僧,心中实甚挂念。尤其三公主,一无所靠,更令我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听出这话弦外有音,对他颇为同情。加之他早想一窥三公主芳容,便热心,乘机言道:“的确令人担心。三公主身为皇女,倘无关怀备至的保护人,困苦之处便更胜一般女子。其兄长皇太子乃当今极为贤明的储君,且为世人所信服。你若将三公主托付给他,便无可顾虑。但是太子继位后,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对其妹关怀备至了。凡为女子者,若要一个体贴入微,诸事可托的保护人,必须嫁与以保护他为天职的男人,方可无虑。兄长若以为此事妨碍修行,将遗恨来生,则莫如以妥善之法选择贤才,悄悄选定佳婚。”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意,然而事亦甚不易。依我所闻,父皇在位,气运昌盛之时,为公主选定夫婿,使任保护之责者,不乏其人。何况像我这样即将遗世之人,选婿当然并不十分苛求。我如今业已出家,尚有这难割之尘念,甚是烦恼郁闷,以致病势日重。岁月逝去刎颈,再无返时。而三公主尚无依靠,令我焦灼不已。今我有一恳求:请贤弟破例接受此女,听凭尊意为其择一妥帖女婿。你家中纳言本娶之时,我未提出,至今思来,好不后悔。今被太政大臣抢先,让我妒羡不已。”源氏答道:“中纳言为人忠厚可信。然尚年幼,阅世甚浅,怕多疏误。恕我冒昧直陈:三公主若得我尽心照拂,我当如父亲一般爱抚她。惟恐我来日苦短,不幸中途捐弃,反教她受累呀。”他已表示接受了三公主。

  不觉时已入夜,朱雀院之处的人与六条院那边的高官,同在主人御前飨宴。所食虽为粗蔬米饭,但也别有风味。朱雀院御前,摆一张嫩沉香木小方桌,上有三四个素菜。此等光景,让人颇念昔日皇宫大宴时的山珍海横,歌舞弦乐。思今追昔,众皆感慨殊深,流泪不止。其他可哀之事也颇多。直至深夜,源氏始起身辞归。朱雀院犒赏了随从诸人,又派宫中大纳言护送源氏归府。天降大雪,严寒无比。朱雀院病情加重,深觉不适。然三公主已终身有靠,一念及此,遂无可虑了。

  源氏回到六条院,因三公主之事而犹豫,甚为不安。紫姬早对此事有所耳闻,但她绝难相信源氏真会娶了三公主。她想:“昔日,他曾狂恋前斋院模姬,但终不曾娶她过来。”故心中甚安,从不向源氏探问此事。因此,源氏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他想:“今日之事,若她知晓,不知作何感想。其实,我对她之爱不仅绝不会有丝毫削减,反会因此事而加深。只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知她将对我如何想法!”源氏心中甚是不宁。生活至今他们已亲睦得不分彼此,毫无城府。故心中略有隐情,便觉不舒服。不过当夜已十分疲惫,遂立即就寝,一宿无语。

  翌日复又降雪,万物一派萧瑟。源氏与紫姬在暖室里相拥而坐,共叙今昔将来。源氏乘机言道:“我昨天去探望朱雀院,岂知他不但病势沉重,心事也更为沉重呢:他最为担心的便是三公主的将来,故特向我提出了这般嘱托。我觉他甚是可怜,不忍推脱,也就应允了。外间料必早已传扬开了。我对风月之事早已不再热衷,故他多次托人说合,我皆婉言谢绝。但在病中亲口提及,我实在木忍让他失望。故已决定,朱雀院遁迹深山古寺之日,便迎接三公主来此。你闻此言甚是不快么?请相信我,纵然天荒地老,我对你的爱决不改变。你别为这小事伤怀好么?此事于三公主甚是委屈,因此我也不能冷落了她。总之,惟愿大家相安无事,和睦度日。”紫姬天生善妒,往常源氏略有不检点处,她便视为不忠而大为生气。是故今日源氏颇感不安,不知她对此事持何态度。岂知紫姬毫不介意,从容答道:“如此苦心托付,也令我感动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轻视我,不讨厌我住于此处,我也就安心了。其母藤壶女御乃我之姑母,单凭这点,想来她不会太疏远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如此宽容,反叫我不安。诚能如此仁厚,则于已于人,皆是安乐。你若能与之和睦相处,我定更疼爱于你。外间流言,切不可轻信。男女之事,世人总爱捕风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须静心详察,方为贤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对她诚挚劝导一番。紫姬脸上强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过突然,真让人难以置信!他说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驳,免他讨厌。若他与三公主真有其事,对我则必有顾忌,要么就听我劝告而罢手。此次他以受人托付为名,行好色之实,我倒没法阻止了。但绝不可让他人知晓我心中哀怨。倘让继母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将如何幸灾乐祸。她至今尚在为那讨厌的播黑大将之事而无埋怨恨我呢。”纵然紫姬胸襟极其开朗,可对这种事又怎能漠然视之呢?近年来夫妇间亲亲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渐安如磐石。本料想从此便可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了。谁知如今出了这等丑事!她虽窃自悲叹,外表却极其平静。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于准备三公主出嫁。凡恋慕三公主者,无不垂头丧气。即便是迷恋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断此念头。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准备为他举行隆重庆典。但源氏素来以俭朴为德,是故一概辞谢。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于日,播黑右大将夫人玉望当先祝寿,奉献新菜②。玉堂预先没漏半点风声,直至一切事宜皆备妥当,才突然驾临。源氏此时已是却之不恭,只得领受了。玉髦此行虽说是微行,却也威势十足,仪仗之盛,殊异于寻常。源氏的御座设在朝南厢房里。室中焕然一新,屏风幔帐等设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却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条中国席重叠做成。一对嵌螺钢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四季服装。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无不精心设计,尽善尽美。那插头花的台子,是用特别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头花虽为寻常金银打制,可配色讲究,式样别致,是故格外雅致脱俗。原来这位尚待诸熟风趣,颇具才气,事事求新出奇,总让人大开眼界。但外表却并不故意招摇。

  众人聚集一堂,源氏出来接见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丽,丝毫不显四十岁之相,倒好似未做父亲的公子哥儿。王室猛然一见,虽离别已久,竟像初别乍逢一样,不禁红晕上脸,羞涩万般。却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倾衷肠。玉髦结婚末久,连生两个孩子,虽长得颇令人喜欢,却因怕难为情,不肯带了来拜见源氏。可镜黑大将却以为机会难得,定要携两孩子同来拜见。这两孩都着便装,头发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爱。源氏见了,说道:“岁月悄逝,平日并不以为然,仍像年轻时一样过日子。但见了这些孙儿,才悚然发觉已老矣!夕雾也有了儿子,可我尚未见过呢!惟你特别关心我,今日首来祝寿,叫我又喜又惧。”我正想暂且将老忘记呢。”玉望已是二十六岁的少妇,更添了妇静从容的成熟风韵,姿态更显高雅秀美。她献诗道:

  “嫩弱两小松,扎根此岩中。今祝巨磐石,长寿万年福。”

  吟时尽力装出大家风范。源氏面前陈列着四个沉香木盘子,盘内盛打各种时令新菜。他略尝了些,举杯答吟道:

  “稚嫩两小松,自当命长久。青青野地菜,依此总是荣。”

  正当唱和之际,许多王侯公卿一并来南厢祝寿。式部卿亲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儿离开了髯黑之家,对她甚为不满。然念及女儿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权衡再三还是于日着时分赶来了。置黑大将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贺寿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其轻狂模样,极为不悦。两个外孙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双方皆有缘故,也前后奔波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同夕雾带着亲近的子侄,—一搬与源氏过目。源氏赐众饮酒,随便用些新菜肴撰。他面前陈列着四只沉香木方几,几上杯盘皆很精致。因朱雀院玉体尚未康复,故举行音乐演奏会。但太政大臣已备置了琴笛等乐器。他道:“今日的寿庆典礼,可谓世间最为尽善的了广遂将乐器取出,诸人各择一种乐器,一并演奏起来。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当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这乐器的演奏高手,此日全心弹奏,其音之美妙,再无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卫门督相木弹奏和琴,柏木固辞。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内心尚未释然。但源氏再三强求,棺木只好从命。琴声美妙,听者无不动容,交口称赞:柏木琴艺,竟不逊于其父。能如此善承父业者,世所罕见!源于中国的乐器,各有操琴手法,学会还是容易,然这和琴初无定法,全靠自己领悟。譬如随手拨弦的“清弹”,便具各种乐器音调,真是妙不可言。后来太政大臣将琴弦放得极松,调子降得很低,弹出多种音响的曲调。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调子,极是悦人神智。诸亲王想不到他的琴艺如此高妙绝伦,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萤兵部卿亲王取来了七弦琴。这琴非比寻常,乃历代第一名器,本珍藏于直阳殿内。桐壶院晚年时,因爱女一品公主极擅此道,便赐与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寿宴锦上添花,特向一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忆及此琴史迹,往事纷踏而至,不禁感慨万端。萤兵部卿亲王虽也因酒伤感,流泪不止,却还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将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怀万干,便接过琴来,弹了一支珍奇乐曲。这场管弦合奏十分精致,情趣盎然。末了唤来乐队至阶前演唱,歌声婉转化美,从吕调唱到律调,直至夜深。曲调逐渐柔美可爱了。催马乐《青柳》一曲唱得最为感人,连夜营也都为之动容倾听。歌罢,请人各领赏赐。那礼物精美异常,皆照私事规格设计。

  翌晨,尚傅玉望辞归。源氏赐赠礼品,对她说道:“我好像与世隔绝了,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你今日来,令我猛醒风华正逝,来日无几,不由凄凉倍增。今后可得常常来此,看为父渐渐衰老。我为陈规所羁,未便随意前来探望,好生遗憾。”玉髦此行,让源氏忆及旧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叙,随即分手,又令他意犹未尽,极为惋惜。玉望暗忖:太政大臣虽为亲父,却只有生育之恩,而义父源氏对她却是慈爱周至,日后岁月漫长,定可长蒙照抚,永世无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条院中迎来了尊贵的三公主。洞房设在西边小客厅内。第一、二厢屋与走廊,及侍女们的居室,都装饰得精致喜气。朱雀院仿女御入宫仪式。排场隆盛,送亲人多为王侯公卿。藤大纳言没能凭家臣身分当上夫婿,心中虽怨恼不已,却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抵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躬身扶三公主下车,这可是异乎常例之举。源氏虽蒙封赠,难照太上天皇,可他毕竟名为臣下,是故婚式并不完全雷同于皇上迎女御入宫,可也异于寻常的娶亲,这倒是一宗特别姻缘。婚后三日中,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各有酬答,皆珍贵高雅,极富风流。

  紫姬日日耳闻目睹又岂能心无所动?实际上,纵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绝不会因此失宠。紫姬素来蒙受专宠。可如今新来个三公主,人既美艳年轻,身世又高责无比,自然深有威胁之感。但她隐忍于心,绝不形诸于外。当三公主人门时,她主动接近,招呼照应,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见她如此宽宏大量,方才放下心来,亦愈发爱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连胸乳都未长出,言行又极大真,完全还是个孩子。源氏忆起从前在此山初会紫姬时,她虽也是这般年纪,可已才气逼人,极有心劲了。这三公主却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这样也好,免得太过妒忌或者骄横了。可终究少了些意趣。

  婚后三日,源氏夜夜与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来何曾尝过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今虽尽力忍受,还是孤寂不已。虽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门,但却格外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熏香。她强作沉静,脸上仍不免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态,凄美之至,让人好生怜爱。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轻率浮荡,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相中他。”他思来想去,自知薄幸,不觉泪盈满眶,负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于理难下,还望你答许。以后倘再负心于你,实乃颜面无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后为难,心绪钦乱,样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涩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主见,叫我如何来决定?”源氏觉得此话暗讽于他,竟不胜羞愧,独自托腮枯坐,一话不发。紫姬便取过笔砚来,写道:

  “世变无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变状。”另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观看,觉得虽非正派之作,却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绝断终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写毕,不便立刻离去。紫姬见此说道:“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轻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浑身酸软,倚门目送。凄然地想:“这几年来,他年岁已长,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眠花缩柳了,平安无事到了今日,谁知又发生这难以解说之事。世事如此变幻无定,今后真是难测啊!”

  紫姬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可侍女们却窃窃私设道:“人世之事,可真没个准啊!我们这主人拥有如此多夫人,可没有一个不敬惮紫夫人的。如今来了个公主夫人,架子颇大。可我们紫夫人岂会善罢甘休?现在她隐忍着,以后料不定一件小事都会引出种种纷扰呢。”她们忧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声色不露地和侍女们闲谈,直到深夜。她见众人纷纷如此猜疑,深恐有失体统,便阻止她们道:‘哦家公子虽有众多夫人,可让他称心决意的实在没有,是故常感不足。现今来了这人品极好的三公主,连我也童心萌动,颇想和她一块儿游戏玩乐呢!你们切不可胡猜乱说。倘是身份与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贱之人争宠倒还有理可说。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实是委屈了她。于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务君和中将等侍女听得此话,相互挤眼弄眉。似在说:“紫夫人可是个大度之人呢!”这几个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对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为紫姬抱屈,有的还来信慰问。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宠之人,倒电安心…”紫姬却思忖:“她们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烦恼。世事无常,又何苦自残身心呢?”

  如此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从不曾熬夜至此,深恐众人诧异,便忙挪进内室,伏卧于床,然长久孤枕独宿,岂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须磨,经年阔别诸多情状便又浮现于脑际。她想:“那时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系他的生死安危,哪顾得自身苦乐。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仅使那场离乱让我们都丢了性命,何有今日这等愁肠百结呢?”想法纷繁,聊以自慰。夜风忽地袭来,沁人心脾,凉意顿生,睡意全消,身体未敢稍动,生怕又引得诗文惊异。闻得鸡鸣传来,更觉悲凉。

  或许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竞离身而去,来到了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好不惧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张不堪。待得鸡鸣,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处。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个开了边门转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难辨。源氏走后,衣香犹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残雪铺排,犹似毡毯。源氏来到西厅,一面低吟白居易“于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长久夜出朝归,是故众侍女未曾提防,尽皆熟睡。许久方才开门纳入,源氏调侃道:“寒气逼人,实在太冷,我在门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归来,是担心你不耐孤袅,这总不算过失吧?”说毕,便伸手扯去紫姬垫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湿衣袖,扮出和容悦色的情状来,但并不放肆。其姿态甚似雨后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动。他终觉三公主虽高贵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丽纯朴。

  源氏追思种种旧事,觉得紫姬举止得体,实天指责,然却总是不肯像以前那样开怀畅述,甚为遗恨。是日他整日在紫姬这里,只派人送得一信与三公主,信中说道:“今晨雪寒气袭体,身体不适,拟在此阐居之处稍事休养。勿念!”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回道:“当将此意禀告公主方敢定论。”然没复信。源氏深觉如此回复太失雅趣。他惟恐朱雀院闻知冷遇新人而心中不快,便欲常住那边,以掩人耳目,可又怎离得了紫姬?他暗忖:“此等两难之事,原也曾料到。唉,如何是好?”思虑及此烦恼甚多。紫姬也觉如此怠慢新人,恐有不妥,便私下过意不去。

  翌日源氏照例起身很迟。便写一信送与三公主。虽三公主少不更事,但源氏书写仍是十分讲究。诗道:

  “不为大雪隔归道,只因身为朝寒困。”便将信附于新折的梅条上,召来使者,吩咐道:“你将这信从西面走廊送过去。”他便身穿白色便服,临窗赏庭中雪景。一边捻弄手中多余的梅枝,一边细看那略略消融,但尚“等待友朋来”的残雪上降下的新雪。一只黄写此时忽地挂在红梅梢上婉转啼鸣,见此,源氏便吟“折得梅花香满袖”之歌。良久,方藏了梅枝,撩起帘子向外眺望。那姿态洒脱优美,犹如玉树临风,实难想象他是一个为人父且身居高位的重臣。他走进内室,将梅技送至紫姬鼻端,说道:“是花,就应有这种香气才好!倘樱花同时开放就太好了。”正闲话着,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红色,装帧华丽。源氏略显狼狈,暗道:“如此幼稚之笔,怎可出丑于紫姬面前?还是不让她看为妙。并非有意疏远,实为公主颜面着想。然若将信隐藏,紫姬岂不多心?”念及此,于是展开信纸一端,让紫姬观看。紫姬斜倚身子,眼梢窥见。诗道:

  “雪花迷入春风里,转瞬身融碧云中。”笔迹果然拙劣稚嫩。十四岁之人笔迹怎如此不雅?紫姬暗忖。但她佯装未见,默然不语。倘是别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早已私下在紫姬面前品头论足了。可三公主身份尊荣,那能妄加评说呢?他便抚慰紫姬道:“如此,你可放’动了吧?”

  为去三公主处,源氏今日特意里外修饰了一番。众侍女初次见他此身打扮,大加赞叹,很为自己有如此漂亮主人得意。几个年老的乳母说道:“不要太过欢愉!大人虽是漂亮,只怕后头闹出事来呢!”众侍女喜忧参半,很觉扫兴。三公主的房间一向世布置得富丽堂皇。然她毫无兴趣,时常身穿臃肿的服装,身材瘦削难见。她见了源氏仍像孩子一样,毫无羞涩,倒叫人怜爱。源氏暗想:“朱雀院虽无雄才大略,却极为擅长各方风雅之事。何以教出一个如此平庸不堪的公主呢?还说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虽觉遗憾,却并不厌恶。三公主河源氏一向言听计从,凡她知道的无不率直相告。那天真烂漫之态,真叫人怜爱难舍。源氏想道:“如此毫无情趣的女子,我倘是少年,定当弃舍!但现在年长观念变,哪能找到出神入化的妙人儿呢?且将人优劣皆集于一身。在旁人眼里,三公主说不定还是个尽善尽美之人呢?”他想起和紫姬同床共抗多年,其诸多品性与三公主相比,要优越得多。因此对紫姬愈发情探意笃。纵使暂别一夜,或是一日不见,便有相隔三秋之感。如此钟情实乃奇怪。

  却说朱雀院定于本月挪居寺中,临别之时写了好几封诚恳的信给源氏。信中所述,尽皆关于三公主之事。说道:“吾弟不须顾忌我之感想。凡事但凭尊意。”这话虽屡屡提及,然公主到底年幼,他心中实难放心。又特地写一信给紫姬,言道:“小女年幼无知,托庇门下,务望夫人怜其幼稚,多加看顾。况且夫人与小女还有亲戚之谊呢。

  未绝凡心弃红尘,魔障阻隔入山道。爱女心切,直言不讳。唐突冒昧尚请原谅!”源氏也看了这信,对紫姬道:“写得如此可怜,你应写信告知你意。”说毕唤传女取出酒肴果撰来,款待信使。紫姬实在不知如何措词作复。但她以为不必过急答复,便感慨地写道:

  “难绝尘缘因有情,莫入空门断凡心。”写毕,犒赏使者一套女装和一件女子常礼服。朱雀院展阅来信悄然而叹:紫姬的书法文笔极尽优雅。那从小娇惯,幼稚无知的三公主如何能与才貌兼备的紫姬媲美?真是忧心忡忡啊!即将入山的朱雀院,可堪忧虑的的事情太多了。女御、更衣皆告别回娘家去,尚侍俄月夜已挪居到弘徽殿母后的旧居二条院中。这也是朱雀院的一块心病。尚侍欲随朱雀院一道火山,削发为尼。可朱雀院劝阻道:“此刻随我出家,似有意效仿,有失郑重,尘缘难免未绝。”

  源氏与尚待俄月夜曾有一段露水情缘。多年以来,源氏对她一直索系在心里。常思寻个机会见她一面,以慰衷情。可是二人身份高贵,不免顾虑重重。自出了那件轰动一时的须磨之事件,源氏的举动更为小心谨慎。然俄月夜现已闭居寂地,正欲出家传佛。源氏颇想得知她的近况,因此思念之心更胜昔日。他便时常借口写信与她,追述情怀。而俄月夜以为早过了追风逐月的年轻,是故不避嫌疑地回信于他。源氏看了她的笔迹,甚觉此人较过去更为深沉圆熟。他相思难忍,遂频频写信向俄月夜传女中纳言君,倾诉重重心事,此人先前曾拉拢二人。又召来曾作过和泉守的中纳言君的兄长。开言道:“我欲与她隔帘对诉,望你能议妥,我便一径前来。我现为身份所累,不便称扬此事,故须细密进行。想你也不会张扬出去,我亦便可放心。”

  陇月夜得知源氏想与她幽会,心想:“这又有何必要呢?这个薄情郎!昔日我尚且痛恨于他,而如今我正沉溺于离别上是的悲哀之中,又岂能与他追忆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但‘心若问时’,叫我如何’已安?”前和泉守只得将此意禀复源氏。源氏暗忖:“从前轻浮无理之事,她尚不曾拒绝我呢!虽然她有和上星离别的哀伤,但她过去与我也是两情依依,现在却又装出清白女子模样来!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如今又岂能抹掉光前绊闻呢?”思虑至此,便下定决心亲去探访。事前对紫姬说道:“闻听二条院东院的常陆小姐久病。一向杂事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探望,甚是对她不住。欲昼间前往,恐不甚稳妥,故拟夜间悄然前往。”于是便细心打扮,妆饰讲究。紫姬见他今日这般模样,甚觉古怪。她约略猜到了几分。原来自从三公主人院后,她对待源氏,凡事皆与从前大相径庭。隔阂已生,是故只是装作不知。

  这日,他也不到三公主那里,只派人送信探问而已。整日在家中给农服黄香。夜幕下垂,黄昏迫近,便带领四、五人悄然离开宅邪,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而去。到了宫邪,叫前和泉夺进去通报。俄月夜听得侍女传报源氏已经驾临,不由大惊,皱眉喷问:“不知这和泉守如何回禀他的?”传女劝道:‘躺是随便找借口打发了他,实在不合礼数。”便自作主张,将源氏让了进来。源氏传达了慰问来愈后,说道:“敢请尚待轻移莲驾,隔帘对诉可好?如今浮薄非礼之心早已消除殆尽,望放心可也。”他再三恳请。俄月夜推却不得,只得唉声叹气,膝行而出。源氏兴奋起来,心想:“她还是没变,仍和先前一样容易亲近。”二人虽由帘幕隔开,但因曾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互相听得落座之后,各自不免嗟叹往昔。源氏的客座设于东厅厢房中,连通厢房的纸隔扇却严实地紧锁着。源氏恨恨道:“倒好像防少年份花贼似的!别来数年,往事仍历历在目。待我如此冷淡,未免太过无情了!”此时正值夜半,鸳鸯于池塘符藻间凄鸣不已,顿添悲凉。源氏见邪内阴暗冷清,人影疏稀,较昔日荣华大相径庭,不由感慨万端,流泪不止。并非模仿平钟,而是真的落泪。源氏已不再若浮躁少年,言语也甚为稳重。此时他却探手拉动纸隔扇,欲将其拉开。随即赋诗道:

  “久别又逢君,却似已疏隔。热泪沾襟下,难抑此心悲。”俄月夜答吟道:

  “难禁热泪下,犹如清水流。行程已断绝,岂能再相逢?”这答语意非所愿。然而她回想起那轰动一时的须磨往事,乃是为己而起。不由心软,觉得今日再见一面,亦是缘份,并不妨大碍。陇月夜本就心存怀念,近年虽见识了种种人情世故,也深海自己往日轻率,一直操守不移。然今夜幽会,勾起她埋葬心底的旧情,便觉昔日欢事近在眼前,而不能坚贞自守了。俄月夜仍如当年一般柔媚多情。她一面恐惧流泪,一面又贪恋欢情,前后为难,愁苦不迭。源氏见此种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添风韵。虽然天露曙色,仍欢情企结,不忍离去。黎明天空,晓霞绚丽,飞鸟成群,鸣声婉转。春花凋谢,枝头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兴办藤花宴,正是这初夏时令。当时情景,虽间隔数年,仍栩栩如生,实甚依恋。中纳言君斤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府。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藤花如此美丽,是如何染成此等动人色彩的呢?我实难舍这花啊!”他徘徊不忍离去。其时旭日东升,源氏映于朝晖,容貌更为获丽,令人目眩。小纳言君已是多年不曾见他风彩,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美,世间罕有。她不由追思当年,想:“我家尚待跟了这位源氏大人,又有何妨呢?她虽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只是个外勤的尚待,何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实乃已故的弘徽太后过分多心,才引起了那桩不幸的须磨之事,倡扬一时,使我家尚待受了哈污,担了轻优之恶名,也决绝了两人情缘,实甚可惜。”两人胸中千言万语,哪能尽情叙说?源氏因身份所羁,木得木顾及体统c而这邪内人多眼杂,自该谨慎小心些。日头渐高,心中木免生些惧虑。此时水子已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催促。源氏召来随从,令他折来技藤花,赋诗道:

  “不悔沉沦终因汝,愿投爱海寻旧情。”他斜靠壁上,神清苦闷不堪。中纳言君看了甚觉可怜。俄月夜忆起昨夜之事,羞愧难当,心中懊丧万分。然又觉得此人好比花蕊,实在可爱。便答道:

  “爱海非真身莫投,不因空言复爱君。”这恰似少年初恋,源氏自己也甚觉荒唐。但也许是周遭无人吧?他又与她订了密约,说了许多情话,方才离去。昔年源氏对俄月夜用情甚深,却时日末久便给生生抛开。是以今日重逢,其情怀赂线,亦在清理之中!

  源氏回到六条院,偷偷进了房间。紫姬起身迎候,看见他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样,心早已明白,面上却声色不露。这使源氏难受得更胜于挨骂。他不懂紫姬何以如此冷淡,对她的情愁却更甚往日。他向她发誓永不变心。此次与俄月夜重续旧情之事,丝毫未露。但昔日之事,紫姬了若指掌,故只得搪塞:“昨夜隔了纸门与尚待谈话,未能尽言。他日还拟重晤,只是得潜踪暗去,以免招人非议。”紫姬笑道:“你真比少年郎还风流哩!可我独自抱枕而眠,好生痛苦!”言毕,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其泪染珠睫之状格外惹人爱怜。源氏道:“见你这般模样,我心里也很难受啊!我若是错了,你拧我,骂我,皆无不可。但我何曾教你凡事闭锁心里呢?你也真固执啊!”他就极尽言辞地劝慰她。结果关于昨夜之事竟自和盘托出。源氏不立刻去见三公主,却呆在这里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倒不介意,乳母猪人却颇有怨言。倘三公主也嫉恨起来,源氏就得添苦恼了。现在三公主还未解风月,源氏便视她一个美丽可爱的玩偶。

  住在桐壶院的那位明石女御,亦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人宫以来,一直未曾归省。皇太子对她恩宠有加,总舍不得她乞假还家。她素来在家自由玩耍惯了,如今幽闭于宫神,童稚之心极遭苦闷折磨。入夏,明石女御资体欠安,但皇太子仍不肯即刻放之回去。既身体不适,想必有喜了。她刚年方十二,众人甚是担心,费了许多周折,才蒙思准,回二条院休养。她的居室位于三公主所居正厅的东面。她的生母明石姬形影木离地陪她,自由出入宫端禁地。这也是前生造福。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并顺便去会会三公主,对源氏说道:“令其打开界门,让我去望望三公主吧!我早欲探访她,一直苦于不得良机。现在见见面,以后才好自由来往。”源氏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三公主尚年幼无知,正好你可多多教导她,帮助她长进。”紫姬对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即那位绝世佳人明石姬晤面,更甚紧要。遂郑重其事地梳洗打扮,直至亮丽无比。

  源氏到三公主房中,对她道:“薄暮时分,紫夫人要来探望明石女御,顺便看望你,和你叙叙话,大家亲近些。她脾气随和,也是小孩子性格,和你做做游戏倒挺匹配的。你应该与她谈谈。”三公主不紧不慢地答道:“挺羞涩的,叫人讲些什么呢?”源氏说:“应对之事,视情形而定,到时自然想得出来。只要坦率亲近,不故意冷落她即可。”如此详细地教导了许久。源氏极欲紫姬和三公主亲善相处,却又忧虑紫姬会看出三公主的幼稚无知,面子上过不去,让大家都扫兴。紫姬已决意探访三公主,并为此准备,心里暗忖:“在六条院内,那些夫人们无一可与我比肩。惟我幼年不幸,由源氏君领养之事,有失体面罢了。”她恍恍地熔,自怜自爱,写字消遣时,笔下古歌尽皆弃妇怨女之词。她自家也很诧异:“由此思之,我命定不幸了。”近日源氏见了三公主与明石女的美貌,现在到了紫姬房中,觉得眼前的紫姬,也看不出有何独特之处。这大约是天天在一起看惯了的缘故吧!然而六条院中,毕竟还是她为群芳之主!这可真是奇迹。她气质高雅,浑身绝无假疵。相貌闭月羞花,姿态妇静之极,加之种种熏香的作用,遂形成这超凡脱俗无以复加的美丽了。她的美貌是与日俱增,同年共长的人,叫人永远觉得清新,而不会有厌腻之感。源氏甚为奇怪:何以如此之美呢?紫姬见源氏人内,忙将字纸藏于砚台底下,却被源氏寻到,细细玩来。其书法虽不高妙,却不乏秀雅。上面有一诗:

  “红叶点点出绿树,衰秋日渐怪我身。”源氏便在其旁添写一诗作答:

  “松柏终究不改色,缘何获花落秋境?”紫姬心中的怨意,得机便会流露出来。但她极力自制,不露声色。源氏甚为叹服。难得今夜闲暇,他便抛却顾忌,悄悄溜出去与俄月夜幽会,他深知此事行之不得,但不管如何抑制,终是徒劳。

  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姬的亲呢信赖,胜过生母明石姬,紫姬也百般疼爱这个出落得十分美丽的义女。紫姬和明石女御亲切地叙谈一会,便走出界门,与三公主相会去了。三公主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气,使她心下大感安慰,便以母亲的口吻与她会谈彼此的血缘关系,又唤来乳母中纳言,对她说道:“请恕我冒昧。论血统,我和三公主还是姑表姐妹呢!可惜至今才有机会见面。你们可要常去看望我。”中纳言道:“我家公主幼年丧母,上皇新近又遁入空门,孤苦无依,也没人怜爱。今夫人如此厚爱,真乃天降祥福。出家的上皇亦有此愿:希望夫人真诚相爱,多多关照这幼稚无知的公主。她自己也甚依恋夫人。”紫姬说道:“上皇赐书以来,常思竭力效劳公主。只恨我才德疏浅,辜负厚望,惭愧之至!”她再无顾念,象对小妹一般,就三公主喜好的话题,诸如欣赏图画,游戏玩乐等与她闲聊,二人都如小孩般兴致勃勃。三公主觉得诚如源氏所言,夫人亦稚气尚存,她那无邪心更依恋她了。此后,二人书信不断,凡有趣的游戏,总是共同赏玩。曾有人断言,三公主进六条院后,源氏必将移情新人,抛却旧人。谁料及三公主人居后,紫姬所受宠爱,更甚先前。世人仍欲闲言碎语,却因两人相处和谐,而自然消失了。源氏家声誉也得以保全。

  十月里,紫夫人为源氏举办药师佛供养以为寿庆。地点设在嗟峨野的佛堂里。因事前源氏特意劝她不可大事铺张,是故所有布置全是私下准备的。然而也作得够像样的。佛像,经盒和包经卷的竹费都精美得教人几欲误将这佛堂当作西天极乐世界了。所诵经卷为《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规模浩大。这峻峨野的秋景甚美,况且闻知佛堂也颇为精致,因此满朝公卿都来参与祈祷。一路上车马络绎不绝,红叶照眼。请大人全都致送了许多精美物品,布施给诵经僧众。

  斋期到十月二十三日圆满结束。于是大办贺宴。紫夫人虑及六条院人口密集,余地无多,故将寿筵设在她的私邱二条院中。她亲自督理一应主要事务。诸夫人主动前来,听从紫夫人差遣。将传女房间全都腾空,精心布置了,用作殿上人,诸大夫等人的飨宴之地。作为客堂的正殿照例装饰得金碧辉煌。寿星的座位是设嵌螺钢的精美椅子。主屋西面设得一间储藏室,内有十二个衣架,挂满各类服装及被褥等物,外罩紫色线绸。源氏面前的两张桌子,覆着中国经罗桌毯,色彩层次分明,艳美无比。装插头花的台,用的是雕花沉香木的台足。插头花中有牺于白银枝上的黄金鸟,创意机巧。乃明石夫人的杰作,明石女御以作寿礼。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赠的四折屏风,摆放在寿翁座位后面、照例绘的是四季山水,泉水与瀑布都绘得异常新颖别致。北面靠壁摆了两个柜子,内盛种种装饰品。南厢设的皆是王公大臣的座位,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及以下诸人,并无或缺。舞台两侧张着大幕,以供乐人休息之用。东西两边设得屯食八十客,又有盛犒赏品的四十个中国式礼柜。

  至宋时,乐队来了,乃奏《万岁乐人《皇席》等舞曲。薄暮时分,奏出高丽笛曲,表演《落蹲》舞。这可是难得的舞乐。是故曲将终时,中纳言夕雾和卫门督亦步入舞场,一曲终了,又重展新姿片时,方隐入红叶林中。那临去的面影,让观者颇感意兴未尽。许多在座客人不由回忆起多年前举办红叶贺时源氏公子与头中将共舞《青海波》的情景。两人的容姿、威望与情性皆酷肖其父,年纪亦与其父当年相仿。这两代父子,前后起袖共舞,何其相似!于是各人叹服:两代挚友,翩跄荣贵,想必前辈荫福也。主人源氏忆及无限往事,也慨叹不已。天色将募,乐队要退场了。紫夫人的家臣长官走到盛犒赏品的中国柜前,取出种种物品,—一犒赏乐人。众乐人肩所得白绸,绕假山,绿湖堤,顺次退出,远望一片银白,真叫人疑为催马乐中所歌的千龄鹤的羽衣。

  乐队既退,堂上始开管弦之会,亦是极富情趣。皇太子处负责备办琴瑟之类。朱雀院所传的琴声琵琶,冷泉帝所赐的筝,其音色都已闻惯。这些乐器很难合奏一次。每每闻得,都勾起对先前宫中光景的回忆。源氏想:“已为尼僧的藤壶母后倘还在世而举行四十,我必当首先主办。可惜她在世时,我竟未尽得一点心意。”每念及此,总觉怅憾。冷泉帝每每念及母后之早逝,也倍感世象无常,人生乏味。他想对这位六条院主人,敬之以父子之礼。但这些事怎好公开奉行?是以寝食难安。今年源氏四十大寿,他也想驾赴六条院贺寿,但源氏深恐招致流言,屡屡谏驾,冷泉帝终不得一申其意耳。

  过了十二月二十,秋好皇后归省六条院。她欲在年终再为义父祝寿。她特请奈良七大寺僧众来诵经,布施了四千缎;请得京都近四十寺的僧众诵经,布施四百匹绸绢。她欲借机表达对源氏养育之思的至诚报答。又念及倘父亲尚未谢世,必也要尽力致谢。故她又兼怀代父母祝寿之意。然而源氏曾坚决辞谢了朝廷的祝寿,故秋好皇后不便铺排,只得删对许多既定计划。源氏道:“我遍寻前例,凡四十而庆寿者,皆夭寿之人。故此次切勿太过铺张,闹得沸沸扬扬。倘我真有五十之分,到时再沸扬一番,与我祝寿吧!”但秋好皇后仍效朝廷之仪,排场盛大。

  寿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举行。室中装饰豪华辉煌,诸事与月前紫夫人祝寿时大致相若。依正月初二宫中“大飨”之法赏赐官员。用女子衣装赏赐诸亲王;用一套白色女用常服赏赐未任参议的四位官员。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此外还各赐缠腰绸绢。其中皇后为源氏特制了精美的装束,内中玉带与宝剑乃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之遗物。睹物思人,又添感慨。仪式集中了绝世无双之名物,实乃盛况空前。

  冷泉帝既已决心为源氏祝寿,自不甘罢休。便嘱托中纳言夕雾出面操办。此际恰逢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使寿宴锦上添花,逮然摆升夕雾为右大将。源氏闻报甚为欣悦,但仍谦逊道:“如此速升,实乃万分荣幸,惟为时过早。”夕雾将寿宴置于其继母花鼓里所居东北院中。虽为家实但仍奉旨行事,是以极为隆重。各种飨宴,皆由宫中内藏家与谷仓院负责筹办。头中将负责筹备屯食、遵御意,仿宫中式样而作。参加寿筵的有五位亲王、左右大臣、二位大纳言、三位中纳言、五位参议,殿上另有众多冷泉帝,皇太子及朱雀院身侧之人。冷泉帝降旨,由太政大臣采置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太政大臣亦奉旨参加庆典。源氏毕恭毕敬地就座受贺。太政大臣之位正对着正屋中源氏之位。此位太政大臣容貌隽秀端庄,身材高大魁伟,风华正茂,好一副富贵之相!主人源氏则总不改昔年翩翩公子之态。四壁屏风是淡紫色中国绿缎。上有皇上御笔墨画,美不胜收。墨色华彩逼人,较之美丽的彩色春秋风景画,则别具情趣,颇有天渊之别。既为皇上御笔,自然尤觉珍贵。盛装饰物所用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皆出自宫中。

  夕雾新罹右大将之职,威降势盛远盛昔日。故今日的仪式自是隆重非凡。冷泉帝所赐四十匹御马,早有左右马家及六卫府官人依次牵来,列于庭前。其时天色将晚,乐人照例表演《万岁乐人《贺皇恩》等舞乐。但仅为走走形式。旋即舞罢,管弦之会便即开幕。因太政大臣亲身参与,众人无不竭力献技,合奏更为出色。琵琶依例是萤兵部卿亲王弹奏,其人所擅甚博,实属罕见之才。源氏弹奏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奏和琴。源氏久违太政大臣之和琴妙音,今日重闻,更觉优美之极,振人心弦。故他也大展身手,倾技以施。两人合奏之乐音,优美绝伦。弹毕,两人共叙往事,又说到当今光景:亲戚之谊愈深,友爱之情更浓,凡事皆坦言商讨。二人言语投机,心景愉恰,杯盛之间,逸兴泉涌,至醉后,忽徒生感伤,泣下不止。

  源氏赠送太政大臣优良和琴一张,太政大臣所喜好的高丽笛一支,另有一只紫檀箱,内装多种中国书籍与日本草书假名书本。在人马家官人所奏雄壮的高丽乐声中,源氏令拜受了御马。右大将夕雾分发了犒赏六卫府官人的物品。因源氏一向尚简,此次凡规模盛大者皆予以删除。但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是后请人,情谊甚厚,身分又高贵,故这寿筵仍极为体面。推美中不足者,源氏膝下仅有夕雾一子,稍嫌寥落。但夕雾之才华,声威及人品皆罕有其匹,源氏心中也略感安慰。回思其生母葵夫人与秋好皇后之母六条妃子曾积怨甚深,凡事计较,但两人的后代如今均甚尊贵,可见世事莫测。是日,呈奉源氏的服装等物,皆由花散里监制;犒赏及其他事务,则由三条院云居雁夫人筹办。花散里夫人尚不参予六条院中各种逢节盛会,甚至私家寻常乐事都只当与己无关,听听罢了。故无论何种盛会,她总目认不够资格扮演重要角色,但因她与右大将的母子之缘,故而今之寿宴,也颇受重视。

  冬去春来,新年伊始。明石女御产期临近,放自朔日始,便诵经祈祷。举办过法事的寺庙,不可胜数。源氏因曾见葵夫人难产而死,放心有余悸。紫夫人未曾生产,虽为憾事,且落得如今寂寥清冷,但反言之,亦未尝不为一大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龄甚小,能否平安生产,委实令人担心。到了二月,明石女御气色不佳,身体极为痛苦。众人惶恐不安,十分担心。阴阳师道:“移居别处或为上策。”然若移出六条院去,距离遥远,照顾不便,又令人很不放心。最终,移居至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厢房中。此处有两大间厢房,被走廊环绕。即刻于此处修筑法坛,聘请众多得道高僧前来,大声念经祈祷。其母明石夫人想到此事安危与自己命运好否休戚相关,心中亦不胜焦灼。

  那出家为尼的外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她能见到这身居女御的外孙女,恍若身在梦境。便即前去亲近她。明石夫人长年于宫中陪侍女御.并未将身世俱合于她。可这老尼乐不可支,一到她身旁,便淌着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为她讲述昔日旧事。女御初觉她甚为奇怪,不觉生厌,只是盯了她看。继而记起她原有一个外祖母,便权且听她讲。后终与她亲善了。老尼姑便将女御诞生时的情形及源氏滴居明石浦之事—一讲给她听,又道:“主君将离明石浦返京时,我等皆叹惋伤怀,以为宿缘已尽,今生不得复见了。孰知贵女降生,改变了我等命运。真乃洪福托天啊!”讲到此处,眼泪已簌簌而下。明石女御心想:“此等旧事实在令人感慨。若非外祖母告知,我恐永难知自己身世了。”不禁也暖泣起来。继而又想:“如此看来,似我这等身分之人,本不应居高位。全赖紫夫人抚育,外人方未敢小视我。我素来以为自身高责非凡,平日于宫中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恐世人皆于背地里咒骂我吧?”此时她方知自己身世。她生母身份卑微,她原已知晓,但对自己身世,及如此偏远的穷乡山野,一向不知。许是太娇惯,不谐世事之故吧?

  老尼姑又告诉她:“外祖父明石道人如今已同仙人,过着闲逸绝尘的生活。她甚觉可怜,思虑万千,烦乱不堪。长吁短叹时,明石夫人进来了。此日举办法会,各处法僧云集,院内喧嚣纷捷。女御身边侍女不多,仅老尼姑侍于身侧,神色喜悦颇为自得。明石夫人见道z“哎呀!这成何体统?你理应躲于屏风之后。风大,常吹起帘子,外人从糖隙里一望便见。似医师般守于身侧,倘叫人看见,岂不笑话于你。”老尼姑神气地侍坐于旁,自许样子并不难看。加之年事已高,耳聋重听,见女儿与她说话,侧头问道:“啊,何事?”老尼姑年龄实不甚高,不过六十五、六岁。穿着整洁素雅,气节亦颇高。不过此际泪水盈眶,眼皮浮肿,样子略显怪诞。明石夫人度其正为女御道前尘往事,心中不免发慌,便道:“你在胡说什么?竟将往事说得如此光怪陆离?竟若做梦一般。”她含笑凝视女御,但见她清秀妇熟,娇柔可爱。只是似有心事,比平日沉静许多。明石夫人从不将之当女儿看,而觉其为可敬贵人。她生怕老尼将辛酸往事向女御—一道出,使她心情烦乱。她本想在女儿当了皇后后,方将往事叙说与她。如若此刻告之,纵然不令她伤感沮丧,也会令她扫兴之极。

  法事完毕,众憎皆退。明石夫人端过一盘水果,对女御道:“吃些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排解忧闷。老尼姑呆望着女御,更觉她姿态优雅,容貌端庄,可爱无比,不自禁掉下泪来。她微张着嘴。呆楞怪异,内心喜悦,却眼角噙泪,一脸哭相。明石夫人觉其样甚为难看,便使眼示意,然老尼姑不以为意,吟诗曰:

  “老尼偶然入仙室,喜泪难禁且莫怪。即或在古代,也不会怪罪我辈老人。”明石女御乃砚套取纸,书道:

  “老尼可否作向导,寻访草庵至天涯。”明石夫人看罢,忍禁不住,泣声吟道:

  “辞别尘世居明石,亦念子孙望京华。此诗尚可排忧解愁。明石女御昔年泣别祖父明行道人,离明石浦来京都诸情景,她现在已全然不知。心中甚觉遗憾。

  三月初十后,明石女御平安分娩。此前,众人认为此乃凶多吉少之大难,不胜担忧。怎却分娩如此顺利,况又生下一位皇子,委实欢欣之极。源氏悬心亦放。女御如今所居卧室,隐于正屋之后,很接近其他房室。消息传出,各处络绎前来恭贺,排场盛大无比,贺礼也很贵重。这在老尼姑眼里胜是“天宫”!但这居处颇显狭窄简陋,礼品甚多,拥挤不堪。于是准备移至东南院紫夫人曾住之屋。紫夫人闻喜也来相贺。但见女御淡妆素衣,怀抱皇子,严然母亲一样,煞是可爱。没有生育之验也难睹生育之事,故紫夫人此番见之,甚觉新奇可爱。初生儿娇弱无比,故紫夫人朝夕照护,甚为仔细周到。亲外婆明石夫人见紫夫人极为喜爱皇子,便一切让其作主,自己专传汤沐之事。司理汤沐之宫女典诗,自来助明石夫人。有关夫人身世详情,内待亦略有所闻。倘若其品德稍有破绽,女御定然有失颜面。但明石夫人雍容典雅,气度非凡。典诗不觉对之极为谦恭。此番祝贺极盛,与往昔无二,无须赘述。

  产后六日,明石女御由西北院移居东南院。七日夜,冷泉帝也贺仪胡赐。朱雀院出家已久,未能躬身探视,乃命头并,取出皇室诸种珍宝赐赠女御,稿赏衣物均由秋好皇后安排,其礼隆厚胜于朝廷。次者请亲王、大臣,均按皇家规格办事,力求完美。一向简约的源氏也为此事大办贺仪,盛况空前。其精心设计之雅致意趣,颇为后世所师。

  平素源氏极宠这皇子。这日源氏抱着小皇子,远道:“夕雾从不携子见我,我当了爷爷,尚未见过孙子。这下可好,有此可爱外孙逗弄。”他疼爱这小皇子,理所当然。小皇子似春笋一般长势甚快。乳母暂不用新人,惟从原有侍女中择优任用。明石夫人性活高雅,为人谦逊大方,从不小视他人,人皆称之。紫夫人与明石夫人曾有小隙,而今托小星子之福,两人不再相轻,变得亲呢起来。紫夫人性喜小孩,乃亲为小皇子制作“天儿”④并朝夕照护,极为细致,颇见其爱子之心。那老尼姑甚念此小外曾孙,奈何每次只能匆匆相见,故每次别后念之甚苦,几乎要其性命。

  明石道人虽不问世事,然闻知女御诞生小皇子之喜讯,极为兴奋,谓诸弟子:“今我可潜心修道,往生净土厂于是准备入山,将住宅改为寺院,周围田地器物皆捐作寺产。此播磨国有一郡,内有深山,罕无人迹。数年前,明石道人便选中此山,购之以备晚年隐居之用。只因尘世未绝,一直闲置。如今喜得外孙,尘世之间,无甚牵挂,便欲遁迹深山,勤心事佛。近年来因无甚事由,久未入京与老尼姑面晤,令偶通三言两语,相互问讯。然今将永离红尘,故修长信一封,送与明石夫人,聊以述怀:“近年来,我与你同居一世,然我自觉已非此世中人。且我素悉汉族经典,不熟假名书信,读之颇为费神,必将怠慢,实无神益。故无殊事,不与你等通问。今悉:外孙女已入宫为太子妃,且已得一小皇子。闻之颇为欣慰。此事自有缘由,待我告你:‘我本为山野粗民,拙陋不足以复恋尘世极乐。然六根多年未净,每诵经念佛之际必先为祈祷,次析自己往生极乐之事。你诞生之年的二月中,我曾夜梦我右手托须弥山,日月升自山之左右,万道霞光,普照世间。我则隐身山阴,不受日月光辉。尔后,我将此山浮于海面,并驾一小舟逐波西去。’梦后暗自冥思:不曾想我这卑微之身将有发迹之兆。然如何能蒙此大幸呢?恰于此时逢你诞生。我查经阅典,确信梦之先兆说。因而不顾家世低贱,蝉精竭虑教养你。又念能力不足,此梦难圆,便辞京都,归返故里。自任播磨国守之后,立誓不复入京,于此了结余生。但因梦想不死,曾对佛像窃许数桩祈愿。今夙愿已了,你亦洪福齐天。将来外孙女做国母、宏愿圆满之机,你定要赴诸寺还愿。我深信此梦,今此愿既了,则我往生极乐世界时,亦必身列九品中的上品上生⑤而今我只待菩萨来接。其间,我将于‘水草幽趣多’之深山中勤心礼佛,直至老去。正可谓:

  曙光微露天欲晓,方得今情验旧梦。”又注明月日,外附数言:“你等不必悉我寿终之日,披麻戴孝,一应免之。你只须自视为神佛化身,为我多积功德即可。享福之日,莫忘后世之事!若能了往生净土之愿,则于彼岸必能重聚。”又将于住吉大寺所陈愿文装入一沉香大木箱,封好随函送来。

  致老尼姑之信并无他事。但说:“我定于此月十四日离庵人山,将此老朽之身施于能狼。但望你长命于世,以遂夙愿。你我当在彼岸再会罢!”老尼姑看罢信,便向使僧探问详情。僧人答曰。“师父写信后三日,便隐于深山罕无人迹处。贫俗等虽欲相送,担刚至山麓,即被遣回。只一增二童相随。师父往日弃家学道,我多谓之极悲。岂知此次更甚!师父近来礼佛之余,或弹琴,或奏琵琶。此次临行,奏此二乐器佛前辞别,并将之捐与佛堂。其他请器,多捐赠寺院。余者分赠平素亲近弟子六十余人,算作遗赠。剩者皆运至京都,以派尊处使用。师父弃我而去,隐遁深山云雾间,誓无反顾。雁过陈迹,颇叫人伤感。”此增乃明石道人自京都带回,自幼护养成人,今已为老法师。此次明石道人归隐世外,他不胜凄凉。即便是释迎牟尼佛诸弟子中圣者,虽信怫涅后常住隐灵骛山,但当“薪尽火灭”o之际,仍不胜沉痛。故老尼姑闻知,如生离死别般悲伤不已。

  此时明石夫人陪女御住于东南院。老尼姑遣人告之明石浦来信之事。明石夫人如今地位显赫,非有要事,难与老尼姑互通问讯。今闻亦悲,极为忧虑,即私来北院。一进室内,便见老尼姑神情萎颓凄凉。忙走近灯前,捧阅来信,泪流不止。此事于他人,推小事而已。然明石夫人,思恋父女情深,今慈父永别,不胜悲伤。她含泪阅毕父亲信中所说梦事,暗喜自己前程在望。她想:“照此来说,那年父亲一意孤行,强将我嫁与身份不相称之人,乃凭据此梦,远怀高举之态啊!”此时她才悟得父亲当年苦心。老尼姑疑虑颇久,方对她道:“我托你洪福,能坐享富贵。门庭生辉,实幸运之至。然我之悲状,亦数倍于常人。我虽非出身名门,但舍弃京都旧居而流浪荒浦,已觉苦比常人。我与汝父幸逢此世,却异地而居,夫妇相隔。但我并不在意,惟愿他日同生极乐,再续来世之缘。孰料蛰居多年,你重归往日背弃之京都。眼见你等荣华富贵,甚为欣慰。然念乡之情,时袭心头。今生与汝父就此永诀,真乃憾事。汝父未出家时,性本殊于常人,常看破红尘!但我与之青梅竹马,情深意笃,难分彼此。何以相君甚近,今却忽成永别?”她动情倾诉,悲拗欲绝。明石夫人也甚伤心,哭道:“我本微不足道之身,蒙上天赐我渲赫,资比他人。可今生与父永别,实乃我余生之恨!我近来所为,莫不以亲心为念。今老父隐遁山林,一旦天年殆尽,我这苦心岂不无处可表?”是夜母女共道哀情,直至破晓。明石夫人道:“六条院君今日老见我不在东南院,定然怪我不检点。我本无所顾虑,然怕伤及女御颜面,故行动不敢自专。”便急于晓前回去。老尼姑忽道:‘叫、皇子近况如何?我甚想他呢。”说着又自垂泪。夫人答:“不久你终会见到。女御很是亲近你,常谈及你呢!主君也时常提及作,他曾说:‘恕我不祥。若换得朝代,小皇子做皇太子时,老尼姑尚长生于世才好。’恐他窃有筹措吧!”老尼姑听毕含泪笑道:“哎哟,如此说来,我命还真大幸!”明石夫人遂携道人文件箱而归。

  皇太子多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宫。紫夫人道:“他本宠你,今且平添一喜,叫他如何不念你?”便暗中为小皇子母子入宫打点。明石女御鉴于回宫后难以乞假省亲,颇想在家多呆些时日。她年纪尚小,此番生产又颇费周折,故姿容消瘦,不胜单薄。明石夫人等甚忧之,便道:“在家多调理几日,待康复后再入宫吧!”源氏道:“如此模样,皇太子见了定会更可怜她吧厂紫夫人一行各自归去。傍晚人少时,明石夫人至女御房中,告之文件箱之事。又道:“我本算计在你做皇后之前,将木箱代为藏管,暂勿让你知晓。可沧海桑田,人生无常,天命难料。倘若在你心愿未遂之际,我便天命消尽。按我身份地位,必不能与你诀别。故我终觉此法不妥。倒不如趁我尚活人世之时将这琐事告之于你。此信文字晦涩,难以阅读,但也一并给你。祈愿文你可置于近便柜中,便时务必一读。其中所许之愿,将来务必酬还。此事切不可泄于远人。你前程业已无虑,故我拟遁世为尼。近来此心更甚,以致诸事无心。紫夫人之恩惠,你要铭记。她对你关爱周至,愿她福寿齐天,大幸于我。你本该由我抚育,然因出身卑微,只得处处谦抑,将你让之于她。先前我总轻她仅世间平常义母而已,却不曾料到她竟如此诚心待你。这下我亦可放心。”明石女御含泪听其讲了许久,态度恭敬在礼。明石道人之信,词句呆板深奥,陆奥纸约五六负厚实。纸甚陈旧,颜色发黄,但熏香甚浓。明石文御读时感动甚深,泪水沾湿长垂的额发,模样可爱无比。

  源氏此时恰在三公主处。他顿开界门,走入明石女御房中。明石夫人不及将文件箱藏妥,便稍拉帷屏以掩之,自己也躲于帷屏后。源氏问:“小皇子醒否?我一刻不见,便念之甚切。”明石女御默怨。明石夫人于屏后答曰:“小皇子为紫夫人抱去。”源氏道:“这成何话!小皇于朝夕被她抱于怀中,片刻不离手。为何让她独占小皇子?她该来此探视才对。”明石夫人答道:“哎呀,这话实在无情!即便是皇女,由她抚育亦无不放心之处,何况皇子。固然娇贵之极,但在那边有甚不放心呢?虽是戏言,也不可如此冷酷苛刻呀!”源氏笑道:“那么,由你们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吧!你们大家都排挤我,对我说话神气十足,好生可笑。而令你倒躲于屏后责怪于我!”道毕,拉开帷屏,但见明石夫人身靠中柱,姿容甚佳,颇叫人心动。那大木箱,尚未藏妥,突现眼前,甚是显眼。源氏问道:“此乃何箱?是情人所寄吧?”明石夫人道:“咳,委实讨厌!自己变了个风流少年,就如此拿人取笑。”随即嘴角露笑,却掩不住满腹心事。源氏甚觉迷惑,欲解其意。明石夫人无奈道:“家父所寄,里面所装乃父亲私下祈祷时所诵经卷及未了之愿。他吩咐倘有机会,可与你看。然今不逢时,故免其观。”一语勾起源氏对明石道人那可怜模样的回忆,便道:“道人修行之功,想必不浅。他甚长寿,数年潜心修佛,驱除不少孽障。位尊识博之人,世间不少,然习染红尘浊虑,甚为深固,故虽明达慧贤,甚为有限,岂可与此道人之高洁相较?其佛道颇深,且为人机智风趣。不作俗俗之超脱尘世状,然内心明静恬淡,直彼净土。如今心无羁绊,更可全心事佛往生极乐。倘若我能任性自如,定会前往探之。”明石夫人道:“据传他已通往禽兽不入的深山古地,无迹可寻。”源氏道:“然则此为其遗言乎?有无其他音讯?师姑老太想必极为悲伤吧!须知夫妻之情,比之父女之谊,更为深厚呵。”不觉泪水浪汹。随即又道:“我年深渐知人情,念及道人风骨,便觉思慕切切。况师姑太太与之结发情深,如此生离实乃死别,当如何伤心啊!”

  明石姬觉时机已到,暗忖:“老将彼梦告之于他,或能感其怀。”便答:“父书笔迹古怪,如目梵文。然其中颇有可看之处,尊请下视。昔年我辞家赴京,窃以为能绝尘缘。未料相思之情,仍时时袭上心头,至今日盛!”言毕,嘤嘤啜泣,煞是楚楚撩人。源氏接过信一看,道:‘油信现之,道人身体极为清爽,尚无衰相呢!无论笔迹或其他,足见其修养殊异,惟处世之道,心尚不足。世人皆言:‘此人先祖曾弹智踢足,效命朝廷。奈何行事外误,落得子孙窘迫,人了不盛。’然今就女子来看,业已显贵无比,决非后继无人。盖道人数年勤修佛道之善报吧广他含泪览信,看到记梦之处,暗忖:“人皆怪明石道人行为乖僻,狂妄自尊。我亦觉其当年托我一事,实偶然唐突之极。直至后来小皇子诞生,方知彼此宿缘甚深。然我不信难料之将来。如今看过信,方知其强嫁女儿于我,全凭此梦。盖我昔年蒙冤滴戍,沉沦天涯,也为这小女公子之故。却不知道人心中有何祈愿?”他甚想一览愿文,便在心中虔诚膜拜,捧读愿文。又对女御道:“除却这个,我也有东西示你,且有话告你。”乘便又道:“如今你已知悉此事前后,但你切不可自此轻视紫夫人之深恩。骨肉之爱,本是天理;然毫无血亲之人顾爱,即或一句善言,也极为珍贵。况你生母日日勤待你时,她对你之亲爱照抚依旧周到备至,实乃心善仁慈之人。关于继母,自古有言:“继母养儿表面亲。”此话看似圣明,实则不然。即便有养母怀恶继子,但若继子不较其恶,孝若生母,则养母自会感动悔悟,真心自羞,自念虐待继子,不合天理,便会心生悔改。除却累世冤家,即便两相有隙,若~人诚心以待,对方自会悔悟;此例极多。木然,若为些许小事而强横苛刻,百般挑剔;绝无亲善之色,拒人如恶煞,这便冤仇相继,难以和释。我阅历尚浅,然察人心各异,性情气度,各有所长,皆有可取之处。但倘要找一终身伴侣,郑重起来,则极为艰难。真正淑女,谁有紫夫人。其善良宽容毫不糊涂,足可信赖。”他如此美言紫夫人,足见其他诸夫人在其心中位置。他又低声告明石夫人道:“你颇懂事理,愿你与紫夫人和睦同心,共护这女御”。明石夫人道:“此事不必多说。紫夫人品性,令我欣羡不已。若紫夫人轻我身贱,则女御也不会如此亲我。如今紫夫人对我极为器重,教我喜极又惭。我本卑贱之躯,早该自绝。如今尚在世间叫女御失颜,实属不该。全靠紫夫人极为庇护,毫不责难……”源氏说;‘他于你之关怀,倒算不上深切备至。因她不能躬身常侍女御,颇不放心,故将此事与你司理。你并不以母亲身分独断专行,因此请事顺利,叫我心无丝虑,无限欣慰。皇帝身侧若有生性乖张,不晓情理之人,则颇让人为难。幸喜你我身边并无此等人物!”明石夫人叹道:“我素来谦恭有利,实乃好事。”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后,明石夫人乃窃议:“他对紫夫人宠爱至深,此夫人品貌,确是无可挑剔,胜人几筹。承此浓宠,理所应当,真叫人倾羡。他对三公主,似乎也不轻视,然宠其日子不多,实在难为了她。她与紫夫人一脉相承,且比紫夫人尊贵,想必更加悲苦。”回想自己,确洪福不浅,好生庆幸。她想:“三公主如此高贵,尚难如意称心;况我卑微之人!今生已无所恨,推念及那遁迹深山的老父,不胜凄凉。”其母师姑老太,惟信道人信中所言“善因信果福地有”之语,常念后世之事,寂然度日。

  且说夕雾大将对三公主暗生私情,如今三公主嫁至六条院,近水楼台,他竟难以静心度日。便巧设机会,借以到三公主居处侍候。其间不免窥见或闻知三公主情状。原来三公主年纪虽小,却抓高自傲,且一表威仪。其养尊处优,堪称世之典范,却无世人所崇之优雅气度。身边女待,多为妙龄美女,惟喜繁华生活与风流情趣。三公主有众多女传服侍,其香闺真可谓一片乐土。其中虽有性情沉静之人,已知之悲喜,且终日杂此真心欢乐,无忧无虑之群中,又受旁人默化,亦作欢颜之态。尤请女童,朝夕沉溺于无聊游戏,源氏尽收眼底,颇感嫌恶。但其本性,对世事绝不偏执,便以为她们既生性喜好媒戏,亦不深究,更不加以斥责。谁对三公主行为举止,倾心教导,故三公主颇有长进。夕雾见此想道:“世间淑女,实乃少之又少!惟紫夫人,无论人品性情抑或才貌仪态,数年来,未有人看出一丝缺陷。其性本沉静,心地慈善,且从不下视他人,又永保自尊,气度愈加令人尊爱。”那回所窥紫夫人面影,明晰浮跃心头,难以忘怀。他回思自己夫人云居雁,虽觉情爱甚深,然此人毕竟缺乏那种显贵雅丽之趣。虽亦温婉驯善,怎奈夕雾已见恨不惊,无甚意趣。但觉六条院里诸女子,身段容貌各有所长。撩人春怀,倾恋之心难以自抑。这位三公主,照其身分,当受父亲宠幸,然其父在外人面前竟无所表示。夕雾虽怀此念,却不敢作非分之想,惟觉三公主深值怜爱,指望有缘幸她。

  且言柏木卫门督常在朱雀院邪内出人,与朱雀院甚为亲近,故知他甚爱三公主。朱雀院为三公主择婿时,柏木也曾求婚,然朱雀院朱作表示。后三公主终嫁与源氏。相木失望之极,至今不能释怀。他曾求三公主小侍女替他撮合,如今就从这侍女处探询三公主音讯,聊以自慰。实乃望梅止渴。世人传言:三公主被紫夫人威势所压。便对三公主乳母之女儿,即他自己乳母的甥女小侍从怨道:“公主太委屈!当初要是嫁我,断不致受此闲气。可恨我高攀不上……”他朝夕慰想:“世事变化难料。六条院主人早有了断尘缘之心,倘若如此,则三公主非我莫属。

  时值三月,天气明朗宜人。一日,萤兵部卿亲王与柏木卫门督来六条院问候。源氏出来接见,相与闲聊。源氏道:“此处极为冷清,这几日更是孤寂,毫无新奇之事。公私皆闲,日子如何打发?”又道:“上大将来过,此刻不知所之。唉,寂寞难耐,不如观之射箭,倒可悦心。现有少年游伴在此,他是否已回?”左右答道:‘大将在东北院,与人激鞠o呢?”源氏云:“湖鞠虽动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叫他过来,如何?”遂命人去0七夕雾立刻过来,诸多公子哥儿相随。源氏问:“球带来否?相随者为何人?”夕雾—一应答,并问:“可否叫他们过来?”源氏应许。

  正殿之东,乃明石女御居所。今女御已带新生小皇子回宫,院子甚空。夕雾等便于湖稍远处找定湖鞠场。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如头并、兵卫佐、大夫等,或年长,或年幼,个个皆为激鞠好手。日暮将至,头并道:‘斗目无风,正是赋鞠好日子!”他不堪忍耐,也前去参与湖鞠。源氏见此,道:“你们瞧!连头弃官也耐不住寂寞。此处几个武官,皆为青年,如何不去参加?如我这般老者,惟有袖手旁观,真乃憾事。然赋鞠游戏,实乃粗暴有过。”夕雾和柏木听得此话,都下去参加。诸公子沐于夕阳,花阴下往来奔走,煞是好看!

  激鞠此种游戏原本是不甚文雅而近于粗暴,但也因地点、人物而殊。这六条院素来景胜,今嘉木苍苍,春云暖暖,樱花处处斗艳,柳梢略带鹅黄。即使此游戏粗不足道,请人也各况才能,互不相让。柏木卫门督率然参与,竟无人能胜他。此人姿容清丽秀美,性情甚为矜重,虽奔走竞逐,风度亦甚雅致。诸人争球,齐奔阶前樱花阴下,沉于竞赛,竟顾不及观赏樱花。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皆到栏杆角上观之。诸人各显神技,花样颇多。诸近官贵人也无暇顾及仪容,官帽徽斜。夕雾大将猛想起自己官高,觉今日此举,实停常例。放眼望去,只见其年轻俊美更胜于常人。他身着白面红里常利服,裙据略微过大,稍有掀起,却无轻浮之相。樱花飘落如雪,撒于其俊秀之躯,颇显落拓豪放。他仰凝樱花,折些枯枝,坐于台阶中央稍歇。棺木卫门督跟去,道:“落花凋零如此,好生凄怜!惟愿春风莫乱吹,需‘回避樱花枝才好’。”同时暗窥三公主。三公主居室向来关不甚严。帘子底下,时露侍女们各色襟袖,帘内人影购娜,煞是诱人。室内帷屏等物,杂置于室内,内外似是无阻,气息相通。恰巧此时,一可爱的中国产小猫被大猫所追,从帘底逃出来。侍女们惊得手足无措,骚乱四走,衣履之音,直人耳根。盖小猫尚未驯化,故脖系长绳,岂料绳子被绊住,缠得甚紧。因为想逃,小猫力挣绳子,帘子一端便被高高掀起,却无人理会。柱旁众侍女一时慌神。只见帷屏边更深处,站定一贵妇人装束之女。此处与柏木所坐之外,毫无遮挡,故可瞧得清楚。只见她身穿红面紫衣,层层叠叠,浓淡相宜,恰似彩纸所订册子侧面。外罩白面红里常礼服。一激青丝,光艳照人,自然下垂,直抵衣裙。青丝末端曾精心修剪,甚是悦目,略长身子七八寸。此妇身材纤细,衣裙甚长,配以侧面垂发之姿,美不可言,煞为逗人心怀。无奈暮色昏幽,看得不甚清晰,颇为遗憾!此刻众公子正痴迷于激鞠,无视落樱满身。诸侍女瞧得发呆,竟未察觉外间有人窥视。那小猫大声哀嚎。妇人回眸顾盼,顿显其美貌少妇之雅丽风韵,勾人心魂。夕雾见此情形,坐立不安。欲去将帘子放下,又觉未免轻率。只得作咳嗽声,提醒妇人。那妇人便退进里屋。此时小猫业已摆脱,绳松帝垂。念及方才未能尽兴之憾,夕雾不觉心下叹息。再说那棺木,刻骨相思此刻正化作满腔愁情。他想:“此人为谁?独这女子贵妇人装束,殊异造女。想必为三公主无疑。”这面影便长驻其心。虽地装作无事一般,然夕雾知他已窥娇容,不免替三公主叹惜。柏木无奈,乃呼抱小猫,籍以自慰。但觉三公主在香,尽染猫身。小猫叫声,好生娇嫩,柏木听来好似三公主,顿觉猫甚可怜。唉,真是个痴情郎!

  源氏瞧向这边,道:“诸位大人坐于外边,实有怠慢。请到里边来。”便走进东面朝南屋里。众人随之,萤兵部卿亲王也换座同诸位叙话。次级殿上人,皆圆阵坐地檐前。款待寻常,推椿饼、梨子、桔柑等,混合装于各种盒里。

  众人便笑谈取食。下酒菜撰,惟有鱼干。柏木卫门督精神不振,动辄凝樱沉思。夕雾暗度相木心事。料他正沉迷于方才所窥三公主艳容中。他想:“三公主不顾女儿家身份,妄自轻动,未免有失严谨。而紫夫人终究不俗,她断不会有此狂妄之举。照此来看,世人皆宠三公主,而家父独勉强为之,确有道理。”又想:“如小孩般天真无虑,不多问内外事务,本极可爱,然也叫人不足信之。”可见其甚轻三公主。至于柏木参议,色迷心智,未觉三公主有何缺陷。他穷以自慰:此次有幸窥知三公主拥雅风韵,定是前世宿愿之征兆。私下情不自禁,倾恋之情日重。

  谈及旧事,源氏对柏水道:“你家大政大臣少时,凡事总欲与我一争高低。除却激鞠一事,我无不胜他。此种未技本无须家传,然你家确有此优良传统!你如此好本领,我尚首睹呢!”棺木微笑作答:“我家家风,似皆虚无浮躁,如此传袭,将来子孙,想必无甚大器。”源氏道:“哪里!无论何事,但凡超群卓尔者,终有传世之值,如激鞠技艺也可载入家传,后人知之,必兴趣盎然”。他语甚调侃,颇有优越之态。柏木想:“嫁此美男,必衷心侍候。我平庸之辈,安能夺得三公主之心户便自感卑惭,不敢再起高攀之心。他幽恨满腹,由六条院而去。

  夕雾与柏木共车,一路相与叙谈。夕雾对柏木道:“近来内外无事,不如到六条院来散心解闷。家父曾言:‘最好趁春花尚在之际,拣个暇余来玩。’月内某日,你可携小弓来此赏春。”便与柏木相约。柏木一心想着三公主,便对夕雾道:“闻知着父长宿紫夫人处,可见这位夫人受宠之至!却不知三公主感想如何?她素受朱雀院殊宠,如今屈居独处,好生可怜?”他直言无忌。夕雾答道:“切不可妄说,哪有此事!紫夫人乃自小教养者,故亲切有殊,他人岂可与之相较?至于三公主,父亲亦同等现之呢?”柏木:“罢了,罢了。尊口免开吧?详情我皆知晓。朱雀院对其宠爱之心难以言表,如今却委屈至此,叫人好生迷惑。”便吟诗道:

  “群芳竞姿芬独惜,何故樱花不喜牺?驾乃春鸟,却不喜樱花,岂不怪哉!”他自语。夕雾暗忖:“这厮狂妄乱语,可知心怀叵测。”便答诗道:

  “深山古树巢中乌,缘何不依好樱花。”你这妄思臆想,怎可信口胡言!”两人都觉话不投机,便聊它事。不久相别回家。

  柏木卫门督至今仍孤宿父亲邸宅之东厢。虽早有婚娶之念,然心念高远,故仍为独身,闲来总觉孤苦。然他甚为自负,常忖以自己地位才貌,何患心愿难遂。但自那晚偶见丽人之后,气色极为沉郁,相思甚苦。他总想借机再见那人,即便惟见面影也可。照其身份,须寻个小事由,如念佛斋戒避邪等,便可自由出入,无谁注目。那时自有机会巧近芳踪。忽念及那人养于深闺,我怎能向其倾诉刻骨相思?他心中烦恼至极,便照例写信托那小侍女:“前日赖春风相引,有幸瞻仰芳园,窃窥帘底。但未知公主如何斥我?小生自此晚,即患心病,真可谓‘不知线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赠诗曰:

  “遥望樱花牵人魂,却叹不能拆娇身。夕阳花色无限好,昨朝恋慕复今朝。”小侍从毫不知情,以为不过寻常情书。便趁三公主身边侍女稀少之际,呈上此信,道:“这厮可谓厌恶之至,至今尚有信来!只是不忍坐而视其无极相思之苦。这如何是好?我也不知怎样办才好。”颇觉可笑。

  三公主心不在焉道:“你又惹人厌了!”便展观其信。至引用古歌之处,记起上句乃“依稀看不真”,便忆起那日小猫意外掀帝之事,红晕顿时泛起。记得源氏每有机会便训她:“你年纪尚小,切不可粗心被夕雾大将窥见。”故而她料:“若那日窥我者为夕雾大将,一旦被源氏主君知晓,不知如何受责!”此刻得知为柏木窥见,她倒毫不往心里去。惟惧源氏威严,实乃幼稚!小侍从见她今日元甚情绪,颇觉扫兴。亦不再强索回信,便暗替她回信一封:“前日私闯入园,实属荒唐,当受责怪。来信寄‘一面匆匆见’之诗,不知所言何事?非有他意否?”语言流畅笔迹优美,并附诗云:

  “此身寄迹青峰上,岂可染指此山樱。何须苦苦徒恋慕,不必多言复委求。不必枉费心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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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新菜续

  虽觉小侍从的回信言之有理,但其言语冷酷,令人难以接受。柏木想企:“她如此敷衍搪塞,我怎能罢休!我当避开侍女传言,与公主面谈。哪怕得她片言只语,也聊可自慰。”于是他对一向所敬爱之源氏,也生了厌恶之感。

  是年三月底,六条院内举行赛射之会,参与者甚众。相木心绪败坏消沉,本不欲前往,但念及到意中人居所去赏花,亦可自慰,是以方来出席。禁中赛射,原定于二月内举行,后来延期。三月又是薄云皇后忌月,不宜举行,故皆引为憾事。众人获悉六条院有此盛会,便照例齐来参与。左大将髯黑与右大将夕雾,乃源氏子婿,自然皆到。其他如中将、少将等,也皆前来参赛。比赛原定为小弓,但内中颇有几步弓能手,便单唤他们出来比赛步弓。殿上人中也有长于此道的,便分列两侧,参与赛射。暮色渐起,风送夕云,景致阑娜。因乃春尽之日,众人皆有“可怜今日春光尽,久立花阴不忍归”之感。因此传杯送酒,尽皆酣醉方休。

  有人道:“诸位夫人送与这丰厚奖品,盛情美意诚可感谢!只是单教百步穿柳叶的能手独自享受,岂不煞风景了?但凡有此技者,不分高下,皆应参与。”于是大将及以下请人皆步入庭中。棺木卫门督神色异常,惟目沉思。夕雾大将略知其心事,见之亦忧心忡忡,深恐他做出异常之举。众亲戚之中,推此两人情谊特别深厚,素来相知相助。故柏水略有失意,或心有所忧,夕雾便诚心同情。棺木自己也觉奇怪,何以每见源氏,必然心存棋意,不敢抬眼视之。他想:“我岂敢作不良之想!凡可能招人指责之事,虽其微小,亦不敢任性而为,况荒唐若此!”他极为苦闷懊恨,却又想:“我总会捉了那猫的。虽无法与它倾心相谈,却可聊慰我孤枕之苦。”遂潜心筹划了偷猫。不想此事也难办到。

  于是柏木便会访问其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闲聊解闷。这女御心甚谨慎,不肯与之面晤。柏木暗忖:“我乃其嫡亲兄长,她尚且避嫌。以此观之,则三公主那般轻率露面,却也奇怪。”他虽已顾及于此,但因情痴心迷,却木厌其轻薄。

  辞得女御,枯水又去谒访皇太子。他以为皇太子乃三公主嫡亲兄长,姿容必然肖似,便用心察之。皇太子容颜虽不甚光艳,但因身份尊贵,气质终究不俗,甚为雅丽俊美。宫中之猫生得不少小猫,分与各处宫室,皇太子也得到一只。柏木见此猫踱来踱去,很是可爱,便记起,公主那猫。遂对皇太子道:“三公主处有只小猫,模样之漂亮,前所未见,极为可爱呢!”皇太子性极爱猫,便向他仔细探问那猫之情状。柏木答道:“那猫产于中国,相貌殊异,虽同为猫,这猫却性情温良,特别亲昵人,怪可爱的!”一番赞美之辞,果引得皇太子动了心。

  皇太子记着相木之言,后来便央桐壶女御①向三公主讨要,三公主即刻送了那小猫来。皇太子身边侍女看了,都赞美小猫漂亮。柏木前日从皇太子神色中已察知他必向三公主索取,几日后便再次造访。柏木自幼便深受朱雀院宠怜,常侍候其侧。朱雀院出家后,他便尽心服侍这位皇太子。此次借口教琴,逢着机会,便问道:“此地猫真多呵!不知哪只是我在六条院见到的?”他游目四顾,竟认出了那只中国猫。他极爱此猫,禁不住去抚摸它。皇太子道:“此猫确是可爱。恐因尚未养驯之故吧,见了生人便躲。这样的好猫,我这儿本也有不少的。”柏木答道:“凡为猫,多不能辨生熟之人。然聪敏者却冽外。”后来便请求:“既是此处好猫甚多,不若借此猫与我吧?”他自觉这要求颇为唐突,心下略有歉意。

  柏木讨得了猫,夜则与之同寝,破晓则起而照料,朝夕驯养,虽万般辛苦,也在所不惜。时日一久,这猫终被他驯服了。不时跑来牵其衣裙,或与他戏要。柏木对它愈发疼爱。某夜他心绪愁烦不堪,横卧于窗前席上。这猫便走过来,向他“咪咪”直叫,声音甚惹人爱怜。柏木伸手抚摸道:“这厮来催我眠了。”脸上生出笑意,遂即兴吟道:

  “慰藉相思逗灵猫,如见伊人偎身旁。缘何叫声惹我情,莫是知音解烦恼?莫非此猫与我有宿世之缘么?”他凝望猫脸对它说话,那猫叫得更是亲昵了。柏水便将它揽人怀中,怅然耽入沉思。传女们见此光景,皆感诧异:“这新猫,少爷怎生如此疼爱!他本不喜这类东西的。”皇太子讨猫,他只管不还,一直留于身边,作个谈话的伴儿。

  左大将播黑的夫人玉望,对于太政大臣家请公子,即其异母兄弟柏木等,稍显疏远,却独独亲近右大将夕雾,与当初住于六条院时一样。这玉置极具才气,且又慈爱可亲。她每与夕雾见面,总诚恳款待,了无疏远之态。夕雾也觉异母妹淑景舍女御态度过于冷淡,不易接近,反不如玉望和蔼可亲。故夕雾与玉髦保持一种既非手足、亦非恋人的特殊爱情,甚为亲近。而髯黑大将今已与前妻式部卿亲王之女完全断绝关系,便对王髦宠爱倍至。只是玉髦只生了两个儿子,家中无女,很是孤寂。便欲接前妻之女真水柱来,自己抚育。然真木柱之外祖父式部卿亲王拒不应允,他想:“我要自己抚养外孙女成人,不致赔笑于人。”他也常对人如此说起。这亲王威望甚高。冷泉帝也极尊敬这位舅父,从不拒绝其奏请,以为非如此便委屈了他。这亲王素来趋时,其排场仅次于源氏和太政大臣。家中宾客往来,威重一时,髯黑大将他日当为朝堂栋梁,今乃候补于侧,真木柱有这样两位上辈,其声名极高贵。于是无论远近,欲与之结缘之人颇多。式部卿亲王尚在斟酌。他想:若柏木前来求婚,倒可答应他。然而,或因觉得真木柱终不如小猫吧,柏木党绝不曾念及此缘,此真憾事也!真木柱因见生母为人疯癫怪僻,迎异常人。几乎要脱离尘世,心甚痛惜;反之对继母玉置之气质,则倾慕已极,极想依附于她。真木柱实亦趋时之人。

  却说那萤兵部卿亲王自悼亡至今,犹自鳏居。他曾求爱于玉望与三公主,均未遂愿,便觉得失了体面,徒惹讥嘲。然而不甘我独终身,便发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亲王道:“如此倒也行,女子之福,首在人宫,其次是嫁与亲王。分之俗人,自以为嫁女儿与权势臣民,乃为大幸,则鄙俗之见耳!”当即便应了萤兵部卿亲王。亲王轻易得之,反觉索然寡味。然虚及对方这隆盛声望,不便反悔,便与真木柱定了亲。式部卿亲王极为看重这孙女婿。盖因这亲王诸文均无如意婚姻,自己辗转受气,至今尚且后怕,而外孙女婚事,又不能袖手旁观之故吧!他道:“其母乃疯人,且年盛一年,其父又不爱之,放任自流。这孩子好不可怜呵!”因而尽心照料诸事,即使外孙女洞房饰置,也都躬身策划,真苦煞了他。岂料萤兵部卿亲王怀念故妻,铭心不息瞬时。他推欲续弦者相貌肖似前妻。这真木柱姿容也甚可佳,然并不肖似其故妻。于是心有不快。以与真木柱同居乃苦恼之事。式都卿亲王大失所望,忧虑忡忡母亲虽神经病颇为厉害,但偶有清醒之时,也慨怨世事惟艰,前路灰暗,内心不胜抑郁。

  髯黑大将闻晓此事,道:“果不出所料!须知这萤兵部卿亲王生性浮浪啊2”他原本就不赞同,如今更是快然不悦。玉髦尚侍闻知其所亲近者遇人不淑,也甚懊丧。她想:“倘当初我嫁了此人,受其浮薄,不知源氏主君与太政大臣会作何想厂此际回想往事,便觉煞是可笑可叹。又想:“当年我本就不愿嫁与他,他来信却是情深意切,极尽缠绵。后来我嫁了髯黑,他或许要怨我‘不识风情’。每思及此,总甚感羞耻。如今他成了我的女婿,最令我担忧的便是他会将我之前清说与了我的前房女儿。”玉章对真木柱颇多关。乙,她装作不晓他们夫妻之间情状,常叫真木柱的两个兄弟向这一对新人问好,是故萤兵部卿亲王也怜悯真木柱,不忍将她离弃。但是式部卿亲王的夫人,素好晓叨,她对这个新外孙女婿极不满意,时常咒骂。她愤慨地说道:“嫁与亲王,不得似人宫那般享尽富贵荣华,则其丈夫本当极尽挚爱怜措之意,与之亲密无间,方可聊以慰情啊!”萤兵部卿亲王闻知此话想:“她如此骂我,岂不多怪?想我爱妻在世时,我也常常作些风流之事,却并未闻得如此严厉的申斥。”极为不满,便越发追念故妻,整日闷困家中,抑郁不已。说来容易,不觉两年过去,他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与新夫人仍保持一种若即若离,恍地膜俄的关系。

  春花秋月,光阴茬再,冷泉帝已在位一十八年了。近年来他心里常想,口上常说:“我无亲生皇子可继位,时感寂寥。况万事无常,人生如梦,我很想卸却皇位,自在地与亲爱之人共度日月,做做私心所欲之事。”于是,他以新近的一场重病为由,突然辞了位。世人颇感惋惜,说道:“主上龙华正盛,怎就让位了?”但皇太子业已长大成人②遂即了帝位。朝政并无多大变更。

  太政大臣上表辞了官,赋闲在家。他对人道:“世事无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让位,更何况我这衰颓之身呢?”髯黑大将任了右大臣,掌执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未及儿子继嗣帝位,先已流逝。现在追封为太后,终如渺影空香,于事无补。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现立为皇太子。本是意料中之事,兑为现实,自是喜庆盈盈,令人心骋目眩。夕雾右大将升任大纳言,顺次晋爵,又兼任了左大将。夕雾与望黑的交情便更见亲睦了。源氏却为冷泉帝无亲生皇子继位,颇有不满。虽新皇太子原为源氏血统。且冷泉帝在位时亦未被揭发那件秘密罪行,但天命注定其子孙不能世袭帝位,终是令人沮丧。但此事只能憋于胸中,并不敢语于外人。幸好明石文御生得龙子甚众,新帝对其恩宠有加。源氏皇族血统的人世代为皇后,世人均引为憾事。冷泉院的秋好皇后并未生皇子,却被源氏强立为皇后。她思及源氏隆思,感激之心使日渐强烈。

  冷泉院当了上皇之后,果偿其夙愿,飘逸无羁,随意行动。退位之后,他心情愉悦,倍感幸福。新帝即位后,常牵念其妹三公主。世人也都尊敬三公主。但她的威势终不能与紫夫人匹敌,紫夫人与源氏的恩爱,日渐隆盛。两人心无隔阂,情融意和。但紫夫人却对源氏道:“我已厌倦了这种烦杂生活,只求闲静恬适,一心修道。活到此般年龄,世间愁乐繁衰,均已历经。请你体谅我心,容我出家。”她常如此恳求。源氏总是答道:“你这想法甚无道理,也甚无情了。我自己早有出家之意,却不忍遗你独羁凡尘,寂寥无依。且倘我出家,你的生活必将改变,则我如何放心得下?故延搁至今而未实现。且待我遂了此愿,你再作打算吧!”屡次劝阻她。明石女御孝敬紫夫人,清同生母。明石夫人也暗里照顾女御,态度谦谨,这便令她生活幸福而稳固。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也不胜欣喜,不时地喜泪盈眶,结果竟将双眼擦得通红。这正是幸福长寿的一个好兆。

  且说原氏想向住吉明神替明石道人还愿,且也须去还女御所许之愿。他启开那只道人所送箱子,只见愿文中许下不少大愿,如:每年春秋演奏神乐;祈祷子孙世代昌盛。而如此大规模的大愿,除却源氏威势,是还不了的,可见明石道人早已预料了。这些愿文笔致精细畅达,才华流溢,措辞谨严,句句诚挚深情,真可感天地泣神佛。源氏对明石道人虽弃绝尘世,遁迹修道,却能如此周到地考虑事情,深感惋叹,而又觉不合其身份。猜想必是个古代圣僧,因积世宿缘,暂且投股凡世。他细细思量,愈发以为这明石道人,不可小觑了。

  此次赴住吉还愿,源氏谎称自己欲朝拜,丝毫不提为明石道人还愿之意。以前沦落须磨。明石诸浦时所许之愿早已还清。遇赦还都之后,又得长生在世,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更不可忘记神佛佑保之恩。所以偕紫夫人同去,这消息一时轰动世人。源氏不愿惊扰臣民,凡事力求从简,惟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规模之恢宏盛大,自然免不了。大臣中除左右二大臣外,全部参与了此次朝拜。从卫府次官中所选舞人,一律等高身材,无不相貌俊秀。选人之人,引以为荣;落选之人,引以为耻。有几个落选人竟悲伤不已,暗自淌下几行泪来。乐人则自石清水等临时祭所用人中选出特别杰出者,组成一班,又添二人,皆为近卫门府中声名鼎沸的能手。神乐方面,也择用了许多人员组成,更显威赫仪严。更有朝中诸殿,如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等,无不遣人来为源氏效劳。不胜枚数的高贵显赫,其马鞍、马副、近待、随从均装饰得富丽绚烂,美赛当世。

  明石女御与紫夫人同乘一车。明石夫人乘了第二辆车,老尼姑也偷偷跟了去。女御之乳母知晓内情,也乘于此车中。供情女眷的侍女所用车子:紫夫人五辆、明石女御五辆、明石夫人三辆。皆饰得富丽堂皇,镣人眼乱,不必细表。源氏道:“诸位欲去,先替师姑老太太刻意修饰一番,使其脸光洁光洁,然后邀之同去吧!”明石夫人不愿老尼同行,曾劝道:“此次拜佛,排场甚为隆盛,老尼姑裹于其中,甚是触目不雅。小皇子即帝位之时,倘若她尚在人世,再邀其参加不迟。”然老尼姑一则规所剩光阴无几,二则想开其眼界,执意要去。明石夫人只得答允。这老尼姑,盖前世宿缘善果,比及天意享受福禄荣寿之人,幸福有加,好不让人嫉羡。

  “庙宇墙上葛,……亦已变颜色”,此时正值秋后十月中旬,松原下树木早有红叶,可知此处非“惟闻风吹声,始知秋已及”之所。高丽乐与唐乐,虽气势隆盛,却不及熟闻之东游乐来得亲切。风浪声、乐声交相谐奏;笛声高亢悦耳,竞于松涛声,异于他处所闻,使人心放摇荡畅快。东游乐《求子》曲奏起,王侯贵族中年少者,皆把官袍卸于肩下,走下庭去,随舞起来。拍子适宜,无市井嘈杂之音,惟觉悠闲称心。这风景音节,甚为协调。舞人衣上所印蓝色,竹节花纹,混淆于绿色松叶。众人冠上所饰头花,与秋花相映衬,难分彼此。五彩七色相杂,缤纷灿烂眩目。曲子奏完,这些王孙公子少爷,舞兴未尽,遂卸下朴素黑袍,露出暗红色或浅蓝色衬袍襟袖和深红色衣袂,又舞起来。恰在此刻,天降微雨,周围景物略显润色,着红衣舞者,舞姿翩翩,仿若满地红叶,令人忘记这是松原。其头插雪白获花枝枝,舞姿啊娜多姿,极为优美赏心。舞毕隐去。

  源氏记起当年流放旧事,那滴居时之惨状,明晰在目,却无人可与共话之。遂惦念那今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余,吟诗一首,直送至后面老尼姑车中。诗道:

  “昔时旧事何人晚,共询苍松访寺庙?”这诗写在便条上。老尼姑看罢无限伤悲。念今日如此排场,思当年明石浦上泪别源氏公子之情景,及女御诞生时光景,她顿觉自己万幸,心下感激之情,无以复加!但一想起遁迹深山、至今了无音讯的明石道人来,又甚为牵挂,更是伤悲不已。然今日只合言吉祥之语,故答诗道:

  “老尼今始信不疑,贵人亦出住吉地。”答诗宜及时,因此惟直书所感罢了。忽又吟道:

  “住吉神验分欣看,忽忆落魄昔无依。”诸人纵情歌舞,直至破晓。中旬尾的下弦月清光辉映,海面白无涯际。霜华甚重,眺望一切景物,皆成银光世界。但觉松原寒气透骨,平添冷幽、岑寂之美。

  紫夫人素来笼闭幽宫,四时佳节,游实佳兴相伴,业已生厌。然而出门游玩,甚是稀少。况此次离京远游,于她尚属首次。教兴致盎然,喜不自胜。便即兴吟道;

  “夜半繁霜覆江松,疑是神赐木绵文。”她想起了小野望朝臣咏“比良山上木绵白,足证神心已受容。”之诗时的雪晨景象,觉今晚严霜恰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养之证验,便倍加庆幸不虚此行了。明石女御也吟诗道:

  “僧官持执杨桐叶,尽染霜技成木绵。”紫夫人的侍女中务君也吟道:

  “本绵犹逊霜枝白,神验得证慰诚心。”此行吟咏繁多,然可观者几无,免去赘述。盖如许时节之咏诗,即便擅于此技之男子,亦难有杰作。除却“千岁松”之类文句,别无新词,多不过陈言罢了。

  夜色渐退,霜华愈重。神乐奏得杂乱无章,盖因奏者饮酒过度。众人皆不知已满脸醉红,只顾念恋美景,虽然庭燎已熄,她们依然挥舞杨桐枝,高唱:’千春千春,万岁万岁……”为源氏祝福。源氏香火浓盛,岂有疑问?喜事源源辈出,永无止时。众皆望“千宵并作一宵长”,岂料转瞬已是破晓。诸青年如回波般争先退去,好不痛惜。一长队车辆,排列松原上。女眷衣裙,露于晚风所扬帘脚外,恰似绿树底下春花炫丽开放。各车辆侍从,身着符合身份之各色袍子,手捧精致盘碟,分清车中主人用膳。下层人员告凝目观赏,倾羡不已。老尼姑所受素食,盛于一嫩沉香木盘子里,上面覆盖青宝蓝色丝绢。观者相与窃议:“这女人如此荣耀无极,真是前世积德!”来时所带供养品多得塞途。然而,归时轻松不少,众皆一路逍遥游玩。此等琐事,无须尽述。老尼姑与明石夫人念及遁迹荒山野寺的明石道人,惟觉此事极为遗憾。却又虑及:若这和尚也赴此盛会,定不适宜。世人皆以老尼姑为范,谓当今之世,应志存高远。老尼之福,世告推崇,盛称不已,战世间便多一典故:凡称道幸福者,必言“明石老尼”。太政大臣家小姐近江君,今已致仕,每打双六,必高呼“明石老尼,明石老尼”!借以求胜。

  且说遁入空门的朱雀院,勤心修佛,朝廷政务丝毫不予理会。惟于春秋二季上行幸省亲之际尚聊及陈年故事。然关于三公主,他至今仍极惦念,放心不下。他让源氏为其正式庇护者,而叫今上私下关爱这皇妹。于是朝廷晋封三公主为二品,封户极多,三公主的威势遂愈加显赫。紫夫人见近年来,三公主威势日盛,常暗自思忖:“我仅凭源氏主君独宠,才荣贵人前。然我身单,将来年华垂暮,这宠幸定会衰减。不如此时,出家为尼,尚可保住今生荣贵颜面。”然而又怕源氏以为她赌气,故将此念闷在心中。源氏见今上也关爱三公主,觉不可轻慢了她,此后便多在三公主处留宿,三公主因而与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虽以为此乃理所应当,然暗中未免有些慌乱,觉果如其所料。她面上依如往昔,又将明石女御所生长女即皇太子长妹,领养身边,悉心照抚。有这女孩作伴,聊慰独眠孤寂。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无不疼爱。花散里夫人极为艳羡紫夫人有众多子孙,遂也将夕雾与藤典诗所生之女迎在身边养育。这女孩之聪明灵秀,超乎其龄,甚是可爱,故源氏也极宠她。源氏子女甚少,可第三代昌盛,各处孙儿极多。如今便借抚育孙儿聊以慰寂。镜黑右大臣常来拜望,亲近比首。其夫人玉望,今已少妇,盖因她这义父不再如往日贪色,故每有机会,便来六条院问候,与紫夫人彼此极为亲昵。惟有三公主,年已二十,尚天真如幼。源氏今已将明石女御托今上照拂,自己则勤心关照三公主,疼爱如幼女。

  朱雀院寄函三公主:“近来所悟甚切,觉世缘似已将尽,思之极为凄然。我于红尘俗事,早已绝缘。惟望与你再谋一面,否则,我将饮恨九泉。无须铺排,微行来此即可。”源氏闻之,对三公主道:“理当如此,即便上皇不言,你也该失去拜见。如今烦他期待,实在失利于他。”三公主遂计虑前去探访朱雀院。然无故唐突前去,有失体统。源氏思虑拜谒凭借。忽记起次年朱雀院五十大寿,正可备些新菜前去祝寿。遂策划各种憎装及素斋食品,红尘外之人,诸事与俗殊,须特别设计,慎重考虑。朱雀院在红尘之时,对音乐颇有兴致。故舞乐之人,不可马虎,皆用技术杰出者,惠黑右大臣有两子,夕雾有云居雁所生三子及黄传所生一子,共六人。另有几个七岁孩童,皆充作殿上童。所有适当亲王家子孙,及其它人家儿童,皆被择录。凡殿上童子,皆容颜俊秀。所选舞姿种类不胜计数。此乃铺排盛会,因此人选之人皆勤心演练。凡精于此道的专门乐师及精技者,无不忙于教练,绝无余闲。

  三公主自由学弹七弦琴,可她幼时便辞家入六条院,朱雀院不知其技如今如何,极为惦记。他对左右道:“公主归宁时,我欲听之弹琴呢!她在那边,琴技定然精进不少了。”此话传入宫中,皇上闻之道:“的确,她必已弹得极好。她献技于父皇时,我亦想去听呢!”此话复传入源氏耳中,他道:“近年来,教她弹琴不息,其技确已精进不少。但尚未学得可值欣赏之精妙手法。倘若一无准备前去参见上是,日上皇命其弹奏,绝不可推时,她想必窘迫吧!”他真替三公主忧虑。从此,便精心教练。

  他先教其调殊之曲二三首,再教其极富趣韵之大曲。凡四季变调之手法。适应气候寒暖之调弦法等各种重要之技,莫不细授。三公主初始颇觉艰难,后渐体会,终弹得称心应手。昼间,众人出人频频,要反复自如教授“山”“按”之法,极不适宜,于是改在夜间,以便能勤心一意领悟其中精要。这期间,他艺假于紫夫人,朝夕在此授琴。明石女御与紫夫人,皆不曾学琴于源氏。明石女御闻知其父此间正奏未闻之名曲,颇欲前来闻赏。皇上素来不太愿准假于女御,此次得允暂为归宁,颇费了些周折,她便专回六院听琴。明石女御已产下两皇子,今又有五月身孕。她便以有孕不宜参与祭把为凭借而归宁。十一月过去,皇上便催其回宫。女御十分艳羡三公主能日夜听赏名曲,心下怨怪其父:“为何不教我弹琴呢?”源氏奏琴,最讲究情境,特爱冬夜之月,遂于明月朗照积雪之清辉中弹奏适时之琴曲。又从侍女中择凡通此技之人,令其各尽其长,偕与合奏。此时已近岁暮,紫夫人甚为繁忙,种种事务,皆须她躬身调度。她常道:“春至,我得挑个闲静之夜,听三公主弹琴才是。”不久年关翻过。

  朱雀院五十寿辰,恰遇是上庆祝大典。皇上庆典,规模隆盛无比,源氏不愿并比皇上,便推迟寿庆日,定于二月中旬。乐人、舞人口日前来演练,J!!流不息,甚是繁忙。源氏对三公主道:“紫夫人极欲听赏你的琴声,我打算选个日子,让你与此处弹筝奏琵之女眷偕同演奏,开个女音乐盛会。我以为,今世音乐名手,皆不及六条院诸女眷之修养精深呢!我的音乐虽不成家,然自小热爱此道,常愿能知晓天下事。故凡世间名乐师及高贵之家承继名手祖传之人,我皆已请教。然能让我里表皆服之人,尚未有之。如今少年,比及我辈,多浮躁不实。况七弦琴这乐器,据说至今已无人学习。能学得如你程度者,实在稀有。”三公主见源氏这般美誉,她私下好生高兴,一脸稚笑。她今年已二十有二,然仍稚气未褪。其身材瘦小且弱,但姿容有韵。源氏无处不在教导她:“你多年不谋父面,这次参见,须要谨慎,忽让他见你仍似小孩,使其失望。”众传女相与告道:“是呵!倘无大人这般精心管教,她那孩子性情便愈发显露于世人呢!”

  正月二十日前后,天晴日暖风和,庭前梅花渐开,其余春花皆已含苞,周围春云迷离蔽日。源氏道:“一出正月,须要筹备祝寿,诸位皆不得空闲了。届时举行琴筝合奏,外人若误为试演,恐多麻烦,还是在此地悄然举行吧!”遂邀请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诸人皆来三公主正殿里。众传女皆欲听琴,无不愿随主人前往。缘因人员甚众,终宪只选亲近三公主且人品、年龄皆优者同去。紫光人所带四个贴身女童,皆容颜可佳,身着红外衣,白面红里汗巾,淡紫色锦织衬衣,外缀凸花劲颈,红色练绸单衫,言行举止皆甚文雅。明石女御屋里,新年里布置得富丽堂皇。众侍女竞相斗艳,装扮得艳丽多姿,甚迷人眼。女童身着青衣,暗红汗衫,外缀中国线绸裙,又间夹婊棠色中国统罗讨衫,众女童皆无二样。明石夫人之女童装饰稍逊,着红面紫里衬袍者二人,着白面红衬袍者二人,外衣皆为青磁色,衬衣或深紫或为淡紫,皆用研光花绸,极为俏艳。三公主闻知集于此者众,于是悉。已将诸女童装扮得格外出众:着深青色外衣,白面绿里汗衫与淡紫衬衫。这服饰虽不甚华丽珍贵,然整体气派,极为堂皇高雅。

  厢房中纸隔扇尽换作帷屏遮隔。中置源氏生君之座。今日为琴筝伴奏之签笛,命男童吹奏。镜黑石大臣家三公子吹笠,夕雾家大公子吹横笛,皆坐于长廊。室内铺垫茵褥,置诸种弦乐器。家中秘藏弦琴,本置于藏青丽袋,此刻皆已取出。明石大入弹琵琶,紫夫人奏和琴,明石女御鼓筝。此皆大琴,三公主不惯,源氏知其心境,便调好她惯用的七弦琴,交与其弹。他想:“筝之弦不易松弛,惟因同别器合奏时,琴柱易易位,故定要预先张紧。女子腕力不足,不宜张弦,叫夕雾为其张之可也。这班吹笛人等皆为孩童,怕难合拍吧厂遂笑着遣人去请夕雾。诸妇怕羞,不禁心里收紧。除却明石夫人外,皆为源氏弟子,所以他也甚为不安,愿此次演奏成功,能取悦夕雾。他想:“‘女御已惯与它器合奏,不足为虑。惟紫夫人之和琴,弦线虽少,然弹无定规,女子奏此乐器,常会惊煌无措,合奏之际,它器俱谐,此和琴能否走调呢?”他暗替紫夫人忧虑。

  夕雾觉今日之行,肃比御前宏篇试演,神色异常不安。他身着鲜艳常礼服,内外衣裳告熏了重香,衣袖极香。走至三公主正殿前时,天色正暗,傍晚清幽爽人。梅花洁白无假,好似尚恋去岁残雪,疏影横斜,纷杂竞放。轻风徐来,梅香与帝内沁人衣香和成一气,恰是“梅花香逐东风去,诱导黄驾早日来。”氯氟佳气,弥漫宫殿四处。源氏将筝的一瑞拉出帘外,对夕雾道:“原谅我的冒昧,替我将筝弦调整一下吧!叫他人不便,故只得劳驾你了。”夕雾甚是谦虚,接过琴来,甚为谨慎从容。他把基调调至一调后,为表谦虚,并不试弹。源氏道:“弦线既已调好,不妨试奏一曲,不然无趣。”夕雾佯答:“拙儿技能尚浅,岂敢弄嘈杂之音,亵该如此音乐盛会。”源氏笑答:“言之有理,但倘若外间因此传闻你逃出女乐演奏,岂不增人怎么笑柄?至关名誉啊!”夕雾遂重整弦线,试弹一曲,曲甚优美,然后将筝奉还。源氏几孙子,无不值宿装扮,观之可爱。其吹笛伴弦,尚属首次,虽未脱稚气,却也悦耳旷神,可知后生可畏矣。

  弦皆调好,合奏开始。各琴皆有所长,其中明石夫人之琵琶特别悦耳畅情,手法高妙,音色如练,极富趣韵。夕雾倾听紫夫人和琴,觉爪音亲切,反拨音也极为鲜悦。其技之精,规模之繁盛,比之专家宏篇大手法,并不逊色。夕雾绝不曾料和琴尚有如此深妙弹法,惊叹不已。此乃紫夫人数年朝夕勤习之果。此刻源氏不再替她不安,反为之自豪。明石女御所弹之筝,当在它器止息间悄然透出音调,闻之,也妙不可言。三公主弹七弦琴,虽尚欠熟练,然因勤练之故,与它器尚能谐奏。夕雾听罢,觉三公主七弦琴技已精进不少,不禁依拍和起歌来。源氏也频频拍着扇子与他唱和。其嗓音美妙比昔,且稍微宏远,平增一种恢宏气势,颇感威严。夕雾嗓子之妙并不亚于源氏。夜渐沉沉,光线昏暗。今夜月尚未至,各处灯笼燃起,明暗恰到好处。源氏忍不住偷窥三公主,只觉她比之于人,更显玲现娇美。其贵秀胜于艳丽,若二月中旬新柳,略舒鹅黄,且柔弱不胜鸟飞。她身着白面红里常礼服,头发自左右向前挂,如青柳丝,恰是荣贵公主模样。明石女御姿容比之三公主更多艳丽,然优雅无二。其雍容气度如夏日藤花,兀自艳放于群芳零落后。她因有孕在身已久,奏毕颇觉倦怠,遂将筝推置边上,依靠矮几,用手支撑。其矮小纤弱,而矮几则大小如常规,所以她必高抬手臂,如此则又极木舒适。见此,源氏便欲替她特制一合身茶几,足见其关爱之心了。她身着红面紫里外衣,秀发长垂,极为清整。灯光映衬,风姿绝妙无及。紫夫人着淡紫外衣,深色礼服与淡胭脂色无襟服,头上青丝浓密柔顺,披于肩前,恰好相称其身,观之风韵十足。若用花比,可谓樱花,然比樱花优美有加,这姿容的确殊异。明石夫人置身如许贵妇人中,似要逊色,实则不是。其言行举止,优雅有致,叫人见之则自觉寒颜。其姿容风貌闲雅,不失切娜,妙木可喻。她身着柳绿色织锦无襟服,仿佛淡绿衣服,外系轻罗围裙,以示谦逊③但众人于她绝无嫌弃之意。她却斜坐于一青色高丽锦镶边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拨子,其姿态神情优雅无比,恰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如五月初之橘枝,花实并香。诸位夫人坐于帘内,貌甚文雅。夕雾自帘外听得动静,并窥见人影膜俄,禁不住心跳加速。他猜测紫夫人年龄既长,定比那日清晨所窥更具风韵,不禁色欲骚乱。又想:“三公主若与我宿缘更深,我早将其纳为己用了。唉,可惜我当时怯懦,朱雀院曾屡屡面示于我,且背后常道我之好,真是悔不当初!”他虽悔恨,却并不愿随意戏要三公主,这番感叹,不过情种偶思罢了。他对三公主其实并不痴心,惟觉紫夫人于她是远不可及,故多年来一直思慕于她。他想:“至少应让其知我好意才是。”却又计无所出,不胜伤悲郁闷。可他决无非礼之思,态度一直谨小慎微。

  夜渐深,寒风透骨,十九夜月始自云间露脸。源氏对夕雾道:“月俄春夜,直叫人无奈啊!老秋夜奏今宵之乐,与虫鸣相呼,乐声必然更妙,情景必多意趣。”夕雾答道:“秋月清辉朗照万物,琴笛之音亦格外清澄。然秋月过明实如人为,则令人分心于诸种秋花秋草,清霜白露,不能凝神听乐,岂非太美中不足了!春夜源俄淡月,浸染满天云霞,衬映签管合奏,音必清艳无极!‘女感阳气春思男’,女子爱春天,盖是也。因此若求音乐之妙韵十足,莫如演奏于春日黄昏。”源氏道:“非也!非也!欲较春秋之优劣,何其难呵!自古至今,此事尚无可定论。末世人心浮躁,岂可唐突作结!惟乐之曲调,素以春之吕调为先,秋之律调次之,不无道理。”稍后又道:“推一事甚为迷惑:如今音乐名家,常演奏御前,然优秀之人渐稀。自命为老前辈之名手,终究本领多大呢?若让其参与这等业余琴女中演奏,恐怕并不格外杰出吧?这六条院内,无论学问或者未披,一学即会者不少,你道怪否?御前一流高手,较之如许妇人,孰妙孰拙呢?”夕雾道:“儿虽欲摆谈此事,推因修养不足,岂敢信口胡言?大概是世人未曾听过古乐,皆谓柏木卫门督之和琴与萤兵部卿亲王之琵琶为当世峰额。其技固然高妙之极,然今宵之乐,比之更为精妙,足使名家听之惊叹。或许因预先以为今宵不过小演而轻视,因此惊叹,亦难料。然如此绝妙音乐,儿之劣喉,实不配伴唱。若论和琴,推前太政大臣能即景奏妙调,随意称心,自由传情。通常演奏多半平淡,推然今宵所闻,绝妙不可言喻呵广夕雾极为美誉紫夫人。源低道:“这不足自豪,惟你美言罢了!”他心中自豪,透出脸来,续道:“诚然,我的徒弟,皆不俗呢!唯明石夫人之琵琶,乃其家学。但自到此处后,这乐器之音色似优于昔。昔年我遭横祸滴戍远浦,初听其琵琶,便觉甚为优美。而今又高妙比昔。”他强要将明石夫人琵琶之绩归功于己,侍女诸人窃笑,相与以肘示意。

  源氏又道:“凡学问,只要用心研习,即可深悟。无论何种才学,皆无止境。能永不自足,锐意拓进,确非易事。精博之人,于今世实乃九牛一毛。凡学技之人,能得某种学问一端之精髓,便已不错。但七弦琴之技,机理奥妙无及,切勿轻率就习。昔时精通古法者,弹起琴来,足可使天地为之悲,鬼神为之泣。诸种音调,不无妙用:或能化悲为善;或能转贫贱为富贵,而喜获荣责。世间可信之例不少。在我国,此琴传人以前,曾有深晓乐理者,长年客游异邦,潜心学习。调其是命,也未学成。实因此琴能使日移月摇,使七月雨雪飞霜,使晴空霹雳,撼动天宇,古世确有其例。琴这物,因为玄妙至极,故少有人能全般精通。大概由于末世,人心浅薄,能精其妙法之一端者,亦极少。但或有他故:盖缘此琴自古难使天地感动,故学得似通非精者,往往生境坎坷不堪,于是便有人厌此乐器,流言‘弹琴者遭殃’。世人愿顺,多弃之不学,故今人几乎无人精于此道。唉,好不痛惜!若论能作调音之标准者,除却琴外无它!这渐衰之世,凡宏志于此,而弃妻子,远求中国,高丽等异域者,皆被视为狂徒。然无意如此,而只欲精其一端者,亦未为不可!只是要得一调之精妙,尚非易事,况调子极多,深妙之曲无数。故我昔年勤修琴学之际,曾广集本国与外来之乐谱,竭智研习。后来无师可从,仍痴迷不舍。但终是不及古人。况将来我又无传之子孙,想来好不叫人怅憾。”夕雾闻之,颇觉惋惜愧疚。源氏又道:“明石女御所生诸皇子,唯二皇子颇富音乐天赋,若我长在世间,必将以我之所能倾囊相授。”二是子之外祖母明石夫人闻得,颇感光彩,欣喜而下泪。

  明石女御将筝让与紫夫人,自己靠席而想。紫夫人便将和琴交与原氏,重新合奏,情意比之初次,更为大方随意。所奏催马乐《葛城》,音色富丽悦耳。源氏再三吟唱,其声婉悠美妙,极是好听。时明月渐离,梅香愈盛,其景致情韵,何等动人!先前明石女御弹筝时,爪音雅丽传神,兼有其母之古风,“由”音也弹得极为清澄纤妙。今紫夫人弹筝,手法通异,举措从容,其音婉如百灵传情,以一种特有的魔力弓队心荡神驰。“临”音也弹得趣比女御。从吕调转到律调后,诸乐器皆随之变调,律调合奏极为艳丽妩媚,三公主弹七弦琴,五个调子手法各异。其中第五、六两弦最为难拨,却也奏得极巧妙。其琴技已脱尽稚气,极为拥熟,能随心所欲地表现春秋万物。她于源氏所传精神支配法,毫无偏失,颇得源氏称赞。源氏又觉教导有方,颇为自豪。几位小公子在廊下专心演习笛技,奏得极有意趣。源氏怜惜他们,道:“你们想睡了吧?今宵之音乐会,原想稍奏片刻便罢。但因诸乐器各擅其美,一旦奏起,便不能作罢。我又耳背,难辨孰之高下,以致延至深夜,实甚抱歉。”便赐酒一杯与吹签小公子,即玉望之长子,又自身上脱件衣服赏他。紫夫人也赏了吹笛的小公子即夕雾之长子一织锦童衫和一裙子。然这并非正式赏赐,惟点缀而已。三公主赐一杯酒与夕雾,又赠自己所穿女装一套。源氏笑道:“不可!不可!论理当先孝敬老师啊!我好气恼呵!”便有一支横笛自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后送出,敬呈源氏主君。源氏笑着接了。这是一支高丽笛,貌极精美。源氏即刻试吹。此刻众人正欲退出。夕雾闻笛声止步,自儿子手中取笛相和,笛音美妙,曲调感人。源氏见诸人技艺非凡,皆已承其师传,深为得意。

  夕雾让儿子们乘着他的车一同返家。途中,月光明净,紫夫人的优美筝声尚索耳畔,心中甚为恋慕。其夫人云居雁虽曾向已故外祖母学琴,但因后来移居舅父家里而未能学得精通。婚后因在丈夫面前有所顾虑,便不再拨弦弄音。只是凡事都极尽周谨温存,后又连产二子,忙于养育,更无暇顾及。是以云居雁素来无甚雅趣,却独好嫉妒,逢其娇唤,情状倒亦可爱。

  是夜源氏宿于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却留宿三公主处,同她闲聊,至晓方回。红日高升,二人方起身。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艺精进不少了呢!”紫夫人道:“先前我曾在她那里听过一次,似觉尚须继续研习。如今闻知,果然大胜往日。你如此痴心教授,她的琴艺岂有不长之理?”源氏道:“这个自然,我几乎每日亲自教授,真乃热心老师呢!教琴极费心思,所需时间极长,故我向来不曾教人。只是这次朱雀院和皇上皆曾言道:‘至少总得教她学学七弦琴吧!’我闻之甚感歉疚。我想:‘既然他们将三公主托付于我,则虽教琴甚为烦杂,这点事我却无可推委。于是才决意教她的。”’,又说:“你年幼时,我忙于公务,无暇从容专心地教你。近数年来,又俗世缠身。我不曾悉心教你,你昨晚却也弹得极为出色,使我容颜增辉。那时夕雾凝神倾听,甚是惊慕。我真是喜不自禁啊/

  紫夫人不仅是个风雅女子,自做了祖母,便又照抚孙子,周谨无极。凡事皆办得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真乃尘世罕见之完人。故源氏反替他忧虑:“至为完美之人,往往夭寿,世间并非无此先例。”竟有些害怕。他所见女子,形形色色,可谓多矣,然如紫夫人般众善兼惧者,却是绝无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有七,源氏回顾与之多年朝夕之情,无限感慨,遂对她道:“今年除厄延寿之法会,应比往年特别审慎隆重。我常为公私事务缠身,恐有流失,淮望你自己小心在意,举行隆重法会时,只管嘱我办理。你舅父北山僧向为祈祷法会中最可信赖的高僧,只可惜如今业已亡故了。”又道:“我自幼生长深宫,养尊处优,非常人可比。如今身高位显,享尽荣华,实古之罕有。然我所遭磨难,也多于常人,为世人之罕见。初,我之先人,次第亡故。至我之残年,又遭诸多伤悲之事。回思昔日荒唐之事,仍心中烦忧。诸种逆清事故,朝夕缠绕我身,直至今日。如今想来,我能活至四十七,恐是诸多苦痛所换得的吧?而你呢,除了我滴戍时离别之悲,我倒觉得并无特别烦扰之事。即便贵为皇后,亦必有烦忧琐事。其余人等,自然苦痛更多。如女御、更衣等上等宫人,时时须得费神应酬,又兼争宠之忧,故而难有闲逸之时,你嫁与我,正如仍深处闺中,处处有父母前庇一般,此等闲逸岂是他人所能及?仅此一端,便足见你之幸运,其间忽地来了三公主,这诚然惹出些许苦恼,但也正是她才使我对你的情爱日渐深挚。只因此属你自身之事,我担心你难以看出。不过,你是通达之人,想必能够明了我之真心吧广

  紫夫人道:“别人眼中,诚如你所言,我这卑微之躯已福贵天极。可我心中难言之痛,谁能知晓呢?我常为此暗自祷于神佛。”情意缠绵,诸多言语似觉无从说起。稍后又道:“实不相瞒,我自觉余命无多。今年若再因循过去,我早有出家之誓,就请你成全了吧!”源氏道:“千万使不得!若你弃我不顾,自遁空门,则我之苟延残喘于尘世,尚有何意?你我朝夕相处,心动相印,虽极为平常,却正是我人生乐趣之所在。我之真’乙,尚望你多多体谅。”’总是予以回绝。紫夫人心情郁闷,掉下泪来。源氏见此情景,甚觉可怜,便设法抚慰她。后来他道:“我所见女子,虽姿容各有可取之处,然熟悉之后,方知真正稳重安详者其实难得。譬如夕雾之母,乃我初缘之女,出身高贵,与我共给百年之好。但我与她始终感情不谐,直到她死都未曾相知。至今想来,懊悔不已。回想当时光景,确以为非我一人之过。此人终日正经庄重,规矩过分,照理极可信赖。然她全无亲昵之趣,四目相对,推觉压抑沉闷。另者,秋好皇后之母,才貌品质,殊异众人。若论情趣丰富,姿态艳雅,当首推此人。惟其性情怪僻,叫人亲近木得。女子心中偶有怨恨,本是常理,但久怀于心,并不遗忘,遂致渐积渐深,却也苦恼!与之相处,必时刻留心,处处谨慎。若要彼此朝夕直率相亲,颇不可能。若对其敞怀一叙,恐被其轻瞧;若过分审慎,又成隔膜。她因有不贞之名,便遭轻薄讥议,时常叹恨,深可同情。每忆及她的一生,便痛感自己罪孽深重,是以悉心照护其女以求赎罪。虽此女命中自有皇后之分,但毕竟因我不顾世人讥议,亲朋嫉恨,竭力扶持,方得遂愿。倘她九泉有知,亦当恕我前罪了。我因生性没荡,自昔至今,造下许多罪孽。于人则痛苦,于我则愧悔!”随后又道:“明石夫人,出身平民。当初我轻视了她,后来才发觉此人涵养极好,表面上卑躬顺从,内心里见识高明,让人不禁衷心赞叹呢!”紫夫人道:“别人我无从得知,然此人虽不甚熟,却时时谋面。其仪态风度,早已心服。我向来言语直率,真担心她见了心存异虑呢!所幸女御深请我心,总会替我明陈心迹吧!”紫夫人原本极嫌恶明石夫人,向不与之亲善,现在却倍加赞誉,极显亲睦。源氏知道此皆因她真爱女御之故,甚觉感激,遂对她道:“你虽未能胸无城府,但你对人态度之亲疏,善于因人因事而已,很可钦佩,世之凡人我所见甚多,但却属罕有。你真是通异常人呢!”说着露出笑意。后又道:“我该去赞扬三公主几句了,她这次弹琴弹得很出色。”便于傍黑时去了。三公主专心练琴,性情一如孩童,绝木料到世间尚有人护忌她。源氏对她道:“学生是应体恤老师的。今日且容我休息吧。几口教你弹琴,好生辛苦呢!现在总可放心了。”便推开琴就寝。

  每逢源氏外宿他处,紫夫人总是寝之不安,便和侍女们读小说,讲故事。就寝后便想:“这种世态小故事中,记述着轻浮男子等好色之徒及爱上用情不专之男子的女人,以及他们的种种经历。然结局总是每女子归依一个男子,生活终于安定。但我的境遇却甚独特,总是漂泊不定。诚如源氏主君所言,我较常人幸运,可是,难道我必得忍受常人难忍之愁苦,郁郁以终么?唉,人之一生,何其乏味呀!”她冥思苦虑至深夜方源陇睡去。黎明时醒来,忽觉胸中十分难受。众侍女见状,发急道:“速去报知大人!”紫夫人却道:“休要通报!”便强忍苦痛,捱至天明。其时身体发烧,心绪极坏。可源氏仍在三公主处,并不知道。恰值明石女御遣人送信来,众侍女便回复她:“夫人今晨忽然病了。”明石女御得报,甚为惊诧,急派人通报源氏。源氏闻讯,心如刀绞,匆匆赶回。但见紫夫人甚为痛苦,便问:“现在你感觉如何?”同时伸手探温,甚感烫手。他回思昨日所谈消灾延寿之事,暗自恐慌。侍女们送来早粥,他却无心用餐。他整口呆在房中照料,调度诸事,愁销双眉。

  一连几日,紫夫人卧床不起,茶水不思。源氏样精竭虑,多方救治。他召来许多增人诵经,又教各寺院举办祈祷法事。然夫人之病,并无一丝好转。夫人所患之病,难以确诊。惟觉胸中剧跳木止,心乱神惑,痛苦至极。无论何等重病,既经诸般救治,定须有所好转,众人方可宽怀。如今却病重如昔。源氏当然极为伤悲烦忧,其他一应事务皆置之脑外。甚至朱雀院祝寿之事,也暂停筹办。朱雀院得悉紫夫人患重病,遣人慰问,极为殷勤。直至二月底,紫夫人病情仍无起色。源氏忧愁不堪,将病人迁入二条院,以期万一。六条院诸人忧叹不止。冷泉院闻知,也甚担忧。夕雾想:“若此人死了,父亲必要偿其出家之夙愿。”遂悉心照护病人,原定祈祷念咒清法事之外,夕雾又另办了数堂。紫夫人神智稍清时,总怨恨道:“不许我出家,我好苦呵!”源氏想:目睹她出家,一身尼增装束,较之她阳寿终了,永远地离我而去,更令我伤心。那恐是我片刻不能忍受的。便对紫夫人道:“先前我也曾立誓遁入空门,但虑及弃你在世,孤寂难堪,故而踌躇至今。如今你反要弃我先去呀!”然而眼见紫夫人已无多大希望了,数次濒于垂危状态。源氏又犹疑不决了:是否答应她呢?几乎再没去三公主那里,也失却了弹琴的雅兴。六条院诸人皆集于二条院。六条院只留了几个女人,夜间灯火阑珊。可知六条院之荣衰,全在紫夫人一人而已。

  明石女御已迁居二条院,同源氏共待紫夫人。紫夫人对她道:“你既有孕,还是回去吧!恐我这里有鬼怪,伤你身子。”小公主长得娇美可爱,她见了不由伤感掉泪,道:“我已无缘看着她长大了!日后恐她也不记得了吧?”女御听罢不觉泪如泉涌。源氏道:“如此胡思,切切木可!你虽病重,然决无大碍。人之穷通天寿,皆由心定。凡胸怀博大之人,好运亦因之增多,若心胸狭隘,虽有富贵之缘,却终不得幸福。急躁者多夭亡,旷达者多长寿。”便祈告神佛:“紫夫人天性温良,广集善德,次无罪过,乞赐她早日康复吧!执行祈祷之阿图梨,守夜僧人及所有近侍高僧,知悉源氏忧急若此,甚是怜惜,祈祷便愈加诚恳。紫夫人病情偶有好转,然五、六日后复又沉重。病榻上度过许多日月,终无痊愈之势。源氏担心确已无望,心下悲痛,以为鬼怪缠身。然而并无那种症状。又说不出究竟病苦何在?谁见身体日盛一日地衰颓下去。源氏更觉伤痛,心神瞬息不宁。

  且说柏木今已兼任中纳言,圣恩隆厚,盛极一时。他虽晋了官,然因恋三公主无果,胸中极是伤痛。后来娶了二公主,即三公主之姊落叶公主。二公主乃卑微更衣所生,故柏木并不看重她。其实二公主之品性姿容,远胜常人。只是柏木心中,惟有三公主一人,便觉落叶公主仿佛“姨舍山”之月,终“不胜我情”,故对她表面上礼貌周到,内心却甚冷淡,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三公主。曾替他传递情书之小侍女,乃三公主乳母侍从之女,这乳母之姊便是柏水乳母。所以,三公主种种情况,诸如幼时如何美丽可爱,如何受朱雀院宠爱等等,无不知悉。这便是其铭心思慕之原由。柏木想:此刻源氏陪紫夫人居于二条院,六条院里必然没有几人。便请了小侍女过来,同她恳谈:“昔年以来,我对三公主就思恋得要命。我能悉知三公主详情,她亦能知晓我之真心,全靠了你这好心人的帮助。我以为必将遂愿,岂料到头来终究成空,叫我好不伤心!曾有人告知朱雀院:‘源氏家,三公主在源氏家里屈居诸夫人之下,夜夜独守空枕,无限孤寂清苦。’朱雀院闻之懊悔,曾道:‘唉,应给三公主择个真心爱她之人,方才可靠啊!’又有人对我道:朱雀院觉得反倒是三公主嫁我更令他放心。我常怜惜三公主,为她伤悲!照理姐妹同是公主,实则泪然不同啊!”不禁连连叹息。小侍从答曰:“畸,娶得了二公主,又想着三公主,你真无展足之时啊!”棺木笑道:“人都是如此呀!先前冒昧求婚于三公主,朱雀院与今上亦是知道的,朱雀院曾有言:‘有何不妥呢?就许了他吧!’唉,那时你若再多努点力,夙愿便偿了。”小侍从答曰:“此事实属不易。人生之事,几乎全凭宿缘呀!那时源氏主君亲口恳求,你怎可与之相争?如今你已官爵三位,然那时毕竟……”小侍从伶牙俐齿,机巧善变,柏水无言以对。却又道:“罢了,罢了,体提昔日之事!只是,你总须帮我想个法子,让我能向她略微面诉衷情吧!自然,你大可放心,我决不会动非分之念的。”小侍从道:“除却诉说,岂能有非份之想?你真不怀好意呵!真后悔今日来此。”她严词拒绝。柏水急道:“哎,怎地说得如此难听!你也太认真了!世间姻缘,总难预料,虽女御或是后,此种事亦难避免。这并非没有先例。何况三公主境遇不幸!照理,她已荣贵绝伦,怎知内心却苦楚甚多。众公主中,三公主独获朱雀院之殊宠。如今却与诸多卑微妇人同列,其内心必有怨尤。内情我全知晓呢!世事原本变化莫测,你还是体谅体谅,别那样固执吧厂小侍从答日:“照你看,三公主不堪屈居人下,便愿另嫁他人么?她同源氏主君的关系,不同于一般夫妻。公主没有适当的保护人,在家里则无所倚靠,是以叫她嫁了源氏主君,请他代行父母之职。他们都深知此意,你可休要冤屈了他/她终于生了气。柏水便百般安慰她。反又道:“的确,我也早知,我本微贱丑陋,源氏主君风姿优雅,两相比较,三公主是看我不上的,然而我惟愿能隔屏略表心迹而已,这总不算存心不良吧?对神佛述怀,亦当无罪呀!”他便向她郑重立誓,决不怀非份之想。小侍从不愿助此不成体统之事,但年轻女子终究富于同情,见他如此苦求,不忍坚拒,便对他道:“此事总须有适当机会才行。但公主独处时,帐外总是待从众多,座旁也必有近诗相伴,要寻时机,甚是不易。”

  此后,柏木日日催问小侍从。小侍从不堪其烦,终替他寻了个时机,告之与他。柏水甚喜,忙化装混过六条院。柏木也自觉此事甚为不妥,放他绝未料到近晤后会有非礼之事,以致日后不胜烦恼。他只为七年前的春夜音乐会上,自帘底窥得了三公主衣襟后不能忘怀,总思能有机会细看其芳容,并诉其思恋之苦。如此,或可能得其一语聊以慰藉。

  此事发生于四月初十后。明日将举行贺茂拔楔,三公主遣派十二个侍女帮助斋院做事。其余身份低微的年轻侍女与女童,皆缝衣置饰,以备前去观礼。众人各司其事,三公主室内寂然无声,就连贴身侍女技察君也因情夫源中将召唤而出去了。此时只有小侍从一人伴着三公主,小侍从以为机会难得,便放柏木进去,叫他于公主寝台东面座坐。其实无须如此殷勤过度!公主正安睡,迷糊中忽觉近旁有个男子,以为是源氏主君刚刚回来。这男子忽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她从寝台抱下来。公主只道是梦魔,急睁眼时却发现是个陌生男人。这人言事古怪而又含混。公主甚为厌怕,急唤侍女。但并无人应声前来。公主吓得抖喷,直冒冷汗。如此模样真叫人怜爱。柏木对她道:“我身虽低微,然亦非不肖之辈。多年来,我不自量,暗自恋慕公主。此情若水闭于胸,恐非我所能承受。也曾将此心剖知朱雀上皇。承蒙上皇垂青,并不斥为唐突。暗自欣慰,只道此情可遂,不幸身卑官微,虽爱慕之’已深于他人,乘龙之望终究成空。可惜我一片痴心永锁心底,年年愈深。愈痛感可恨可惜,思恋之情,积至今日已再难忍受,不得已才越礼求见。自知此举可耻,决不敢再作深重罪孽。”三公主渐渐明白此人竟是枯木。她惊惧交加,一时无言以答。柏水又道:“你如此害怕,倒也难怪。然此类事例,世已先有。你若过于无情,让我怨恨有增,我也不敢担保不会轻举妄动。我只求你赐我一句怜惜之言便可满足地告辞了。”便说了种种苦衷。事前,柏木曾经为三公主定然端严可畏,故他虽求见也只望能略表痴心,使即退去,并不敢有色情之念。谁料见面后,方知她甚为温顺可爱,天然有一种高贵的娇艳与温柔,这便是她优于常人之处。柏水竟难以自禁,想掀了官位,携她远遁天涯。遂身不由己了。

  柏木恍馆人梦,见那只中国猫正走向他。这是送还三公主的,却又想,为何要还呢?突然惊醒。便告之于三公主,遂自语:“此梦何意严”三公主闻之极为恐慌,胸中郁满悲愤,不知所措。棺木对她道:“你应知晓,我亦难信这个事实,然此乃命定宿缘,无奈啊!”便将昔日小猫无意间掀帝之事告知于她。三公主听毕懊悔不已,顿觉己命甚是不幸。她想:“此后我已无颜面再见主君了!”遂暖泣起来,无限悲凄。柏木亦深觉愧疚伤悲,使用儒湿的衣袖为她拭泪,那衣袖便愈发透湿。

  天渐亮,柏木觉得痛苦胜于先前,不忍辞别。他对三公主道:‘俄怎生是好呢?你这般厌嫌我,恐此别后再难相逢了。我惟求你怜我一句足矣。”万般痴疯,蝶碟不休。三公主厌烦至极,愈发伤痛,更木言语。棺木叹道:“不曾料竟这般乏味!这般偏执之人,恐世间只你一人!”他不胜伤悲,遂又道:“照此来看,已属无奈!按理我当死无遗恨了。然我不忍死者,正因对你尚有此求!念及今宵永别,叫我好不悲凄!至少你得怜我一句,我则死无可憾了。”便抱起三公主跑出。三公主惊忖:“将置我何处啊?”吓得魂飞天外。柏木踢开门角帷屏,见房门洞开,遂走了出去。他昨晚溜进时,所经走廊南端之门尚未关闭,此刻天色尚未亮足,他掀开格子廖,欲在天光下细瞧三公主姿容。遂威胁她道:“这般冷酷薄情,真气煞我引你镇静一下,对我说‘我爱你’!”三公主厌其霸道专横,想骂他,却又害怕得难出一言,那神情仿若小孩。

  天已大亮,柏木甚为慌乱,遂又对她道:“昨夜怪梦,我已悟得其意,正欲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嫌恨我,我不讲了。”

  匆匆欲行,又不忍就此离别。那眼中苍茫曙色,比之秋日天空,凄凉更甚。便吟诗曰:

  “曙色迷失归家道,何为重露湿青衫?”吟毕将泪湿衣袖示与三公主,恨她冷酷。三公主料他将归,稍觉安慰,便敷衍作答:

  “前尘如梦去无迹,惟愿身消曙色中。”声音甚娇嫩悦耳。然柏木恍恍衡揭,未及仔细听赏,便出门归去,仿佛其魂魄真个附留三公主身边了。

  柏木暗自走进父亲邪内,并不去见落叶公主。昨夜之梦,纠缠脑际,他躺下冥思,欲究是否真有应验,惟感梦中那猫极为可爱。他想:“我闯下弥天大祸了!今后何颜再见世人呢?”他又是惊恐又是羞耻,只得笼闭房中,不敢见人。此事自然令三公主伤心,柏木亦觉荒唐可耻。念及对方乃源氏,若三公主有孕,是决无可抵赖,心中更为恐怖。倘若所染乃是后,且事被泄露,则因罪不可放,立受极刑,即死无恨。今虽不致罚死,但为源氏仇恨,实乃可耻可惧。

  世间本有一类女子,身份固然荣贵绝伦,却心怀几分淫荡。表面上庄重凛然,作古正经,而内心轻浮狂荡,无羞无耻。倘有男子勾引,即刻投怀送抱,其便甚多。但王公主却不在此例。她虽非坚贞节烈之女,然生性胆小,脸面甚浅。如今突遭此事,只觉众目昭彰,无人不晓,不胜狼狈羞耻。因此只管躲于内室独自哀叹,悲痛此生命运多钟。源氏正担忧紫夫人的病,闻得二公主亦微恙在身,心下一惊,匆忙赶回六条院。但见三公主并无甚大碍,只是神情颓丧,低头不语,不看源氏一眼。源氏心下想道:“大约是我久不来宿,她抱枕孤眠,难免寂寞生恨。”不免对她心存怜爱,便将紫夫人的病情告知,然后又道:“照她症状来看,已是病人膏盲了,此刻我又怎好冷淡她呢?再说,我一手将她带大,也木忍弃之不顾。只近几个月忙得晕头转向,不曾顾及,但你终会明白我的真心。”三公主见源氏对此事毫无所知,心中甚是难过,觉得很是对他不住,只得暗自垂泪。

  柏水更是痛苦,心清亦愈发恶劣,终日萎靡不振。贺茂祭这回,诸公子竞相前往观礼,前来约柏木同行。怎奈柏木心绪不佳,尽皆谢绝,整日满怀愁绪地躺着。对二公主,他一直都毕恭毕敬,几乎从未放怀倾叙。此时他正枯坐冥思,忽见一女童匆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枝贺茂祭时插头的葵草,便独吟道:

  “青青葵草无限好,神明不容插发鬓。我今信手相摘取,罪想深重堪痛惜。”o吟毕,更添伤悲。此刻正举行祭典,门外车马人等,纷错交织,喧嚣之声不绝于耳。但柏木哪有心思顾及,仍沉浸在自己自找的苦痛中,默默地过了这一日。落叶公主见他整日唉声叹气,不知为何事。但觉恼恨,也不问他,自在心中叹气。此时众侍女皆观礼而去,室中不免冷清。落叶公主甚觉颓闷,遂取筝弹起一支优美乐曲,那神情竞异常高雅。但相水并不为之动容,只是想:“唉,真乃命也,我竟不曾娶得那一位!”又吟诗道:

  “同枝花放姥妍色,缘恶恨拾落叶枝。”又将此诗信手写于纸上,对二公主如此不敬,真乃无礼之至。

  且说源氏近来不常到六条院,故此次来了也不便立刻回二条院,只是心里无时不惦念紫夫人的病。忽有人来报:“夫人突然昏厥了!”源氏听罢,如遭棒击,双眼发黑,万事皆抛脑后,只匆忙赶往二条院,一路上甚为慌乱。未到二条院,便见路人皆惊惶不安,殿内又传出不祥的哭声。源氏茫然走进殿内,众侍女告他道:“这几日病情略有好转,不料今日却变得这样!”众侍女皆哭着一团,欲随夫人而去,其状甚为骚扰。祈祷坛已被拆毁,僧众亦屏声敛气躬身退出,仅留几个亲信和尚。见此光景,源氏心知大限已到,悲伤之情无可言喻,只是茫然道:“虽然昏厥,但你们不必号哭,这定有鬼魂作祟。”众人遂镇静下来。他更神色凛然地向神佛宣立宏愿,又召集诸得道法师再作祈祷。僧众齐祷:“虽已尽阳寿,亦请暂时宽级。不动尊0立有誓约,至少亦须延缓六月。”众法师诚心祈祷,法力凝聚,头上似有黑烟。源氏心绪烦乱,想道:“如此绝别,好生遗恨啊!”他悲恸欲绝。旁人睹此情状,何等伤心,自不待言。

  想必源氏之悲恸感化了神佛:一向未出现过的鬼魂忽然移至一幼女身上,那幼女便狂呼叫骂起来,紫夫人竟慢慢苏醒。源氏喜忧交加,心乱如麻。被法力抑制的鬼魂借女童之口嚷道:“都走开,都走开!但留源氏听我详述!我连月受尽法力压制,难耐其苦,愤恨之极。我只得弄些手段,使你知晓。但又不忍见你悲伤得不顾性命。我虽变为可耻之鬼魂,然尚念生前之旧情,故而来此探望。我不忍见你如此痛苦,遂显灵于你,我本不想教你知道我的。”那女童哭时额发乱颤,那痛苦扭曲的姿态,竟同当年鬼魂附于葵姬身上一样。那可恶可怕之状,竟然重见,真乃不祥之兆。源氏心悸,便扯那女童之手示其不得无礼,又对她道:“我无法相信你真是那人灵魂。定是野狐作怪欲宣扬亡人隐事!快道上你的真姓名!再说些仅我知道之旧事。否则,你必是假冒亡魂。”那鬼魂墓地号喝起来,声泪俱下地吟道:

  “我化异身君仍昔。何故弃我如路人?”吟罢还抱恨般做出诸种扭捏之态,竟与六条妃子无二。源氏心下甚觉可恶,只求她不要再说。岂知那鬼魂又道:“你宠幸我的女儿,使她做了皇后,黄泉之下我亦甚欣慰,感激不尽。奈何生死有别,于我也不甚关心子女之事。然心头这很,仍留心底,至今未忘。我在生之时即受尽贬斥蔑视,这尚可容忍,但我命归黄泉后仍受你俩恶语毒言骚扰,岂能容忍?我好恨啊!须知对于死者,总应给予谅解,倘听人说他闲话,尚应为之辩护,替他避讳呢?今此恨颇深,实难再忍,既为恶鬼,只得显灵作怪。但我与此人实无大恨,皆因你神佛护身,难以接近,故发难于她。罢罢罢!僧众大声诵经、祈祷,使我如烈火烧身,甚为痛苦,然我更伤心听不到慈悲的梵音!唉,只望你能为我多做善事以减轻我的罪孽。复请你务必转告皇后:生在它苑,切记与人为善,勿心怀嫉妒,相互倾轧。定要多积功德,以缓减其做斋宫时读神之罪。要不然,悔之晚矣。”那鬼魂连声说道。源氏终觉与鬼魂对话有辱身份,便施法将鬼魂困于室内,并将病人移至他宣。

  紫夫人病故的消息,不径而走。前来吊丧之人竟络绎不绝。源氏视其不祥,不胜懊恼。这日贺茂祭行列归业,王公大臣竞相前往观礼,路闻此事,有饶舌之人调笑道:“怪哉!如今去了这样一个荣华盖世之辈,难怪太阳失色,小雨罪案!”又有人小声附和:“十全十美之人必不能长生。古歌中不也说‘樱花因此冠群芳’吗?如此完美之人若长命百岁,享尽人间富贵,别人不要为他受苦吗?以后那三公主便可象昔日在父亲身边一般受宠享福了。亦难为她数年来屈居人下了!”

  棺木昨日闭门索居,甚觉烦闷。今日见诸弟驱车前去参观贺茂祭归来之盛况,便上车同行。途中听闻紫夫人病故,不胜惊诧,遂独自低吟古歌:“君看世上物,哪有得长生?”又随诸弟同赴Th条院。因道听途说,不便冒失地说是吊丧,故只作寻常拜访。然刚进门便闻震天哭声,大约确有其事,大家颇觉惊慌。又见紫夫人之父式部卿亲王伤心欲绝地走进室内,似未曾见到门外诸访客。夕雾大将亦掩面而出,柏木惊问:“如何?如何?我不相信外面谣传。但闻令堂久恙,甚为担忧,特来探望。”夕雾哽咽道:“此病甚为沉重,已拖数月,今晨鬼魂曾缠身,一度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此刻大家略微放心,只是今后谁料,那才令人真正担心!”见其两眼红肿,确曾伤心哭过。柏木因心怀隐情,故以己度人,奇怪夕雾何故对那并不亲近的继母如此关切伤心,便疑惑地打量夕雾。源氏闻知门外访客甚多,便传言道:“病势尚重,朝呈假死之状,诸侍女仓皇号哭,我亦甚焦虑。承蒙诸位问候,他日再行答谢。”柏水心里有鬼,颇觉难受,若非万不得已定不会前来。此刻周围一切竟使他无地自容。

  紫夫人醒过之后,源氏愈感惶恐。便更为隆重地再办法事。昔日六条妃子生魂尚且可怕,更何况隔世之鬼魂?源氏念此不由气愤之至,连对照顾皇后之事也甚多淡漠。由此及彼,他忽觉女人皆为祸水,愈发心灰意冷,着破红尘。那日确曾与紫夫人提过六条妃子,其时并无他人在场,而那鬼魂居然知晓。照此,那鬼魂必为六条妃子无疑,这使源氏更为烦躁。此间紫夫人出家之心已坚,源氏亦愿佛力庇佑其康复,遂稍削其头顶之发并受之五戒。授戒法师让她在受戒无量功德佛前在严宣誓文词。源氏不顾礼仪,傍紫夫人而坐,含泪同她一道念佛。由此可见,无论何人,只要患病就在劫难逃!而凡能却病延年之法无不—一用过。源氏亦因此人瘦衣肥,催件不堪。

  及五月梅雨之季,光阴人晦,紫夫人之病略有好转,但仍时常发作。源氏欲赎六条妃子之罪,便日诵一部法华经,另做诸种尊严的法事,甚至紫夫人卧榻之旁亦有特选法师昼夜诵经,甚为隆重。那鬼魂又屡次显灵诉苦,终不肯离去。天气渐热,紫夫人又数次昏死,身体每况愈下”颇让人担忧。紫夫人病危中亦甚关心源氏,想道:“我死而无憾,可又怎忍我夫如此痛苦?怎好就此离他而去?”遂挣扎吞些汤药。恐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情竟有所好转,间或还能坐起。源氏不胜喜慰,可仍放心不下,因此几乎不曾去过六条院。

  自那可悲之事发生后,三公主微觉身体异样,虽心情烦躁,可也无甚大碍。约过一月,竟茶饭不思,脸色发青。柏木甚念三公主,趁源氏不在便时常来幽会,三公主苦不堪言。因三公主素惧源氏,且.就相貌人品而言,源氏远非相木可比。柏水虽清秀,奈何三公主素与源氏前夕相处,眼中惟源氏之容举世无双,故甚恶柏木。今竟为其所苦,真术知前世所造何孽!乳母看出三公主怀孕迹象,不胜诧异:“近来我家大人回来甚少,怎么会…”心下甚怨源氏薄情。源氏得知三公主不适,遂起心回六条院。

  恰逢暑天,紫夫人甚觉不适,乃命人为其洗发。洗后稍觉舒服。因是躺着洗的,故头发干得甚慢,病中虽少梳理,但极柔顺整齐,光泽亮丽。尽管清瘦,而肤色愈白皙可爱,凝脂一般,容颜之美,绝无仅有。然久病初愈,嫩弱得让人顿生怜爱。二条院久未住人,略显凄凉,然因夫人养病于此,人来人往,不免局促。源氏最近才虑及此事。细赏院中曲折有致的池塘和葱定花木,甚觉赏心悦目,不由感叹幸有今朝!池塘里莲叶青青遍缀荷花,莲叶上露珠闪亮,甚似珠王。紫夫人亦戏道:“快看那莲花!独自在那乘凉呢!”许久不曾见过此景,此日实在兴奋。源氏亦颇有感触:“见你转危为安,我几疑是梦呢!见你不好,我亦不想活下去了!”说时双眼噙泪。紫夫人亦甚感伤,脱口吟道:

  “纵侍病愈留残身,却似露凝莲花间。”源氏回吟道:

  “吐生世世结长契,共化玉露宿莲间。源氏虽欲回六条院,但踌躇不决。思墓道:“皇上及朱雀院甚爱三公主,况且我也早已闻其有疾,惟因此人病得甚重,我亦无心到她那里。如今这里已拨云见日,我怎好再不过去?”遂决心回六条院。

  三公主负疚在心,愧对源氏,甚为忐忑,亦难回源氏之间。源氏推测:她久受冷落,难免有所怨恨。便百般抚慰她,并召年长侍女询问三公主病况。诗文回道:“公主并非患病,乃有喜了。”并据实详告源氏。源氏道:“实不料我这等年纪尚会遇此事。”心中甚疑:“不会吧?这几月我自来甚少,况与我长居之人都不曾有孕呀!”亦不便追问,惟觉三公主那病痛之状甚为可怜。他难得回六条院,也不便立刻就走,遂在此多宿了几日。其间甚忧紫夫人之病,乃频频去信问询。不知三公主隐情的侍女窃议:“一刻不见,便有如此多话,竟信函不断。唉,我家公主难有出头之日了。”小诗从见了源氏甚觉忐忑不安。柏木闻知觉自不量力,反嫉恨不止,送来一纸怨书。小侍从见源氏去了厢屋,室中亦无他人,乃呈上信。三公主甚为厌恶,说道:‘境将这东西给我,你叫我怎么过啊!”说罢便俯身躺下。小情从又道:“公主不看也罢。只是附言甚为可怜呢。”正将附言铺开,恰逢别的侍女走了进来,小侍从慌忙扯过帷屏遮住三公主,自己亦随之溜走。此狼狈之际,又响起源氏脚步声,三公主忙将信塞于坐垫之下。源氏今夜欲回二条院,放前来相告,说道:“你的病已无甚大碍,只须好生将息。亦不知紫夫人能否痊愈,她的病时常复发,我须得去照料。别人说长道短,你切莫挂记在心,我待你之心,你终会明白的。”三公主仍不能如往常一样与之嫁笑,脸色忧郁之至,亦不面对源氏。源氏只道她旧怨未消,放冷淡如此。

  源氏与三公主遂躺在昼间起坐之处,喝喝私语,不觉暮色已至。遂相拥而卧,朦胧入睡。呜钢忽起,两人告被惊醒。源氏说道:“该动身了!天几乎全黑了。”遂起更衣。三公主柔声道:“君不闻‘且待东升月照归’么?”那声音娇美,语调婉转,颇荡人心扉。源氏念道:“她想‘赚得郎君留片刻’么?”顿生爱怜,欲行又止。三公主任情吟道:

  “蝉鸣苍苍幕,心伤君又离。泪珠似露莹,滴滴湿蓝襟。”甚是妩媚娇柔。源氏不由坐下叹道:“唉,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广使答诗道:

  “鸣蝉晚暮急,惆怅满我身。不晓盼侍者,闻此作何意!”一时心甚烦乱,终不忍三公主孤寂,便决意留住。然又心系紫夫人,心中不安,勉强吃些水果便上床就寝。源氏欲趁早晨凉爽回二条院,故翌日起身甚早。动身前发现纸扇不见了,又嫌丝柏扇风小,故四下寻找。寻至昨日昼漫之处,只见坐垫边略微上翘,隐隐露出一点淡绿晕渲的信笺。源氏信手扯出,但闻信笺芳香袭人,想是熏香所致。源氏盯睛一瞧,此乃男性笔迹。字体纯厚中透出秀丽,洋洋洒洒两大篇。复仔细辨认,始知乃柏水手迹。恰在此时,一侍女送来梳具镜箱,但她于内一无所知,尚以为主人所阅乃自己信件。然而小侍从见此信笺颜色甚是眼熟,似柏木写来之信,乃大惊,以致志了给源氏送早粥,只管自我安慰:“不可能!木可能是那封信!哪有如此凑巧呢?公主一定不会将信随便放的。”三公主本性思虑甚浅,棺木送信之事,早已弃之脑后,此刻尚在酣睡呢。源氏看罢信不禁暗叹:“真是小孩子呀!这种东西怎能乱扔?倘有外人看到怎生了得!”源氏遂以为三公主轻浮,忽又一念闪出:“此人果然如此轻浮,我早料到有今日。”

  源氏拂袖而去,众侍女也各自散去,小侍从乘机走至三公主床前询问:“昨日那封信呢?大人一早便在看信,神色甚怪异。”三公主情知不妙,泪流不止。小侍从见此情状,知事情十有八九已让源氏知晓,心里直怨三公主无用,追问道:“我的公主,你到底将信藏于何处?当时我见有人进来,怕被人瞧见,我在你耳旁言语,而起疑心,要知道哪怕仅一丝怀疑,我也会惊恐不安,故我便躲避了。稍后大人才进来,此间你总该将信藏妥了罢。”三公主道:“不是这样,我尚在阅信,哪料他已走将进来,我无暇藏之,只得将信塞于坐垫之下,岂料后来竞忘了。”小侍从听罢,不知所措,急赶至外室察看,那信竟不知去向。小侍从急回房对三公主道:“啊呀!大事不妙,那位亦甚忌惮我家大人,因而万事皆谨小慎微。倘若得知大人已知晓此事,准将他吓出一身病来。这如何是好?唉,皆因你脉鞠那日一时疏忽,竟被他自帘底窥见,以致令他对你痴情至今,尚怨恨我不助他玉成美事!但我绝不曾料到你们竟会这样!这于你们两人皆不利呢!”她在理直言,面无惧色。或许公主尚因年幼,业已惯熟无思他虑之故。公主黯然无语,惟顾垂泪。她忧虑不已,竟致点滴不进。诸侍女不知内情,只是埋怨源氏:“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厉害,大人竟忍心弃之不顾,只管去勤心照护业已康复的紫夫人。”

  源氏亦甚异此信,独处时乃反复观之,曾疑心此信乃三公主侍女模仿棺木手迹而为。但那文笔优美,词藻华丽,决非他人所能摹拟。信中极叙积年相思之苦,又言若夙愿成遂,则烦恼亦盛。信之措词极为妥帖高妙,情之恳切感人肺腑。然而源氏却嗤之以鼻:“此等事情,怎可如此诉诸笔端!哼,怕只有相木才会如此不知轻重,不顾体统!”又忆及自己昔日写情书时,惟恐误落他人之手,因此措词总是含糊,细微末节也略去不少。由此可见,若想深谋远虑亦决非易事。源氏遂又小觑柏木。但转念又想:“事已至此,我可如何处置这位公主?她忽有身孕,必是此事之结果。唉2简直要我命!此等恶事,若非我亲自察觉,我能相信么?对他,我尚能怜爱如昔么?”他实难容忍,又想:“即便是风月场中,对一女子仪逢场作戏,但倘若知其另有所爱亦必嫉恨。嫌恶。更况这人身份特殊,竟有人胆敢冒犯!皇宫里纵有艳闻选事,但这应当别论。因共事一主,后妃与百官自有诸多见面之机,进而互相倾心,时有暧昧之事。即使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女御更衣,亦不乏缺少教养之辈,其中又有轻薄之徒,故也偶有意外之事。而在秘事末泄之前,其人尚可留在宫中,继续偷艳偷情。但此事不同一般:我家众夫人中,她最得我宠爱,但她却暗自与人胡来!此类事于我尚属首次,着实令我痛心他对三公主甚为不满。转念又想:“倘若一普通女官人与另一男子情深义重,男子来信,女子免不了回信,一来而去两清眷眷。此种行径虽甚荒唐,但尚合乎情理。然而似我辈者,居然会被柏木分夫妻子的爱,这实在非我所料!”心中甚觉不快。但此事又不便向他人道,惟自闷在心底。终了忆及昔年与藤壶母后之艳事,大约桐壶父皇亦知此事,不过佯装糊涂了!今反思此事,甚觉可怕,真乃万恶不赦之罪啊!一念及此,他不觉想起“恋这山”里所叙之事,其实木可指责。

  源氏佯作不知,然脸色难免微露不悦。紫夫人料想:定是他一心念着三公主,却借口我病本初愈,说回来看我,而实欲看视三公主罢?乃对之道:“我业已病愈,外间传闻三公主身体极为欠佳,你回来如此早,岂不太对她不起?”源氏说:“她无甚大碍。皇上屡次派人来探视,据传今日尚有信来呢!朱雀院曾郑重吩咐过,故皇上亦甚关照她。我对她又怎敢稍有疏忽。”言毕不由叹息。紫夫人道:“皇上挂念尚不重要,倘若公主受了委屈,才是你之罪过,即便公主不怪罪于你。难免有侍女在其前造谣于你。此实令人忧虑。”源氏道:“确实如此。她与你相比,我更深爱于你,她不过一负累而已。但你替她处处思虑周致,连寻常诗文也关心到。而我却推虑圣心不悦。此情实在浅薄。”他面露微笑,欲盖其心事。每谈及六条院之事,源氏总如此道:“我们一同归去,共享余生吧!”然而紫夫人一直推辞:“我在此处静养甚好,你先回六条院,待公主痊愈后,我再回去不迟。”如此不觉逝去数日。

  往昔,若源氏久不探望三公主,三公主必怨其寡情薄义。但此际只得恼恨自己。她独自忖道:“此事倘若传之于父,不知其何等痛心!”遂觉众口确可钻金,不禁打了个冷颤。那柏水仍继续来信诉怨。小侍从甚为忧惧,遂将信件败露之事告于他。柏木大惊,思道:“此事发生于何日呢?我素优此事,终有一日会败露,故而甚为谨慎,但仍觉四周皆有眼睛盯我,如今竟让他亲自捉到实证!”不由羞愧交加,痛心不已。此刻虽是盛夏,他却浑身冰凉,以致不能言语。念及数年来,无论国事抑或闲游佳宴,源氏从未嫌弃他,且待之余比他人。如此厚爱,至今思来,真乃以怨报恩,深感罪过,转而又忧:“如今他定然恨我之极,视我为轻狂无礼子弟,我见他尚有何颜!倘若因此与之断交,外人必定诧异;且他亦深晓我此举之由,我怎生才是可?”其心中甚是惶恐,竟致患病,数日不曾朝觐。柏水所犯虽非重罪,然亦深悔不已,自谓此生休矣。既而又怨道:“罢了罢了,这三公主亦非贤淑、守礼之女,否则怎会让我从帘底窥见。夕雾曾言此文人品不稳重,真如此。”此人盖欲强斩情丝,故而如此言语。但他又寻思:“她虽尊贵,却又过分高傲不拘,不晓世故,以致招些浅薄侍女,才有今日之意外。于己于人皆大不吉,好可悲啊!”遂复传起三公主来,竟不能了断此情。

  源氏忽又甚怜三公主其怀孕之苦。虽曾起断念之心,但终不能释怀。故悲伤之余,便来六条院探视。推谋面后,心中愈发难受。但仍安排诸种法事,以求其安产。其待三公主大致同昔,某些地方甚至优厚有加。奈何心生隔阂,终不得畅情叙怀。两人心照不宣:如此举措,木过掩人视听罢了。三公主更觉痛苦。源氏闭口不提棺木之事,三公主犹自纳闷,恰如一无知小孩。原氏思忖:“正因太天真,故有此事发生。落落大方本无可指责,但若过分便是轻浮。”遂推想男女之事,甚觉可虑。“如明石女御温纯太过,天真有加,如此女子更易令棺木之徒产生贪色之欲。大凡女子,倘若胸无主见而一味温驯,则更易遭受男子凌辱。若男子相中一不该相中之女,且此女态度柔弱也易有失。而望黑右大臣之夫人玉望,自幼生长乡间,并无特别伴护,但主意甚坚,行为颇慎。我虽以父亲对待她,但心中爱欲难禁,无奈她毫仁动心,终究没出意外。虽然髯黑串通其侍女闯入内室,她也决然拒绝,毫不屈从。此确为众人所赞。直至我正式许可,她才肯嫁他。这便免去蒙自择夫婿之讥评了。此人确实坚贞节烈!盖她与髯黑二人宿缘甚深,故能长相守,永无更易。倘若当时他们私定终身.则世人必瞧她不起,则颇为不敬,此人的确极为明智。”

  且道源氏尚不能忘情于二条院的尚待俄月夜。三公主之事,源氏颇觉痛心。遂对意志不坚的脱月夜心怀轻蔑。后闻其业已成遂遁世本愿,他又甚怜之,仍自懊悔,乃即刻送信慰问。信中严责其无情:竟连绝缘红尘之事也不告知他。内附诗云:

  “流落须磨皆因君,却未闻君入空门。尘世莫测之苦,我虽早已尝尽,然至今仍滞留红尘,出家之事,终被你抢先,叫我好生惭愧。你纵已了却尘缘,然总要祈祷佛前,尚请你先提我名姓,我将不胜感激!”俄月夜早有出家之心,只因心系源氏而延至今日方得夙愿成遂。此情无人明了,今见源氏之信颇觉感慨。忆及与源氏结缘前后,始觉恩情不浅。而从此以后,其将不能再互通问讯,此次作复便为本次。一念及此,竟感伤之至。乃潜心复信,笔致甚为讲究,信中写道:“人生无常之苦,惟我知之。你虽落于我后,然:

  “落魄明石身遭难,缘何后我入空门?回首芙芙众生,内中岂不有你?”信纸色为深宝蓝,系于莽草之上。虽形式寻常,但文笔清新流畅,典雅含蓄不亚于昔。信送至时,源氏正居于二条院。因忖与此人尘线已断,遂将信与紫夫人看,并说道:“她言语好残酷!我饱尝人间冷暖,阅尽世间凄凉,甚觉无聊!而可与我畅谈世事,欣赏四时情趣者,至今唯模斋院与俄月夜二人,但皆已绝缘红尘。模斋院事佛颇是专一,凡尘事,皆弃绝,惟一意诵经念佛。我阅人甚多,惟觉控斋院谋事周致,兼之温柔贤慧,欲觅与之相似之人,世间尚无。教养女子,确是艰难之事。女子命否或泰,冥冥之中早有所定,谁也不可预料。故父母虽费尽心血,却尚难如愿。前世注定我仅此一女,不必多操心甚幸!年盛时,孤寂难耐,常为子女稀少而悲叹呢!女御年轻,不甚深话世事,加之宫中职务亦多,做事难免有所疏漏,故请你务必尽心抚育小公主。大凡公主,必教养得意志坚定,完美无缺,能泰然度日,使之无可挑剔,亦不必为之忧虑。公主非寻常人家之女,嫁个门当户对之夫,教养不足自有丈夫补助。”紫夫人答道:“我虽不善教养,然只要尚存一息,定会尽心尽力。只不晓天意如何?”她久病初愈不胜层弱,今见模斋院与俄月夜均如愿以偿,顺利遁入空门,颇为羡慕。源氏道:‘消待所需之尼增装束,其门下之人尚不甚会做,该由我们来做。袈裟如何缝制,你尽管安排。另请东北院的花散里夫人亦做一套。法服不宜过分严肃死板,否则让人厌恶,须有一点雅趣才是。”紫夫人乃命人缝制了一套深宝蓝色尼装。源氏亦暗中安排作物所o来人制造尼僧所用各器物。被褥、锦席、帐屏及屏风诸物,无不秘密进行,特别备置。

  因上述诸因,准备遁迹深山的朱雀院的五十寿庆亦延至秋天。孰奈八月乃夕雾大将生母葵夫人之忌月,夕雾不能出席指挥乐队,九月又为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忌月,寿庆大典推有定于十月。但十月初,三公主病加重,故又延几日。柏木卫门督之妻落叶公主十月至朱雀院府第为其父祝寿。其公爹前太政大臣躬身操办一应寿礼,推求隆重、完美。棺木也乘机自荐前来祝寿。但因身心尚未康复,显得疲乏,一脸病容。三公主因负疚在心,昼悲夜叹,且怀胎多月,颇感不适。源氏虽然不悦,可见其娇弱无比,尚患病苦,亦生怜香惜玉之心。只是结果难料,心中甚烦。这一年便在诸法事的忙碌中逝去。朱雀院获悉三公主有孕在身,颇为惦记。因有人启奏:“源氏数月来几天在家住宿。故朱雀院甚不解公主有喜之事,只觉世间男女私情殊为可恨。闻知源氏为照顾紫夫人之病而久不去三公主处,他已颇为不悦。后又得知紫夫人痊愈之后,源氏仍不近三公主,他遂更加生疑:“莫非三公主于源氏外宿之际犯了过失?只怕她不晓其中厉害,被品性浅薄之侍女所惑而有越轨之事。宫廷中,男女互通问讯乃风雅之事,然仍不免常有荒唐之事发生。”红尘琐事,朱雀院均已看破,然犹怀父女之爱,故精心修书一封,送与三公主。信至时,源氏恰在六条院,遂看。只见信中写道:“无甚要事,久未通信,惟念吾女。闻汝近染病恙,我日日诵经念佛,以祈吾女平安。不知近日可好?既生红尘,苦恼难免,即便亦当忍而受之。若轻信人言而忌恨于人,皆属下品行为。”信中皆教训之言。源氏看罢深表同情,暗忖:“上皇定然不知内情,故怪罪于我,责我无情。”遂问三公主:“你怎生回答呢?此信这般伤感,我亦觉难受。我虽知你有意外之事,然并未让人看出我对你有所冷漠呀!此不知何人所为!”三公主颇觉羞愧,遂背过身,那神情可怜之极。她面庞消瘦,神色忧郁,更添娇雅妩媚。

  源氏又道:“上皇亦觉你天真幼稚,颇为你担心。自此,你行事务须谨慎小心。我本不想如此说,但倘辜负上皇之托,我更不安心,故只得与你说清。你意志薄弱,处事尚无主见,人云亦云。我知你内心怨我怠慢,且嫌我年老体衰,丑态可厌,这于我实甚伤心遗憾!只愿你顾念上皇将依托付于我的良苦用心,暂且忍耐,切莫再生杂念,以慰上皇在世之日。我素有出家学道之愿,然反落于几个誓愿不坚的女人之后,直叫我丢尽颜面!倘万事皆由我定,我决不会痴恋尘世。只因上皇将你恳托我,我亦体谅上皇苦心,而不忍将你抛舍。倘我亦仍独自出家,弃你不管,上皇势必谓我弃信背约,故未能如愿。如今我所照顾之女均已长成,无须挂虑。明石女御虽难料将来,但子女众多亦无甚担心,只要我能平安在世即可。诸夫人亦与我同心,其年岁,均已到了不惜与我同赴佛门的地步,我无甚后忧,只是放心不下你。上皇在生之日不多,且病势日胜一日,心情颇为忧郁。今后你切不可再起流言让他伤心!这于他现世无妨,只是有碍他往生极乐,其罪不小!”虽未明提阳木之事,然句句点中要害,使三公主伤心之极,泪流不已,几至昏迷不醒。源氏亦哭道:“昔日我甚烦听老人训斥,不料自己现在竟也训起人来!大概你现在颇烦我喋喋不休吧?”他甚觉羞耻,遂取过砚台,亲自研磨,又取出信笺交与三公主复信。岂知三公主双手发抖,悲极难书。源氏猜度:她回复相水情书时大约是潇潇洒洒,一挥而就吧!遂甚恶此人,对其怜爱之情顿失。然仍耐性教其如何措词。不久又道:“此月你已来不及上朱雀院祝寿。况二公主贺仪隆盛体面,加之你怀有身孕,倘与她齐拜贺寿,不显得相形见细吗?你的身子到那时越发难看,你父见了定然木快。但又不可如此拖延下去。你不可一味忧虑压抑,快打起精神,好生调养。”怜爱之情不觉溢于言表。

  先前凡有关娱乐之事,源氏必特召柏木前去与之商量,然近来党毫不通问。虽曾虑及别人起疑,转而念道:“若与之见面,他势必视我为糊涂汉,我更无颜,况我待他亦不能心平气和。”故而他并不责怪柏木数月未来拜谒。不知情者,尚以为棺木抱病在身,而六条院亦不举办游宴之会。推夕雾大将料到些许,他想:“其中必有原因,柏木乃好色之辈,他大概不堪相思之苦吧广他竟未想到木已成舟。

  转眼已至十二月。三公主将贺寿定于初十之后。六条院殿内载歌载舞,热闹非凡。紫夫人尚在二条院养病,闻知六条院演习舞乐,竟难静心思,遂迁回。明石女御亦归宁于此。她子女众多,个个皆可爱之至,此次她又生一粉婴是儿,亦甚可爱。源氏整日与孙子德玩,尽享天伦之乐,试演之日,玉基夫人亦前来观赏。夕雾因先在东北院朝夕练习音乐,花散里早已听熟,故她于试演之日不曾前来。柏水未来参加,微让人扫兴。恐外人疑心,源氏只得派人前去相请。柏木谁说病重而婉言谢绝。源氏料他必是心有顾虑,不敢前来。甚怜之,便特地写信相邀。柏木之父亦劝他道:“你无大病,为何拒谢?你还是去吧?以免六条院大人误解。”柏木不便推却,遂动身前往六条院。

  柏木到时,诸王公大臣们尚未到齐。源氏遂邀他进近旁屋内,放下正屋帘子,与之面晤。只见他脸色发白,双眼无神,甚为推淬。柏木身为兄长,性情较诸弟稳重敦厚,常人难与之相比。然今日却极拘束斯文。源氏暗想:“此人作公主之婿,确实无可挑剔。只是此次竟染指他人之妻,其罪天理难容。”源氏甚觉厌恶,但仍佯装亲切,说道:“无甚要事,故久不曾见面。近月来,我两处奔波,照料病人,甚是忙乱,无丝毫空闲。此间三公主欲办法事为父祝寿,然未能如愿。已近年关,诸事皆不顺畅,政只得稍奉素菜应名罢了。名日祝寿,排场本应盛大,然亦只是让上皇看看我家子孙绕堂,人丁兴旺而已。须知寿宴上是不能缺舞乐的,故命人练习舞手。惟缺指导拍子之人,我思虑甚久,除你再无他人可胜任。故我亦不怪你长久未来。”说时和蔼可亲,并无他意。柏木甚觉羞愧,竟一时语塞。稍久才道:“我亦闻知大人为病人甚是操劳。烦忙。而我亦患脚气病。近来加重,无法立足,身体亦日见衰弱。故一直闭闷家中,哪儿都未去,似与世隔绝。家父亦提及为朱雀院五十大寿隆重祝寿之事,然他自虑‘我已挂冠悬车。参与贺寿礼式,恐无合适之座。你虽官轻位低,然有鸿鹊之志,不若让父皇看看!’家父催促甚紧,故我只得抱病前去拜寿。家父知道朱雀院精通佛道,料其生活日益清静,木喜贺仪过于隆重,而崇尚简略。朱雀院深愿的只是与诸人相谈。我们应顺其所愿。”源氏早闻落叶公主为父皇大办寿宴之事,此刻又听他说是父亲主办,觉其用心甚为周到。便答道:“确实如此,世人皆以为简略乃怠慢,惟你能通情达理,识此大体。由此观之,我之见解亦对,那日后我更无甚担忧了。夕雾在朝廷虽渐成大人,然对此,素无兴趣。至于上皇,你大概并无不悉之事吧?我知他喜好百乐且颇为精通。皈依佛门,摒弃尘事之后更可潜心细赏,现在想必更加喜好了。我愿你与夕雾同心协力,教养好请学舞童子。虽有专门乐师,且颇精技艺,然不善教养,不值相托。”说时态度亲切异常。柏木悲喜交错,心中惶恐竟难畅言。他一心只望尽早离去,故无心细答。后终脱身而出。夕雾得相木之助,又添不少新装束。夕雾本已尽心尽力,用意甚详,而相木精于此道更甚夕雾一筹。

  试演之日,因清夫人皆来观赏,故表演者打扮得颇为好看。贺寿之日,舞童应穿灰褐色礼服与浅紫色衬施。今日则以青色礼服与暗红色衬袍代之。三十乐人一律着白上衣。乐队设在紧邻东南院的廊房中,经假山南端走向源氏面前,边走边奏〈蛐游霞》之曲。恰逢空中洒下疏疏几片雪花,呈出一片冬尽春回之兆。梅花亦俏立枝头,含苞待放。源氏坐于厢房帘内,紫夫人之父式那卿亲王和滚黑右大臣陪坐一侧,其余皆坐于廊下。今日非正式贺寿,故未曾安排筵席,只略微招待。玉望夫人所生四公子,云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萤兵部卿亲王家之两王孙儿子,四人共舞《万岁乐》。四人年岁尚小,姿态可爱之极。此四人皆出生富贵之家,长得异常清秀,打扮亦颇漂亮,观者皆觉其十分高贵。此外,夕雾大将家惟光之女典待所生二公子与式都卿亲王家的前任兵卫督,现称源中纳言公子共舞《是挑〉,玉章夫人的三公子独舞《落蹲》。此外尚有《太平乐》、《喜春乐》之类,皆由源氏族中诸公子与大人表演。日暮渐至,源氏乃命人将帘卷起,始觉另有一番美景,请孙儿容貌艳丽,舞姿优雅。此皆舞师,乐师各尽所能,尽心教练之功,兼之夕雾与柏木精心指导,故舞姿美妙,让人赏心悦目,无一处不可爱。王公大臣中年纪稍大之人颇为感动,竟至掉下泪来。式都卿亲王见此亦泪流不止,鼻子发红。源氏叹道:“年纪稍大,甚易动情流泪。柏木对我凝视微笑,让我颇觉不好意思。须知青春短暂,时光不饶人,谁都有衰老之日呢?”叹罢,竟与相木对现。柏水甚为颓丧,内心苦闷异常,亦无心欣赏如此优美舞姿。如今源氏作作醉态专提柏木之名,似开玩笑,岂知这使他更加难过。酒杯传至柏术处,他只觉头痛欲裂,只举杯略沾少许。源氏甚为不满,定要他一干而尽。棺木无奈,那局促之态竟异常优雅。

  柏木心乱难耐,遂中途告退回家,身体竞一直不适。便想道:“我今日并未喝醉,何以如此?大概是心绪欠佳以致头昏眼花吧?我从不曾如此愿弱过,真无用啊!”颇自怜。但相木自此大病,父亲前太政大臣及母亲甚忧虑,颇不放心他宿于落叶公主处,便叫他迁至大臣邸内静养。奈何落叶公主舍地木得,甚为可怜。昔日太平如意之时,柏木对夫妻之情,一向漠然视之,总以为自有好转之时,放并不在意她。然此次搬迁,竟顿生悲伤,他深恐此别便成永诀。舍她不管,又于心不安,放越发难过。落叶公主之母亦甚悲伤,对柏木言道:“世事皆有惯例,可与父母别居,然夫妻决不可分离,素来如此。如今将你二人拆散,恰逢你大病,委实让人担心。你还是就此养病吧广遂动手设置帷屏,亲自看护。枯木答道:“言之有理,然我出身低微,承蒙公主下嫁,我已感激不尽,何敢再有劳于你!本望此生长寿,逐渐闻达以谢公主厚爱。岂知觉患重病,深恐如此小愿亦不能实现。念此,淮叹命薄,此叫我怎能死而瞑目!”说罢,两人哭作一团。他亦不想急搬至父母邓中。但母亲甚是担忧,派人传道:“你怎不虑及父母之心呢?我每逢不适,甚觉无聊之时,总是第一个念及你,且见你方觉心安。如今你却让我如此失望!”他母亲之恨亦在情在理。棺木对落叶公主言道:“我身为长子,素受父母厚爱,今因我抱病,他们挂念更深。我大限将尽,若再不与父母相见,则罪孽深重,死后亦难安心。我定要搬过去,你若闻知我病危,务必暗来探望,我们尚能见面。我本性甚愚,做事多有疏忽,现思之甚海。我尚以为来日方长,孰料竟如此短寿!”逐一路啼哭迁往父母邪内,只剩落叶公主独守空毛,不堪思念。

  前太政大臣自迎回柏木,遂大办法事,以祈康复。柏木病虽重,但尚未恶化,只是久未进食,胃口甚环,精神不振。如此一代才人意重病在身。世人莫不叹惜,竞相前来慰问。皇上及朱雀院亦遣使问候,甚为关心。棺木父母越发悲伤。源氏大人闻知亦甚吃惊,屡次遣人慰问。因夕雾与柏水交游甚厚,故亲来拜望,忧心甚重。

  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回,朱雀院五十大寿如期举行。名噪一时的棺木重病在身,未能与会,其父母兄弟及家族请人亦悲哀过甚,故宴会并不能尽兴。然此事不能一拖再拖,就此搁置。源氏料想三公主心中不悦,甚怜之。庆寿之日,仍由五十处寺院诵经念佛。朱雀院所居之寺,则礼拜摩河昆庐遮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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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柏木

  年关过后,柏木卫门督病缠卧榻,竟不见一丝好转。见父母日日为他悲伤愁叹,觉得就此离去,甚不甘心。且弃亲先去,罪不容恕。转而想随:“莫非我对此生此世尚存留恋?幼时恃才傲物,素怀远志,亦欲建功立业,位于人上。岂知天不助我,难遂我志。稍一遇事,便觉朽木可用。如此留于世间,尚有何益!只欲出家修行。但念及双亲,出家大碍。思前虑后,竟招致更多苦痛,亦无颜苟活于世。乃反思自己作茧自缚,怨别人不得。亦不可诉之于神佛,真乃命该如此!青松千岁寿,然人却不能永存此世,我不如就此而去,尚可得世人些许怜悯。且原谅于我,若那人对我暂寄同情,我便‘殉情不怜身’了。但苟且偷生,又不免恶誉流传,于我于她,均不利。如此种种,不如一死了之。但我别无过失,源氏大臣宽厚仁德,多年来每逢盛会,必招我为待,关怀备至。他必能原谅于我。”闲极孤独之时,他常反复思量,却愈觉无以聊赖,心绪怅然缭乱。痛惜此生荒谬之极,放教于此,眼泪便如泉涌,枕褥也润湿了。

  一日父母等见棺木病势略为轻松,便退出病室。棺木遂趁此写信与三公主。信中道:“我病入膏肓,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料你亦早有所闻。我实在苦不堪言,但偷连我生病之因亦不知晓,原本情有可原。”那手颤抖得厉害,欲作之言不能尽抒。惟赠诗道:

  “身焚青烟却长在,情迷痴心挚爱存。你总得与我说一句慰情之话呀!让我安静下来,于迷津处见得一线希望吧!”他又毫无忌惮地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信与小侍从,请求她再撮合一次,柏木的乳母为小侍从之姨母,小诗从因此自幼常进出于他家,与柏木向来熟识。虽也为这孽事怨恨于他,但闻知他余生不长,也悲恸难禁,啼哭着对三公主道:“这最后一信,公主须得答复才是。”三公主道:“我命亦甚危!人之将死,不胜悲怜,然我心中畏惧,怎敢再作此等事情。”她执意不肯回复,却并非主意坚定,惟恐他脸色难看,令其羞怕而已。无奈小侍从已将笔砚备妥,定要她写,便勉强写了。小侍从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将信送至柏木邸。

  柏木病势愈发危重。前太政大臣便召请葛城山得道高僧,为柏木诵经念咒。此刻正在等候。近来哪内,举办法事,念经祈祷,甚为喧嚣。如今又听从劝告,吩咐柏木诸弟四处寻觅遁迹深山之诸种圣僧。院中便来了许多奇形怪状,面容凶煞的山人。其实柏木病状,并无明显疾痛,惟忧愁苦闷,悲喜无常而已。但阴阳师占卜后,皆称为女魂作祟。大臣亦深信不疑。诸多法事后,病痛丝毫未减。大臣好生优烦,便又把请了诸多怪僧。其中有一圣僧,魁伟狰狞,诵念陀罗尼之声甚是凄厉。相木听罢,叫道:“哎呀!好烦人!许是我罪孽深重,闻这高僧念咒,便极为害怕,如同将死。”遂蓦然起身,溜出室外,与小侍从叙话。大臣并未发现,听侍女言其已睡熟,便与那圣增悄悄闲聊。此大臣虽已年老,性情却爽朗,极爱言笑。不过此时亦郑重其事,向这山僧叙述柏木发病情状,以及后来无由生病而日渐危重之始末。恳求山僧使用法力,使鬼怪现身。足见他心中确实痛苦。拍木闻之,对小侍从道:“你别信以为真!他不知我这病是因罪恶而起。阴阳师道有女魂作祟。若我真被公主灵魂缠身,反觉尚荣幸了!我也曾想,古往今来,心生狂念而毁人节誉,断己前程,罪孽深重之徒屡见不鲜。但今身陷其境,方感痛苦不堪。我的罪行,源氏大人深悉,我已不敢面对他的赫赫威仪,羞于苟居人世。原本我并非罪大恶极,然自试乐之夜与源氏大人相见之后,便心烦意乱,卧病不起。仿佛魂灵也离我而去,飘游无依了。倘我的灵魂徘徊于六条院内,务请重结旧据,让它归来吧!”语声微弱,悲喜无常,真是魂灵出窍了。小侍从遂告诉拍木:三公主亦含羞蒙耻不已,忧惧攻心。柏木听得,增俄中仿佛看见面目清瘦、愁苦满面的三公主,愈发相信自己的魂灵访惶于公主身边,不由心如刀绞。他道:“我将夭亡,惟恐这怨气如缕,成为公主人道成佛之羁绊,那将甚为遗憾。今后别再谈公主之事吧!公主已有身孕,我惟愿听得她顺产之讯便安然死去。记得那夜我梦见小猫,心知为怀服之兆,却不敢说出,想想甚是伤感。”小侍从见他悲苦之状,心中可怜,泪水跟着涌了出来。

  公主的复信,手笔柔弱,却别有风致。信中道:“闻君有疾,甚忧我心。遥共君苦,亲身不由己。君言‘爱永存’,岂知:

  火焚君身我心煎。两烟并入碧云天。我之归冥,犹在君前!”语虽寥寥,棺木已甚为感激,心中传惜无限。自语道:“悲乎!我生虚度,无所念怀,惟这‘两烟’之语最可宝贵!”声泪俱下,遂躺于床回信,虚弱不堪,乃至几度搁笔。语句亦断续,措词古怪,有似涂鸦:

  “身焚余灰烬,烟消化碧云。恋君心常在,尊前时探问。君欲见我,只须于夕暮时分眺望天空,眺我亡魂,别人不会怪你;虽为徒劳,推望你我情共九天!”挣扎着复了信,心中愈是感伤,便打发小侍从道:“罢了!夜色已深,你可告之我命将终,愿她保重。许是前生作孽吧,竟有今日之痛。”便哭着,膝行至病榻上。小侍从忆起从前与柏木倾心长谈,毫无顾忌的情状,亦甚觉可怜,不忍就此离去。枯水乳母向她细诉了柏木的病状,二人皆泪下不止。前太政大臣更是忧心如焚,说道:‘眼见已有好转,今日怎又忽然加剧?”柏木道:“终是没指望的,怎会好转!”

  那日傍晚,三公主忽然腹痛不止。有待女提醒说要分娩了,一时众人忙乱。源氏闻报大惊,即刻前来探望,私下想道:“好生可惜!如此可庆之事却让那嫌疑毁了!”却不露声色,急急召请高僧进行安产祈祷。又于耶内做功德的法师中择了些道行高深之人参与。三公主一夜煎熬,次日拂晓产下一男婴。源氏心下忐忑:“倘是女婴,闭于深闺,还易遮掩;偏他是男婴2如因那件事,相貌酷似那人,怎生是好?”却又想:“有此嫌疑的孩子,男的倒好教养些。真是奇怪:我这一生,罪孽深重,终遭此报应。今世受这意外惩罚,来世或可稍减罪意吧?”不知情的人见源氏大人晚年得子,推量他必宠爱,固而侍候尤为殷勤。即于产室中举行盛大的仪式。六条院诸夫人也皆送来种种美味产汤,更在例行所赠的木片盒、叠层方木盘和高脚杯上挖空心思,竞争精致。

  第五日,秋好皇后派人送来贺礼。有赐与产母的食物,侍女们亦按身份各有赏赐。六条院的家臣下投,上下一切人等,尽皆拜赐。按宫廷制度,一切仪式极尽体面。皇后殿前,自大夫以下的官员和冷泉院的殿上人,皆来拜贺。第七日,照例皇上的贺使莅临。前太政大臣至亲家属,本当隆礼有加,却因柏木正自病危,只送了普通资仪。前来祝贺的请亲王及公卿甚多。此次贺仪,盛况空前,但源氏心环隐痛,对此全无心思。亦不举行管弦之会。

  三公主身体纤弱,又初次临产,经验全无,怕得连汤药亦不肯吃。遭临此事,她痛感自己命苦之甚,真想趁机自行了断。源氏在人前敷衍其事,心中却甚为怨恨,毫无看望孩子之意。倒有几个年长的侍女可怜孩子,私下议道:“好冷淡啊!晚年得干,又这般周正可爱……”这话却给三公主知道了,亦暗想:“此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啊!”遂怨艾满腹,愈发伤心苦命,思谋着要献身佛罢。源氏白天匆匆来看一眼,晚上并不再来。忽一日,他对公主道:“想我已剩日无多,世事又如此无常。兼之近出心绪烦乱。此地喧杂,非修道之所,所以并不常来。但我亦甚为惦念于你,不知近况可好?心情疏朗了么?”便从帷屏边上望去。但见三公主抬头道:“像这样是活不下去。生产而死,罪及来世,倒是出家为尼好,抑或借此保全性命;便是死了,此生功罪亦可相抵。”语气大异往日,真有几分大人光景了。源氏道:“不祥之论,不可轻发!生育大事,固有风险,却决非如此绝望!”心中却自思:“她若真要坚持己见,倒也乐得成全了她。近来与她相处,总是不甚如意。我又不能回心转意。心中不快,对她自然冷漠,别人看了亦责怪于我,甚是难堪。朱雀院定然还怨我怠慢呢!莫如由她称病出家好了。”想法如此,念及她年纪轻轻就将剪下缕缕青丝,又甚为不忍。便又劝道:“你安心养身吧,别想得如此严重!人世并非那般虚幻可怕,眼看无可挽回了,突然恢复过来的,最近就有一例。”便喂她汤药。三公主身体虚弱,面色青白,奄奄待毙。但那躺着的样子却异常凄美。源氏想:“就这般模样,她即便罪大恶极,我亦不能不饶恕她了。”

  在山里修道的朱雀院闻此消息,欣喜万分。因知三公主身体素来羸弱,又甚忧急惦念,坐禅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三公主本虚弱不堪,连日又饮食不思,很快便气若游丝了。她对源氏道:“年来不见父亲,此刻愈发思念了,临死都不能再见他了么?”言毕大哭。源氏即刻差人前去。朱雀院闻报大拗,亦顾不得出家人戒律,连夜潜回。突然驾临,源氏惊恐惶惑。朱雀院对他道:“本来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我爱女心切,竟冥顽不化。闻讯之后,已不能潜心礼佛了。我深恐无常坏了生死顺序,让她先我而去,以致恨事绵绵,永扰我心。是以不顾世人讥评,连夜赶来。”为避人耳目,朱雀院只穿了黑色便服。然而神清秀朗,姿态清雅,连源氏亦艳羡不已。一见面,他照例落下泪来。对朱雀院道:“公主病状不甚危,惟因几个月来,身体衰弱,又茶饭不思,才累疾至此。”又道:“草草设席,乞恕不恭。”便引朱雀院于公主帷屏前茵褥上坐下。三公主欲下床迎接,众侍女搀扶不迭。朱雀院略掀帷屏道:“只因日夜想念,今晚特来相望。我颇像一守夜祈祷的僧人,可惜功夫不深,好生惭愧厂便轻轻拭泪。三公主已泪流满面,声若游丝道:“女儿命在顷刻。父皇既已屈驾,请就此为我剃度了吧厂朱雀院道:“你能有此宏愿,难能可贵。但重病虽苦,却不敢轻言绝望。你年纪尚轻,韶华正茂,若轻率出家,恐日后反有俗事相烦,绍世人讥笑,千万慎重!”转而对源氏道:“她此言想必发诸内心。若病势不减,我倒真想让她出家,虽一时片刻,终蒙我佛惠助。”源氏道:“近来她常出此言,我总疑心乃邪魔附体,专要诱人迷恋出家。请勿中立诡计广朱雀院道:“此事本当慎重为是。鬼怪惑人,诚然不可信,但她已濒于绝境,自知难逃此厄才萌生此愿。若竟不顾,恐遗憾终生。”他心中暗忖:“年来常闻得他对我女儿不甚爱怜,深负我望。想当初,竟怎的以为此人可靠而将女儿托付与他呢?公然明言,有伤体面,但任世人讥议,亦甚伤我心。烦恼至今,倒可趁机让她当了尼姑。如此,则世人亦不知她出家是因夫妇不和,不致遭受讥笑了。而源氏与她虽不再为夫妻,但亦会照顾她吧!如此大家皆体面。我可将桐壶父皇所赐宫舍略事修缮,供她居住。我在世时,自会多方照应于她,令她快乐。源氏与她虽少夫妇之爱,但我逝后,亦不至于不再照拂吧!”如此思量一番,便又续道:“也罢,我既来了,便将她剃度,结缘于佛吧!”源氏悲悯攻心,一时亦将怨恨之气志得一干二净,心中喃喃道:“为何到了这种地步呢?”径自走进帷屏,对三公主道:“我已是苟延残喘之人了,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出家呢?出家虽是荣耀之事,但以你如此衰弱的身体,怎禁得起那等苦修辛劳呢?不如暂息此念,进些汤药饮食,养好身体再说吧。”公主想他现在倒说这等乖觉话,甚是可增,便摇头不语。源氏也看出:这平素从无怨言的女子,竟一直怀坦于心。便愈加可怜她了。如此谈来谈去,不觉天已破晓。

  恐天明上路给人撞见,有失体统,朱雀院叫三公主赶紧收拾受戒。将道行高深的祈祷增召人产室,为三公主落发。源氏眼见这美丽女子的秀发缕缕剪落,痛惜不已,忍不住大哭起来。朱雀院素来对这女儿特别疼爱,寄以厚望,今见其就此绝弃尘线,远离人世欢乐,亦不免心痛落泪。他嘱道:“自此时起,佛已依你康健如初了。诵经礼佛,休避劳苦!”其时天色末明,他就准备回山了。三公主因身体之故无法起身送别,言语亦甚艰难。源氏对朱雀院道:“兄长屈驾惠临,小弟感激不尽。然今日之事如梦,乱我心绪,怠慢之罪只得改日再谢了。”遂派诸多心腹送他回山。临别时朱雀院对他道:“昔年我命危时,念及此女孤苦无依,未敢撒手而去。幸你勉为其难,接纳了她,多年来照顾周全,甚慰我心。如今她身人空门,倘幸而度过此厄,则居所望你善为考虑。这喧嚣之所,固然不宜,然过于偏僻之深山又未免清寂。务请从长计划,勿弃置不理!”源氏已是苦不堪言,道:‘况长欲使小弟无地自容也!今日不胜其悲,意乱神迷,万念俱灰。”

  次夜,正做法事。三公主被鬼魂附体,口里叫道:“‘你们见识我的厉害了吧!前些时我迷了那人,竟给你们设法救走,我好恨呀!所以潜行至此,又祟了这人许久,现在我得走啦!”言毕大笑。源氏惊恐不已,又替三公主可怜,心道:“原来二条院那恶鬼又附她身上了!”三公主病势略转,但尚未脱离危险。众侍女自三公主削发后,甚感失意,惟愿公主真能就此恢复健康。源氏无微不至地照料,又延长了做法事的日子,众法师更是郑重。

  却说相木卫门督得到公主产后出家之事,病势愈沉,眼看无可救治了。他为妻子落叶公主感到可怜,想:“也许不该让她来此吧。身为公主,御容若被父母看到,岂不尴尬。”便向父母请求道:“我想见公主一面,有事相商。”但他们执意不允。柏木遂见人便说想见落叶公主。当初,落叶公主的母亲不愿将女儿嫁与棺木。柏水之父亲自恳求,朱雀院见其言辞恳切,情不能却,方才应允。朱雀院见三公主与源氏婚姻濒于危机,曾道:“反倒是二公主的丈夫可靠呢!”柏木闻知,感恩不已。此刻他对母亲道:“可怜我与她姻缘不长。我今死去,她孤苦无依,每念及此,恨意难平。万望你们多多安慰,照顾她!”母亲哭道:“为何胡言乱语?你若先走了,我们还能苟延几日?更别说照顾她了。”柏木便找来弟弟左大养等,嘱托一应后事。柏木对诸弟一向温厚可亲,所以他们,尤其年幼诸弟,都敬他如父母。如今听他竟言及后事,莫不垂泪。众人亦皆不住叹息。皇上闻知,甚为惋惜,然念其病危,已无生望,便下诏封他为权大纳言。又对左右道:“或许他得此喜讯,竟会好转呢!”然而柏木衰危如故,惟伏枕谢恩而已。父大臣深感皇恩浩荡,悲痛尤甚,却终是一筹莫展。

  前来祝贺柏木晋升的人中,夕雾是第一个。他一向关切柏木的病情。新年以来,柏水即卧床不起。他本想出去会见夕雾,无奈身体虚弱不堪,力不从心。只得叫人请夕雾进卧室,道:“室中零乱,衣冠不整,伏望见谅!”祈祷僧回避了,夕雾便进来,于枕畔的茵港上坐下。柏水与夕雾自幼知交,彼此十分友善。今临死别,不胜其悲,虽嫡亲手足亦不过如此。夕雾本想晋升之日,他必心请愉快,但见其容惨戚,毫无生望,心情也就黯淡下来。他道:“为何忽然如此沉重了?我还以为这大喜之日,你有所好转了呢!”柏水道:“真不幸啊!较之以前,我判若两人了。”他戴着乌帽,略抬上身,样子。分痛苦。穿着好几层绸料白衣,盖着被装。室内陈设整洁而雅致,氯氟着浓浓的熏香。这卧室布置随意而富有情趣,真难以想象住着重病之人。柏水清瘦而苍白,神情却更使朗。他靠在枕上说话,气若游丝,衰颓不堪。夕雾赞叹他的俊美,心中不胜惋惜,对他道:“你生病许久,身体倒不见得怎么瘦呢,反而比往日更为秀美了。”却忍不住偷偷拭泪。又说道:“我们不是曾发誓‘但愿同日死’么?委实叫人伤心!你因何患病的呢?我一点也不知道,真是惭愧啊/棺木答道:“这病痛在何处,我亦说不出来。它是因何沉重起来的,好像亦无知觉。我未曾料到会积累至此程度,元气丧失殆尽。全赖祈祷和普愿的法力,才得以延命至今。依我之愿,迟死不若早死,以稍减苦痛。然而我所牵念实在太多。事亲不能尽其天年,事君半途而阻,皆罪极苦痛之事。反观自身,一无建树,碌碌而死,抱恨终生。此皆人情常理,倒也罢了。但我内心另有隐痛,不敢转泄与人。虽大限将临,却连众兄弟都不敢稍有提及,如今推与你诉说:我曾得罪了六条院大人,数月来,一直惶恐忧闷。但此事原出意外,正自担心忧闷成疾,忽蒙大人宣召,赴六条院观赏朱雀院庆寿音乐预演。其时从大人眼中我已知未能见恕。自此愈感不堪人世之忧患,遂失生死之意,以致今日狼狈若此。想我对大人自幼忠诚,此番恐为小人作祟。我今死去,遗恨小世,却又使我后世不得安生。惟愿我死之后,大人终能恕罪。此事便要请你善为辩解了。”他愈发痛苦。夕雾十分难受。他早已猜知那事,但不知其详。便道:“家父并未怨怪于你,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他知你病重,正替你惋惜呢!既有这些烦心之事,为何一直闷着不告诉我呢?那么,我亦可奔走斡旋,消除误会了!延至今日,追悔莫及!”他恨木得时光倒流。柏水道:“我欲待病有起色时,再告诉你的。万料不到竞急转直下,直至今日。想想真是糊涂啊!若机会便当,务请向六条院大人善为辩解,但切不可言于外人!请多关照一条院公主。我死后,朱雀院必为公主伤心,亦得劳你前往劝慰了。”柏木本有千言万语要嘱托于他,怎奈心力交瘁,支持不住,只得向夕雾晃晃手道:“你请回吧!”夕雾便掩泪而去。祈祷僧又送来作法。母夫人和众大臣亦进来了,众侍女又是一片忙乱。

  柏木病重,不仅妹妹弘徽殿女御焦虑不已,夕雾夫人云居雁亦极为悲伤。柏木一向忠厚诚挚,颇具长者风度,所以鬃黑右大臣的夫人玉囊与这异母长兄亦甚为亲睦,也请得僧众为他祈祷。然而祈祷终究不是“愈病药”,未见奇效。相木本及见落叶公主一面,便水泡般永逝了。

  一年来,柏木并不挚爱落叶公主,但表面上却甚为谦恭爱怜,关怀备至。因此落叶公主对他并不怨恨。柏木就此夭亡,她推觉世事如梦,浮生虚渺,悲悯涌上心头。那神思恍惚的样子,惹人生怜。母夫人见女儿青春守寡,遭人讥笑;又见她那般愁闷,心中无限悲痛。相木的父母哭喊道:“该让我们先去呀!老天怎这般糊涂!”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三公主如今做了尼姑,得知棺木死讯,倒忘了素日对他的痛恨诅咒,亦怜惜他来。她想:“棺木知道孩子是他的。想必孽线宿定,才有那等祸事吧!”也感伤落泪。

  不觉已是阳春三月,要为小公子董君诞生五十日举行庆典了。这小公子面如敷粉,娇美肥硕,竞似不止五十日。那小嘴努动,似要说话。源氏近来每日来探望一次,对三公主的关心尤股从前。他常流着泪向她诉衷情:“你心里愉悦些了么?唉!这样子,好叫我心痛啊!你舍我而出家,已大伤我心了。倘你的打扮一如从前,已恢复健康,我会欣喜不已呢!”

  庆典之日,例行献饼仪式。然母夫人已改着尼装,众侍女不知是否有碍仪式,举棋不定。其时源氏赶到,说道:“无妨!又不是女孩,当尼姑的母亲参加庆典,无有所禁!”遂让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向他献饼。乳母浑身鲜丽。奉献的礼品花样百出,帝内帘外摆满了盛饵饼的笼子和盛仪器的盒子,装饰皆极精美。众人兴高采烈地忙碌着,不知内情。惟源氏一面伤心,一面羞耻。三公主亦起床了,头发末梢密密地垂在额边,便用手掠开。恰逢源氏掀帘进来。为避尴尬,三公主将头撇向一旁。产后,她的身子现见瘦小了。那日受戒时,因心有难舍,前面的头发留得甚长,所以看不清后面是否剪了。她身着衬衣,袖口和裙袂上均有重重叠叠的淡墨色,外罩带黄的淡红色衫子。她还很少穿这尼装,侧面看去,颇像个孩子,玲现可爱,倒也美观。源氏道:“唉,真让人受不了!这淡墨色叫人觉前途黯淡,太不吉利。我虽勉力自慰:你虽出家,终会容我常常见你。然眼泪却止不住,甚是烦恼。本是你抛弃了我,外人却责怪我,这亦令我终生不安。若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叹息一声,又道:“倘你因出家之故,欲离我独居,这便是真心嫌弃我,令我耻辱伤心了。你就一点不怜爱我吗?”三公主道:“素闻出家之人,心若止水,况这怜爱二字,我本就不懂,又如何敬复呢?”源氏恨恨道:“那我亦不知如何了!但愿你从来就不懂得!。”便去看小公子。

  照看小公子的,有好几位乳母,皆美貌而出身高贵。源氏召唤她们上前,嘱咐具体事宜。他抱了小公子,叹道:“唉!我已剩日不多,惟愿这晚生之子顺利长大成人啊/小公子白白胖胖,长相俊美,兀自无忧无虑地笑着。源氏觉得他与夕雾当年极不相肖。明石女御所生皇子,自有皇室血统的高贵气质,却并不十分清秀。看这冀君,却是面带微笑,高贵而俊秀,目光清澄有神。源氏非常喜爱,但总觉酷似柏木,自己亦心中有数。这孩子虽只初生,然目光已坦然,神色与众不同,相貌无怨。三公主未明显看出他像相木,外人更没留意。惟源氏暗自悲叹:“唉,棺木之命,何其凄苦啊厂遂觉世事无常,难以预料,禁不住流下泪来。想到大庆之日,此举不祥,便拭去泪痕,吟诵白居易诗句“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岁,便已有迟暮之感,不由伤怀。甚想教导小公子‘勿步已后尘,却又想道:“此事待女中定有知情之人,恐在笑我不知真相呢!”心中不悦,转而自慰道:“我之如此,天命罚我;公主干白遭人讥议,才若不堪言呢!”却不露声色。小公子牙牙学语,笑得甚是烂漫无邪,那眼梢口角乖巧无比。旁人不会在意,推源氏觉得这一点亦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双亲,不知道他们有这孽种孙子,恐正在悲叹柏木绝后了呢。唉,这人一向高傲而沉稳,却因一念之差自绝了生望!”此刻源氏甚为怜惜,对柏木的怨恨亦消除了,竟掉下泪来。

  待众侍女退下,源氏上前低声对三公主道:“好好看看这孩子吧!你舍得这可爱的小人儿出家么?哎!好狠心啊!”这般突然话问,公主羞极无语。源氏遂低吟道:

  “谁植苍苍岩下松?何言相对探询人?好难受啊!”三公主俯下身去,不予理睬。源氏颇晓她的心情,不再穷究。但不知她想些什么,虽未必情感丰富,总不致冷漠至此吧!”又可怜她了。

  夕雾仔细琢磨相木濒临绝境时那番话。心想:“究竟何事呢?可惜他那时神态不清,隐约其词。如若清醒些,直言相告,我便心中有底了。唉,真教人遗憾伤心哪!那情形总在他眼前浮动,以致悲伤胜于柏木诸弟。又想到三公主:“她为何突然出家了呢?并无不治之症啊!虽是自愿,父亲却又怎会应允?当初紫夫人病至危在旦夕,涕泪恳求出家,父亲尚且将她留住。这两件事恐有些关联吧?或许是柏木一向暗恋三公主,忧苦之心有所泄逸。柏木为人沉谨,非比常人,别人甚难知其心事。但却优柔寡断,情感缠绵脆弱,这就不免出事了。无论恋情多苦,终不应情迷出窍,以致搭上性命。虽然因缘注定,毕竟不读过于唐突,枉自丧生,亦使别人终生苦恼。”这番思量,连夫人云居雁也不与说,对父亲源氏亦未得便禀告。但他总想向父亲透露些许柏木的幽隐之言,以窥其反应。

  自相木去后,双亲犹伤痛不已,泪无干时。头七、二七……浑然不知,已急急而去。相水溶弟妹料理超荐功德,布施供养等一切丧事。左大共红梅负责佛经、佛像的装饰布置。左右人等向大臣请示每个“七”期的诵经事宜。大臣已毫无心思,推答道:“休来问我!我已痛及这般了,还要烦扰我心,岂不让柏木魂灵不安,超生不得么?”亦是含糊不清,似欲随儿去了。

  丈夫去得匆忙,一条院的落叶公主未能与其最后诀别,尤为伤心。时光推移,侍从人众陆续散去,哪毛遂空寂萧索,惟柏木生前亲近之人偶或前来慰问。每见管理鹰和马的侍从没了主人,神情沮丧地进进出出,落叶公主更添无限感伤。

  柏木生前之物犹在。琵琶与琴,昔日常抚,如今却弦断尘封,寂寥地搁着。惟有庭前树木烟宠寒翠;院中群花,依旧含苞吐蕾。众侍女皆着淡墨色丧服,寂寥苦闷,无聊度日。公主终日怅惘,悲泪时流。

  忽一日,随着高昂的喝道声,一辆马车嘎然停于门前。有人哭道:“他们难道不知主人过世了么?”通报送来,竟是夕雾大将。落叶公主原以为是左大并或宰相,孰料却是仪表堂堂,高贵威严的夕雾,不免有些惊诧。鉴于此人身份高贵,不敢擅循旧例让侍女应对,便请母夫人前来接见。夕雾于正厅前厢就坐,对她道:“卫门督不幸病故,在下之悲,不逊请亲。因于名分,不敢越礼,谁作寻常慰问。但卫门督;临终遗嘱于我,自不敢怠慢。人之寿夭,早晚难测,在下亦属其例。若得一息尚存,定然忠于所托。所以久不拜访,实因时值二月,朝廷神事繁忙。倘因私人之悲而宠闭不出,又有违常理。即便忙里偷闲,匆促间亦难以尽情,反为憾事。前太政大臣痛伤尖子,悲苦不已,父子亲情,在所难免。然夫妻情深更胜,推念公主丧夫之情,何其悲恸,心下甚为忧苦。”说时频频拭泪。显见这气宇轩昂之人,原也柔情万般。母夫人便咽道:“伤心之事,是无常尘世中惯有的。夫妇诀别之悲,亦尤有其例。我这迟暮之人,还有何奢望?姑且强自慰藉罢了。但年轻人总受不了这意外横端,其悲戚之状,好不叫人难过!她竟想立时追随地下。唉!我这苟且老身,难道还要面对后辈双亡之惨景么?你是他知交,自然知道当初我对这门亲事不乐意。只因朱雀院心中暗许,又有前太政大臣殷殷恳请,竟使我转念而勉强应允了。皆道因缘美满,岂知南柯梦断!如今好不悔恨。他竟如此寿短,亦大出所料啊!如今看来,若非情况特殊,公主勉强下嫁,决非美事。既非独身,又失夫婿,进退无路,好不命苦!倒不如真依了她,夫妇共化轻烟飞散,既自免伤痛,亦免受人讥议。此为昏话,终不愿毅然遵循。我已悲痛不堪,恰逢大驾光临,真是感激不尽!君既言有遗嘱托于君,那么他生前似对公主不甚恩爱,实深藏于心,公主亦可聊以慰怀了!”言毕泣泪不止。夕雾一时亦难自禁,过后才道:“他的老成,恐是夭亡之罪魁。近年总见他神色阴郁,情绪低落。在下曾私下揣摸,时有谏言:‘你洞察世情,思虑深远,但又过于敏感,易致爱美之心衰失,聪颖之气锐减。’他却视为无稽之谈。唉,且不说这些罢,倒是劝公主节哀要紧。恕我唐突,我甚是同情她的!”他婉言劝慰许久,方告辞离去。

  柏木长夕雾五六岁,仍年少,面貌俊美,举止潇洒。夕雾则相貌堂堂,颇具男子气概,面貌清秀貌美亦远胜常人。众年轻侍女目送他出门时,亦哀思略减。夕雾见庭前有一艳丽樱花树,便想起“今岁应开墨色花”的古歌。但厌其不祥,遂随口自吟另一古歌:

  “岁岁春花群艳放,赏花能事命天看。”继而赋诗道:

  “半面材残庭前樱,良辰来时依开放。”他一面走出门去,一面装作随意吟诵的样子。母夫人听得,立刻和答道:

  “今春堕泪柳服穿。花开花落在哪边介老夫人并非风雅之人,人多称此更衣为爱赶时尚,颇富才华。夕雾见其和诗如此迅速,亦不由暗赞文思敏捷。

  夕雾由一条院出来,径至前太政大臣邪内。但见柏木诸弟在座,皆请他进客厅。大臣强抑悲痛,与他相见。一向不见老态的大臣,此番亦衰老消瘦了,胡镜甚长也未及剃,惟怀胜于昔日父母之丧时。岳父这般模样,令夕雾悲不自禁,掉下泪来,怎么也隐忍不住。大臣被这相木生前好友感染,眼泪又掉了下来。夕雾略述拜访一条院之事。谈起柏木,便语无休止,大臣眼泪愈发掉个不停,似绵绵春雨之檐漏,衣襟尽湿。夕雾呈上落叶公主母夫人所咏“柳眼”之诗,大臣道:“我已无法视物了!”竭力擦了一阵眼泪,才得以看清。阅诗时一脸沮丧,真叫人难以想象他曾那般精明能干,气宇轩昂。这诗原亦平常,惟“穿露莹”一句意韵深长,使大臣更添伤感。便对夕雾道:“那年秋天,你母逝世,我自认悲伤至极。但妇人所历范围狭小,熟识者不多,不管情况如何,总不亲自露面。是以这悲伤隐秘,并非处处触发。男子则不然。相水虽才干碌碌,但蒙皇上错爱,晋官加爵。是以仰仗他者渐众,闻噩耗而各各惋叹。我最为痛心的,非世俗名望与地位,而是他正值俊美元援的身体。唉,何物能解我悲痛啊?”言毕茫然仰望长空。其时暮色惨淡,樱花欲凋。这景色他今天却首次见到。遂于夕雾怀纸上写道:

  “未料子先死,老父着丧衣。连绵春雨下,似父哀子泣。”夕雾亦吟道:

  “亡人情不知,撒手归西去,抛却老双亲,哀子服丧祭。”左大并红梅也吟道:

  “芳春虽未至,娇花先凋零。悲叹亡人魂,谁人服丧祭。”

  柏木的法事庄严隆重,调然异于世俗。不仅夕雾大将的夫人云居雁请得高僧,夕雾亦特意筵请,为柏木诵经念佛,场面甚为宏大。自此夕雾频访一条院。时至四月,碧空如洗,清爽宜人,树木葱绿可爱。一条院却一片荒寂凄凉,悲叹之声,目尽夜复。夕雾例行访问时,见庭中一片青青嫩草,正自萌动。前处的蓬蒿亦长势繁茂。那“一丛艺芒草”绵绵地蔓延着。柏木生前喜好花草,精心培植,如今这些花木失去护理,自生自灭。夕雾想象日后秋虫晰鸣之景,泪水又涌了上来。沿着芒草径缓缓步人,但见檐前垂挂着幅幅伊豫帘,夏日薄纱已代替淡墨帷屏,由帘影望外,甚觉凉爽。透过薄纱帘子,隐约可见几个身着浓黑上衣的女童,面貌姣好可爱,推衣服令人心有所悸。

  侍女们于廊上为夕雾铺了茵褥,请他就坐,但又觉未免怠慢,便禀告老夫人,请其入室。但老夫人贵体不适,正卧床休息,只得由侍女们暂且陪伴。夕雾欣赏着庭中欣欣向荣的花草树木,见一柏树和一枫树格外翠色欲滴,枝叉相交,分外惹人注目,心生感慨道:“这两树梢结为一体,合成连理枝,真是有因缘啊!这便有希望了。”遂轻步向门槛走去,吟道:

  “亲近既承木神许,结势应似连理技。疏我于帘外,令人好不丧气啊!”众侍女私下推搡,低语道:“此人偷偷摸摸的样子,亦别有丰采呢?”其时,侍女小少将君传老夫人答诗

  “柏本神魄虽已散,忌容攀折庭前技。君言须检点,居心若此,鄙薄之至。夕雾一笑,的确如此。后来闻得老夫人正膝行出见,忙整衣相待。老夫人道:“恐因忧伤度回吧,总是落落寡欢。人生如梦,劳君屡次驾顾,感激不尽,是以挣扎相迎。”神情果然十分悲伤。夕雾安慰道:“忧伤本是难免,但沉溺于此,亦自徒然伤神。凡事皆由天命,忧伤亦应有度。”心动中却想:“曾闻公主生性蝴雅,今遭此惨悲,又招讥评,伤心失意乃情理之中了。”不由细细询问公主近况。又想:“这公主虽非国色天香,却亦不至于面目可惜吧?岂能因外貌而嫌弃或荒唐别恋呢?此皆可耻之举呀!总之,为人最重要的是性情。”又对老夫人道:“叫生若能被视作自家人,则不胜感激了。”此话虽非刻意求爱,却已暗露心机了。众侍女见身着常礼服而姿态鲜丽的夕雾,气宇轩昂矗立于此,窃窃私语道:“其父亲高雅而温厚,柔情万种,世所无匹,这公子却威仪堂堂,叫人一见惊叹不已。其相貌委实通异常。”又道:“何不由他自由出入呢?”

  右大将藤原保忠夭亡,乃近世之事。此刻夕雾便借“右将军墓革初青”之诗以慰柏木亡灵。凡人伤逝之感,古今一情,而拍木尤甚:其学识广博,宽厚仁慈,世人仰慕。是以无论身份高低,还是僚属侍从人等,无不扼腕叹惜,黯然神伤。皇上尤为思慕,每逢管弦之会,便首先念及柏水,其“惜哉卫门督”一语,竟蜚行一时。源氏的怜惜亦与日俱增。蒸君乃柏木之遗孤,此事谁源氏一人明白,旁人尽皆不知,是以于他并无所谓。时至秋天,黛君已能扶床学步,其惹人怜爱之态难以名状。源氏亦真心疼爱于他,经常抱他,视作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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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横笛

  柏木大纳言英年早逝,伤悼者甚众。源氏为人,凡略有声誉者逝世,虽交游并不深厚,也皆厚仪相悼。何况他与柏木甚为知心,亲密,是以往往触景伤怀,勾起无限忧叹。柏木周年之忌,源氏为之大办法事。见蒸君无忧无虑嬉笑玩乐,他甚为怜爱。突生一念,以黄金百两另替熏君布施僧道。柏木之父大臣不知内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夕雾大将做得许多功德,并亲自料理诸法事。周年忌辰,又亲赴一条院慰问。父大臣母夫人未曾料到夕雾之情竟厚于柏木诸弟,又见世人对他如此厚爱,更是感激痛惜之极。

  二公主年轻嫣居,受人讥讽;三公主又皈依仗.],绝尘弃世,诸事皆不遂朱雀院之心。奈何远离红尘,只得忍耐自抑,摒却凡俗之虑。他自三公主出家后,做功课时常推测,三公主此时亦与他一道勤心礼佛。便时寄鸿笺,其言甚为琐细。

  一日,朱雀院于寺旁竹林里掘得竹笋,又于附近山中掘得野芋,念及公主亦好山乡风味,便遣人专程送去。并附言道:“山野春日,路失烟霞。因思你心切,故前往掘些,以示我心。但略表寸心耳:

  看破红尘晚,道同净土生。但此般事业甚为艰辛。”原氏进来时,三公主正挥泪阅信。他见公主身边放着果盘,正诧异时,却发现是朱雀院信到。取信一读,心甚感动。信照旧不详,有说道:“我有将不久于人世之感,常想见你,又深恐难以如愿。”其诗乃僧人素常宣教之辞,别无情趣,但他自思:“朱雀院见我虽为三公主终身所寄,却那般冷漠,深自担忧而作此语,理之宜然。想亦甚可怜厂三公主叫人将一套深宝蓝色经罗衣服赐于使者,自己详细复信。源氏拿起帷屏边三公主写废的信纸,见是两句笔迹稚气之诗:

  “渴慕弃尘去,辞俗入深山。”源氏道:“你住于此,朱雀院尚不放心。如今你要进山,实在伤心啊!”但此刻三公主并不正眼看他。她短发低垂,面如孩童,十分可爱。源氏心中涌起无限怜爱,想道:“怎会弄成这等模样呢?”恐引起欲念,遭佛责怪,便竭力自制。两人隔帷屏应答,不亲近也不疏远。

  小公子蒸君睡醒,从乳母房里爬出来,小手直扯源氏衣袖,状极可爱。他身着白罗上衣,外罩一件蔓草纹般红面紫里小衫,衣裾甚长,随意拖曳。衣服都拥到后面,敞着胸。他肌肤嫩白,身材小巧,颇似柳木人像。头发油亮似用鸭路汁染过,兼之嘴角红润,眉目清朗,一再勾起源氏回忆柏木之情。柏木也远没这般艳丽。他亦不肖其母。源氏觉得如此年纪意神情高贵,实属罕见。较之镜中自己,毫不逊色。

  蒸君学步未久。他爬到盘子边,胡乱抓起里面的嫩笋乱扔,或咬一口便弃于一旁。源氏笑道:“好没规矩啊!快将盘子搁起,别让他乱来。倘有长舌侍女将此传出去,倒说这孩子贪嘴呢户便抱起孩子道:“长相真清秀啊!恐是我不常见幼儿之故,总以为孩子年幼必不晓事,但他却非如此。这恐怕并不甚好罢。此种人在公主等好孩子中厮混,双方都有不便。唉,只怕我终无缘见得这些孩子成人!正所谓‘百花年年至春放,能否看花意由天’啊户说时凝视小公子的脸。

  众侍女道:“啊!别说此等不吉利之话!”黛君摸着一支等,咬得涎水四溢。他已出嫩齿,总想咬点什么。源氏笑道:“咳!又是个非常的情种!”便夺过笋,随口吟道:

  “难忘旧事时仿,翠竹娇笋怎忍弃?”小公子不急不恼一脸憨笑。他急急从源氏膝头爬下,到别处爆闹。

  光阴流逝,小公子一日盛一日地漂亮起来,每每让见者惊诧不已。那件“痛心往事”’似已彻底消失。源氏想:“天命真是不可避啊!那不测之事之能发生,恐也是此人前生注定吧?”其思想已有所改变。他自思这一生不如意之事甚多,这三公主乃自己众妻妾中唯一身份品貌皆属上品的,不想竟出了家。以此观之,则她与柏木之事终是罪无可赦,想想亦实可叹。

  夕雾一再忆及相木临终遗言,终想不透所言何事,便想向父亲禀告,并窥其反应。但因其已朦胧清知,所以倒羞于启齿。他总欲寻找时机,以探明真情,并告诉父亲柏木痛悔之状。

  夕雾极挂念一条院的落叶公主,便于一秋日凄清暮色中前往拜访。落叶公主正漫不经心地弹琴。收拾未妥,侍女们已将夕雾请至其所居南厢中。夕雾附耳听得侍女膝行入帘,衣衫拖曳于地发出案审声,闻到缕缕衣香,甚觉幽雅而富有情趣。照例是老夫人出来陪之闲聊。夕雾所居三条院内,人进人出,繁乱喧嚣,更有众小孩嬉戏打闹,而此处却格外幽静,甚得之喜爱,虽近是常有萧索之感,然终不掩其高雅舒适,庭中花木繁盛,虫语卿卿。夕雾漫赏此署最,眼前扫过秋日原野。他拉过那把和琴,弦音甚符律调,显见是经常弹奏。而琴上尚遗奏者在香,使人倍觉温馨。夕雾自思:“此情此景,若遇无所顾忌之色情男子,必会丑态毕露,臭名远扬吧!”想毕,便弹起和琴来。柏木生前常弹此琴。夕雾弹起一支富有情趣的短曲,道:“大纳吉弹此琴时的美韵妙音定还留于琴中吧?他弹得何等美妙啊!小生不揣冒昧,颇想一聆公主抚此妙音,一他耳福!”老夫人道:“弦断至今,公主自幼所习乐曲皆忘个无影无踪。昔日清公主在朱雀院御前演奏各种琴筝之音时,也极赏识我家公主。但时至今日,此人已非彼人,整日恍恍惚惚,愁眉难展,竟视此琴为牵愁引恨之厌物。”夕雾道:“此话诚然,但‘感伤亦是无常物’呀!”叹息之余,将琴推还老夫人。老夫人道:“如此则请你顺奏一曲,唤醒我这愁得昏源之双耳,也可稍辨琴中所遗妙音。”夕雾道:“哪里!曾闻道:操琴之道,当以夫妇之传为最佳。愿闻公主妙律。”将琴推向帘边,虽明知公主不会即刻应允,也不强求。

  其时明月东升,浩浩碧空,纤尘不染。雁群成行阵飞呜,不乱不离。看得公主艳羡不已。又有清风徐来,肌沁意凉,公主感此清幽情趣,取筝轻抚一曲。其婚技雅音扰得夕雾恋意丛生,心绪繁乱。便取过琵琶,以至亲至切之音弹奏一曲《想夫》恋人地道:“小生度公主之心妄奏此曲,唐突之处尚望见谅。但公主总得酬我一曲吧。”便隔着帘帷劝请,言辞殷恳之极。公主愈发羞赧,满怀感慨地沉思。夕雾乃赠诗云:

  “窥君含羞无语状,始知无声胜有声。”公主在和琴上弹了该曲末尾几句,答诗道:

  “夜深纵闻琴音苦,不解情意只听音。”由于深得此中高人悉心传授,且为同一音调,故和琴音调虽非细腻之属,她仍奏出凄凉感人之韵味。微弹几句,夕雾深觉遗憾。他对老夫人道:“今夕小生在诸乐器上所奏心事,幸蒙公主垂听。秋夜已深,思及故人,不忍相扰过甚,故就此辞别。世间琴调常变,令人心生警惧。小生惟愿再来之时,此琴仍同今夜之调!”他含蓄表明其心事,即欲辞去。老夫人道:“今夕韵奏风流,当不致有闲言相讥。惟一宵漫谈,尽皆琐碎,未能欣赏妙手雅韵,而使我延寿,实乃憾事片便另添一横笛子赠物中。并道:“此笛颇有来历,不忍其湮没于此等蓬门陋舍之中。看若于归途中吹奏,与阵阵蹄声相呼应,倒也恰悦行人呢?”夕雾恭谢道:“如此妙笛,恐我消受不起!”乃接笛细赏。此乃柏木生前极为喜好之物。记得柏木有言:“此笛所蓄妙音,我未能—一奏出。日后当将其传与我信赖之人。”往事难涌,又添几多伤感。便拿起笛,吹了半曲南品调,道:“适才弹和琴以寄怀故人之情,贻笑之处乞望见恕。惟此管名笛,实受之有愧……”言毕起身欲去。老夫人吟诗相赠:

  “荒郎露重草情长,又闻当年秋虫音。”夕雾谢道:

  “横笛残音如昔声,哀友凄泣气绝时!”

  回到三条院本邸,房间格子门都已关闭,四处人声沉寂。夕雾推想有人告知云居雁,说他与落叶公主过分亲见,准是有意于她,云居雁又恼他深夜不归,是以此时明知他已回府,却样作熟睡。夕雾音调甚美地唱起催马乐:“刁妹与我入山中……”唱毕恨声道:“怎都关上了门?如此气闷!今夜月圆当空,竟无人观赏!”遂打开格子门,卷上帘子,侧卧于窗前,毫不理会云居雁此时不悦之心。一群稚拙孩子胡乱横卧,诸侍女也挤卧一块。夕雾见此杂乱场面,与先时一条院相较,便觉大相径庭。遂拿起笛来略吹片刻,思道:“自我去后,那边该不胜寂寥!那张琴大抵仍在弹奏罢!老夫人确是个和琴好手呢……”他又想:“为何柏木不能钟情于此公主,而表面却尊重备至呢?这倒令人蹊跷。世间不幸之事多为声名远扬者,皆让人思之甚美,而见之却大失所望。如此想来,我们夫妻自助青梅竹马,多年末生隔阂,亲爱无比,例确是难得!难怪她如此矜持骄盛。”

  夕雾恍惚入梦,梦见已逝卫门督身着常服,待于身侧,正纲详其笛。夕雾梦中忖道:“其亡魂尚念此笛,故循音而来!”似闻棺木吟道:

  “愿授笛中精妙音,世代留传遗子孙。但你并非我所指望留传之人。”夕雾正欲问个明白,忽被一孩子梦哭惊醒。这孩子哭声甚厉,乳汁吐得满褥皆是。故乳母起身视之,人声嘈切杂乱。云居雁亦掌灯而来。她将头发夹于耳后,抱那小孩坐下,耐心抚之。她近日甚胖,此时,她撩开衣衫,露出腴脚酥乳,给孩子喂奶。这孩子生得极为漂亮。因吮不出乳汁,只是略微含着,稍得抚慰。夕雾走进查问,乃命人以米略撒于地,以去恶梦。一时室内骚乱不堪。夕雾梦里悲哀也随之烟消云散。云居雁道:‘驻子似有不适。你沉溺于新鲜花样,夜深晚归还要赏月,以致让诸鬼怪沿格于门混进趁机发难。”她幽怨相责,含喷娇斥之态不能引人嫌恨。夕雾笑道:“我哪里料得鬼怪进来呢!诚然,我若不开格子门,鬼怪也便无路可进。你到底身为孩子之母,考虑周到,话也中肯有理呢!”说明,紧盯云居雁,瞧得云居雁羞怯万分。她道:“罢了,进里去吧!我有甚好看…”灯光笼罩之下,那娇羞之态更是楚楚怜人。小公子身体确有不适,彻夜啼哭直至天亮。

  夕雾回忆夜梦,料道:“此笛实难处置!本乃相水珍爱之物,我也非接受之人,老夫人却将它给我,这如何是好?不知柏木亡魂有何感想?生时不是十分关心之物,于临终之际,倒一时念极,悲伤怜惜,依恋不舍而去。冥冥世界中,那魂灵便永远牵念着,不得醒悟。如此看来,于这世间,万物中却抵过执看了。”他想了一会,便决心叫爱宕寺僧众操度法事,于柏木生时所信仰之寺院广施功德。他又想:“老夫人因我与柏水交情笃厚,故将笛特送于我,不如将之赠与佛寺,倒不失为一功德,然恐老夫人扫兴。”于是暂搁之,往六条院参见父大臣。

  此时源氏正在明石女御处。明石女御所生三皇子年仅三岁,长得颇为俊美。紫夫人甚疼爱他,躬亲抚养。三皇子出得室中,对夕雾道:“大将!将皇子抱到那边去!”他尚不善说话,对自己也用敬语。夕雾笑道:“我怎敢走过帘前呢?岂非不识规矩。你过来吧!”待他走来,便将之抱起。三皇于嚷道:“我掩住你脸,别人不会看见。”于是用衣袖遮住夕雾脸面。夕雾更觉此孩子聪明伶俐,可爱之极。便抱到明石女御处。二皇子与意君亦在那里掺戏,源氏正笑颜观赏。夕雾于屋边放下三皇子。二室子见此,勿自“大将抱我!”三皇子道:“大将是我的厂便扯住夕雾不放。源氏见此,斥道:“不得无礼!大将乃朝廷近卫,你们怎可视为私侍而争?三皇子也;该让让兄长才是!”遂分开两人。夕雾含笑附和:“二皇子能让弟弟,实在乖巧。以此年纪,实是聪明非凡呢?”源氏亦笑,感到两个外孙都甚惹人怜爱。便对夕雾道:“此处颇不象样,不便请坐,我们往那边去吧!”欲同去正殿。怎奈两个小星子缠住夕雾不放,也无法离开。

  源氏暗忖:三公主所生蒸君要比皇子长一辈,他们不该同游一起。但又恐三公主疑他心偏,心有所怨。源氏虑及此,放平素将黛君与诸皇子同等抚养。夕雾尚未细详此母弟。适逢蒸君此刻从帘隙中探头张望。夕雾捡起一根凋枯花枝向他示意,他便走出。身着一件紫红便服,皮肤白皙,神彩照人,俊雅秀美更胜诸皇子。其身段丰腴,秀色可人。或是夕雾心有所偏,便对他特别注视。只觉其目光敏锐稍胜柏木,而眼角秀气与柏木酷似。尤其启齿含笑之态,竟与柏水无差!或许是他甚思柏水之故吧!他料想父亲定已看出,愈想探其口气。皇子们身为皇帝之子,故显得气宇轩昂,高贵不凡,其实也不过世间平常俊秀儿童之类罢。可这餐君,实是出类拔萃,颇具非凡神姿。夕雾权衡道:“啊呀,如我所疑属实,而拍木父大臣不胜哀伤,甚盼能养柏木遗孤,却苦于无人来报。而我如今却知情不报,恐将受神惩罚!”然而他即刻打消此念:“哎呀,哪有这等巧事!”但他仍犹疑不定,百般费解。意君温驯柔善,甚亲夕雾,夕雾颇觉心慰。

  源氏引夕雾至紫夫人处,两人谈机融洽和谐,不觉日暮忽至。夕雾乃叙昨日夜访一条院之事,源氏含笑而听。讲到柏木生前诸多可怜情状时,源氏颇有同感,便道:“她弹奏《想夫恋》之心情,古代小说中确有先例。可女人向人吐露心中隐衷毕竟不好。此例我闻之甚多。你与柏木友情笃厚,对其夫人关怀备至,此本无可非议。然你应心地清白,切勿心存异念,胡作非为。滋生事端。如此礼善交往,外人知之也会赞誉不止。”夕雾心想:“你倒会说,训人时心胜坚强,而遇此事你能心无杂志么?”表面上仍答:“我岂敢胡作非为?只因颇感人生无常,故而怜她,前往问询。若突然断绝往来,反会惹人起疑。至于《想夫恋》之曲,若是公主倾情故意弹出,倒确有轻优之疑。只因琴筝在手,随意漫弹几句,与那时情景相融,倒颇具风雅情趣。人间万事随情而异,不可—一概之。况公主已非妙龄,我亦不善运情猎色。或是她信任于我,故态度温婉可亲,颇为谦恭。”言及此,夕雾觉机会已到,便略凑近身旁,告之柏木托梦之事。源氏默然不答,沉思一刻,才道:“此笛应托付与我才是。这原是阳成院所用之笛,后传予式都卿亲王,亲王也极珍爱。因见相木吹笛音色玉润珠滑,婉转悦耳,便于获花宴会上送与他。老夫人未悉此事前后,故将之送你。”但他暗思:“这笛若要传与后人,非传与黛君不可。夕雾乃深思远虑之人,想必已识破实情。”夕雾察言观色甚久,顾忌更深,不敢贸然提出相木之事。但他总欲探悉真相,便装作一无所知而此刻突然想起之状,问道:“柏木临终之时,我前往探慰。他将诸事嘱托于我,犹言及得罪父亲,深觉惶恐忧虑之语,其状甚是可怜。这竟是何事,我至今仍心存疑虑?不明内情。”说时作出毫不晓情之状。源氏暗道:“果然如此!”但此事岂可直说?他假装不解之态,叹道:“我何曾对他有不悦之色,害得他饮恨而去呢?我也不曾记得了。至于那个梦,待我仔细琢磨一下,再告诉于你。女人们惯说‘夜不说梦’,今夜不谈吧!”夕雾不知父亲会对刚才所言,作何感想,心中甚是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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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铃虫

  第二年夏天,正值六条院荷地中莲花繁盛。尼姑三公主所供奉佛像落成,便举行开光典礼。源氏亲自操办此事,一切应用物具均置办周全备至。装饰也随即进行。伟前悬挂着用中国织锦特制的幢幡,式样新颖,色泽美艳。此乃紫夫人经办。花盆架上铺设有用美丽的凸纹织锦所制的花毡,精致雅巧,色泽华美,是世间稀有珍物。寝台四角的帷帘高撩,内供佛像。后方悬挂一幅曼陀罗图。佛前设置的银花瓶,内插娇艳鲜丽的莲花。香炉里焚烧着中国名香“百步香”。中央所供阿弥陀佛及侍立两侧的观世音菩萨像、大势至菩萨像,均用白檀木雕就,精刻细凿以惟妙惟肖。供净水的器皿也格外精巧。里面插放青、白、紫等各色手制小莲花。另有依古代流传的配制法调配的“荷叶香”,隐隐掺入蜂蜜,焚时与“百步香”香气合溢,异常滚郁芬芳。六部佛经由六道众生分写。源氏亲手为公主书写所用佛经,并附愿文。意略为:今生与此结缘,他年当携手同登极乐净土。因〈啊弥陀经》,为中国纸所书,质地脆弱,恐因日夜诵读而易损坏,故特地宣召纸屋院工匠供以最优名纸其用。今春伊始,源氏便全力书写。源氏笔墨酣畅流利,比打格的金线更为灿烂,能窥其一斑之人,便觉夺目眩眼,实乃罕世珍品。而经的卷轴、被纸更是超凡脱俗,美不能言。经卷置于供佛像的寝台内的几上,此几为沉香木所制,雕有美丽的花纹。

  佛堂布置装饰既毕,讲师便被邀至,烧香的人也来了。源氏亲临此次法会。他通过三公主所在的西厢时,向里探望,但见里面集聚着五六十个严妆侍女,显得拥挤不堪,暑热难当。有些侍女被挤出,站于北厢廊下。四处置放的香炉香气流溢,黎郁芬芳之气弥漫四处。源氏走近去,叫那些无经验的侍女道:“焚烧熏香,须以微火,令人不知烟从何处出方好。如同富士山顶的烟那般浓厚,便大煞风景了。说经讲道之时,全体皆须肃静,认真听取教义,不要弄出衣衫客车之声,行动起后均须悄声静气才好。”此时三公主混杂于众人之中,愈衬得娇小玲珑。源氏又道:“小公子在此要吵闹,抱了他过去吧!”

  众侍女纷纷退至北面挂着帘子的纸隔扇窗旁,周围顿时清静了许多。源氏便召来三公主,细心叮嘱法会时所须注意的细枝末节,其用心实乃良苦。三公主宁愿让出居家供传佛像,源氏更是感慨万分。说道:“未曾料到我俩会同侍佛堂,惟愿来世共生极乐净土,同处一座莲花,恩爱永世。”说罢,含泪吟道:

  “誓求后世共莲座,此时心悲各流泪。”便取笔蘸满墨水,将此诗书于公主所用的丁香折扇上。三公主也在扇上写道:

  “纵有同登莲台意,惟恐君心不此居。”源氏见了,笑道:“如此瞧我不起!”但脸上仍露出一片慨叹的神色来。

  参与仪式的照例有许多亲王。各处送来的供品琳琅满目,塞满佛前。均是诸夫人别出心裁,巧夺天工之作。而布施七增的法服,均由紫夫人亲自筹办,用经绸纺成格纹状的袈裟,质地式样十分讲究。深借此行的人无不赞誉此乃人世珍品。其诸多细状,实难以尽述。

  万事俱备,讲师便升座,庄重地陈述了此次法会的意旨。他道:“公主厌倦雍容华贵之生涯,而甘心皈依我佛潜心修行。此志坚贞不移。”语调威严郑重,听者无不为此泪下沾襟,真不愧为当代学识渊博,口才超凡的得道高僧。

  原想当经堂刚落成时于家中私下举办此法会,不料皇上及幽居山中的朱雀院亦闻此音讯,均遣人前往,且送来非常隆重丰盛的诵经布施物品。故排场陡然增大了。六条院所备设施,源氏虽力主从简,却仍比平常体面了许多,何况又添了皇上及朱雀院的重礼。故傍晚散会之时,众僧满载布施而归,寺内堆积如山,几至容纳木下。

  从此,源氏对三公主更是青睐有加,照拂无微不至。朱雀院昔日曾赠与三公主宫邪作遗产。此际,三公主劝求源氏让其挪居。她暗忖:“以后终得分离,不如现时分居,更合情谊。”然源氏回道:“分居两地,不能日夜相处,便太过疏远,实非我意。诚然是‘我命本无常’,但于我在世之时,总望不违我愿。”便差良工巧匠大加修缮三条院,务求尽善至美。凡三公主领地内所产之物,及各处任院、牧场等所供之物,择其贵重的送入三条官库中珍藏。同时,又添造库室,凡属三公主的各种珍宝,朱雀院所赠多种遗产悉数纳入库中,令人严管。而三公主与众传女以及上下人等的诸多用度和开支,均由源氏担负,诸事很快便安排周全停当。

  时至秋天,为使环境适于尼僧居住,源氏便在三公主长邱的西边走廊之前,中墙之东一带造就一片阔地,垒产修了供佛的净水棚,四周景致顿时幽雅闲静。于是许多人纷纷仿效三公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作了徒弟。对于乳母及老年侍女则随其自便,推道心坚贞的青年侍女才能追随三公主左右。三公主削发之时,众侍女争先恐后相跟随。源氏闻之,劝导她们道:“万万使不得!修行需道心坚贞者,稍有不稳,混杂其间,便会影响众人而流传浮薄之恶名。”但终有十余人削发陪侍三公主,源氏命人抓来各类秋虫,散置于阔地之中。每当薄幕,秋风送爽时,便信步来此赏听秋虫鸣唱。实欲借机来诉情于三公主,令其厌恶之语不计其数。三公主觉得源氏处心积虑,实出意料,心中遂生憎恶之情。于众人面前,源氏对三公主虽一如往昔,可内心却因了那桩事而很郁不快,心情也一反常态。三公主早欲与他决绝,放才起心出家为尼。原以为可不再与其谋面,可以高枕无忧了。孰料他仍是千方百计寻隙说些令人烦恼之语,使她痛苦难抑。于是她想弃绝尘世,避入深山,但又不宜正式提出。

  转眼到八月十五。此晚,月尚未升,三公主便来到佛堂前,闲望檐前秋景而诵经吟文。她见两三个青年尼僧正于佛前献花,供奉净水杯,汲水,顿觉如此忙碌于尘俗之事,实乃悲哀。偏值此时,源氏来访,说道:‘哈夜秋虫呢哺,真繁稠啊!”说罢,便语调庄严地念起阿弥阳大咒。虫声此伏彼起,其中铃虫之声更是清脆镇骼,犹如风拂摇玲,优雅可听。源氏道:“昔人曾说秋虫鸣声和美,尤以松虫最为悦耳动听。为此,秋好皇后曾特地各方搜求,散置院内,然而如今难听松虫之声,可见其寿命甚短,名不符实。它在深沟幽壑或远荒原野的松林中,纵情放声鸣,却无人可赏,真是太过可惜!铃虫则不这般,随处皆呜,叫人喜爱,实乃体味人意之虫。”三公主闻此,低声吟道:

  “秋意凄凄虽可厌,铃虫音声却难弃。”吟时风姿绰约,妩媚动人。源氏道:“说什么?秋意凄凉这话,倒出我所料呢!”于是和诗道:

  “淘尘弃世卧倦,身发音似铃虫鸣。”吟罢取过琴来,抚弄了一段美妙之曲。三公主也停住了数念珠,倾心静听琴音。此际皓月当空,源氏怅望辽远夜空,甚觉皎皎月光清冷凄凉。回想此间悲欢离合,变幻无常之状,其琴音更见哀婉悲怨,凄绝动人。

  且说萤兵部卿亲王和夕雾大将携带随从驱车前来六条院,听赏今夜管弦之会。殊料丝竹之声不闻,正自纳闷,忽听琴音遥遥传来,便循音寻到三公主住处。源氏便道:“今夜寂寥郁闷,无心举办丝竹之会。然想听听久绝的琴音,故独自抚琴于此。你们就此赏评吧!”便又安置座位,同赏琴音。宫中原定今夜办中秋赏月宴会,后又散了,众人很觉扫兴。便纷纷赶到三公主处。于是众人各显其能,抚琴弄技,欣赏评论。雅兴正浓时,源氏长叹道:“月圆之夕,无论何时,均令人感慨万端!今宵月光皎洁清幽,尤使人神思遐想。柏木权大纳吉英年夭亡,叫人每逢聚会,都怀念不已。少却此人,便似万物失去了光泽。此人最能知悉动物情趣,实乃颇具见识之人。只是可惜……”听了自家所弹琴声,源氏悲戚难忍,双泪纷溅,德湿襟袖。他猜想三公主在帘内,必然听得了这番话,又不由生出怨妒之情。但凡此类家宴,他总是恋念柏木心切,皇上等也对他十分怀念,于是向诸人道:“今夜我们召开个欣赏铃虫的宴会,通宵达旦,开怀畅饮吧!”

  众人吃酒刚过三巡,冷泉院便遣人送来信。原来今晚宫中游宴忽地作罢,令人颇感遗憾。故左大共红梅、式都大辅及其他请人都齐聚冷泉院。闻知夕雾大将等在源氏处。便派使来请。信中附诗道:

  “遥迢九重天,绿苔青庭院。圆月秋宵明,不忘故主情。雅兴甚浓,不妨同乐?”源氏阅毕来信道:“我混迹仕途,无所羁绊;冷泉院辞位以后,闲居深处,洒脱度日。我未曾常去拜访,他定然有所不悦。方才来信相邀,实是抱歉之至。”于是立即动身前往。作诗回赠道:

  “不改清空皎月影,蓬门秋色难相认。”此诗并非突出之作,只是历经世态沧桑,抚今追昔,聊抒情怀而已。遂犒赏来使丰盛酒食及物品。

  众人便同赴冷泉院,车辆按官次高低依次排列,随从人员奔走相扰。琴弦之声也渐静息,一干人便一齐出发。源氏、萤兵部亲王同乘一车,夕雾、左门卫督、藤宰相等与一千随从跟随其后,浩浩荡荡杂踏而去。源氏同萤兵部卿亲王只穿有常礼服,嫌其太过疏阔,又各添了一件衬饱。月光皎洁,夜空澄碧,天色异常优美。众少年于车中任意吹笛,简车轻骑,微行前往参谒冷泉院。若是正式参见,须得先按官位施行礼仪,方可晤谈。源氏今夜心惰犹如昔日作臣子之时恭敬来见。冷泉院见其轻骑简从忽来,惊喜之余,欢迎倍至。冷泉院正当盛年,容貌端庄,竟愈发酷似源氏。在此风华正茂之时,起心辞位,闲居逸处,令人甚是感动。是夜酬答之诗,无论汉诗或日本诗,用意十分精深玄妙。然所作记录照例不多,况若录其片段,反倒有损全貌。故不必赘述。各人吟诗诵文,至天色破晓时方才告辞走散。

  翌日,源氏拜访秋好皇后。两人倾心吐胆,对讲甚多。源氏严肃慎重地说道:“我正值闲暇之时,常来探望你亦是正理。虽无要事,然年纪一大,时常便想将往事与你相诉,怎奈出门排场太盛太简,都不好。故左右为难,以致关系疏远起来。较我年轻之人,有的先我而去,有的出家遁世。人世如此变幻无常,常令我心灰意冷,沮丧难安。故此奔世出家之念也日益坚定。但求你多多看顾我之后人,免使他们孤苦伶什。此言昔日我对你讲过多次吧?望你切记,勿负我托。”秋好皇后答道:“退位以后,反比以前深居宫廷时更难相见,确是意料不及之事,令人遗憾无限。眼见众人均弃世出家,我亦觉人世可恶。但此志还未向尊前禀告。此身万事承蒙尊前照顾爱怜,未得其许可,心中亦是茫然不知。”源氏道:“正是如此,昔日你深居宫阔之时,虽归家时日有限,但时常得见。如今辞归之后,反失却借口,不可随意回家了。人世固然无常,然那些出家之人或是因痛苦,或是不堪尘世牵累,你怎可模仿他们生出修道之心呢?你若出家,世人不解,定会在背后胡乱言语。此事万不可行广秋好皇后甚觉源氏未明其心之要义,不免落寞不堪。原来她十分挂念亡母六条妃子死后所遭苦难情状。不知她堕入了何种残酷的地狱刑罚之中!其亡后仍要显灵作怪,自报姓名,以至被人厌恶。源氏虽极力隐瞒此事,但自有饶舌之人,将此话流传于秋好皇后。她闻知后,痛苦难抑,更觉人世薄幸。她很想知晓母亲显灵的详情,又不便直问,乃委婉问道:“先前曾隐约闻知先母于阴司罪孽深重,虽未得明证,然亦可推量。作女儿的,一味沉浸于死别悲痛之中,而荒于思虑来世之事。实愿精晓佛法之人,得以明示,以拯救亡母于地狱烈火之中。年事愈高,此愿弥坚啊!”源氏亦觉此话有理,深为同情,开言道:“阴司重刑,世人难免。然人生犹如浮萍朝露,总难一下割舍尘俗,目连倒是一位能救出其母的圣僧,但无后继之人。即便你解铁卸环,皈依佛门,可也遗恨难消。而你不出家,亦可坚定举办种种法事,减轻你母罪孽。我虽有志出家,然人世纷坛,隐居修行也是徒劳,只是虚掷光阴而已。倘能遂就出家之愿,我愿潜心祈求亡母冥福。可惜全是空想啊!”二人共叹世事万般皆空,均可厌弃抛舍。然终究是难下决心。

  源氏昨夜悄然进宫,无人知晓。今日消息传开,众多公卿王侯均来拜见请安,隆重护送这准太上皇驾返六条院。源氏想起自身子女:明石女御自幼对其疼爱呵护,如今高居显位;夕雾大将也身名倡扬,出类拔萃,均能安心乐业的自保其所。而对于冷泉院,源氏感情则更为真挚淳厚,时时挂念。冷泉院也时刻惦念于他。在位时常恨难于相逢,故此早年辞归,以求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然秋好皇后反倒难于回家了。她同冷泉院同居共乐,游玩聚宴、管弦之会反较在位时兴味浓厚。秋好皇后感到万事称心决意,惟有念及亡母在阴司受苦,弃家学道之志方愈加坚定起来。然源氏与冷泉院都不应允,她只得多为母亲举办种种法事,广播功德以赦罪孽。秋好皇后虽未出家,然更觉人世无常,时时悲伤不已。于是源氏同秋好皇后商议,即刻同心为六条妃子举办法华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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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夕雾

  敦厚诚实的夕雾大将,对一条院的落叶公主终于生了恋情,心中眷念不忘。他于人前只作不忘故人之情,频频前往慰问。年长月久,恋慕之情愈深,便心有不甘。老夫人甚是称许夕雾之诚恳,感激不尽。夕雾当初亦并非心有所图,其探访给她清寂的生活诸多安慰。一日,夕雾心想:“倘此刻一反常态,贸然求爱,未免唐突。而竭尽忠诚,公主或能生些情分呢!”但自柏木逝后,公主未曾与夕雾相见。他便欲伺机表白,窥探公主心意。忽逢老夫人生起病来,言为鬼魂作怪,举家移居比睿山麓小野处的别墅。老夫人早年皈依了一位善作祈告善驱鬼怪的法师。今此人闲闭山中,与世绝离。然小野靠近山麓,可请其下山。夕雾筹办移居所须车辆人夫。倒是柏木请亲兄弟,皆因事务繁忙,生活烦琐,无暇顾及寡嫂家中之事。长弟左大并红梅,曾爱恋于公主,一度仓促求爱。遭公主言辞厉绝,之后便无颜再行探访。惟夕雾贤明大度,仍常常亲近公主。

  老夫人请众僧举行祈祷仪式。夕雾闻知,遂筹办了各种布施物品及祈祷所用净衣,派人频频送去。老夫人甚为感激,但因病不能亲自回信答谢。众侍女便道:“若叫寻常人代笔,答谢这高贵之人,未免有失礼节。”遂劝公主因书作答。夕雾见公主笔迹隽秀,寥寥数语,诚挚亲切之态毕现。便反复观味,愈发不能忘怀。之后,为常睹公主墨迹,便常常与她通信。这般亲近,令夫人云居雁心中不快,料想将来必生事端,脸上亦时现不悦之色。夕雾欲亲赴小野探问,然心存忌惮,一时未得实行。

  时至八月中旬,秋色浓艳。夕雾对公主山居情况甚为关切,渴求一见。于是装作寻常访友之状对云居雁道:“老夫人病居山中,我想前去相慰,且难得某法师下山,我亦有事相商。”遂带亲信五六人,皆着便服,奔赴小野。山道不甚偏险,亦无怪石磷峋,惟松崎山色美好。然秋色却娇艳逼人,与京都富丽豪华之宫解相比,尤富清逸之趣,让人雅兴大增。落叶公主的别墅虽为暂住之处,却甚是高雅。四周环着低矮的柴垣,亦别有选趣。正厅东面一凸出室内,筑有一祈祷坛。北厢住着老夫人,落叶公主居于西厢。起初老夫人道鬼怪多难,不让公主同行。然公主难舍母亲,定要随其人山。老夫人又恐鬼怪移身,便将居室稍加隔离,与公主房间相隔。因无招待客人之处,待女便将夕雾引至公主帘前,请他稍作等候,随即通报老夫人。老夫人传话于侍女:“承蒙远道驾临,心中不胜感激。倘老身就此死去,无法报公子大思,今侥幸苟延残喘。”夕雾答道:“尊驾移居时,小生未能亲送,实因家父嘱办要事,故不能相送。又因事务繁多,一时未能拜访,心中悬挂甚紧。怠慢诸多,甚感愧歉。”

  是时落叶公主躲于室中。其居所异常狭窄简陋。公主坐处离帝不远,帘外可闻知其动静。夕雾听得衣衫寨奉声,知公主在内,顿觉心施摇荡。趁侍女传言之机,与早已熟识的侍女小少将君等人闲话。他道:“我竭诚探访效劳已三年,你们仍如此冷待于我,令人好不怨恨啊!叫我于帘前就坐,由人代传话语,含糊其词,这待遇,还前所未有呢!外人笑我愚辈无比,我亦甚是尴尬。若我于年少爵低,毫无顾虑之时,略领风月之事,倒不会遭此冷遇了。而似我这般忠诚敦厚,长年如斯之人,实为世所罕见。”那神态极为认真。众侍女已心领神会,私下推操议论道:“若由我们草率作答,实甚不妥!”遂禀告公主:“已这般诉苦,公主再不相见,未免有失礼节。”公主答道:“母亲患病不能亲自作答,本当我代为。然悉心看护已疲惫不堪,故有所怠慢了。”侍女传言于夕雾。夕雾道:“公主何出此言?”遂整衣冠,道:“我甚是担忧老夫人之病,甘愿代其受苦。其中缘由,恕我放肆无礼。于老夫人神志清醒,贵体复康之前,公主亦须多加珍重,务望安然无恙。公主只当我牵挂老夫人,却不知多年来我对她的诚挚之心。好不叫人难过啊!”众侍女道:“的确如此。”

  时值残阳薄山,暮野苍蔼,山色清幽。迷冥之中,钢鸣胎噪。墙脚抚子竞芳,随风摇曳,亭亭多姿;庭前秋花缤纷,绚人眼目;水流偏偏,寒浸肌肤;山风呼啸,凄厉惊魂;松涛翻滚,腾挪迭宕。忽洪钟贯空,山谷应鸣。此乃昼夜诵经之僧人交接班之时。交接班僧人念涌声浑然相融,愈发宏壮庄严,叩人心弦。夕雾身临此境,惟觉无限凄凉,感慨万端。冥思沉沉,更为孤寂。其时法师祈祷诵经之声甚是庄严。忽闻众侍女相告:老夫人病危。众人皆聚于病房。原本暂居之所,侍女稀少,此刻公主更为孤寂,推了然独坐,耽入思绪。一时万籁寂声。忽四下夜雾骤起,弥饨窗户。夕雾认为天赐良机,遂故作惊慌道:“归路已迷,这叫我怎生是好!”即吟一诗:

  “夕雾漫天起,林野增幽致。欲别山家返,归途已迷失。室内落叶公主答道:

  “深山藏茅舍,烟雾含山居,狂客俗夫至,不能相留宿。吟声甚是幽弱柔婉。夕雾遗思其音貌,喜不自禁,倒真忘却归途了。他道:“归路已断,这屋内又不便留宿,势必受逐。我这不请风月之人遭此境况,倒真是进退不得了。”暗示自己不思归,并含糊其词表露爱意。他这心思,公主早已知道,惟佯装不知而已。此刻见他这般诉说,顿生厌恶,愈加缄口不答。夕雾不免叹息,然又寻思这良机不可坐失。他想:‘哦这爱恋之人,终得让她知晓吧。即便是她视我为好色之人,亦顾不得了。”遂召来亲信,此人乃右近卫府一将监,刚晋爵五位。夕雾嘱咐道:“今夜我留宿于此,有要事与这律师晤谈。但此时正忙于祈祷,待初夜功德完毕再与之相见。不可留众人在此,以免喧哗。令某某人伺候于此,其余人等皆去附近栗栖野之庄院,取袜喂马。于此夜宿,务必谨慎。外人知晓,必非议我轻薄呢!”此话中之意,将监有所悟,便告退离去。于是,夕雾不露声色对诸侍女道:“如此大雾,甚是罕见,连归途亦封断了。我惟有借宿一夜,就让我宿于帝外吧!等阿阁梨歇息,我便去见他。”

  夕雾今夜这番态度,与往日迥然不同,落叶公主甚是担忧。昔日来访,从未留宿,亦极为诚恳,不似这般轻薄。若贸然逃往老夫人处,又木成体统。惟无可奈何默然而坐。夕雾佯装与待文说话,渐次移近帘前。待侍女入内传言时,悄然尾随而进。其时弥雾锁窗,室内甚是幽暗。侍女见夕雾亦入待室来,心下一惊。公主羞愧不堪,忙膝行离去,撞过北面的纸隔扇,已入邻室,然衣据仍留于外,被夕雾迅速拉住了。纸隔扇因无检钩,只得半开半合,落叶公主冷汗如水,羞愧窘迫不已。众侍女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纸隔扇这边装有锁,然若强自拉开这贵人,实又有损礼遇,惟失色道:“哎呀!这成何体统?大人怎会生此邪念?”夕雾答道:“不必如此惊慌,我只求接近公主而已。我虽卑微,然数年的诚意,想必你们早有所知。”遂将其爱意娓娓道来。然公主惟觉遭此羞辱,心中怨恨委屈,如何听得此话?却无言以对。夕雾道:“公主党若小孩般木念情理!我实甚悲痛难忍,故有此冒失,罪不可卸!但若公主执意已坚,我亦不敢再越半步。我委实柔肠寸断苦难言啊!公主即或不理此情,目也略知我心意。孰料你却佯装不知,这般冷漠待我,我不堪忍耐,如此之举,实乃无奈啊!即便你将我视作轻薄之人,我亦在所不惜。务望公主明白我这郁积胸中的愁闷。公主如此薄情,自是令我伤心,然又怎敢肆无忌惮……”他强作镇静,一副深情款款之状。公主一直拉住纸隔扇,但这防御委实无济于事。夕雾亦不勉强,惟笑道:“凭此来防备,亦叫人于心不忍啊!”并不任情妄性,足见其温婉文雅。即便此时,亦与常人天渊有别。

  落叶公主着一家常便服,甚是消瘦。由袖部显见其手臂纤弱无比。或是历年悲愁所致。衣香醇郁,娇体美妙可爱,绵绵柔情蕴蓄其中。其。时夜色深沉,秋风瑟瑟。那墙根秋虫吟唱之声,山中鹿鸣之声,瀑布之声,交融合一,甚是凄清。由尚未关闭的格子窗窥望,但见落日薄山。如此情景,令人触情落泪。即便心若顽石之人,亦难以成眠。夕雾又道:“似我这般执情如一,忠厚愚诚之人,实为罕见。若浅薄无知之人讥笑我为痴子,便是冷酷无情了。你这聪慧之人,竟如此轻鄙于我,甚难理解。若依此刻仍佯装无知,亦与那浅薄之人无异。你并非不饶人事吧!”此番倾诉,落叶公主甚觉难堪,无言以答,惟缄默沉思。她想:“他当我是下嫁之人,肆意调戏。叫人好不悲伤。我这苦命之人真是世间少有啊!不如死了吧!”便噪泣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你如此轻狂,叫我怎生见人?”声音甚为轻柔。她暗自吟道:

  “长年忧患泪德袖,今宵更泣名节残。”不经意中断断续续泄露出口。夕雾私下接成诗篇,低声吟诵。公主甚觉耻辱,痛悔不已。夕雾道:“适才言语轻薄,多有冒犯。”遂微笑着答诗道:

  “今宵轻我不添泪,昔日湿袖名早残。按我的心意做吧I不必疑虑。”于是劝她一同赏月。公主甚为恼怨,誓不愿去,怎奈夕雾用力一拉,也由不得自己了。夕雾道:“我深切爱恋你,务请体谅我心,不必犹豫。若未得你应允,我定不,定不……”语气甚是坚决诚恳。如此诉谈,不觉天欲破晓。

  其时,朗月照空,万物被银。莹光映入室内,厚厚的晓雾亦无法遮蔽。山庄厢屋甚矮,似觉与室外相通。公主极力回避面对月亮,其娇怯之态,妩媚无比。夕雾不慌不忙略述柏木生前之事,心中却不免怨恨公主重视拍木胜于自己。公主思忖:“先充虽不及此人官高显赫,然婚事乃父母之命,名正言顺,无可指责。即如此,亦受丈夫冷遇。更况此人,怎可草率相随?他又非外人,其岳丈便是家翁前太政大臣,若晓此事,不知如何作想。世人讥评暂且罢了,倘父朱雀院闻此,定然伤心不已。念及这诸多亲近之人,更觉此事委实烦恼。即便自己坚贞不渝,严守操节,又怎奈何得了别人造谣非议?老夫人尚未知晓,甚是愧疚。若闻知,必斥责我不明大义,将是何等痛苦啊厂遂催促夕雾道:“请于天亮前归去吧!”不再他言。夕雾答道:“公主好薄情!只叫我于无色未明之前离去,就像定情之人踏露而归,必被朝露取笑!你待我这般冷淡无情,怎知我此时心意?谁知我及早归去。若我心中烈火难禁,不经意做出种种荒唐事来,那又如何是好呢?”甚是眷念依依,虽公主几番催促,更不愿回去了。但他确非轻怫之人,自觉若太过分,又未免委屈公主。倘受人鄙弃,亦甚感耻辱。倒不如于天未明时,悄然迎雾而归吧!但此刻却已是茫然无措了。遂吟诗道:

  “夜露重获原,浓雾湿双袖。迷茫路途失,阻隔行人归。我虽抱撼而归,然你那泪湿之衣袖亦仍不得干。恰是你冷淡我的报应。”公主心想:“照此看来,我定将遭人非议了。但我心中坦然,问心无愧。”愈发疏远夕雾。遂答诗道:

  “君心托野获,霜露重重多,更教人泪下,五点沾襟衣。此话从何而谈!”娇斥之态妩媚可爱。夕雾竭力效劳于公主,历年如一,百般照顾,其忠诚远非他人可比,而今却前功尽弃。今日之事,使其贪色之本性得以显露,公主受惊不说,自己亦觉羞愧不堪。然转念一想,此番强求未遂,定会落下笑柄吧?于归途中冥思乱想,心烦意乱。真是满怀希望而往,遍身朝露而归。

  夕雾从未破晓独归,虽觉辛劳,却又兴趣盎然。恐云居雁惊诧谴责于他,便打算前往六条院东殿花散里夫人处,不回三条院本邓。其时晚雾犹弥漫空中,不知公主此时如何,却道夕雾进得六条院,众侍女见,私下议论:“大将由何处拂晓归家?前所未闻呢!”夕雾稍作歇息,便更换服饰。花散里夫人即刻由熏香的中国式衣柜中取出为他准备的新衣,早餐之后,他便去拜见父亲。

  落叶公主对昨夜那窘境仍惊惶不已,羞耻万分,甚是恼恨。故对夕雾的来信,不愿拆阅。她想:“此种丑事,若让母亲知道了,我还有何颜面?她从未料到会如此。倘有所察觉,或闻知传言,必怪我久瞒于她,叫我如何是好?不着令侍女如实禀告。她听了虽然悲痛,但亦怨不得我了。”母女向来亲睦和谐,无丝毫芥蒂,落叶公主不愿隐瞒于她,虽然以前小说中常有教人欺瞒父母之例。众侍女议论纷纷:“即便老夫人知晓一二,公主亦不必煞有其事股焦愁不已。如此担心受累,实甚痛苦。”她们不知实情,颇想看信中究竟何言。然公主仍不肯拆阅。众传文心中着急,遂对公主道:“默然弃之,真气煞人也!便与无知小儿无异,终不合情理。”于是,拆启来信呈与公主。公主道:“真正气人!虽只面晤一次,然终为自己疏忽所致。委实不堪忍受他那胡作非为,自私狂妄的行径,只道我不愿看信罢了。”说罢,甚是烦闷地躺下。夕雾之信并非轻薄无礼,推情真意切地写道:

  “魂离神舍觉心空,坠入无情襟袖中。古人道:‘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可见我这事例并非前所未有,惟我的灵魂不知飞散何处罢了。”此信甚为冗长,不似寻常定情后次日之慰问书。然究竟如何,话侍女又不便阅知。但见公主神色俱无,亦甚为担忧。她们想:“这究竟为何?夕雾大将数年来尽心效劳,事无巨细地关怀公主,叫人不胜感激。然若作为夫婿,反倒有些欠妥,如何是好呢?”公主的亲近侍女,无不为她忧虑。

  凡遭鬼祟之人,即便病势危笃,亦有轻缓之时,此间老夫人便有些清醒了。然对公主之事,一无所知。一日,一阿阁梨行毕日中祈祷之后,仍在吟诵陀罗尼。见老夫人精神转好,甚是欣喜,道:“大日如来不愧为真言家之本尊,贫僧此番潜心祈祷,果真灵验呢!恶鬼固然厉害,然孽障缠身,岂有不畏之理?”说罢,便厉声斥骂恶鬼,声音嘶哑。这律师道行精深,坦荡豁达,他突地询问:“那夕雾大将已和落叶公主缔结姻缘了吗?”老夫人答道:“并无此事。他是已逝大纳言的知交,多年来不忘大纲言遗嘱,每逢有事,便来竭力效劳,殷切照顾。闻知老身此次患疾,特地前来安慰,实是恩重情深。”阿阁梨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诸事岂能瞒过贫僧。今晨贫增来此作后夜功课时,曾见一俊逸男子从西面边门出来,贫僧因朝雾浓重,未能辨析明白。同行几位法师均说:‘夕雾大将回去了。昨夜他曾遣走车马,而自身宿夜于此庄。’难怪有使人头晕的浓重衣香味,原来夕雾大将来此。大将身上常散发出缓郁之香呢!大将本是一位才学渊博之人。自其童年时,贫僧便承奉已故太君嘱托,替他举行祈祷,持续至今。凡有法事,皆由贫僧承办,故知之甚详。公主同他缔结姻缘,委实不妥。他的正夫人云居雁势力强盛,况娘家又是朝廷重臣,声势煌赫,她已生得七八个小公子,公主恐是压她不过呢!再说女人孽障缠身,死后堕入地狱烈火者,大抵是犯了此种情欲之罪,故遭此残酷报应。倘再遭人嫉恨,便会妨碍修行而成为超生成佛的羁绊,故贫增私下不赞同此事。”老夫人回道:“此人向来并无轻薄好色之心。适逢老身病重,便命侍女叫他稍后片刻再行相晤。恐是为此而值宿于此吧?他一向笃诚厚道呢。”她矢口否认了阿阁梨之话,然心中暗地思忖:“或许真有此事,亦未可知。以前也确见他面露好色之相。但此人委实贤明,深恐别人讥评于他,故态度总是严肃郑重,端庄文雅。因此我们也常疏忽于戒备,昨夜他或许见公主身边人少而趁机钻了进去吧?”

  律师离去后,老夫人便召来小少将君,细问道:“我听人说有此等事,可否是真?为何不详诉于我?”小少将君甚觉难堪,但终于将前因后果详说与她。又告知了今晨大将来信之意与公主内心隐衷。末了又道:“大将仅是将隐藏多年的情捷与公主诉说而已。他自是谨小慎微,天刚破晓,便归去了。不知世人作何说法。”她只当是某侍女秘告于老夫人,并未料到是法师所说,老夫人闻此,不觉悲从心起,默默流泪不止。小少将君睹此,很是难过。懊悔地想:“我不该实告于她!如此病重之人,真是雪上加霜啊!”便安慰道:‘她们是隔帘相晤的呢!”老夫人道:“无论如何,如此轻率冒失地与男人会面,实是不该。即便是清清白白的,但那些法师,多嘴的童侍,背后不知又要怎样加减言语?她身侧之人均不辨事之轻重……”话未说完,已是悲痛欲绝,哽咽难言。她原来期望公主做个气节高尚的皇女,如今却结了尘缘,流传浮薄之名。病中闻知,怎不令她伤心落泪呢?

  老夫人噙着泪对小少将君说道:“我时下精神稍好,然亦不想走动。许久未见公主,去唤她过来吧!”小少将君忙回转公主房中告道:“老夫人那边有请呢!”公主也甚想见母亲,便梳理了一番被泪沾湿的额发,换掉挣破了的单衫。然又不肯即刻过去。她暗想:“侍女们不知对昨夜之事作何想法。母亲仍全然不知,日后倘隐约闻晓此事,定责怪于我,叫我有何颜面于世?”于是便躺下对小少将君道:“我好生心伤啊!但求就此而死,反落得一身干净。”说时,其脚气病发作,便叫小少将君按摩了一回。此病每逢她心惰烦乱,忧愁悲伤之时便发作。小少将君说道:“老夫人已约略闻知昨夜之事。今日,她问我甚详。无奈,只得据实相告,又说了些抚慰她的话。若问及公主,便照我这般相答吧!”但她未曾将老夫人伤心情形告诉公主。公主听后,觉得果如其所料,甚是悲哀。她一语不发,对枕垂泪。自嫁与柏木以来,时常惹得母亲忧虑。如今又添烦恼,便觉此身实无意趣。她料想夕雾不会就此罢休,定会前来纠缠不止,而外间定也是排闻流传。她前思后虑,心绪更为烦乱,况又无法辨别自己清白,今后恶名传下去,任人讥议,又是何等羞愧!虽未曾失身于他,尚可聊以自慰,然自己千金之躯,怎可如此轻率与他相晤?实是不该。公主自伤命运赛劣,心中更生无限辛酸。

  待得傍晚,老夫人又遣人传话,并令人打通了两厢室之间储藏室的门,以作通道。老夫人虽身染重病,但作为更衣,她也只得依照宫礼恭迎身份高贵的皇女。老夫人言道:“此屋内龌龊,邀你过来,实乃不便。但因几口不见,如隔三秋,故特别想念于你。况人世无常,今世为母女,下世却未必能再相厮守。即或仍作母女,忘却了前生之事,却也枉然。如此一想,我俩母女之缘实是短暂,过分亲见相爱,思来反而令人难过啊!”话毕长吁而泣。公主也百感交集,久久凝视母亲,一语不发老夫人很是怜惜她,毫不询问昨夜之事。不觉天色微暗,侍女们点上灯,送上老夫人亲手调制的晚餐,然公主并不想吃。倒是她见老夫人病势减轻,也略觉欣慰了些。

  恰值此时夕雾又遣使送信来。侍女不知内情,送将进来,道:“大将有信,给小少将君。”公主不由又揣惴不安起来。小少将君接了信。老夫人询问道:“是什么信呢片原来老夫人确信女儿已失身于大将,正待他今夜重来。见有信到,便料想他不会来了,心中颇为不悦。她说道:“理应答复此信方好。否则,便不成体统了。世人是很难听你辩解的。你虽自信清白无事,然又有谁会相信你呢?倒不如似无前一般,若无其事与他通信。置之不理,显得高傲自大,也有伤情面。”说完,便要看信。小少将君甚感为难,但只得呈与老夫人。只见信中写道:“昨夜拜谒,公主虽待我冷酷平淡,反令我愈发诚心,倍加眷念了。

  泉水清清流山涧,溪流浊浊出山原。若欲保守清白名,纵成浅薄却枉然。”其它种种甚多,老夫人不能尽阅。此信态度甚是暧昧,语气似颇多得意,今夜又淡然不再造访。老夫人看信后颇为不悦。她反复寻思道:“昔日棺木对公主爱情浅淡,颇使人伤心。但表面上仍十分尊重公主,也聊可慰心,尚令人不称心呢,而大将态度如此轻浮,更如何是好!若被太政大臣家人闻晓,不知又该作何想法。”又想道:“我权且试探其;心意,看他会出何言!”便不顾心情悲抑,拭去眼泪,勉力振作,执笔代复大将。所书笔致婉曲怪异,好似鸟迹。信中书道:“老身病情深重,公主亲来安慰。此间,接阅来信,苦劝公主复答,怎奈其心情抑郁烦乱,不能提笔作复。老身只得代为回复。

  野畔生长女萝花,名州胜出佳秀人。何故匆匆探花者,一夜留宿野山郊?”仅仅寥寥数语。将信两端封好,掷于室外。立即侧卧躺下,只觉心中痛苦难当。侍女们料想定是鬼魂一时大意,暂未作祟,现下又行侵挠之故。于是惊慌失措,骚乱不安起来。几位正在祈祷的法师就又开始大声诵念经文。众侍女奉请公主回房,但她自哀薄命多苦,宁愿随母同去,仍一直在旁侍候。

  再说夕雾那日昼间从六条院回到家邪,便想:倘今夜再访小野山庄,恐外人疑信昨夜之事,而实情并非如此。故他只有强忍思恋之情,苦痛胜过往日千倍。夫人云居雁隐隐闻晓夕雾的份情之举,但她仍作作毫不知情,只是躺于卧室内,与孩子们爆玩打闹。入夜,小野山在回信至。夕雾一见,字如鸟迹,大异往日。便凑近灯前,捧卷细读。隔壁房中云居雁,见有人送信来,便蹑手蹑脚走到夕雾身后,突然抢过信去。夕雾吓了一跳,道:“怎能如此呢?这是六条院东院那位继母之信呀。她今早偶感风寒。我辞别父亲出门时,没去看她,心里有些牵挂。回家后致信问候,此其回信呀!且细看,有这等情书么?再则你也太无礼!相处愈久,越小瞧他人,真叫人好生气愤!你如此横蛮,纵不为我着想,也不觉难堪?”他叹口气,便作出毫不顾惜信纸的样子,要去强抢。云居雁并不看信,只是握在手中,道:“你对我才是如此呢!”她见夕雾并不张惶失措,心里倒有些发怵,便放作娇态如此说道。夕雾笑道:“世人本应彼此善待,此乃世间常理。不过,像我这种丈夫,恐怕难寻第二个呢!凡身份高贵者,倘若以示忠于妻子而对别的女子目不斜砚,必定惹人讥笑!将丈夫死守着,你也不甚体面吧?惟有在众多妇人中,倍受丈夫宠爱,地位退异常人,这才可叫人敬羡,自己也觉荣耀,诸美好之事才会接履而至。如今叫我似某翁那般为一少女而穷尽一生,亦甚可怜,这于你有甚得意之处?”他鼓舌如簧,总欲骗出那封信来。云居雁完尔一笑,道:“你要混脸面,倒教导我这老婆子苦撑!近来你变得何等轻薄可厌,真是前所未见,叫我心下好生难受!正所谓‘从来不使我心苦。……’啊厂亦怨亦喷,样子可爱。夕雾道:“你是说‘今日突然教我忧’吧,这倒为何?你总未明言,显得疏远我之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乳母素嫌我穿绿袍,至今仍不正眼看我,总是捕风捉影传我闲言,欲离间你我。竟因一个全无干系之人,你就醋意大发……”他话虽如此,但念落叶之事将来终需她玉成,便也不十分强求。大辅乳母闻言,十分难堪,再无言语。二人又说东道西,云居雁将信放好,夕雾也不便强索,神情颓丧而睡。但他仍心神不安,总思寻机取回信来。推测此信系老夫人所书,不知信中所言?他辗转反思,难以入眠。云居雁已经睡着,乃从容搜寻其茵褥底下,却并未找到。为此,心中颇为烦闷。

  第二日天明,夕雾醒来,并不当即起床。云居雁给孩子们吵醒,出至外室。夕雾佯作晓梦初醒,起身满室搜寻,然终是徒劳。云居雁见他并木着急,度之并非情书,也就不十分在意。诸男童欢蹦乱跳,女童们则玩偶,稍长者各自习字或读书。尚有幼子,缠住母亲不放。云居雁便完全忘了所得之信。夕雾则心牵挂着信,全无其它心思。他想早点复信,但昨夜未曾细读,若碎然作答,老夫人定会怪其不敬,或疑其信失落。冥思苦想,心绪烦乱。早餐后,夕雾又对夫人道:“昨夜之信,不知说些什么,你总不给我看,甚是奇怪!我本想前去探看,可是情绪不佳,无法前往,我待复信。奈何不知其言!”说时神情淡漠,颇不在乎。云居雁也觉夺这封信甚是无聊,颇觉尴尬,便不再提及,答道:‘你只须说前夜于深山中微感风寒,身体不适,无法亲往探问,微词歉疚即可。”夕雾戏道:“罢了,休说这无聊之词!你视我为寻常风流之辈,自己反而秦惭。众侍女目睹你在我这不解风月之人面前乱发醋劲,暗自发笑呢!”又道:“那信究竟藏在何处?”云居雁并不马上拿出信来,只和人东拉西扯,躺下稍事休息,不觉夜幕渐垂。

  夕雾于鸣钢声中醒来,想道:“此际山雾该有多浓厚,实在可怜!今日总该复信吧/他颇感对他们不起,便情木自禁,取砚研墨,并抬头远望,凝思如何回复。倒过头,忽见云居雁常坐茵褥微微凸起,上前揭开一瞧,正是那信!阅罢,不觉心中发凉。原来老夫人将他别洞观景之事误解。他暗里叫苦,觉得真是愧对这老太太。昨夜通宵盼信,到此刻仍不见回信!其痛苦之状可想而知。他愈想愈懊恼。又想:“老夫人抱病在身,仍提笔写信,可见其内心伤痛之甚。倘今晚仍无音信,她将如何难受!”然现在为时已晚,老夫人病情因此加重也未可知,心里甚怨云居雁。他想:“此人委实可恶,没来由乱藏信……也罢,全是我素日纵容之故。”想来想去,也恨起自己来,意欲一哭为快。他想即刻赶赴小野山庄,又想:“公主恐不会见我。然老夫人又作此断语,真不知如何是好!事不凑巧,今日恰逢坎日,万事不宜,即便她们应此好事,日后亦恐生恶果。还得细加斟酌才好。”此人素来认真,故有此念。于是决定先写回信。信中道:“辱赐翰宝,感激涕零。拜读之下,喜不自禁。惟‘匆匆一夜’之责,不知所缘者何?

  野游迷失深山郊,未结同枕共褥缘。虽作此申言,并无益处。但昨夜未访,罪无可恕!”于是又写了一封长信给落叶公主。命人牵出一匹快马,换.上随从用的鞍子,遣前晚那个将监送去,又低声嘱咐:“你告与他们:昨夜我在六条院住宿,刚才回来的。”

  老夫人得知夕雾与公主私相往来,不胜怨愤。在小野山庄等候夕雾不来,怨愤愈炽,便代公主拟了一封诉恨之书,谁知连回信也没有了。眼见这一日又黑,不知那夕雾怎生打算。老夫人对他失去信心,伤心已极,肝胆俱裂,已见好转的病情,又骤然加重。落叶公主并不在意这件事,她只对这男子的胆大妄为而痛恨不已。只是见母亲忧急如此,以致生命不测,觉得出乎意料,又觉深蒙耻辱,但苦于自家清白无从申诉,因而更加闷闷不乐。老夫人看了十分伤心,觉得这公主的命运日见悲苦,悲痛满膺。便对公主道:“事已如此,再呼叨也无用了。虽说万事皆有宿命,但也因自己的不慎,才致旁人讥评。往事不可追也,今后当谨慎。我虽不足道,但对你的教养却是悉心尽力的。现在你能通晓百事,明辨是非,无须再劳我忧虑了。但你稚气犹存,尚乏坚韧,是以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再活几年。平常臣子之女,身份稍高者,总是一女不事二夫,否则受世人鄙薄。何况以你金技玉叶之身,无缘无故怎可碎然接近男子?先前因了意外之缘,屈你下嫁,这些年来我一直深负其疚。然而这也是你孽线前定之故。自你父皇以下,各皆推赞,而那边的父大臣亦甚诚恳。我势单力薄,岂能违逆?惟有俯首听命而已。不幸此人夭亡,竞害你我荣独身。此皆非你之过,怪不得你。皇天不佑,谁有孤凄度日而已。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人于己皆蒙恶名。虽然,外间讥评,我尽可不理,但只要你们二人结成婚姻,如常人般恩爱度日,我也稍有慰藉,岂料此人又如此寡情薄义呢!”言毕哽咽不止。老夫人只管自己言语,公主有言难辩,只得抽抽咯咯地落泪,其状甚可怜爱。老夫人一直看着她,又道:“唉,看你生得并无稍逊他人之处,为何落得今日之悲惨命运?”说罢,但觉身体普病难忍。病魔是最善欺凌弱小的。此时老夫人突地气如游丝,身体慢慢冷却。律师也手忙脚乱,向佛大许宏愿,锐声诵经祷告。这位法师曾发愿要终身隐居山中。此次为老夫人破例下山,若佛法不验,毁坛而去,则脸面尽失,且使怫亦面上无光。于是一。已虔诚祈祷。无须说,公主哀哭不已。

  正忙乱时,夕雾大将信使来到。其时老夫人神思恍馆,依稀听得有信送来,料想今夜夕雾又不会来。她寻思道:“不曾想,我女儿竟成世人笑料,真真命苦!而我也因留了一封信而一同被耻笑!”一时羞愤交加,心志全衰,竟含怨而逝。此情此景,怎是寻常“悲”“恨”可比!老夫人昔日常被鬼怪侵扰,又几番死而复生,僧众以为此次也如往常,遂依旧诵经祈祷,殊料竟不再醒转。公主扑在遗骸边痛哭不止,欲随之间去。侍女们以人情世事劝她:“人生大限,终极无返,谁也无法抗拒。公主虽眷恋至亲,情动天地,但终不可使老太太复生,倒是节哀自强,也可使老太太含笑九泉。”但公主已哭得缩成一团,不醒人事。僧众拆去祈坛,渐次散去,只留几个僧人陪夜。人死如灯灭,景象不堪凄凉!

  各处不知何时闻知此讯,皆前来奔丧。夕雾大将闻知,心下惊急,立即遣使吊问。源氏、前太政大臣,与其他亲友都派有人来。山中朱雀院也送来一封言辞恳切之信。公主接到信,方抬起头。信中说:“闻知令堂病重已久,但她素来如此,本已见惯,以致流失,未曾遣使相慰。如今君遭此忧,诚属不幸。推念君苦,心有同悲。务望察人情,省无常,自慰要紧。”公主悲伤过度,几至目不视物,然而还是强自函复。殡葬事宜完全遵照老夫人生前所嘱。是日即行出殡,一切丧务皆由老夫人侄儿大和守负责料理。公主好生难舍,乞请容她与母亲再多呆一时,但此事无法应允。遂立即出殡。临出发,夕雾大将来到。

  夕雾动身之际曾谓家人:“若不去吊丧,此后事事不顺,不利出行。”实则他心知公主悲戚难禁,心下挂念,急欲前往。家人劝之不必着急,然他心意已定,且路途遥远,故立即动身。只见山庄里愁云缠绕,惨雾重重。遗骸阴森可怖,用屏风围住,以免来客看见。夕雾被请入老夫人起居室西进内室中,大和守含泪相迎。夕雾倚于边门栏杆上,召侍女前来。众侍女连日陪泪悲泣,皆神思恍格,但既蒙夕雾亲自惠临,仍颇觉欣慰。小少将君亦前来相陪。夕雾见之,一时只管凝噎。他素来坚强,非轻易弹泪之人,但此情此景,又让人念及老夫人生前,心下不免感慨万端。且人生无常,亦非素日传闻,而是亲睹亲历,更添几许悲痛。好容易平静下来,便叫少将君转达公主:“昔闻老夫人有些转机,心情放松,竟致疏忽。大梦复苏也得要些时间,不想速然辞去,快于梦醒,实令我惊骇莫名!”公主心想:“我母辞世,多因此人,虽属前世命定,这牵线终究可恨。”遂不予理睬。众侍女同声道:‘加此叫我等如何回复呢?以大将之身份特来相吊,究属至诚。倘若不答,未免不敬。”公主道:“随你们推我之心,代为答复吧!我亦不知如何对答。”言毕竟躺下身去。这倒无法怪她。小少将君便出去回夕雾:“大驾光临,恰逢公主昏厥,如今已禀过。侍女们已泣不成声。”夕雾便道:“我也无从安抚她。待我自己心情略定,公主哀思稍解,再来问候。只是老夫人此次碰然仙去,可有缘故?愿闻其详。”小少将君乃将老夫人等夕雾而不到,忧闷而逝约略告知。然后道:“这话似有怨怪大将之意。实因今已动乱神昏,未免言语不当。大将欲知其详,则待公主悲愁稍解,心情稳定时,再细细禀告。望谅。”夕雾见她神思恍。蹲,欲说之话也觉难以启齿了。稍后方道:“我也稍觉神志错乱,只是愿你再劝劝公主,即便只言片语也请她复我一句罢/他不愿就此回去。但终因此时人多眼繁,怕被视为轻率,只得恢快辞别。他未曾料到今夜就要下葬,甚觉排场简单,有失气度。便召集附近庄园中人,吩咐备细,一应照料,方才离去。葬仪原本简单,今因夕雾此番协助,忽然隆重起来,送葬人数也增多,所以大和守欣慰之至,对夕雾甚为感激。落叶公主每念及母亲即将化作尘埃,心中悲痛难抑,痛哭木止。旁人睹此,觉得虽系母女,却也不宜过度悲伤。公主如此悲痛,恐伤及身体。于是各人叹惋。大和守对公主道:“此间过于凄惨,非化悲解痛之所,不宜久居。”但公主总望厮守于母亲火葬之处,因此执意居留山庄。东面走廊及杂舍中,稍作间隔,做七七功德之增人便宿其中,默诵佛经。西厢丧居装饰,以供公主守孝。公主便在其中漫度悲凄时光,晃眼便到深秋九月。

  其时山风凛凛,树叶纷落,四周景象萧瑟,触目生悲。久居于此,落叶公主的悲叹与眼泪便永无止息。她痛感生死难随心意,愈觉人世可悲可厌。众侍女都深有同感而心神错乱。夕雾大将日日遣使探问,僧人们也常得其种种犒赏,不胜喜慰。夕雾又托信公主,殷勤恤问,并向她诉恨,饱注柔情蜜意。但公主却置之一隅,木屑一顾。她每想起就是因夕雾那晚荒唐行径,使病人膏盲的老夫人误以为他们木已成舟,故含恨而去。此实为老人家超生成佛之罪障,这使公主悲愤懑膺,难以自拔。凡有人提及夕雾,她就痛恨而泣下。因此侍女们也木敢禀告,束手无策。夕雾未收到片言只字,起初以为是公主哀思缠绵难尽,木能静心写信之故,但后来时日甚久,仍旧片字元奇。他想:“纵然大悲也有尽时,如今却如此漠视我一片真心,岂非无情太盛?”心生几许怨忿。又想:“倘使我信上尽学孟浪子弟作风花雪月之态,自然令她嫌厌,但我所书却是与她共哀愁之慰问,她理当心存感激。想当年太君辞世,我心悲苦,前太政大臣却不见哀意,谓生离死别人世常情,只须在丧葬仪式上克尽孝道即可,何其冷酷无情!六条院父亲身为半子却诚恳之至地办理丧仪及诸种伟事,给我莫大欣慰。倒不是因他是我父亲才如是说。已故卫门督也竭尽哀思,使我自彼时便颇亲近他。柏木为人沉稳,对世事思谋周详,其哀思较常人尤为哀切,实可敬爱。他在寂寞郁仰之时,常作此类回想,聊送日月。

  云居雁不甚清楚夕雾与落叶公主之关系。她从前只知夕雾与老夫人有鸿雁往来,内容还颇详尽,却未曾见得落叶公主来信,甚感诧异。这日,夕雾躺着,遥望薄暮清空,陷入沉思。云居雁让小儿子送去张小纸条,条上写着:

  “要欲慰君苦,不知君何思;莫是伤生离,亦或叹死别?君心难料,我心甚忧。”夕雾看罢,脸上绽出微笑,想:“她胡乱猜度,以为我在怀念夫人,真觉可笑。”便挥笔复道:

  “非为悲生离。亦不叹死刑。惟伤人生世,仿如朝露短。我不过伤感人生无常罢了。”云居雁看此,明知丈夫心存隐情,心下亦添愁闷。夕雾终究难忘落叶公主,心中挂念,便又往小野山在探问。他本拟极力克制,待七七热丧后再从容拜访,但终熬煎不过。他想:“事已至此,这浮名也无须顾忌。只要像常人般地求爱,并终能称心便是最好。”遂不顾夫人心情如何,亦不找借口。又想:“纵然公主本人依旧冷酷无情,不愿亲近,但我有老夫人怨我‘匆匆一夜留’之信为证,她总无法再自傲清白。”念及此,不由胆粗气壮。

  九月中旬,秋野愈见萧索,即使是不通情趣之人,亦多少有悲秋之感。山风瑟瑟,枝梢树叶与葛叶触风即落,飒飒有声。风声落叶声竟盖过庄严的诵经声,惟有朗朗佛声清晰可辨。室内人疏影单。群鹿为寒风所逐,或依篱垣访惶,或躲入稻未5;颈长鸣,已不惧驱鸟器的声音。那嘶嘶长鸣,徒添行人悲绪。兼有瀑布轰鸣,更使愁人增怨。谁有革中秋虫卿卿声稍较微弱;龙胆于枯草中挺立,似示“惟我独尊”。众多露野的花草,本应显秋季应有景致,但于此时此地,却触目难禁凄凉。夕雾照例走至西面边门,遥望四周景象。他身着惯常礼服。外面露出深色研光衬衣。夕阳毫无遮掩,斜照过来。他甚觉眩目,便不经意地举了扇子遮光。那优美的姿势,为众侍女瞧见,皆道仅有女子才有,恐有些女子尚不会做呢!他装得和颜悦色,甚可抚慰愁人之状,指名宣召小少将君。侍女小少将君只得前来,立于距他极近的廊下。他深恐帝内尚有别的侍女,不敢多言,只道:“再近些,别疏远我呀!千里迢迢,特来此深山,全为了你呀!雾气又这般浓。”他故意不看她,而向山野方向眺望,又道:“再近些,再近些!”小少将君便将淡黑色帷屏从帘端稍稍撩起,将衣袂拂于一侧,坐了下来。她本是大和守之妹,老夫人侄女,亲缘甚近,且自小由老夫人抚养,故所穿服饰颜色尤深。她身着黑丧服,外罩一礼施。夕雾又对她道:‘老夫人仙去,我亦悲痛不已。公主一字不复,太过无情,我真有些失魂落魄!我自溺苦痛,旁人无从理解,如今我亦木再隐忍了。”又诉了诸多怨言,且提及老夫人临终前给他的信,言毕哀哭连连。小少将君亦哭得厉害,后止泪答道:‘那日夜里,老夫人盼见大将,可连信都没回。遂神志昏乱,心生绝望。夜色渐深,她病势愈重,那鬼魂便收了她命。当年卫门督逝世时,老夫人也曾因极度伤心而屡次昏迷。可见公主悲伤难抑,她便勉强振作,劝慰公主,逐渐得以康复。可如今老夫人去世,却无人抚慰公主,以致公主神思昏迷,人事不省了。”言时痛思前情,悲叹木绝。言语哽咽断续。夕雾道:“此言极是。公主确已悲痛欲绝,情绪萎靡。然事已至此,恕我直言:公主日后将何所托靠呢?朱雀院已闭居深山,白鹤为伴。与世隔绝,通信亦甚艰难。尚需你多加劝导,务使公主明白日下所处身境。万般世事,皆由前生注定。公主虽不欲随俗,怎堪事与愿违!人之一生,欲始终愉悦,须得无生离之恨,死别之悲才行呀!”他一气说了许多。但小少将君一言不答,只是叹息。”恰闻室外鹿声又起,哀婉绝鸣。夕雾听得,便吟起“怜我独夜眠,泣声长似此”的古歌。继而赋诗道:

  “万里遥跋涉,探望野山庄。我如鹿苦吗,泣泪沾衣裳。”小少将君和道:

  “热泪湿丧服,深秋人意冷。闻得鹿鸣苦,更添哀哭声。”此诗虽不甚雅,但此情此景,由女子低声吟唱,夕雾颇觉美妙。他托小少将君向公主传言。公主让小少将君作答道:“此际我处世间,恰似置身愁梦,且待此梦稍醒,定当酬谢屡番枉驾之恩。”仅此数语,甚为冷淡。夕雾更是痛感公主无情,抑郁而去。

  回京路上,夕雾怅望夜空。正值十三日,月色莹洁凄艳,拂照大地。车骑从容驶过小仓山,途经落叶公主一条院私邪。见此处异显荒寂,西南方院墙已坍塌,院内殿宇历历可见。门窗紧闭,寂然无人。惟有皎洁月光闲映池塘。夕雾忆起首年柏木大纳言于此举行管弦乐会时情景,怆然吟道:

  “昔日娇郎今何往?俊身早随泡影亡!

  惜叹秋宵孤寒月,独挂中空映池塘。”回至本邪,他仍眺望月色,神思逸荡。众侍女见他呆傻凝望,皆私设道:“有多落魄啊!往常可木曾有此习气的。”夫人云居雁亦发了愁,想:“他的心思竟全被勾到那边了!不知为何?他常叹六条院中妻妾和睦,视诸夫人为典范,而竞观我为不识风情之厌物,实乃可恨!倘我自昔便是众多妻妾中的一个,则外人早已习惯,我便可悠闲度日。然其父母兄弟诸人皆赞美其乃世间诚挚之男子,皆谓我乃无忧无虑之夫人。殊料平安无事至今,竟忽地生出此等可羞之事!”如此一想,更是郁塞于怀。是时天将破晓,两人以背相向,木发一言,却又各自叹气不止,握到天明。夕雾不待朝雾散尽,便又一如既往,忙写信于落叶公主。云居雁甚是怨恨,却也不似前日那般抓扯他的信。夕雾的信内容详实,深情款款,偶尔还搁笔吟诗。吟声虽微,云居雁仍是听到:

  “愁如梦深锁,深秋几时醒。幽梦缠绕时,方得见卿卿?颇似‘瀑布落无声’了!”信中内容约略如此。封好信,忍不住又吟“如何可慰情”之句,然后召仆夫送信。云居雁颇想知道二人关系之亲密程度,便思谋着窥视对方回信。

  晌午时分,夕雾方才收到小野的回信。淡紫色信纸甚是大方朴素,乃是小少将君代笔写就。信中道:“公主仍是执拗不答,并于来信上胡乱涂抹,被我窃来奉上,恕请谅解。”这复信中果然塞有从去信上撕下的纸片。夕雾暗想公主毕竟看了去信,有此亦感欣慰了。实乃可怜之极。他便将公主乱涂的文字拼凑起来,竟有一道诗:

  “愁居深山野,朝夕苦泣悲。泪流知多少,瀑布落无尽。”此外尚东涂西抹些惹人愁思的古歌,笔迹娟秀。夕雾反复吟咏,悲愁顿起,想:“我平素见别人为风花月夜之事伤心劳神,便觉荒唐庸俗,讨人嫌厌。岂知一旦亲历,方知苦痛更甚于斯。怪哉,何以如此?!”他虽竭力收心敛神,然终是徒劳。

  六条院源氏对此事亦有所闻。他暗思:“夕雾为人向来沉稳练达,凡事能从容应付,从未受人讥议,一味安闲度日。我为人父也甚觉光彩。想我年轻之时,因沉溺于风月,以致流传轻薄之名,原以他可补我之不足,殊料偏生此事,损名伤面。对方倘是陌生之人,犹可说也,怎奈她偏是至亲!前太政大臣对此如何看待,夕雾当不会不有所顾虑。可见宿命前定,焉能抗避!唉,利弊与否,我皆不能涉足其间。”他甚觉此事有损两方面颜面,故哀叹不已。他追昔抚今,向紫夫人感叹示意:见落叶公主丧夫,不免忧心自己百年后。紫夫人不由脸红耳赤,心里/是不快,心想:“丈夫仙去我还会久留人世么?妇人立身于世,苦患;1.;多,倘无视悲哀或欢娱情状,而一味浑噩沉默,岂能享受人世之无限乐趣?况女子全无见识,岂不形同痴傻而有负父母之恩情?倘万事皆潜伏心底,而似古寓言中的无言太子,岂不乏味之极?纵然可随己意行事,可如何方能恰到好处?”如此驰神费心一番,却非为了自身,而只是为了大公主的前程。

  夕雾大将前来六条院参谒,源氏知晓其心事。对他言道:“老夫人七七已过。想她自更衣人传,时光在莫,已三十年了。岁月无常,实甚悲伤。人生所恋欢乐,犹如朝露易逝。我常想剃发,忘却世间俗事。然又因故延喘至今,因循度日,实在苦闷啊/夕雾道:“果如所言,即便表面看似无甚留恋之人,其内。心也尚有难言之苦呢!老夫人四十九日中一切佛事皆由大和守一人操办,甚为凄凉。没有忠实的庇护者,生前尚可,死后难免悲凉。”源氏道:“想必你已遣使吊慰过朱雀院。那二公主定是悲。励欲绝吧?据近年偶然见闻,那更衣不可与先前传闻比拟,竟是位无可挑剔的淑女。众人都在悼惜她,道‘如此之人实乃不该夭寿。’朱雀院也定然震惊,不胜悲伤吧?他对二公主的钟爱,仅逊于已出家的三公主。想来二公主的品貌也必是少有的。”夕雾道:“二公主品貌如何,木得而知。老夫人的人品与性情实在毫无假疵。虽我与其相知甚少,然仅就些许之事,亦足显其性情之优越出众。”关于二公主,他只是略略提及,并不详叙。源氏暗道:“他意向已定,倘再作劝诫,实乃启讨天趣。”便木再谈起。

  老夫人的法事,概由夕雾一手操办,遂有种种言论飞传。前太政大臣闻知,觉得夕雾不致如此诚心,总是公主思虑有欠妥帖。法事举行之日,棺木诸弟心念旧情,都来吊唁。前太政大臣亦送来隆重礼仪,以诵经布施之用。供养丰盛,实可与名门望族之家比肩。

  且说朱雀院闻知落叶公主欲削发遁入空门,便劝道:“此事万万不可!身为女子,固不宜一身事二夫。但无庇护之少妇出家,更会招致意外恶名,而蒙受罪想,于今生后世不利。我已皈依三宝,三公主亦与青灯古佛为伴,世人皆讥笑我绝后,于我出家之人本无烦忧,但众人免盲目效法,终究无甚意趣。本为避尘世琐杂方入空门,木料仍是尘缘未尽。必得心澄神一,静思息虑,诚心修悟,方可任情去留。”此番话转告公主已多次。公主与夕雾之绊闻,他亦有所知,说公主是因此事不谐,才厌弃红尘。朱雀院颇为心忧,私以为公主公然与夕雾结缘,实乃草率。但又恐说教于她,令其羞愧,实属可怜。“唉,我何又徒耗心思呢/是以对此事闭口木提。

  夕雾大将寻思:“我已唇焦舌烂,至今仍是徒劳。看来不可指望她为我诚心所动了。只是骗说婚事为老夫人生前所许。事属无奈,只得委屈死者了。如今倘要我一如青年涕泣着纠缠女子,实乃木配了。”便思谋着迎公主回一条院,正式成亲。于是择定黄道吉日,宣大和守前来,吩咐一应事宜。众人便清理这一度杂草遍生的庭院,并厚施装饰,其富丽堂皇之状更胜于往昔。夕雾更是细虑周全,忙得不可开交,凡事必才完美,慢帐、屏风、茵褥等物,亦嘱大和守迅速置备。

  至吉日,夕雾亲往一条宫础派车遣人前去小野迎亲。公主拒不返京。侍女们苦劝,大和守亦道:“公主之意,叫人实难回命。鄙人深知公主之哀,是以事事竭尽绵薄以慰公主。但今大和地方有事,须得归任亲理。然此间一应事宜,无人可继,又不敢不顾而去。正踌躇时,喜得大将惠顾,竭诚关怀。公主嫌怨此君存心不良,故而不肯屈就,自有理论。然皇女被迫下嫁者,自古历今,何止一二。世人不容你自行其意,一味执拗,反见幼稚。身为女子而欲独持己志,独谋立身而生活安闲者,其例寥寥。终得仗男子之助,其慧质颖材方可一展。左右人等,只管独善其身,却不知以此大义晓喻公主!”又说了许多责备众侍女及小少将君的话。

  听得大和守训斥,众侍女都聚拢来,齐劝公主移居。是时公主已身不由己。虽心犹不甘,侍女们仍取来华丽的衣服与她穿戴。满头青丝,已长及六尺,发梢虽因忧患而略疏,然众侍女仍认为丰采依旧。公主手抚青丝,甚觉如此衰减之容颜,何以以身事人?默思有顷,又躺下身子。众侍女催促道:“夜色已深,时辰过了!”众人正喧噪,忽有凉风送来一阵时雨,四周景色顿见悲凉。公主吟诗道:

  “宁愿乘民随母去,誓不遂意痴狂人。”因她曾言出家,侍女们便将剪刀诸物藏匿,又严加护守。公主心道:“我身何足珍贵,竟使众人如此守护?我又怎能似孩子般削发遁走7如此,岂不被世人所笑?”遂断了出家之念。

  山庄上下,诸人忙于迁居。梳子、盒子、柜子等一应物件都早已包装,运抵京都。落叶公主见此,哪能独自留居于此?临行时泪眼环顾四野,复想当初来时,老夫人病中摩掌她的长发,然后相扶下车。这景象墓然又入眼帘,不觉悲从中来,泪满于眶。一向不离左右的老夫人所遗佩刀及经盒,此时也随同带走。遂吟诗道:

  “物是人却非,悲情难籍慰。摩李玉梳盒,双眼泪纷纷。”这经盒乃是老夫人平日惯用的螺钢盒,用以盛诵经布施品。公主如今视它为遗物,倍加珍惜,挟盒返京,似传说之浦岛太郎。

  到了一条宫邪,但见一切堂皇无比,人进人出,一派喜气。车在门前停下。公主揭帝,恍馆并非重返旧邪,倒似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心下甚仅,一时不肯下车。众侍女暗怨公主太过稚气,又不得不传牙俐齿地多般劝请。夕雾大将严然常往之人,暂住东厅的南厢之中。

  三条院诸人闻此消息,惊得面面相觑:“怎么做出这等事来!是何时发生关系的呢?”原来一向沉静稳重之人,反易突然做出有伤风雅的艳事。他们推测,夕雾与落叶公主发生关系已非一朝一夕,只不过未露痕迹而已。并无一人推想到公主仍是如此坚贞不移。是故他们的一切看法,都太委屈公主了。

  鉴于公主尚在服丧,一条院的排场便自然不同于一般喜庆。这样的开端未免不祥。大家吃过素斋,人声寂然时,夕雾过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催促小少将君引他去会公主。小少将君道:“大将倘有长远之志,当不急在这一朝两口。公主刚回旧邪,倍添新愁,已僵卧榻上,形同死尸了。我们因劝慰过烈,反惹公主苦上添痛。俗话道:‘凡事皆为自己。’我们岂敢冒犯公主!请恕我万难从命。还是待些时日再来吧/夕雾回道:“真是奇怪啊!我竟未料到公主之;如同小孩般莫名难测。”便又极力分辨,说这是顾虑公主与自己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量世人不致非难。小少将君答道:“万万使不得啊!我们正担心:这回可别再危及身家性命!大家心慌意乱,没了主张。我恳求你了,千万不可强词争夺理,再做这种不近人情之事啊!”说罢,便合掌礼拜。夕雾道:“想我何曾受过如此冷遇!公主以为我何等样人,如此蔑视?真叫我好生伤心啊!不过,我何错之有?倒想叫人评评。”他已恼羞成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小少将君想想也觉难堪,微微一笑道:“此种冷遇,大将未受过,实乃你不深请于男女之情。究竟孰是孰非,却也可让人评判。”小少将君虽然固执,但又怎能严阻夕雾呢?只得由他跟进去。夕雾估摸公主居处,便踏入室内。公主愈发痛恨此人的蛮横无礼,也不再顾及体面,忙携一床茵褥,躲入储藏室,将门从内侧锁上,凉冰冰地躺下便睡。但在这里能躲几时呢?眼见侍女们皆私。动侧向合流导引自己,她愈想愈是愤恨。夕雾深怨公主冷酷无情,他暗道:“你要抗拒,我偏不罢休。”竟势在必得地独卧户外了。他左右寻思,觉得自己成了隔溪而宿的山鸟。天终于亮了。夕雾自思一味僵持,势必怨极生仇,倒不如暂忍一下,便在储藏室外恳求:“即便略露一条门缝也好!”但里面并不理睬。夕雾吟诗道:

  “悲怨填满腔,残冬夜苦寒,更逢深谷锁,岩扉叩不开。如此冷面无情,我已无话可说。”便掩泣而去。

  继母花散里见夕雾垂头丧气转回六条院,便漫不经心地问道:“据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说,你将H公主迎回了一条院。可有此事?”夕雾从间隔的帷屏缝隙窥见其继母神态,便答道:“这些人总是少见多怪。老夫人初时态度强硬,拒不应允,但临终之际,心念公主无依无靠,难免生涯凄苦,终究托我一切照应。此意正合我心,我自然乐于从命。世人总好说三道四。平常琐事,竟传得不堪入耳,真正可恼广忽又笑道:“只是公主本人厌弃红尘,执意落发为尼。我正无可奈何呢!既然流言可畏,倒索性由她出家也好,免得再生嫌隙。但既受老夫人临终之托,自不忍忏逆,所以还是照应着她的生活。若父亲来此,务请转告愚意。我深恐父亲见责,怪我一向诚挚,忽又有此不良之念。再者,男女相恋,并非别人的劝谏与各自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后几句话声音甚微。花散里道:“外间传言,我本不信。然此种事情并非出奇,只可怜你那三条院的夫人,安然自到今天,忽生意外,心里定然不好受吧?”夕雾回道:“你以为她是温顺的大家闺秀么?暗地里却凶似鬼神。我并非有意疏阔她。恕我无礼。为女子者,终以平心顺气为佳。倘心存嫉恨,出语伤人,则丈夫为平息事端,许会让她三分,然终有反目之时,势必永世结冤。她们哪能像春殿那位紫夫人和你老人家这样地厚道,温和敦柔,可亲可敬呢?”他极力赞美这位继母。花散里笑道:“你如此赞我,反使我缺点显露,有点自愧呢!不过,我也甚感好笑。你父亲自己一向好色,却以为别人不知道。而风闻你一点风流言行,他便大动肝火,又是训诫,又是忧虑。倒应了‘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了。”夕雾道:“确实如此。父亲常为此事训诫于我。其实凡事我自会谨慎,也不敢太劳他心神。”说毕,他也觉其父实在好笑。

  夕雾前往参谒父亲。源氏虽早已闻知他与落叶公主之事,但他想:“我还是佯装不知为好。”遂默然望着夕雾。见夕雾长得仪表堂堂,丰神秀颐,又正值盛年,精力充沛。不由暗想:“如此标致人物,女人怎不倾心于他呢?添点风流韵事,鬼神也当缄默其口的。看他浑身朝气逼人,却又成熟练达,绝无一丝不通人情世故的幼稚之气,实在无可挑剔。壮年眠花宿柳,实属情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只管神思纵横。

  晌午,夕雾回到三条院本邮。刚进门,一群活蹦乱跳的子女便拥上前来,纠缠着媒戏。云居雁躺卧在帐幕里,见夕雾进去,也不理睬。夕雾理解她的恼恨,便放作大度地拉开盖在她身上的衣服。云居雁恨恨道:“你不是曾说我像鬼么?何苦又来纠缠我?”夕雾嫁笑道:“你的心眼儿有鬼气,但你的模样儿却可爱,我如何抛舍得下?”他冲口说了这话。云居雁生气道:“妄身实不配侍候你这风流俊俏之人,尚望你忘掉我,我任觅一处便可苟活了。多年与你共枕,实浪费你之青春,真是愧疚啊户说着坐起身来,颊飞红晕,态极娇媚。夕雾愈发情思萌动,逗她道:“你生气倒象个孩子呢,可现在更可爱了。也许还该再凶些才好呢!”云居雁半娇半嚷道:“休胡说!像你这种人,还是快快死去吧!我也要死了。见你的面使我懊恼,闻你的声音使我心烦。我先死了,独留你在世间,我倒不放心。”说时神态愈见温驯。夕雾笑笑,道:“你怕我活着,却与你天各一方;你见不到我面,听不到我声,又得到处打听我消息,是以要我死罢了。但你这话,正显出我俩情缘之深厚。生死与共,这可是我俩昔日的誓愿呢!”他说得一本正经,又嘴乖舌巧地细细抚慰了一回。云居雁原来天真而温厚,竟给他一阵甜言蜜语平静了心情。夕雾甚觉其可怜,然又想:“落叶公主并非天生高傲,执拗成性,但她拒不嫁我,必欲出家,实使人尴尬失望啊厂如此一思量,便觉时下切不可松手,心中顿生焦躁。今日天色已暗,恐又不会有回音了。他寂然枯坐,思前虑后。此时云居雁因两日未进得水米,便略进了些菜饭。

  夕雾对她道:“我对你的爱情始终情深意笃。可你父亲对我却冷酷无礼,使我被人目为愚夫。但我强忍种种恼恨与痛苦,将各处说亲的一概轰走。是故世人笑我任性执拗,说即便是女子亦不致如此。真难以想象,那时是如何忍受的,我一向自信沉稳厚实。况你我已有一大群孩子,即便你深恶我,可也不能任清胡来而抛弃我们啊!人世长久,生命苦短。在世之时,我定不会负你的。尚望你通达。”言罢竟呜咽起来。追昔抚今,云居雁也不胜感慨,觉得因缘毕竟命定,自己与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夫妇。夕雾揩拭了眼泪,脱下家常便服,换上一件熏足了香的华贵衣服,里外调试了一番,便欲离去。云居雁目送他,面对孤灯,不禁泪如雨下,悲戚地沉吟道:

  “宿缘已绝成弃妇,不若披剃远尘俗!尘世里真没法呆了广夕雾回转身来答道:“此等想法实乃无聊啊!

  “被剃离弃夫君去,痴心枉教世人讥。”其诗仓促而成,并无突出之处。

  却说那落叶公主,一直笼闭于储藏室里。众侍女劝道:“还是出来吧!饮食起居照旧,只须将公主意思向大将说明可也。况且也不能永远宠居于内,世人知道,不知又要怎样调说公主呢!”又多方劝导。公主虽觉此话不无道理,但念及此后恶名流播,及内心种种苦痛,皆因这可恨之人而生,因此还是不肯相见。夕雾发恼道:“怎能玩如此不近人情的游戏。一时牢骚满腹。众侍女也替他抱屈,劝他道:“公主曾言:‘在此服丧期间,我当心志合一,超度亡母。如他真对我有情,何妨再呆些时日,待我身心恢复健康,再作道理。’她心甚坚决。今大将来得频繁了,公主深恐外人讥评,故不便及时相见。”夕雾长叹道:“我心明月可鉴,又从无非礼之处,不知何以待我如斯?我只求能与她倾心对诉一回。即便是在起居室接待,也无不可。只要她知我心,苦等永世又如何卜’他再三恳请,叨叨不止。公主让侍女回道:“外间谣言纷起,使我深陷困厄,不幸之甚,你却木加体谅,一味强逼!居’心如此险恶,实令人痛恨!”她愈发怨恨夕雾,只想远避之。夕雾暗忖:“如此操之过急;外人闻知确也不爽。众侍女恐也脸面无光。”便托小少将君传言道:“公主之意,乐于遵奉。但夫妇之名尚须维系。如此名实相修,世所罕见。但倘听从公主之命,不再相扰,则外人又谓我始乱终弃,越发有损芳名。唉!执拗任性,不请世情,象个孩子,令人好生遗憾!”小少将君也甚觉夕雾言之有理。她见夕雾那般痛苦,便将侍女进出的北门打开,放他进了储藏室。

  公主见夕雾忽地进来,惊得三魂出窍,更恨侍女所为,不免凄然地想:“人心如此难测,日后苦患又将如何煎熬呢?”思前想后,悲痛难抑。而夕雾却滔滔不绝讲出诸多藉口,极为辩解。话语虽意味隽永,情趣动人,但公主置若罔闻,恼恨不已。夕雾也恨恨地道:“你如此小觑我,我实感羞愧。想我一时轻率,行此荒唐之事,今虽痛悔,却已无可挽回。只是事到如今,公主又如何能保持高节操守?事出无奈,还是屈等吧!人之一生,恨事甚多,情势所迫,不乏踊身投渊者。公主以我心为深渊,何不投身其中呢?”公主紧裹一件单衣,心中无主,只管悲悲戚戚。其畏缩怯弱之状,惹人生怜。夕雾暗道:“无奈之极!怎么这般厌我呢?情至于此,此女之心竟毫不松动,实乃铁石心肠啊!想来姻缘前世命定,有姻无缘强扭亦不甜,始终只有嫌隙罢了。”一念及此,也深悔此事做得太过出格。想那云居雁,此时必又如坐针毡了。复忆起当初两情相悦,相敬如宾之状,情投意合,相互信赖之情,愈发深恨此次自寻烦恼。是以他也不再勉强抚慰公主,只管一旁自怨自文,直至天明。他羞于每日徒劳地往来奔波,决定今日暂住一日。公主见他如此磨缠不走,愈发厌恶疏远他了。夕雾则一面笑她痴顽,一面又恨她无情。

  公主住的这储藏室,除去藏香的柜子和橱子外,难寻它物,设备甚是简陋。公主便稍稍清理,权且住下。室内光线暗淡,但太阳初升时,几缕阳光射入,映出公主无双容姿。公主偶然解下裹头衣服,清理零乱发丝时,便隐约窥得苦颜,夕雾不由暗叹果是个人间尤物。而落叶公主见夕雾那放任不羁的们说风姿,甚觉优美,心道:“光夫貌不出众,却极自负,有时还嫌我容颜欠美。如今芳颜衰减,这美男子看了,心里恐是难堪不过吧!”便觉得好生羞耻。她思前虑后,勉力自慰,但终有苦不堪言之感:世人闻知,必然责我罪无可赦。况又身在丧服之中,伤痛之情,何以抚慰?

  公主终于走出储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泪洗,共进早餐。此时丧家装饰,似嫌不祥,便将做怫事的东室用屏风遮住。东室与正屋之间的帷屏为淡橙色,吉凶咸宜,并不惹眼。又设置了一个两架的沉香木橱于,隐含喜庆之意。此皆出于大和守的安排。众侍女都脱去青蓝色丧服,换上不甚鲜艳的橡棠、暗红或深紫色衣服。绿面枯叶色的围裙亦换成了淡紫色。宅哪里待文众多,诸事皆由大和守亲自过问经办,只略雇了几人来做些粗活。现在来了如此贵客,即便众人尽力侍候,但也常是捉襟见肘。于是那些原已辞退的家臣们闻讯,便又纷纷回转,到事务所听命。

  夕雾无法可想,便佯装住惯的样子,当起这宫即的主人来。三条院的云居雁闻讯,寻思这回情缘终是断了。但心犹不甘,仍寄一丝希望。转念又想:“谚云:‘诚挚之人一变心,完全判若两人。’这话不错。”顿时万念俱灰,不肯再受丈夫折磨,便藉日趋避凶神,回娘家省亲去了时值弘徽殿女御归省,姐妹相伴,烦忧稍解,便没了往日的绵绵归思。

  夕雾听得消息,想道:“她的合性果然浮躁。她父亲更是心胸狭窄,缺乏宽宏大量的气度,恐怕正骂我:‘岂有此理!从此不要再见他,也不准再提起他!’而闹得满城风雨。”他心下担忧,便立刻回转三条院。见女儿和婴儿都随母亲走了,只留下几个男孩。他们见父亲回来,满。已高兴,少不得亲热一番。有的恋念母亲,不免哭着向父亲诉苦,要找母亲去,使夕雾十分难受。他几番去信给云居雁,又派人专程迎接,然而始终没有回音。他心中气恼不已,怨怪她怎会如此任性胡来,又深恐前太政大臣责怪,便在薄暮时分亲自去接。夕雾打听得云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内。便径直走进一向熟悉的房间里,却只有侍女同乳母领着婴儿在内戏耍。夕雾叫侍女给云居雁传言道:“怎可如此将孩子们东抛西舍,自己却耽在别处闲要呢?年长之人怎能仍同年轻时一样任情好玩呢?你我虽素来性情不睦,然而姻缘所定,我一直爱恋着你。况尚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岂能为了些许小事而弃他们不顾?真绝情啊!”措辞严厉,十分忿恨。云居雁叫侍女代答道:‘精不必多言。我已容颜衰减,不能得你欢心,况性情亦难改变。尚望你善待无辜孩子,则我。已足矣。”夕雾恨声道:“答言倒巧妙啊!可究其因,是谁错呢?也不强逼她回去。便同孩子们滞留此地一夜。他自念此时莫名其妙,两头落空,更觉懊恼悲伤。好在孩子们尚能依偎身边,心里略微宽慰。然又想起落叶公主恨他是如此根深蒂固,心清又如万箭穿心,疼痛不已。他想:“世人怎会将恋爱认作风流韵事呢?”便觉此事深可警戒。天色微明,夕雾便又叫人传话:“如此年长之人,尚如小孩任性,岂不遭世人讥笑?我且依你情缘已绝之说,可几个孩子却思念着你,倘你不愿带走,我也自会设法安置的。”如此恐吓之话,云居雁不由得担忧起来:夕雾是个果断之人,恐真会将孩子们带入陌生的一条院。夕雾又道:“我恐不便每每专程来探询几个女儿,尚恳请你还与我,让她们同那边的孩子一道同住,以便看顾。”他甚觉女孩可怜,便告诫她们道:“勿听母亲之言。如此执拗不通情理,实乃可恶!”前太政大臣听得此事,心念女儿成了世人的笑料,不免悲叹连连。对她言道:“恐他自有想法,何不静观其变呢?行事太急,反见轻率。但今既已挑明,也就不可轻易变撤随他回上。且看他如何行事吧!”便派他的儿子藏人少将送一封信给落叶公主。信中道:

  “宿缘凭天命,无日不关心。追昔不堪痛,思今更生憎。你尚不至于忘却我们吧!”藏人少将怀信径直走人一条院。众侍女忙设一蒲团请他就座,却不知如何应对。落叶公主尤显难堪,藏人少将是柏木诸弟中相貌最漂亮,姿态最清酒的。他漫不经心地游目四顾,似又回到了柏木在世时的光景。他便对侍女们道:“我昔日曾常来于此,并不觉疏阔,只是你们早已疏离我了!”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公主阅毕来信,甚觉难于回复。众侍女便围聚过来,力劝道:“公主倘不复,太政大臣还以为我等不明世故呢!况这信我们是万不可代复的。”众说纷坛,公主却早已啜泣不已,暗道:‘躺母亲在世,定会庇护我疏漏之处的!”久久无法成书。后来好容易泪珠与笔墨齐下,写道:

  “微躯不足道,岂敢承关心。何须追昔痛,憎分亦不必。”仅此数语,随想随写,言犹未尽,便包好递走。藏人少将与侍女们闲话道:“我乃常来之人,而让我居于帝外檐下,实觉孤苦无依。目后又结新缘,想来要常来骚扰了。尚望能看昔日微薄之劳,允传我自由出入,做个人幕之宾吧!”言毕辞谢丽去。

  落叶公主自得了太政大臣的信后,对夕雾愈加冷淡。夕雾则日夜惶惑,无所适从。而云居雁的忧愁苦恨也与日俱增。夕雾的侧室藤典传闻此,想道:“夫人曾以我为不可容赦的情教,孰料现在真来了个难以匹敌的角色。心下怜惜,常去信慰问她道:

  “妾身无此缘,设想亦伤悲。时时惜君苦,双泪透衣襟。”云居雁虽疑此诗有讥嘲之意,但因正当忧患,寂寞凄苦,展阅来信后想:“连她也抱不平了。”遂复诗云:

  “厄难临他人,我心常悲叹。身遭不幸事,却怜慰藉难。”藤典诗觉得情真意切,更为同情。

  这藤典诗昔年曾与夕雾私通。那时夕雾向云居雁求爱不成,便移爱于她。后求婚成功,也便将其渐渐遗忘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生育了十二个子女。藤典诗生育了二公子、五公子和三女公子、六女公子;而云居雁亦生有公子和女公子各四人,个个都活泼聪颖,可爱宜人。尤其是藤典诗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闲雅,更是出众。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祖母花散里抚育,源氏也常来看顾他们,倍加疼爱。至于夕雾、云居雁、落叶公主之间的种种纠葛如何了结,实非笔墨可以尽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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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法事

  自前年那场大病以后,紫夫人的身体便明显衰弱了。也无特别病症,只是一直萎靡不振。虽然一时并不危及生命,但一直也没有康复的征兆,身体每况愈下了。源氏为此很是忧愁。他觉得即使她比自己早死片刻,也将不堪离别之痛。紫夫人寻思道:“世间的荣华已享尽,此生亦心满意足了。即便即刻死去,也不觉遗憾。只是不能与源氏白头偕老,辜负了曾立誓愿,实甚令人悲叹。为修后世福德,她多次举办法事,并恳请源氏让她出家为尼,于有生之年专心修行,以遂夙愿。然而源氏主君执意不肯。源氏也有出家修行之愿,见紫夫人如此恳求,便欲乘机一同出家。但念一旦出家,须远离凡尘俗事,方可相约在极乐之境,同登莲座,永绪夫妇。然于修行期间,即便同处一山,也必须分居两个溪谷,不得相见,方可修得正果。如今夫人病体日渐衰弱,已无康复之兆。如果就此分手,让她离群索居,怎放心得下?如此牵肠挂肚,则未免惑乱道心,有背清秀山水之灵气。因此踌躇不决。于清心寡欲,毅然遁入空门的诸人眼中,似乎也太多虑了。紫夫人本欲擅自出家,但念此举未免太过轻率,反而事与愿违。因此左右为难,木免对丈夫生出怨恨。她疑是自身孽障深重之故,因此忧虑重重。

  紫夫人近年想完成一私愿:请僧人书写《法华经》一千部。此时她急欲了结此愿,便于作为她私邪的二条院内举办这一盛事。七增的法服,分品级制作。法服的配色、缝工等皆甚考究,非寻常衣服可比。法会的排场,很是宏大庄严。这一切紫夫人都没有正式与源氏主君商量过,因此源氏并未替她具体谋划。然而紫夫人的计划甚是周详,无所不虑。源氏见她竟谙熟佛道之事,便深感此人慧心无限,不由万般感叹。源氏只从旁参与了些事情。至于乐人、舞人等具体事务,皆由夕雾大将一手操办。

  皇上、皇太子、秋好皇后、明石皇后①以及源氏诸夫人,不断派人送来诵经布施和供佛物品。仅此数次,已难以计数,加之朝中请人的赠品,因此整个场面盛大,热闹元比。谁也猜不准紫夫人见时有了此种宏伟志愿,仿佛见世以前便已作了精心设计。当日花鼓里夫人与明石夫人都来了。紫夫人将南面和东面的门打开,自己设席在正殿西面的库房内。诸夫人的席位设在北厢,中间隔以屏风。

  三月初十日,樱花繁盛,风和日丽,令人心清气爽。即便是佛祖所居的极乐净土,料想也不过如此吧?即使是信仰并非特别深厚之人,一旦身临此境,其心怀也顿觉清静。僧众齐声朗诵《俄华赞叹》的《樵薪》之歌,声震梁守。即使平常偶或闻之,也未免动情,何况值此盛会!紫夫人一听这诵声,便觉凄凉冷清,万念俱灭。使即席吟诗一首,并叫三皇声传与明石夫人。诗云:

  “不惜此身随物化,烟消灰灭方可哀。”明石夫人读罢,便即刻作诗回复。她寻思道:“如果答诗中流露忧伤之音,旁人一旦知晓,定会怪我不知趣。”便在诗中说了些劝慰之言:

  “今始樵薪供神佛,在世修行无限期。”僧众通夜诵唱,鼓声不断,通宵达旦在严之声与舞乐之喜相济,颇为壮观动人。

  天色趋明,各种花草树木在烟霞中沐浴招展,渐渐明晰起来,一派生机盎然之景象。百鸟争相鸣奏,宛转似笛。哀乐之情,至此而止。接着《精王》舞曲骤然响起,曲声由缓转急,到后来便很是奔放热烈。许多人兴奋得脱下衣抱,抛赐给那些跳舞奏乐的人。请王公中擅长舞乐者,更是加入其中,尽兴发挥自己的特长。在座请人,皆情绪饱满,欢呼之声惊天动地。紫夫人触物感怀,自念在世之日已所剩无几,止不住悲从中来,不忍目睹此热闹场景。

  次日继续举行法会。因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紫夫人今日疲惫不堪,难以起身,只躺卧于床。多年来,每逢兴会,众人皆来表演舞乐。人人风采焕发,尽显高超技艺。而今紫夫人对此情景,觉得是最后一次一了,便仔细倾听琴笛之声,将那些平日熟视无睹之物—一打量。在座的几位同辈夫人更是如此。平日众人相聚,参加各种游宴盛会,彼此虽怀争宠斗妍之心,然表面却是一团和气。虽然谁都无法长久于世,然而毕竟只有她一个人最先消离。如此一想,便不胜悲哀。法事完毕,众人散去,又复归往日平静。紫夫人心念此乃诀别,顿觉痛惜无限。便赠诗花散里道:

  “令了此身佛法事,惟盼良缘世世兴。”花散里答诗道:

  “纵然法事寻常行,良缘亦能世世结。”法事既毕,便又举办诵经与忏法,昼夜不息。如此庄严肃穆,实乃少见。但此功德终不奏效,紫夭人的病依然如故,无丝毫起色。于是将做功德列为日常之事,于各山寺不断举行。

  紫夫人向来怕热,今夏尤甚,常热得头昏脑胀。但她并未感到有特别不适之处,只觉身体日益衰弱而已。别人亦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诧异。众侍女难以预测将来,只觉前景暗淡,甚是可悲。明石皇后亦甚担心继母,便讨假归宁。紫夫人便派人收拾东所,以备皇后居住。且振作精神,准备迎驾。此次归宁仪式亦同于往日。紫夫人自念即将辞世,她日后境况如何,无法知晓,便对一切皆悲伤不已。皇后临驾时,随从一一报上名姓。她便侧耳倾听,何人已至,她皆一清二楚。陪送皇后来此皆为达官显贵。皇后与继母久未谋面,此时相见,格外亲热,叙说离别之情不觉倦怠。此刻源氏缓步入内,笑道:‘“我真成了离巢之鸟,甚是无聊,不如到那边去养养神吧片说毕,便踱回自己房间。他见紫夫人神清气爽,甚是欣慰。紫夫人略带歉意地对皇后说道:‘俄们分居异地,烦你劳步,实甚委屈。我本应前往你处,但实难挪步。”皇后便暂住紫夫人处。明石夫人亦来此,相互说着知心话。紫夫人胸藏万事,但对身后之事很少谈及,只是平静地谈论寻常之事。言简意赅,却胜过千言万语,更见其胸怀万端感慨。她看看皇后所生子女,说道:“我极想目睹他们立业成家,因此对这老朽之身,终也恋恋不舍啊!”说毕暗自垂泪,哀美异常。明玉皇后见继母如此哀伤,亦悲泣起来。紫夫人赶紧收泪露笑,亦不再谈身后之事,只是叮嘱道:“这些待女极为驯服,一直服侍着我,今后无处依靠,甚是可怜。我去后,有劳你好生照拂。”

  开始举行季节诵经,皇后回到暂居之处。众弟兄中,三皇子生得尤其可爱,常独自悠闲地于各处散步。紫夫人心绪好些时,便将他唤至面前,悄声问道:“倘我死了,你仍念我么?”三皇子回答:“我怎会不想念呢?对外婆最好,胜过皇上皇后呢。倘外婆不见了,我才悲伤呵!”说罢党流下泪来。紫夫人笑了,泪亦长流,继而又说道:“你长大了,就住此屋吧!当庭前樱花红梅盛开时,你要用心护理。常折几枝供于佛前。”三星子点头木止,望着紫夫人那慈祥却挂满泪珠的面孔,觉得眼泪要夺眶而出了,便赶紧转身离去。这三皇子与大公主,是紫夫人呕心沥血抚养大的。现在她不能亲眼见他们成家立业,怎不悲伤惋惜呢?

  秋天缓至,天气日渐凉爽,紫夫人的精神亦随之好转,但仍显虚弱,稍有不慎,又将发病。秋风虽尚未“染上人身”,但紫夫人却终日以泪洗面。皇后返宫之日迫近,紫夫人欲留她多住几日,再见些面,但又难以启唇。加之皇上又屡派使者前来催促,怎好强留?临行之日,紫夫人不能前去相送,只得让皇后屈驾到此来辞别。为此,紫夫人于房中为皇后另设一席,延请入内。紫夫人此时已消瘦不堪,但因此更显高资优雅之质,容姿更具扭力。青春时代,面容娇艳,过于妩媚;而今则多了一种内蕴,勉力陡增。日暮时分,秋风渐起,树间黄叶不断随风飘落。紫夫人倚身矮几,见黄叶随风逝去,心下伤痛。此时源氏步入,高兴地说道:“今日你竟能起身,真让人高兴!皇后在此,你的心情便爽快许多。”紫夫人听罢,甚是难过,想到自己稍有好转,源氏主君便这般高兴,倘自己一旦离世,源氏主君将是何等悲痛呵?于是悲不自禁,赋诗道:

  “青青获上露,不能长久驻。偶随风消散,人生本无常。”紫夭人竟将自己比作随风倾侧的花技与稍留即逝的花上露珠,使得源氏大为惊骇,悲拗不已,便答诗道:

  “人世若民露,虽消不可惜。运命与君似,同行无先后。”吟毕,泪流满面,不及指拭。明石是后见此,亦赋诗道:

  “世事如秋露,风中易消逝。谁道命生短,仅只草上霜?”此情此景,多让人留恋呀!紫夫人多希望就此长处千年,永不分散。可惜天不遂愿,命非人定,深可哀叹。

  紫夫人对皇后突然说道:“请去那边休息吧!我心绪恶劣,想躺下休息了。虽然如此,亦不能太失礼。”随即拉拢帷屏,俯身躺下。那痛苦之状,更胜往日。明石皇后见状,暗惊紫夫人今日为何这般消损。便握紧其手,望着她暖泣不止。她真若喜获上的露,不能久长了吗?昭内上下一片惊慌骚扰。立刻遣人前往各处,命增人诵经祈祷,以驱鬼怪。此前,紫夫人曾有几次昏厥,后又苏醒。源氏已见惯,此次依然认为是鬼怪一时作祟而已,驱退鬼怪亦就无事了。但上下忙了一夜,仍不奏效,天明时,紫夫人竟温然长逝了。幸好皇后尚未返宫,得以亲自送终。众人几乎都不相倩紫夭人就此而去了,皆认为她不应该这般早逝,悲激难忍,恍惚如梦。此时院内已无一人能平心办事。众侍女哭得昏天暗地,不知死活。源氏默无声息,党似呆痴。

  此时,夕雾前来拜谒。源氏勉强召见,对他道:“紫夫人回生无望。但她多年的出家之愿,至死都未了却,委实可怜啊!虽然法师与僧众,皆纷纷退去,但总还有人留于此吧?现世功德即使无望,但至少亦得让她于冥途上受到佛力的庇护。你去吩咐他们,即刻为夫人落发。众增之中,谁善授戒?”源氏虽竭力振作,但神色,悲励颓丧,泪落不止。夕雾见此,亦受其感染,不胜悲伤。他低答道:“鬼怪之物,常迷乱人心,使其气绝。此次恐怕亦不例外。无论如何,出家总为良策。纵然出家一日半夜,亦有功德。现确已身死气绝,仅此落发,恐怕不够。若是死者于冥途上得不到庇护,生者亦难安。乙。不知尊意如何?”夕雾陈述既毕,便按源氏之瞩将所需僧众召拢,—一作了安排。诸种事宜,皆由夕雾料理。

  多年来,夕雾虽倾慕紫夫人,却无非分之想。他只望寻个时机,再见其一面,如昔年朔日那般,并稍许听听她的声音罢了。此愿始终萦绕心头,如今,那盼望已久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便想:“虽紫夫人现已成遗骸,但倘不谋其一面,岂能甘心?欲了却此愿,只有抓住此机会了。”于是便抛弃一切顾虑,淌着泪,佯装制止众侍女号哭,大声喊道:“暂且不要哭,肃静一下!”乘与父亲说话之机,撩开了帷屏的垂布。此时正是黎明,室内光线暗淡,源氏正守护遗体,灯火移得极近。夕雾借着灯光,将紫夫人瞧得清清楚楚。但见其容貌十分美丽,真乃玉洁冰清,如此死去,委实可惜呵!源氏见其如此窥视,并未阻挠。他说:“你看她模样!和生前并无两样,但却不能回生了!”便啜泣不已。夕雾眼里亦泪水盈盈,一片模糊。后来勉强能睁眼见物,便又细观遗体。不看则罢,这一看更加悲恸难忍,心潮翻滚。他见紫夫人的头发随便被拂着,虽然稠密,却无半点杂乱,光彩熠熠,华美照人。那灯光异常明亮,将她颜面耀得雪白。此般安详静卧,恬适美丽的容貌,胜过昔日涂朱施粉,披红挂绿。说她十全十美,亦不过誉。夕雾看得出神,竟希望自己即刻死去,将灵魂跟了这女人,永不分离,那才是万分惬意的事啊!

  紫夫人亲近的几个侍女,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不省人事了。源氏虽亦悲痛得神思昏乱,但仍得强压哀伤,处理丧葬诸事。如此伤悲之事,他曾遭逢过几次,但像这般痛彻骨髓的苦味,尚未尝过。如此伤心,真可谓空前绝后。葬仪于即日举行。虽依恋难舍,但终不能抱尸度日,这真乃世间最可悲痛之事。送葬的人,纷沓而至挤满葬场。葬仪之隆盛无法比拟。当遗骸化为烟云,升入天空之际,源氏悲痛得死去活来,全赖别人搀扶方到得墓地。见者无不动情,连那些陋俗的愚民,亦洒下伤感之泪。他们感叹道:“如此高贵之人,竟亦遭受此般痛苦啊!”来送葬的待女,个个神志不清,恍若梦中,竟有人差点翻落车下。亏有车副照料,方未发生意外之事。源氏曾记得,夕雾母亲葵夫人离世那日清晨,虽亦悲痛欲绝,但不至于全无知觉,而今宵却只能任泪水横流,一切皆不知晓了。紫夫人十四日逝世,于十五日清晨举行葬仪。艳阳高升,原野上的朝露很快便了无痕迹。源氏痛感人生如梦,像朝露一般,愈加万念俱灰。心念孤苦在世之日,已为数不多,不如抓此时机遂了出家之愿。但又深恐世人讥笑他意志脆弱,不堪打击,便将此念头暂搁起来。然胸口郁抑,终难平静。

  于七七四十九日丧忌中,夕雾大将一直闭居二条院,不离家门半步,侍随源氏左右。他见父亲始终陷于悲痛之中,对此深感同情,自己亦悲。励不已,便千方百计地抚慰他。日暮时分,朔风凛冽。夕雾又记起音年朔风中窥见的面影。而此次,拜观遗容,竞恍若做梦。伤感之情愈发加重,止不住泪如珠滚。他回转神思,深恐引人怀疑,便连忙捻数念珠,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让眼泪消失于念珠上。随即吟诗道:

  “当年愉窥玉娇面,忆此常爱秋宵美。今瞻香消玉体寒,迷离晓梦已渐远。”此时高僧皆被集中于二条院中,除了七七中规定的念佛以外,又加诵《法华经》,以寄哀悼之情。

  源氏陷于极度悲哀之中,无论昼夜,皆泪眼模糊,昏沉度日,不晓世事。他细想自己生平,不禁于心中默念道:“我源氏自念相貌非凡,所为~切,皆超常人。然从童稚起,便屡遭罕见痛苦,因此常寄望于佛法指引,度我出家为僧。只因踌躇难决,终于迁延度日,才道此前所未有的苦痛。此后,世间再无甚留恋。从此潜修佛法,定无何障碍。谁知心中悲痛纷乱,深恐难入佛道。”他惴惴不安,便祈祷于佛:“但愿佛祖降福,万勿使我悲。励过度!”因紫夫人的死,四方皆来吊慰,无论皇上抑或庶民。凡吊慰者皆诚恳殷切,绝木敷衍应酬。但源氏心事烦乱,对此虚荣,视而不见。然他又不肯让人看出端倪,恐遭人耻笑:说他已至暮年,仍为丧偶而万念俱灰,隐身佛门。他于矛盾中挣扎,不免更为痛苦。

  那生性多情善感的前太政大臣,见此绝世美人化烟而去,不胜痛惜,屡次前来抚慰源氏。昔年葵她离世,不亦是此时候吗?他一忆起,便心中异常悲伤。他于日暮冥思苦想:“当时悼惜之人,像左大臣及太君等,大都已离世。短命或长寿,简直没甚差别。真乃人世沧桑,迅速无比啊!暮色苍苍,哀思阵阵,他即刻修书一封,遣儿子藏人少将将信送与源氏。信中感慨颇多,一端附诗道:

  “当年伤悲因故侣,此日哀哭何斯人。旧袖今朝犹湿润,不幸又添热泪迹。”正值源氏悲伤,此信更让他百感交集。当年秋天悼亡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不胜眷恋,眼泪纷纷滚落,亦无心揩拭。便乘此哀思写了一首答诗:

  “旧恨添新愁,悲苦两无殊。凄凄衰秋至,总是肠断时。”源氏本想将满怀哀伤尽倾纸上,深恐前太政大臣读后会责怪他感情脆弱。所以回信极其平淡,无甚伤感,只是奉上只言片语:“承蒙殷勤慰问,实不敢当”之类,以示谢意。

  葵夫人离世,按它中体例,源氏穿上了黑色丧服,曾有“丧衣色淡”之诗句。紫夫人离世,源氏所穿丧服亦是黑色,只是颜色偏深。世间凡尊荣富贵者,大都倚财仗势,欺压他人,因此往往为世人所痛恨。惟有紫夫人待人谦恭,因此人皆敬仰。她的任何举措,无论何等细微,皆受世人称颂。应酬各种场面,皆诚恳殷切。因此她离世之后,即便与她无多少往来之人,听见虫鸣凤吼,亦皆凄然落泪。与她有深交的人,其悲更难抑制了。那些多年来贴身伺候与她亲近相处的侍女,皆因她的离世而哀叹命苦,更有伤痛难以自己者,断然削发为尼,远离尘世,隐遁深山。秋好皇后亦信函不断,殷切慰问,表示无限伤痛。曾赠诗道:

  “萧萧秋色生不喜,凄凄塞草死后嫌。此时方知她为何不喜好秋景了。”此时源氏虽神昏意迷,但此信与诗仍使他激动不已,便反复诵阅,难以释手。源氏觉得惟有秋好皇后一人知其苦痛,与他谈心,使他减轻伤痛。他捧信思索,内心的哀思才稍有平息。但眼泪仍淌个不止,他便举袖揩拭,却屡拭不止。后来好容易止住,方握笔作答:

  “君眼俯瞰九重天,我心厌叹世无常。”源氏将信封好,却又陷入沉思。他近来忧伤过度,神情恍惚无定。为排遣忧伤,便与众侍女共处室中。他遣走佛堂里的人,便潜心源经。他曾指望与紫夫人长世厮守,白头偕老。又怎奈人命难测,倏然觉成永别,叫他怎不抱恨终生呢?此时他渴望自己蓦然逝去,灵魂便能与紫夫人相拥,共生于同一莲座。二人便可相偕永久,诸事不顾,只一心静修成佛之道。然而又恐遭人耻笑,于进退两难中更为厌恼忧伤。紫夫人丧期中所有佛事,皆由夕雾料理。源氏只望早日逃离此尘世,便一味“今朝明朝”地计算着,胡乱度日,恍若梦中。明石皇后等人亦对紫夫人,无时无刻不在眷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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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魔法使

  冬去春至,万物复苏。源氏见此春景,心情愈发郁闷,不减先前伤悲。此刻前去贺岁之人照例不断。但源氏借口心绪愁烦,只管闲居帘内。惟有萤兵部卿亲王来时,才请入室内畅谈。命侍者传诗:

  “措花幽容不复有,为何寻访春光来?”萤兵部卿亲王含泪答道:

  “觅胜但为爱幽香,非是寻常赏花人。”源氏见萤兵部卿亲王款行红梅树下,姿态格外高雅,心想:“真能惜香怜工者,非此君莫属矣!”春花正含苞吐艳,春色宜人,然无处可闻丝竹之乐。可见景况已殊异于昔了。跟随紫姬多年来的侍女们,依然身裹深黑色丧服,不改悲哀之情。伤悼亡人,永无已时。此间,源氏足不出户,更无拜访其他诸夫人的意愿,终计淖守于紫夫人居所。侍女们终日随待,殷勤伺候,也聊可慰情。其中有几个侍女,昔日虽未受源氏真宠,却也常蒙其厚待。如今源氏心绪恶劣,孤枕难眠,却反不与她们亲近。紫姬之死,深伤源氏。此间,他俗念全无,勤佛之心深固。每当值宿,无论哪个侍女,皆令其远离寝台而眠。孤寂难耐之时,也常常与其闲谈旧事。但也偶尔回思:昔日所做有始无终之事甚多,常使紫夫人怨恨。至今想来,实在后悔。他想:“无论逢场作戏,或者迫不得已,我为何要如此令她伤心啊?她生性稳重,凡事都考虑周详,最善于洞悉人心,但并未长久怨恨于我。每遇此类事故,她推有忧虑。其内心不知有多少伤楚啊。”源氏愈想歉意愈浓,愈想愈悔,心中极为难受。某些侍女知其心事,且如今随待其例,源氏便偶尔与她们叙谈心曲。他念及迎娶三公主时,紫夫人虽不露声色,其内心却隐藏无限的无奈和失意,那神色是多么可怜!尤其落雪那时黎明,即娶三公主后第三日,回六条院时,偶于格子门外停留,身觉奇冷。其时风卷雪飞,景象惨烈。紫夫人起身来迎,甚是温柔和悦。其实她是将浸透泪痕的衣袖隐藏起来,努力装出无事样儿罢了。一念及此,源氏悲痛悔恨交织,一宵无眠。茫然不知几时能再相见:黎明将至,值夜侍女退回自己居室,忽然有人惊叫:“呀,好厚的雪!”源氏听过,心境忽又回到昔日雪晨。然景似人空,念之伤怀。使赋诗道:

  “虽晚浮尘世,仿如春雪飘。无奈岁月逝,聊赖磋跤过。”吟罢更添悲楚。忙起身盥洗,赴佛前诵经以驱心中哀思。侍女们早将炭火备好,遂送至源氏面前。源氏只留贴身待文中纳言君与中将君伺候左右。源氏对她们道:“独抗日久,昨夜寂寥更比寻常。虽我已习惯这孤寂生活,却仍有诸种琐事烦身。”言毕不由长叹。他瞧瞧众侍女,暗想:“如果我也遁入空门,她们必倍感伤悲。唉,实在可怜啊厂闻到源氏那凄婉的诵经念佛声,即使铁石心肠,也会怆然泪下,何况这些温良纯善的多情女子!源氏对她们道:‘哦此生所喜荣华富贵,他人无法可比。谁料所遭恶运却胜于他人。想是佛菩萨要我感悟人生无常、世途多艰之理,故赐我此命吧。我深懂此理,却毫不在乎,因循度日以至如今!到了暮年,尚蒙受如此伤悲之事。我已看清自己命运坎坷,而悟性又钝拙,如此反觉心静。今后我已无丝毫牵挂。只是你们几个,待我亲近芳此,叫我如何割舍得下。看来我太无决断,但又无可奈何!”言毕觉得两眼湿热,赶紧举袖欲拭。但泪珠早已沿袖滚落。众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惟泪如泉涌。她们无不愿永承源氏左右,皆欲向其诉说苦衷,却终究无言,惟饮泣吞声而已。

  源氏就这样昼夜忧伤愁叹。每逢孤寂无聊之时,使唤几个出类拔萃的侍女前来,叙谈往事,打发时日。那个名叫中将君的侍女,自幼侍奉源氏及紫夫人,源氏曾私下对她怜爱。但她以为愧对夫人,故总与源氏保持距离。如今夫人不在人世,抛下了这个生前特别疼爱的侍女,源氏见之如见夫人,因此对她格外垂青。这中将君的品貌皆甚优秀,故源氏待她,比其它待女甚是殊厚。凡非亲密者,源氏一概不见。就连向来亲睦于他的朝中公卿及诸兄弟亲王来访,他也很少接见。他想:“要抑制哀思,恢复镇静,与客人见面,晤谈最好。但数月沉迷悲凄,今已形容枯槁,精神颓丧,谈吐间难免不出乖僻之语,那样必会惹人议论,遗留谈资传下恶名。外人传言我‘丧妻后心智迷乱,不能见客’虽非善评,但他们只是耳闻,比之亲现我之丑态好受得多。”故连夕雾等人来访,源氏七只隔帘相会。此间,他竭力镇静,忍耐度日。但终不忍绝缘尘世,毅然遁迹山林。他也很少探访诸夫人。然一入内室,就立刻泪流不止,苦不堪言,不想看任何人一眼。

  明石皇后走时特意留下三皇子与父作伴,以驱孤寂。三皇子特别护卫着庭前那株红梅,说是“外婆吩咐我的”。此言此景无意又触动了源氏伤心处。及至二月,群花争妍,偏有一只管儿飞落那株红梅树上,动情鸣转。源氏看了,情不能禁,独自吟道:

  “幽院春色寂,群芳开无主。黄若浑不顾,依旧鸣新枝。”边吟边在庭中徘徊。

  源氏总算从二条院回到了六条院本邪。此时春意更浓,庭前景色美如往昔。源氏虽不惜春,然亦无法安宁。凡有所见,无不因之伤情。如今他所向往的,惟静穆深山,其怫意已日渐增浓。嫩黄的律棠已盛开,源氏见之伤怀,不觉流下数行清泪。别处的花,皆这边一重樱盛开,那边八重樱盛开,这过八重樱开败,那边山樱始开花;这边山樱开过,那边紫藤尚留春。这六条院则不同。因紫夭人特别精通各种花木的性质花期,于是有意巧妙配置栽植。故各种花期,彼此衔接。庭中遂花香时时有,格外直入。三皇子道:‘樱花开了,我有主意令它长开不败:在树的四周挂起帷帐,风就不会吹掉花了。”他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模样煞是逗人喜爱。源氏不觉笑道:“从前有个人,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晚风。而你的方法比之更有用。”二人朝夕如此德戏,借以度日。有一次他对三皇子说道:‘将与我作伴,我甚是高兴,但时间不多了。纵然我能苟活,也难再与你见面了。”言及此处,又禁不住流下泪来。三星子不悦,答道:“如此不吉之言,外公您怎么与外婆异口同语?”他无言以对,垂下头来,抚弄衣袖,聊以遮掩眼泪。

  源氏倚栏眺望,庭院尽收眼底。但见大多数侍女尚身着深黑色丧服。略几个改穿了一般颜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往昔那种华丽线绸。再看自己所穿便服,也极简洁朴素,绝无一丝花纹。环望室内,陈设也很简单。里里外外给人以萧条之感,源氏遂赋诗道:

  “锦簇春院花,故侣亲身植。欲将弃舍去,芳园自成荒。”他此时真情流露,悲伤不已。

  源氏孤寂难耐,便想去尼姑三公主那里散散心。他将三皇子也带去了,由侍女抱着。三星子到得那里,便同蒸君一起追玩戏耍,兴奋异常。此前那惜花心情已丢得无影无踪,终究还是借懂孩童。恰逢三公主在怫前诵经。这女子脱离红尘之初,并非因为着破尘世,深悟佛理。而今却能静居幽所,一心事佛,断绝一切俗念,永生与佛为伴。源氏顿生羡慕之心。他想:“我的道心意不及一个浅薄女子,真叫人惭愧。”顿觉脸上发烧。夕阳映照着佛前所供之花,景色格外美丽。源氏便对三公主说道:“爱春者已逝,园中花皆因之失色!惟这佛前供花依然雅丽。”又道:“紫夫人屋前那株校棠花,姿态优美,世间难以寻觅。花朵也大得悦目!津棠的品质虽高尚不足,但那浓艳色调实在可取。种花者已去,而春浑然不觉,让那花开得比昔日更加茂盛。唉,真是有意刁弄人啊!”三公主脱口念出两句古歌:“谷里无甲子,春来总不知。”源氏暗自思忖:“可回答之言多的是,何必如此扫兴?不禁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她自幼起,凡使我不快之事,绝不会做。她能见机行事,敏捷应付一切事故。其态度、言语与气质,高雅而又颇富风趣。”源氏生性易伤怀落泪,一念及此,不禁涌出泪来,好生酸楚。

  夕阳去,暮色起,四周景物清幽宜人。源氏即刻告退,出门径往明石夫人处。久不相晤,忽然光临,明石夫人深感诧异。但接待时仍落落大方。源氏颇为欣喜,觉得明石夫人终究秀于众人。但较之紫夭人,意趣尚为欠缺。紫夫人的面影又明晰眼前,源氏顿生恋眷,倍加伤怀。自忖此种痛苦何时才能摆脱。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同明石夫人闲聊往事道:“钟爱一人,确是痛事!我自幼便悟得这点,故一直用心留意,不使自己在许多事上太过于执著。往昔我被放逐时,思虑再三,总觉活着无丝毫意思,倒不如了却此生或者遁入穷荒山林。这也木是什么难事。谁料竟滞留于世,以致募年。人生将尽,仍为种种本事所困扰,苟喘延活至今。唉,我竟然如此不坚,真是惭愧之极!”他叙说的悲情并不特指一事,明石夫人洞悉其心,觉得这在清理之中,因此同情之心顿生,便答道:“即使是微不足道之人,心中也会有许多牵挂。何况你如此尊贵,怎能对尘世无丝毫留恋呢?匆匆脱离尘世,势必被世人讥为草率。请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一切还需慎重考虑。一旦遁世,佛意承坚,决难退转,此理当蒙明察。试看旧例:有的人因受刺激,或者因事不遂愿便生厌红尘,仓促出家。但这终非明智之举。主君既然立意修怫,就得从长计议。眼下皇子尚幼,待确保储君之位后出家,方可专心修道。那样我等也皆喜心赞善了。”她这席话合情合理,甚是妥帖。然而源氏答道:‘加此周全思虑,势必带来更多痛苦。倒不如轻率一些好。”便向明石夫人聊起诸种可悲旧事。其中说道:“藤壶母后逝世那岁之春,我一见樱花颜色,就想起古歌:‘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这是由于我自幼熟习她那古今绝艳之姿,故她一去之后,我便悲痛更胜他人。可见伤悲之心,并木一定要同逝者有特别的关系。紫夫人猝然舍我而去,令我无限悲痛,哀思难忘。并非只因夫妇死别而悲伤,更多的是由于她从小到大,皆我养育,朝夕相伴,直至暮年。突然先我而去,才令我悼死念己,无限悲痛。凡一切极富才情修为,且幽默风趣,于各方面皆令人铭记者,死后受人哀悼便特别深。”二人相叙甚是投机,不觉已至夜深。照理,如此深夜,该留宿于此才是,仅源氏终究辞归。明石夫人私下甚为不满,源氏也自觉奇怪。

  源氏返回室中,依然潜心诵经。直至子夜,终于不支,便倚在白日坐垫上睡去。次日,源氏寄信与明石夫人,内有诗:

  “滩住虚渺无常世,携泪泣归夜半寒。”明正夫人对源氏昨晚失礼甚感怨恨。但又念及他由于悲伤过度,已不成人形,甚是可怜。昨夜之事,便也不再计较。答诗道:

  “秧田春水自涸后,无迹觅寻水中花。源氏仔细读了,尤觉明石夫人的诗笔清秀依然,遂想:“起初紫夫人最厌恶此人,常以之为耻。后因看重其稳重可信,双方遂得以互谅。但紫夫人并不与她深交,只以雅爱之态与之往来。故外人皆不知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孤寂难耐时,便去明石夫人处叙谈一番,以遣心中郁闷。但已绝不再亲见如昔。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里夫人派人给源氏主君送来夏装,并附诗:

  “今朝始着初夏装,复增忧悲怀春逝?”源氏答诗:

  “蝉羽夏衣今始换,蜕去春衫愁更添。”贺茂祭之日,源氏更感寂寞,说道:“今日观赏祭典,必定人皆欢欣。”自猜诸寺院繁华闹热景况。稍后又道:“侍女请人必不胜孤寂,你们还是回家规祭吧。”这时,中将君恰在东边一屋内小睡。源氏走将进去,只见其体态娇小玲珑,惹人怜爱。中将君一下惊醒,忙起身相迎,双颊顿时微红,急以抽遮面,却更显娇艳。她鬓发略蓬,一头青丝长垂。身着米黄色裙子与营草色单衫,上罩深黑色丧服,整个穿着大方得体,显得格外优美。她的围裙与唐装皆脱于边上,忽见源氏进来,急欲取来穿上。源氏忽见一枝葵花置于其例,遂将花拿在手中,仔细看了,问道:“此花何名?我已记不得了。”中将君以诗作答:

  “深忘佛前供花名,奏神净水浮萍生。”吟时脸似羞花,娇美可爱。源氏见了,急以诗相报:

  “娇花玉柳纵全抛,惟爱葵花情来了。”源氏之意:终不舍得抛的,惟中将君一人耳。

  梅雨时节,更无他事可做。源氏便冥思苦想。一日夜晚,源氏正孤苦难熬之时,明晃晃的月亮竟自云间破露出来,真乃少见景象。这时夕雾大将前来参谒。园中橘花被亮月照得分明,轻风拂过,香气四处飘逸,芬芳扑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变杜鹃声”忽然,天色骤变,亮月被这,乌云堆厚。随即一阵急风,伴大雨倾盆,灯笼立被吹熄,四周漆黑一片。源氏并不慌张,倒生出几分情致,遂低吟“萧萧暗雨打窗声”之诗。此句虽然并不特别出色,但与眼前景况相宜,吟诵起来也感人至深,令人想起古歌:“独自闻鹃不忍听,听时惹我起悲情。”“愿君飞傍姐儿宅,我欲与之共赏音”。吟毕,源氏对夕雾道:“独处一屋,似乎甚为平常,谁料孤寂难耐。但若惯此境况,日后遁迹山林,则可一心修佛了。”说罢又向屋里喊道:“诸侍女肚子饿了,快取些果物来!此刻唤男仆极为费事,你们快速去拿吧!”这时,亡人之思又呈,源氏唯愿向“天际凝眸”夕雾见其痴迷悲伤神态,委实可怜,想道:“思慕如此深切,纵然遁迹山林,修道怕也不专吧!”遂又想:“这也难怪他,连我当初只是隐约觑其面影,便牵挂至今,更何况父亲与她朝夕相处如此长呢?”遂向父亲请示:“回首往事,恍惚如在昨日。谁料周年忌辰已渐渐迫近。怎样举办法事,父亲吩咐便是了。”源氏答道:“无须铺排过甚,照常例即可。那张她精心所制极乐世界曼阳罗图,要供奉于忌辰日的法会中。手写的与请人所写佛经不少,那僧都详知夫人遗志,尚该添加何物,均按其主张而行。”夕雾说道:“如此法事,若本人在世计虑周妥,后世便无须多虑。无奈她离世过早,且无一可承遗念者,实甚遗憾。”源氏答道:“其他几位夫人,福寿双全,但子女甚少,这恰是我命不济之故。但在你这一代,人丁可兴旺了。”近来源氏感情更为脆弱,无论何事,一经提起,便悲痛难堪。夕雾深知其心,故不再对他多聊旧事。恰在此刻,刚才盼待的那只杜鹃在远处啼鸣起来,使人想起古歌:“杜字不知人话旧,缘何啼作旧时声?”啼声凄切哀婉,让人不忍入耳。源氏吟诗道:

  “夜半急雨敲寒窗,哀泣政侣愁未了。杜鹃啼泣山中来,血德锦羽悲难消。”一字一泪吟诵完毕,凝望天际愈加失神。夕雾亦吟诗道:

  “杜宇通连幽冥府,别语离言托君传。橘树繁生故乡地,芬芳花开遍旧园。”侍女清人深受感染,也纷纷对吟起来,无论诗句优劣,皆颇富情致。夕雾今晚不再回返,陪伴父亲。源氏独宿甚感寂寞孤苦,此后他便时来陪宿。夕雾回思紫夫人在世之日,此处他岂能走近?如今却由他随意出入。抚今思昔,委实不胜感慨。

  天气渐热起来。源氏寻得一凉爽之地,安设一座,便独坐沉思起来。忽见池中莲花盛开,莲叶上露珠点点,顿想起“悲无尽兮泪如何,人身之泪何其多”的古歌,一时怅然若失,恍若跌入梦中,直至日暮时分。鸣蝉四起,格外热闹。夕阳之下霍麦花鲜美可爱。如此景致,一人独赏终是索然寡味,遂吟诗道:

  “夏日孤寂苦,长天悲泣哀。鸣蝉苦知意,放声啼相伴。”此时流萤乱飞,不觉低确产前又赋诗:

  “流萤思长夜,晚间发微明。愁情焚似火,不停燃我身。”

  又至七月初七乞巧日。今年迥然往昔,六条院内毫无管弦之声。源氏整日枯坐,痴迷沉沉,也无一侍女去看牛郎织女星相会鹊桥。天幕未启,源氏实难人睡,便独自起身,打开边门,自走廊门中眺望庭院:星空下,朝露繁闪,遂步至廊上,赋诗述怀:

  “牵牛织女鹊桥会,何须我去徒操心?惟见闲庭重重露,感至泣下添泪痕。”夏逝秋至,风声变得愈发凄厉起来。法事举办在即,自八月初始,众皆奔忙起来。源氏以忆旧度日,终于挨至紫姬周年忌辰。源氏暗叹:“怕日后惟有如此消磨岁月了。”法事正日,院内人皆吃素斋,那曼陀罗图便于今日供请。源氏照例做夜课。中将君端来一盆水,请他净手。源氏见其扇上题有一首诗,遂取来过目:

  “无尽恋慕情,终年泪如雨。谁言忌辰满,悲哀已全消?”看罢,想了想,便在后面添诗一首:

  残身渐无多,悼亡身垂暮。惟余相思泪,如溢万顷波。”至九月暮秋,源氏见园中菊花上覆着棉絮,便吟诗道:

  “怀昔共护东篱菊,哀今秋露湿单衣。”

  到了十月,阴雨连绵,一片昏蒙,源氏心境劣于旧时。帐望暮色,苍凉无比,不觉独自低吟“十月年年时雨降,何尝如此湿青衫?”这时雁声鸣空,但见群雁振翅,飞渡而去。不禁心下羡慕,久久仰望,吟出诗句:

  “幽梦何曾见,虚渺游魂飘。翱翔魔法使,引我觅行道。”此时,源氏感情异常脆弱,事无大小轻重,皆令他触景伤怀,思念亡人,无法慰解,只是在悲痛中度送岁月。

  至十一月丰明节,宫中举行五节舞会。满朝文武欢呼雀跃,自不待言。夕雾大将的两公子被选为殿上童子,入宫时先来六条院参谒源氏。两人年龄相若,姿容皆甚俊美。他们由两个母舅头中将与藏人少将陪同而来,皆着白地青色花鸟纹样小忌衣,映衬下风姿更为潇洒清秀。源氏见其天真模样,顿然忆起年少时邂逅的筑紫五节舞姬。于是赋诗道:

  “丰明筵宴今日盛,群臣进殿纷然忙。我身独困孤寂苦,日月空逝浑然忘。

  今年终于隐忍,暂留尘世。但出家之期已经迫近,心绪不免更加忙乱。他思虑遁世前应有所安排,便寻出各种物品,按等级分赠各传文,聊为留念。他虽不明示此举真意,但其贴身侍女,皆瞧出其真正心思来。故岁暮之时,院内格外静寂,笼罩着悲伤之情。源氏整理物件时,积年情书突现眼前。觉得倘若遗留后世,教人看见甚为不妥,而毁弃又觉可惜,踌躇一阵,终究决定取出焚了为是。忽见须磨流放时所收情书中,紫夫人的信,专成一束。此乃他特意整理的。虽事已遥远。但至今笔墨犹新,这实可为“千年遗念”。忽又念及一旦脱离红尘,便不能再见之,逐令两三个亲信侍女,将其即刻毁弃于己前。即使普通信件,凡死者手迹,见了总有无限感慨。何况紫夫人遗墨,源氏一看,便两眼发花,不能视物,字迹也难以辨认,眼泪竟打湿了信纸。他怕侍女们看了笑话,自感羞愧,便将信推向一旁,自己吟诗道:

  “旧侣西去登彼岸,不堪慕恋煎我怀。发售伤睹遗世迹,愁心复添怅叹深。”侍女们虽未将信展开来看,但从源氏那痴迷神情便知此乃紫夫人遗墨,因此皆悲伤不已。源氏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尽管两人近居,但写来的信却是如此凄婉。至今重见,更感悲痛,泪落如雨,竟无法控制。但念悲伤过甚,深恐别人嘲笑他女儿心肠,故不细看。却于一封长信末尾留下一诗:

  “人去枉然存遗迹,不若随主同化烟。”遂令侍女将那情拿去俱焚了。

  十二月十九日始,照例举行三天佛名会。源氏已认定此乃红尘中本次了,故一闻钻馆锡杖声,感慨之情更盛于往常。众僧不断向佛祈祷,保佑主人长寿。源氏只觉悲伤,不知佛祖奈之若何。此间大雪翻飞,地上积雪已厚极。导师退出之时,源氏召其进来,敬上酒杯,以表谢意。礼仪隆重比昔,赏赐特别丰厚。此导师一生服务朝廷,且时常出入六条院,故源氏从小便熟。今已满头银丝,源氏甚觉可怜。诸亲王及公卿,依旧到六条院参与佛名会。园中梅花含苞欲放,雪光映耀,格外鲜妍可爱。按理该有管弦之乐的,但源氏一闻琴笛之声,便有呜咽之感,悲不自胜,故取消管弦,推吟诵了一些适时诗歌便了。哦,差点志言!源氏向导师敬酒时,曾奉赠一诗:

  “戏命日将尽,再见春景难。梅花合雪放,但插鬓发边。”导师答诗云:

  “祝君寿无疆,春花年年赏。叹我发如雪,徒嗟度日月。”因受感染,其他众人皆吟诗助贺,彼此酬唱,各具特色。这日源氏居宿外殿,其气色姿容俱佳,一层艳丽之光,更甚于往年。那老僧见了,禁不住流下几行浊泪。

  已近岁暮,源氏寂寥不已。忽见三皇于东奔西走,喊着:“什么声音最响?我要驱鬼。”那姿态令人格外喜爱。源氏想:“我遁迹后,便再无缘见此人伦之趣!”触景生悲,竟又难以自禁,于是赋诗道:

  “乱心时抱恨,怎晓日月经?今朝年华尽,残命亦将陨。”赋诗毕,他叮嘱家人:“元旦招待来客,应隆重比昔,赠送诸亲王及大臣的礼品,以及赏赐其他人的福物,皆要尽量丰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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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云隐

  依据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发展,该章应写源氏之死,但此章却只有题名而无正文,因此也没有述及源氏死去的时间。作者何以如此?普遍的看法是:书中前面部分已描述了许多人的死,其中主要人物紫夫人之死,描写得尤为沉痛。如果再续写主人公源氏之死,身为女性的作者本人恐是没法忍受那种悲苦的。因此仅以题名“云隐”向读者暗示,让读者自己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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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句是子

  光源氏逝世,其光辉几乎无人承继,尽管他子孙众多。若将退位的冷泉院算在其中,又未免有所亵污今上所生三皇子与黛君,同在六条院长大,二人相貌各有千秋,均气度不凡,堪称美男子。但若较之源氏,却逊色不少。与寻常人相比,自是迥然不同。无k高贵,优雅端庄,世人无不顶礼膜拜,其声誉竟盛于源氏当年,声势愈发不可比及。三皇子仍居于紫夫人故居二条院,因其由紫夫人悉心抚育长大。大皇子为太子,尤为高贵,皇上及明石皇后自是关注有余。然对三皇子,却最为宠爱,希望他留居宫中。无奈三皇子眷恋旧居,不愿离开。三皇子行过冠礼后,人称兵部卿亲王。大公主居于紫夫人六条院故居东南院的东殿,其室内摆设修饰一袭旧例,可见她对已故外祖母念念不忘。二皇子娶了夕雾右大臣二女公子为妻,居于梅壶院,常离宫至六条院东南院的正殿休息。此二是子为候补太子,德高望重,名领世间。夕雾右大臣诸女中,大女公子已为太子妃,位尊无上。明石是后曾表示按次配对,世人亦这般料想。然旬皇子认为男女婚嫁,若非真心爱恋,终不妥当。夕雾右大臣亦想:“不必如此吧?”故不愿三女公子配与三皇子。但若三星子前来求婚,也无话可说。其六个女儿,为略富美名而又恃才傲物的诸亲王公卿所仰慕。

  话说源氏逝世之后,诸夫人皆悲悲切切退出六条院,各自迁于预定住处。花鼓里夫人迁入二条院东院,此为源氏分与她的遗产。朱雀院所分的三条宫邸,为尼增三公主居所。明石皇后则常居宫中。至此,六条院内人口顿减,甚是冷清。夕雾右大臣颇有感触:“据我所知,从古至今,主人生前悉心竭虑所造之宏伟宅院,一旦离世,即弃而荒废。人生如此沧桑,实甚惨不忍睹!有生之年,我定当恢复六条院旧貌,务使门庭若市。”遂将一条院落叶公主请入六条院,居于花散里故居东北院。如此安排之后,便隔日轮流住宿于六条院与三条院,每处十五日。云居雁与落叶公主亦就平分秋色,相安无事。

  昔日源氏所造二条院,精美无比。六条院为后来所造,更为富丽堂皇,世称琼楼玉宇。如今看来,诸院落皆为明石夫人子孙建造。明石皇后悉心照护众皇子皇孙。夕雾右大臣亦竭诚奉养父亲诸位夫人,一律遵循父亲生前旧制,视若亲母。但夕雾仍不无遗憾:“倘紫夫人犹在,我当终生们奉!可她却就此离去,未曾看到我的心意。好不遗憾啊!”念及此事,便惋叹不已。

  但凡世事,皆如灯灭一般。每一举动,无不使人万念俱灰,平添愁怨。举世仰慕的源氏,亦无例外。源氏之死,六条院内自是无限伤悲。诸夭人及皇子、皇女更难以言述。风姿优美的紫夫人也已深深印在人们心中。此后,无不万般想念。正如春花盛期短,声价更增高一般。

  秦君由三公主所生,源氏曾托付于冷泉院,冷泉院便尤为关心黄君。无亲生子女的秋好皇后甚是孤寂,故对餐君亦由衷喜爱,惟望老来有靠。蒸君子冷泉院中行过冠礼。十四岁就当了侍从,秋天升任右近中将。不久接连升官,冷泉上皇御赐晋爵四位,身份倍增。又赐居御殿近旁的房室,并亲自指挥布置装饰。一应侍女、童女及仆从,皆品貌优秀。种种排场,其豪华竟胜于皇女居处。凡冷泉院和皇后身边容貌端庄的传女,亦极力调与蒸君。已故太政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惟生一皇女,冷泉院宠爱万分。然对黛君的优遇,毫不逊于此皇女。皇后更是宠爱有加,竟奉为上宾,百般优待。务望他舒适安闲,留恋这冷泉院。外人对此,实觉甚为过分。如今,袁君之母三公主潜心修佛,每月定时念佛,每年举行两次法华八讲。逢遇时节,便举办各种法事,以此度送沉寂的岁月。黛君觉母亲甚为可怜,非常思念,亦时常省亲三条院,倒反若父母一般庇护三公主。但冷泉院和今上常召唤他。皇太子及其诸弟也与他亲密无间,以致少有闲暇,心中十分痛苦,恨不能身分为二。幼时隐约闻知出生之事,长大后亦怀疑不已,却无从深知,甚是烦躁。倘含糊其词于母亲面前,她必痛心疾首,于己亦不安。惟忧虑不止:“到底是何缘故呵?令我糊涂于世。我若有善巧太子自释疑虑的悟力,才好呢?他常冥思苦想,有时竟毫无知觉,喃喃自语。曾赋诗道:“此身堪悲苦,亲去无影踪。独自抱疑虑,有谁可相询?”目是无人能答。因此常胡思乱想,独自伤心,如患病一般痛楚异常,反复寻思:“母亲当年花容月貌,为何毅然改扮尼装,遁入空门呢?难道真若幼时所闻:遭意外而愤世出家么?这等大事,竟无一丝消息?定有隐衷而无人告诉我吧。”又想:“女人修佛有五障,且悟力薄弱,要深晓佛道往生极乐,恐非易事。母亲虽朝夕潜心修行,实亦未必如愿呢。我须得助其遂志,免却后世烦恼。”又推想那已逝之人,想必亦是畏罪含恨而死的吧。惟愿有生之年能与生父相识,于冠礼亦无心举行了。然又无法违背常规。行冠之后,更为世人称道,声名显赫了。但他推沉思默想,毫不在意于世事荣华。

  今上与尼僧三公主兄妹情深,自是倍加关照蒸君,亦甚觉其可怜。素君与诸皇子皆生于六条院,自小亲近,因此明石皇后将他视如亲子,不曾改变。源氏生前曾叹息道:“我最为遗憾的是,不能看这晚年之子长大成人,实甚痛心啊!”明玉皇后每每念及,便愈加关怀备至。夕雾右大臣亦悉心竭力抚育黛君,胜于自己的亲生子。

  昔日,桐壶帝尤为宠爱源氏,故源氏“光君”之称盛传于世,由此遭众人妒忌,加之其母势单力薄,故处境甚艰。幸而源氏精话世事,巧妙圆滑,深藏不露。终于世局动荡,天下大乱之时平安度险,换而不舍勤修后世。又宽善待人,故得以安然度世。如今这黄君,虽年幼,却早已扬名于世,且心高志远。可见前世宿缘深重,非凡胎俗骨,竞若菩萨显世。然其相貌并非甚优,亦无甚惊叹之处,惟神态优雅无比,令人自惭形秽。其心境深送,又与常人天壤之别。特别那一股体香,竟非世间所有。最为奇怪的是:只有其稍稍一动,那香气便随风飘送,百步之外亦能闻得。但凡高贵若此之人,必精心修饰,竭力装扮。争艳竞美,以弓世人赞誉。燕君却并非如此,反因其奇异体香无从隐藏而烦恼厌恶。其衣亦向来不加黛香,但各种名香藏于诸衣柜中,混同其固有的香气,便浓得难以描述。甚至那庭前梅花,稍稍与其衣袖接触,便芬芳无比。春雨沐浴花树,水滴沾浸人衣服,历久犹有余香。秋野中无主的“藤挎”,芬芳难郁,但一经他接触,便香消气散,为另一异香代替。无论何种花,只要经他采摘,那花香便尤为浓郁。

  匈亲王对黄君这奇异的香气甚为嫉妒。每日专注于配制香料,将衣服素透。春日赏花时,希望衣浸梅香,兀自躲于梅花园。至秋日,他对耶毫无香气,世人所爱的女郎花,与小牡鹿所视为妻子的带露昆花,则置之不理。而对那经霜菊花,衰败兰草,不值一赏的地榆,只为含香,即便枯败不堪,亦爱不释手。如此煞费苦心,全为一个“香”字。世人遂议论:“这句亲王爱香成癌,太过风流了吧。”而昔日源氏在世之时,万事皆求平淡。

  对这亲王,蒸君亦时常探访。每每管弦之会,两人吹笛技艺各领风骚,难分高下,彼此倾慕又暗自竞争,情趣相投。世人对此亦议论不已。竟称为“匈兵部卿、意中将”。凡有待嫁之女的高官显贵,昏欲前来攀亲。旬兵部卿亲王便从中挑选几个,打探其品性容貌,然甚为优秀的颇难找得。闻知冷泉院之大公主品貌优越,其母弘徽殿女御身份高贵,秉性风雅。旬亲王遂想:“倘大公主能许配于我,倒甚为美满呢!”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一有机会,便告之公主详情,以致他愈发难以忍耐恋慕之情了。

  黄中将于婚姻之事却全无思虑。他深感世俗生活索然无味,认为草草爱上~女子,实为作茧自缚。与其如此,不如回避为好。因此从未干那把人非议的色情之事。然或因难觅如意之人而故作姿态,亦不得而知。十九岁上便受任为三位宰相,仍兼中将之职。原极受冷泉院及秋好皇后厚爱,又位及人臣,愈加尊贵无上。因念念不忘身世疑虑,常常郁闷愁苦,沉默寡言,更无心思寻花问柳。众人交口称赞。

  冷泉院之大公主,令旬兵部卿亲王数年来魂牵梦绕。蒸中将与大公主同处一院,朝夕相处,便对她的情状颇为了解,知其品貌高雅优美。遂常暗自思量:“若能娶她为妻,此生就心满意足了。”冷泉院虽极宠爱黛中将,寻常之事亦任其随心所欲。但对大公主住处,却甚为戒备。这亦属情理中事。袁中将亦不刻意亲近,深恐引起事端。他想:“倘生意外,无人能逃脱干系。”袁中将自小便甚可爱,叫人心动,常因一两句戏语,便令诸多女子倾情于他,风月露水之事自是颇多。但他并不切意追寻,仍深有忌讳。这含糊不表,模棱两可的态度反急煞了对方。真心爱他的女子深为他的冷淡痛苦。诸人都为能常见他,而上三条院做尼僧三公主之侍女,心念这亦胜于断绝关系,姑且忍受寂寞。蒸中将倒是性情温柔,仪表亦委实漂亮。这些女子便回复一日,乐于受骗。

  夕雾右大臣原想将二位女公子各许配与匈皇子与蒸君。但蒸中将曾道:“我须于母亲有生之年朝夕侍奉。”因而暂消此念。嚣中将与女儿血绿太近,原亦为他所顾虑,然又找不出更为称心的,甚是烦恼。六女公子为传妾藤典诗所生,其相貌品性皆无仅可指,远胜正夫人云居雁所生诸女。推因其母身份低微,众人并不看重,不胜委屈。夕雾甚感怜惜。恰逢一条院落叶公主膝下孤寂,夕雾便将这六女公子迎归一条院为义女。夕雾寻思:“且佯装无意,伺一恰当机会,让黛中将和匈兵部亲王与此女相见。这两人皆极有眼力,定然赏识于她。”遂叫六女公子学习时尚之事,培养风流逸趣,以期男子倾慕,却不严格教育。

  按惯例,正月十八为宫中赛射之日。诸亲王中成人者皆赴会。夕雾于六条院筹备还飨,甚为隆重,明石皇后所生请是子,皆气度不凡,俊秀高雅。尤以包兵部卿王出类拔萃。惟有四皇子常陆亲王,相貌远逊于其他诸皇子,许是其母为更衣之故。赛射结束,左近卫方依然获胜,结束亦早于往年。事皆,夕雾左大将便与旬兵部卿亲王、常陆亲王及明石是后所生五皇子,同车前往六条院。宰相中将黛君因赛射失败,欲默然离宫。夕雾拉住他道:“可否送请亲皇赴六条院?”夕雾之子卫门督、权中纳言、右大井,及众公卿皆劝他同去。于六条院,路程颇长,遂分班乘车。其时小雪飘舞,暮色清艳无比。伴随悠扬的笛声,车子驶入六条院。如此极乐之境,何处能觅?

  还飨设于正殿南厢内。获胜一方的中少将仍朝南坐。诸亲王及公卿作陪朝北坐,宴会开始。值兴酣之时,将监们便起身表演《求子》舞,长袖翩翩。其时梅花盛开,近旁几株梅花被袖风扇动,香溢四座。混融素中将那奇异的体香,愈发沁人心脾。众侍女隔帘窥视蒸中将,议论道:“看不清相貌如何,这天太暗了。然这香气却令人沉醉。”众人闻着香,皆交口称赞。夕雾右大臣亦认为冀中将非同一般,今日之相貌仪态尤为优美。见他仍默然坐着,便道:“右中将,不可闲坐啊!你也唱一段吧!”冀中将便甚为美妙地唱了一段“大国的神座上”,歌道:八少女,我的八少女!八少女,呀!八少女,呀!站在大国的神座上!站呀,八少女!站呀,八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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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红梅

  当时的按察大纳言,即已辞世的致仕太政大臣的次子,已放卫门督柏木的长弟红梅。此人天资聪颖,禀赋极高,且具优雅的性情。后来渐渐长大,官位升迁,前程无可限量,厚蒙至恩,华贵元比。这红梅大纲言前后共娶了两位夫人。先娶的一位已辞世,眼下的这位为后任太政大臣播黑之女,即从前舍不下真木柱的那位女公子。最初,她的外祖父或部卿亲王将她嫁给萤兵部卿亲王。其人逝世后,便与红梅有了私情。日久情深,红梅最后竟不避讥嘲,公开纳她为继室了。红梅的前妻仅有二女,并无一子,她总感膝下寂寥。于是向神佛祈祷,终让继室真木柱为他生得一个儿子。真木柱先有一女,乃与前夫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现不离前后,以作先夫遗念。

  红梅大纳言对众子女一视同仁,尽皆宠爱。有几个生性有疵的侍女,彼此常生龈龋。所幸真木柱夫人生性爽朗,胸怀宽广,善于周旋调解。纵然有损自己利益的事,也自行宽慰。并不计较。因此矛盾并不尖锐,日子也还平安。三位女公子年龄相若,渐渐成人,皆已举行了着裳仪式。大纳言特别建造了几所七架宽阔的宅院。大女公子住南厅,二女公子住西厅,而东厅则由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的女公子居住。常人以为,萤兵部卿亲王这位女公子没了生父,必多苦痛。殊不知她从父亲和祖父那里获得甚多遗产,故其居所内摆设装饰与日常生活,皆十分高贵优雅,境况极佳。

  红梅大纳言悉心抚养三位女公子.美誉传播出去,便有不少人慕名来访,相约婚姻。甚至连皇上和皇太子都曾有过暗示。红梅寻思:“今上有明石皇后独蒙圣宠,无人能与之齐肩。但若甘。已做个低级宫人,进宫又有何益?皇太子又为夕雾右大臣家的女御独占,恐亦难与之争宠。但就此畏缩,怕送才德俱佳的女儿入宫,岂不辜负其天生丽质么?”如此一想,他便下了护心,将大女公子许给了皇太子。大女公子其时妙龄十七八岁,花容月貌,十分可爱。

  二女公子之貌更加出众,其娇艳优雅更胜其姐,简直是个绝世丽人。红梅大纳言想:“此女若嫁与常人,委实可惜。将她嫁给旬兵部卿亲王,倒很般配。”旬皇子见到真木柱所生的小公子时,常招呼他一同玩耍。这小公子十分聪明灵颖,其眉梢额角他蕴着无穷富贵之气,一次旬皇子对他说道:“你回去转告你父亲说:我并不满足于只看见你这个弟弟呢。”小公子便回去如实禀告了。红梅大纳言一听,便知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对人说:“与其让一个才德兼优的女子入宫去屈居人下,倒不如嫁给这位旬皇子。这位皇子那么潇洒!我若能实现愿望,得他为女婿,尚可延年益寿呢。”但目前得先准备大女公子出嫁之事。他私下祷告着:“但愿春日明神保佑我,让我女儿成为皇后。如此。则先父太政大臣的遗恨可慰,亡灵可安了。”便满怀希望送大女公子入宫做了太子妃。世人皆道:皇太子对这位妃子宠爱有加。因大女公子对宫中生活不熟,便由继母真木柱夫人伴她入宫。真木柱尽。已尽责,无微不至地照料她。

  大女公子入了宫,南厅一时空闲,大纳言邪内顿冷清。特别是西厅的二女公子,突然失去了一向亲密的姐姐,更是倍感孤寂。住在东厅的女公子虽与其他两位姐姐异父异母,但非常亲昵,不分彼此。晚上三人常常抵足而眠,白天则在一起学习各种艺事。吹弹歌舞,东厅的女公子十分内行,其他两位女公子将她视若师傅一般。只是这位东厅女公子生性腼腆,连对母亲也很少正面相视,真有些可笑。但是她的品貌并不比前面两位女公子逊色,且那妩媚之状还略胜一筹。红梅大纳言想:“我整日只为自己的女儿操劳,对这位女公子却不在意,真有些对她不住。”便对她母亲真木柱说道:“三女儿的婚事,你如有了主意,就及时告知我,我待她一定要象亲生女儿一般。”真木柱答道:“这事我还未曾想过,总之不能轻率行事。最终如何,也得听由天命了。只要我在世,必全力照料她,但我去之后,她就可怜了。我为此而常常担心。不过到时她或可出家为尼,安度余生,也不致落人讥笑了。”说着流下泪来。接着又谈到这女公子性情如何贤淑。红梅大纳言对这三个女儿向来皆一视同仁,并无亲疏之分,但至今还未曾见过一眼这东厅女公子,很想亲见其貌。他常抱怨:“她怎地老是避着我,真无趣!”他总想找个机会,乘人不备时偷看,但终究连侧影都未曾见得。一日他隔帘对女公子道:“你母亲不在家,我代她来照顾你。你对我如此生分,很叫我难过呢。”女公子在帝内稍作答解,声音温婉动听,推想其相貌又是何等美丽,惹人怜爱。大纳言常常自豪于女儿比别人优秀,这时听见东厅女子的声音便想:“我那两位恐怕赶不上她吧?可见天下大了,也未必美妙。我原以为我那两个女儿已无与伦比了,岂知此女比她们更强。”他这样一想,更想见到东厅公主了。便对她说道:“近几月来,由于繁忙,丝弦也久不曾听了。你西厅的二姐正潜心学琵琶,恐欲有所造诣吧。但琵琶这乐器,倘仅学得一鳞半爪,其音便很难听。如你觉她能够学好,请费心指导她一下。我并未专习何种乐器,但过去得意之时,参加了不少管弦乐会。因此缘故,对于何种乐器的演奏,皆能鉴别高下优劣。你尽管本曾公开演奏过,但每次闻得你弹奏琵琶,总觉颇似昔年之音。已故六条院大人的真传,仅夕雾右大臣一人承得。源中纳言①与旬兵部卿亲王,是天赐才人,凡事尽可与古人媲美,尤其热衷于音乐。然其拨音的手法稍柔弱,尚不如右大臣。据我所闻,惟有你的琵琶之声很与他相似。琵琶之道,左手按弦必得娴熟,方抵佳境。女子按弦,所拨之音独具娇气;便更富情趣的。你弹一曲,让我欣赏一下吧。取琵琶来!”一般的传女部不回避他,却有几个身份高贵且年龄最小的诗文,生怕被他看见,一听见招呼便往内室回避。大纳言很有些气恼道:“连侍女都疏远我了,好没意思啊厂

  其时小公子正欲进宫去,同行前先来参见父亲。但见他周身值宿打扮,童发下垂,反比绍成总角的正式打扮漂亮可爱了。大纲言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便叫他带口信给丽景殿的女儿:“你代我向大姐请安,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晚不便入宫。”又笑道:“练练笛子再去吧。皇上常召你到御前演奏,你如今的水平,恐不称心呢!”便要小公子吹双调。小公子吹得竟比往日好。大纳言高兴地说:“你进步很大了,此皆赖于常在此与人合奏。此刻便与姐姐合奏一曲吧。”便催促帘内的女公子。女公子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拨弦,弹了一曲。大纳言合着乐拍,吹起了低沉而娴熟的口哨声。抬头见东边廊檐近旁一株红梅,正开得鲜艳,便道:‘值前此花独惹人爱呢。旬兵部卿亲王今日在宫中,何不送他一枝呢?可知‘梅花香色好,惟汝是知音”啊!”又说:“唉,光源氏作近卫大将时,我已是像你这般年纪一个童子,常随侍他身侧。那时情景,总让人神往。如今这位旬兵部卿亲王,也是众口称赞的显赫人物,品貌皆佳,恐因一向崇敬光源氏之故吧,我总觉他远不及光源氏。尽管与他的关系并木十分密切,然而一想起来便很悲伤。可以想见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被遗弃于这茫茫凡尘之中,更是悲痛欲绝了吧。”大纳言一下便沉入往事之中,心境有些怆然,刚才的兴味也顿然消减。他情不自禁,叫人折了一枝红梅,交与小公子送入宫去,说道:“只有此亲王可寄托我对光源氏的眷恋之情了。昔日释迎牟尼圆寂之后,其弟子阿难尊者身上灵光显现,有修为的法师皆疑心他乃释达复活。如今我为表达怀旧之情,也只有打扰这位亲王了。”便吟诗奉赠,诗云:

  “凉风惠通国梅意,盼持早芬入园鸣。”他将诗写在一张红纸上,夹于小公子的怀纸里,催他即刻送去。小公子对匈皇子向来亲近,遂欣然入宫了。匈皇子自明石皇后上房中退出后,正要回到自己住处。许多殿上人送他出来,小公子也在其中。匈皇子见了,问道:“昨日为何走得那么早?今日又是何时进来的?”小公干脆生生地答道:“昨天我退出太早,后来想起又十分后悔,今日我闻知你还在这儿便赶来了。”匈皇子道:“不仅宫中,我那二条院也有好玩的。我希望你常来,那里还聚了许多小伴呢。”众人见匈是子只与他一人说话,不便走近,稍候便各自散去了。此时四处幽寂,句是子又对小公子道:“皇太子以往常常召唤你的,为何现在不同了呢?你大姐太没意思,竟与你争宠。”小公子答道:“老叫我进去,烦死我了。但是常到您这里来,……”他不再说下去。匈皇子道:“你姐姐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这原是可以谅解的,但总叫我心下难受。你家东厅那位姐姐,昔日与我同为皇族。你暗里替我问她:“她爱我么?”小公子见时机已到,便呈上红梅与诗。句是子愉悦地想道:“倘因我求爱而得答诗,那才妙不可言呢。”细细赏玩,爱不释手。这枝红梅果然可爱,那枝条的姿态、花房的模样,以及香气与颜色,皆非寻常花枝。他说道:“园中开着的红梅,除了颜色艳丽外,香气总不及白梅。惟有这枝红梅不同寻常,竟然色香俱全。”旬皇子素喜梅花,此时心清又极佳,更赞不绝口了。之后又对小公子道:“今夜值宿,就住我这里吧。”拉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小公子便没去参见是太子。旬皇子身上有股无与伦比的浓郁香气,小公子甚为欢喜,与他躺生一起,倍感他可亲可爱。勾皇子问他:“此花的主人怎不去侍奉皇太产?”小公子道:“我不知道。听父亲说:要她去侍奉知心之人。”匈皇月曾闻得红梅大纳言有意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而他的所思却是东厅女公子。只是答诗中此意不便明言,故于农田小公子回府时,他便随意作了答诗,叫他带回,其诗云:“梅香若为早鸳爱,诚谢东风通信来。”又嘱托他道:“此后别再烦恼他老人家了,你私下转达东厅那位姐姐即可。”

  其后,小公子对东厅姐姐倍加重视,比以往更亲近了。以这无邪孩童看来,觉得东厅姐姐的言谈举止优雅稳重,性情和蔼可亲,但愿她能嫁得个好姐夫。如今大姐已嫁给皇太子,尽享人间富贵。只这东厅姐姐却深闭闺围,无人过问。他深为不满,觉得东厅姐姐可怜。他想:她总得嫁给这位句皇子吧,是以他乐于给皇子送梅花去。只是这封信是答诗,只能交与父亲。红梅大纳言看了诗,说道:“此话实乃无聊!这句皇子太贪女色了,知道我们烦厌他这品性,因此在夕雾右大臣和我们面前装得一本正经,岂不可笑。罕有的轻薄之徒,倒极力做诚实之状,恐反教人鄙视吧。”他复信一封,又派小公子带入宫去,内有诗道:

  “君袖苦盼国梅亲,更染奇香增盛名。过于风流了,望君见谅。”句是子见他如此认真,想道:“看来他真想将二女公子嫁与我了。”心下有些激动。便答诗道:

  “宿层花丛寻芳艳,色迷却恐世人言。”此答诗毫无诚意,红梅大纲言看了,心中不免生气。

  后来真水柱夫人自宫中回来,言及宫中情况,告诉大纲言道:“前日小公子宫中值宿,次晨到东宫来,浑身香气异常浓烈。众人都以为他自来如此,皇太子却说:‘昨晚你一定在匈兵部卿亲王身边睡觉吧,难怪不来我这儿呢。’他竟吃了酷,真好笑呢。他有回信么?看不出他有什么心思。”红梅大纳言答道:“信是有的。这皇于特别喜爱梅花,那天红梅开得正鲜艳,他独自欣赏,甚觉可惜。我便顺意折了一枝,叫小公于去呈送皇子。此人的衣香确乎异常,连宫女们都自愧不如。还有那源中纳言,身上也自有一股奇香,世无所匹。不知他前世如何修炼,以致今世得此善报,好不叫人艳羡。虽同为花,那梅花出类拔萃,香气也格外可爱。匈皇子性喜梅花,它乎此事也。”他以花作比作旬皇子。

  东厅女公子逐渐长大,更加聪慧,凡所见所闻,领悟甚快。然而对于婚嫁大事,却未曾虑及。世间男子,想必皆有攀龙附凤之心,择有权有势之家,千方百计求婚。放那两位女公子处甚为热闹。而这位东厅文公子门前冷落,闺门常闭。旬皇子闻知,认为时机已到,便郑重考虑向东厅女公子求婚。他常叫朱小公子,悄悄地要他送信。但大纳言总想着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因此常窥察旬皇子动向,期望他动了念头前来求婚。真木柱夫人看他情状,觉得难为情,便说道:“大纳言差矣,旬皇子之意并不在二女公子,你费这些心思终是枉然。”东厅女公子对匈是子的信只字不复。但旬皇子愈发追求得紧。真木柱夫人常常自思:“有什么不好呢?匈皇子品貌俱佳,我倒很希望他作我女婿,日后必是幸福。”但东厅女公子以为匈皇子过于贪色,私情甚多。他对八亲王家的女公子,爱得也很深挚,常不顾路途险远,前去与她幽会。此四处牵扯之人,绝对靠不着的。因此,这门亲事决不轻易允许,她决心拒绝他。但真水柱夫人觉得如此会使匈皇子难堪,有时竟背了女儿,偷偷地写回信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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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竹河

  却说源氏一族以外的后任太政大臣播黑家,还有几个侍女在人世。这些侍女善于说长道短,常常不发问,便自会滔滔不绝说出些源氏家族的故事来,与紫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略有出入。据她们道:“关于源氏子孙的传说,有些并不确切。许是老侍女们年岁太大,头脑糊涂,记忆不清而弄错了吧。”到底谁是谁非,难以定夺。

  已故髯黑太政大臣和玉髦尚待,生有三男二女。镜黑大臣竭力教养,指望他们日后出类拔萃。孰料无公不济,累黑大臣却因操心过度,温然长辞了。遭此突变,五望夫人一时束手无策。原本打算及早送女儿入宫,也只好延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脉内遭此恶运,门庭日渐冷落。玉囊尚待的近亲中颇有权势显赫者无奈亲戚身分高贵,往来并不亲密。且已故望黑大臣生性孤僻,不善言谈,与人交往甚浅。或许是此缘故,玉望夫人竟没有一个知心朋友。惟六条院源氏主君始终视玉置若亲生女儿,临终时特地于遗嘱中写明,玉鬓所得遗产仅次于秋好皇后。夕雾右大臣亦甚是关心玉望,每逢有事,必来探访,其亲近反胜于嫡亲姐妹。

  玉望夫人对三位公子的前程并不十分担心。三位公子皆已行过冠礼,正值晓事年龄。虽因亡故而有些孤苦无助,但也会理所当然逐级晋升。倒是两位女公子令玉望夫人忧虑。镜黑大臣生前,今上也曾示意,望他送女儿入宫。并时时屈指计算年月,推想女儿已出落成人,催他早日实行,但玉鬓夫人私下认为:“明石皇后深受宠幸,位尊无上。倘女儿入宫,定然位居其下,埋没于嫔妃之中,庸庸碌碌列于未席。战战兢兢,察色行事,永无出头之日,毫无意思。眼看我女儿仰人鼻息,屈居下位,我如何心甘?”如此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冷泉院也一心想得玉髦之女,竟将往事重提,对玉髦当年的无情仍感怨恨,说道:“昔日尚且这般,如今年事渐高,形容丑陋,自是更遭人唾弃。尽管如此,我还是请你将我视作你女儿的可靠保护人,将她托付与我吧。”他固执地请求。玉童心想:‘叫我怎生是好?我这命运真是多劫难啊!他定是将我看作了冷酷无情女子,好不难堪。如今到了这般年纪,索性将女儿嫁与他,以释前嫌吧。”但又犹豫不决。

  两位女公子相貌姣美,世称美人,倾慕之人不计其数。夕雾右大臣家请公子中的藏人少将,乃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品貌兼优,官爵显于其他兄弟,尤为父母宠爱,亦诚恳地求婚于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从亲缘关系而言,其与王慧的关系密不可分③因此他与弟兄们常出人钱黑大臣脉内,玉望夫人亦甚疼爱他们。这藏人少将也与侍女们混得很熟,常向她们倾诉自己对大女公子的倾慕。众侍女便常在玉霎夫人身边极口赞扬藏人少将。玉髦夫人甚感烦乱,但又觉得他很可怜。其母云居雁夫人也不时写信给玉望夫人。殷切请求。父亲夕雾大臣亦曾道:“如今他官位虽低,但看在我们面上请答应他吧。”但玉髦夫人早已决定:大女公子决不嫁臣下,必须入宫。至于二女公子,若藏人少将官位稍高,门当户对时,许嫁与他亦未尝不可c藏人少将则固执地坚持:倘五望不许婚,便将女公子强行抢走。玉髦夫人对这门亲事虽不甚反对,但恐于正式许诺之前发生丑事,盛传于世,遭人讥议,败坏门风。遂再三告诫传递信件的侍女们:“你们务必谨慎,以免有所闪失。”侍女们从此忐忑不安,甚感为难。

  再说六条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三公主所生的蒸君,冷泉院视如亲子一般疼爱,封为四位侍从。其时蒸君年仅十四五岁,天真烂漫,但心灵却早熟,深请人事。加之仪表堂堂,足见前程远大。玉望尚待有;已招他为婿。尚待的邻宅与三公主的三条院相距甚近。因此每逢础内举办管弦之会,众公子便常邀请黄君前来共乐。盛闻尚侍邸内美人之名,青年男子无不心驰神往,皆身着锦衣绣袍,风度翩翩。若论相貌,则首推藏人少将最为秀美;论品性、风度,则这四位待从最为温文尔雅、风流倜傥。总而言之,无人能与此二人媲美。人们均因黄君为原氏之子,格外看重他。许是源于此因,甚盛名众口皆碑。青年侍女更是赞不绝口。五望尚待也极为疼爱,常与他亲切闲话。她道:“你父亲当年气宇轩昂,其俊逸之姿令人至今难以忘怀。你颇具父亲遗姿,每次见到,便能聊以自慰”。夕雾大臣位高权重,若无特别机会,亦难见上一面。”因此,她视黄君如亲兄弟,蒸君亦当她为长姐,不时探访。蒸君品行端庄,举止稳重,绝非轻薄男子。侍候两位女公子的青年侍女们见他婚事不见眉目,都非常着急,甚感遗憾。他们常与他开玩笑,令黄君烦恼万分。

  不觉已值次年正月初一。玉髦尚待的异母兄弟红梅大纲言、藤中纳言来尚待邮贺年。这红梅大纳言即昔日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纳吉为已故货黑太政大臣前委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夕雾右大臣带着六位公子也来了。右大臣气宇轩昂,举止洒脱。六位公子亦皆眉清目秀,且早年得志,意气风发。世人均道这一家至善至美。惟藏人少将,虽特别受父母恩宠,却总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如往年一样,夕雾有大臣与玉鬓尚侍隔帷而谈。夕雾右大臣说道:“如今这把年纪,除了宫,便无心走动。常思前来叩访,共叙往日情谊,却总因无甚要事,才能如愿。尊处若逢有事,悉请吩咐诸小儿办理。小弟早已交待波等忠心效劳,不得怠慢。”玉望尚侍答道:“寒门道此恶变,势力衰微,今已微不足道。承蒙照拂依旧,愈发令我缅怀先人,念念难忘。”接着便将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宫之事略述一二,说道:“家势衰微,入宫恐受冷落,徒增烦恼。因此甚是忧虑,进退难决。”夕雾答道:“曾闻今上宣示此意,不知确否。冷泉院虽已退位,似乎声威亦有所减,然容貌俊美,无人可及。虽年事稍高,却如少年一般,风度翩翩。倘舍下有女可差,必应召人院。可惜无一人够得上姿容秀美的诸宫眷之列。但不知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是否已禀明大公主之母弘徽殿女御?昔日亦曾有意将女儿送人宫,终因顾忌此人,未曾如愿。”玉望说道:“弘激殿女御也曾劝我,道近来颇感孤寂,愿与冷泉院悉心照顾我女,以遣寂寞云云。竟使我有些动心了。”

  告辞玉累尚侍,众人即赴三条院向三公主贺岁。与朱雀院、六条院源氏有旧情或其它关系的人,均不曾将这尼僧公主忘记,齐来贺年。滚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将、右中共、藤侍从等,皆陪伴夕雾大臣同往。一时锦冠华盖簇集,气势颇为庞大庄严!

  时至日暮,四位待从蒸君也来向玉望尚待贺年。白昼云集于此的众多显贵公子,皆仪表堂堂,无暇可击。然这四位侍从的到来,令众人尽皆逊色。好激动的侍女们七嘴八舌道:“终究是这位公子与众不同啊广“来作我家小姐夫婚,倒是地造天设般匹配!”这蒸君的确温文尔雅,风姿可爱。尤其是行动举止间,身上所散发的股股香气,令人陶醉。即或是大家闺秀,只要略晓情趣,亦定会注目凝视秀君,赞叹不已。其时玉髦尚待正在念佛堂里,闻知黄君前来贺年,吩咐侍女道:“快请公子!”黄君自东阶人佛堂,于门口帘前坐下。佛堂窗前几株小梅树,正含苞欲放。早春的营啼尚欠婉转。众侍女百般挑逗蒸君,希望这美男子于这美景中更为风流飘逸。孰料黄君却兀自缄默无语,一本正经,颇令她们失望。内有一身份高贵名叫宰相君的侍女咏诗一首奉赠。诗道:

  “小梅吐新蕊,更添娇艳色。手折芬芳枝,妍姿不胜看。”如此才思敏捷,脱口成章,黄君甚感钦佩,便答诗道:

  “小梅吐新蕊,遥望似残柯。未知娇艳色,深藏花心里。如若不信,请触我袖。”便与她们汗起了玩笑。众侍女齐声道:“的确‘色妍香更浓’啊!”众传文此时兴致勃勃,肆意嘻笑起来,倒真想上前拉其衣袖逗趣。恰逢王慧尚待从佛堂里膝行出来,见此情状,轻声骂道:“你们真是放肆,连如此温顺的老实人也不放过,不害臊吗广黛君听罢,暗想:“我为老实人,岂不令我委屈吗?”尚待幼子藤侍从无须往各处贺年,因其还不曾上殿任职,此刻正闲居家中。他捧出两个嫩沉香木盘,盛上果物茶水,招待黛君。尚待想道:“夕雾右大臣愈上年纪,愈与父亲肖似。蒸君虽不肖似父亲,但那温文尔雅、沉着稳重的风度倒具源氏主君当年神韵,恍如主君在世。”回首往事,甚是伤怀。秦君人去而香气仍维绕于室,令众侍女羡叹不止。

  四位侍从蒸君自被称为老实人后,心中终觉委屈,颇不甘心。正月二十过后,正值梅花盛开。为让尚待改变看法,在众侍女面前一展风流,乃特赴尚待府邪造访藤侍从。进入中门,但见一穿着与他相似的男子站在那里。这人见蒸君走来,慌忙躲避,不想却被黛君拉住。一看,却是常踌躇于此的藏人少将。他想:“此人许是被正殿西边的琵琶、琴筝声所迷恋吧。为情所困真痛苦啊!而强欲求爱,更是罪孽深重!”片刻琴声停止。袁君便对藏人少将道:“请你在前指引吧!我对此很陌生。”两人遂携手唱着催马乐侦技产同行,径直向西面廊前的红梅树走去。尊君身上香气四溢,胜于花香,侍女们早已闻得,忙打开边门,用和琴含着《梅枝》的歌声,弹出美妙和谐的音乐来。尊君心想和琴为女子所用,不宜弹《梅枝》这吕调乐曲,而她们却弹得如此纯熟。兴之所致,二人又将此曲从头唱了一遍。侍女们使用琵琶来伴奏,其技艺亦甚精湛。蒸君觉得此地确为风流之处,足令人心旷神怡。于是放纵情怀。与侍女们调情说笑起来。玉髦尚侍亦叫人送来一张和琴。蒸君和藏人少将彼此谦着。尚待便传言熏君:“你的斥音酷似先父,这我早已闻知,趁今宵骂声引诱琴声,不妨弹奏一曲吧。”蒸君心想:“尚待盛情邀请,若我怯场怕羞,未免有失礼遇。”于是勉强弹奏了一曲。玉霎尚待听来,琴声果然优美无比。源氏虽为玉髦尚侍的义父,但生前父女不常见面,而今源氏辞世多年,玉器尚待常常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今日素君的琴声,自是令她更为感伤。她道:“蒸君相貌堂堂,肖似已故柏木大纳言。连这琴声,亦与大纳言有同工之妙。”说罢泪流不止。近日她极易伤感流泪,许是年事渐高之故吧。藏人少将亦唱了一曲“瓜鹏绵绵”,歌声甚为美妙。座上无老人呼叨烦扰,诸公子便无所顾忌,相互劝诱,尽兴而欢。主人藤侍从与其父髯黑大臣极为肖似,不甚擅长歌乐弹奏,谁知举杯劝酒。众人便怂恿他:‘你也须尽兴唱个祝词啊?”他便附和着众人唱催马乐《竹河》。歌声虽显幼稚,却亦甚美妙。其时帘内送来一杯酒。黄君道:“听说酒醉吐露真言,神思不清,言语错乱。倘若饮醉,叫我如何是好?”便不再接受酒杯。带内又送出一套女子的褂子和礼服,尊香扑鼻,乃临时应酬,赠与黛君的赏品。董君甚是不解,问道:“这又为何?”便将赏品推与藤侍从,起身告辞。藤侍从忙拉住蔡君,将衣衫交还给他。表君道:“‘水驿’酒③我已饮过。夜色已深,恕不奉陪!”说毕便逃也似的回家了。再说藏人少将见勇君随意出入此地而颇受喜爱,顿觉自惭形秽,心中不免怨恨,口上亦就泄露出来。吟诗道:

  “众皆赏赞清惜花,我独迷恋蔼蔼夜。”吟罢,长叹一声,便欲回去。帝内一侍女即答诗道:

  “皆因时地生雅兴,不惟梅香悦春心。”

  翌日,四位待从素君特遣使者送信与藤侍从。信中道:“昨夜因不胜酒力,举止有失检点,让诸君见笑了。”他意欲玉髦尚待知晓,便在信中用了许多假名。并于一端附诗道:

  “吟得《竹河》章末句,料君知悉我深心叩”藤侍从即将信呈送正殿,与母亲一起看。玉望尚待看罢信,赞道:“字迹好不潇洒啊!小小年纪便已这般灵慧,足见前世造化深厚。虽幼时丧父,母亲出家为尼,失却父母疼爱抚育,却出落得如此出众,真是苍天庇佑啊广言下之意,乃指责儿子文笔拙劣,远不及蒸君。这藤侍从的回信,文笔确实幼稚,信中道:“昨夜你喝了酒就走,如经过水驿一般,大家皆感奇怪呢。

  歌罢《竹河》良宵水,询君何故匆匆归户自此,尊君就以拜访藤侍从为名,频频出入于玉霎尚侍家,并将爱慕女公子之意隐约吐露。那藏人少将的怨恨亦不无道理,尚侍哪里的人的确喜欢蒸君。甚至尚未成人的藤侍从,亦与黛君要好,形影不离。

  转眼到了三月,春光九限美好。玉髦尚待邪内,一些樱花正争奇斗妍,一些已开始凋谢,微风拂来,漫天落英缤纷。春日昼长人静,闲寂无聊,欣赏春累倒也无妨。两位女公子在侍女们簇拥下款款移步入院,赏花玩景。两位女公子正值豆宏年华,出落得花容月貌,端在烟雅。大女公子容颜姣艳,气质高雅,显现帝后丰姿。身着表白里红的褂子、核棠色罩衫,明艳入时,甚是华丽照人。那无限娇媚,由衣裙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其风韵令见者无不自惭形秽,望尘莫及。二女公子也木相上下,身着淡红梅色褂,外罩表白里红衫,秀发柔美动人,似柳丝扶风。众人私下品评道:二女公子亭亭玉立的秀姿,清秀脱俗的容貌,温雅烟淑的性情,略胜大女公子一筹;然又远不及其姐姿色艳丽。二人相映绝伦,益彰无仅。一日,姐妹二人奕棋取乐。初光鬓影,互相辉映,好一幅动人的风景。幼弟藤侍从作见证人,侍坐近旁。两兄长窥探一下帘内,说道:“侍从真好福气,也作见证人了!”随即毫无忌惮地坐了下来。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均不由自主调整姿势。长兄左近中将叹道:“宫中琐事繁多,不能像侍从这般伴随姐妹,令人抱憾!”次兄右中井也说道:“听差宫中,不敢分心。无暇照料家里,望姐妹见谅。”两姐妹听兄长们如此客气,便停止奕棋,甚感难堪,满面娇羞,那情状令人怜爱无比。左近中将又道:“每逢出人宫中,我便常想若父亲在世,我们该多好啊!”话不曾道完。早已泪眼源陇。这左近中将年约二十七八,时刻牵挂妹妹前程,用心细微,未忘父亲遗愿。

  庭园中百花争艳,欣欣向荣,樱花尤为艳丽。两位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与欣赏,赞道:“如此艳丽,何花能与之媲美?”长兄左近中将忆起昔日情景,慨然道:“幼时,你们二人常争夺此花树,一个道‘这花是我的!’一个道‘这花是我的’!父亲裁决道:‘这花归姐姐。’母亲却道:‘这花应属妹妹。’我闻后,虽没哭闹,但却很是伤心。”略停片刻,又伤感道:“樱花已老。追忆逝水流年,请人先我而去,此身哀愁何其多!”如此时而感叹,时而嫁笑,倒也颇有闲情逸致。原来这左近中将最近当了女婿,像如今这般从容盘桓,甚是难得。今日为樱花所动情,因此耽待较久。玉髦尚待虽早为人母,且子女均长大成人,但容颜依旧,昔日风韵犹存,别有~番动人丰姿。时至今日,冷泉院想必仍在爱慕玉髦容姿。回首往事,难以忘怀,故竭诚盼望大女公子入待。对于大女公子入待冷泉院一事,左近中将并不十分赞同,说道:“此事终非长久之计,凡事都讲和谐。冷泉院容貌俊丽,举世无双,自是令人仰慕,然已退位,非值盛时。就是那琴笛之曲调、花之颜色、鸟之鸣声,亦讲究合乎时宜,方能悦人耳目。故不如当太子妃为妙。”玉髦答道:“这也未必。皇太子身旁,早有高贵之人今宠,位尊无比,恐非我们力所能及。倘勉强播合,必不能称心顺意”终为世人耻笑,务必三思。若你父在世,虽不知命运如何,但总有所助,亦不会如此尴尬!”说到此处,众人甚是伤感。左近中将等人离去后,两女公子继续弃棋。二人以樱花为赌物,说道:“凡三弃二胜者,樱花归其所有。”其时日薄西山,暮色幽暗,便将棋局移至檐前。众侍女高卷帘子,皆盼望自家女公子领先。

  恰逢此刻,那藏人少将来藤侍从室中访晤。藤侍从送两位兄长回府,四周寂静无人,廊上门皆敞开。藏人少将便走近门边向内院窥视。天赐良机,只见一群侍女正簇拥着两位女公子下棋。这时天渐昏暗,视物不清。藏人少将细细分辨,始知那着表白里红褂子的乃大女公子。此真谓“谢后好将纪念留”的颜色,确实艳丽无限。藏人少将寻思:如此国色天姿,倘为他人之妻,实在令人惋惜。夕阳返照,侍女们姿态万千,风情万种,令人迷恋。赛棋终见分晓:右方的二女公子赢了。身侧众侍女便欢呼雀跃起来。有人笑着高喊:“还木快奏乐助兴!”还有人兴致盎然道:“这樱花如今归二小姐了广藏人少将不明她们争议何事,惟觉众人言语婉转动听,极欲参与其间。但见女子们无拘无束,谈笑风生,深恐贸然闯入会使她们手足无措,只得无奈地独自归去。此后藏人少将常悄然徘徊于此,祈愿上苍再赐良机。

  自这日始,两女公子每日以夺樱花为戏。一日黄昏,东风骤起,吹落樱花满地,令人怜惜不已。败者大女公子因景赋诗道:

  “此樱纵非我所有,风虐亦替花担忧。”大女公子的侍女宰相君帮助女主人,续吟道:

  “缤纷花落开未久,不足珍此无常物。”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赋诗唱和:

  “本是寻常风花落,意气不平输此樱。”二女公子身侧侍女大辅君接着吟道:

  “多情落花意属我,碾作泥尘亦弥珍。”赢方女童趁兴走下庭院,倘祥樱花树下,拾集了许多落花,吟诗道:

  “残英纵落伴风尘,亦须拾集珍我物。”对方侍女不甘示弱,也以诗格酬:

  “欲得长保樱花盛,只恨蔽风无巨袖。”你们太小气吧!”她贬斥赢方侍女。

  如此闲情逸致,不觉岁月磋路远逝。却说玉望尚待心中挂念女儿前程,日夜茶饭不香。冷泉院日日来信。弘徽殿女御致函敦促:“你们举棋不定,诚心疏远我么?上皇以为是我嫉妒,在其间作梗。令人实在不快!答应与否,清早定夺。”措辞情真意切。玉望尚待寻思:“这定是前世宿缘了!对方如此真心,实难令人推却!”遂决定送大女公于人冷泉院。妆直服饰诸物,先前早已置齐。只是侍女用品,须即刻筹办。举府上下,一片忙碌。

  藏人少将闻此消息,肝肠欲断,遂泣诉于其母云居雁夫人。云居雁也无可奈何,不得已向玉望尚待写信:“修书奉读,只因木肖之子痴情欲死,请勿怪罪。倘若体恤下情,务请置腹以语,聊慰其痴心。”其言凄楚,感人肺腑。玉髦痛苦不堪,惟有哀叹。终于复信:“此事由来已久,心中犹豫难决,近因冷泉上是催促甚紧,言辞恳挚,使我心神线乱,惟有遵命而行。令郎既然如此痴心,望其勿躁静候,上苍难负有情人。”玉鬓窃自计虑:待大女公子太冷泉院后,即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她有顾虑:两女同时出嫁,未免过分触目。何况藏人少将眼下位卑官低。但藏人少将却难移爱于二女公于。自那日薄暮偷窥大女公子花容月貌之后,频频眷恋情影。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如今遭此挫伤,日夜只闻其悲叹。

  藏人少将深知大局已定,但觉心中苦闷,总想借机牢骚一番,遂去访晤藤侍从。恰逢藤侍从正拜读蒸君来信,见藏人少将闯入,正欲藏信,孰料藏人少将早猜出是蒸君来信,急牵信手中。藤侍从心想:倘若坚决不与,他必疑心有事相瞒。遂任其拿去。信里并无要事,推慨叹世事艰难,微露怨恨罢了。内有一诗:

  “日月无情空虚过,又逢残春人断肠。”藏人少将阅毕,想:“原来此人这般悠闲,连慨叹怨恨也如此斯文。我品性太急,招人耻笑,受人冷落,大概也因这暴躁脾气吧。”胸中愈发忧郁,无心与藤侍从续谈,欲去同熟悉的侍女中将摆谈。但想摆谈也是徒费心思,政只有哀叹。藤侍从道:“我欲回信黄君,始不奉陪。”遂持信去与母亲相商。藏人少将遇此情状,心中极为不快,凡欲发作。可见痴情男人的心思了!

  藏人少将来至中将室中,满腔怨恨,难以自抑。侍女中将见其为情所困,深怕言语差错,便闪烁其词,答语含糊。藏人少将谈及那日黄昏偷窥赛棋之事,说道:“如能与她再谋一面,即使者梦中一样隐约,也死而无憾了!哎,日后我将如何度日啊?恐怕与你这般促膝谈心之机也不多了!‘可哀之事亦可爱’,言之有理啊!”语甚恳挚哀怨。侍女中将颇受感动,深觉怜惜,却慰之无计。夫人欲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以慰其痴,但他心中只有大女公子。中将猜想他必是因为那天黄昏目睹了大女公子天姿国色,才如此痴狂。这虽合情理,然而她仍埋怨道:“你偷窥之事倘叫夫人获悉,她必以为你行为卑鄙而嫌弃你。我已不再同情你,你真令人失望啊厂藏人少将答道:“世间一切,我已无所谓了。推那日大女公子求胜,好令我抱憾。倘若当时作设法带我进去,我只须使个眼神,定叫大小姐稳操胜券。唉/于是吟道:

  “我身无名甚嗟叹,何故刚强不饶人?”中将笑吟:

  “棋局凭力判输赢,好胜争强徒劳心。”藏人少将依然心中有恨,又赋诗道:

  “尊君执掌我生死,盼待援引困厄身。”藏人少将哀乐反复,嗟叹不已。直至东方破晓,方忧伤辞归。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更衣节。夕雾右大臣家诸公子皆人宫贺节,惟藏人少将郁郁寡欢,神情恍憾,蛰伏不去。母亲云居雁老泪纵横,甚是同情。右大臣也说道:“当初我恐冷泉上是不快,又妄以为五望尚侍不会应允,故每次谋面皆未提出求婚,真令人后悔莫及。倘我亲口提出,她必定答允。”藏人少将照旧写信诉恨于玉髦尚待。这回赠诗道:

  “残春犹窥花月貌,浓夏徘徊绿树荫。”此刻,几个身分较高的侍女,皆族拥于玉髦尚侍前,向她叙述众多求婚者失望后的种种苦状。侍女中将道:“藏人少将言‘尊君执掌我生死’之语,显见并非空言,真可怜啊!”尚侍亦觉此人可怜。由于夕雾右大臣与少将生母亦曾有意,藏人少将又甚为痴情。因此尚待决定,无论如何,也须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却又以为藏人少将妨碍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确无理。何况滚黑大臣生前早作预定:大女公子决不与臣下结发同机,无论此人如何位高权重。如今人冷泉院,尚嫌前程有限,愧对其夫遗愿。侍女在此时送进藏人少将信函,实在不合时宜。中将遂回复一诗:

  “怅对青空沉思久,方知君心在娇花。”众侍女看完诗,皆道:“他已痴狂这般,何必再拿他开心呢?”然而中将怕改写麻烦,也就作罢。

  大女公子定于四月初九日人冷泉院。夕雾右大臣也特遣众多车辆与听差前去供用。云居雁夫人虽与异母姐姐玉望尚待曾有怨恨,关系略为相流,但虑及年来因少将之事与她频频通信,眼下突然绝交,情理难通,也遭世人耻笑。遂赠送了丰厚的华丽女装,作为众侍女的犒赏。并附信道:“妹因小儿藏人少将精神恍馆,疲于照理,不能前来相助,特以致歉!而姐却吝赐示,颇疏远小妹矣。”此信措辞稳重,而牢里行间暗呈不平之意。玉髦尚待阅后实感抱歉。夕雾右大臣去信道:“弟本应亲来恭贺,无奈恰逢忌日,难如心愿,甚感歉疚!今特遣小儿前来,以供驱使。望任意差遣,勿加顾虑为幸!”他派原少将及兵卫佐二子前去。

  红梅大纲言也派遣清侍女及车辆前往听差候用。其夫人即已故毅黑太政大臣前妻之女真木柱,与玉髦尚侍关系非同一般o但真水柱夫人却无动于衷,谁有其胞弟藤中纳言亲往,与两个异母兄弟即玉望之子左近中将及右中非共同帮办诸多杂事。他们回思父亲在世之日,无不万端感慨。

  藏人少将又写信与侍女中将,倾述失恋之苦。信中说道:“我大限已至,悲痛至极。惟望能得大小姐一语:哦怜惜你。’或可苟延残喘,暂留于世。”中将呈信与大女公子。适逢姐妹二人正依依话别,相顾无话凝噎。昔日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邻居东西两室,中间开一界门,尚嫌疏隔甚远。如今却劳燕分飞,怎堪离愁别痛?今日大女公子穿着格外考究,容颜风资高贵异人。回想父亲在世之日关怀其前程所言,依恋不已。正值此际,侍女送来藏人少将来信。她取来读过,暗自寻思:“这少将父母健在,家势显赫,当为幸福之人,缘何这般悲观,言这等无聊话语?”她深觉诧异。又虑及‘太限已至”,不知是真是假,遂于此信纸一端写道:

  “‘怜惜’非比寻常言,总可无由向人语?只对‘大限已至’之语,稍有理解。”便对侍女中将说道:“你按此意回复罢。”孰料中将意将原信送了去。藏人少将一见大女公子手笔,欣喜之情胜获至宝。又想到大女公子已信他信中所言“命限今日”,激动不已,热泪流淌无尽。遂又立刻模仿古歌‘雌人丧名节”的语调,寄诗诉怨:

  “人生死难寻,不能盼君怜。君若愿启唇对我言声‘怜爱’,我即刻剜清而亡。”大女公子阅毕,想:‘顺厌之极,竟来如此复信!定是中将不曾将诗另行抄写。便将来诗退回。”她心中颇觉烦闷,就此缄默不言。

  随大女公子人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皆装扮得光彩照人且合乎礼仪。入院仪式,与人宫大同小异。大女公子先去参见弘徽殿女御。玉髦尚待亲送女儿人院,便与女御叙谈。直至夜深,大女公子方才人冷泉院寝宫。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宫多年,昔日风韵已随年老俱衰。而大女公子正值青春年华o花容月貌,雪肤玉体。冷泉院见了,安有不怜爱之理?因而大女公子大受宠幸。荣贵元及。冷泉院退位后形同人臣,安闲自在,生活更为幸福。他竭诚希望玉望尚待能暂住院中,但尚待却立刻归去。冷泉院甚觉遗憾,惆怅不已。

  冷泉院极为痛爱源侍从黛君,常召他近身,恰似昔年铜壶帝疼爱年幼的光源氏一般。故黄君对院内后妃皆甚亲近,常自由出入。蒸君对新入院的大女公子,表面上虽然照例亲近,但私下却在猜度:不知她对我有何想法。一日黄昏,四境清幽,秦君偕同藤侍从一道人院。见大女公子居室近处的五叶松上藏花缠绕,开得娇艳欲滴,二人遂于池边席苔而坐,共同观赏。尊君不愿明言对其姐的失恋,惟闪烁诉其情场失意之苦。赋诗道:

  “昔日如若争攀折,藤花甚胜苍松色。”藤侍从见黛君欣赏藤花时神情愁苦,对其失恋之苦倍加同情。遂赋诗向他暗示:此次大姐入院,她并不赞成。其诗道:

  “藤花虽是我故亲,无奈未能助君攀。”藤侍从本性忠厚,甚替熏君抱屈。其实黛君本人对大女公子并不痴迷,但求婚不成,总觉有些惆怅。至于藏人少将,却是痛彻心扉,苦乐无常,几乎失去理智,做出越轨行为来。在向大女公子求婚请人中,有的已移爱于二女公子。玉髦尚待深恐云居雁怀恨于她,拟将二女公子许配与她的小儿,也曾将此意暗示于少将。但藏人少将自大女公子嫁后,便不曾来访。昔日,藏人少将偕同兄弟常出入于冷泉院,亲亲睦睦。然而自大女公子入院后,他便极少涉足冷泉院了。偶尔出现在殿上,也是因事务而无法避开。每逢如此,即觉寡然无味,便迅即逃离冷泉院。

  今上素来知瞌播黑太政大臣生前悉心力主大女公子入宫,今见玉髦将她送人冷泉院,颇感诧异。便宣召女公子长兄左近中将上殿,探询其由。左近中将报之其母道:“皇上动怒了。我早已言及;此举有失偏颇,必令众人失望。但谓母亲一向见解独到,自有主张,故不便从中阻挠。但如今皇上见怪,为自身计,深为前程忧虑!”左近中将满脸不悦,深怪母亲此事欠妥。尚待答道:“有何办法呢?”我也不欲这般匆匆裁定。无奈冷泉院频频执意恳求,言语颇令人感动。我想:也罢,靠山无足,即使人宫,也必受人欺凌,倒不如在冷泉院自在安乐,故我便应允了冷泉院。如今你们皆谓此事欠妥,当初为何木直言劝阻呢?至今却来怨怪我办事不力!甚至夕雾右大臣也怨我行事乖谬。唉,个中苦味谁能解?再者,这桩姻缘,怕是前生注定罢!”她从容而谈,并不以此为错。左近中将道:“前世因缘非凡眼所能瞧见。皇上向我们要人,我们岂能回答‘此人与陛下无缘’么?母亲担忧明石皇后嫉妒妹妹,难道院内的弘徽殿女御会坦诚相处,善罢甘休?母亲预期女御会疼爱妹妹,诚能如此吗?勿须多言,且看将来事实。但细细思虑,宫中虽有明石皇后,不是尚有其他妃嫔么?侍奉主上,只要与同辈亲善和睦,自古以来均谓此乃莫大的幸事。如今与弘徽殿女御相处,倘若稍有触犯,她必厌嫌而弓睐诽谤中伤,露愿于世人。那时你将后悔莫及了。”他们各持已见,王慧尚待苦不堪言。

  其实冷泉院甚是宠幸大女公子,二人感情日日浓厚。这年七月,新星妃怀孕,娇羞病态更楚楚动人。可见当初青年公子纷纷为之倾倒,确不为过。这般沉鱼落雁之姿,谁能止了贪色之念呢?冷泉院时常为新皇妃举办管弦乐会,并召蒸君参加。故而蒸君得以经常聆听新星妃的琴声。春日曾与董君。及藏人少将的《梅枝》歌声弹和琴的侍女中将,也被召入一起演奏。尊君闻此和琴声,忆及旧事,极为感慨。

  第二年正月,宫中举办男踏歌会。当时殿上王孙公子济济一堂,其中擅长音乐者不少。故踏歌人尽择其中校校者,令源侍从蒸君作右方领唱。藏人少将也为乐队成员。当晚正值农历十四,天空清朗无云,一轮圆月悬挂空中,遍洒清辉。男踏歌人退出宫后,即赶往冷泉院。弘徽殿女御与新星妃亦在冷泉上是近旁置席相陪。公卿及诸亲王皆躬逢盛会。其时,除却夕雾右大臣家族与致仕太政大臣o家族外,很难再觅如此辉耀于世的显赫家族了。男踏歌人皆深觉冷泉院之宫中更富情致,故而愈演愈有兴致。藏人少将猜想新皇妃定在帝内观赏,不由得。已猿意马。踏歌人头插棉制假花,虽无香味,然而在各具情态的表演者头上亦生出许多情趣。歌声优雅,舞态完美,几乎无可挑剔。藏人少将回思去年春宵唱着《竹河》,舞近阶前时的情形,禁木住悲从中来,泪盈于眶,几乎失态。踏歌人从这里再去秋好是后宫中。冷泉院亦赴皇后宫中观赏。夜色愈深,月色愈明。昭月当空,亮如白昼。藏人少将踏着节拍,心念皇妃此刻必在瞧他,不禁心醉神迷,飘飘欲仙。在座诸人不断向踏歌人敬酒。少将颇觉专在敬他一人,因而极不自在。

  源侍从黄君四处奔忙,通宵歌舞,甚是疲乏。刚躺下身子歇息,便闻冷泉院遣人来召。他道:“我甚是疲乏,正欲稍歇呢。”无奈只得勉强起身,来至御前。冷泉院向他询问宫中踏歌情状,又说道:“领唱一向由年长并有经验者担任。你这般年轻,却被选任,反比往年更好呢!你真前途无量!”言语中对他甚是疼爱。冷泉院随口唱起《万春乐声向新皇妃那边去了。蒸君相伴同行。各侍女的娘家皆有人来观赏踏歌会,女客甚是不少,一片繁华气象。蒸君暂在走廊门口歇息。与熟识侍女闲聊。他道:“昨夜月光明亮太过,反叫人不好意思。藏人少将被照得两目发眩,实则并非月光之故。以前他在宫中时可从未如此。”了解内情的侍女听了,无不格外同情藏人少将。又有人赞蒸君道:“你实乃‘春夜何妨暗’o啊!昨夜月光辉映,愈显出你艳丽姿态呢。众人皆如此评说。”帘内的侍女于是吟诗云:

  “吟唱《竹河》夜,是否叫君忆?纵无苦恋情,亦含关切心。”侍女作此诗并未有言外之意,然而蔡君听了禁不住潸然泪下。到此时他才醒悟,先前对大女公子的恋情竟那般深厚。便答诗:

  “竹河湛湛水,梦随流波去。方晓人生世,苦辛不胜多。”众侍女皆觉熏君那惆怅满怀的神情甚是可怜。他总令人怜爱,并非他似别人那般易将失恋的苦痛写于脸上,而是他那高尚的人品。他说道:“再多青恐怕失礼。告辞了。”正起身欲走,冷泉院却叫住了他:“到这边来!”勇君虽怅然若失且心中颇不定静,但仍去了那边。冷泉院对他说道:“曾听得夕雾右大臣说:‘已逝六条院主往年常于踏歌会完毕后第二日举办女子音乐演奏会,极具情趣。而今,不论做什么,几乎没有人能承继六条院的传统习俗。当年的六条院,擅长音乐的女子很多,即便是一次小聚会,也办得有声有色,情趣盎然。”说起当年,冷泉院不禁显出无限留恋之情,便命乐人调整好弦乐器具。他自己弹和琴,新皇妃弹筝,秦君弹琵琶,三人共同演奏了催马乐《此殿》等乐曲。熏君听罢新皇妃弹筝,觉得她的演奏技艺比未入冷泉院时愈发精湛。那爪音弹得十分时,歌与曲皆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他心驰神往,叹道:“唉!此人真可谓才貌双全,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女子啊!可想而知,她的容貌也定比先前娇艳了吧。”他对她仍不能割断情思。这种相聚时机一多,自然慢慢接近”彼此之间更加熟悉。他虽强烈抑制自己的情感,但一有机会,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诉说内心的痛苦。这于新皇妃心中产生怎样的感觉,则无法知晓。

  新皇妃于四月里生下一女。虽然冷泉院未曾准备举行盛大庆祝会,但群臣知道冷泉院必定很高兴,皆前来贺喜。从夕雾右大臣开始,便有很多致送产汤贺礼的。玉望尚待尤其疼爱这刚出生的外孙女,抱于怀中,不肯放下。因冷泉院连续遣使前来催促,希望早日见到小皇女。故只得将小星女送回宫中。那时小星女刚满五十日。冷泉院先前只有一位皇女,为弘徽殿女御所生。如今见这小皇女生得甚是漂亮,便特别溺爱她,新皇妃也愈加受到宠爱。弘徽殿女御的侍女为此很是不平,说道:“怎能这样呢?”愿来两方侍女常发生一些不必要的纠葛,而两位女主人倒并不轻易斗气。由此观之,玉髦也觉得长兄左近中将的话果然很有道理。她想:“长此下去,如何了得?万一我女儿遭受虐待,岂不被世人耻笑?是上如今固然十分宠爱她,但秋好是后与弘徽殿女御皆长年侍奉于左右,若她们不能互相亲近,找的大女公子岂不要受气吗?”且有人亦将今上因心情不好而数次对人发脾气之事告知于她。继而她又想道:“我索性将二女公子也送人宫中。进后宫甚是麻烦,就让她作个女官,司理公务吧。”便向朝廷奏请让二女公子代任自己的尚待职位。尚待乃朝廷要职,玉髦早就有心辞职,一直未得朝廷准许。但对已故滚黑太政大臣的遗愿不能不有所顾虑,朝廷便援引古文先例,准许了她的请求。众人皆认为二女公子当尚待乃命运使然,因为她母亲前年有此辞职请求,却未获准许。

  玉髦窃喜一旦如此,女儿便可长安宫中了。然而她又深感对不起藏人少将。她母亲云居雁曾郑重来信相求,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玉望亦曾复信透露有此意愿。如今突改初衷,云居雁定会责怪。为此她心情烦躁,坐立不安。便遣次子将此解释于夕雾右大臣,表明并无他意。右中共替母亲传话道:“上皇降旨,欲招次女入宫。众人见我家人进宫入院,皆认为受此皇恩,万分荣耀。真叫我们毫无办法。”夕雾答道:“听闻今上因你家诸事,心甚不悦,这也难怪。如今二女公子作了尚待,若不及时入宫,实乃不敬。还望尽早决断为是。”此时玉髦又去探望明石皇后,获其许可,方送二女公子入宫。她想:“倘夫君在世,女儿也不会落得这般。”思之甚觉凄凉。今上久慕大女公子美貌,如今却无从获得。今又只得一个尚侍,心中颇不如意。不过这二女公子却是风姿绰约,举止优雅,尚待之职正可胜任。玉童心愿即遂,便思隐身佛门。众公子告劝阻道:“目前舍妹仍需照顾,母亲即便为尼,亦难潜心修持。且待她们地稳位尊,再无牵挂时,母亲再遂此愿吧。”玉髦夫人便暂搁此念。此后她便时常微行入宫,探望女儿。

  冷泉院爱恋玉望之情,至今仍未消退。故而即便有要事,玉髦夫人亦不进院。但她想起昔日断柜他的求爱,甚觉过意不去,至今仍歉疚于怀。因此,她才将大女公子送人冷泉院,尽管众人皆不赞许她如此做,她仍一意孤行。她对此事亦常疑惑,又不便将心中疑虑倾述于新皇妃,因此便未去看望皇妃。新皇妃对母亲顿生怨恨。她想:“我自小受父专爱,而母亲则无处不偏袒妹妹,即便争抢樱花树此等小事,亦总说我的不是。至今,母亲仍不喜欢我。”冷泉院对玉囊夫人的冷淡,亦怀怪怨,常有愤慨之语。他亲热地对新皇妃说道:“你母亲将你扔给我这老朽后,便不再理睬。这本属常理,也难怪。”于是倍加宠爱新皇妃。

  时过数载,这是妃又喜得贵子。多年来,后宫中其他请妃从未生有男儿,而今皇妃却出乎意料地生了皇子,世人皆以此为殊缘,不胜欢喜。冷泉院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溺爱这位小皇于。但冷泉院亦有遗憾:此事偏偏发生在万事皆减色的退位之后。倘出现于在位之时,该是何等风光啊!弘徽殿女御原本仗着所生大公主,独享专宠。而今这新皇妃却连生俊美皇女皇子,冷泉院对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看重,集宠爱于她一人。弘徽殿女御不觉动了嫉妒之。乙。便常常借故生事,搅得各处不安。女御与皇妃之间隔阂加厚。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只要是首先进入五地位正当之人,无论出身怎样,即便无甚关系亦应特别看重。所以冷泉院内上下,处处偏袒身份高贵、入诗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斥责新皇妃。放而新皇妃的两位哥哥振振有词地对母亲说道:“你看怎么样呢?我们的话没错吧。”玉髦夫人听了极为烦恼,颇为女儿的处境担忧。叹息道:“像我女儿这般痛苦生涯的人,人间定然极少。咳,命中注定无法最幸福的女人,万万不能有人官当妃嫔的念头啊!

  且说着日那些恋慕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的人,后来皆升官晋爵,其中可当东床者大有人在。那位被称为源侍从的黄君,当年尚是个黄口小童,如今已是宰相中将,与匈皇子齐名,即所谓“匈亲王、囊中将”是也。他确实生得老成持重,文静优雅。诸多亲王、大臣皆意招他为婚,但他一概回绝,至今尚了然一身。玉望夫人时常说道:“此人当时年幼不知事体,不想长大党如此聪慧俊美。”还有那位藏人少将,如今已是三位中将,声名显赫。玉髦夫人身边几个多嘴饶舌的侍女亦悄声议论:“此人小时候长相亦很俊秀呢。”又说:‘大女公子与其入官受辱,倒不如当初嫁给他好呢。”玉髦夭人听此议论,心中甚是难过。至今这中将仍恋慕大女公子,其情丝毫不减当年。他一直怨怪玉髦夫人太过冷漠戈情,以致他对自己的妻子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不生~点爱意。他纸上写的,心中念的,皆是‘冻路尽头常陆带”之歌。大女公子身为冷泉院是妃,却异常抑郁,常艺假归宁。玉髦夫人看到她生活得如此不称心,亦觉后悔。那二女公子入宫作了尚待,却很快乐幸福。人皆称她深明事理,甚可敬爱。

  竹河左大臣辞世后,夕雾右大臣升迁左大臣,红梅大纳言身兼左大将与右大臣二职。其余诸人,均有升迁:黄中将升任中纳音;三位中将升为宰相。其时,为升官晋爵而庆贺的,除了他们这一家族外,再没有谁有如此荣耀。

  蒸中纳言登门拜访工望夫人以答谢祝贺之礼,于正殿前拜舞。玉婆夭人见他后,说道:“如此寒门陋舍,承蒙不弃,君之盛情将铭刻于心。见到你则使我忆起六条院主君在世时的往事,实难忘怀。”声音温婉优雅,悦耳动听。蒸君想道:“她真是永臊青春啊!难怪冷泉院对她的爱慕无法断绝。如此看来日后定要生出什么事呢。”便回答道:“升官晋爵乃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弟今fJ乃是专程前来拜访。大姐说‘不弃其陋’,想必是怨我平日怠慢之罪了?”玉望夫人道:“今乃你喜庆之日,本不该诉说怨恨。但你特来造访,机缘难得。且此等琐碎伤心之事,不宜书传,只可面谈。因此我只有照直说了:我那入院的女儿,今处境艰难,如在火炕,兄难容身。当初因有弘徽殿女御与秋好皇后的照拂,尚能安身度日。但如今两人怨恨她无礼夺宠,处处令她难堪。她不堪忍受,只得忍痛抛下皇子皇女,归宁在家,以期安心度日。因此流言蜚语顿起,上皇深感不悦。你倘有时机,万望向上皇多多美言。昔日仰赖诸方荫庇而断然入院时,请人尚能和睦共处,坦诚相待,谁知今日却反目成仇。可恨我当时思虑单纯,草草行事。如今后悔莫及也。”说罢长叹不已。黛君答道:“据我看,你们太过忧虑了。入宫招嫉,乃亘古之事。那已退让的冷泉院,只求闲居静处,凡事皆不愿铺排张扬。因此后宫请人皆望悠闲自在地安度岁月。只是诸位后妃之间,难免勾心斗角。而这与旁人何干呢?但于当事人来说,难免心怀怨恨。常因琐碎细事而妒火丛生,这原是妃嫔们惯有的习病当初送女入院时,这点细小纠纷是应该考虑到的呀!只要日后和气处事,凡事忍耐,便无甚事事忧虑了。此种事情,我们男子怎好顾问呢?”玉髦夫人笑道:“我本想向你诉苦,岂知却枉费心机,竟被你驳得哑口无言了。”她的语气轻快而有风趣,不像母亲关心女儿那般认真。勇君想道:“她的女儿受其熏染,亦定然具此风度吧。我那般爱恋宇治八亲王的大女儿,也不过是欣赏她的这种风度。”此时二女公子归宁在家。黛君知道两女公子俱在,甚是激动,惟其定闹呆无事,或许正藏于帘后输窥他吧遂感觉不好意思起来,便努力做出一副斯文的样子。玉髦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却像我女婿呢。”

  玉曾夫人味宅东边是红梅大臣邪宅。升官后的右大臣今日大宴宾客,前来庆贺之人络绎不绝。红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间夕雾左大臣于宫中赛射后,于六条院举行“还飨”以及角力后举办飨宴,旬兵部卿亲王皆在场。便遣使去请他,以为今日盛会助兴增辉。但旬兵部卿亲王印末驾临。红梅右大臣一心想将悉心养育的女儿许配与他,但不知他为何一向对此并不在意。黄君已长大成人,且品貌愈发端庄高洁,事事皆胜他人。因此在红梅右大臣与真木柱夫人眼中,他方是理想的女婿。玉囊夫人与红梅右大臣乃是毗邻。玉髦夫人见红梅右大臣家门庭若市,车马如流,喝道开路之声盈盈入耳。便忆起昔日羁黑大臣在世时自家繁盛气象,而今日却如此萧寂,落寞寂寥之感涌上心头。她说:“萤兵部卿亲王尸骨未寒,这红梅大臣便与真木柱如胶似漆。世人对他们皆嗤之以鼻,骂他们厚颜无耻。没料到他们两人的爱情却经久不衰。这一对夫妇生活倒也让人艳羡。世事实难预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夕雾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将于大飨宴后的第二日黄昏时也前来拜访玉望夫人。他知道大女公子乞假在家,爱慕之情愈发浓烈。对夫人说道:“承蒙朝廷垂青,赐封官爵。但此事却丝毫不能令我振奋。只因我心事未了,年复一年份心抑郁,情结于中,竟无法觅得片刻慰藉的良方。”说罢,故意以手拭泪。此人年方二十七八,正当鼎盛之年,英姿勃发。玉曾夫人听后,摇头叹息:“这些贵族子弟真不像话!世界广阔,任他们驰骋,而他们却拿此不当~回事,只管在风月场上消磨岁月。我家太政大臣倘若在世,我的几个儿子恐怕也会沉溺于其中,不思进取。”她的两个儿子虽升任为右兵卫督和右大养,但都未能升任宰相,为此夫人心中恢决不乐。就年龄而论,她那已住头中将的三儿子藤侍从也算是升迁得快的了,然而总不及其他公子早达。玉莫夫人为此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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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桥姬

  却说有位众人早已忘记了的老年亲王。其母也出身名门望族。他幼时本有望作皇太子,只因后来宫廷纠纷突起,使他遭到厄运,最终落得一无所成。其九族亲戚后援之人,悲愤之余,皆借故出家为僧。这是子在官场与家族全失去了依靠,陷入孤苦困境。他夫人乃为前代某大臣之女,回想先前父母对她的厚望,而今落得这般困顿,常常于悲痛忧伤中度日。然而夫妻恩爱,彼此信赖,使他们得以相依为命地活下来。

  惟有所憾的是,二人结婚多年,尚无子女。亲王常叹道:“这寂聊的生涯中,倘能有个可爱的孩子,倒能添一点情趣。”天遂人愿,不久果然喜得一漂亮的女公子。亲王夫妇宠爱有加,尽心竭力地抚育。不久夫人又怀上身孕。众人祈愿此次生个男儿,不料又是一女公子。夫人产后调理不慎,一病不起,日渐严重,最后竟命归黄泉。亲王遭此丧妻之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所以在此重重苦痛之中苟活到今,全因不忍离此娇妻,如今留我一人于世,抚育这两个女孩,不独痛苦良多,便是外间闻得,因身份关系,也有伤体面。”便想乘此机会,了却出家夙愿。然而两女孩孤苦无依,岂能忍心丢下她们,因此踌躇之中,又过了许多朝朝暮暮。其间两女公子日渐长大。出落得美丽可爱。亲王朝夕以此慰藉自己,不知不觉地度送岁月。

  两女公子中,侍女们不喜欢二女公子,她们愤愤地说道:“哎!生辰多不吉利啊!”不肯尽心照管她。但夫人弥留之时,昏迷中尚念念不忘这孩子,对亲王也只留下一句遗言:“惟愿疼爱这可怜的孩子!”亲王认为:这孩子虽命定生于不祥之时,但毕竟是我的孩子。况且夫人又是如此疼爱,弥留之际还挂念于她,嘱我好好照管呢。如此一想,便更加疼爱这二女公子。这二女公子出奇地秀丽动人,几乎让人疑心此是异兆。大女公子娴静优雅,举止大方,其高贵气度是她妹妹难以企及的。在亲王眼中,两人各有千秋,因此一样地疼爱。然而世道艰难,诸事皆不如意、年复一年,家道终见衰落。仆从诸人见已再无兴旺,便逐渐散步_二女公子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亲王在悲痛忙乱中,所请乳母又不如意愿,不久便辞去。其时二女公子尚年幼,全由亲王亲自抚育成长。

  亲王的宫哪本来宽敞富丽。其池塘、假山等,犹有昔年之貌。然而终是日见荒凉了。亲王寂寥之时,便到此怅然远眺。家臣中已没了干练之人。庭院无人照料,杂草丛生,日见丰茂。屋檐下的羊齿植物四处蔓延,长势正佳四时花木:春之樱花,秋之红叶往昔与心爱的人一起玩赏,甚慰郁怀。而今却孤独一身,惟有寄怀于家中佛堂内的装饰,早晚诵经礼佛。他常想:“既被二女牵累,不能偿我夙愿。此属意外之憾,然亦前生命定。岂能违天续弦,一如俗人呢?于是一年一年越发超尘脱俗,淡泊如得道高僧了。自夭人逝世以来,即使偶有戏言,也不作续弦之想。别人劝导道:“固执若此,又何必呢?人已逝去,起初固然哀思无限,但时目既久,哀思自会渐渐消失,何不暂弃往事,再娶一位夫人,让生活重新开始呢?也好使这荒凉的宫邪,重现生机。”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许多,又屡屡前来作媒。但亲王丝毫不为所动。

  亲王每日除了诵经念佛,全副心思都在两个女公子身上,常与她们戏要逗乐。看着她们日渐长大,便教她们弹琴、下棋、写诗、作画。在各种活动中细细体察她们各人的品性。大女公子沉静端庄,思虑深远。二女公子则天真大方,娇羞之态惹人怜爱。两人各有其美。春日里,云淡风清,亲王见塘中水鸟谐游和鸣之状,念及夫人,叹息不已,便教两女公子练琴。这两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弹出的琴音甚为美妙。亲王甚为感动,噙泪赋诗道:

  “比翼水鸟相依偎,雄影独怜雌侣离。”真叫人伤心啊!”吟罢举袖拭泪。这位亲王原本眉清目秀,兼之多年来修行辛劳,体态略显消瘦,倒反见卓然优雅了。为了方便照料孩子,他常着便服,其无羁缚之态亦极俊美,令见者暗自叹羡。大女公于神态从容地移过砚台,在上面随意写画着。亲王递过一张纸道:“写于此处吧。砚台上不宜书写。”大女公子腼腆地写了一首诗:

  “慈父恩深育成长,雏鸟命对失母亲。”虽非特别佳作,但那时读来倒亦令人动情。从笔迹可见其前途无量,但这诗写得稍有些费力。亲王对二女公子道:“妹妹也随便写点吧?”妹妹年纪更小,思忖良久才写道:

  “倘无慈父育,巢卵不能孵。”日子就这样如流水一般地逝去。虽略显清苦寂寥,却也亲情融融。在亲王的悉心抚育下,两位女公子出落得貌美如花。八亲王更将她们视为掌上明珠。他经常手执经卷,一边念诵,一边教女儿唱歌。他教大女儿学弹琵琶,二女儿学弹古筝。她们年纪尚幼,却常练习合奏,弹来音节和谐,美妙悦耳。

  八亲王的父亲桐壶帝和母亲女御都早已仙逝,没有显贵之人抚育,故从小未能深研学问;至于立身处世之道,就更无从学得了。这位亲王是贵人中至为娇生惯养的,颇类女流。是以那些祖传财业与外祖父大臣给他的遗产,虽样样齐备,不计其数,却皆损耗殆尽。只是还残留了一些珍贵的日常用品。而他又未能结识知心朋友,故生活十分枯寂无聊。便从宫中召来那些最擅管弦的乐师,和他们整日沉浸于研习管弦之乐的闲情逸趣之中。从小到大,天长日久,便培养了卓越的音乐才能。

  他是源氏的异母弟,称作八皇子。当初,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阴谋凭自己的威势,废冷泉而立他为太子。经过一番争斗,终究没有成功,倒受了源氏一派的排挤。后来,源氏一派权势渐盛,这八皇子就愈发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近几年来,他已变成一个高僧,到如今则弃一切凡俗之事。在此期间,八皇子的宫邸突遭火灾。遇此天灾人祸,心情更加颓废。京中没有适当住宅,幸而宇治地方尚有一座不错的山庄,逐举家迁入。虽已抛却尘事,但每念及此后两地永隔,终难免黯然神伤。这宇治山庄坐落在宇治河岸上,接近鱼梁。在此静心礼佛,目是木太适宜,然亦无可奈何。虽有春花秋叶与青山碧水聊慰愁怀,但八亲王迁来之后,整日哀叹,颓唐之状尤胜于前。时时想起死去的爱妻,道:“囚闭在这深山之中,远离红尘,再没有故人相依了!”曾赋诗云:

  “斯人化烟尽作尘,何须莫然留残身?”回首往事,便觉余生再无趣味了。

  这处所被重重山峦隔绝,远离京都,并无一人前来访问。除了为山在服役的那些形态怪诞、庸俗不堪的山农、樵夫、牧子之外,很少见得其他人偶尔出入山庄。八亲王心中的愁思,象萦绕在山巅的朝雾,暮去朝来,永无消散之日。其时,这宇治山中恰住着一位道行高深的图梨。这阁梨博学多识,佛门声誉亦高,但难得被召进宫中参与佛事,便一直在这山中过着闲适的生活。八亲王所居山庄与阁梨住处较近,他在闲寂的生涯中研习佛道,常就经文中的疑难之处向阁梨请教。图梨也尊敬八亲王,常来拜访他。他对八亲王近来所习佛经作了精到详尽的阐释。八亲王更感这人生的短暂与无味,便掏。心置腹地和他谈话:“我心已经登上蓬台,升入了极乐世界,安住在高洁绝尘的八功德地中了。但因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终不忍迥然出家。”

  这阁梨对冷泉院也很相知,常去伺候他研习经文。有一次入京,顺道赴院拜见,冷泉院象往常一样正在诵读应习的佛经,便就疑难之处请他赐教。阁梨借此机会提及八亲王,说道:“八亲王对内典深有造诣,实乃大智大慧之人!上苍让他降生人世,恐是专为前世佛缘吧!他奔绝尘世,一心礼佛,对佛道的虔诚绝木亚于有德高僧。”冷泉院说:“他仍未出家么?此间一些年轻人,呼他‘在俗圣增’。真是可钦可叹之人呢!”当时宰相中将蒸君也在旁伺候,听得这些谈论,便暗自思忖:“我也何尝不是把这人世间的炎凉事态看了个透?!正为虚掷光阴,浪度时日而悔惜。虽有心诵经习佛,只是不敢将心迹公示于众。”又想人亲王虽身处俗世而心为圣增,不知其内心究竟如何感想。便细心聆听阁梨的话。周梨又说:“出家之愿,八亲王早已有之。闻得他难下决心之缘由,先为繁务羁缚,而今则为了两个失去母亲的女儿。他正为此而愁虑满怀呢。”这阿阎梨对音乐亦颇喜爱,又道:“再说,那两个女公子的琴筝弹奏技艺也颇为卓越,那琴筝合奏的优美旋律和着宇治河的波声,妙不可”言,恐能与那飘离天宫瑶池的仙乐媲美呢!”对阁梨这如古风一般的赞叹,冷泉院报以微笑,说道:“生长在这等圣僧之家的两位女公子,似应木请俗务,岂料竟独擅音乐,实在难得。亲王既为不忍抛舍她们而忧烦不已,倘我能比他更长地留在这世上,不妨交托与我吧!。这冷泉院是桐壶院第十皇子,乃八亲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将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条院主这事,很想这两位女公子能做他的游伴。黄君则没有这种心思,他想看一看八亲王静心修佛的情状,故而思谋着要前去拜访。

  阿阁梨归山时,蒸君嘱他说:“我必当入山相访,向八亲王请教佛法。请法师为我通报一下吧。”冷泉院遗使人山,向八亲王传言:“闻得山居之不尽雅趣,深为喜慰。”又赠诗道:

  “厌弃尘俗慕深山,层云阻隔失君颜。”

  阿阁梨领着冷泉院的使者前去拜访八亲王。如在平日,平常之人来造访这僻静清寂的山庄,也是罕见之事,今日忽有冷泉院的御使来到,真令人惊羡不已。众人都非常欢迎,八亲王还拿出当地的美味异撰款待贵宾。八亲王的答诗为:

  “身离尘俗心未安,暂居宇治试修掸。”诗中在佛道修行方面的措辞甚是谦逊。因此冷泉院看了八亲王的答诗思忖道:“八亲王还挂念着尘世呢!”觉得他甚是可怜。阿阁梨将中将蒸君心向佛门之事告诉八亲王,说道:“蒸中将曾对我道:‘我自幼即企盼学得经文教义。只为公私繁务所羁,日推一日,蹉跎至今。此身本无甚祈求,为了尽心礼佛,虽深锁寂山,亦在所不惜。然而终是决心难下。今闻皇叔已深入佛门,大智大慧,心甚倾慕,定当前来请教。’他请我代言,诚恳之态溢于言表。”人亲王答道:“大凡看破红尘之人,皆因自身遭逢祸患,觉得在这世上再无美好和希望可求。失去生存之趣,万会立志以夺门为归宿。今黛中将正当盛年,凡事称意,并无何等憾疚之事,却自小一心向佛,以为后世修福,真乃难得之事。像我这样的人,命定当罹难而厌世,则极易受佛导引,自然能遂静修之愿。然又恐残年不多,未至大悟之境便告终结,以致前尘后世均无着落,深可叹惋。故中将欲请教于我,叫我如何敢当?我当以先悟之佛反视之耳。”此后两人书信不断,蒸君便亲来相访。

  黄君看过八亲王的居处,觉得眼前所见比耳闻的情形更为清寒贫陋,他生活的一切环境,皆与他想象中的草庵一样简陋不堪。既为山乡,总有与人的悠闲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胜景。但此地水波之声太响,令人心烦意乱。晚间风声凄绝惊心,难以安寝。学道之人居于此,倒可借此荡尽俗念。但小姐们在此度日,岂能忍受?袁君臆测她们定然少有胜间一般女子的那种温婉柔和之情。佛堂和她们的房间以一道纸门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门窥探,着明白她们究竟生得何等模样;黄君虽亦偶有此意,但他总是立刻予以摒除:“舍弃俗念,遁入佛门,本是我来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轻薄女色,浪荡不轨的言行,岂不违逆初衷,虚此一行?”他很同情八亲王的艰难生活,诚恳地致以慰问。来得多了,便发现八亲王正如他所预料,是个锁居深山,潜心修佛的优婆塞①他对于经文教义,解释得精到详尽,却不作高深之状。圣僧模样的人和才学极高的法师,世间并不少见。但那些超然离世、德高望重的僧都、憎正等,极少闲暇,又很清高,故难于向他们请教。反之,平庸之辈则往往形容粗鄙,言语枯燥,毫无风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严遵戒律而已。蒸君白昼公事缠身,没有闲暇,夜阑人静之时,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学之人进入内室,于机畔共论佛法。若与那种鄙陋浅俗的佛弟子交谈,定然索然乏味。只有这位八亲王,倒是最中意之人,他人品高雅,令人敬爱。同是阐释佛经教义,但深入浅出,听来易懂。他对于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但高贵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较常人深刻。尊君渐渐和他成为知交,每次相见,总思常伺身侧。有时太过忙碌,多时未能登门,心中甚是思念。

  蒸君如此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书相存问。多年来,八亲王在世间一直默默无闻,门庭冷落,此时就常有人进出了。每逢节日,冷泉院皆备精美的赠品。蒸君也每逢佳节,必表敬意。有时以玩赏之具相送,有时以实用之物相赠。如此往来,至今已三年I。

  这年秋末,八亲王举办每年四季皆有的念伟会。此时宇治河边鱼梁上水波声很是晴响,不得片刻安宁,故念佛会只能移往阿阁梨所居山寺佛常堂举行,会期定为七日。亲王离家后,山庄里惟剩下两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们每日除了闲坐静思之外,再无其它事干。此间中将黄君已多时未访山庄,甚是想念亲王,便于某日深夜伴残月清辉动身,依旧悄然出门,也不多带随从,便服入山。八亲王的山庄位于宇治河这边岸上,不须舟揖渡河,骑马便可抵达。马蹄渐入深山,草木愈发深茂,云雾迷眼,几乎难辨路径。树叶上晶莹露珠随山风狂洒四野。暮秋晚间,本就略带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湿透,便觉寒范肌肤了。此种经历于蒸君并不多得,故其一面凄凉难禁,一面又兴趣盎然。遂吟诗道:

  “风吹木叶露易逝,无端泪落更难收。”又恐惊动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随从谨慎行走,不可发出声响。穿过柴篱,渡流水温偏之浅涧,皆悄然而行,踏湿了的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气无法隐藏,随风四散扬溢。山家睡醒者皆颇为惊异;未觉有谁打此经过,异香从何而至?

  将近字治山庄,忽闻琴声入耳,却不知所奏何曲,惟觉其调甚凄婉悲凉。蒸君想道:“早闻八亲王素喜奏乐,却一直未能亲闻。今日逢此机会,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庄,静心赏听:此乃琵琶之声,黄钟曲调。虽为世间常曲,恐因环境之故,加之弹者心境凄凉,故乐音人耳,甚感异常。其反拨之声清脆悦耳。又间有凄婉雅然之筝声,断续奏的,颇有妙趣。蒙君意欲驻足悉心欣赏,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气早被人发觉。一巡夜男子走了过来,对蒸君道:“亲王恰闭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报。”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岂可前去打扰?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归确有扫兴。烦请告知小姐,推得小姐为我道声‘可怜’,我便无憾了。”这丑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让侍女传告。”言毕转身欲走。袁君急将他唤住:“且慢!我早闻你家小姐弹琴技艺卓绝,今日天赐良机,可否找一隐藏处所容我藏身静赏?冒昧前去打扰,她们势必皆停止弹奏,岂不可惜。”黄君容貌丰采神俊,即便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极感动,肃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无人之时方愿弹琴。若遇京中人来,即使是卑微仆役,她们亦静寂无声。大约是亲王本不愿更多世俗之人知晓我家两位小姐,故不让其抛头露面。此乃他亲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虽隐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晓你家有两个绝色美人。”接着又道:“领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证实她们确否丽于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这可麻烦了!我做了这不知深浅之事,日后亲王知晓,定要骂我。”两女公子居所前面,竹篱环绕,间隔森严。这巡夜人遂引滦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随从则被邀至西边廓上,也由这人招待。

  蒸君将女公子住处的竹篱门推开一隙,悄然向内探望,只见几个传女正婢嫔立于高卷的帘前,眺望夜雾中的迷蒙淡月。檐前一瘦弱女童,身着旧衣,似乎不堪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几个侍女,神情与那女童并无两样。室内一人,只在往后微露一点身影,面前横陈一把琵琶,手里正把玩那个拨子。朦胧淡月忽然明朗起来,这人道:“‘不用扇子,用拨子亦能唤出月亮来。”说着举头望月,那姿容甚是娇艳。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体偏于一张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拨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却言招月亮,可让我迷惑了。”那笑颜天真优雅胜于前者。前者道:“虽未能招回落日,但这拨子与月亮真有缘呢。”两人随意闹雅谈笑,极为亲昵,那神态同世人所传言迥然不同,惹人怜爱。意君心想:“先前听年轻侍女讲读古代小说,书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隐绝色美人之类故事。当初以为不过是编书人胡编乱造而已,不想今日亲见,果有此类风韵幽雅的好去处。”他的心思此刻全系于此两位女公子身上。此时夜雾笼罩,无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够再明亮些。正在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小声道:“户外有人偷看。”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内室。然而并不惊慌,仍是从容不迫,悄无声息地躲避里面,衣衫的级拳之音未曾听见。温柔妩媚之态。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叹其风流高雅。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竹篱,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车来接。又对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无线会见亲王。却有幸聆听小姐琴声,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无遗憾。烦你通报小姐,容我略诉顶霜踏露而来之苦。”值宿人马上进去通报。两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会暗中窃听,深恐适才逸居闲处之状已被他看到,不觉十分害羞。回想当时确有不同寻常的香气幽幽飘来,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觉,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觉羞愧无颜。秦君在外不见传信侍女前来领见,又念凡事都该机智随俗,不应墨守陈规。且夜雾正浓,便径直走到刚才女公子居室帘前坐下。几个侍女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紧张地送出一个蒲团。黄君启齿道:“叫我坐于帝外,难免太不客气了。若非我真心诚意,怎么会不顾山路崎岖而来探访?此礼太不相称。我每次来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难道不能体察我的心吗?”说时态度颇严肃。请青年待女中竟无人善对。大家羞惭之极,恨不能遁地而去。这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时,便有人到里面去叫已经睡了的老诗文。但她起床也费了不少时候。久久没有回音,仿佛故意让人难堪。正无计可施之时,大女公子说道:“我等不通礼节,难以出来以礼相待,乞请恕罪。”声音优雅温柔,轻微得难以听见。表君道:“以我浅见,明知人之苦心却假装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态。大小姐亦如此对我,实在令人遗憾。亲王大智大慧,得以彻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亲王身边,久蒙熏染,料想对世间万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难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请毋视我为平常纨绔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热诚撮和。但我立志向道,决不动摇。此种故事,小姐定有耳闻。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闹居无聊之时,能与卿等共度些须时光。你们在这山乡抑郁苦闷之际,亦可随时召我,我当立即赴会。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极,竟不能作答。此时老侍女已经出来,乃前去应对。

  这老侍女心直口快,开口就嚷:“啊呀,真是罪过啊1竟让大人坐在这里!应该让大人到帘内未坐才是啊。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识高下啊!”她嘶哑着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侍女们,两女公子都感到极不自在。只听她对蒸君说道:“真是贵客啊!我家亲王寡居独处,颇为冷清。连应该来访之人,也都不肯赏脸到这山乡,愈来愈觉疏远了。难得中将大人一片真心,诚恳相问,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胜感激呢!小姐们内心对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轻人面薄,所以对你招待不周。”她无所顾虑地信口而言,令小姐们颇难为情。但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语大方。于是蒸君答道:“正感尴尬,你如此说,我甚感欣幸。有你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无所担忧了。”侍女们在帐屏后边窥看,只见他倚柱而立,渐渐明亮的曙光照见他身着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湿。一股世间罕有的异香从他身上飘溢开来,令人惊异之极。这时老侍女带着哭腔对他道:“我害怕话多获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语,将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颇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寻一良机,向你如实细禀。我确经念佛时,一向将这心事作为祈愿之一。大概是神佛终被感动,使我今日有此机会,实在是庆幸之至。然而还未开口,眼泪已经盈满双眼,无法开口了。”她浑身颤栗,不胜悲伤。黄君见此情状,寻思老年人易感动流泪。但这老娘不同寻常的悲伤,却使他非常诧异。便对她道:“我前来探访,已有多次。只因没有遇到似你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总是踩着露湿的山路,打湿了衣裳败兴而归。幸喜今日遇到你!请将你想说的话尽情向我倾诉吧。”老侍女道:“此种良机,恐怕很难再有。我已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不能再见到你。今日与你一叙,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间曾有我这个老姐。我闻知在三条宫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从已经死去,昔日与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辞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诗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对当年叫做红梅大纲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之死,有一种传说?想起柏木卫门督逝世,仿佛刚过去不久。那时如此悲伤,流了那么多眼泪,使人感觉至今还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您已经长大成人,恍若梦中。这位已故的权大纲言的乳母,是我并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于权大纳吉身侧,对其甚是了解。我虽身份低微,但他常将埋藏于心中的话向我诉说。后来病势危急,大限将到时,又召找到病床前,嘱咐我数句遗言。其中有些话确实应该告知于你。但我今天只能说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机会再—一告诉你。这些侍女们窃窃私语,定在怨我话多,这也难免。”她于是打住了话头。

  黛君闻此,犹如听到一阵梦话,十分惊异。但这是他向来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个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杂,不便探问。况且猛然听人诉说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无趣了。于是便道:“你所说的我不大清楚。但既为往事,我也十分感动。日后倘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详细地告诉我。雾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小姐们见了恐会怪我轻薄,因此不便久留,不胜遗憾。”说罢,便告辞而去。此时遥遥传来八亲王所居山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浓雾仍到处弥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觉得往此深山野处实在是可悲可叹。袁君颇同情这两位女公子,猜想她们闭居于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无聊,愁思无限。便吟诗道:

  “供尾山景浓雾锁,晨晚欲还归途迷。真凄凉啊!”吟罢频频回顾,踌躇不忍离去。其俊逸风采,即使见多识广的京中人见了,也将叹为观止,何况山乡侍女?她们想转达小姐答诗,却羞涩难以启齿。大女公子只得亲启来唇,低声吟道:

  “层云叠蟑秋雾绕,此时更难觅归道。”吟罢轻声叹息,颇为动人,周围一带虽然无甚景致,然而蒸君却不胜留恋,难以离去。天色渐明,他终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见了面,欲说之事反倒少了。不过此时大家还不甚相熟,互相交谈极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后,再向她诉说。不过她们将我作寻常男子对待,如此不明事礼,实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进值宿人为他特备的西厢中,坐在那儿逻想遥望。此处正好能够望见宇治川鱼梁,只见许多人都站于鱼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随从当中有知渔业的人道:“渔梁上捕冰鱼的渔人好多啊!可是冰鱼很久都不游到滩边,他们都很扫兴呢。”黛君想道:“他们在简陋的小舟中略装些柴,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无定。但仔细想来,世间有谁不和这小舟一样漂泊呢?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却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来笔砚,赋诗一首赠予女公子。诗云:

  “泛舟浅水滩,湿润双衫袖。知悉桥姬心,青衫双泪透。想必愁绪万端吧。”写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气彻骨,值宿人冻得浑身起疙瘩,拿着诗走了进去。大女公子想到这答诗用的稿笺,须是特别贫香,才不失体面。又想此时答诗,须得神速,便立刻提笔写道:

  “宇治千帆过,守神愁满川。朝夕水溶袖,可怜早朽烂。真乃‘似觉身浮泪海中’④笔迹秀丽整洁,秦君看罢,觉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驰神往。但闻随从在外叫:“京中车到了。”蒸君对值宿人道:“待亲王回府之后,我定当前来拜访。”便将被雾打湿的衣服脱下,送与这值宿人,换上从京中带来的便服,登车往京城奔去。

  黄君回京之后,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话,心中无法平静。而当忆起两位女公子时,那美丽的容颜便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要弃却红尘,毕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道之心便有所动摇。他给女公子写了一封信,不用求爱的情书口气,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笺,选了一枝精致的笔,用鲜丽的墨汁写道:“昨夜冒昧拜访,你们一定很怪我的无礼吧?然而行迹匆匆,未能尽达心曲,不胜遗憾,今后再拜访时,尚望你们应允我昨夜的请求,容我在帝前晤谈,勿须顾虑才好。令尊入山寺礼佛,功德圆满,我已探悉其归期。届时定将前往,以慰雾夜拜访未遇之憾。”文笔流畅。他派一左近将监特送此信,嘱道:“你将信拿去交与那个老侍女。”他又想起那个值宿人受冻的模样,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装了许多食物,一并给值宿人带去。次日,黄君又派人去八亲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冻,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亲王住寺多日,对僧众也应有布施才是。因此准备了许多绢绵,道使奉赠。送到时,适逢八亲王功德圆满,即将归家。便将绢、绵、贺裟、衣服等物分赠给修行僧众,每人一套。全寺僧众无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赠的华丽便抱。这袍子用上等白线制成,柔软舒适,带有莫名的异香。然而这个山里人哪曾穿过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极不相称,遇见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局促不安。这袍子穿于身上,稍一行动则香气四散,使得他不敢随意走动。因此心中十分懊恼,便想除去这种惹人取笑的讨厌香气。然而此乃贵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脱?

  蒸君奉读大女公子的回信,只觉得清丽悦目,措词恳切坦率,不禁深为赞赏。大女公子的侍女们告知八亲王:“素中将有信给大小姐”。八亲王看罢信,说道:“此信没有什么。你们若将它视为情书,那就错了。这位中将和寻常青年男子相异。他心地坦荡无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隐约地向他透露过身后有所嘱托,所以他才这般关。心。”八亲王亲自写信致谢,信中有“蒙赠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难容”等语。黛君便欲近期再访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对我说‘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长得非常漂亮,倒别有一番风韵。’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将情状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让他心中不得安宁。”便于一个闲静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处。照便闲语一番,复提起宇治八亲王的话,详细讲述那天拂晓时分窥见两女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子听了十分兴奋。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继续绘声绘色描述,借以打动其心。三皇子听后,恨恨地说:“那么她给你的回信,你为何不也给我看看呢?换作我,早就给你看了。”蒸君答道:“岂敢!你收到了那么多女子的信,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让我知晓呢!总之,这两位小姐,非我这种门外汉所能独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贵,你去合适吗?世间只有地位低微之人,为了猎取美色,才可无所顾忌的拈花惹草。像这种偏僻之地被埋没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这种看得顺眼的女子,默默地闲居于荒郊陋舍,只有在山乡地方才会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说的那两个女子,生长于超然世俗的圣僧般人家。我向来以为她们毫无风韵,未曾将她们放在眼中。别人谈起时我亦不屑一听。哪知她们与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样。倘若那月光中没有看错,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理的美人。无论品貌和姿态,都无可挑剔,真可说是个梦中佳人。”三皇子听得心生羡慕。他想:“蒸君这人对于寻常女子向来不甚动心。如今他却极力赞美,可知这两个女子一定是超凡脱俗之人。”心中对她们产生了无限爱恋。他劝蒸君:“劳你再去细心看看如何?”他对自己行动不能自如而十分厌烦。蒸君见此心里暗觉好笑,答道:“不好,这种事情可不能干!我已发下誓愿,对凡尘之事,永不关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场作戏之事我也断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约束,那就有违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气啊!就像一个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几时。”事实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诗文隐约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这件事,心中又感伤,因此即便美人在侧,或者闻知某家女儿长得漂亮,他也全然听不过去。

  转眼十月到了,黛君于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访问。从者皆道:“近来鱼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顺便去看看。”黄君说:“何必呢!人生无常,跟冰鱼o相差不多。鱼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风景一概无心浏览。他乘坐一辆轻便的竹帘车,身着厚绸常礼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朴素装扮。八亲王诚心迎接,以山乡式的筵席来款待他。黛君也觉得别有一番风趣。暮色已至,他们将灯火移近,共同研读最近所习的经文。并邀阿阁梨下山,为之讲解教义。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风,水波所卷起的哗哗声以及秋风扫落叶之声,使这里甚为凄厉可怕。袁君彻夜未眠。他惦量着天将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晓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为感人等话题,对八亲王道:“〔次拜访,在破晓浓雾笼罩之时,模糊听得几声悠扬的琴音妙律,却未能满足耳福,甚觉遗憾。”八亲王答道:“我已戒除声色,从前所学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过琴,说道:“要我弹琴,甚不相称。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来。”便命取琵琶来,功黛君弹奏。黄君遂弹起琵琶,与八亲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听到的,好像不是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独一无二,所以声音特别美妙吧。”兴致减退,便无意再弹。八亲王道:‘你这话可就差了!能使你赞赏的技法,怎么会传到这山野小地呢?你的夸奖未免过分罢。”他一边说,一边弹起七弦琴来。那声赛哀婉怨凄,如泣如诉,透入肺腑。此种凄凉的感觉大概是由这山中松风引起的吧。八亲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状,只弹了较为熟悉且韵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弹了。他说:“我家里也有人弹筝,不知何时学会的。我偶尔也曾听到,似觉弹者稍有体会,但我从来不曾指点。不过是随意抚弹罢了,木成体统,只能和水波之声相应。尚无腔调可言,弹奏的声音定不会使你满意。”便对里面的女公于道:“弹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们不过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听见,这已使我们羞愧之极,哪里还敢在着前献丑呢!”说罢便躲进里面,不肯弹奏。父亲多次劝说,她们一概回绝。袁君十分失望。八亲王心里想:“把两个女儿教养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觉无颜,便对餐君道:“我在此教养两女,没有让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为数不多,朝夕难料。而这两女尚年幼,我很是担。心她们将来生活流离,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难以安然往生极乐。”他说得十分恳切。蔡君深为感动,答道:“我虽不能胜任保护之人,但您可视我为亲信。只要我还活于此世上,则断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八亲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谢过!”

  天将破晓,八亲王即上佛堂做早课。蒸君便叫来那老侍女共君问话。这老侍女是侍奉两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态度高雅,善于应对,丝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极大纳吉日夜焦虑,以致于卧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伤心,泪流不止。蒸君想道:“这些旧事,即便与自己无关,听了也让人感慨不已。何况这是我多年以来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祷,希望明示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竟使母亲削发为尼。定是长期向种祈祷而得佛力依护之故,才有缘听到这梦一般可悲可叹的往事。”他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后来说道:“然像你一样知道当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还有。但不知这种让人惊异又觉可耻的事,其他人会不会传播出去?事隔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呢。”并君答道:“这些事只有小侍从和我知道,找们从未向人说过。我虽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却蒙权大纳吉厚爱,有幸随时侍奉左右。故此间详情,我们都知道。权大纳吉胸中十分苦闷之时,只是偶尔叫我们两人传送书信。关于此事,我实在不敢多言,尚望见谅。权大纳吉弥留之际,对我也略有遗言。我这微贱之身,实不能担此重托。因此时常念及,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向您转述遗言。每诵经念怫,也常以此事为愿。而今果然应验。可见这世〔佛菩萨毕竟还是有的,真是谢天谢地。此外我手中还保存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没有办法了,不如烧了它。找身难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难免不落入别人手中。故一直很担心。后来见您常到亲王家来,我想定有时机,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气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机会。这便是命呀!”一边哭一边告诉蒸君他诞生时的详细情况。”又说:“权大纳言逝世之后,我母亲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伤心,身着两重丧服,日夜忧愁悲叹。此时恰有一个对我暗用心机之人,花言巧语将我骗去,带着我到西海尽头o的住地去了,与京中全然断绝音讯。后来这人死于住地。我离开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这里的亲王是我父亲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来依附于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往日与我要好,当去投奔她。然而又觉无颜,终于未去见她,遂变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从何时去了。昔年妙龄之人,今大都辞世。我这条老命如今还苟活于世,其实十分可怜,偏偏又不死,徒留于世。”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黛君道:“不说也罢!这些往事一时也说不完。以后找个不必防人听见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我仿佛记得:那个小侍从是在我五六岁时心病突发而死的。我若没有见到你,则将身负重罪,了此一生!”并君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袋内装着一大叠已经发霉的信件。她将袋子交给黄君,说道:“请您看罢就将它烧毁吧。当时权大纳言对我说:‘我已经没有指望了。’便将这些信全部整理起来,交付与我。我原想再见小诗从时交与她,托她代为转交,却想不到她却永远地离去了。我非常悲伤,不仅因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为了不辜负权大纳言之托。”表君装作没事样的接过信,藏人怀里。他想:“这种老婆子,会不会将这件事当作奇闻传扬出去呢?”颇不放心。但这老侍女再三发誓,说“决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觉得或许不会,心中犹疑不安。早餐时蒸君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准备告辞。乃对八亲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宫中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须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没有空闲。待我将诸事办妥,且山中红叶还未凋零之时,定再前来拜访。”八亲王欣然应道:“如此赏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装信的袋子。只见这袋子是用中国的浮纹统做成的,上端绣着一个“上”字。袋口用细带束着,打给处贴着一张小封条,写着柏木的名字。黄君在启封时惴惴不安。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信纸,是三公主给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亲笔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将至。以后即便比这更简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随意写给你。然而对你的爱恋,却愈发深刻!想起你已削发为尼,悲痛无比……”其信很长,写满了五六张陆奥纸。字迹奇怪,犹如乌迹,并附诗云:

  “吉今辞尘俗,披剃着级衣。我欲永世别,孤魂更悲凄。”最后又写道:“喜讯亦已知晓。知此予幸蒙庇护,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机,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观亦解意。”写到这里,笔迹零乱不堪,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信封上写道:“侍从君启”。这只袋子几乎被虫蚀殆尽。那信件十分陈旧,霉气难闻,然而字迹却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写的一样。文句也很顺畅,值得细读。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说,这样隐密的东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类事情,怕世间少有吧。”他暗自垂泪,愈发悲伤。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郁,未曾前往,便去拜见母亲。只见三公主神情专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经。看见他来,好像略觉不便,便藏过经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这些秘密呢!”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独自悲叹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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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柯根

  二月二十日前后,匈兵部卿亲王亲赴初做进香。他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未能如愿。此次决然前行,多半是因为途中可在宇治泊宿。有人道:“宇治”与“忧世”同音,此行不祥。但句是子却不理会,认为此乃无稽之谈。此次进香声势浩大,随行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是高官贵族,殿上人更不必言了。整个朝廷几乎是倾巢而出了。六条院主源氏传下来一处御赐山庄,现已归属夕雾右大臣,位于宇治河岸边,别墅内部异常宽敞,景致优美。故将此处定为匈皇子前往进香与途中宿泊之处。因临时发生不祥之事,夕雾右大臣听奉阴阳师的劝告不便亲迎旬皇于,便派人向他致歉。旬皇子。动中稍感不快,但听说由蒸中将前来迎候,随即高兴起来。如此自己便可以托他向八亲王那边传递音信,所以反而感到称心。想是句是子嫌夕雾右大臣向来过于严肃,与他亲近不得。夕雾的儿子在大并、侍从宰相、权中将、头少将、藏人兵卫佐等一同前来。

  旬皇子是今上和明石是后最为宠爱的人,世人也都特别看重。尤其在六条院中,因为他是由紫夫人抚养成人的,所以上下请人皆视他为主君。今日在宇治山庄迎候他,特别为他准备了一桌山乡风味的盛筵,真是别具一格!又捧出各种棋类玩物来,让旬皇子尽兴玩了一日。匈皇子很少外出旅行,觉得有些疲惫,深盼能在这山庄多闲见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到了晚上,便命人奏乐,以资消遣。

  在这远离尘嚣的宇治山庄里,夜阑人静。那宇治冰冷的波涛声,应和着这边奏出的管弦丝竹之音,甚是悦耳。彼岸的八亲王,与这里仅一水之隔。弦乐之音随风而至,听来一十分清晰。于是,这乐曲声便勾起了他对如烟往事的回忆,不禁自言道:“这笛音真是婉转清幽!可惜不知是谁吹的。从前我听过六条院源氏吹奏横笛,觉得他吹出的笛音极富情趣,很是动人。但听现在这笛声,使人觉得有些做作,很像是源氏的妻舅致仕太政大臣那族人的笛声。”又自语道:“我早已脱离了这种生活,与世隔绝,寄身佛门,欲忘身外之事,已有多年,恍惚地度着岁月。那逝去的日子早已和我绝缘。想起来真没意思啊!”此时他便想起了两位女儿的身世处境来,很为她们担忧。心想:“难道就让她们终身笼闭在这山里么?”又思忖道:“迟早要出嫁,不如许给蒸中将罢。但又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至于轻薄之人,也决不能做我的女婿。”想到这些,便心乱如麻。加之此处沉闷寂寞,短促的春霄似是难捱的冬夜。至于匈是子在欢乐的旅途中,一觉醒来,早已无明,恐怕只嫌春夜太短呢!匈皇子觉得游兴未尽,便欲于此逗留几日。

  正值仲春,此间碧空如洗,春云暖暖。樱花有的已经开始飘零,有的正在争芳吐艳。河边风拂弱柳,倒影映入水中,显得优雅脱俗。这在难得见乡村野景的京中人眼中,实在新奇,使人留恋不舍。蒸君不愿错失良机,意欲探访八亲王。为避人耳目,便欲独自驾舟前往,却又担心有轻率之嫌。正在踌躇之际,八亲王来信了。信中有诗道:

  “山风吹送神笛韵,遥闻云宵仙乐声。中间隔有滔滔浪,无缘逢见娇娇君。”那草书字体潇洒,很是美观。旬皇子对八亲王早就心向往之,听说是他的来信,便来了兴致,对董君说:“这回信就让我来代写吧!”便提笔写道:

  汀洲白浪重叠多,恰将两岸相分隔。好风吹自宇治川,殷切惠通音讯来。”

  冀中将决定即刻前去拜访八亲王。他又邀集几个有丝竹之好的人同行。一路吹奏《酣醉乐》,乘船直往彼岸。八亲王的山在依山傍水,而临水这一方又筑着石阶回廊;沿石阶可到达水面,极富山乡情趣。众人皆弃舟登陆,拾级而上,觉此山庄颇有意思。室内光景也不同于别处:竹帘屏风带着山乡特色,异常朴素典雅;各陈设布置,也都别具一格。今日因为有远客光临,里里外外一尘乐《樱人》改弹为壹越调,音色尽皆优美元比。众人都想借此听听主人八亲王操他擅长的七弦琴。但八亲王却只管弹筝,时而有意无意地和客人们合奏。众人大概是从未听过他弹筝吧,似觉他的筝音精妙优美,都为之动情。八亲王安排了颇富风情的山乡式筵席招待来客。更有出人意料的是:有许多出身并不低微的王孙贵族。例如资历很老的四位王族之类的人,个个穿戴整齐,奉进酒。想必是预先顾念到八亲王家招待这班贵宾缺乏人物,盛宴带有古风的乡土方式。来客之中,不乏有私下同情住在这山乡的女公子的孤寂生涯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对岸的句皇子,因他的身份地位,不能随意行动,竟感到异常苦闷。他觉得这机会难得,忍耐不住,便命人扔到一技美丽的樱花,差一个容貌姣好的殿上童子,连花带信送去。信中写道:

  “樱花纷绽处,留连游人恋。折撷花枝好,插鬓效君率。我正是‘为爱春郊宿一宵’。”意思大抵如此。两位女公子竟不知该如何回复,无所适从,心甚烦乱。那老侍女道:“这般仓碎,如若认真细看,便延误回信,这样反而不好。”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执笔写道:

  “游客赏春山,偶立土垣前。贪念春花好,故采杨鬓边。你不是‘特地访春郊’吧!”笔法很是自然美观。此时音乐从隔川两庄院中响起来,遥相呼应。江风来回吹拂,仿佛有意传情,令人甚觉音乐悠扬悦耳。

  皇上派红梅藤大纳言前来迎接句是子返宫。勾皇子无奈,只想另觅机会重游。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京都。贵族公子尽皆游兴未尽,一路依依不舍,频频回首。此时樱花盛开,群芳争妍,春色无限美好。众人乘着这一路春光,即兴吟诗、和歌。为避烦琐,不再—一举出。

  旬皇子在宇治时心绪不宁,和两位女公子通信也未尽心意,;动中甚是不甘。因此回京以后,不用黄君从中传信,使经常写信使人直接送往宇治。八亲王看了他的信,对侍女们道:“这信还得回复。但不能当情书回,我想这皇子定然生性风流,听说这里有两个小姐,便心生好奇,写了这些信来开玩笑吧!”他劝女儿回信,二女公子便依父亲之意回了信。大女公子是个矜持稳重的人,对于情场艳事,她是决不去关心过问的。八亲王偏居山乡,苦度孤寂的岁月,常常怨恨时光难逝,心中愁绪日渐堆积。两位女公子年龄日渐增大,如今竟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这不但没有给八亲王带来快乐,反倒更增添了许多愁苦和牵挂。他常想:“倒不如长得丑些,那么埋没在这山乡里也不觉得可惜,我心中也就没有这么难受。”为此,他心中甚是苦恼。此时大女公子二十五岁,二女公子二十三岁。

  八亲王坎坷一生,对尘世已无眷念。惟有每日虔心念经诵佛,以求通往西方极乐世界。唯一令他牵肠挂肚的是两个可怜的女儿。因此他的随从都替他担心,他们推想:即使八亲王道心坚强无比,但到了临终时想到两个女儿,正念定会混乱不堪,从而影响到来世。八亲王心中早有打算:一旦有一个稍为合适的人,不失我面子,且真心爱我女儿,即使不甚称。已如意,我也可以将女儿嫁给他。可眼下还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只有几个浪荡轻薄儿,偶然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只是凭一树兴趣,便写来求爱信。他们是不把我这没落亲王看在眼里,故意来戏弄的。八亲王最痛恨这些人,一向毫不理会。只有那位旬皇子,始终真心爱慕追求,不到手决不死心,这想必是宿世因缘了。

  这一年秋天,宰相中将餐君升任中纳吉,在朝廷的声望越发显赫了,可是他依然愁绪满腹。他多年来一直小虾疑虑:自己的身世宪竞如何?如今了解实情之后,反倒生出更多的愁苦来。想到他的生父因忧惧而死,便决心代父修行佛道,希望借此减轻他的罪孽。蒸君很可怜那个老齐君,常在私下照顾他。

  素君想起很久不见八亲王,便动身前往宇治。此时正值初秋七月。京城里还看不出些许秋意,但一到音羽山附近,便觉秋风习习了。相尾山一带的树木已经略见斑驳的红印。山林深处,景色美丽而新奇。素君此次来访八亲王比往常更受欢迎。他向蒸君倾诉了很多心里话,向他嘱托道:“我死之后,请你在闲时,常来看看我这两个女儿,请勿忘记了她们。”蒸君忙答道:“以前您早已嘱咐过我,侄儿已记挂在心,决不懈怠。侄儿对俗世已无甚留恋,一生无所追求。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讲都如同浮云,毫无意义。尽管如此,所托之事只要我尚有生息,便将牢记于心。恳请皇叔放心。”八亲王感到无限欣慰。夜色渐深,月出中天,似觉远山都近了。八亲王专心念了一会经之后,便和蒸君闲谈。他凄然道:“现今世间不知怎样了。以前于宫中,每当此月明如昼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乐,我也常常参与其间。那时,宫中把所有弹奏技艺高的人聚集起来,参与合奏。但此种演奏韵味不足,倒不及几个技艺纯熟的女御、侍女的随意弹奏。她们在清静的明月之夜奏出悠扬悦耳的乐曲,那琴声特别动人心魄,耐人寻味。她们在内心里虽不大和睦,但从不在表面上显露出来。外表虽然纤弱,却能扣人心扉。正因为如此,佛才说女子有深重的罪孽。就父母爱子的辛劳而言,男子是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个轻薄之人,即使是命运所迫,无可更改,为父母者还是要为她伤心。”他说的是平常人之事,但他自己哪里又不怀着此种心情呢?尊君推究他的内心,便很是问情地。答道:“侄儿确已不再留恋世俗之事。自身也毫无一门精通的技艺。惟有听赏音乐一事,却实在难于舍弃。所以那位释迦牟尼的弟子迎叶尊者,闻琴声而忘威仪,翩翩起舞。”他以前听到女公子们一两声琴声,常觉不能展足,希望能再听到。八亲王想必是知道了他的心巴,便欲用女儿的琴声作为他们互相亲近的开端,所以亲自走进女公子室中,恳切地劝她们弹。大女公子取过筝来,只略弹数声便哑无声息了。此时万籁俱寂,室内甚为肃静。天空气色与四周光景都很动人。尊君心驰神往,颇有与女公子们随意演奏之意。然而女公子们不愿与他合奏,大约是有所顾忌吧。八亲王道:“我现在让你们熟悉一下,以后你们好自为之吧!”他准备上佛堂做功课去,临走前吟道:

  “人离草庵去,日后荒芜时。盼君勤惠顾,不负我此言。今日与君相见,恐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只因心中感伤,难于隐忍,对你说了许多有失体统的话。”说罢潸然泪下。蒸君答道:

  “我自长结契,顾拂此草庵。终身殷勤护,不敢负君言。且待宫中相朴节会之后,定当前来叩访。”

  上次那个老侍女弃君不问自语,蒸君一直记于心中。待八亲王上佛堂会后,便将她唤来,要她继续叙述上次未曾说完的话题。月亮即将没入山中,清光直泻入室。帝内人影窈窕,隐约可见,两位女公子便退入内室。她们见蒸君并非世间寻常的好色之徒,说起话来斯斯文文,有条不紊,有时便也适当对答几句。勇君心中想起句皇子迫不及待地想会见这两位女公子。而八亲王如此诚恳地自愿将女儿许给我,我却并不急于得到,便觉得自己毕竟与别人不同。他想:“其实我并不是有意疏远这两位小姐。我和她们如此互相逼问,在春花秋月之时,又可以向她们尽吐哀愁之情与风月之趣,从而博得她们深切的同感。象这样的女子,如果我将她们让与了别人,也太可惜了!”他心中已将女公子据为己有了。

  黛君子夜时分告辞返京。他一想起八亲王忧愁苦闷,担心死期将至之态,深觉可怜,便打算在朝廷公务忙过之后再去造访。旬兵部卿亲王打算今年秋天赴宁治看红叶,正为寻找适当机会而冥思苦他木断地遣使送请书去。但二女公子认为他不是真心求爱,但也并不讨厌他,惟将此信看作无关紧要的四时应酬之文,也不时回信给他。

  深秋时分,人亲王心情愈发恶劣了。他欲照!回迁居到阿阁梨那清静的山寺中去,以便专心念佛诵经。便将身后之事嘱咐两个女儿:“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如果你们另有可以慰情之人,也许他可以消减你们的死别之悲。但你们两人到现在也没有能代替我的保护人,把你们孤苦伶什地弃在世间,我实甚痛心!虽然如此,但倘被这一点世俗情爱所阻,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堕轮回苦海之中,也太不值了。我与你们同生在世之时,就早已着破红尘,绝不计较身后之事。然而我总希望你们不光顾念我一人,同时顾念你们已故母亲的颜面,切勿有轻薄的欲念。如若没有深绿,万不可轻信人言而离此山庄。须知你们两人的身分,异于普通女子,要有在此山乡终此一生的准备。只要主意坚定,目能安度岁月,尤其是女子,如能有耐性闭门索居,免得身受世人非议,弄得臭名昭著,实为上策。”两位女公子不曾考虑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觉得父亲一旦不在了,自己是片刻也不能生存下去的。此时听了父亲这般伤心的遗训,悲伤欲绝。八亲王心中,早已摒弃一切俗世尘念,只是多年来和这两个女儿相依为命,因此也不忍突然别去,但在女儿更是肝肠欲断,实在可怜。

  人山便在明日,八亲王便到山庄各处巡行察看。这本来是一所简陋朴素的住宅,他暂在这里栖身度日而已。但念自己死后,两个女儿又怎么能够长久笼闭在此处呢?他一面暗自流泪,一面念经,实在令人感动。他把几个年龄较长的情女唤上前来,嘱咐道:“你们要好好服侍两位小姐,让我放心离去。大凡出身本来低微卑贱、在世默默无闻的人,子孙衰微也是不足奇怪的。但在像我们这等出身的人家,别人如何看待虽可不顾,但倘过分衰败,实在对不起祖宗,叫人万分困苦。寂寞地安度时日,悄守家规,不坠家声,则外间名声可保,自己也问心无愧。如此,则意义实在非同小可。世间荣华富贵,终不能令人如意称心。故切不可草率从事,让两位小姐委身与品行不端之人。”他准备趁大色未明之时入山,临行前又走进女公子室中,凄然适:“我死之后,你们切勿过分悲伤。应该往开处想,常常玩玩琴筝。如意称心之事,世间少有,故在此切不可执迷不悟。”说罢转身而去,犹自频频回首。八亲王人山之后,两位女公子更觉百无聊赖,她们朝夕相伴,片刻不离,谈道:“倘我们两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度目呢?人世之事,不论现在将来,都是祸福无常,变幻不定的。万一分别了,如何是好广她们时悲时喜。不管游戏玩耍或做事,都同心协力,互相慰勉度日。

  八亲王原定今日圆满归来。两位女公子望眼欲穿,盼望他及早返家。直到日暮,山中使者来了,传达八亲王的话道:“今早身体不好,不能返家。想是受了风寒,正在设法治疗。但不知何故,内心似比往日更为惶恐,又怕不能与你们再见了。”两女公子心中大惊,但宪竞如何又不得而知,自是心急。连忙将父亲的衣服添加上很厚的棉絮,交使者赶快送去。二三日后,也不见八亲王下山。两位女公子遣使去探问病状,八亲王叫人口头传话,说“并无特别重症,只是有些不适。倘若略有好转,即刻抱病下山。”阿阁梨日夜守护,对八亲王说道:“这病表面看来无甚紧要,但或许是大限已到。切勿为女公子之事忧虑!凡人命由天定,故不须放心不下。”同时逐渐开导他舍弃一切世俗杂念,又谏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八月二十日天色凄凉异常。两女公子心中记挂父亲的病,心中犹如蒙着浓雾,昼夜不散。一弯残月破云而出,照得水面明镜般澄亮。女公子命人打开向着山寺的板窗,对着那边凝望。不久山寺传出隐隐的钟声,可知天色已明。此时山上派人来了,其人啼啼哭哭道:“亲王已于夜半时分亡故。”日来两女公子时刻惦记父亲,不断探听父亲病况如何。此时突然闻此噩耗,惊惶之余,竟致不省人事。女公子伤心欲绝,欲哭无泪,想是早已哭干了,只管俯身在地。死别之事,倘是亲眼目睹,则无甚遗憾,此乃世之常情。但两位女公子不得见最后一面,因此倍觉悲伤。以前她们心中常想:如果父亲亡故,她们便不能在世上生存。故醒来便悲输号泣,只想一同随父亲去了。然而人寿长短自有定数,毕竟强求不得。阿间梨早受人亲王嘱托,故身后应有法事,都由他一手承办。两女公子要求道:“亡父遗容,我等欲见一下。”阿阁梨只是答复遭:“现在岂可再见?亲王在世之时,就早已言本不再与女公子见面。如今亡故,更不必说了。你们应该断了此种念头,务求适应此种心境。”女公子又探询父亲在山时的种种情状,但这阿阁梨道。已坚强,不屑回答此种琐碎之事。八亲王很早就深怀出家之志,只因两女儿无人照护,难忍离去,故生前一直和她们朝夕相依。终受其羁绊,一生始终木离尘俗。如今死别,则先死者的悲哀和后死者的眷念,都是无可奈何的了。

  噩耗传来,中纳言董君扼腕痛惜不已。人已别去,心中未尽之言不得而发。如今历历回思人胜无常之态,不禁失声痛哭,泪如雨下。他想:“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之时,记得他曾对我道:‘今日与君相见,恐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别人敏感,惯说人生无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听了此话也没有放在心上。岂知不多几日竟真成永诀!”他反复思量,回首往事,感到追悔莫及,不胜悲伤。便即刻遣使赴阿阁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在吊唁慰问。山庄中的光景好不凄凉,吊客惟有蒸君,竟无别人。两位女公子虽感心烦意乱,此刻也被熏君感动。死别虽为世间常有,但在身当其事者看来,却无法不深感悲痛。何况两位女公子自此孤苦,无人相慰,伤心更是无以复加。蒸君深感同情,推想亲王故后应做种种功德,便准备许多供养物品,送交阿阁梨山寺,山在方面,他也送去许多布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办理,关怀备至。

  两女公子仿佛堕入永无天明的长夜中,转眼已是九月。山野景色凄凉,一片枯黄,加之秋雨集靠,使人不觉黯然泪下,木叶争相堕地之声,温湿流水声,眼泪如瀑布般簌簌而下之声,诸声合而为一,凄婉哀感。两女公子就在其中忧愁度日。众侍女都很为她们担心,生怕如此下去,将不久于人世,便不胜苦劳多方劝慰小姐。山庄里也请有僧人在家念佛超度亡灵。八亲王旧居的房中,供着一尊佛像,作为亡人的遗念。七七中闹居守孝的人,平日出入此间时,都在佛前虔诚念诵。

  匈兵部卿亲王也屡次遣使送信来吊慰。但两女公子没有心清回答此种来信!匈亲王不见回信,想道:“她们对餐中纳言并不如此。这明明是有意疏远找了。”。心中不免怨恨起来。他原拟在红叶茂盛之时赴宇治游玩,赏叶赋诗。如今八亲王已逝世,未使前往逍遥取乐,心中甚觉扫兴。八亲王断七过了。包亲王想道:“凡事总须适可而止。两女公子的丧父之哀,如今想必淡然了吧?”便在一个秋雨集本的傍晚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有一诗:

  “草露似清泪,日暮闲愁苦。鹿鸣秋山寒,寂处意何如?对此满温秋雨、凄凉暮色而无动于衷,未免也太不解趣了。值此时节,郊原的野草日渐枯黄,也可使人万般感慨呢!”大女公子看罢信对妹妹道:“我确是不大识情趣的,已几次不回他的信了。还是你写吧。”她照例劝二女公子来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随父亲,却于世上苟安偷生,哪有心思写信!想不到哀愁苦恨,直至今日。”又不禁借然泪下,模糊不能见物,便推开笔砚,说道:‘哦亦只能勉强起坐,无力动笔。谁言悲哀有限呢?我的忧伤苦恨是没有了时的。”说罢悲泣不已。大女公子也觉得她很可怜。匈亲王的使者是黄昏稍过到达这里的。大女公子使人对他道:“天色已晚,木如在此留宿,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从命。主人吩咐今晚务必返回。”便急着要走。大女公子颇感为难。虽然她自己心情并未恢复,但觉得心急不能让使者空走了之,只得写一首诗:

  “热泪迷双眼,浓雾锁荒山。鸡鹿墙外苦,泣人室内哀。”诗是写在一张灰色纸上的。时值暗夜信笔所致,墨色浓淡不分,也就谈不上写得美观了。只得信笔挥洒,加上包封,即刻交付使者带回去了。

  此时风雨欲来,道路阴森可怕。但旬亲王的使者有命于身,只管赶路。即便经过阴森可怕的小竹丛时,也不停辔驻足,而是快马加鞭,不一会就到达官邸。匈亲王见他浑身湿透,便重重犒赏他。随即拆开信来一看,此信笔迹与往日不同,似觉更为老成熟练。两种字体均十分秀美,此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匈亲王反复细看揣摩,也不得而知,连觉也不睡了。侍女们都很疲倦,在一边窃窃私议:“说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觉。现在回信到了,看了半天还不肯睡,不知此信出自哪位美人之手。”她们大约是欲睡之故吧。

  次日朝雾还未散,匈亲王便起身,又写信到宇治。信中有诗:

  “雾里失却觅朋道,凄悲鹿鸣殊异常。我也和你们一样的哭泣悲伤了。”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过分亲切了,不便回信。我等过去全靠父亲一人荫庇,幸得太平无事,平安度日。父亲死后,我们能活到现在,也甚是不易了。今后一旦发生意外,略微轻率从事,则年来为我等日夜操心的父之亡灵,亦将不得安宁。”因此对于男女私情之事,不敢犯下一点差错,便不答复此信。其实她们并非视旬亲王为寻常之人。他那潇洒飘逸的笔迹和精妙恰当的措辞,确是不易多得的。不过她们虽然爱他的信,却认为这男子高贵多情,自己实在难以高攀。因此她们想:“何必回信呢?但愿于山乡度此余生吧!”只有对蒸中纳言,因为来信态度非常诚恳,故这边回信也不疏懒。双方书信往来频繁。八亲王断七之后,黛君亲自前来探访,两女公子正在东室一间较低的房间里守孝。袁君走近房间,让老侍女并君进去报信。两女公子想素君英姿勃发、光彩照人而自己愁云密布,暗淡无光,顿觉局促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尊导真诚说道:“对我请勿闭口不言。应像亲王在世那样互相亲信,彼此晤谈。对于花言巧语的风情行为我是不习惯的。叫人传言,使我言语难以达意。”大女公于幽然答道:“我等苟延残喘,直至今日,实属意料之事。然而恶梦永无醒期,心中迷乱不已。仰望日月光辉,也会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故连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蒸君说道:“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居丧恭谨,确是出于一片深情。至于日月之光,只要不是自心贪求欢畅而出去欣赏,就不算罪过。你们如此待我,令我甚为尴尬。小姐。心中悲哀之状正需要我来安慰呢!”侍女们说:“确实如此,我家小姐的悲哀之深切,无可比拟。承蒙设法安慰,美意实在不错啊广虽然只经过几句淡然的谈话,但大女公子心情逐渐平静起来,也明白了蒸君的一片好意。她没想熏君此次探访只为对父亲的旧交情而来,如此不惮跋山涉水之劳苦,远道来访,好意实在木浅。因此膝行而出,稍稍接近餐君。蒸君慰问她们的哀思,又叙述对八亲王的誓约,语言非常恳切。燕君说话时并不趾高气扬,故大女公子也不欲过于严肃。然而一想到今天和这不相识的男子亲口交谈,并且今后不得不仰仗他照顾,追昔抚今,竟感光比伤心失意。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敷衍了一两句话。他从黑色帷屏的隙间窥见大女公于神色凄苦,萎靡不振,便觉得她实在可怜。想象她孤居山乡寂寞之状,又忆起那年黎明时分窥见其姿色时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吟诗道:“昔日嫩青葱,已变枯黄色。料得居丧时,椎体独影姿。”大女公子和道:

  “热泪浸丧服,已成红渊获。孤单身影了,安居无寻处。正是‘丧服破绽垂线缕……”因悲伤过度,末了数字竞轻不可闻。吟罢,便退回内室去。黄君此时不便强留她,但竞犹未尽,只觉惆怅木已,只得撒手而去。

  那个老侍女并君又出人意外地不问自言。她对黛君讲了许多昔日今时可悲的故事。虽然她面容苍老,但因她亲见又详悉那桩可惊可悲之事,故餐君并不讨厌,亲切地与她讲话。对她说道:“我在孩提时代,先父深感人生于世祸福无常,虚幻可悲。故后来年龄渐增,长大成人后,对于爵禄富贵,全然不感兴趣。惟向往如亲王那样闲居静修的生涯。如今眼见亲王亦辞世而去,愈觉人世之可悲,便欲早日脱离此无常之世,遁入空门,以修来世。只因亲王这两位遗眷孤苦无依,使我不得放心。我说这话,也许太无礼了。但我一定不负亲王遗嘱,只要我尚存一息,自会不辞辛劳,竭力照顾她们。虽然如此,但自从你把那件意想不到的旧事跟我说了后,对这尘世愈发不眷念了,只欲早日离去。”他边说边哭。并君哭得更加厉害,竟好久说不出话来。蒸君的相貌竟与柏木相差无几。并君看了,便忆起了陈年旧事,因此更加悲伤,便咽难语,只管吞声饮泣。这老侍女的母亲便是柏木大纳言的乳母。她的父亲是两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奔而卒。她多年漂泊远国,回京之时,两女公子的母亲也已木在人世。与柏水大纳言家又已生疏,不便前往。八亲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虽木高资显耀,且惯当宫女。但八亲王认为她为知书达理之人,便教她服侍两位女公子。至于柏木的秘密,即便对多年来朝夕相处的两女公子,也不曾有丝毫泄露。但嚣中纳吉推想:老婆子多嘴多舌,不问自说,乃世间常例。这并君不会轻易地向一般人说出,但一向对这两位含羞性顺的女公子无话不谈,也许已经说过了。便觉可耻可恨。他不肯放弃亲近她们的企图,多半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的缘故吧!

  八亲王既不在了,不便留宿,菜君便准备即刻回京。他回想:“八亲王对我说‘今日与君相见,恐是今生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认为决不可能如此,谁知不幸给他言中了。那时是秋天,现在也是秋天,曾几何R月,而亲王已撒手归去,人生实在变幻无常啊!”八亲王生前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好装饰,故山庄中一切皆甚简朴,然而却清洁雅致,处处饶有山乡情趣。现在常有法师出入,各处用帷屏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阿阁梨向两女公子启请:“所有佛像等物,请移供于山寺中。”蒸君听了这话,设想这些法师也将要离去,此后这山庄中人迹不至,留于此处的人不知将何等凄凉!不禁胸中痛苦不已。随从人告之:“天色已很晚了。”他只得上车,适有鸣雁飞渡大宇,便赋诗道:

  “愁心苦胜漫天雾,哀雁似呜世无常。”

  董君与匈亲王会面时,总是首先提到宇治的两位女公子。包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谢世,可以无所顾忌了,便不断写信给两女公子。但两女公子不为所动,只字不复。她们想:“匈亲王以风流闻名于世。他一定将我们视为风流韵事之人。这人迹罕至的凄凉山在写出去的回信,在他看来手笔何等幼稚啊广她们心怀顾忌,所以不肯给他回信。她们相与感叹道:“唉!日子真是百般无聊啊!原知人生如梦,却未料到不幸之事如此从天而降,令我们辞不及防。我们日常听闻人世无常的事例,也都确信无疑。然而只不过是茫然地想起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早迟而已。如今回思往昔,悠悠岁月,一向无忧无虑,平安无事地过了多年。而如今生命全无保障,即使听到风声,亦觉凄厉可怕;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出人门庭,呼唤问讯,亦觉心惊肉跳。可忧可怕之事实在不少,令人苦不堪言。”两人含愁度日,成天眼泪盈眶。不觉已到岁暮。

  此时飞雪飘零,四处风声鹤晚。两女公子似觉这山居生涯现在才正式开始。有几个侍女劝两女公于振作精神,说道:“唉,这晦气的年头已到尽头了。小姐快收起悲伤,高高兴兴地迎接新春吧!”小姐忖道:“话虽容易,做起来甚难啊!”八亲王生前常去山寺中念佛,故当时山上也常有法师等来访。阿阁梨挂念两位女公子,有时也派人前来问候。他自己却不便亲到,因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了。山庄里人影日渐稀少,两女公子知道这原是预料中事,也不免感到无限怅们和悲伤。八亲王木在后,有些出身卑贱的山农野老,有时也来这山庄里来探望女公子。众传女难得见到这种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们。时值晚秋,也有些山民樵夫打些木柴,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阿阁梨的山寺中,也派法师送来木炭等物,并致词道:“多年以来,每逢岁暮必致送微物,已成定例。今年如果断绝,于心有所不忍,故照旧例,务请赏收。”两女公子便想起:过去每逢岁暮,此间亦必送供阿阁梨棉衣,以备他闭居山寺时御寒。法师偕童子辞了山庄,在极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在雪地山林忽隐忽现。两女公子满眼含泪目送他们。相与言道:“如果父亲尚在,即使父亲削发为僧,如此往来之人也自然会很多。我们也不会这般寂寞,也不会不得见父亲之面。”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人亡路寂无人行,怅问松雪何遣情?”二女公子和道:

  “松上雪消复重积。人亡怎比雪再生?”此时天空又下雪了,使她们羡慕不已。

  黛中纳言想起新年里各种杂事颇多,没有闲暇到宇治山川,便在年底提前来探访两女公子。路上积雪甚深,不见行人,蒸中纳言却不惜资体,冒雪人山探访。两女公子不胜感激,因此待他甚为亲切,命侍女特为他设一雅洁座位,又命将深藏已久,但未染黑的火钵取出,拂拭一新,供客人使用。众侍女回想起亲王生前对餐君非常欢迎,便想一同共话旧事。大女公子总觉得和他会面不好意思,但又恐对方见怪,只得勉强出来会面。虽然不十分随和,但言语比从前多了,也很得体,态度温文尔雅。囊中纳言意犹未尽,觉得仍不够亲切。转念又想道:“这也太想入非非了。人心毕竟还是能改变的。”便对大女公子说道:“包亲王甚是怪我呢。也许是我在谈话中顺便向他提及了尊大人对我的恳切遗言之故。或者是由于此人十分敏感,善于推量人心之故。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而你反而在小姐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这实在令我感到意外!只因他上次来游手治,是由我引导的,故我未便断然拒绝。不知小姐为何对他如此冷淡?世人都传言句亲王好色,其实全是误会。此人并非轻薄之人。我只闻有些女子听了他的几句戏言,便轻率地委身于他。他内心却轻视此种女子,便不再理睬她们。恐怕谣传便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间有这样一种男子,凡事因缘而定。处世洒脱不拘,一味迁就别人,缺乏主见。即使遇有不称心如意之处,亦认为此乃命中注定,无可奈何。嫁给这样的男子,倒也有持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龙田};!的浊水一般恶名远扬。以前的爱情消失得全无踪迹。此种事例并不少见。但旬亲王绝不是此种男子。他用心持久。只要是称他的心,与他趣味相投的人,他决不轻易抛弃,木会做始乱终弃之事。他的性情,我最为熟悉不过了。如果你认为此人可取,有心和他结缘。那时我将东奔西走,不辞劳苦,以便玉成其事。”他说得甚是真诚。大女公子知他所说指的是她妹妹,她只要以长姐代父母的身分作答便可。但她反复思量,终觉难以答复。后来美尔一笑道:“叫我如何回复呢?恋慕之言讲得过多,这更使我难于作答了。”措词温婉,姿态甚是动人。蒸君又道:“但请大小姐以长姐之心,体谅我的一片至诚之意。适才我之所并不是关于大小姐自身的事。匈亲王所属意的,似乎是二小姐。听说他曾有信来,隐约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写给谁的?又不知是准回的信给他?”大女公子见他如此探问,想道:“幸而至今没有写过信给旬亲王。如若当时冲动,给他复信,虽然无伤大雅,但蒸君说这般话,定会教我无地自容!”便默默不答,但取笔写一首诗送给他。诗道:“君独踏雪历冰山,更无他人传书柬。”董君看了诗说道:“如此郑重声明,反而显得生疏了。”便答诗道:“雪川停掺觅佳侣,我当先授他人前。如若这样,我便可尽力效劳了。”大女公子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心中快快不乐,默不作答。蒸君觉得这位大女公子真是一位秀雅端庄的淑女,虽没有神圣不可刚刚的模样,但却也不像时髦青年女子那样娇艳风骚。他推量其人的模样,觉得自己理想中的女子正该如此。因此他木时寻机在言语中隐约表示爱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却无动于衷。蒸君自讨没趣,便转变话题,一本正经地继续谈论往昔的旧事。

  随从人催促动身:“雪夜行路实在不易啊厂董君只得准备回家。他又对大女公子道:“我四处察看,觉得这山庄实在过于孤寂了。我京中的邪宅,出入的人极少,像山家一般清静。小姐倘肯徒居寒舍,我将不胜荣幸。”侍女们听到这话,便笑逐颜开,都觉得能够这样甚好。小女公子看见这等光景,想道:“这太不成话了!姐姐定不会听他的!”侍女们拿出果物来招待熏君,陈设颇丰。又拿出丰盛的酒肴来犒劳随行从人。以前因蒙熏君赏赐一件香气醒郁的便袍而闻名的那个值宿人,现在满面虬须,面目难看,令人感到不快。黄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唤呢,便唤他来前,问道:“近来怎样?亲王故世之后,你报伤心吧!”那人泪充满面地答道:“正是呢。小人孤苦无依,全仰仗亲王一人的庇护,如此安度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无亲王这样的‘大树’可依靠了。”他的相貌变得更加丑陋不堪。蒸君叫他将八亲王生前供佛的房门打开,走进去一看,只见到处蒙积尘土,只有佛前的装饰依旧颜色未改。八亲王诵经念佛时所坐的床已收拾起来,不见影迹了。他回想当年曾与亲王约定:如若自己出家,当以亲王为师。便吟道:

  “欲求柯根修行道,不料室空贤人亡。”吟罢将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们窥看他的姿态,心中赞叹不已。附近的在院是黛君让人管理的。天色已晚,随从人便去那里,取些草料来袜马。勇君全然不知。他忽见许多村夫牧子在随从人的带领下来了,想道:‘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此事啊厂只说是为探访老侍立异君来的。又吩咐并君,叫她好好照顾两女公子,然后动身回京。

  冬去看来,目光明丽,河流也都解冻了。两女公子依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自念如此伤。励,不知为何竟能活到今日。阿图梨的山寺里派人送了些芹菜和颜菜来,并说是融雪之后在山泽中采摘的。侍女们便拿来做成供女公子佐膳的素菜。她们道:“山乡自有特色,见草木荣枯而知岁月递变,也是很值得高兴的。”但两女公子想:“有何值得高兴呢广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如若尊君居深山,见藤定喜春来早。”二女公子和道:

  “青芹生长深雪清,欲献亲人何处寻?”两人只是用此等吟和来消磨漫长时岁月。

  每逢时气节令,黄中纳吉和匈亲王皆有来信。但多半为冗谈,也大甚意味,照例省略不记。见樱花盛开,匈亲王便忆起去春咏“插鬓效村蜜”之诗赠女公子的往事。曾与他同游手治的公子哥儿们也都赞不绝口,说道:“八亲王的山庄真有意思,只可惜无缘再访。”匈亲王听了便赋诗赠两女公子,以示不胜恋慕之情。诗曰:

  “去岁幸访仙尘居,绚烂樱花耀眼明。今春当折繁花枝,常香鬓边伴我身。”两女公子见他写得扬扬得意。觉得很生气,欲置之不理。但此时她们又寂寞无事,且来信十分精美,便勉强敷衍一番。二女公子便答以诗道:

  “樱花自经黑墨染,孤影深锁隔霄汉。今春欲析花枝者,何处能导迷离身?”她照旧毫不留情地拒绝。包亲王每次收到的回信总是那样冷淡,心中甚觉懊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这般地责怪勇君不替他出力。素君心中觉得旬亲王可笑,便装作两女公子的全权保护人模样应对他。每次觉察到匈亲王有浮薄之心,他必然告诫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旬亲王自己心里也痛楚这一点,回答道:“我心中还没有称心如意之人,产生浮薄之心在所难免啊!”夕雾左大臣想把六女公子嫁与匈亲王,但句亲王拒绝了,左大臣十分不满。匈亲王私下对人说道:“血缘太近。何况左大臣严于律人,别人小有过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难的。”为此迟迟不允。

  这一年三条宫邸遭火灾,成为灰烬。尼僧三公主便迁居六条院。蒸君为此相助忙忙碌碌,许久不赴宇治了。谨严之人的心情,自与普通人相异,最能忍耐持久。他虽然心中早已将大女公子视作自己的人,但在女方尚未明白地表示心许的期间,决不作轻率唐突的行为。他只管信守人亲王的遗嘱而竭诚照顾两女公子,希望他的诚心能被两女公子理解。

  这年夏天,天气炎热无比,胜过往年。蒸君料想11吐必然凉爽,便动身赴宇治避暑。趁凉爽,早晨从京中启程,到达宇治时已是中午了。此时正值烈日当空,阳光眩目。蒸君叫值宿人把八亲王生前所居的西室打开,便入内休息。此时两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厅的佛堂里,她们觉得离蒸君所居太近,似乎不宜,便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她们虽然悄悄地行动,但因相去甚近,这边自然会听到声音。蒸君有些不能自禁了。他见西堂与正厅之间所设纸门的一端,在装锁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纸门的屏风拉开,从孔中窥探。岂知那边有一架帷屏,正好挡住了视线。董君心甚懊丧,正想退回。此时,一阵风来,帘子向外吹了起来。但闻一侍女叫道:“外面望得见呢!把帷屏推出去挡住帘子吧。”蒸君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笨的办法!”心中很高兴,再向孔中窥视,但见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被推到佛堂面前的帘子旁。和这纸门相对的一边的纸门开着,她们正从开着的纸门走向那边的房间去。尊君首先看见一人走出来,从帷屏的垂布隙间向外窥视。佛堂外面尊君的随从人等正在闲步纳凉。她身着一件深灰色单衫,系着一条董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营单色一衬托,显得鲜艳夺目,十分美观。这也许与穿的人的体态有关吧!她的吊带随意地挂在肩上,手持念珠,隐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条,绰约多姿。长长的头发垂在背后,比衣裾略高,发端一丝不乱,香软浓艳,非常美丽。黄君只望见她的侧影,觉得异常可爱。他此时觉得这个女公子的艳丽、温柔、优雅之相,正和他以前隐约窥见的明石是后所生的大公主相似,心中赞叹不已。后来又有一人胰行而出,说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窥得见呢!”可见此人用心精细,谨慎小心,其人品甚可敬爱。她的头面和垂发似较前者高雅。几个粗心大意的青年侍女答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立着屏风,将客人挡住了,木会被窥见的。”后来的女公子又道:“如果我们被他窥见了,真难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这样看来那风度更加高雅了。同前人一样,她身穿黑色夹衫,但温柔妩媚的姿态更胜,令人不胜怜爱。她的头发末端略疏,大约稍有脱落,着上了颜色中最美好的翡翠色,一络级齐齐整整,非常美丽。她一手拿着一册写在紫色纸上的经文,手指比前一人纤细,可推知身之瘦削。不知为了何事,站着的那位女公子也来到门口,跺脚向这边望望,嫣然一笑,令人甚觉娇媚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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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总角

  且说山庄内正忙着置备八亲王周年忌辰。多年听惯的春风,今秋更显凄凉。求神拜佛诸事,皆由燕中纳言和阿图梨操办。两个女公子则应侍女等的建议,干些琐碎之事。例如缝制布施僧众的法服、装饰经卷等。但也显得心力不济,愁苦不堪。幸有素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这周年忌辰不至于太过冷清!意中纳言亲赴宁治,为两女公子除眼之事,略表慰问之意。阿图梨也来了。两女公子此刻边编制香几四角的流苏,边诵念“如此无聊岁月经”等古歌,不时言语。挂在帷屏上的布员露出一条窄缝,尊君由此窥见络子,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便吟唱古歌“欲把泪珠粒粒穿”之句。又寻思道:伊势守家女公子作此歌时,也心同此情吧。帘内两女公子听了趣味盎然,但又羞于开口应答。她们想道:“纪贯之所咏‘心地非由纱线织’一歌,为了一时的生离,便愁思绵绵,何况死别呢?古歌之善于抒情可见一斑。”黛君正撰写愿文,叙述经卷与佛像供养的旨趣,便信笔题诗一首:

  “契结连理缘,似总角盘盘。百转红丝统,同心共永远。”写好后差人送入帘内。大女公子一见,还是老一套,兴味索然,但还是奉答:

  “流苏女泪脆,点点不可穿。红丝纵有情,永无结缘期。”吟罢想起“永远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绪绵绵,隐隐作恨。

  董君遭受这般冷遇,羞愧难当,便暂将此事抛开,只与大女公子认真地商谈旬亲王与二女公子之事。他说道:“旬亲王在恋爱方面常常操之过急,即便心中不甚满意,一旦说出,也决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计探询尊意。你心中有何顾虑,为何如此斥绝呢?男婚女嫁之事,您并非一无所知,但一直对人置之不理,枉费我真情一片。今天无论如何,请你明白给予我答复。”他说得一本正经。大女公子答道:“正因为你用心真诚之故,我才不惜抛头露面,与你相处。可您连这点都不明白,可见你心中尚有浅薄的念头。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则此处荒寂之境,自会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识,对此也无可奈何。先父在世之时,此事应该如何,彼事应该如何,对我等也有嘱咐。但是您所说的婚姻之事,却只字未提。或许先父之意,要我们断绝尘念,以度余生吧!故实难以答复您的垂询。只是妹妹如此年轻,便隐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过,但愿她不要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命当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说罢慨然长叹,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实足怜惜。尊君设想:她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长辈那样处理妹妹的婚事,不能答复也在情理之中。便唤来那老侍女共君,与之商谈。对她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亲王病危之际,自知死期将至,便托付我照顾两女公子,我点头答应。未曾料到两女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处置,不知何故?我顾虑重重。你一定也听到过:我生性古怪,对世俗男女之事万元兴致。恐是前世因缘,我对大小姐一片诚心,此事已传扬开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亲王遗志,让我与大小姐公开结为夫妇。此虽属奢望,但世间也不乏此类先例啊?”接着又说道:“匈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向大小姐提过。但大小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不知为何如此?”他说时愁容满面。并君心中想道:“倒真是两对好夫妻……”但她并非一般愚昧无知的侍女,嘴上唯唯诺诺,阿谈奉承。只是答道:“恐怕这两位小姐性情乖劣,异于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们这些诗文,就是亲王在世,谁又曾蒙荫庇?众人觉得前程无望,纷纷借口散去,那些故朋旧友,也都不愿长久呆下去。何况现在亲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她们便都牢骚满腹。有人说道:‘亲王看重门第,凡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皆认为委屈。陈规未弃,故两位小姐的亲事至今未定。如今亲王已逝,她们孤独无靠,应该随机应变,灵活处理。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人,总要有个依托才是。即便是以松叶为食的苦行头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门下修行。’她们胡言乱语,常常使得这两位小姐心中不得安宁。然而她们意志坚定,大小姐只是。已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随俗事人。您常常不辞劳苦,前来访问,如此数年不断。两位小姐心下感激,也愿与您亲近,凡事与你商议。如果您对二小姐有意,大小姐定会应允的。匈亲王书信频频,但她们觉得此人并不真诚。”蒸君答道:“我既然蒙亲工遗托,自当悉心照顾二位小姐。其中任何一位小姐与我结缘,都在情理之中。大小姐关心备至,我受宠若惊。然而我虽已绝尘缘,心之所爱,仍难割舍。要我移情别恋,实乃强人所难。我对大小姐一片深情,岂能随意改变?倾心相谈人世异常,尽陈心中之事。我没有要好的弟兄,寂寞难耐。在这世间触景生情,或喜或忧,无由倾吐,只能隐藏心中。实在沉闷难捱,故愿与大小姐真诚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姐姐,却未便用秒屑之事随意打搅她。三条院的公主虽然年纪尚轻,却与我以母子相称,亦不便过分亲近。至于其他女子,因地位悬殊,也不便于接近。放心中异常孤寂,只是沉闷度日。谈情说爱之事,我从未轻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风流,放虽对大小姐倾慕已久,但也羞于启齿,只在心中忧虑怨恨不已,一点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觉得过于呆板了。至于匈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真心相请,为何以为我存心不良?”老侍女听了这番话,心想二位小姐落到如此境地,却蒙二人如此爱恋,这实乃难得之事啊!她一心希望促成这两件类事。但是两位小姐一本正经,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没敢劝说。黄君欲在此留宿,便与女公子随意交谈,直至夕阳西下。

  蒸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虽不明说,但大女公子却能觉察出来,。动中甚是为难。只是勉为其难,随意应付他。然而勇君并非不通情理,故大女公子也不过分冷淡,总算接见了他。她叫人将自己所居的佛堂与熏君所居的客间之间的门打开,在佛前点一盏灯,并在帘子处添加一个屏风。又叫人到客间里点灯。但亲君不想点灯,他说道:“我心中很闷,也顾不到礼节了,光线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女们拿出许多果物来请他品尝,又准备丰盛的酒肴来款待传从。侍女们纷纷远离二人所居之处,聚于廊下等处。二人便悄声谈起话来。大女公子木甚随和,却甚妩媚动人。言语之声,娇脆欲滴,让黄君牵肠挂肚,心如火燎。他若有所思道:“仅此障碍,便阻碍了我们的来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镇静,一味奢谈世间悲喜事,皆极富趣味。大女公子早已告诉侍女,叫她们留于帝内。但诗女们想:“烟除B如此疏远他?”便皆退出,靠于各处打盹,佛前也无人挑灯点火。大女公子十分难堪,低声呼唤侍女,可是哪里有人应声。她对黛君说道:‘哦心绪烦乱,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后,再与你交谈!”便起身回内室去。董君随即道:“我经历深山远道而来,更是疲乏。如此与你交谈,便可教我忘掉劳顿。你果真如此,教我怎办?”他便将屏风挪开一个缝隙,钻进佛堂里来。大女公子半个身子已入内室,却被蒸君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大女公子恼惧不已,吼道:“这便是你所谓‘毫无隔阂’吗?真是荒唐之至厂那娇喷之态很是意人怜爱。黄君答道:“我这毫无隔阂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说‘荒唐’,是害怕我非礼吧?我绝无此念。我可在佛前发誓,你还怕什么?外人也许不信,但我确实与众不同。”借着幽暗的光线,他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只见她容貌娇美元比,实在是无仅可指。他想:“在如此荒郊僻野,尽可肆无忌惮。如果来访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该如何是好?”回思自己过去优柔寡断,不觉为之一惊。又见到她伤心落泪的模样,顿生怜悯,他想:“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她心情好些再说。”他觉得自己使她受此惊吓,心中不忍,便低声下气地安慰她。但大女公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原来如此居心叵测。我身着丧服,而你毫木顾忌,一味闯进来,此是何等卑鄙!我一个弱女子遭此侮辱,这悲哀何以自慰?”她不曾料到会被熏君看到枯瘦的丧服,十分尴尬,心中懊恼不已。蒸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耻于开口。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故意疏远我。但你若能体贴我多年一片诚心,便不会如此拘于形式了吧。”便从那天东方欲晓、残月犹控之时听琴的情景开始,叙述多年来对大女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女公子听了羞愧不已,她寻思道:“他外表如此老实,原来却心环鬼胎!”熏君将身旁的短帷屏拉过来,遮住佛像,暂时躺下身子。佛前供著名香,芳香扑鼻。庭中芒草的香气也让人如痴如醉。此人道。已至诚,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来。他想:“如今她在丧期,我无礼相扰,实属不该,而且有违初衷。待丧满之后,她的心情会缓和些吧。”他尽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绪趋于平静。万世悲秋,而今亦此;何况于此山中,风声和篱间的虫声,皆使人听了悲从中来。袁君谈论人世无常之事,大女公子也偶尔作答,其姿态端在美妙。打瞌睡的侍女们料定两人已经结缘,都各自归寝。大女公子忆起父亲的遗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实在难以预料。”便觉无事不悲,黯然泪下,如宇治J!【的水流泻不止。

  不觉天边破晓。随从人等已起床,传来说话声,以及马的嘶鸣声。秦君便想起了过去听说的有关旅宿的诸种情状,顿时趣味盎然。纸门上映着晨光。他推开纸门,与大女公子一起向远处眺望。大女公子也缓缓膝行出来。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檐前羊齿植物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两人相视,都觉对方甚是艳丽。董君说道:‘俄只愿与你如此相处,一道赏花双目,共话人世之无常,除此别无他求。”他说时态度非常谦和,令大女公子恐惧之心稍减,答道:‘“这样面对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着一个帷屏,那才能更加随心所欲地谈话。”天色渐明,听见近处群鸟出巢奋翅之声,山寺晨钟之声也依稀可闻。大女公子觉得同这男子同处一室,羞愧难当,便劝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见了实在不好。”黛君答道:“如此冒着朝露归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实有其事。至今以后,我们份作夫妇模样,而内里有别,保持清白,我决无非份之想。你倘不体谅我这般心意,那也太无情了!”他并不告辞归去。大女公子觉得如此厮坐,实在尴尬,心中甚是着急。便对他说道:“以后遵言便是,但今早请你听我一言。”说话时显得狼狈之极。熏君答道:“唉,如此破晓别离,令人好生难过!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别,出户访惶路途迷’!”说罢嗟叹不已。此时依稀听到某处鸡鸣,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诗道:

  “荒野鸡鸣声声悲,拂晓云霞丝丝情。”大女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闻鸟脆鸣,俗世烦忧访愁身。”蒸君送她回到内室,自己从昨夜进来的纸门里回去,躺于床上,却无法入睡。他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离别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这几年来心绪定会不得安宁。”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众侍女如何看待昨夜之事。她也不能入眠,寻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摆布。身边的人会作恶多端,花样翻新,从中作祟、说不定哪天祸从天降,太可怕了!”又想:“此人并非恶人,言谈举止也不算过分。父亲在世之时,也是如此看法,还说此人可托付终身。但我自愿落党独身。妹妹比我年轻貌美,就此空自理没,也实在可惜。倘能嫁个如意郎君,也不枉此生。这两人之事,我一定尽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却难以顾及此人倘是平常男子,多年来对我关怀备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许。可是此人气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却步。就让我孤身度此余生吧。”她左思右想,不由得暖泣起来。心情抑郁,无可排解,便走进二女公子卧室,在她身旁睡下了。二女公子独自躺着,听见众侍女叽叽咕咕,异于平常,心中好生纳闷。此时见姐姐进来睡在她身旁,惊喜之余,连忙拿衣服来替她盖上。忽然闻到一种浓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姐姐从蒸君身上带来的。她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处理的那件衣服,没有想到侍女们耳语的确不假。她觉得姐姐很是可怜,便一言不发,佯装人睡。

  黄君将并君唤来,千叮万嘱,又细心写了封信与大女公子,方才启程回京。大女公子想道:“昨日戏作总角之歌与黄中纳吉,妹妹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他‘相隔约寻丈’而面晤吧?”甚觉羞愧难当,只是借口“心绪不佳”笼闭于房中,整日神情颓丧。众侍女说道:“眼见周年忌辰将至,那些零星琐屑之事,仅有大小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时她又病了。”正编制香几上流苏的二女公子说道:“我尚未做过流苏上的饰花呢。”非让大女公子做不可。此时房内光线晦暗,无人能见,大女公子只好起来,与她一起做。

  大女公子接到黛中纳言遣人送来的信”她却道:“我今日身体欠安。”让侍女们代她回复。众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笔不可吧?那多失礼!且显得小气。”周年忌辰已过,丧服均除去了。两位女公子当初认定,父亲去后无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凄苦。想至此处,不觉痛哭流涕,教人于心不忍。一年来大女公子皆着黑色丧服,如今改换成淡墨色衣服,仪姿更显雅致。二女公子正当芬芳年华,更是国色天香。她正梳洗秀发。大女公子忙来帮她。细瞧妹妹的姣好容颜,竟使她忘却了世间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愿,将妹妹嫁与那人,他不会不答应吧疗此事她心有定数,不觉会意笑了。除了这位姐姐,二女公子别无其他保护人。大女公子对她悉心照顾,情同父母。

  餐中纳言亦于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里着丧服,故不便答应我如今丧期将满……”他如饥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来宇治访晤。他欲同往常一样直接见她。众侍女传达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却说道:“我心情极坏,身体不适……”虽一再恳求,仍不肯与他见面。董君说道:“这般无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写了封信让转变与她。大女公子回复道:“眼下忌期虽满,初除丧服,悲伤犹存。心绪烦乱,不便晤谈。”蒸君亦不好多说,将那年老侍女兵君将召来,叮嘱了一番。此处侍女们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餐中纳言一人。她们皆私下议论道:“若能遂我们心愿,将小姐配与此如意郎君,移居常人艳羡的京都,肯定享福不减呢。”众人一并设法,欲将黛君带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借此事,她仅想道:“他这般亲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着他,谁知安何尽心?古书中常谈及,女子失节作恶,往往并非一己之念,大都由传文教唆的。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诚挚,何不将妹妹许配与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寻常,一旦结缘,也不会慢她,何况妹妹的容颜姣美,人见人爱。他许是相中了妹妹,不便开口吧。”但她又以为不须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却独自主张,实在罪过。推己及人,方觉对她不住。她与妹妹闲谈一阵后便说道:“父亲遗愿,乃指望我们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轻率嫁人,不然必遭份人讥笑。父亲在世之时,我们未能让他脱离凡尘,扰搅了他的清静,罪孽深重!临终遗言,应不违背才是。我们孤居独处,并不痛苦。然而众侍女时常抱怨我们,认为过分乖张,甚是讨厌。对你的去处,亦应思虑:你不应如我一般孤居独处,让年华付之流水,你不觉可悲可叹吗?你应如世间平常女子,配个如意郎君,那我这孤苦的姐姐亦觉安心,颜面有光了。”二女公子闻得此言,甚是不悦。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亲遗愿,并非要姐一人孤身终老啊?他深恐我无见识,受外人轻辱,对我疼爱甚深,姐你哪能及呢?为你不再孤寂,我愿朝暮相伴,不再分离。”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觉内疚,只得说道:“我心思烦乱,皆因众侍女时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语了。

  残阳西斜,黛君并无归意,大女公子颇为忧虑。并君进入室内转告尊君心意,并为他鸣不平,且说不应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无语。一味嗟叹。她想:“此生此世托付于何人呢?若父亲在世,倒可言听计从,许配何等样人,皆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会遭人嘲讽。可惜此间众传文,自恃年纪稍长,以为聪颖,不厌其烦,以各类身分及理由来劝说。然终为奴仆,道理偏颇,怎可听信?”众侍女虽再三劝说,但大女公子毫不动情,惟觉烦厌。二女公子平素虽无话不谈,但对于男女私情更漠不关心,悠闲自得。故无必要与她商议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墙,沉思默想。众传女皆进来劝她:‘大小姐还是脱去这淡墨色衣服,换上往常衣装吧。”她们欲于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狈。倘他们真有心撮合,还有何难处呢?于此狭陋的小山庄。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锦,何处可藏身”啊!

  尊君本欲暗暗劝勉她,让外人不曾知觉,此等好事便顺理成章。故他并不虚及由众侍女出面,仅让人对大女公子传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关系至此吧。”但并君与几位老婆子暗中摔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举虽出于关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浅,惹得大女公子极为嫌恨。大女公子对进来的共君道:“我父尚于人世时,多年中常称道蒸中纳吉善心体恤。如今父亲离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力相助。此番情谊,终生难忘。可没料及他有如此心愿,对我倾诉恋情,我常含怨申诉,甚觉难过啊!我倘为随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岂有不接受?可我已绝尘缘,发誓终生不嫁,所以不胜痛苦。倒是妹妹年华虚掷,令人惋惜。的确,从长计议,这孤寂生涯对妹妹不合适。倘他对父仍念旧情。要他将妹视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望你转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带羞色一吐为快。并君颇为怜悯,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详地对他谈及。可他说道:‘要我陡转此念,本不可能。再说兵部卿亲王对二小姐倾慕已久,应由他们二人结缘,我当助一臂之力。’此亦为情理中事。纵是父母均在,苦心养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结此良缘,亦难能可贵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势忧人。我常虑及二位女公子,不觉悲伤。人心难测,他回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桩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违父命,本届当然。但亲王之虑,乃因恐无人匹配。他曾数次谈及:‘若黛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归宿,便可安心了,实在可喜可贺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资或贱,婚姻不如意者,并木鲜见。此事极为寻常,谁会讥笑?那尊中纳吉身分与人品,十分出众。如此赤诚前来求婚,岂可断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遗训皓首佛道?难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么?”她喋喋不休诉说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气恼,卧而不语。

  二女公子见姐姐神情沮丧,颇觉心酸,依然与她同床共寝。大女公于深恐并君等人将尊君引进室内,可这间小屋别无他处可藏匿。由于大尚热,她便将自己那件柔软的外衣给妹妹盖上。离开一段,于距妹稍远的地方躺下来。并君将大女公子所言转告黛君,他便想道:“她为何这般讨厌俗世?定是自幼于圣僧般的父亲身旁,早就对人世无常有所彻悟吧。”愈发觉得此女与己性情相类,倒以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对非君说道:“照此看来,今后连隔帷亦不可相谈了。不过,仅此一回,烦你将我带到她住所去吧。”并君亦有此念,便招呼众侍女早些安息,与几位知情的老婆子并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风,甚觉凄厉,本不牢实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声。并君便以这些声响为掩护,悄悄将蒸君引到两位女公子卧室中。她觉得两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们向来如此,我怎好劝她们今夜分室安寝呢?好在餐中纳言与大小姐早已认识,不会弄错。”大女公子总不能入眠,忽听到脚步声,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痴心酣睡,觉得放心不下,可又无别的办法。心甚难过。欲将她唤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浑身瑟缩,于一旁偷窥。室内灯光晦暗,但见蒸君身着衬衣,极其熟悉,撩起帷屏,钻了进来。大女公子想:“妹妹实在可怜!怎样才好呢?”见陋壁旁立有一屏风,她只得躲到屏风背后。她想:“上午我劝她嫁与此人,她还怨我。此时又放他送来,日后一定对我怨恨吧。”心里甚觉痛苦,回首往事,皆因无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河,存活于世。饱受世间痛苦。与父诀别之日,目送他上山时傍晚那凄凉景致,历历如在眼前,交集于胸。

  黛君见仅有一人躺着,料定是养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来。细细一看,却是二女公子。两位女公子相貌颇似,但妹妹略显娇美。他见二女公子惶惶不安,知道她不知底细,甚觉愧疚。转念一想,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实对他不住。他想:“若二女公子嫁与他,我实在割舍不下。然而违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女公子相信我对她的恋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缘难逃,、对二女公于亦产生此番情意,并不羞耻。她们毕竟是姊妹呀。”他按捺住心中激情,将她视作大女公子,温柔可亲地同二女公子言语,直到东方既白。

  众老婆子闻到室内话音,知道此事终无所成,惊诧问道:“二女公子何处去了?这就怪了。”听见床上卧着的正是二女公子的声音,一时众人尽皆糊涂。一人道:“此事甚是躁跷,其间必有原因。”另一容貌丑陋的老婆子,张嘴咧齿说道:“每逢见到这意中纳言,便觉脸上皱纹皆少了,甚觉光彩。如此端庄的如意郎君,大女公子为何要退避三舍?或许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说道:“喂,不可胡言乱语!哪有何鬼魂附体!定是我家有两位女公子自幼远离尘嚣,对婚姻大事,无人引导,因而有所顾虑。待日后习惯了,自会明白的。”还有人说道:“但愿大小姐早开心锁,好好待他!”她们说说笑笑,逗闹一阵后便睡了,一时酣声雷动。

  秋宵苦短,情意绵绵,不觉天已大亮。尊君目睹眼前佳人,岂能满足?后又对她说道:“接受我这份情意吧,你不应如你姐那般冷若冰霜!”与她约好了后会时期,便悄然退了出去。他觉得似刚从梦里醒来,甚是惊奇。可那薄情人此时心绪如何?他欲上前弄个明白,便又屏住气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间躺下来。

  并君来到小姐房间,问道:“奇怪,二女公子现在何处?”二女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难当,给缩那里,心中茫然无知。想起昨日昼间姐姐所言,心中犹甚抱怨。此时,阳光撒满房间,大女公子从屏风后爬出,那困倦狼狈样,甚如蟋蟀。她深知妹妹心中气恼,颇为不安,可又说什么才好呢?她想道:“妹妹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后定要有所防范了。”心中憋闷得慌。

  并君又来到黄君处。黛君便将大女公子何等固执。终不肯见面等详情诉说与她。并君亦怨大女公子太无礼不识大体,气得头昏眼花,对黛君颇为同情。尊君对她说道:“往日大小姐待我冷漠,我以为她不理解,故未计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自慰。而今夜此事太丢脸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亲王临终时顾及两位女公子,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因体谅他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对两位女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小姐冷若冰霜,倒让我铭记于心,永世难忘。匈亲王前来求婚。我想大女公子主意已决,既是婚配,定要许一身分高贵之人。我真无趣,如今职低位薄,拒绝我亦属当然,日后再无颜面来见了。此番愚行,望不与外人道吧!”他牢骚满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养君等人皆低声说道:“如此双方皆无好处呀!”大女公子亦想:“到底为何啊?倘他将妹妹抛弃,又怎样才好?”她甚是忧虑,不觉悲苦异常,怪怨众侍女不解人意自以为是,正沉思默想时,燕君派人送了信来。此次来信,她比住目更是欣喜,但又觉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枫叶。这枫叶一半为青,如不知秋景尚浓,另一半却呈深红。信中附诗道:

  “异色同染一枝枫,花神可识谁更浓?”诗中仅此两句,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全无恨意,大女公子见后想道:“照此看,他有意敷衍塞责,草率而归了。”心中惴惴不安。众侍女催促道:“还是快复信吧!”大女公子欲让妹妹写,又羞于启齿;自己又难以著笔。犹豫了片刻,才写道:

  “纵难悉晓花神意,红枫色深胜青枫”她泰然自若,信手写来,笔迹颇见功底。蒸君见后,方觉欲与之一刀两断,到底割舍不下。他想:“大女公子一再说,‘她与我情同手足,我愿为她付出一切’,我尚未答应她,定是她怀怨于心,故作出昨夜此举吧。我未将她好意存放于心,若对二女公子亦如此冷漠,她定恨我薄情寡义。那我的初愿更难成遂了。且那传话的年老诗女,亦将视我为薄情郎。总之,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舍却凡尘,可又难断欲念,已足贻笑天下。再说此举与世间常人无异,去缠绵一薄情女子,更为世人讥笑我如‘无棚一小舟’了。”他辗转反倒,直至天明。此时残月西坠,晓色清悠,他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亲王。

  且说三条宫邸自遭了火灾,蒸君便移居六条院。他与匈亲王相隔甚近,故可时常造访。旬亲王亦觉此举甚是方便。院内清静幽雅,颇得餐君喜欢。庭中花木争奇斗妍,别有一番情趣。他中月影清澈,犹如画中一般。恰如旬亲王所料,蒸君早已经起身。闻得香气扑鼻,便知是尊君来了。他忙穿戴整齐,出门迎候。蒸君于台上坐定。匈亲王本将他延请至屋内,便也坐于走廊边栏杆上,二人一起纵谈世事。匈亲王谈及宇治两位女公子,对蒸君不肯代劳,甚是埋怨。秦君想着:“岂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转念又想:“倘我助他将二女公子说定,我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遂改变了初衷,与他谈得甚是投机,二人一并高议得手主意。黎明时分,山雾渐起。天光迷蒙,月影婆婆,树荫幽幽,别有一番韵致。匈亲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乡,对黄君道:“近日内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带上我啊?”袁君担忧出现意外,甚觉为难,又不好多说。觉得很为难。匈亲王戏赠诗道:

  “花开荒野何须拦,君心独占女郎花。”蒸君答道:

  “秋雾深锁女郎花,护花使者赏翠华。她怎可随便见得外人呢?”他故意惹激旬亲王生气。匈亲王忧愤说道:“怎是个煤谋不休的人?”熏君暗想:“此人素来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女公子底细,倘她形貌丑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温柔可爱,那我说来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无缺。可大女公子费尽心思,潜心安排,欲将其妹荐与我,我若辜负此美意,未免太无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别恋,我万不可从命啊!既如此且先将二女公子让与匈亲王吧。不然旬亲王与二女公子皆要嫌恨我。”他心想就如此行事,对旬亲王的指责,他仅一笑了之。私下计议,匈亲王不得知,总埋怨他不大度,实在可笑。黛君对他说道:“女公子心生烦恼,皆因你们举止轻浮,也怪不得她们啊厂那口气,宛如女公子父母那般严厉。旬亲王只得唯唯诺诺答道:“其实我对她的恋慕全出自肺腑,请观我后效吧。”袁君说道:“时至如今,两位女公子全无应允之意。要我从中促成,确有些难办。”二人便仔细商讨访晤宇治的法子。

  八月二十六为彼岸会圆满之日,此田宜于婚嫁,黄君欲拟悄悄将旬亲王带往宇治。本来旬亲王的母亲明石是后平素不允他微服外行。倘为她得知,那定会出事。可他渴慕已久,执意要去。黛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确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对岸夕雾左大臣的山在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两人便悄悄回至黛君在院,让旬亲王下车在此等候,袁君一人先到八亲王山庄。此处只有那值宿员脚踢左右,不会让人生疑,众人一定不知实情。山庄里众人得知黛中纳言写到,纷纷出来迎候,两位女公子闻知蒸君又来了,心里甚是担忧。可大女公子想:“我既已向他暗示,要他转恋妹妹,我倒可宽慰了。”二女公子却以为他爱慕姐姐至深,不会对她再动心思。自那夜邂逅,对姐已存戒心,亦木若往常那般亲近了。往日熏君所有言语。皆由侍女送传。“今日怎样才好呢?”众侍女也左右为难。

  夜色渐近,蒸君便派了一人用马将旬亲王接来。又唤来并君,对她说道:“我尚有一言讲与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实不好再去见她。可又不可隐而不言,望你能代劳。再有,今夜至夜深时,仍将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语之恳切,实出一般。并君心想不论哪一位女公子,能够成全此事皆可,便进去向大女公子传达了黛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余,心也踏实了许多,便将那晚他进来的纸门关好,准备隔门与她晤谈。蒸君夜深,匆匆赶至。见她不开门,只好说道:“将门开一下吧,我仅有一语相告。若声音太大,别人听见不好。外面好闷啊!”大女公于不肯开门,答道:“如此言语,别人也不易听见。”可她又想:“许是他真转恋妹妹了,无意隐瞒,故与我一叙。这又有何关系,我与他并非不曾相识,不要太过分了吧!还是让他在夜色未深之时趁早见到妹妹吧。”便将纸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岂料黛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出,深切诉说相思之苦。大女公子甚觉后悔,狼狈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广然则只得好言相劝,望他早去见妹妹。难得一片苦心。

  遵尊君指点,匈亲王来到尊君上次进入的门外,将扇子拍了两下,并君以为黄君到了,便出来引导他。匈亲王料想她熟练此道,不由暗自窃笑,径直跟她进入二女公子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晓,正敷衍开导蒸君,要他早些到妹妹处呢。更君不由好笑又怜悯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会埋怨我一辈子,会让我无可谢罪。”便对她道:“此番旬亲王偕我同来,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共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两手空空,不受世人耻笑吗?”大女公了闻听此言,颇觉费解,不由一怔,说道:“没想到你有这番心思,数次欺哄我们,你真可恨!”她痛苦异常,不觉两眼昏黑。勇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气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这还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倾慕旬亲王,他身高位显。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违呀!匈亲王钟情于令妹,我甚是为你难过。如今我愿难遂,尚孤身一人,实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却宿线,静下心来想想吗?此纸门的的阻隔有何用处,谁会相信我们的清白?旬亲王亦不会体会到今夜我这般苦闷吧?”瞧他那样儿,欲将拉破纸门闯入室内似的。大女公子木胜痛苦,转念一想,还得设法骗他回去,让他镇静下来。便对他说道:“你所言宿缘,岂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觉‘前路茫茫悲堕泪’,心里一片茫然。我对你说什么才好呢?真如恶梦方醒啊!倘后人言过其辞,添盐加醋,如古书中一般,定将我视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木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费心思,设法来为难我吧。今日我倘能度过此关,待日后心绪稍好,定当与你叙谈。此刻我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极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话痛彻心扉。意君见她言真意切,态度严正,顿觉有些愧疚,隐隐怜悯起她来。便对她道:“尊贵的小姐啊,我该怎样说你方能体谅我,亲近我呢?“找皆因顺从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难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说道:“不然,我们就隔门而谈吧。望你对我亲近些。”便松开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随即退入室内,隔开一段距离。蒸君甚觉她好可怜,便说道:“随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辗转难眠。室外川水轰鸣,不时惊醒放风凄凉。他甚觉身似山鸟,漫漫长夜,何时达旦?

  山寺晨钟报晓。黄君估计旬亲王正酣眠入梦,心里不由有些妒恨,便咳两声意欲催他起来。此种行径实出无聊。他吟道:

  “引人窥住胜,反迷自身途。

  愁苦诉无人,微嘉独归路。”世间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当和妾意。自述入胜途,勿恨别人阻。”其声低婉,依稀可闻,袁君依依不舍。说道:“如此严实相隔,真闷死我了!”又说了些怨恨的话。天已微明,匈亲王从室内出来,动作温雅,衣香缕缕。他本存偷香窃玉之心而精心打扮过。并君见此陌生的句亲王出来,满脸迷惑,甚是惊讶,她一想黛君决不会为难两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晓色犹晦之际迅速回京。匈亲王方觉此归程比来时远了许多。想到日后往来不便,木免忧心忡忡。想起古歌“岂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里十分烦闷。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赶回六条院,将车驱至廊下。从这辆侍女所用的竹车中下来。两责人颇感新奇,忙躲入室内,相视而笑。蒸君对匈亲王说道:“此番效劳,你当如何谢我?”想到自己给他摊却两手空空,木免遗憾,但亦不好多说什么。包亲王一到家。即刻传书至宇治,以表慰问。

  再说宇治山庄中,两位公子如梦方醒,心乱如麻。二女公子对姐姐此番摆布,且样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懒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末曾先向她言明,故难料昨夜会发生此等意外。惟觉对她不起,对她的怨恨亦属当然。众侍女皆进来问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长姐两眼浑浑,不能言语。众侍女皆颇感意外。大女公子将旬亲王来信拆开,欲交给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着,不肯起来。信使急着返回。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见匈亲王信中诗道:

  “遥迢寻侣披露露,岂可视为等闲爱。”意韵流畅得体,一气书成,字体十分秀丽。大女公子寻思:“此人倒也风流惆扰,日后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对待才是,可不知日后如何了。”她觉得代作此复,有些不妥,便悉心劝导她,要她亲复。且将一件紫花那使都色女装褂子及一条三重裙赏给信使。那使者”不知详情,觉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给随从。这使者并非公差,乃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旬亲王不欲让外人得知,故派他前来。猜想那犒贵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时颇不痛快。

  此夜旬亲王赴宇治,仍欲清蒸君引导。而蒸君说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见我,随即得去。”没有答应他。旬亲王想:“定是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让他失望,亦不再勉强。宇治那大女公子想:“此事至此,岂能因此亲事违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时软了下来。此山庄环境虽较陋朴,但为迎候新婿,照山乡风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丽堂皇。想起句亲王远涉来此,出自诚心,实令人欣喜。此间心绪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则怅然若失,任人妆扮,深红衣衫上泪迹斑斑。贤明的姐姐仅有默默陪泪,对她说道:“我亦不可长留于世,日夜思虑,皆为你托付终身之事。众年老侍女成日于耳边蝶蝶劝慰,皆言此桩婚姻美满。我想年老之人见多识广,此番言语也是在理的。可阅历浅薄的我,时时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负重,悲愤烦恼是未曾料到的。许是世人所谓的‘宿愿难避’吧!我处境甚是艰难。等你心情稍宁,再将此事缘由尽皆告知于你。切勿怨我!否则是遭罪的。”她抚磨着妹妹的秀发,说出了此番话。二女公子缄默木语,她深知姐姐为她从长计议乃一片苦心,她能够理解。然而她思绪万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遗弃,为世人讥评,负姐姐厚望,那有多伤心啊!

  昨夜旬亲王仓碎进入,确让二女公子一时惶然无措。此时他方觉她的容颜是如此姣艳;再说今夜她已是温驯的新娘,不由爱之弥深。一想起相隔遥远往来不便,心中甚觉难过,便心怀挚诚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听进,毫不动情。无论何等娇贵的千金,即使与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触,见惯男子行为的人,初次与男子相处,亦不会如此羞赧难堪。可这位二女公子,并非受家中推崇及宠爱,仅因身居山乡,性情不喜见人而退缩。如今忽与男人相处,推觉惊羞。她生怕自己一副乡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难言,胆战心惊。然而她才貌双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众侍女禀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应请众人吃饼。”大女公子亦觉仪式应该体面宏大些,便欲亲为料理。可她实在不知应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长辈身份,出面筹划此类事,惟恐外人讥笑。不觉满面红晕,模样颇为可爱。她仪态优雅,品性仁慈和蔼,地道一副大姐柔肠。

  意中纳言遣人送了信来。信中道:“拟欲昨夜造访,皆因旅途劳顿,未能前来,实在遗憾。今宵事本应前来相帮,但因前夜败宿,偶染风寒,心境不佳,故徘徊木定。”以陆奥纸为信笺,纵笔疾书,毫无风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贺礼,皆为各类织物均未曾缝制。卷叠成套置于衣柜内,遣使送与并君,作侍女衣料。数量并不多。许是他母亲三公主处的成品。一些未经练染的绢续。塞于盒底,上面是送与两位女公子的衣服,质料精美。循古风,于单衣袖上题诗一首:

  “纵君不言同装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诗暗含威胁。大女公子见了,忆起自己与妹妹皆为他亲见过,甚觉羞愧,为此信如何回复,费尽了心思。此时信使已去,便将复诗交与一笨拙的下仆带回。其诗道:

  “缠绵贪枕生平恶,灵犀通情方可容。”由于心清烦躁,故此诗平淡寡趣。熏君阅后,倒觉言出真情,对她倍加怜爱。

  当晚旬亲王正在宫中,见早退无望。心急如焚,嗟叹不已,明石皇后对他说道:“至今你虽尚为独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万事皆不可任性行事,父皇亦曾告诫过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邪。匈亲王听得此言,颇为不快,转身回至值宿室,便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信写好后仍觉气恼,此刻,黄中纳言来了。此人与宇治宿线不浅,故他见后甚感喜悦。对他说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无主意了。”说罢叹息连连。冀中纳吉欲试探一下他对二女公子的态度便对他说道:“多日不进宫,若今晚不留于宫中值宿,你母后定要怪你的。适才我于侍女堂中闻得你母后的训斥。我悄悄带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牵连吧?我脸色皆变了。”包亲王答道:“母后以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责备。反让我行动不便。”他为身为皇子而自惭形秽。素中纳吉见他如此言语,甚觉可怜。便对他说道:“你受责备理所当然。今晚罪过,由我承担,我亦不借此身了。‘山城木幡里’,虽有些惹人注目,但谁有骑马去了。你看如何?”此时暮雷沉沉,即将入夜。匈亲王别无良策,只得骑马出门。蒸君对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于此处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宫中。

  囊中纳言人内拜谒明石是后。皇后对他说道“旬皇子呢?他又出门去了?此种行径成何体统!若为皇上得知,又将以为是我纵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红颜不衰,越显娇媚c袁中纳言暗想:“大公主一定与母后一样貌美吧。倘能与她亲近。听听她那娇音,该多好啊广他不觉神往,继而又想:“凡世间重情之人,对不应盯恋之人遥寄相思,方发生若即若离等此种关系。如我这般性情古怪的人,绝无仅有了。一旦清有所钟,相思之苦莫可言状。”皇后身边众侍女,个个性情温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艳卓绝,惹人倾慕的。而餐中纳言主意既定,从未动心,对她们态度甚是遭严,其中也有眉目传情,娇揉造作之辈。可皇后殿内乃高雅之地,故众侍女亦得貌似稳重。世间本人心殊异,其间不乏春情萌动而露了马脚的。蒸中纳言看后,觉得人心百态,有可爱的,有可怜的。起居坐卧,皆显人世奇态。

  再说黛中纳言隆重的贺仪送到宇治山庄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见旬亲王驾临,仅收得他一封来信。大女公子暗想:“原来如此!”甚是伤心。直至夜半,秋风凄厉,飘来阵阵芬芳的衣香,才见匈亲王起到。他雄姿英发,山庄里众人无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为他的此番诚意感动至深,对他也有了些脉脉温情。她天生丽质。风华正茂。此夜浓妆艳饰,更为迷人。匈亲王曾目睹过形形色色佳丽,亦觉此人实在卓尔不群,容颜对以至仪姿,近看越显标致。山庄众年老传妇皆兴奋得合不上口,满脸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缘是命中注定吧!”她们窃窃私议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绝黛中纳吉求婚,实在不该。众侍女皆已年长色衰,人老珠黄,她们身着燕君所赠统缎制成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大女公子看着她们,想道:“一味涂脂抹粉,孤芳自赏呢!我虽已过盛年,容颜日渐消瘦,尚木至于那般老丑。自觉眉目清秀,该不是有意袒护自己吧?”她心情侣郁,闷闷不乐躺下了。继而又想:“如此下去,岁月不饶人,我也会因姿色衰逝而与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这般无常!”她仔细看了看自己那纤纤细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匈亲王回思今夜出门的艰辛,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由悲从中来。便把母后所言俱告于二女公子,又说道:“我虽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对你有丝毫杂念,今夜便不会义无反顾来见你了。我甚是担心你不能体谅我,今晚方毅然前来。今后怕是不能常相厮守,故我考虑再三,将你接入京中。”他言辞十分诚恳。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后不能常聚,世人传言此人轻薄,恐真有其事了。”她心情郁闷,忆及人世沧桑,不觉心灰意冷。

  不觉天明。匈亲王打开侧门,携二女公子至窗前一并观赏晨景。此时晓雾弥漫,更添景致。雾中舟揖穿梭,依稀可见其后卷起的如雪浪花,真一处好住所啊2极富情趣的句亲王兴味盎然。阳光从山端穿透浓雾照来,更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匈亲王想:“人们称道的国色大香,恐不过如此吧!因袒护胞妹,我认为大公主无可企及,原来并非如此。”他欲细致入微欣赏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面,反使他意犹未尽。水声淙淙,宇治桥古朴苍然依稀可见。浓雾渐逝,两岸更是凄清荒谅。匈亲王说道:“如此荒寂安可久留广说罢内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听了羞愧难当。匈亲王英姿飒爽,眉清目秀。他又当面山盟海誓,愿此生此世患难与共。二女公子喜结良缘,颇感意外,觉得他较之那严正的袁中纳言更为可亲。她细细寻思:“餐中纳言性情古怪,举止严肃,令人望而生畏。而这句亲王,于相识之前,认为他更加严峻,故一封简单来信,也不敢欣然作答,岂知一旦相识,便依恋难舍。连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勾亲王随从咳嗽声不断,催促返驾。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烦意乱,向二女公子一再嘱托:今后若因意外而不能前来相聚,勿需疑心。临别赠诗道:

  “绵绵无绝情,艳颜如桥神。孤眠中宵慕,红泪沾锦装。”他徘徊不前,归留难定。二女公子答诗道:

  “姻缘永无断,今宵誓旦旦。恩爱情永挚,长如宇川。”她满怀忧伤面呈难色,匈亲王倍加怜爱。二女公子满怀少女的温情,目送朝阳中雄姿英发远去的情郎,暗暗贪赏他那遗下的衣香,好一派风流心境啊!匈亲王因今日走得较晚,众侍女瞧见他那威仪,均赞不绝口。说他定是身份高贵,丰姿这般优雅,那中纳言虽亦使艳,却过于严正。

  别行途中旬亲王一心区念二女公子离别时那忧伤的娇容,竟想调转马头,驰回山庄。然恐为世人笑话,只得隐忍归京。日后欲再次暗中前来拜访,实在艰难了。回京之后,他每日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宇治众人背信任他对爱情的诚挚。而久不前来,大女公子不免为妹妹担心,她想:“我自己虽无此间悲愁,却反而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为忧伤,故表面上作作镇静自若,私下却在坚定自己独身之志。她想:‘担愿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素中纳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来,此尚是他这媒人之过,甚觉歉疚。便屡屡前去拜访匈亲王,欲探他的心思。见他饱尝相思之苦,便知此线定能长久,也安下心来。九月十日前后,山乡秋风瑟瑟,一片凄凉。一日黄昏,天色昏暗,云层骤集,山雨欲来。旬亲王心绪甚是恶劣,独自枯坐,心思早已飞到了宇治,而又不能决定。冀中纳言深知此时他之所思,便前来访问。他吟着古歌“初秋风雨暴,山里复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匈亲王即刻转悲为喜,竭力劝服蒸君一同前往。二人于是照例同乘一车。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们一路所谈,尽是宇治两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时分,风雨淋淋,四野更显萧索。山雨浸湿衣衫,农香更为浓郁,人间哪有此等香啊!山庄众人见二人凄风苦雨突然驾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郁积于心的疑虑瞬息荡然无存,大家笑容满面,忙没筵布座。先前于京中带来侍奉二女公子的几位京中差女,素来瞧不起此等孤寂山庄,今日见贵客临门,亦颇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见到旬亲王光临,亦喜不自胜。然见那多事的黛君亦在,不觉可耻,隐隐生厌。但她将黛中纳吉镇定自若的气度与匈亲王相比,方觉囊中纳言到底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娇客临驾,山乡虽较简陋,然款待却甚隆重。蒸中纳言犹似主人,则将已视为主人,不拘礼节应付。然仅将他带至暂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内室,他甚觉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觉得有些不好,便与地隔屏晤谈。餐中纳言满怀怨愤说道:“一贯这般疏离我,真是‘戏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对他的品性了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历尽忧患,愈觉结婚乃一大苦事,终身不许之愿更为坚定。她想:“眼下他虽较可怜,倘嫁给他,将来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圣洁的友谊为好。”她的主意更坚决了。餐中纳言向她问及旬亲王的情况大女公子虽未直言,但从其言语,知她心有所虑。黄中纳言甚觉遗憾,便将旬亲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盘托出。大女公子见言辞也较先前真挚。便说道:“待今日过去,他已o绪平静时,再详告不迟吧!”其态度倒有些和缓,但并未打开屏门。黄中纳言想道:“此刻若将屏门强行拉开,她定会痛恨我。断定她不会另有所爱而轻易钟情。”他素来沉稳,而此刻的满腔激情,亦得隐忍下去。只怪怨她道:“如此隔门而谈,总觉无趣,我极郁闷。能如上次那般晤谈吗?”大女公子答道:“我较往日更‘推怀深可耻’了。担心令你生厌。我心有所虑,自己亦不知为哪般。”说时一阵嘻笑。囊中纳言觉得甚是亲近,说道:“如此拖延下去,后果当会如何呢广说罢连连叹息。他又如山乌般孤宿至天明

  旬亲王未曾料到黛中纳言是独宿。对二女公子说道:‘索中纳言被视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羡慕呢厂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与姐姐到底怎样了?旬亲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机会。想到即刻又要离去,心中十分留恋。但两位女公子怎能体会到他的心思呢?她们一味悲叹:“此段姻缘是好是坏?日后定会遭人耻笑吗?”恋爱的确劳神苦。心啊!

  旬亲王本欲暗中将二女公子迁至京中,但又苦于无合适的居所。六条院被夕雾左大臣控制着。他费尽心思,欲将第六女公子嫁与旬亲王,匈亲王却不予理睬。为此左大臣耿耿于怀,常刻薄地讥讽他轻浮浅薄,还在皇上与皇后面前诉苦。故旬亲王消将这既无声望、又无势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为夫人,则顾虑之事甚多。若将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对待,叫她于官中当差,这倒不难。但旬亲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梦想:父皇退位之后,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后之旨立为皇太子,那时二女公于充当女御也便顺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则这美好的梦想未能变成现实,因此痛苦不堪。

  为了体体面面迎娶宇治大女公子,餐中纳吉将今春遭了火灾的三条宫邸重新修建。他想:“旬亲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却只能胆战心惊地私会,众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怜了。我居为巨下,毕竟少了许多束缚。倒不如干脆将他们私通之事启禀皇后和皇上。那时旬亲王虽然一时遭人品头论足。但是从长计议,为二女公子着想,暂时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从容相聚,实乃痛苦啊!我定要让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亲王夫人。”他并木格外掩饰这企图。至更衣节,又想:“恐怕只有我还关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将准备迁居三条宫即所用的帐慢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们先用。又吩咐乳母等专为宇治的众侍女新制了各式服装,同时送去。

  黄中纳言想起宇治的鱼梁此时风景独好,便于十月初劝请勿亲王前去观赏红叶。他们仅带几个贴身随从及殿上亲信,打算作小规模旅行。然呈子的威势极盛,这事自然广为人知。左大臣夕雾之公子宰相中将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其中僚属很多,而高级官员惟这宰相中将与黛中纳言二人。

  于是黛中纳言给宇治的女公子写信,其中说道“……须至贵处泊宿,请作好准备。前年一起看花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访山庄亦将一同前来。请切勿抛头露面。……”信中所叙甚详。宇治山庄便忙碌准备换上新的帷帘,打扫四处,清除岩上腐叶,除去塘中蔓草。蒸中纳言派人送来不少美味的果品与饭肴,又遣送几名相称杂役。两女公子颇觉内疚,但只得权当命中注定,于是接受了恩惠而静待贵客临门。

  匈亲王的游船伴着船中奏出的美妙音乐,在宇治川中连巡。山庄众诗文闻得这优美的乐曲皆站在靠河边的长廊.上向着河中观望。但见红叶饰于船顶,丽如锦锈。依稀可辨船上的摆设,装饰,然不能看到匈亲王本人。众人想不到私人出游时也这般盛况空前。对皇子的奉承异常殷勤。众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风光真是不错,嫁得这样权势高显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终身无悔。”览中赋诗,所以有几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准备游览时赋诗。黄昏停舟泊岸时,一面奏乐,一面赋诗。众人头插或深或淡的红叶,共奏《海仙乐》之曲。人人喜形于色。独有句亲王怀着“何故人称近江海”之情。他。动中牵挂山庄中的二女公子,郁郁怀恨的情状,便对一切都无甚兴味。大家各自拟题,互相赋诗吟诵。蒸中纳言告知旬亲王,欲待大家稍为静息之时,造访山庄,不料此时,宰相中将的哥哥卫门督按照明石皇后旨意,带了一大批随从人员,声势浩大地前来护驾。皇子离都出游,是一件大事,虽是微行,消息也会不胜而走,传请世人。再说此次旬亲王只带得很少的侍从,突然启程。明石皇后闻之惊诧不已,便忙吩咐卫门督带了大批殿上人随来。匈皇子和表中纳言皆暗暗叫苦,这情形好令人尴尬扫兴。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只管举怀邀明月,狂歌乱舞直至天明。

  接着,京中派中宫大夫带许多殿上人前来迎旬亲王回宫,他还欲在此游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恼怒,真不想回京。便写了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只是直率详实地叙述感想,并无抒发之情。二女公子谁想旬皇子人事稠杂不便,亦不回信。她只是坚信:似她这般地位寒微之人,与尊贵的皇子结缘,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遥居两地,阔别多时,苦思苦守,她很正常;今喜见命驾前来,孰料过门不入,只在附近寻欢作乐。这使得二女公子颇为恼怒。匈亲王更是郁郁寡欢,伤心忧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鱼,陈列于深浅不一的红叶上,请直上观赏。众人皆竞相称赞。旬亲王虽与众人一起游玩。但他此时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肠,忧愁忧思,哪有这般雅兴啊!不时茫然地怅望天空。远远望见八亲王山庄中的树梢,以及树上缠绕有的常春藤的颜色。在匈皇子看来,也都极具意味,倍显优美。此刻不觉顿生凄凉。熏中纳言也极为后悔,先前写信告知她们,事情反而无味。同行诸公子,去年春天与匈亲王一起游过宇治,此时又想起了八亲王邪内美丽的樱花,说起八亲王死后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闻旬亲王与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也有人一无所知的。总之,天下这事,即便发生在这种荒山僻处,世人也会知晓。诸公子众口一词,说道:“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圣,又弹得一手好筝,此皆八亲王在世之时,朝夕尽心教导之故。”宰相中将赋诗:

  “昔日春芳窥两樱,秋来零落寂廖情。”袁中纳言与八亲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诗特为袁中纳言而吟。嚣中纳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叶红,山樱荣枯世无常。”卫门督接过吟道:

  “红叶骄阳山乡好,秋去游人何以赏?”中宫大夫也吟道:

  “好景烟消无人赏,多情藤葛绕岩阴。”他年纪最长,吟罢此诗已老泪纵横,或许是想起了八亲王少年时的盛况吧。旬亲王亦赋诗:

  “萧瑟秋天山居寂,松风应恤莫劲吹疗方一吟罢,泪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当真对宇治女公子缠绵钟情。失此相见机会,难怪他如此伤心啊!”此行规模盛大,伴者甚众,所以不便上山庄造访。众人回味昨夜所赋佳句,加以吟诵,其中用和歌咏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种酣酒狂舞时即兴之诗,哪里会得佳作?略举一二,也可见一斑。

  匈亲王船上开路唱道之声渐至消逝,宇治山庄的人一闻知,便知他不会再来,众人皆怅然失望。众侍女原本忙碌准备,迎接贵客,此时也皆失望泄气。大女公子甚为忧伤,她想道:“此人的心容易变更,似鸭路草之色,真如他人所言‘男人无真言’。这里的几个下仆,一起谈论古代故事,说起男人对于自己所不爱之人,也言语动听。但我一直认为,那些修养不高、品格低下之辈,才会如此言而无信;身分高贵的男人则大相径庭了,他们以名誉为重,言行走极为谨慎,不致胆大妄为。如今看来这也是不对的。父亲在世时,曾闻此人风流浮薄性情,所以才末答应与他结缘。素中纳言屡次夸说此人风流多情,不想还是让他作了妹婿,平添得这许多忧愁,真是太没意思了!他对我妹妹薄情义,轻视于人,意中纳言定知此事,不知他怎样看待呢?此处虽无其他外人,但侍女们对此事都嗤之以鼻,的确太可耻了!”她思来想去心乱加麻,烦恼之极。二女公子呢,则因旬亲王先前一时信誓旦旦,所以对他深信不疑。她想道:“他决不会完全变心的。身当其位,行不由己,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以此自慰,然久不相逢,必然也生出些怨恨。他难得至此,却过门不入,实在令人寒心。二女公子倍觉伤心痛苦。大女公子目睹妹妹神色如此痛苦难堪,想道:“倘妹妹与其他人一样,别墅豪华,地位高贵,匈亲王可能就不会如此了。”由此愈觉得妹妹可怜。她想:“若我长生于世,恐怕遭建也会与妹妹差不多吧。餐中纳言大献殷勤。不过是为了动我心。我虽一再借口推托,然而也有限度,哪能永远如此呢?再说这里的侍女皆不晓利害,只顾竭尽全力劝我与他合好。虽然我甚感厌恶,也恐有朝一日难以幸免,或许父亲预知有此种事情,所以他再三告诫我独善终身。恐怕命中注定我们命薄,孤苦无依吧。倘再遇不淑,被人耻笑,让逝去的父母也不心安啊!但愿我能逃避此种折磨,早登仙途,免得余生罪孽深重。”她不胜悲苦,每口茶饭不思,只是一味忧虑自己死后山庄中的情状,不免朝夕悲叹。她看见二女公子,心中颇为伤心,想道:“若我也弃了这妹妹而去,叫她孤苦无依,将何以打发时日呢?曾朝夕目睹她那花容月貌,亦为她高兴,曾费尽心机抚育,希望她高雅贤慧,前程无量。如今身许高贵的皇子,但其人薄情寡义,让她贻笑于人。叫她今后有何面目安身处世,与人同享幸福呢!”她思绪不断,越觉自己姐妹二人不屑一提,空活人世,念之不胜悲切。

  回京之后,匈亲王原拟再次微行暗赴宇治。却不料夕雾左大臣的儿子卫门督到宫中揭发.“旬皇子偷赴山乡,与宇治八亲王家女儿私通。世人都在窃窃私议他的浮薄呢。”明石是后听得,心尤惴惴。皇上对此甚感不快,他说道:“让他无拘无束地位于私味之中,实在不是好事。”从此严加看管,要他常住于它中。

  夕雾左大臣欲将六女公子许配与匈亲王,匈亲王不从。经双方家人议定,迫他娶六女公子。嚣中纳吉闻之,心急如焚,竟不知所指。他独自寻思道:“此种结果,皆因我一人酿成。当初我念念不忘八亲王临终苦情,见二女公子美貌薄命,不忍见她们玉理沙土,断送幸福前程,才身堪照料是任。我当时钟心的是大小姐,而她姐有违我愿,将二小姐让与我。其时旬亲王有意于二人,恳切要求促成此事,我便将二小姐介绍给了句亲王。现在回想起来,若我当时兼得两位小姐,也无人怪罪于我的,真是悔之晚矣!”旬亲王则时刻想念着二女公子,恋恋关怀宇治山庄,心中更是痛苦。明石皇后常对他说道:“你若有中意之人,便叫她前来,与他人一般共享荣华尊贵。皇上对你关怀备至,而你却行为轻优,遭世人泥责,我亦为你惋惜。”

  一日,霍雨集罪,闲寂无聊,旬皇子来到大公主房中。此时大公主身边侍女稀少,她正在神情专注地静观图画。旬皇子便与她隔帷而语。他认为这位姐姐貌美出众,无人可比。她品性高雅,博学多才,容颜娇美,性情温和,数年不曾见得第二人。冷泉院的公主,教养甚好,名声极佳,颇讨人喜欢。虽然心中倾慕,却从未言及。然而他今日看到大公主,便想:“山庄里那个人,与我姐姐相比,其高雅优美决不逊色。”一想起二女公子,倾慕不已。为慰藉他苦闷忧郁之心,他随意拿起身边散放的画幅来欣赏。尽皆种种美好女子,及所恋男子之屋。画家倾心描摹的人生百态,总使他时时想起宇治山庄。他一时兴致大增,便向大公主索得数幅,欲相赠与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绘五中将教其妹弹琴的画,《伊势物语》诗歌:

  嫩草美如玉,应有人来摘。我虽无此分,私心甚可惜。题上“应有人来摘”之诗,勾皇子看了,心中似有所感。他稍近帷屏,向里面大公主低声说道:“亲兄亲妹,古来不避。你为何对我这般疏远。”大公主不知此话因何画而起。匈亲王便将那画塞进帷屏的隐缝。公主埋头看画,头发飘洒于地,散落于犀外。匈皇子从帷屏后窥其容貌,觉得姐姐美丽无比。遂想:“倘非近亲……”难于隐忍,便赋诗:

  “隔帘偷窥如玉草,迎风弄姿乱和心。”众侍女怕旬皇子难为倩,都避于一旁。大公主想道:“不咏别的诗,偏言此奇言怪语呢?”便不再答理他。匈皇子知道姐姐说得也是,在五中将那个吟“何须顾虑多”的妹妹也太轻怫了,令人可恶。这大公主与匈皇子二人,乃紫夫人视如心肝潜心抚育的。众多的皇室子女中,他们也最为亲近,明石皇后对大公主关怀备至,概不使用稍有缺憾的侍女。所以大公主身边侍女,不少身份高贵。勾皇子喜拈花惹草,见容姿不错的侍女,便与其打情骂俏。但他时刻想念宇治的二女公子,多日不通音信。

  却说那宇治两女公子日日盼待旬亲王到来。她们觉得此别甚久,猜想旬皇子终将她们忘却,心中不由悲伤。正此时,董中纳言闻知大女公子患病,前来探望。大女公子的病并不严重,便借此谢绝他。餐中纳言说道:“惊悉玉体有恙,故远道前来探看,还让我接近病床。”他挂念心切,求之甚恳。众侍女只得带他至大女公子便寝之室的帝边。大女公子心中厌烦,苦不堪言,但也并不生气,坐起身来与他答话。袁中纳言与她解释那日旬亲王过门不久之故,说明非他本意。最后劝她道:“务请宽心静待,切勿悲伤怨恨。”大女公子言道:“其实妹妹对他并非怨恨在心。推已故父亲生前屡次告诫,如今不免有些伤感罢了。”说完似有泪下。餐中纳言心生同情,自己也很过意不去,便说道:“世间岂有易事,不可草率呀!君等阅历甚浅,或固执己见,在所难免,以致空自怨恨。务必沉着镇静!我确信此事周全无忧。”想想自己对他人之事如此关怀,也觉得纳闷。

  每至夜间,大女公子病情便会加重些。今夜生客至此,二女公子替她担心。众传文便对中纳言说道:“请中纳吉照例去那边坐坐。”冀中纳言回道:“今日我是担心大小姐的病,才冒着风险专程来访。你们赶我出去,还有什么清理可言。除我之外,谁能如此?”他便出去与老侍女共君商谈,吩咐立即举办祈祷。大女公子感到不快,想到自己情愿早逝,也无祈祷之必要。但若辜负美意断然拒绝,又有何感情可言?她到底想长寿,想起来亦甚可怜。第二日,蒸中纳言再次前来问道:“小姐今天病情如何?可否像往日一样与我会谈?”众侍女转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回话道:“染病儿回,今日异常痛苦。袁中纳言如此要求,就请他进来吧。”章中纳言不知大女公子病情如何,心中颇为担忧。见她今日态度异常恳切,反而于心不安。便靠近病床,对她倾心相谈良久。大女公子说道:“病魔缠身,痛苦木能作答,待他日再叙。”其声哀细衰弱,素中纳言伤心绝望,无限悲叹,虽然担心不已,但他终不能如此停留,只得打道回京。临行时说道:“此地安可久留?还不如借疗养之故,适居他处为好吧户又叮嘱阿阁梨尽心祈祷,再辞别回京。

  正巧,冀中纳言随从中有一人,不知何时与山庄里一侍女结缘。男的对女的谈道:“匈亲王不能微行出游,是被皇上软禁闭居宫中了。又聘得左大臣家六女公子为妻室。因女家早有此意,故一拍即合,准备年内举行婚礼。匈亲王对此亲事索然无味,虽是闭居宫中,还是浮薄如初。皇上与皇后一再训诫,他拒木听从。我们主人中纳言呢,毕竟与众不同,他性格乖僻,遭人讨厌。只有到这里来,他才得到你们的敬重。外人都说这种深情真是难得呢!”这侍女听后,又转告她的同伴:“他如此言之。”大女公子闻知,更是心灰意冷。她想道:“他初爱妹妹,只是在未有高贵妻室时逢场作戏罢了。只因顾虑黛中纳言对他的薄情寡义大加斥责,才佯装多情。妹妹与此人缘份已尽了。”如此一想,她神思恍炼,只觉得自己无处置身,也顾不得责怪他人的薄情了,便倒身躺下。她身心本已衰弱。此刻更想早日而去。身边虽无可以客气的外人,但自觉无颜以对,痛苦不堪。便对侍女之言充耳不闻,独自安寝。二女公子也陪伴在旁,由于“愁闷时”而瞌睡难禁。她的姿态极为优美:以时代枕,昏昏而睡。云鬓重枕,甚为迷人。大女公子向她凝视片刻,历历回想起父亲的遗训,不觉悲从中来。她反复思量:“父亲生前无罪,定不至于堕入地狱。他撇下我们这两个苦命的女儿,连梦也不曾托,请迎接找到父亲所在的地方去吧!”

  天近黄昏时,阴沉沉,雨凄凄,北风呼号,落叶飘零。大女公子躺于床上,浮想翩翩,神情优雅无比。她身着白衫,秀发光艳,虽久不梳理,但纹丝不乱。久病以来,脸色微微苍白,却更显清丽动人,须得那情趣之人来欣赏这楚楚哀愁之态。狂乱的风声惊醒了昼疫的二女公子,她坐起身来。但见像棠色与淡紫色的衣衫绚丽异常。她面呈晕红,娇艳无忧,对姐姐说道:“我适才梦中见得父亲,他愁容满面,正在此四周环顾。”大女公子闻之又是悲伤,说道:“父亲逝去,常欲梦中相见,却从未梦得。”于是两人面对而哭。大女公子想:“近来我对父亲日夜思念,或许他的灵魂就在此处,也不得而知。我极欲伴了他去,但罪孽深重,不知行否。”竟在计虑后事了。她渴求中国古代的返魂香,希望与父亲灵魂相见。

  天色既暮,匈亲王派人送得信来。悲伤难耐之时,也可得些许慰藉。但二女公子并未立刻拆信。大女公子言道:“待心情平静之后,坦率回他吧!此人虽轻怫,但亦有可赖之处。只要他还恋旧情,偶有书信敷衍,别的人就不敢图谋不轨了!若没有了他,我又仙去,怕有比他更可笑的人来此纠缠呢。”二女公子说道:“姐姐欲弃我而去,太无情了吧!”她不禁掩面而泣。大女公子说道:“父亲去后,我便再无存世之念。只因命中注定,才苟活至今。我隐忍于世,无非为你之故。”命人拿灯拆看旬亲王的信。信中陈述极详,内有诗道:

  “朝朝仰望长空同,何缘阴雨添愁浓?”袭用古歌“何曾如此湿青衫”之意,无甚新意。包亲王勉强凑成此诗的。大女公子更是恨他了。然而旬亲王美貌超群。风流涕洒,二女公子对他梦系魂牵。一别多时,竟颇为怀念。她有些动心了:他曾如此信誓旦旦,该不会就此断绝吧。匈亲王的使者催索回信时,经众侍女劝请,二女公子答诗一首与他:

  “震雪飘零寂山秋,长空怅望添愁云。”正值十月,故诗中作如此说。已有一个多月不到宇治了,旬亲王心中焦急如燎。他夜夜寻思去宇治的办法,无奈故障重重,真是谈何容易啊!今年的五节舞会来得早,宫中诸事喧哗扰攘,忙得不可开交。匈亲王并非诚心不去,但还是未能前去造访。推想那山庄中人定是望眼欲穿。他虽然有时在宫中也与众侍女调笑,但对二女公子总是牵挂于怀。左大臣家那门亲事呢,明石皇后劝他道:“你到底该有个有名份的妻室。你倘另有所爱,也可迎娶入宫,理当优遇。”匈亲王拒绝道:“此事不可草率,容我仔细考虑之后再说。”他是真心不愿让二女公子遭此不公厄运。宇治山庄中却无人晓知他这片忠心,徒令悲伤与日俱增。熏中纳言也觉得旬亲王浮薄变心若此,未曾遇料,真心地为二女公子惋惜,从此再也不想访晤旬亲王了。但他对山庄中的女公子仍关怀如初,所以一再前去。

  十一月里,蒸中纳言听说大女公子病情好转。因事务缠身,五六日未前去慰过问。如今忽然想起,不知近况如何,心中颇为挂念。便抛开公务,前往山庄。他一再嘱托举行祈祷仪式,直至病愈。现在病势稍愈,已请阿阁梨返山,此时山庄更是人声寥寥。老诗女兵君出来,向蒸中纳言禀告大女公子病状。她说道:“不知大小姐是什么重大病症,但见她终日郁郁悲痛,不思茶饭。本来异常柔弱,最近又因句亲王一事。愈是愁肠百结,连果物也不吃了。长此下去,也难以挽转了。我等苦贱若此,反而长生于世,看得这种逆事,束手无策,恨不得早她而去。”言犹未尽,已泣不成声。此请让人无话可说。蒸中纳言说道:“何不早与我说起?近日冷泉院及宫中,百事缠身,已多日不曾探望,心中甚为牵挂。”他便依旧被带到以前那个房间里,坐于大女公子枕边。可是她似乎已不能出声,静卧无语。蒸中纳言异常生气,说道:‘叫。姐病势沉重若此,却无人与我通报,真是大意!我虽百般挂念,也是徒劳。”便又将阿阁梨及许多有名的僧人请回,第二日在山庄开始了祈祷诵经仪式。又召集不少传臣前来照料。一时又是喧哗扰捷,热闹非凡。这场景使侍女全然除去了旧日忧愁,都觉得又有希望了。

  天色既晚,众传文对黛中纳言道:“请那边稍坐。”便延请他吃些泡饭等物。但餐中纳言道:“须让我在身边侍候才好。”此时南厢已备好僧众座位。东面靠近大女公子病床处,设一屏风,让蒸中纳言人座。二女公子觉得与董中纳言相隔太近,面带愧色。但众侍女认为此人与大小姐有不解之缘,对他十分亲近。祈祷仪式自初夜开始,由十二个嗓音悦耳的僧人涌念《法华经》。所以声如宏钟,气势庄严。南厢内灯火通明,病室则一片黑暗。囊中纳言撩起帷屏垂布,膝行入内。但见两三个老传女在旁侍候。二女公子见黛中纳言进来,即刻回避了,故室内人迹寥寥。大女公子躺在那里面容樵怀。蒸中纳言对她道:“为何你一语不发?”便握着她的手要她说话。大女公子娇喘微微,哽咽道:“我口不堪言。与你相别多日,心中非常念叨你。担心我如此仙去,不胜悲苦。”熏纳言道:“没来看你,让你如此渴盼!”说罢号肉不已。大女公子略党头上发热。餐中纳言道:“你造了什么孽,遭此报应?恐怕是有负于人,因而身患此病罢。”他凑近大女公子耳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大女公子羞愧,烦躁不安,以袖饰脸。她的身体日见衰弱,仅一息尚存。餐中纳言想道:“倘她就此死去,叫我怎能心安!”似觉胆肝俱断。乃隔帘对二女公子道:“二小姐每日如此看护,实在辛苦。今夜你就放心休息,让我略效犬马之劳吧!”二女公子起初放心不下,但念及个中缘由。便稍稍远退。餐中纳言紧挨大女公子坐下,殷勤照料。大女公子羞涩不安。她想:“我同他竟有这等宿缘/她回想此人温柔敦厚,十分稳重,远非旬亲王可比。她颇担心自己在黛中纳言记忆中是一性格怪异、冷若冰霜之人,因此就有些亲近他。餐中纳言彻夜坐于其例,指使众侍女,劝病人服场药。但大女公子一概拒绝了。熏中纳言想道:“病已至此,安可久于人世?”他心中顾虑重重。

  念经诵经之声彻夜不绝,颇为庄严响亮。阿阁梨也通宵诵经,不时打个小吃。此时也醒来,开始吟诵陀罗尼经。他虽年迈音枯,但因功德深厚,其诵经声仍壮如宏钟。他向黛中纳言探询:“小姐病情怎样?”随即提及八亲王旧事,不觉海然泪下。他道:“八亲王之灵不知何在?据贫僧推测,定然早人极乐。但前几日幸逢梦中见其仍世俗衣着,对我言他早已绝断红尘,惟因心系两女,不免心烦意乱。所以尚不能往生极乐,十分遗憾。他想我助他一臂之力,往生极乐。他这话颇为明白。贫僧一时不知怎办。推竭我所能,邀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为之勤法礼佛。后又叫他们办‘常不轻’礼拜。”蒸中纳言听其如此,感激涕零。大女公子闻知自己妨碍了父亲往生极乐,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因此不胜悲哀几至昏厥。她病中想道:“但愿于父亲尚往生之前,我就随他而去,共生冥界。”阿阁梨言简意赅,说罢就又去修行了。举行“常不轻”礼拜的五六个僧人在附近各庄来往巡视,不觉已至京都。此时晓风凛冽,他们便回到阿阁梨做功德之处,至山庄正门即作揖叩头,吟诵倡语,其声之庄严,非同一般。唱至此回向经文的末句,众人感动不已。黄中纳言本是信奉道佛之人,更为此景所感。二女公子时时牵挂姐姐,便来到后面的帷屏旁边探着。蒸中纳言闻此声息,即刻严肃端坐,对她道:“二小姐觉得这‘常不轻’声音怎样?虽非正大法事。但也颇为严正。”便赋诗道:

  “减冬晨霜覆沙州,

  悲鸟哀鸣动我愁。”他用口语涌此诗句。二女公子看见这人与她的负心汉酷似,可以观为同一人,然而还是没有直接附和,便语并君传言:

  “悲鸟哀鸣翔霜晨,可晓万愁缠骚人。”这老侍女哪里配当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答诗也还不错。

  囊中纳言回想:“对于诗歌赠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来十分精细,待人亦甚温和诚恳。倘若此次真的永诀,可叫我如何承受!”便忧惧满怀。他念及阿阁梨梦见八亲王之事,料相八亲王在天之灵对两女公子的苦况定有所挂念,便于八亲王生前所住的山寺里举办法事。并派当差前往各处寺院,为大女公子祈祷。京中事务只得闲置一边。祭告神明,除秽去恶,所有法事,皆—一做到。做这等法事,只有病人自己盼望痊愈,才会十分灵验。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政法事徒然无效。她想:“我还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蒸中纳言这般亲近,难免有人嫌疑,我亦无法疏离他了。倘结此线,又担心他不能久长,反倒贻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当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爱情长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结果如何,都绝不更改。但对餐中纳言羞于启齿,便对二女公于道:“我近来病情日重,此生无望。听说出家修行,功德无量,犹可祛病益寿。你去请阿阁梨替我授戒吧。”众侍女一听此言,个个涕泪交零,道:“岂有此埋!中纳言大人闻知会作何感想?”她们皆觉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黛中纳言启齿。大女公子怅然若失。

  蒸中纳言久居宇治山庄中,此消息不胜而走,不少人前来宽慰。平日出人他哪内的人与亲近的家臣,见中纳言对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祷。众人都为蒸中纳吉叹息。袁中纳吉蓦然想起此日为丰明节,思家之。已顿起。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要是在京中天气断不会如此寒冷,他便忧伤起来。他想:“我同她难道缘份已尽?真命苦啊!但又对她无从怨恨,只盼她早日康复,让我面对她温柔的身姿,诉说心中恋慕。”他静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过去。于是吟道:

  “漠漠阴云封深山,凄凄愁心度日难。”山阵里有餐中纳言在此,大家颇觉放心。

  黄中纳言依旧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帘而坐。寒风袭来,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里间。好几个侍女也都走开了。囊中纳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边。涕泪涟涟地道:“小姐资体如何?我已无计可施了!可连你的声音也不能听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弃我而去,真让我伤心绝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却知觉,然而尚能举袖掩面,气若游丝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与你言语罢。此刻我简直受不了!实在遗憾!”黄中纳言禁不住泪如泉涌。忽念不该哭泣。然悲痛难耐,竟号啕大哭。他想:“我对她前世定有孽债,竟对她如此痴情。为之用尽心机,却换来生离死别!”他又向病人端机,见其容颜更加端庄优雅,愈发惹人怜爱。她的手腕纤细,体质虚弱。然而艳色未减,肌肤温润白皙。身穿绵软的白色衣衫,摊开绣被而横卧,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发垂枕,光彩可鉴,煞是好看。意中纳言看罢暗想:“不知结局如何?难道真的舍我而去?”便觉惋惜不尽。面对大女公子那天然风韵压群芳的病美人姿态,囊中纳言凝视良久,不觉浮想联翩,道:“倘你舍我而去,我也无意再活。倘无意要我留此世间,我一定归隐深山,与世隔绝。惟不放心令妹独立于世。孤苦伶河,无人照料。”他欲以这话来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语。大女公子将遮脸的衣袖略微挪开,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视作无情,已没什么办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请求:对于道下的妹妹,请你爱她如我。当初你若不违我言,如今我也不致于为她担心而死难瞑目。仅因此事,尚恋当世。”黄中纳言答道:‘戏不也一样命苦么?除你之外,别无所钟,故未曾听从你的劝告。如今追悔无穷,颇为内疚。令妹之事,尽可放心。”他以此话安慰她。此时大女公子病情渐重,苦痛难耐。冀中纳言便召阿阁梨等人病室亲自面对病人举行诸种祈祷。他自己也虔诚地祈求佛依。

  许是佛菩萨特意要袁中纳言厌离此世,因而遭此厄运吧。眼见着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闭上了双眼,踏上了黄泉之路。唉,人死如灯灭!嚣中纳言束手无策,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也全不顾旁人耻笑了。二女公子见姐姐弃她仙去,亦放声大哭,嚷着要随姐姐同去,党晕倒在尚有余温的尸首旁,不省人事。几个传文慌忙将她拉开,扶往别处。餐中纳言想:“该不会是作梦吧?”便举灯细看。但见衣袖掩面,恍如睡去;端正美丽,不减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让这遗体永存于世,象蝉壳一般,常常能见。临终法事时,人们为她梳头,芳香四溢,气息如同生前。蒸中纳吉想到:“总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减轻对她的思恋。倘佛菩萨诚;D劝我厌离人世,定请助我发现可怕、可厌之处才是!”他如此向佛祈愿。然而悲伤更盛,难以排遣。他横下心:“就硬着心肠,送她去火葬吧!”于是黛君强忍悲痛勉为大小姐送葬。仪式寂寥,烟火稀少。黄中纳言极度悲伤怅们地返归宇治山庄。

  七七期间,宇治山庄宾客盈门,毫无凄凉之感。只是二女公于害怕他人流言蜚语,颇感羞辱。唯叹自身命薄,昼夜悲伤,整日昏昏欲睡。匈亲王屡屡遣使探问。惟大女公子素来认为此人乃负心汉而结识此人,是一段恶姻缘,故至死也怨恨不已。囊中纳言想借此忧愁潦倒之际出家以遂宿愿。然而又虑三条宫邸中的母亲悲伤,亦挂念二女公子孤独无助。思之再三,不觉心如乱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遗言,善待她的妹妹。她虽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岂能移情于她?但与其让她孤苦无依,木如将她当作一个玩伴,时常面晤,亦可略略慰藉一下我对她之姐的怀念。”他决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隐居,独自深居简出,不胜愁苦。世人闻悉,皆很同情,为之黯然泪下。自宫中开始,各方皆纷纷前来吊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扫供奉,无不丰盛。然因名分限制,表中纳言不便着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几个贴身诗文,自然一律深黑丧服于身。蒸中纳言偶然见此,吟道:

  “未看丧衣祭亡君,血泪征然德襟袖。”他泪水浸透了那淡红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怅哀思的神态,于凄凉中不失为一种床洒。众传文从帘隙偷见,相互议论:“大小姐英年早逝,着实令人悲哀。这位蒸中纳吉大人我们皆认识,今后逐渐疏远,真让人觉得惋惜!不曾料到他与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双方却无缘交会!”说罢都很伤。乙。章中纳言对二女公子道:“我将视小姐为令姐遗念,以后我要多与小姐晤谈。小姐有事但请吩咐。望勿生疏回避为幸。”二女公子颇感不幸,倍觉羞辱,不愿与之晤谈。囊中纳吉颇有感触,想道:“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爱之辈,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质高洁。但略逊令姐的含蓄柔顺。”

  整日雪花飘飘,索中纳言也心绪不佳,终日郁闷寡欢。向晚雪止。十二月的月亮,高悬于万里清空,颇让人生厌。他卷起帘子,遥望明月,又“敬枕”而听远处山寺中“今日又空还’的朦胧钟声。即是赋诗道:“难堪久居无常世,欲伴落月同西沉。”此时北风呼啸,正欲叫人关上板窗,忽见冰面如镜,倒映着四周的山峰。月光清丽迷人,夜色美不胜收。餐中纳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条富邻高雅亮丽,但无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与她相携共赏。”他左思右想,柔肠寸断,又吟诗道:“欲觅死药踏雪刀,免受相思断肠苦。”他甚望遇到那叫半个偶的鬼,便可以求法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黄中纳言唤众侍女到他面前,对其言语良久。仪态之优雅,语调之从容,韵味之悠长,令众侍女大饱眼福。年轻者慕其美貌几至神思恍格,年老者深为大女公子哀叹。一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情严重,是因旬亲王格外冷淡,又虑二小姐被世人贻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间实情,只是独自饮恨。其间,她茶饭不思,连果物也未曾进一点,身体日趋衰弱。大小姐表面上似对诸事不操心,其实心机颇深,无论何事皆经深思熟虑。她甚忧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该违背亲王大人的遗诫。”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时常说的话,众人皆涕泪交零。冀中纳言自责:“全赖我一时糊涂,竟使大女公子无故逢此烦忧。”他恨不得时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转念一想,觉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潜心诵经念佛,欲彻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阑人静,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整个山庄不胜凄凉。此时忽闻门外人马嘈杂之声。众人皆惊:“如此严寒之夜,有谁踏雪而来?”但见句亲王身着劲装,浑身湿透,极尴尬地走了进来。蒸中纳言闻知是匈亲王,便回避了。

  旬亲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丧期未满,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状,便冒着风雪,夜半赶往宇治。这诚意足偿他前嫌之恶,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见。她想姐姐就是为他而命归泉壤。姐姐尚未看见此人回心转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过自新,亦无济于事。众侍女都来劝其不该如此。二女公子方答应隔屏晤谈。匈亲王向她诉说近来怠慢之故,似滔泪江水。二女公子面无表情地听他诉说,旬亲王看见二小姐也气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胜内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后责斥于不顾,拚着性命来的。故苦苦哀求:“请将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只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终没有与他晤面。意中纳言见此,唤来几个解事的侍女,对她们道:“旬亲王有违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怀恨不足为怪。但罚之有度,休要过分。匈亲王从未受过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亲自叫侍女去劝说二女公子。二女公子闻之,觉得连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难当了。便不予理睬。旬亲王道:“如此冷淡,实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废了。”他连连叹息,空度时光。此际夜色凄凄,阴风惨惨。他独自躺着,哀叹不已,虽是作茧自缚,但也很可怜。二女公子便又隔屏与之应对。匈亲王向诸佛菩萨在严立誓,保证终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开河了。”反觉得厌烦。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别伤离时略有不同。看到匈亲王那可怜的模样,心还是软了下来,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听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绝音讯,将来怎可为凭证。”匈亲王倒更加悲愤不已,答道:

  “将来时短变无常,今情誓不负心。”世间变化无常,请你不要将我推向自责的深渊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异常难受……”便退入内室去。旬亲王也顾不得旁人闲话,悲叹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确也有道理。但太让人丢脸了,令人泪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该多么悲愤啊!”他思绪良久,觉得二女公子甚为可怜。

  嚣中纳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诸侍女亦如此视之。并为他安排膳食。匈亲王也觉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面容苍白清瘦,目光呆滞。旬亲王很可怜他,郑重相慰。大女公子死况,虽言之无益,但蒸中纳言很想告知旬亲王。却觉得悲不堪言。又恐旬亲王耻笑他一片痴情所以别无他事可言。意中纳言每日饮泪。久之,面目已非,但却清秀有加。匈亲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儿身。我定生恋慕。”如此邪念,他颇为忧心忡忡,欲于在适当之时将二女公子迁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对他冷若冰霜。倘母后闻知,定对他无益。他很担心,决定时日即返。临别是他对二女公子言语良久。二女公子也觉不宜过分冷淡他,想答他几句,然终未释怀,难于启齿。

  已至岁暮,宇治山庄一片萧瑟凄清,连日晦暗,风雨肆虐,积雪难融。黄中纳言终日沉思,怅然若失,如入梦境。大女公子断七之日,大办法事,场面颇为体面。匈亲王也吊仪隆重,布施颇多。袁中纳言不得已,最后一个离开此地,以泄愁叹。其他亲戚朋友,对他久居此地皆责怪不已。如今断七已过,只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状。他住在此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后离去,此间肯定更加凄凉,因此众侍女都很伤心。她们忆及大女公子逝世时的惊呼痛哭,觉得如今虽宁犹苦。她们齐道:“‘先前每逢兴会,他常惠然来访,此番久居于此,日日亲睹尊颜,仰承鼻息,似觉他温柔多情更胜往常。事无巨细,都蒙他悉心关照。可现在就分别了!”众侍女皆泪流满面。

  匈亲王遣使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人山面晤,但苦于身受羁绊,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处,想将你迁至京都。万事俱备。”原来,明石皇后闻悉旬皇子与二女公子之事,料想素中纳言对大女公子这般痛悼,可见其妹定非等闲之辈,才使得旬皇子如此倾心。因此可怜旬皇子,便偷偷告诉他:“可教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得以朝夕相见。”匈亲王担。心母后故设此计,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后能与二女公子朝夕相处,欣喜若狂。因此传书与二女公子。囊中纳言闻知,想道:“我营造三条宫哪,本想给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来居,以作替代。”思念旧情,不觉怅然。至于旬亲王之疑,他认为全无道理,断然不生此念。他只是想:“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处还有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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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早蕨

  有古歌云:“叶密丛林深,目光仍射来”,故此宇治山庄虽荒落偏远,却也能见得春光。然二女公子又哪有赏玩春光的闲心!每日但觉恍若如梦,于昏昏沉沉中度过。自父亲亡故,姐妹二人便相依为命,情亲意合,日日赏花听鸟,共度春夏秋冬。其间也吟诗作赋,弄墨弹琴,聊度时光。可如今唯一的亲人亦失去了,可喜可悲之事再无人得以倾诉。凡事只有沉闷于胸,黯然垂泪。着年丧父,固然令人万分悲痛,但于悲痛之余尚有姐姐可以依赖。如今于然于世。思前想后,竟不知日后该如何计谋。故此,二女公子一直心乱如麻,神志迷糊,以致昼夜难辨。一日,阿阁梨派人送信来,于信中言道:“岁时更新,不知近况如何?其间祈祷照常,不敢懈怠,此乃特为小姐祈求福德!”随函送上一只装着藏和问荆的精致篮子,并附言道:“此毅与问荆,乃诸童子专为供养贫僧而来得,皆为初生时鲜之物。”并附一诗道:

  “今岁供膳采新康,年年不忘旧情深。此意请告与小姐。”笔迹甚是粗劣,且所附诗歌,有意写字字分离。二女公子料想阿阁梨吟咏此诗定颇费了些心思。于她眼中,此诗意义深切,较之那些言而不实、哗众取宠之人的诗作,实乃动人。她禁不住粉泪盈盈,便命侍女代为答诗:

  “分摘山度与谁赏,深慨物是人却非。”并命犒赏使者。二女公子尽管近来历经种种悲伤磨难,玉容也稍觉清瘦了些,原本青春娇美、姿色秀艳的她,却因此愈添了无限可爱,酷似她已故的姐姐。回想昔日两人,俱呈其美,各蕴风骚,倒未觉得肖似。如今忽得一见,竟令人怀疑她已故的姐姐又返魂人世。众侍女惊异地看着这二女公子,想道:“中纳言大人为了时时可见大小姐,竟想永留她的遗骸。既然二人如此酷似,何不娶了二小姐,以却日夜思念之苦,以弥伤痛之心?”她们皆觉得遗憾。幸而蒸中纳言邸内常有人来宇治,故两处情况便随时相通。据说餐中纳言因伤心过度,竟致神思恍惚,虽是新年佳节,两眼也常红肿。二女公子闻之,想见此人对姐姐如此恩爱,便愈加深了对他的同情。

  旬亲王因身分关系,不便随意来往宇治,因此决定迎二女公子移居京都。正月二十日于宫中举行内实。餐中纳言满怀惆怅,又无人可倾诉,心动中苦闷不堪。几番繁忙过去后,一便去旬亲王宫中访晤。正值暮色苍苍,匈亲王独坐窗前,惆怅郁结,偶尔拨弄琴弦,品赏他心爱的红梅芳香。蒸中纳言于低处取红梅一枝,步入室内,那芳香甚是难郁。旬亲王雅兴突至,赠诗一首:

  “含苞米放香已佳,料得采者心如花。”蒸中纳言答道:

  “赏花焉存插花愿,因遭猜疑故折取。”你不可胡言乱语!”两人如此调笑,可见交情颇深。谈至近况,匈亲王首先问询宇治山庄之事:“不知大女公子故后情况可好?”囊中纳言便向旬亲王细诉几月来因失去大女公子,而所受的情感磨难与无穷凄苦。又诉说他时时触景生情,回想起大女公子的音容笑貌;其间喜忧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秉性多情且易流泪的句亲王,即便为别人之事,伤心之泪也会将衣袖浸透。董中纳言此番话,自然令他泪流不止,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天色忽然间暗淡了许多,似乎知晓人心。春寒料峭,酷似冬天,到夜里,萧萧寒风刮个不停,连屋里点着的灯也被风吹熄了。虽说:“春夜何妨暗”,然仍不很自在,两人皆不愿就此结束交谈。直至深夜,那无穷无尽的衷曲仍未及畅叙。匈亲王闻知餐中纳言与大女公子恩爱无比,便道:“你们深厚的爱情并非仅为你所言的如此吧?”他怀疑囊中纳言尚有不肯倾吐的隐情,欲探询出来。这实乃委屈袁中纳吉了。然旬亲王乃知情识趣之人,他除了对餐君的不幸与愁苦心境深表同情外,且以能言善辩之辞劝导蒸君,直至董君将久积胸中而无处倾诉的愁苦一吐为快,哀愁散尽。包亲王再与他商量二女公子迁居京都之事,袁中纳言道:“诚能如此,甚是可喜!否则彼此伤悲,我亦深恐不安。非我难以忘怀之人,不得遗爱,除了此文,还有谁人?故有关此女的基本生活,我作为其保护人。但不知是否被人饶舌耳。”便将大女公子生前将其妹托他照拂之意,与旬亲王作了些简单的说明。但关于似“岩徽森林内郭公”的那一夜当面共谈之事,则隐秘心中。惟于心里寻思:“我痛彻思念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的遗爱又仅此一人,我正应像旬亲王一样庇护于她。”秦君对二女公子缺乏关怀很是内疚。继而他又想道:“如今悔恨莫及。若常生此念,断会生出愁情,恐将发生于己于人皆无利的荒谬恋情,多愚蠢啊!”便断了此念。但又想道:“但她迁居京都后,实能照顾她的,恐惟有我了。”于是便协助句亲王准备迁居。

  宇治山庄里人人皆喜笑颜开,忙着准备迁居。于各处选了些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的侍女们,准备带往京城使唤。惟有二女公子想到今后迁居京都,这“伏邮邑”“荒芜甚可惜”心中颇觉难过,整日不停愁叹。然她又想到:若辜负他的善意而长期闭居于此荒僻山庄,实无意趣,何况旬亲王时时来信诉怨:“如此分居两地,情缘必将断绝。不知小姐意欲如何?”这话不无道理。二女公子心思烦乱,忧郁寡欢,竟不知如何才是。迁居日期择定于二月初旬。眼看日子逼近,二小姐又苦恋起这荒僻山庄及其花草树木,毕竟于此生活多年,想到将迁至遥远的京都,自己便如抛舍了峰顶春霞而远去的鸿雁而所往之处又非永久的住家,倒似旅舍,岂不失却体面而遭人耻笑?因此顾虑重重,满腹烦闷,每口皆忧心忡忡。姐姐丧期既满,本应除去丧服,至于原举行技楔,然又颇觉薄情。她常常向人如是说道:“我幼年丧母,已记不得母亲音容,不生恋念。姐姐便是母亲,我当穿深黑丧服才是。”然而丧礼中没有此等规定,而她对姐姐感情极深,故此深感遗憾,悲。励不已。此时,冀中纳言又特派车辆、前驱人员及阴阳博士前来宇治,以备拔楔之用。并赠诗道:

  “日月明晦相无常,悲欢离合凭缘定。昔日方制丧祭服,今朝又披彩衣身。”真个将各式彩衣送到,还有迁居时犒赏众人的礼品。虽不甚隆重,但按各人身份,思虑周至异常,倒也称得上丰厚。众侍女对二女公子言道:“餐中纳言大人信而有义,不忘旧情,诚恳之心委实令人感动,世间情同手足的亲兄长恐怕也难比吧?”几个老年侍女对风花雪月已无兴致,惟感受此重赏,颇有些受宠若惊,真心感激。年轻侍女相互说道:“昔日二小姐常得与之幽见,往后相隔天涯,怕难见了。孰知二小姐的牵挂又是何等悠长呢?”

  餐中纳言自己于二女公子乔迁前一日清晨来到宇治,照例被服侍于那客室里休想。他独自思忖:“倘大女公子尚在人世,定与我恩爱相敬至今,必趁先迎其入京。”竟历历忆起大女公子的音容举止。又想道:“她虽未对我山盟海誓,但并无厌我之心,这般温情有礼。仅因自己性情刁钻古怪,以致遗愁留恨,不得长相厮守。”袁中纳言思前虑后,颇觉悲哀。忽然记起此间纸隔扇上有一小洞,先前曾于此处偷窥,使移步近看。惟团里间帘子遮掩,不能窥望。室内众待女因怀念大女公子,皆正吞声饮泣。二女公子更是泪如雨下,抽噎不止。她茫然若失地躺着,毫无心思虑及明日乔迁之事。餐中纳言托侍女向其传言:“数月未曾造访,其间忧怨愁苦,实难言语,此日谨向小姐略陈一二,稍安寸心。万望小姐节哀!冒昧求见,请勿拒我为幸。若否,我定如异乡游魂,痛苦难堪。”二女公子颇觉为难,答道:“我并非有意让他伤心。惟因我心情恶劣,深恐神思错乱,应对失礼,实甚担心。”侍女们众口不一劝说道:“恐伤大人好意。”于是在里间纸隔扇旁侧与之晤谈。

  囊中纳言言谈举止,风度翩翩,令人望而自惭形秽。数日不见,越发英姿焕发,潇洒倜傥,与众人迥异。二女公子见之,顿时又忆起那片刻不忘的亡姐来,越发悲伤。黄中纳言对她道:“我对令姐的怀念,一言难尽。惟此日乃乔迁之喜,自该忌讳。”便避谈大女公子。接着说道:“即日不久,我将迁至小姐新居附近世人论及亲近,有‘不避夜半与破晓’之谚。小姐若有用我时,请随意吩咐,不必拘泥。我若尚存于世,定当竭诚相助。小姐意下如何?世间人心叵测,此言不会令小姐唐突吧?我委实不敢妄自断言。”二女公子答道:“离此故居,我实在于心不忍。虽说你将迁往我新居附近,但此时我心绪杂乱,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她说时情真意切,柔情万种,仪态楚楚动人,与大女公子神似。囊中纳言想道:“这全怪我当初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致使此人为他人所得。”纵然后悔万千,然已迟矣。便闭口不提那夜之事,佯装早已遗忘,泰然处之。

  堂前几树红梅,芳香弥醇,颜色艳丽,甚为可爱。黄营也不忍即刻离去,频频啼唯。何况两人谈话时对“春犹昔日春”的愁叹,此刻凄切异常。春风入室,梅花馨香与贵客在香虽非柑橘之香,然亦可令人追念往昔。二女公子忆起姐姐在世时,为打发寂寞凄苦之日,安慰忧伤无奈之心,常常随姐赏玩红梅。睹景思人,实乃不堪追慕。遂吟诗道:

  “山风凄厉愁煞人,香艳依故未见君。”吟声隐约,词句断续。蒸中纳言甚觉亲切,当即奉答一绝:

  “曾傍娇梅客依旧,只愁植根我身外。”不禁泪眼盈盈。但一想到此行目的,遂做出若无其事之姿,悄悄拭泪。催告道:“尚待迁京之后,另行造访,再作效劳。”言罢起身辞别。

  意中纳言传令众侍女为二女公子迁居之事筹备。又派那个髯须满面的值宿人等留守山庄,并命凡邻近宇治山庄,且于自己庄园谋生的人须常来山庄照料。将余下的一切大小事务皆安排得分外详尽周至。老侍女兵君曾道:“我侍候两位小姐时至今日,不期如此长寿,委实令人厌恶!务请众人权当我已死去。”并君看破红尘,已削发为尼。冀中纳言恳求再三,定要与她相见。且觉其可怜,便与她亲切叙旧,后来感慨道:“今后我还常来此处,恐无人可以谈心,你能不嫌弃山庄,实乃好事,令我喜不自禁。”话不曾完,已潸然泪下。并君答道:“长命如‘越恨越繁荣’,实在恼人。大小姐早我而去,留我这朽身于世,尘世之事何等扰人。而我的罪孽,又何等深重啊!”便将满腹骚怨诉之于黛中纳言。但黛中纳言只是好言慰藉。并君虽已年老,但风韵犹存。且削发后额际变样,平添一丝妩媚,另显一种优雅。蒸中纳言不禁悼念起大女公子,设想当初若是其出家,或许不会如此早逝。虽为尼姑,也可一起谈佛论道,长厢厮守。他多方寻思,竟觉这老尼子也让人生出羡慕,遂拉开帷屏,与之细细叙谈,并君的言谈举止也自然悦人,足见你昔年高贵身份,遗迹亦不比一般。她甚是愁苦地对蒸中纳言赋诗道:

  “老泪不干如)11水,惟念投身随君去。残生何须苦贪恋,悲凄更添耻无极。”囊中纳言对她言道:“舍身赴死,并非超脱,此罪孽更为深重。自然而死或许可到极乐净土,但舍身自杀则沉入地狱深层,何苦呢!若能俗得世间万事皆空才好。”便和诗一首:

  “泪流纵如流水,任妆身死随娇君。朝朝苦思念斯人,绵绵悲愁无绝期。此恨何时方是尽头呢t,”他的悲伤无穷无尽,此时也无心返京,怅然若失地敢于沉思。不觉天色已晚,倘若肆意在此歇宿,又恐旬亲王猜疑而自讨没趣。于是动身返京。

  秀君刚走,并君便将餐中纳言的思虑传于二女公子,心绪愈发悲哀难耐。侍女们则个个欢天喜地,心情激动,忙于缝制衣饰。几个年老的侍女也似乎忘却自身丑容,刻意装扮。如此一来,并君更显作碎了。她便赋诗诉愁:

  “众皆盛妆赴帝都,惟余泪湿沾衣襟。”二女公子心有触动,答道:

  “身如浮萍风飘絮,泪满襟袖何异君?此次赴京,自知并非久留。若有变故,当立时还乡,永不舍弃此居。则你我尚有相见之时。但想到即将离你而去,让你在此孤苦度日,我甚感难舍。你虽委身佛门,也不必深居简出;闲暇之余,还望稍念着我,请多多来京。”此番话情意绵绵。还将大女公子生前常用而又可作纪念的器物,皆留于山庄,便于井君使用。二女公子又对她道:“我见对姐姐的深切怀念甚于他人,可知你们二人前世因缘极为浓厚,便觉你亲切倍增。”并君闻听此言,愈发眷恋不舍,竞如孩童般号啕大哭,不可抑制,一任泪如泉涌。

  山庄各处已扫除得一尘不染,一切收拾便当。车辆首停靠于檐下,颇具气势。前来迎接的官员,人数众多,均官至四位、五位。匈亲王本欲亲来,但恐过于讲究排场,反有诸多不便,遂私下迎娶。他只得于宫中焦躁地等待。蒸中纳言也派了诸多人员前来迎接。此次迎娶,主要由旬亲王操办。但具体细节,则概由黛中纳言调度,安排十分周到。不觉暮色苍茫,室内众侍女及室外奉迎人员皆催促动身。二女公子心绪绦乱,此去前途祸福难料,惟觉不胜伤感。与二女公子同车的侍女大辅君吟诗道:

  “人世欣逢喜事至,幸未留守宇治川。”吟时满面含笑。二女公子闻后想道:“乐不思归,竟与老尼心境大木一样啊!”一丝不快涌上心间。另一侍女吟诗道:

  “难忘当年死别情,荣幸今朝乐未央。”二女公子想道:“此二人皆住山庄多年,对姐姐亦极忠诚。岂知时过境迁,情随景变,她们早已不记得姐姐。唉!人情冷暖,世事炎凉,委实让人寒心啊!”只得默默无语。

  自宇治入京,路途迢迢,山道崎岖。二女公子见此光景,想起往昔旬亲王极少来宇治,自己便怨其薄情。此日方知旅途艰辛,顿生几分谅解。初七夜,一轮钩月悬浮苍穹,清光皎皎,四周云蒸霞蔚。二女公子素米远行,对此番美是反生出无端愁苦,独吟道:

  “东岭檐月出,厌世又入山。”

  境遇更变,前途难卜,她又平添些许焦虑与不安。回思流年岁月,又何苦为此烦忧?若时光倒流,复至昔日才好。

  日暮时分抵达二条院。二女公子从未见过这般华丽壮观的宫殿,不免眼花缭乱。车辆驶入“三轩四轩”之中。匈亲王已急不可耐,快步走近车旁,挽扶二女公子下车。殿内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设备齐全。甚至众侍女的居室,也显然是经旬亲王亲自尽心布置,真乃尽善尽美。世人起初不知旬亲王对二女公子宠幸如何,见此场景,方知其间情深意切。众人皆惊叹不已。羡慕其福。近日三条宫邸正在修建,素中纳言原定本月二十日后乔迁入内,遂每日前去督察工事。三条宫邸距二条院很近。章中纳言甚是关心二女公子迁居情况,此日便在三条宫邸等至深夜。派赴宇治参加迎娶的人员一到,便向他禀复了详情。蒸中纳吉闻知句亲王对二女公子的怜爱,欢喜异常。却又痛惜自己错失良机,哀怨顿生。只得孤寂复咏“但愿流水能倒退”又吟诗道:

  “纵无云雨同柬枕,也曾促膝通宵谈。”可见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夕雾左大臣原本于本月内嫁六女公子与匈亲王。如今句亲王却迎娶了二女公子。以为是“先下手为强”,瞧不起六女公子,心中甚是不快。匈亲王闻此,甚觉歉疚,便常常写信问候。六女公子嫁裳婚奋早已置办齐全,隆重盛大,世人皆叹。若此时延期,恐将遭人耻笑,故定于二十日后如期举行。左大臣想起:“餐中纳言乃同族之人与之攀亲虽失体面,然此人倘为别人爱婿,委实可惜,不如将六女公子嫁与他。近日他暗自钟爱的大小姐已死,正孤寂悲伤呢!”遂托一可靠之人,探询餐中纳言的意见。袁中纳言答道:“我心早已随人死去,世事这般无常,我顿悟人生可恶可厌。不愿再染指此类事情,万万不可再提。”他表示全然无意于婚事。在大臣闻知,恨恨道:“如此不识抬举!我低颜自荐竟也遭拒绝!”两人乃手足之亲。然黛中纳言人品高贵,令人敬畏,却又无可奈何。

  又逢春暖花开。蒸中纳言遥望二条院中樱花灿烂,不由记起无主的宇治山庄,独自吟诵“任意落风前”意兴未足,遂来二条院拜访匈亲王。近来包亲王常住此处,与二女公子情意绵绵。表中纳言见之,顿觉“此乃像样。”然不知何故,心间涌上一丝酸涩,甚感怪异。尽管如此,他且真心为二女公子的归宿庆幸。勾亲王与黛君推心置腹谈东论西。傍晚时分,匈亲王要入宫去。命人配备车辆,诸多随从人等皆为此忙碌。蒸中纳言便告辞旬亲王,径直来到二女公子住处。

  二女公子较先前居山庄时遇然不同,深居帝内心情舒畅。冀中纳言从帘影里窥得一小女童,遂叫其通报二女公子。帝内立即便送出一坐垫来。有一侍女,大约是知道内情之人,前来传达二女公子的答话。章中纳言道:“相距甚近,本应朝夕相见。但无事而常来造访,相见密切,恐将遭人嫌疑,连累小姐。故造巡不前。真乃时过境迁。春日曾望庭院树木,感慨甚深啊/声色悲切,深可怜悯。二女公子想道:“实在可惜!老姐姐尚在,住于三条宅邸中,我们便可随时往来。每逢佳节,共同观花赏月,时日亦,可多些乐趣。她追忆往昔,觉得如今虽迁京都,与昔日长久闭居山在相比,倒更孤苦悲伤。实乃遗憾之至!众侍女也皆来劝请:“此中纳言大人,小姐万不可像普通人那般怠慢。他过去赤胆忠心,小姐想来不会没有觉察。如今正是对其表示谢意的时候呢!”但二女公子深感不用侍女传言而贸然前去面晤,毕竟有伤风雅。此刻,恰逢旬亲王因欲出门,来向二女公子辞别。他衣着华丽,英姿飒爽。望见袁中纳吉坐于帘外,便对二女公子说道:“为何对他如此疏远,让他坐于此处?他长期以来对你关怀备至,我最初深恐他对你不怀好意。然而那是小人之虑,你应请之入内,与其叙旧问安吧!”接着又改口说道:“诚然,对其过分随意不拘,亦非所望。此人心底里难免无可疑之处。”二女公子见其赘言甚多,颇生厌意。心中想道:“此人往昔对我们情挚深切,倒是不应怠慢于他。”他也曾道:“将其视作亡姐的替身而亲近他。我也愿向他表示此番心迹。”然则旬亲王时常胡作猜忌,论东道西,尤使她痛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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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寄生

  且说当年那位藤壶女御,乃已故左大臣的第三女。今上当太子时,她即被选入宫中为太子妃,因此今上对她万般宠爱。但她最终仍未被立为皇后,因她生育少,仅生得一位皇女,人称二公主。后来明石女御入宫,为皇上生了一群皇子,因此便被册立为正宫,藤壶女御自此被明石女御压倒,自恨命薄,常悲伤不已。为补此遗憾,她企盼女儿富贵荣达,以此聊慰寸心。故更加不遗余力地调教二公主。

  这二公主倒也心善貌美,颇得今上疼爱。而明石皇后对己所生公主自幼宠爱有加,故世人皆以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实际并非如此。女御父亲左大臣在世时位尊权贵,颇富威望,至今余势尚存。故女御生活一直很丰裕,自众侍女服饰乃至四时行乐等诸般事务,无不周到气派,新颖高雅。二公主十四岁时,行将着裳。为此,从春日开始,上上下下皆弃了其它事务,致力于这仪式的准备。而一切有关这仪式的细枝末节,皆别出心裁,须尽善尽美。祖传宝物此时正好排上用场,故四处接纳,尽心装饰。正值忙碌之时,藤壶女御突然不幸于夏回身染瘟疾,一病不起,党撒手西去!此乃祸福无常之事,今上亦徒自长叹悲痛。女御在世时为人温顺大度,慈祥可亲,故殿上人无不惋惜,背痛心道:“宫中少此女御,今后将难免寂寞啊!”连地位并不甚高的众女官,也无不思悼她;何况二公主年纪尚小,更是痛彻心肺,念念不忘。今上闻悉,心里也不好受,愈发怜爱她。便于七七四十九日丧忌过后,暗暗将她接回宫中,并且每日前去探问。二公主身着孝服,表情忧郁,如此倒使她另具一番风味。她性情温婉,较其母更沉稳持重,今上看了甚是欣慰。然而使今上忧虑的是:她母亲娘家无权势显赫的母舅为其母的代替人,而大藏卿与修理大夫,又与其母同父异母。这两人在殿上既没地位,又没威望。这样的人若作二公主保护人,那真还不如没有保护人好呢。今上越想越觉得她可怜,便时常亲自照顾她,为她颇费心思。

  御苑中的菊花经霜后色泽更艳,且正当时令。天色黯淡,落下一阵时雨。今上牵挂二公主,便到她房中,与其闲聊。二公主应对从容不迫,毫无稚气。今上益发觉得她非常可人。不由得想:“这样一个可人儿,世间不会无人爱恋她吧!”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的父亲朱雀院将女儿三公主下嫁于六条院源氏大人之事来:“当初有人讥笑,说皇女下嫁臣子,有失风度,不如让她独身等语。但现在看来,那源中纳言人品俊逸超群,三公主的一切全凭这儿子照顾,昔日声望并无一丝衰减,依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起初若不下嫁源氏,难说她如今会有如此好声望,说不定早遭他人贬资呢。”良思颇久,拿定主意要趁自己在位时为二公主把选驸马:就以朱雀院选定源氏的办法做吧!更何况这驸马除了蒸中纳言别无更好人选。他时常思虑:“此人与皇女,正是很般配的一对呢。他虽然已有倾心之人②但想来不会怠慢我女,做出有损富绅的事来。他最终也要娶个正夫人才是,何不趁他未曾定亲以前向他暗示一下吧。”

  今上与二公主用心对奕,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且飘起了菲菲细雨,平添一段情致。菊花傍着暮色,更添一份艳丽。今上看了,召来传臣,问:“此刻殿上有何人在?”侍臣奏道:“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氏朝臣在此恭候。”今上道:“传中纳言朝臣到此。”表中纳言便领命而来。他确实具有被单独召见的资格:人未到香气已到,其他一切姿态皆有别于众人。今上对他道:“今日淫雨罪案,较平日更为悠闲。却不便举行歌舞宴会,甚是寂寞。消闲解闷,下棋最为适宜,爱卿意下如何?”随命取出棋盘,叫蒸中纳言上前与己对养。餐中纳言常蒙今上宠召身边,已习以为常,以为今日也同寻常一般,便不甚在意。今上对他道:“我今有一难得赌品,是轻易不肯给人的,但给你我并不感到可惜。”餐中纳言闻此,亦没去细想,只是唯命是从而已。未下几盘棋,今上倒是三次输了两次。不由长叹:“好恼人!真是心中有事,万事皆不顺!”又道:“今日先‘许折一枝春。”’童中纳言并不言语,立刻走下信手折得一枝皎艳菊花,赋诗奏道:

  “桥菊若出寻常地,不妨折取任情意。”语意甚为含蓄。今上答:

  “园菊早材经寒霜,惟余香色留人间。”今上多次向他委婉示意。黄中纳言尽管是直承旨意,但因他历来性乖僻,所以并不立刻应允。心想:“我可不愿任人摆布!别人曾多次将一些可爱的女子说与我,我皆婉言谢绝。如今倘若当了驸马,岂不是做了和尚又还了俗。”这想法实在怪诞。他明知有钟情于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却思:“若是皇后生的,那才好呢。”这想法有些增越!

  夕雾左大臣隐约闻悉此事。他原意将六女公子嫁与冀中纳言。他料想:“即便黛中纳言不愿即刻应允,但只要心意诚恳,他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岂料突然节外生枝,生此意外,他心中颇为恼恨。随即转念一想:“旬亲兵部卿亲王对我女儿虽非真心实意,然而也时常寄些风情十足之信与她,从未间断。即便是他一时兴起,但也总算前世有缘,日子一长,定然不会不爱她的。若嫁与出身抵贱之人,尽管‘情深浓浓水难漏’,但毕竟无甚颜面,难遂我心。”继而又怨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情菲薄,女儿之事实在使人烦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女婿,更何况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让人为女儿担心呢。”此话对今上暗含讥讽。于是他就慎重托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与匈亲王之事,多次向她要求,明石皇后颇感厌烦,对匈亲王道:“真让人伤心啊!左大臣多年来诚心招你人赘,你却推倭再三,实在无情之极。做皇子的,运势好坏皆由外威的威望势力而定。今上时常提及,欲让位于你哥哥。那时你便有机会当皇太子了。若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则不能分心再娶。即便如此,如夕雾左大臣那样忠贞专一之人,也有两位夫人,她们不也是相处得融融洽洽吗?何况是你!若能遂我宿愿而位及太子,则多娶几房夫人,又有何妨?”这一席话不同平常,说得非常恳切细致,而且颇显豪壮。匈亲王心中早有此意,当然不会视此番说教为荒唐言论而拒之门外。他推虑:当了夕雾快婿,幽居在他那循规蹈矩的宅哪里,不能随心所欲去寻欢作乐,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为准他,确实不该,心思便日渐松弛下来。但旬亲王本是好色轻狂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恋情仍藕断丝连。每逢樱花缤纷时,尚常去信叙;但在他眼里,身边的每位女公子无非如花般惹人喜爱。这一年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完。因此议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蒸中纳言进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开窍呢?是上甚中意于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会立刻将女儿嫁与你。”黛中纳吉忖度:过分冷落,充耳不闻,也太怠慢无礼了。于是每有机会,即委婉表示愿结秦晋之好。今上哪能不睬!熏中纳言闻悉今上业已择定良辰吉日。他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图。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女公子,不胜悲伤。他想:“真不幸之极!如此情深之人,却为何却无缘结为夫妇?”追思往昔,更觉愁肠百结,悲从中来。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倾心于她。真想能得到昔日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们再厮守一次该有多好啊!”他并不企盼与高贵的二公主的结婚佳期快快来到。

  夕雾左大臣正忙于准备六女公子与匈亲王之婚事。日子定于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女公子闻之,哀叹道:“果如我所料!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早已知晓:如我这般卑微之人,难免遭遇不幸,惹人讥笑。早闻此人草率轻薄,不值依托。但稍经接触后,倒也看不出他有何好押无情之举,更何况曾对我誓言在先。今后他若有新欢而突然疏远于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这口闷气呢?即使不愿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她觉得被人抛弃,回去遭人耻笑有失体面,比终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没面子。先前不顾父亲临终遗嘱而率自离开山庄自食恶果,今日始觉羞愧难当!她想:“已故姐姐随意不拘,仿佛无甚主见:但她心底意志坚如磐石,真了不起!难怪意中纳言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整日哀伤叹惋。倘若姐姐未死而与之结为连理,是否也会遭此不幸呢?奈何她思虑甚远,决不受他诱惑,甚至宁愿削发为尼,研习佛事,也不愿嫁与非她所爱之人。若她尚健在,定为尼姑无疑。如今想起,姐姐是多么坚决啊!倘若父亲与姐姐黄泉有知,定会责我太不慎重。”她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无益;只得含泪忍之,假装不知六女公子之事,匈亲王近来对二女公子柔情蜜意更胜残常,无论朝起夜寝,皆缠绵悱恻与她交谈。又与她相约: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

  时至五月,二女公子觉身体不适,意生起病来,其实并无异常病痛,推饮食减少,精神不振,终日卧床不起。匈亲王尚不曾见过此状,故不知究里,以为是炎夏酷热之故,但心中甚为纳闷。有时也随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这病状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女公子羞耻难言,只是佯作没事,也无侍女多嘴从旁透露,故句亲王无法确定她是否业已怀孕。八月里,二女公子从别处得知旬亲王与六女公子的婚期。旬亲王本想告知二女公子,只因怕说出来自讨没趣,又对她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诉她。故此刻二女公子甚恼她蒙已于鼓里。这结婚岂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独不告知她具体日期,叫她怎不生恨?自从二女公子搬到二条院后,非特殊情况,旬亲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说其他各处了!如今,另有新欢而久不回来,叫二女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难眠之苦呢?为此,他时常有意到宫中值危,欲使二女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女公子更觉得他虚伪无情,因此更加怨恨。

  蒸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女公子深表同情。他想:“包亲王乃轻薄之徒,虚伪易变,今后势必喜新厌旧。左大臣家位尊权显,倘若不顾其结发之义,强行不准亲王时常回来,那从来不惯独宿的二女公子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呢?她日后定会以泪洗面,长夜难堪,真可怜呢。唉,我这人何等无用啊?怎么当初拱手便将她让与匈亲王呢?我自从倾心于已故大女公子后,超然脱俗而清雅高洁之心也已变得混饨不堪,只因为她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她心许之前强要成事,则有违我当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她对我略生好感,襟怀大度地待我,然后再渐次深交。谁知她对我又恨又爱,犹豫不决,却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移情于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以此自慰。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计谋难逞,便急忙将二女公子拱手让与匈亲王。由于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导旬亲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当初太没主见啊!此刻后悔也迟了!匈亲王若能稍许忆起当时之景,也许会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顾虑,然而眼下绝木会言及当时情况了。可见沉溺于声色、意志不坚者,不仅使女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他必然会做出轻佻之举。”他心中十分痛恨句亲王。蒸中纳言生性用情专一,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他又想:“自从那人辞世之后,皇上欲招我为公主之婚,我也不觉得有何欣喜。只愿娶得二女公子,此情日增。只因她与死者有血缘关系做我不能忘却。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别浓厚。大女公子临终托我:‘我所遗妹妹,望你能诚挚相待。九泉之下,我也会感激不尽的。’又遭:“我一生别无遗憾。只是你不曾听我安排娶得我妹,故对这世间尚难放心。’大女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从放弃了那人,他准备夜孤枕独眠,常被细微风声惊醒。追思往昔,虚及二女公子将来,只觉人生无常,实无情趣。

  秦君在极端无聊之时也偶与众侍女排演一段风流韵事,有时召她们侍于身侧,这些侍女中,不乏妩媚啊娜之人,但无一能使他动心,再有些身份并不低于宇治山庄两女子的,只因世易时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无着,而不得不在这三条院官邸供职,但餐中纳言坚贞自律,从不染指她们。因他深恐自己一时不慎再坠情网,而导致自己出家之时,六根未尽,牵连太多,难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却为了宇治女公子而痛苦不堪,他自认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难眠。但见缕缕晓雾弥漫篱内,花卉争艳,丰姿绰约。朝颜盛开,更令人爽心说目。古歌云:“花艳天明时,零落疏忽间,欲明世态相,请君现朝颜。”此花极似无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万端。他昨夜不曾关紧格子窗,卧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开时,他一眼即能望见,于是唤来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④,替我安排车子,不必太铺排。”待臣回奏:“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条院内。”中纳言道:“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无不可。今日乃人宫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赶回。”便打点行装。出门时,信步下阶,小立于花草中,虽非故作风流惆悦之姿态,却给人以玉树临风满峻高雅之感。随传诸人不免相形见细。他欲采朝颜花,便轻提锦袖,拉过花蔓。露珠纷纷摇曳而下。遂独吟道:

  “晚露犹未消,朝颜已惨淡。瞬间昙花显,不足惹人怜。

  何等无奈啊!”便随手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视而不见,径自去了”。

  晨熹渐晓,蒸中纳言于晓雾,晨光穿梭之时来到二条院。室中皆为女子,仍沉醉于梦乡之中。他想:“此时敲门或高声咳嗽以醒众人,似有失礼节。今日来得过早了。”便召唤随从人于中门探望一下。随从回来禀道:“格子窗业已拉开,里面似有响动。可能侍女们已在打扫准备了。”意中纳言便下得车来,借着晨雾罩身,轻轻移步入内。众侍女以为是旬亲王夜访情妇归来。待闻得那种夹着特殊香气的雾气飘进来时,才知是意中纳言。几个妙龄侍女遂对他放肆评价起来:“这中纳言大人果然生得乖巧,只是过于正经,令人生畏。”但她们毫不惊慌,从容自老送出坐垫来,甚是礼貌周到。童中纳言道:“我有幸坐于此,且承蒙被当作客人相待,不胜欣慰。但如此疏远我于帝外,我终觉郁抑,今后不敢再来造访了。”侍女问道:“然则大人意欲如何?请赐教。”熏中纳言道:“我本常客,当到北面幽静之处才好。但凭主人作主,不敢生怨。”说罢倚门而立。众侍女便齐劝二女公子:“小姐当出去亲身接待才是。”意中纳言本非威武气昂之人,加之近来更添斯文。因此二女公子觉得如今与他直接应对,已无多少羞涩之感,故也较自然随便了。蒸中纳言见二女公子神色有异,面带病容,便问:“近来贵体无恙吧?”二女公子并不确切作答,只是神情比往常更显慢郁。蒸中纳言很怜悯她,便像兄长般细致教导她诸多人情世故,并加以多方安慰。二女公子的声音酷似其姐,使得黛中纳言甚为惊讶,几乎要以为她便是大女公子,若非虑及外人非议,素中纳言便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仔细看看她那忧郁容颜。他此时忽地悟到:真正无忧无虑者,这世上怕尚无吧!便对二女公子道:“我本相信,我虽不能如别人那般尽享荣华,却尽可了无忧虑地度此一生。只因心遭魔祟,乃遭此恨事,再加之自己生性愚笨,终日苦恨追悔,心绪繁乱。真无聊啊!他人因升官发财而忧愁,理所当然;而我的忧伤比起他们来却是罪孽啊!”说着,将刚才所摘朝颜花置于扇上观赏。其花瓣色彩渐渐变红,更显艳丽。遂将花塞入帘内,赠二女公子诗道:

  “欲将君身比朝颜,但因与露宿缘深。’,

  这并非他故意作,只因那朝露倚花,并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觉得情趣盎然。那花是带露而枯的。遂诗道:

  “娇花凋谢露未尽,残露凄凉惹人悲。尚有何倚靠呢?”香舌吞吐,吟声轻微,断断续续。这情态也酷似大女公子,越发使黛中纳言伤痛不已了。

  他对二女公子说道:“秋色凄凉,平添伤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见一派“庭空篱倒”,荒凉萧瑟之状。触景生情,悲伤难禁。忆着六条院先父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所居的峻峨院,抑或本哪六条院,目之所及,无不感慨恋怀,或泪溅草木皆甚,或挥泪随风而逝。大凡在先父身边曾供过职的女子,无论高下,皆甚重情义。原来聚居在院内的诸夭人,渐次出家了,至于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心境黯然,悲愤难抑。她们或远赴山乡,或当了田舍人,但访俊辗转不知所归者尤众。然而等到宅院尽皆荒芜、旧事淡忘之后,反又好了:夕雾左大臣迁人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众多皇子也来居住,恢复了昔日繁华。无论多沉痛的悲哀,岁月皆会自去洗涤销融它。可见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虽追叙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丧父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诀别令姊之痛,令我如身陷梦魔,永无醒时。同是人生无常之悲,但此次悲伤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担。动后世之事呢。”说罢泪不自抑,可见其深情款款。即使并不知悉大女公子者,见此悲痛之状,也不免深为所动,保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悼亡姊。今日闻得意中纳言之言,伤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泪。隔着帘子,二人相对而泣。

  后来二女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意区分尘世与山乡之别,空过了许多年华。如今虽常思重返山乡悠闲度日,但一直未偿意愿。并君这位老尼倒深可羡慕呢!本月二十过后乃亡父三周年忌辰,我颇欲再回宇治去,听听那山乡庙宇的钟声。今欲恳请你悄悄带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童中纳言答道:“你欲探视旧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险路遥,跋涉艰辛,虽行动轻捷之男子,也倍觉艰难。是以我虽心中常常挂念,却终是难得一行。亲王忌辰,其一应佛事我已托阿图梨办理。至于这山庄,我看仍将其赠与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无穷感慨,徒增悲伤,且捐与寺院尚可抵罪积德。此仅为在下拙见,如小姐另有高见,则身当谨遵奉行,请小姐尽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小姐了无顾虑的吩咐而已。”他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女公子闻得蒙中纳言已承办了佛事,自思应当替亡父做些功德。她心下本欲藉此重返宇治,从而永闭深山,尽其一生,意中纳言从她言词中窥得此意,便劝道:“小姐当静下心来,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升,诸侍女渐渐集拢来,黄中纳言深恐滞留太久,让人猜疑,便准备回去。他道:“无论到何处,我总坐在帝外,今日报不畅意。虽然,今后仍当再来拜访。”言毕起身告辞。他深知旬亲王性情,怕他日后知道了,怪他偏在主人出门或间来访,是何居心。就召了此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前来,对他说道:“我以为亲王昨夜回府来了,故此登门相访,岂知他并未归家,很是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见到。”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来了。”意中纳言道:“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辞别而去。

  黛中纳言每见了二女公子模样,总要后悔当初未遂大女公子意愿,娶了此人,其后悔之念日渐沉重。转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后悔呢?”自从大女公子死后,他一直斋戒,日夜勤修佛法。母亲三公主年纪尚轻,性情风貌仍是乐观豁达。但她也注意到了儿子这般情状,很为他担心,对他说道:“‘我身世寿元多日’了!我一直希望能早日看到你成家立事。我自己身已为尼,不便阻止你。便倘你真的出家了,我再活在世上已毫无意趣,不过徒增苦痛与罪孽罢了。”慧中纳吉惶惑愧疚,心知对不住母亲,便极力在母亲面前装得乐观悠闲,仿佛已尽摒哀思。

  夕雾左大臣将六条院内东殿装饰得灿烂辉煌,一片华贵,一切布置妥善完美,寺等旬亲王太赘。十六日,明月渐高升,而旬亲王那里尚无消息。左大臣心下焦躁,想道:“此婚旬亲王本不甚乐意,难道竟不愿来了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探听消息。使者回来报告:“亲王于今日傍晚自宫中退出,去二条院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条院有情人,心里难受,自思倘他今夜不来,我岂不成了世人笑料!便打发儿子头中将到二条院去迎接,赠诗一首:

  “月清华照台阶,中宵何不见君来?”旬亲王不想让二女公子亲见他今夜入赘之状,怕她见了心中难过。所以原定从官中直赴六条院,再写封信与二小姐便了。但他又怕二女公子见信后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于是又潜回二条院来。他见二女公子脸带泪珠,如雨后梨花,姿色诱人,越发割舍不下,知道她心中难受,便千盟万誓温存了一番,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同她一起移步窗前,漫赏月色。其时头中将正好赶到。

  二女公子近来愁思万千,然而竭力隐忍,面上装得甚是平静。因此头中将来到时,她闻之泰然,竟似全然不知,可内心实甚痛苦。匈亲王闻悉头中将来到,心念六女公子终亦甚为可怜,便要前往,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去片刻即回,你一个人‘莫对月明’。我此时也心烦意乱,实难奉侍。”他觉得这时彼此相对,甚伤心,便自荫蔽处走向正殿。二女公子目送他远去,虽极力克制,仍不禁簌簌掉下泪来,心中深有‘妹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觉诧异“嫉妒之心,原来我也未能免除,人心真是难料啊!”又想:“我姐妹两人自幼孤苦,全赖那遗弃了尘世的父亲抚养成人,习惯了山乡漫长的孤寂岁月,只当人生本就这样的寂寞凄苦,岂知世间原有如此痛彻心脾的忧患。后历经了父亲与姐姐的永别之悲,遂无意再滞留尘世,只是无意不遂我愿,竟至苟活至今。新近迁来京都,无人料到竞参与责人之列,但也不曾指望能够长久,只想夫妻团圆,平安度日而已。时至今日,不想竟发生了这等痛心之事,恐怕我俩的缘份从此将尽了。我原可退而自慰:他到底不是象父亲和姐姐那样与我永诀,虽日后对我冷淡,却终得不时一见。但今夜如此狠心离开我,使我痛感前尘后事皆成空幻,悲痛之情难以自抑。这多么痛苦啊!不过只要活下去,或许自会……”她终于转过念头,自我安慰。然而悲从中来,辗转冥思,一夜无眠。平日所得松风徐来,较之荒僻的宇治山庄,甚闲雅、宁静,极可喜爱。但二女公子今夜再无此感,只觉扰人心绪,更甚于柯叶。遂吟诗道:

  “萧萧松风剥秋山,何故无情送愁来?”如此看来,昔日富有宇治山庄的那种哀感,似已忘却。几个老年诗女劝说道:“小姐回里屋去吧,老望着月亮是不吉的。唉!怎么连果物也不吃点儿呢?从前大小姐就不吃东西,至今思之,更教人担心啊!”青年侍女无不叹息:‘业间烦恼真多啊!”又私下议论:“唉,怎么能这样对待夫人呢!总不至于就此抛弃了吧。从前爱情那么深挚难道说抛就抛了么?”二女公子听了,心里更觉难过,转而一想:“我坚持不开一言,且静观他怎样处置吧。”或许她不愿别人议论,要自己一人独藏了这份怨恨吧。明了前情的侍女互相言道:“可惜啊!冀中纳音大人情真意切,当初何不嫁了他呢?”又道:“二小姐真是命运奇怪啊!”

  匈亲王虽深觉有负于二女公子,但他生性贪色,又想尽力讨得新人欢心。“咳,我的好夫人,你的话真地欠思虑啊!胸中并不负疚,甚为坦然,再是巧舌甜言,终是掩不住虚伪呀!向来不请世故凡俗,固亦可爱,却也很难为我。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今我真乃‘身不由心’啊!若我有朝一日能偿青云之志,我对你的情爱必远胜他人,这点你定得相信。但此事不可轻易泄露,你且静养身体,以待良机吧。”

  恰在此时,去六条院送信的使者回来了,他已酒迷心智,竟一无顾忌,公然走到二女公子居处正门前。他的身体几乎被大量的犒赏品与服装湮没了,众侍女一看便知是送慰问信的使者回来了。二女公子暗想:“是何时写那慰问信的?好不急切啊。”心中甚是不快。匈亲王虽然并不强行想将此事隐瞒,但觉终不宜过分公开,让二女公子难堪,放暗暗希望使者稍有心机些,虽甚痛苦难堪,却也无奈,只得命侍女取将过来,也想:“既如此,倒应尽力让她相信对她全无隐瞒才好。”遂当二女公子面将信撕开。看时,却是六女公子的义母落叶公主代笔的,心中稍宽慰。虽是代笔,在这里看仍很尴尬。信中写道:“越阳代笔,甚觉失礼,但因小女情绪欠佳,不能亲笔相谢,只得代为作复:

  “无情朝露摧残甚,女郎花枯减芳颜。”其书气品高雅,文笔优美。但旬亲王道:“此诗意含怨尤之意,倒很麻烦了。我本打算在此安心度日,却未料碎生意外!”其实,倘是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寻常百姓,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嫉怨,外人皆会同情她。但旬亲王却不能与常人相比。故此事之发生,亦在清理之中。世人皆以为,众星子中,唯这位旬亲王地位特殊,有望册立太子,即使多娶几位夫人,也不为过。因此他娶六女公子,并无人为二女公子抱屈。相反,二女公子受如此优遇与宠幸,人皆以为实甚幸运。而二女公子自己呢,只因已拨了独专其厚宠,如今忽宠爱被人分享,不免有落寞失势之愁叹了。从前,她读古代小说或听人传说,常奇怪为何女子为了男子的爱被人分享,便大感伤痛。如今轮到自己时,才恍然醒悟:此痛确乎非比寻常啊!此时旬亲王待二女公子的态度比往常更加温柔恳挚,对她说道:“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恐不能承受!便将上好果品送至她面前,又吩咐手艺高超的厨师,特为她烹出美食佳肴,劝她进用。可二女公子仍然一点也不想吃,匈亲王叹道:“这可难办了!’火时天色渐暗,时至傍晚,他便回自己的正殿去了。晚风沁凉,暮色幽瞑,其景致亦甚可爱。他本性洒脱,此时更心旷神治。但愁闷积胸的二女公子对此却是长夜无兴,萧风呼啸悲不胜收。但闻蝉鸣之声,便勾起对宇治山庄之怀恋,遂吟诗道:

  “蝉鸣依旧草山野,衰秋惹人恨重叠。”今夜旬亲王于天刚落下夜幕时便急赴六条院。二女公子只听得一片喝道之声随风而逝,修觉‘相比渔人钓浦多”,对自己的嫉妒也生厌恶。她躺卧着,思前想后,追忆那句亲王初始便使她苦痛的诸种情状,意觉悔之莫及。她想:“此次怀孕难料结果。本族人大多命若薄纸,我或将死于难产亦不得而知。虽性命不足惜,但死毕竟是令人悲痛的。况如此而死,罪深孽重……

  “她想到利害处,一夜不敢入眠,直到天明。

  在六女公子完婚三朝那日,正逢明石皇后玉体不适,众皆入宫探问。但皇后只是微受风寒,并无重疾,故而夕雾不久便退出。他邀章中纳言共驾离宫。是夜仪式,夕雾欲办得辉宏气派,十全十美,但亦有限度。他因六女公子之事,在邀袁君参与此会时,颇感过意不去,但黛君在众亲百眷中,与他血缘又最近,况黛君颇为精通仪式布置等诸事,堪称高手,故而便招请他前来。意君今日尤其卖力,提前便抵至六条院。他并不痛惜六女公子倒向他人怀抱,只管与左大臣一道尽心尽力料理诸事务。左大臣甚感不快。旬亲王于日暮后方抵至六条院。在正殿南厢的东面,是新婿席位。八桌筵席一字摆开,诸种器具珍贵堂皇。又设二桌小席,上摆盛三朝饼的雕花脚盘子,式样新颖别致。全部摆设高雅讲究,实难赘述。

  左大臣信步踱出说道:“夜已黑透了!’便派侍女去请新郎就席。匈亲王正与六女公子调戏取乐,并不即刻出来,先出来的是云居雁夫人的兄弟左卫门督及藤宰相。片刻后,新郎方来到,言谈举止风流无比。主人头中将向旬亲王敬酒,殷勤劝菜。董君亦殷切劝酒,匈亲王只是对他微笑不止。恐是他回想起曾与黛君说过“左大臣家规严厉刻板”,且认此亲事实不相称之故而对尊君微笑不止吧,然黛君似乎并不解其微笑之意,只管郑重其事地四处招呼众人。东厅的旬亲王所带随从亦受到蔡君犒赏,其中大多为位尊权高之人:赏赐四位者六人每人一套女装及一件长褂;五位者十人,每人赏赐三重裙腰装饰各不相同的唐装一套;六位者四人,每人赏赐统绸长褂及裙等。犒赏品按其规定,在数量上似觉菲薄,便在配色及质料上精心选材,细致加工,务求完美。对亲王的贴身侍卫及诸舍人,犒赏物品最为丰盛众人难及。此等盛隆热闹景致,原是人人百看不厌的,此种情状,古文小说早有描述,大约亦不过如此吧?此处所列,恐怕尚太肤浅呢。

  几个地位稍低的素君随从,看此盛况后,回到三条宫邪不断叹息道:“我们这主人觉此般迂腐憨厚,为何不作左大臣的女婿呢?孤家寡人有何好处啊?”黄君听到他们于中门旁大发牢骚后,并未言语,只觉可笑。此时夜已很深,他们睡意股俄,见句亲王的随从人等趾高气扬地酒足饭饱后躺于一处休息,羡慕不已。蒸君步入室内,躺着想道:“当这新女婿多过意不去啊!本是直系亲眷,却变法般神气十足地成了他家女婿,于辉煌烛火下举杯交欢,匈亲王倒对付得头头是道,不失礼貌呢。”他钦佩句亲王举态优雅得体。又想:“他的确很好,我倘有此爱女,亦宁愿嫁与他,而不送入宫中。世人皆愿招句亲王为婿,然众人又道:‘源中纳言更好呢。’此话已为世人说惯。可见世人对我亦很钦佩呢。只是我的性情太古板、乖劣。”想到此,颇有点自鸣得意。又想:上皇有意将二公主下嫁于我,倘真个如此,这倒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但未知二公主品貌如何,倘肖似大女公子,那真乃荣幸之极了。”有此想法,可见他还是有意的。他反复思量,不能入眠,便走进侍女按察君房中,此女平日甚得餐君怜受。他在此直睡至无明。其实即便睡到日高当头,亦不会遭人非议,而他却很张惶,即刻起身。这侍女颇为不快,吟诗道:

  “偷结良缘越禁关,留传恶名忧情断。”蒸中纳言甚觉对她不住,便无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关河水面浅,不绝深渊底下流。”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况说“水面浅”呢!这侍女越发难过了。他打开边门,软声说道:“我近来夜不能寐,觉得长夜难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觉悲苦至极。因此心中很不宁静,我只想到你房中看看那游弋飘荡的天空,并不是效仿风流人物。”如此推诿一番,便出门而去了。他不爱对女子说柔情蜜意的话,然而她们仍不视他为无情之人,这或许是他俊俏风流,吸引人的缘故吧。他们即使偶尔能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满足了。或是因此缘故吧,许多女子为了逐这可怜的心愿,而宁愿屈身到三条宫耶夫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当侍女。随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匈亲王于昼间细看六女公子容颜,甚觉艳美,对她越发深爱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珑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发,冰雪肌肤,耀眼生辉,见者无不为之动容。总之,全身无一处瑕疵,誉为‘准人”实不为过。芳龄有约二十一二,正位青春鼎盛,故发育完全,身体丰盈圆润,正似怒放的花朵。父亲悉心调教,关怀备至,故品性亦甚高洁。难怪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但就娇媚与温柔而论,却不及二条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与亲王面晤时,虽亦害羞,但并不一味垂眉低首,处处显露出才艺双全与敏达干练。她那些侍女、女童,无不容颜出众,穿戴独具匠心,其美观令人惊异。此次婚仪,其隆盛胜过了云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宫当太子妃,或许是为了显示旬亲王的声望与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这以后,匈亲王不能随意前往二条院。因身份高贵之故,昼间只能于六条院南部昔日惯居之地度日,不便随意出门。夜间要伴随六女公子而不能赴二条院。故而二女公子时常望眼欲穿,亦不见其来。她想:“这本乃预料中事,但想不到断绝如此迅捷。能怪谁呢?只怪当初主意不坚,高攀了贵人。”万般思量,只觉当时草率出走山庄,实乃南柯一梦,今已悔之不及,不胜悲伤。又想:“如此苦待,倒不如寻个机会,返还宇治,虽不与他断绝,但亦可暂慰我苦衷呵!只要不与之结怨,便无纺大碍。”她思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诚恳地给黄中纳言写了一封信,信中道:“前日有劳为亡父举办法事,阿阎梨已详述于我,若你忘却旧情,不诚挚追念,其在天之灵将何等孤寂!受你恩惠,不胜感激。倘遇机缘,定当面谢。”写于陆奥纸上,字娟秀,不拘格式,随意直书。然亦清秀可爱。童中纳言为已故八亲王三周年忌辰大做功德之事,二女公子甚感欣慰,向他由衷致谢。虽只言片语,却情真意挚。二女公子对意中纳言来信作复,向来顾虑重重,不敢畅怀倾述。此次却亲为致书,并且提及“面谢”,袁中纳言看罢如受其恩宠,心情为之振奋。他推想定是旬亲王贪新弃旧,使二女公子孤寂难耐,对她甚为怜悯。此信虽言词直率,全无风趣,餐中纳言却再三细阅,推敲思量,不忍释手。他复信说道:“来信拜读,一切均悉。前日亲王三周年忌辰,小生以圣僧之虔诚,前往祭奠追念。小生知你意欲前往,窃以为此举甚为不宜,便未曾奉告而独自前往了,来书赞我‘不忘旧谊’未免对小生情缘不解,甚为张恨。余容面陈,惶恐拜复。”他将此信直率地写于一张坚实的白纸上。

  翌日向晚,由于意中纳言思恋二女公子之情突然转浓,便来到二条院,故今日打扮更为精心。他将衣服黛得香气异常浓烈。那把惯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轻握手中。全身华丽雅致,香气芬芳无可言喻。二女公子亦时常忆起当年发生在宇治山庄的事情,那一夜竟如此离奇古怪,令人难以释怀,那时她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品性正派无邪。于是在她心中才出现了那个怪念头:“即便草率嫁与此人,亦是不错的。”她已不再是错懂少儿,将那该死的句亲王与之一比,倏觉天渊之别。但思昔日常与地隔物相会,甚觉歉然,深恐被他视作不解风情的女子。故而今日将其请人帘内,只在帘前设一帷屏,自己坐于里间稍远处与他相谈。意中纳言恭敬地说道:“今虽非小姐特召,但幸蒙破例面晤,欣喜倍至,当应即刻叩访。但听闻昨日亲王来府,顾忌颇多,因而推延至今。承谢赐坐帘内,只隔帷屏,想见小生多年痴情,终为你理解,真乃难得啊!”二女公子仍旧心慌恼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代祭,感激不尽,若像往昔般掩埋于心,则连细微谢忱亦难报答,实甚歉愧,故而……”她说话时态度谦恭,声音柔如玉纶之音。但其身体逐渐退缩,因而言语断续不接,声音隐隐约约。黄中纳言焦急不堪,对她说道:“恕我冒昧,小姐与我相隔太远了!我正想畅怀颂述,并聆听指教呢。”二女公子亦觉相距太远,便稍稍膝行而前。冀中纳言听其走近,心如免撞,脸红耳热,然片刻便镇静如常,佯装若无其事。他想起句亲王对二女公子如此薄情,便仗义指责,并又殷切安慰,好言相劝了一阵。二女公子虽满怀怨恨,但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便缄口不语,只向他表示“不怨处世难……”之意,用只言片语合开话题,然后委婉恳求他带她前往宇治。

  黛中纳言答道:“依我之见,此事实难效劳。你必须先据实地告知亲王,征其指示,方为善举。否则,稍有闪失,亲王怪罪下来,小姐必难承受。亲王一旦同意,则迎送诸等事情,小生自应全力担负,岂敢怠慢!小生为人向来秉正无私,迥异寻常男子,亲王对此最为深知。”他口上说得没事,其实无时不悔恨自己为何将二女公子轻易让与亲王。他多想真如古歌所咏“但愿时光能倒流”,而将二女公子娶回呀。他便将此意含蓄地吐露给二女公子,谈说间,暮色已近。二女公子觉得如此久留他于帝内实乃不妥,便对他道:“罢了,今日我心绪烦乱,且待略微好转,再谨聆指教吧。”说道便朝内室走去。章中纳言万分懊恼,急说道:“也罢,但小姐准备几时动身去宇治呢?我可遣人除去路上蔓草,以免沾染邪气。”他以此讨好她。二女公子暂且止步,答道:“本月已过大半,延至下月初吧。只须微行前往,不必郑重地求人准许。”黄中纳言闻其声音,甚觉清脆悦耳,便更热烈地回忆往事,沉溺其中了。

  他炽火上升,实难忍耐。竟探身进入帘内,将二女公子的衣袖扯住。二女公子想道:“原来他居心叵测,真厌恶啊!”她一言不发,只是本能地往后退缩。蒸君则拉着她的衣袖,顺势将剩在帝外的半个身子也挪进帘内,并且毫无顾忌地躺在她身边,说道:“我还记得,小姐曾说‘没人看见是无妨的’,我怕听错,便进来问一下,请不要避开我!你这态度多教人伤心啊!”说时满含怨恨之情。她无意回答,只觉荒唐耻辱,怒火攻心,差点晕厥。最后强行镇静下来,说道:“你真用心险恶啊!这成什么样子呢?你太卑鄙了!”她辱骂他,几乎哭出来,董中纳言觉得此话不无道理,颇感愧疚,但仍强行分辩:“此举不会遭人责难。可记得当年曾有一夜与你如此对晤?当年你姐姐也应允我亲近你而你却视为无礼,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我无丝毫色情之心,你尽可放心。”他说时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冤枉受屈的样子,只因他近日时常追悔旧事,心动中痛苦不堪,便在二小姐面前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迹,心中才稍得安慰,竟毫无离去的样子。对此,她一筹莫展,只觉得这种人比那素不相识的人更为可恶,难以对付,推吞声饮泣,蒸中纳言对她说道:“你太孩子气了,何必呢?”他举目凝视二女公子,那娇美怜爱之态,无可言喻。其典雅含蓄,比之当年夜间所见更趋丰盈成熟。念起昔日主动将其让与外面人,以致今日如此魂牵梦绕,追悔莫及,怨气难消,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二小姐身边侍女见一男人钻进帘来,不知何事,便急忙走过来瞧。见是黛中纳言,知他是常来探望关怀的熟人。推想今日定有别事来访,便佯装不知,退到外面去了。二女公子更感孤怜了。黄中纳言对当年的失误,痛悔不迭,心若翻江倒海,竟一时镇静不下来。然昔日一夜面晤,尚且规矩无比,坐怀不乱,今日定不会越礼胡来。但此种事情,无须赘述。黄中纳言深感此行徒然无益,不胜懊恨,若外人看了还有失体面。思虑再三,终告辞而去。

  袁中纳吉已意乱情迷,只道是深夜,哪知天早已破晓。他唯恐狼狈之相被人看到,遭来讥耻,心中烦乱不堪。这亦是为二女公子名誉着想。他听闻二女公子身体不适是因怀孕而起,今日看来并非传言,否则为何在身上束那条腰带呢?餐中纳言亦觉可怜,所以才不忍恣肆任为,他想:“这般懊丧悔恨,只怨我屡失良机,未能抓住呀,然而有悖清理之事,我是不会干的;况且凭一时冲动而偷得片刻欢乐,势必提心吊胆,心无宁日。份请求欢,实在是劳神费力,亦为女方平添忧患。”然而他这种理智的想法终抑制不住本能的情感之火,二小姐的影子如影附髓,时刻浮于眼前,那优雅的举止,风流娴雅的面影,使他神魂颠倒。他立志非将她弄到手方能罢休,此心实甚叵测,但却无法摆脱,因此一切事情皆抛置脑后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让我陪她赶赴宇治,这正是机会呢。只恐句亲王那关不好过,况偷偷出走毕竟有失体面,怎样方可不受世人非议而又能冠冕堂皇地遂成心愿呢?”他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中,恰茫躺下。

  清晨晨境初开,他便慌忙不迭地写信与二女公子。照例表面是华丽.高雅的文章,附诗一首:

  “懊恨空归繁露道,秋客依旧似当年。”遭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杜多忧’。呜呼,我已无言可陈。”二女公子极不愿回复,又深恐失礼,引众侍女诧怪,因此反复思量,最终是寥寥几字打发了事:“来信拜悉。心绪木佳,未能详复为歉。”蒸中纳言折阅复信,韩觉言少情淡,大扫兴致,只一味痴迷地回想着她的面影。想必二女公子今已通达人情世故,因此昨夜对黛中纳言虽坚持痛斥,但也并不异常厌恶他,态度不卑不亢,从容文静,婉转温和,终于东推西躲,巧妙地将其走。蒸中纳言此刻回想她那娇媚生恨模样,既嫉恨,又伤感,愁闷不堪。他想:“此人较前更为优秀了。她有朝一日倘被旬亲王遗弃,我倒愿意接纳她,即便不能公然结为夫妻,却可暗中偷欢,况我本无伴侣,对她亦是真心,何伯之有?”他只管幻想此等美梦,其用心真乃不良。表面仁义正直,原是另有所图啊。然男子之心原皆是可恶的,并非他特别。大女公子之死,令人悲囫难忍,但并不如此次这般痛苦,教人愁肠百结,悲恨交加,其苦非言语所能表达。他一听见人道:“匈亲王今日又来二条院了。”便幕然忘却自己乃二女公子娘家的后援人,顿时醋意横生,心若刀割。

  旬亲王久不曾回二条院,亦感过意不去,这日忽然回来,二女公子亦觉惊诧,幽怨顿生,但她觉得事已至此,故而对他仍温存亲热,无丝毫疏远之举。她恳托黄中纳言带她回宇治山庄,他却不作答。如此一想,便觉世态炎凉,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真是红颜命薄啊。她打定主意:“我只要‘命末消’,那便听天由命吧!眼下且安然度日。”因此便温柔和悦,专心专意招待旬亲王,亲王愈发神痴魂迷,只得以百般温爱来表达他的歉意。二女公子肚子已渐渐凸出,身上束着的那腰带已膨大起来,样子甚是可怜。对于怀孕的人,旬亲王未曾细看过,甚感奇异。他久住严肃刻板的六条院,实觉碍手碍脚,一朝回到二条院自哪,但觉一切皆随心所欲,甚是惬意。便向二女公子重演盟誓,千言万语不尽。二女公子听罢心想:“天下男子为讨女子欢心,无一不是伶牙俐齿的。”便忆起昨夜那放纵妄为之人的模样来。她想:“数年来认为此人举止稳重,孰料一遇色情之事,也就原形毕露,忘乎所以了。照此看来,眼前这人,也未必可信呀!”但又觉得旬亲王的话尚有些在理。她又想起黛中纳言:“哎呀,趁势闯入我帘内,实在是可恶之极!他言与我姐姐关系清白,实属难得。然终须谨慎为好。”遂更为防范餐中纳吉了。然今后句亲王不在家期间,颇令人担忧,可又难以启齿。此次二女公子殷勤温柔招待旬亲王,远胜于往日,亲王心中愈发怜爱无比。忽闻二女公子衣服上有童中纳言体香。因其体香奇异独特,显然非他莫属。况这亲王深诸男女情爱之事。因此心生疑虑,便盘问二女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默察她的气色。二女公子原已委屈不堪,却无言以答,心中只是痛苦不已。旬亲王心想:“此事我早已料到,他怎会不生此念呢?”越想越懊恼。二女公子先前也防到此事,昨夜已将所有衣服换掉。哪知这香气竟然附着于身,好生奇怪。匈亲王对她道:“香气如此浓重,足见你与他已亲密无间。”又说了许多不堪入耳之活。二女公子愈发有口难辨,惟觉无地自容。匈亲王又道:“我这般深切关怀你,你却‘我先遗忘人’。如此背叛丈夫,做出有失门风之举,实乃下贱之人所为。我与你又不曾经年阔别,为何你竟移情别恋?这委实大出我之所料!”此外污秽痛恨之言颇多,不再赘述。二女公子只是默默流泪不已。旬亲王越发妒恨,吟诗道:

  “汝袖新染他人香,恨缠我身怅旧情。”被他如此辱骂,二女公子却无言辩解,只说道:“何来此事”!便和诗道:

  “同券共枕结长谊,离散岂凭细微因?”

  吟罢嘤嘤啜泣,那模样越发楚楚动人,叫人怜爱万分。匈亲王想:“就因她这模样,才勾起那人邪念。”更是嫉妒不堪,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倒真是个风流情种。这二女公子实甚清秀娇媚,令人怜爱,即使犯了重大过失,也无人忍心冷待于她。故而不久,匈亲王心中妒火便渐渐消失,且已宽恕她,倒以好言相慰了。

  翌日,勾亲王与二女公子舒畅睡至日上三毕,方始起床盥洗,吃早粥。匈亲王时常出入那富丽堂皇的六条院邸,对由高丽、后土舶来的色彩缤纷的经罗绸缎早已司空见惯。如今看到自哪装饰,虽极寻常,且侍女穿着亦俭朴,却也清爽怡人。二女公子身着柔软淡紫色衫,外罩暗红面子蓝男子褂,甚是随意。那姿态与全身簇新、雍容华贵的六女公子相比,竟然不相上下。其温柔妩媚之姿,自是令亲王无限深爱,往常圆润丰满的面庞,近日稍稍清减,愈发白嫩娇艳,高贵雅致。这句亲王早就不甚担心:二女公子容貌出众,倘外族男子有幸闻其声,窥其貌,必心放前动,恋慕于她,遂常常佯装毫不经意,暗中却细心观察。他时常寻查二女公子身边的小橱与小柜,企望能找出些证据来。然而除了简短的片言数纸外,总是一无所获。他仍觉奇怪,常猜疑黛中纳言与她的关系不止于此。因此今日发现这香气而妒恨,亦属情理之中。他想:’蒸中纳言丰姿俊逸,但凡稍解风情的女子,必然一见钟情,如何能断然拒绝呢?且这两人才貌般配,想必早已相互恋幕了。”不由更加伤心,怨恨,妒嫉。对二女公子无论如何是放不下心了,所以这一天闭门不出,只写了两三封信送往六条院。几个老年待女私下讥议道:“才分别多久,就如此急不可耐,哪来这多话呢!”

  且说句亲王一直笼居二条院,黄中纳言闻知此事后,很为二女公子担心。他懊丧地想:“真糊涂啊!此举何等愚鲁恶劣!我本是她娘家后援之人,怎可前生邪念呢?”想到此,便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推量旬亲王无论怎样宠幸六女公子,亦绝不会遗弃二女公子。故又替她暗自庆幸。他又记起她那些侍女的衣服已陈旧不堪,于是走到三公主那里,问道:“母亲这里可有现成女装?给我几套,正有用处呢。”三公主答道:“那九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装即将完成。但染色的眼下尚未置备。倘急用,便叫他们赶制吧。”冀中纳言道:“无须母亲费神,并非急用,只须现成的即可。”遂命裁缝所的诗女拿出几套现成女装及几件时髦褂子,又取了些纯色统绢。为二女公子所用衣料是很讲究的红色研光绢,此外又添了许多白续,这全是袁中纳言自己常备用的,同时,送上一条做女裙所用的腰带,他在带上系诗一首:

  “心情罗带附他人,何故缠怀徒诉恨?”囊中纳言遣使将所办衣物送交诗文大辅君。这年长侍女,深受二女公子垂青。使者转述蒸中纳言的话:“所奉衣物,系匆忙置办,实不足观,望受为处理。”而赠二女公子的衣料,尽量不显眼地装在盒子里,但包装却甚精致。大辅君没将所赠衣物拿与二女公子过目。只因此种馈赠乃经常之事,众人早日以为常,故不须谦让推辞,因而大辅君处置此事亦就轻车熟路,不久便分送完毕。贴身侍女,服饰原本考究。而那下级侍女,此时穿上所赐白色央衫与平时的粗衣陋服比起来,虽不华丽,倒也清爽利索。

  的确,对二女公子而言,能长久地关心照料她一切的,除了意君,恐再无他人!匈亲王原也深宠二女公子,对其关照亦甚周全。然这位皇子长居深宫,养尊处优,不识世间疾苦,他又怎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琐屑之事呢?他度惯风花雪月的生活,玩花弄露尚怕湿指呢。与之比较,象董君那样为钟情之人而处处用心,一枝一叶皆照顾到,实甚难得。故而乳母等人时常讥讽旬亲王:“要他照顾那是白费心思!”二女公子看到几个女童衣衫褴褛,颇觉羞愧,不免私下自恨命苦:“住此华厦反倒寒横丢丑了。”恰值六条院左大臣家豪华铺排世人皆知,旬亲王的随从人见此盛状,怎不见笑呢?因而二女公子更加愁闷,时常哀叹。餐中纳言很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放送些衣物,求其欢心,若对交情浅薄者,送这些琐杂之物,定然失礼。但对二女公子而言,并非轻侮失礼,反倒有利。如送她奢华昂贵之物,定遭世人非议。素中纳言顾虑及此,便只送些现成衣服。随后他又命人缝制了各式华丽衣服、礼服,连同许多续罗绢纱一并送去。这位中纳言亦长于锦秀富贵中,但他心性骄矜,目空一切,是个出类超群之人,他养尊处优倒也不次于匈亲王。然自目睹了已故八亲王宇治山庄的衰败光景后、大为震惊,始知失势之人,前后生涯竟这般悬殊,委实可怜。于是由此及彼推想世间诸种情况,常常寄与深切的怜悯。此经验真乃沉痛呀!

  自此,意中纳言力求驱除邪念,胸怀坦荡地照料二女公子。然力难随心,倍受相思之苦。故而写与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往更加详细动情,时时流露出难于忍受的相思。二女公子看了,自恨孽债缠身,驱之不去,哀叹不止。遂想:“若是素无往来之人,倒可骂他痴狂无赖。了断此事。可他不同别人,相交已久,互相信赖。何能忽然决绝?如此反遭别人猜疑,而引出无数风波。我并非寡情薄义,不知感激他的诚挚与厚爱。但倘要我为此敞心开怀待他,我委实顾虑重重。唉,这怎生是好?”她思前想后,心迷意乱。如今,能与她诉说衷肠者,几无一人,那几个从宇治山乡带回的老侍女,虽一向熟悉,但除相叙往事,便无甚可谈!更不说倾述衷肠。因而便激起了对已故姐姐的怀念。她想:“倘姐姐在世,他怎能起这种心呢?”念此,不胜悲伤。旬亲王的薄幸固然可悲,但冀中纳言的行为令她痛苦劳神。

  黄中纳言难耐相思之苦,便托故于某日暮色苍茫之时到二条院拜问。二女公子知其来意,忙叫人送出坐垫,并传言:“今日心绪欠佳,不便晤谈,尚清谅解。”章中纳言听罢,好不伤怀,泪溢眼眶,又深恐被侍女见了有失风度,便竭力忍耐,勉强答道:“患病之时,陌路僧人尚可住于近旁呢。权‘当我为医师,许我进帘来吧,如此传言答话,岂不意趣全失。”众侍女见他神情悲伤可怜,想起那夜闯入帘内之事,便对二女公子道:“如此招待,实乃怠慢了。”便放下正殿的帘子,恭请他进入守夜僧人所居厢屋内。二女公子心中十分恼恨,但侍女话已出口,只得忧。已满怀地稍稍膝行而前,与他相晤。二女公子话语不多,且声音异常低微。餐中纳言听罢,蓦然记起初染病疾的大女公子便是这般,甚觉不祥,悲伤顿涌,遂觉眼前漆黑。一时竟难吐片语。他痛恨二女公子离他太远,便探手人帘,将帷屏推开稍许,顺势挪身进去。二女公子芳心大惊,但又奈何不得,只好唤来贴身侍女少将君,颤声说道:“我胸甚痛,替我按按。”黄中纳言听后,说道:“胸痛,且莫再按,那将愈发疼痛呢。”他长叹一声,坐端了身体,他甚是讨厌这诗女,扰他好事,心中异常焦躁不安。继而又说道:“为何身体如此不济?据怀孕之人说,起初身体确实不适,不久便会康复。可你如此长久不适,是何故?恐是你太过年轻,不堪担忧吧。”二女公子不胜羞愧,低声答道:“胸痛之病,由来已久。我姐亦患此病,据说患上此病便很难长命呢。”蒸中纳言想起世间无人可“青松千年寿”,不由对她亦忧怜。便不顾身前诗女,将自昔以来对二女公子的恋慕之情倾述殆尽,但措词文雅纤巧,其意含蓄,无一轻慢粗俗之语。旁人只道是相慰之言,但二女公子却能心领神会。故少将君听了,觉得此人深可嘉许。

  蒸中纳言常常睹物思人,无时或忘大女公子,故对她说道:“我自小厌恨尘世,常愿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线未尽,我虽屡受你姐冷遇,但对她却情债难断。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渐消逝了。为慰衷情,排遣很郁哀思,我亦想寻几个女子,睹其姿容。然却无一女子可令我倾心。经过苦思煎熬,我确认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动心了。因而倘有人视我为轻薄贪色之辈,我定觉万般耻辱。今若对你有半点邪念,我当羞愧而死。然仅如晤谈,常将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并且彼此解怀倾谈,谁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来端正秉直,天地可鉴,世间无人可挑瑕疵,你为何不信任我呢?”他满腹怨言,喂鸡含泪说了一通。二女公子软语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会不顾旁人猜忌而这般亲切地招待你呢?多年来蒙你厚爱,多方照拂,我深感无以为谢。故一直将你看作信赖之人,要不怎么会主动致信与你呢?”黄中纳言道:“你何时主动过?我没一点印象呀,你的话多让人动心啊!大约为赴宁治山乡,才写信召唤我吧?这多有烦你信赖,我岂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满怀怨恨。但因旁边有人,不便任情倾泄。他凝眸远眺窗外,但见喜色渐深,已近傍晚,夜央调脉,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团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难分。而帝内蒸中纳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着急,仍是悄然不动地倚柱而坐。并低声吟诵古歌“人世恋情原有限……”,继而说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无音乡’呵。至少,在宇治山乡,即便不特建寺院,亦当依故人颜面绘影雕像,作为佛像,礼拜诵念,寄托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愿,令我感动!不过提起雕像,教人联想起放入“洗手);;”代受罪过的偶像,反觉对不起亡姐了。至于画像呢,世间一些画师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阔绰而定美丑的,所以也并不很放心。”餐中纳言道:“好极!这雕匠与画师,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传闻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难辨真伪。但愿有此等神工。”转来绕去,总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这般悲伤,显见其情刻骨铭心。

  二女公子对他甚为怜悯,将身子移近稍许,柔声说道:“说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于启口。”她说时态度随和亲切了许多。意中纳言心中甚喜,忙问道:“何事?尽管说吧!”同时将手伸进帷屏内,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觉厌恶,但又不敢声张。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与他解怀畅谈。而且一旦声张起来,近旁侍女看了说不定又会弄出许多绊闻来。因此佯装无事,遂说道:“今夏京都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多年生死不明的人,声言要来探望我。我推想这个人同我定有关系,然又从未谋面,见面难免不回钝。不久果然来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惊诧,我觉得她甚是可亲。你常说我有似姐姐,其实据侍女们说,我们虽是同胞姐妹,但相异之处颇多。这人与姐姐毫无干系,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无法分辨。”意中纳言听了,几疑是梦。他说道:“一定有缘,才会如此酷似。但为何不曾听说过呢?”二女公子叹道:“有何缘分,我亦不明白。父亲在世时,时常担心离世后,留下的女儿将孤苦无依,四外飘零。只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种事情,被人盛传开去,更将受人羞辱了。”素中纳言从这话中约略推知:这个女子想是八亲王私通妇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抚育长大的。那句说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话牵动了他的神经,便忙个迭地追问:“只有这几句话,使我不甚明了。你既然说了,就请详告于我吧。”二女公子终觉难为情,不肯详叙,只是推托道:“你倘有心寻她,我可将住处告知于你。至于其它情况,我亦弄不清楚。说得太细,亦无甚趣味了,倒扫作兴致。”意中纳言道:“为寻爱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当舍命赴之。我对此人虽无恋慕,但与其这样朝思暮想,忧伤无限,还不如去寻得其踪。倘能胜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为宇治山乡之本尊,有何不可?务望详细指点才是。”

  H女公子见她要求如此坚决,说道:“这如何是好呢?父亲在世时尚不承认她,我却多嘴绕舌,而将其泄露。但我只是听你说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动,才不觉得说出这个人来。”遂告诉他:“此人长居于偏远乡间。她母亲见其可怜,便督促她与我信函交往。我不便弃之不顾,亦时常复信于她。哪知她却亲自来访我了。恐是灯光映衬之故吧,但见其人浑身周遭无不天然得体,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预料。她的母亲正为她的前程而担忧。若能蒙你照拂,将其供奉为宇治山乡的本尊佛菩萨,真是她终身幸福呀。恐怕这只是做梦吧。”袁中纳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虽说得亲切,且有头有尾,其实厌恶我哆喀,只是设法打发我。因此他甚感不悦。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觉眷恋,亦只得隐忍不发。遂又想:“她虽痛恨我那不应有的恋情,但却未当众羞辱我,可见她颇能体谅我呢。”念此,心情开朗了许多。此时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体统,便趁黛君不在意时悄然退入内室。囊中纳吉前后寻思,亦觉二女公子退避不无道理。然心潮激荡,无法镇静;怨恨痛惜,交错奔涌,搅得他方寸大乱,眼泪差点奔涌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为,于人于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辞而出,愁叹连声,甚为凄惨。

  他于途中寻思:“我只管这般愁恨,将来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让我称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讥评呢?”恐是对恋爱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总是无由地为自己又为他人思虑未可预料之事,常常通宵达旦。他想:“她说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实,总须亲见一面才好,那人母亲身分低贱,且家势衰微,想必求爱不难。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烦了。”故而对这女子并不十分思慕。

  蒸中纳言困于心事,宇治八亲王旧宅久未拜访,似觉亡人面影日渐模糊,不胜悲伤,便于九月末来到山庄。但见山中秋风萧瑟,木叶凋落,一片惨淡。与这山庄相伴的,只有那落叶秋风与宇治江水,难觅人踪。到处显出荒凉、破败的景象。黄中纳言一见便黯然伤悲。他召来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纸隔扇门口,立于深青色帷屏后,合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长色衰,丑陋不堪,无颜见得人呢。”便只隐身帷屏后,不出来。袁中纳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无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来叙!日解忧。不觉间,又过了许多时光,真乃岁月飞度啊!”说时满眼噙泪,并君更是泪如串珠。他继而又说道:“回想起来,去岁此时,大小姐正为二小姐的终身大事操心忙碌,岂料她……,唉,真是悲伤时时有,秋风催人愁啊!当初大小姐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听闻二小姐与匈亲王的婚姻确实不大美满呢,细想起来,真是变化莫测啊!不过无论怎样,只要存活在世,总会否极泰来的。只是大小姐怀此忧虑而死,我总觉对她不起。想来实甚悲痛。匈亲王又娶了六女公子,这乃世间常有之事,他绝无疏远二小姐之’乙。说来说去,最可悲的正是那个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难逃的,只是先后不同而已,但死总是一件残酷而悲伤的事。”说罢唤泣不已。

  意中纳言遣人请来阿阁梨,将举办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托付与他。遂又对他说道:“但想,我时常来此,由于触景生情,不免悲从中来,然则这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想拆毁这山庄,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迟早要造,不如早日动工。”便将建造图样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色画出来,与之商谈。阿阁梨大加称赞,说此乃无量功德。冀中纳言又道:“当年人亲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他两个女儿,所以才未能如愿。而今是匈亲王夫人的产业,我本不该随意处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过分显露,莫如将其拆毁,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觉如何?”阿阁梨道:“无论怎样,此事皆乃慈善之举。据说以前曾有一人,伤痛儿子死去,把尸体包好挂于颈上多年。后感化于佛法,便舍弃尸裹,潜心向佛,终人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这山庄,便生悲伤,委实有碍修行。若能易为寺院,则对后世有劝修教化之功,理应早日动工,即刻召清风水博士,选定吉日动工。再特选几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导。而其他诸多细节,则按照佛门定规布置即可。”黄中纳言便将诸种事宜规定布置下来。遂召集附近领地人员,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须遵照阿阁梨指示。”此时,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庄。

  意中纳言想:这恐是最后一次见此山庄了。便趁尚能见物,向各处巡视了一番。但见各处佛像皆已迁入寺中,只剩下井君所用器具。见那器具陈旧简陋,便想起她那孤寂贫困的一生,甚觉可怜!不知今后如何度日,意中纳言便对她说道:“这哪宅应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给二小姐,可遣人来此,妥为办理。”又叮嘱她诸种细事,倘是别人,这般老朽丑陋,恐怕蒸中纳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青睐有加。但对此人却异乎寻常,餐中纳言不但许她睡于近旁,还与她叙旧谈心。因穷无他人,尽可放心说话,故弄君也无顾忌地谈到了餐中纳言的生父相木之事。她道:“你父弥留之际,是多么渴望见你一面啊!可那时你尚在裙褓中呢,当时情状我仍记忆犹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见你升官晋爵之日,定是当年殷切服侍你父才得此善报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这苦命之身,却朽而不死,见到了诸多逆事,甚觉耻恨。二小姐屡次对我道:‘怎不常来京中走动呢?只管幽居,想是疏远我吧!’然我老迈无能,除念经诵佛外,实不想烦扰别人。”便不厌其倦地叙述大女公子生前的生性特点,性情爱好乃至诸多轶闻趣事。虽FI齿不清,却也说得有模有样,蒸中纳言听后,设想大女公子待人象孩子般不善言语,而性情却温文尔雅。念此,眷念之憎爱分明越发强烈,想道:“二女公子比她姐姐更具风情,但他对于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远。只有对我大为同情,愿与我永结情谊。”他将两女公子的性行如此衡比了一番。

  黄中纳言在谈话之中有意提起二女公子所说的那个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并君答道:’此女诸多情况,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听人传言而已。据说已故八亲王尚未迁居山庄之前,夫人病故。而亲王难耐寂寞,不久便与一个叫中将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品貌倒还端正,但亲王与她交往短暂,故知者甚少。后来这诗文生下一女。亲王也知这事,然因嫌其烦累,遂与她断绝往来。但又痛忏深悔,便皈依佛法,过着青灯古佛的僧侣生活。中将君失去凭恃,只得辞职而去,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陆奥守,跟夫赴陆奥任地去了。事隔几年,中将君返京,辗转央人向亲王示意:女儿已出落得可爱,一切皆平安无恙。亲王听了却十分冷漠,不肯收留她。中将君不胜懊恨。其夫后来又当了常陆介,便又跟随赴任去了。此后沓无音信,殊不知今春这位小姐意寻到了二小姐。这小姐恐有二十岁了吧。不久前她母亲曾来信,说‘小姐长得风姿绰约,但怪可怜的’等语。”黄中纳言听了她的细致说明,想道:“由此看来,二女公子说她酷肖其姐,倒不会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见’!”念此,欧见之心愈发急切,便对非君说道:“此女只要略似大小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得。八亲王虽不认她,但毕竟是有血统亲缘的人。”并君道:“中将君是已故亲王夫人的侄女,与我是姑表姐妹关系。她当时在八亲王府邪供职,我居于外地,所以与她不曾深交。前些时大辅君从京中来信,说这位小姐将到亲王坟上祭扫,希我能好生看顾。但她一直未来。你既然有意,等她到时我定将尊意告知于她。”天即放亮,熬中纳言准备回京。昨日黄昏时分京中送来许多绢帛等物,于是他便将所送之物分赠予阿阁梨与并看。令中诸法师及养君的仆役,也皆有布匹等赏赐。此地确实苍凉寂寞,贫瘠不堪。但因餐中纳言时常探访,赏赐诸物于她,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稳,可以从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风呼啸,残叶乱飞,一片凄惨暗淡。餐中纳言看到这般光景,不胜悲凉。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藤仍顽强地缠在虬枝盘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着。蒸中纳吉命人从其中摘取一些红叶,拟送与二女公子。独自吟诗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此情若绝旅居孤。”

  并君回道:

  “朽木独守寄生处,重访荒居悲独宿。”此诗虽古风十足,但亦不失雅致风趣,蒸中纳言觉尚可慰情。

  匈亲王闲暇在家,此时,囊中纳言遣人送来了红叶。侍女竟毫不顾忌地送了进去,说道:“这是南邵所送。”二女公子以为又是谈情论爱之信,心中颇感木安,但又不能隐瞒,一时急得手足无措。匈亲王寓意颇深地说道:“多好看的红叶啊!”便取过来看,但见信中写道:“尊处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赶赴宇治山乡,山中萧疏惨淡,徒增无限伤心。至于详情,容他日面叙。山庄改建怫殿一事,已交阿图梨照办。曾蒙玉诺,方敢易建在屋,其它诸事,吩咐并君即可。”勾亲王看罢说道:“此信写得甚是漂亮委婉呢。恐是他知我在此吧。”意中纳言可能确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女公子见信中并无别意,正暗自庆幸,殊不知旬亲王却说出此等讥讽的话来。旬亲王只得笑道:“你复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转身子向着别处。二女公子不便再撒娇做作,便执笔写道:“闻君探访山乡,令人欣羡!将山庄改建佛殿,实乃功德之举。日后我修佛参禅之时,不必另觅它处,倒可省心也,而旧居亦不致日渐荒芜。承你多方看照,费心尽力,乃区区之言不敢言谢矣。”照此回信看来,两人交谊极为普通,无可厚非。但旬亲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宽容大度,而内心却是疑虑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坚强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风压腰,摇摇欲坠。此景虽极寻常,但时值晚风萧瑟,亦足勾人情思。匈亲王吟诗道:

  “幼芒频频承玉露,哪能不报滋润情、’他身穿平日惯常之服,披上一件便抱,便操起琵琶弹奏。琵琶声合着黄钟调,哀愁凄惨,真是个珠落玉盘,清音回肠荡气。二女公子原本酷爱音乐,闻此音,心中怨恨顿消,轻倚茶几,从小帐屏旁边稍稍探头张望,那姿态更是妩媚动人,答诗道:

  “轻民微拂芒花寂,秋色调零惹人悲。并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罢渭然泪下,然终觉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匈亲王揣摩其心境,也着实可怜。但总是气度狭小,难以冰释。他想:“她郁闷之态尚且让人怜爱,更何况情绪佳时呢?惟恐那人是不会轻易弃之吧?”顿时炉火上升,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经霜,故没全然盛开变紫,用心栽培之菊。变紫之期反倒更迟,偏有一枝已呈紫色,异常美丽。匈亲王随兴将其摘来,口吟古诗:“不是花中偏爱菊”。并对二女公子说道:“从前有一亲王,傍晚正赏菊吟诗之时,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当世万事浅陋,委实令人感叹至深。”遂停止弹奏,推开琵琶。二女公子甚感遗憾,道:‘识怕是人心浅薄,而不致研习罢了。流传的秘技怎会轻易变更呢?”她似乎想听听那早已生疏的妇熟古法,因此句亲王道:“一人弹奏实在单调,你来与我合奏如何广遂命侍女取筝来,让二女公子弹奏。二女公子说道:“先前我也曾练过,但大都早已忘却,恐有辱视听,不敢献丑。”她心存顾虑,未触筝琴。旬亲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实太绝情了!我近来所送到之人,虽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却细琐之事也不曾对我隐瞒。但凡女子,总须柔顺乖巧才好,那位黛中纳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认为么?你对此君不是极为信任、亲睦么?”他唤怨起来,极其认真。二女公子无计可施,只得操起筝来,玉指轻动。弦线已松,故此次所弹为南吕调,推听筝音清朗悦耳。匈亲王唱催马乐《伊势海》以和,嗓音罂铭豪迈。众侍女躲于一旁窃听,纷纷笑逐颜开。几位老侍女暗自议论:“亲王另有钟爱,原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妻四妾亦不为过,小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乡时,岂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声言要重返山乡,真乃愚蠢的想法!”如此唠叨不休,年轻的持女皆来制止:“静些!”

  勾亲王为教二女公子弹琴,便在二条院逗留了几日。以时日不好等为由托辞不去六条院,六条院里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怨恨。此日夕雾左大臣下朝之后,亲!伤二条院。匈亲王闻后,心里嘀咕:“为何大张旗鼓亲临此处呢?’隧前去正殿里迎接。夕雾道:“只因事疏无聊,况且久未来此拜问。此目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闲谈了些二条院的;回事后,遂携同匈亲王回六条院去了。随行人中有夕雾的几位公子和几位官中显贵。华盖云集,气势煌赫。二条院人见之,自觉无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秽。众侍女皆来窥看左大臣,有人评道:“这位大臣倒生得气度轩昂!他的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过尚无一人可及父亲。真个俊美男子!”但也有人讥议道:“夕雾左大臣如此身份炼赫,竟也亲自前来接婿,未免太失体统。”二女公子想着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与这声赫煌势之人相提并论,惟觉相形见细,心绪更为悲伤。窃思:“与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闲居山乡,或能免受精神之根郁呢!’不知不觉间,是年已告终。

  时至正月底,二女公子产期迫近,身体愈发不爽。匈亲王本曾见识此类事情,心中不免焦躁,甚觉无计可施,遂又增添几处寺院举办安产得事。明石皇后闻之,也派人前来慰问。二女公子同旬亲王已婚三年,其间谁有句亲王曾钟爱过她,常人并不注重,岂料明石是后也来探问呢?众人吃惊,也仿效前来。蒸中纳言也常替二女公子担惊,却只能适度问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时常忧愁叹息,猜虑后果如何。也只得暗自举办安产祈祷。

  二公主的着裳仪式恰在此时举行,朝廷上下无不为此事忙碌。一切预备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统筹,故二公主虽无外威作后援。然着裳仪式的排场倒也体面堂皇。她母亲藤壶女御生前曾预先替她备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宫中工匠新制诸多用具,几个国守也从外地进贡种种稀世物品。这仪式真是盛况空前,豪华无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着裳仪式后即招囊中纳言为驸马。照例男方也应有所准备。然而餐中纳言仍是脾气古怪,全未将此事放心上,他只为二女公子生产之事忧心。

  二月初,宫中举行临时任官仪式,餐中纳言荣升为权大纳言,且兼右大将之职。因红梅右大臣辞去了所兼的左大将之职,先前的右大将被提为左大将。于是,黄君几日来便四处忙碌于拜客贺喜,旬亲正处也必须前去。旬亲王为了二女公子,正位于二条院,蒸大将遂来此处。匈亲王闻之,煞是惊异,说道:“此处有诸多僧人在作安产祈祷,应酬实在不便。”无奈,只得换上常礼服,仪容整齐地下阶答拜。两人举止都很雅致。蒸大将启请旬亲王:“是夜特设飨宴犒赏卫府的官员同僚,万望大驾光临寒宅。”因二女公子患病,旬亲王正犹豫不决。此飨宴完全依照夕雾左大臣先前的排场,于六条院举行。谁见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皇子王孙,夫人,公主云集殿上,喧嚣嘈杂,那热闹场面不比当日为夕雾升职举办的飨宴逊色。旬亲王终于也前来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应酬一下,便又匆匆离去。六女公子闻之,说道:“太失礼了,这成何体统呢?”这并非针对女公子身分低微而发,惟因左大臣声势煌赫,此女素来骄傲成性,颐指气使惯了,养成唯我独尊的秉性。

  旬亲王近段时间的奔忙和操心总算没付之东流,次日晨,二女公子终于平安分娩,生下一男婴,众人皆喜悦万分,黄大将于升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为答谢他昨夜出席飨宴,又兼庆贺他喜得贵子,便立刻亲到二条院,站着相询了一会。因旬亲王闭居于此,故前来贺喜的人甚多,前来送礼嘘寒问暖,第三日祝贺时,照例惟有句亲王家内私人参与。待到第五日晚,秦大将照世间常规赠送了屯食五十客、赌棋用的钱、盛于碗中之饭。另赠二女公子的是叠层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婴儿衣服五套以及微褓哺育等物。这些礼物并未特别装饰,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细打量,件件精致异常,方见黛大将用心着实良苦。此外,对匈亲王与众侍女也各有赐送,尽是件件华贵,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别为之举行庆贺仪式,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个个身份高贵,官位显赫,贺礼丰厚。今上闻知旬亲王生得儿子,说道:“匈星子初次为父,我岂有不贺之礼!”遂御赐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雾左大臣的祝仪,夕雾对二女公子虽不甚好感,但碍于匈亲王情面,也只得勉强派诸公子前来道喜。此时二条院内喜气洋洋,一片祥和富贵之气。数月以来,二女公子心情忧郁,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憔悴不堪。而今连日喜庆,满面红光,心情也为之愉悦振奋,蒸大将想:“二女公子已为人;母,今后势必更加疏远于我。而句亲王势必对其宠爱更深。”心中甚是遗憾懊恼。但想到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觉几分欣慰。

  且说二月二十日过去,为藤壶公主举行着裳仪式。次日黛大将即将入赘,此晚之事不准提前公开。但一些喜好饶舌的人讥评道:“天下皆知,高贵无比的皇女,招赘一臣下为女婿,实在有辱体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决定将公主许嫁黛大将,也不应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禀性,凡事一旦决定,务必立即实行。今上既招蒸大将为驸马,则对其宠幸,提耀乃理所当然之事。为帝王女婿之人,从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却迫不及待地招赘臣下为婿,倒使人颇费思量。故夕雾左大臣对落叶公主道:“索大将如今圣思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见之缘。六条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将出家之日,方才娶得黛大将之母三公主呢!更何况我呢?我能在劫难之中蒙你厚爱,实乃三生有幸。”落叶公主觉得确是如此,故羞怯缄口不言。

  新婚三日之夜,今上就将二公主的舅父大藏卿以及自她母亲死后向来照顾她的诸人,均提升封赠为家臣。又私下隆重犒赏戴大将的前驱、随身库副、舍人等。如此琐事,均照寻常办理。此后,意大将每回宿于二公主房中,香艳寻欢,自不必说。但他心中,对那宇治大女公子仍是牵挂不已。他白天回转私邸,闲来无事,惟有沉思冥想,入夜便有气无力地赴藤壶院。日子一长,此种劳心费力之事,他甚觉劳累,便计划将二公主接至私哪来。母亲三公主闻之,甚是高兴,便将自己所住正殿让与二公主。董大将答道:“母亲好意,儿臣心领。实不敢当!’便于西面新筑殿宇,造一廊道通向佛堂,意欲请母亲迁居西面。东所前年遭火灾之后,经重新修建,更显富丽堂皇,轩敞宜人,此次只须稍加修饰,详添设备。蒸大将如此盘算,今上也有所闻。他想:“婚后未久,便毫无顾虑地移居私邪,是否妥当?”然而,虽为帝皇,而爱子之心,人皆一般。于是遣使送信给三公主,所谈几乎全为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将三公主郑重托付今上看顾。故三公主虽已出家为尼,但威望不减,万事皆似先前。无论何事,若三公主请奏,今上无不准许。由此可知,圣眷情深。秦大将身受两位显赫之人的前护,应荣幸之致了吧?可他心中仍是郁郁寡欢,动辄沉思冥想。惟为宇治建造佛寺之事操心,盼望早日落成。

  秦大将掐算二女公子已快产满五十日,便尽心准备庆贺之饼。连盛食物的箱笼盘盒也亲自设计,全用优质名贵的材料制作。他招请了众多工匠,让其各显身手,用黄金、白银、沉香、紫檀等造出种种珍品来。他自己照例挑选匈亲王不在家的一日,亲赴二条院造访二女公子。二条院里的人觉得其模样较先前更加神气风雅。二女公子想:“如今他已娶了二公主,总不至于再似先前那般色迷心窍,扰我不休吧。”便放心地出来与之会面。岂知他依然衷情未改,见面便伤心落泪,道:“此次婚事非我所愿,乃人力使然。可见世事难测啊/遂诉说其愁思。二女公子对他道:“哎呀,你这话好没来由,倘被人听去定会泄漏呢!”但又想:“此人如今官运亨通,财色双收,然而仍毫无快慰之色,此乃思恋故人之故,真乃情痴也。”顿觉他甚是可怜,确信他实在不同一般,又可惜姐姐早逝。倘若在世,岂不美妙?但转而又想:“姐姐纵然在世而嫁与他,难保不会同样遭其冷遇,岂不同为苦命?唉,家贫地微之人,实难找得如意之人啊厂如此想来,更觉姐姐决心不改而以此长终,实乃高明之举。

  董大将恳求见到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很觉羞涩,但她想:“如今何必拒绝呢?此人谁有意乱情迷一事可恼。除此又怎可拒绝?”她自己并未作答,只令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给他看。小公子生得体健肤净,声音清亮,很呀欲言,时时露笑,不愧为将门之子。董大将见了艳羡不已,极愿是自己儿子。可见他仍六根未净,尚恋尘世。不由想道:“大女公子生前倘与我做了夫妻,恐怕也早已有如此可爱的公子,岂不甚好?”至于新娶的二公主,他倒不企望早生贵子,其心情真是古怪。袁大将见二女公子肯将如此娇小的新生儿让与他看,不免又生出许多遗想来,便愈发亲切地和她谈话。不觉日色已着。促膝长谈恐有不便,心中很是不快,只得连声叹气告辞而去。他出去后,便有几位饶舌的侍女谈论:“此人留下的衣香好馨香啊!真如古歌‘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营亦会飞来呢?”

  经宫中推算:夏天赴三条宫邪去的方向不吉,便决定四月初,未交立夏前,将二公主迁至三条宫邪。迁居前一日,皇上特赴藤壶院,亲临藤花实,为众人辞送。南厢房一律珠帘高卷,正中设为御座。此公宴因由皇上举办,飨宴均由宫中御厨操持,故王侯公卿及殿上人等咸来参与。如夕雾左大臣、按察大纳言、已故望黑大臣之子藤中纳言及其弟左兵卫督等。亲王中三皇子及其弟常陆亲王亦赶了来。殿上人座位设于南庭藤花下。受召前来的乐队,早已候于凉殿东面,只管吩咐便可笠鼓齐鸣。薄暮降临,乐人吹奏双调,殿上管弦乐会正式开始。二公主命人取来诸种管弦乐器,众公卿自夕雾左大臣起,—一奉献于御前。蒸大将呈上已故六条院主亲笔书写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两卷琴谱,并插有一枝五叶松。夕雾左大臣接过,转献御前。各类乐器大都为朱雀院遗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夕雾梦中得柏木嘱托而转赠与尊君的那支笛。皇上对此笛曾赞不绝口,认为音域宽广、音质优美,绝无仅有。黄大将想:“错过今日机会,何时更有良机呢?”便取了出来。于是夕雾左大臣奏抚琴,三皇子弹琵琶,此外分赐诸人,开始演奏。蒸大将那婉转悠扬的笛声,今日更显情趣。殿上人中,善歌的几位也都尽展歌喉,一显风采。二公主命取来点心,盛于四只沉香木制的食盒里,放在紫檀木制的高脚木盘上,紫藤色衬布,绣有藤花折枝,深浅有致,银白酒器、琉璃杯瓶,皆出自左兵卫督之手。皇上赐酒,夕雾左大臣受赐已多,不好再接受,便将此林转让与尊大将。黄大将不得推卸,勉强接过了,唱了声警跑。声音仪态化美适中,与众不同。盖因他今日踌躇满志,方精神倍增吧。他将酒倾入另一瓷杯,怀藏天子所赐酒杯一饮而尽,遂下阶起舞谢恩,舞姿翩然,优雅异常。那些地位显贵的众亲王大臣幸蒙天子赐酒,皆引以为荣,何况蒸大将以驸马身份受此思典呢?实为世间奇闻。素来尊卑次序不可更改,他拜舞之后只得退归末座,手旁人眼中均觉委屈了他。

  按察大纲言心中好不嫉恨,暗怨自身命薄,不能得此殊荣。原来,他曾暗恋二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女御入宫后,他还不死心,常传情达意于她。后来见二公主生得标致,便向女御示意,希能永结连理。但女御始终未将此意转告皇上,故按察大纳言很是不满,恶意讥讽道:“蒸大将人品果真不错!但皇上乃堂堂一国之主,岂有失威仪屈尊一小小女婿呢?让其恣意出入九重门内、御座之旁,甚至举办飨宴,真是有失体统啊”!他虽存怨恨,然又欲目睹此番盛宴,故亦前来出席,心中无时不想贬损秦大将。

  此时殿上红烛高照,众人奉献视歌。上文台呈献歌稿之人,个个难掩心中兴奋,然而诸多诗歌皆为附庸风雅之作,并无多大意趣。众位显贵王侯,所咏诗歌也都艳丽轻薄,无甚特别之处。意大将步下庭折取藤花,奉献是上饰冠时所咏之歌云:

  “举袖攀折紫藤花,奉赠君王添冕饰。”诗中得意神采,实出一般,不觉令人生厌。皇上答诗道:

  “藤花娇妍万年盛,今朝贪恋看不足。”另有两首,不知出自何人:

  “味为君皇折此花,紫云犹逊冕饰明。”

  “深苑移植紫藤花,香飘九重不寻常。”后一管,恐为那生气的技察大纳言所咏。诸多诗歌,高雅之作不多,故毋须—一表述。

  暮色渐深,管弦乐声更增妙趣,蒸大将放声高歌催马乐《安名尊》,音韵悠长,格外美妙。按察大纳言亦尽展昔年歌喉,神气百般地与蒸大将合唱。夕雾大臣尚未成年的七公子,亦k台吹签助兴,皇上特赐他御衣一袭。夕雾左大臣忙下阶拜舞谢恩。直至天色微明。皇上方乘兴归驾,犒赏物品,品种繁多,公卿及亲王等由是上颁赐;殿上人及乐人则由二公主赏赐。

  是夜二公主从古中迁至三条院,皇上身边众侍女皆前来护送。二公主乘坐有庇的辇车行进在前,后面跟着三辆无庇丝饰车,二十六辆摈榔毛车,二辆竹舆车,随从侍女三十人,女童仆役八人。燕大将亦亲率十二辆车来迎。其仪式盛大华美,无与伦比。犒赏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皆精美元比。

  迁居之后,燕大将方于私宅中细观那二女公子容貌。见她仪姿绝世,身材纤巧。甚觉自己命运不错,心中颇感舒畅,欲借之将那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忘记。然而终是枉然。他想:‘说番相思之苦,恐今生今世再无可慰藉了。须来世成佛后,弄清此段痛苦因缘为何所报,方可忘怀吧。”于是专注于宇治山庄改造佛寺之事。

  贺茂祭二十几日后一天,戴大将到了宇治。他察看了佛寺的施工进程,作了应有指示,思忖倘若不去探望那老尼姑,恐对她木起,便往她居处行人;行个多久,忽见一辆素朴的女车,由众多东国武士护卫着,后跟着一些仆从,正从字治桥驶来,颇具威势。意大将看了想道:“恐是乡下来的吧。”便走进新建的山庄。令人惊诧的是那辆车也向山庄驶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意大将制止了他们,派人去询问:‘库中为何人?”一位浓重方言回音的男子答道:“前常陆守大人家浮舟小姐,赴初做过香归来,错过宿头,到此借宿一宵,愿能讨个方便。”黛大将听了,忽想起往日二女公子与并君的话。心想:“这不是那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吗户忙喝随从人等退避一侧,又遣人去说道:“请你们小姐进来吧。北面已有客人借宿,南面尚且空着。”黄大将及随从人等衣着极为简便,并不显得堂皇,但从神色举止看出绝非寻常人家退避一旁以示谦让。那女车驶入哪内,停于走廊西端。由于为新建山庄,设备甚不完备。董大将进入室内,脱去罩袍以免发出声响,仅穿便抱及裙子,从南北两室间隔着的纸门上由缝隙往外偷窥。

  车中人并末即刻下车,先派人向老尼并君探问:“听说有位贵人住于此地,不知为谁?”适才素大将闻知是此人后,便预先告诫众人:“决不可告诉她我住于此地介敌众侍女已会意,答道:“请小姐放心下车吧,此处原有一客人,但未住于此。”同乘的一青年侍女先从车上下来,将车上帘子撩起。此人毫无乡人俗气。又一年纪稍长的侍女下车,对车中人道:“请快下车吧。”车中人答道:“此处似乎有人偷看我呢。”声音甚是微弱文雅。那年纪稍长的侍女,极老练地说道:“您总这般小心翼翼,此处关门闭户,哪有人看见呢?”车中人方挪动脚步,小心用扇子遮住脸,走下车来,此人身量苗条小巧,极富雅致。意大将一见便忆起大女公子来,心头不由扑扑乱跳。车子较高,两侍女很轻巧便跨了下来,可她却颇觉困难,往四下看了看,好久才下得车来。匆匆膝行至室内去了。她身着深红色褂子,外罩暗红面蓝里子的常礼服及浅绿色小礼服。她室中立着一个四尺高的屏风阻隔着。但蒸大将躲在高处,所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浮舟小姐疑心隔壁有人窥看,便将脸向着里边,斜倚在那里,二侍女毫无倦色,仍相互言谈:“小姐今日实在累了!不津川哗的渡船,二月水浅很平稳,如此涨水天渡河,实在危险呢!但较之我们东国,又算得了什么呢?”小姐缄默无语,一味躺着。她那丰腴的手臂微露,甚是可爱。她哪里像身份低微的常陆守之女,倒如一显贵的千金,

  意大将站得久了,不觉有些腰痛,但惟恐被人察觉,有失面子,只得动也不动地立着,忽听那侍女惊讶地说道:“啊呀!何处传来如此美妙的香气?我尚未闻过呢,怕那老尼姑在黛香吧,”那年老侍女随即附和道:“果然,此种香气真好闻呢!京里人毕竟时尚风雅。我们夫人算是调香名手了吧?但亦未调出过此等香料啊!那老尼生活虽较简朴,服饰倒挺讲究,尽管全是灰青色,但式样颇好看呢。”她如此盛赞并君。此时那边廊下走进一女童,说道:“请吃些果点吧。”便接连送来几盘食物。侍女将果品送至小姐身边,说道:“请小姐吃点吧。”但她动也未动。二侍女便各自拿起栗子,喀喻喀蹦嚼起来。燕大将极不愿听此噪音,便欲离开,后退几步。又念及那人,于是又忙前去偷看。自明石是后起,身份高贵,品性温良,姿色艳丽的女子黛大将见得甚多,然而很难牵动他的心思,众人皆认为他太过近纷。然而此次,此女子虽无可人之处,他却贪看得不忍离去,好怪瘤的心理啊!

  老尼共君心想,得前去访访戴大将,便欲走过去。黄大将众随从忙敏捷地掩饰道:“大人身体稍觉不适,此刻正在歇息呢!”并君想:“他往常不是曾说欲找寻此人吗?今日定是想乘此机会与她会晤,正在坐等日暮吧。”她哪知黛大将此时的行为呢?蒸大将领地庄园中人,循例送了些盒装的食品来。并君亦得一份,便欲请东国来的客人共享,权作招待。遂作了番修饰,来到客人房中,那老侍女见她装束整洁干净,相貌亦端正清秀。不由得暗暗称赞。并君说道:“我料小姐昨日会到,盼了一夜不见踪影。为何今日才来呢?”那年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因旅途劳累,昨日在木津苦想了一夜。今日清晨亦耽误了些时辰,所以来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艰难地坐起来,见立了个老尼姑,颇难为情,便将股转向一侧。黄大将这边正好瞧个正着。她眉目清秀,俊发飘洒,确实端庄典雅。已故大女公子的容貌他虽木曾仔细端详,但一睹此人,竟觉格外肖似,忆及前尘,不禁淌下泪来,小姐正与共君答话,声音轻柔,极像旬亲王夫人。燕大将想道:“唉,如此可爱的人!世上竟有这等事,而我却一概不知,实在不该,如此酷肖大女公子,即便地位低下,我亦会相思的,何况她虽不蒙八亲王认领,到底是他亲生女儿啊!’切!此一想,顿觉格外可亲可爱。又想:“倘我能即刻行至她身边,对她说声:‘原来你尚在人世啊!’有多好啊!玄宗皇帝当年要方上寻觅到蓬莱仙岛,仅取得了些初钢回来。然而毕竟可慰其心。她虽非大女公子本人,可如此肖似,亦可抚慰我心。”许是我与她宿缘深厚吧。老尼姑略微谈了些,便要告辞。她明知那两侍女闻到的衣香是燕大将在近处窥看留下的。但不好说明,便默默退下出去。

  天色渐晚,意大将方穿好衣服,离开洞隙。将共君唤到那纸隔扇边,向她询问一些情况。他道:“我真有福份,不想在此见到那女子,托你的事呢!”她回道:“自大人嘱咐后,我便静观机会,却迟迟未得。小姐将赴初徽进香,恰好路经此地,我方有机会见面。当时我便将大人的心意隐约告知了她母亲。她母亲道:‘让她代大女公子,怕有些担当不起吧。’那时我亦闻知大人刚被招选为驸马,不便提及此事,故未及时转达于你。本月小姐进香回来,归途中到此借宿,乃因念及旧情,否则未必肯前来。此次因她母亲有事未能同行,仅小姐一人出门,所以我不便告诉她大人在此。”素大将道:“我亦不愿让乡人见我此身打扮,故告诫随从千万不可胡言。但极难保众下人不泄漏出去。如今我该怎样才好?小姐一人前来,倒容易应付。你可向她传言暗示:‘我二人不期而遇,定是前世宿缘。”’并君笑道:“倒没听说,你这宿缘何时结成的呀?”继而又遭:“我这就给她传言去。”说着回去了,戴大将自吟道:

  “好鸟脆鸣似旧识,遥途披荆寻故身。”并君便到浮舟室中传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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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东亭

  黛大将虽欲寻访常陆守养女,向她求爱,却又怕遭世人非议,说他过于轻率,有失稳重。故也不敢直接写信与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共君,屡次向浮舟的母亲中将君转达他的爱慕之心。而这母亲呢,却认为燕大将终不会真心爱恋她女儿,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荣幸罢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当今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女儿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呵!”遂心下犹豫。

  这常陆守身边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后妻也生了位小姐,两人很是疼爱。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个。常陆守对这些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疼爱异常,却独对后妻带来这个浮舟不甚关心,视同外人。为此,夫人常为此而怨恨常陆守无情。她日夜不宁地为女儿婚事操劳,推望她嫁得一个好夫君,荣华富贵,从此扬眉吐气。加之浮舟天生丽质,聪慧无比,其他姐妹断不能及,作母亲的又怎甘心将她与别的女儿等同看待?是故母亲很可怜她,屡屡为她抱屈。

  闻知常陆守有许多女儿,当地贵公子纷纷来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选得如意夫婿,并完成婚嫁了。中将君眼下关心的,便是为自己带来的这个女儿择一挂婿。她为浮舟朝夕照料,疼爱备至。常陆守乃公卿之家出身,众亲属皆身份高贵。因此其家财甚为丰厚,生活极其奢华。宇舍辉煌,衣食华贵。唯独在风雅方面不尽人意。他性情异常粗暴,颇有田舍野夫习气。恐因自小埋没于那远离京都的东国之故,惯说土语,发音也极含混。对于有权势的豪门大户,他颇生畏怯,常是敬而远之。万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请琴笛之道而专擅弓箭。虽为寻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集聚了当地所有优秀的年轻女子来当侍女。她们一个个装饰华丽。平日里,她们或是合唱几支简易的曲子,或是讲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由时,做些简单粗俗的游戏。

  倾慕浮舟的资家子弟们,闻得她家繁华之状,相与议论:“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爱吧。”他们将她描绘成一个美人,梦寐以求。其中有个叫左近少将的,年仅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有口皆碑。但也许他装束打扮太过素朴的原因吧,几个与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继疏远。如今他极为诚挚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亲想道:“此人当为众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见识丰富,品行高洁,又性情温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资公子虽多,但对于一地方官的女儿,即便是美貌无比,恐怕也不会来求婚的。浮舟之母对左近少将极是看重。凡他寄来的情书,都交与浮舟,并伺机劝她写些富有情味的回信。这母亲便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陆守不关心我这女儿,我却要极力提拔她。凭她的美貌,日后决不会受人怠慢的。”她与左近少将商定,于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着准备妆查。连细微琐屑的玩具,也都极尽精致。泥金画,螺钢嵌,凡精美玲拢之物,她皆收藏起来,留与浮舟;却将些粗劣物品交与常陆守,对他道:“这可是精致物品。”常陆守不辨优劣,只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购来,只管往亲生女儿房里堆放,多得连行走都不便了。又从宫中内教访聘了老师来教女儿学习琴与琵琶。每教会一曲,他不论站坐,皆向教师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礼品来大肆犒赏教师。礼物之多,皆快把教师湮没了。有时教习绚丽的大曲,于暮色幽暗之时,师生合奏。常陆守听了,感动得直掉泪,又胡乱地评赏一番。”浮舟的母亲稍有些鉴赏能力,看到这种形状,觉得粗俗不堪,并不附和着赞赏。丈夫总是怨恨她道:“你藐视我的女儿!”

  那左近少将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来催促:“既然亲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亲觉得:要她单独提前筹备,尚有困难,而且她还不知对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当媒人来到时,她对他道:“我对这女儿的婚事尚有忧虑。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虑。少将职高位显,既蒙他青睐,自当遵命,是以订了婚约。但浮舟早年丧父,靠我抚育成人。我素来担心教养不严,日后被人耻笑。其他女儿皆有父亲教养,一切由他作主,不须我费心。只是这浮舟,若我突遭无常,她恐就无依无靠,不堪设想。素闻少将通情达理,是故尽抛前虑,将女儿许配与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对方突然变心,让我们遭人讥嘲,那时岂不可悲?”

  这媒人到了左近少将处,将常陆守夫人的话如实转达。少将变了脸色,对他说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呢!虽同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闻知她乃前夫所生,势必轻看了她。我于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广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况,只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职,稍知内情,我才向他们传达广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小姐是他家众多女儿中最受宠爱的,便以为她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谁料他家会养着别人的女儿呢?且我又不便过问。我只听说:浮舟品貌兼优,她母亲极尽宠爱,尽心教养,惟愿她日后嫁个德才兼备的好夫婿。那时您来问我:‘谁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提亲?’我自思与他家尚有些关系,便答应替您作媒。您说我谎报,岂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辩,竟说了这一番话来。左近少将也不相让,说道:“你以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面子的事么?不过是近来这种事多了,常人并不计较,只须岳父岳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将前夫所生之女视同亲生,外人亦当以为我只是贪他财产。源少纳言和赞歧守神采飞扬地出入他家,独我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实在大伤体面。”媒人到底鄙俗诌媚之徒,深恐这门亲事不成,自己在两方皆没趣,便放低声调对少将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陆守的女儿,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虽然年纪尚轻,我倒可为你撮合。这位小姐人称‘公主’,深得常陆守疼爱呢。”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从而要求另换一个,这恐不甚妥当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之声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并非仅在于一个美貌女子。倘只求品貌出众,其实易如反掌。家境清贫而酷好风雅之人,最终总是穷窘落魂,为世人所不齿。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闲,受点讥评也无关紧要。你不妨去试试吧,若是常陆守许可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

  这媒人的妹妹于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职,先前少将给浮舟的情书,皆由她传送。其实媒人又何曾见过常陆守。这日他冒然闯到常陆守府上,求下人通报说有要事相商。常陆守闻报,淡然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此人,他来过不止一次。可今日我并未唤他,却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将之托而来。”于是常陆守同意见他。他便对常陆守—一道来:“前不久,少将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诺,约定本月内完婚。可正当佳期已定,大礼将成时,有人劝少将道:’这位小姐虽确为夫人所生,却非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若你这资公子结了这门亲,外人会讥笑你攀附常陆守呢。大凡贵公子给地方官作女婿,总是企望岳父敬他如主君,爱他如亲子,一应事务,皆替他撑持。如今你娶了常陆守的养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礼遇,反倒受他怠慢。这又何苦来着?’劝的人~多,使得少将颇犯踌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于大人的显赫声威与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却没想到这小姐并非亲生。是故他对我道:‘人道他家还有许多年轻小姐,如蒙不弃,任许一人,便当大慰平生。你就为我探探口风吧。”

  常陆守道:“我对少将此事所知不详。其实对这个女儿,我本当将其与其他女儿一视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虽欲—一照顾周全,终究力不从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将此女视作外人,漠不关心。于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将求婚之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胜荣幸。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在诸多女儿中,最为我所疼爱。此前虽有几人来作媒,但我皆因虑及当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亲过早,反招烦扰,因而一概拒绝。我昼夜思虑,原是想为她找个稳重可靠夫婿。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他老太爷大将大人麾下驱驰,那时我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钦慕,情愿为他效劳。惜乎日后远赴外地任职,时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顾,正遂我愿,不胜欣喜。所可虑者,改了少将无日之约,恐夫人心生怨恨,却当如何?”这番话极为详尽周到。媒人见大事已谐,喜不自胜,回道:“此事不须挂怀。少将只求您一人允诺。他曾言:‘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者,即便年岁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强追随,形同馆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极佳。虽为青年贵公子,却深解世故人情,了无奢靡放浪之习气。其领地庄园,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虽不甚丰厚,但自有优裕的家世,远非寻常暴富之辈可比。此人来年即可晋爵四位。这次将升任天皇侍从长。此话乃圣上金口所言。圣上曾道:‘此人才干非凡,无疵可责,怎地至今尚无妻室?须得尽早择定岳丈为援助之人。稍待几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荣贵。’一切政务,皆由少将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机敏,故能胜此重任。如此人才,世无其匹,如今主动上门求婚,大人可要从速定夺。眼下去少将府上提亲之人甚多,倘大人犹豫不决,难保他不在别处走亲了。我专程登门,实乃全为大人作想。”这些话本是信口胡诌。但素来鄙俗浅薄的常陆守却听得满面笑容。他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无干系。既有我在世,必当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头上我也乐意,却怎会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顾到底,我的所有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悉数归于此女,别人休想相争。我家子女虽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爱。只要少将一心一意爱她,我宁可为他谋求高位而倾尽我所有珍珠宝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后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缘无论对少将还是小女,皆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听得常陆守如此满意,自是欢喜异常,并不告诉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辞,径自回少将础内去了。

  媒人甚感常陆守这一番话恳挚中听,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不过并不嫌厌,只管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倾家荡产去谋取大臣之位”的大话,觉得言之过甚,有伤体面,是以听毕反而踌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热衷于我与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约,深恐有人非议我为反复无常、不懂情趣的小人,这却如何是好?”媒人则道:“这无关紧要。如今这位小姐,也深受夭人宠爱,由夫人悉心抚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许嫁浮舟小姐与你,不过因她为众姊妹中年纪最长者而已。”少将自思:‘决人最为关怀者,乃是这浮舟,如今我忽有变更,恐不妥吧?”但转而又想道:“为人终当以自身前途为第一。为此也只得随她去怨总,随世人去讥议了。”这左近少将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变更之后,也不更换结婚日期,便于原定的那日晚上与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话说那常陆守夫人不动声色地忙着一应准备。她要侍女们一律更换新装,将房间装饰~新;又将浮舟打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令人觉得虽是少将君这等身份之人,也终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里为她伤心:“我这女儿好可怜啊!倘她父亲当年容留了她,亲自抚育她长大,则虽她父亲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尊大将之所求。可现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贵,外人对她全不看重。知悉实情的人,反倒因首年八亲王不肯容留而轻视她。仔细想来,着实可悲!”又想:“时至今日,乃无可挽回。毕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这少将之出身、人品还好,又如此诚恳求婚,倒也脚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妇人们更易轻信,因此大上其当。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动中很是兴奋,一刻也闲不住,不断东奔西走地忙碌。常陆守走进来,滔滔不绝地对她大讲一通:“你真是浅薄无理之人,竟瞒了我,要将恋慕我女儿的人夺走!你以为你那位亲王家的高贵小姐,就必为贵公子们所追求么?其实不然!他们反倒喜欢我们这等低贱人家的女儿呢!可怜你费尽心机,人家却全不动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当然只能说:‘悉听尊便’了。”常陆守鄙俗暴躁,哪管对方怎样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惊得半日无语,痛感世态悲凉,厄祸不断,眼泪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她来到浮舟房中,一看见浮舟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赐给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对乳母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浅薄!我自知对女儿皆要同等看待,却尤其关心这孩子的姻缘前程,常思为了她有个好夫婿,情愿舍此残生。岂知如今这位少将竞嫌她无父,舍弃了她这长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岂有此理2这可悲之事,我向来不忍目睹耳闻它发生于近亲远朋之中。常陆守却以为极光彩,一口应承,大肆播扬。这对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决不参言语。这几日,我得离开这儿,暂住别处。”一时悲声连连。那乳母也甚气忿,很为自家小姐叫屈。她道:“其实也无甚可惜,恐毁了这门婚事,对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祸呢!以少将之卑鄙心地,未必真会赏识小姐的天生丽质。我家小姐的夫婿应当是德才惧善,通情达理的。上次我隐约窥得章大将的仪容、风度,真是英武无匹,足以令见者延寿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顾了天意,将小姐嫁与他呢。”夫人叹道:“唉,这等事,休要梦想了。人皆道这位蒸大将所求甚高,不但寻常女子他决不求娶,就连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晴岭式部亲王等人的千金,都给他谢绝了,最后终与最受皇上宠爱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来,要怎样才貌超群、完美无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只想让小姐到蒸大将的母亲三公主处做事,使她能常常与大将见面。只是,三条院虽好,与人争宠毕竟是没趣的。人皆以为匈亲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观之,欲得夫婿体面而可靠,先要他心志专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亲王何等风流儒雅,却对我全无情意,很令我伤心;而这常陆守呢,虽浅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虑专一,向无二心,是以我终得平安度日。有时他脾气暴躁,不通情理,确也可厌。虽极尽荣贵,偶尔争吵,过后也便平安无事了。皇族公卿,极尽荣贵,身分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强进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薄命了2虽是如此,我总要拼力为她寻个称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陆守正为次女的婚事忙碌着,他对夫人道:“你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暂时借与我吧。帐幕等物,这里也是新制的,但一时来不及换到那边去,索性就用这边的房间吧。”他就来到浮舟的住处,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导下人装饰居间。浮舟的房舍装饰,原本极美观雅致。他却别出心裁,这里那里地胡乱摆些屏风;又塞进两个橱柜,弄得不伦不类。他对自己的布置颇有些得意。夫人看着难受,但因决定不再参言,也便只作不见。于是浮舟只得迁至北所。常陆守对夫人道:“同是你亲生女儿,何以亲疏迥异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罢,世间并不乏没有母亲的女儿呢!”白天,常陆守就同乳母替女儿打扮装饰。这女子约十五六岁,矮胖圆肥,头发极美,长短与礼服一般,容貌也还过得去。常陆守万般珍爱地抚摩着那长发,说道:“其实未必非得嫁给这个企图另娶别人的男子。不过这位少将身份高贵,品行优秀,又有盖世才华,深得皇上赏识,想招他为婿的人家甚多,让给别人太可惜了!”他真是个傻瓜,受媒人蒙骗却不知晓,讲出此话。左近少将对媒人的话深信不疑,知道常陆守殷勤着此,觉得万事俱备,便于约定之日晚上人赘来了。

  但浮舟的母亲与乳母觉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们住在家里,很是乏味。母亲便书一信与匈亲王夫人,信中言道:“无故打扰,实甚冒昧,故而许久不敢写信给你。现今,小女浮舟须暂迁居处,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静之室可蒙赐住,实乃大幸之事。我浅陋薄识,一手抚育此女,颇多不周之处,亦甚觉痛苦,惟君可赖仰仗了。”这是一封含泪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动。她暗思:“父亲在世时不愿认这个女儿。现在父亲和姐姐都已故去,仅我在世,是否应该认她为妹呢?倘我对其飘浮流离、困苦无助之状佯作不知,置之不顾,于情于理实是不通。况并无特殊缘故而姐妹分散,对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犹豫末决。浮舟之母亦曾诉苦于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故大辅君亦劝道:“中将君此信定有难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复,让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寻常之事。切不可疏离冷淡于他。”于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嘱,岂有木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间颇为僻静之室可供居住,只是设施太过简陋,如不嫌弃,即请迁居于此!”中将君阅信后,欣喜无限,拟带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认识此位异母姐,这次婚变反倒赐了她这个机会,故甚是欣慰。

  常陆守诚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将,却不知如何方可办得风光体面,只管搬出大卷大卷东国土产的劣绢,犒赏侍从。又端出大量食物来,摆得满处都是,大声叫众人来吃。众仆从皆认为这招待甚是阔气!少将亦觉攀这门亲实乃英明之举。夫人觉得此时离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于是强忍着暂呆家中,只是袖手旁观常陆守所为。常陆守东奔西走,忙于安排:这里作新婿的起居室,那里作侍从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宽,但前妻女婿源少纳言占居了东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让与新婿居住,她只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里。夫人觉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请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无贵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顾二女公子并未承认此妹,定要浮舟送过去住。随浮舟去的只有一位乳母和两三个待女,住在西厢朝北的一处僻静屋子里。中将君亦相随前往,并特地问候了二女公子。尽管长年渺绝音讯,不过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与她们相会时也甚为大方。常陆守夫人觉得二女公子实在是高贵之人,见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羡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亲。推身份卑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与其他姐妹同列,故处处遭逢厄境,受人欺凌。”如是一想,便对今日强来亲近甚感无趣。此时二条院极为冷清,无人拜访,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两三日。此次方得以从容观赏此处景致。

  一日,匈亲王归府。常陆守夫人早想睹其风采,便透过缝隙窥视,但见匈亲王容貌清秀无比,犹如一枝初搞的樱花。其面前跪着几个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这些殿上人,也一个个风采俊逸,容光焕发。较她那依托终身却又颇为粗俗的丈夫常陆守更见优秀高雅。众多家臣依次向他汇报种种事务。又有许多她不相识的青年五位官员,立于其侧。她那作宫中御使的继子式部丞兼藏人,亦来参拜。她见到匈亲王如此权势显赫,神色庄严令人生畏之状,不禁想道:“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呵!嫁得此人真是福贵无量!先前未曾晤面,料想这个人虽身份高贵,但定对爱情浮薄不专,二女公子也难得快乐。如今一想,这臆想未免太为浅薄了。以旬亲王此种风采,谁作了其妻室,即使只像织女般一年与他相会一次,也是幸福无比啊。”此时句王亲正抱了小公子逗乐,二女公子隔帷屏坐着。匈亲王掀开帷屏,与她柔声谈话。两人均姿貌清丽,实乃天赐一对壁人!再忆起已故人亲王的寒酸模样,真有天壤之别。不久旬亲王起身进帐,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们一起玩耍。此时,又有众多人前来请安,匈亲王皆以心绪不佳予以拒绝。他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饮食也于此处进用。母夫人看到这般光景,心想:“此处万事高贵轩昂,异乎寻常。看了这般盛景,便觉家里虽奢华,却因人品低劣,到底粗俗浅薄。仅有浮舟,即便匹配这等着贵之人,也毫无逊色之处。常陆守一心想凭丰厚的财力把几个亲生女儿捧得皇后一般高,虽她们同为我所生,可与浮舟相比,实是相差甚远。如此思量,今后对浮舟的前程,也须抱远大之望才好。”她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计量着将来之事。

  包亲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后身体不爽,今日我须进宫请安。”便忙着准备服饰。母夫人又想看个仔细,便再从隙缝中窥视。但见身着华丽大礼服的旬亲王,愈发显得高贵不俗,更为俊美优雅了,其尊贵气度,实在无与伦比。但见他仍舍不得公子,只管逗他作乐。后来用过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从室中早有许多人在等候,见他出来,纷纷上前,向他报告事情。其中一人,虽经过了一番用。已打扮,然其面貌很琐,毫不足观。他身着常礼服,腰悬佩刀,至旬亲王眼前,更觉相形见细,萎颓万分。此时,有两个侍女窃声讥评,一个道:“他便是常陆守的新婿左近少将呀!原本是娶住在此处浮舟小姐的,后来他说不娶得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便不肯用心爱护,意改娶了一个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随浮舟小姐同来之人不谈此事;却是常陆守之人在私下谈论呢。”她们未曾料到,这些议论皆被俘舟的母亲听了去,她听得此般议论,不禁生出许多气恨来。为昔日将少将那样看重而悔恨不已,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时小公子跪膝出来,自帘子一端朝外张望。匈亲王瞥见了,便转过身去,走至帘前,向二女公子道:“倘母后身体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见好转,今夜就得在宫中伺候。如今与你暂别一夜就牵挂不已,真难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门而去。母夫人窥得其容姿,只觉光彩照人,百看不厌,甚为惊羡。匈亲王出去之后,这里顿觉失去了生气。

  常陆守夫人走进二女公子房中,对旬亲王百般赞誉。二女公子觉得她有些乡下习气,微笑着由她讲去。她说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时,您才刚出世呢!亲王与身侧之人皆为你的前途担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乡野地亦能顺利长大成人。只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实在令人万分惋惜!”说到此处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泪来,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阵悲伤饮泣,道:“人生无常,难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犹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亲,连面貌亦未曾知便弃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别的悲哀。我推十分伤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怀。黄大将为她万分悲伤,千般慰藉也无济于事,足见其人情深意挚,令我愈加悲痛怜惜。”中将君道:“素大将作了驸马,皇上对他恩宠有加,举世无例。想来他定是洋洋自得,踌躇满志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这也难说。倘如此,我姐妹同船命运,更会遭人讥议耻笑,实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这黛大将对她却是异乎寻常地不能相忘,父亲逝去后,他也万般操心,热情关怀超荐功德之事。”她俩谈得甚是亲热。

  中将君又说道:“我万没想到他托共君老尼传言,要将浮舟接去当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赡养。这虽不过是为了‘一枝紫草’之故,自不敢当,但亦甚是感激其挚诚关切之情。”她谈到为浮舟百般操心焦虑时,竟又抽噎泪下了。她想到外间早有传闻左近少将背负浮舟之事,也便约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却不甚详。她道:“只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时日。我惟担心我故后,她若遭逢不测之灾,以致颠沛流离,那才真是悲惨之事。我常为此忧心忡忡,时常想到不如让她剃度出家,隐居山寺,诵经念佛,从此弃绝宿缘吧。”二女公子道:“你的处境实甚艰难,却也无奈。似我们这种孤儿,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闭世,毕竟不是法子。即或我,本已决心遵照父亲遗嘱,离弃尘世,却也遭逢此种变故,于尘世随俗沉浮。何况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则,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增服多可惜啊!”中将君觉此番话颇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将君虽然已过中年,但毕竟出身高贵之家,气度也甚为优雅。惟身体十分肥胖,却甚合“常陆守夫人”之称。她道:“已故人亲王簿情寡义,不认浮舟这个女儿,令她失尽脸面,备受冷遇。如今与你相叙畅言,也便消释了昔日的苦恨。”她又对二女公子倾谈过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谈及陆奥处浮岛的美景。她道:“筑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谓‘惟我一身多忧患’,没人理会我的苦处。直至今日才得以尽诉衷情。我极想长久留住于你身边,无奈家中众多孩子,定大声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长久躲于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沦落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愿让浮舟得与我相同命运,故想将她托付与您,一切听您处置,我概不过问。”二女公子听了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艳美,品格优秀,几乎无仅可击。她那腼腆娇羞之态,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纯真,却又颇具涵养。即使遇见二女公子身边的待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署然觉得,浮舟说话的情态委实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个求姐姐雕像的人来看看的心思。

  正这时,侍女来报:“燕大将来了!”便安设帷屏,准备迎客。中将君道:“好,让我也拜见一下这个难以窥见之人吧!人皆道这位大将俊美无比。不过我想,总不及旬亲王吧。”二女公子贴身侍女道:“依我们看,可真说不准谁比谁好呢。”二女公子道:“两人在一块之时,匈亲王自显逊色。若是单独看时,便难辨优劣了。相貌俊美的人,时常令别人失色,真讨厌呢!”众侍女皆笑了,答道:“可我们亲王自是不会输的!世上男子何等俊美非凡,总盖不倒亲王。”外面传报:大将已经下车。但闻前驱气势雄壮的喝斥之声。董大将并未即刻入内。等了很久,众人才见他缓步而入。浮舟的母亲乍眼初看,并不觉得如何艳丽。待仔细端详时,才觉他确是高贵清丽,优雅无比。她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只觉自身卑俗不堪,忙伸手理理头发,尽量表现出一种端在斯文的模样来。戴大将所带随从甚多,大概是刚退宫出来。他对二女公子道:“昨夜得知皇后身体欠佳,我即进宫请安。诸是子均未在旁侧,皇后很是孤寂,故我便代旬亲王侍奉,直至此时。今晨旬亲王根迟才入宫。我料想大约是你舍不得,拖住了他吧?”二女公子担答道:“承蒙代为照顾,此种深挚情意实令人感激!”董大将大概是觑得亲王今夜在宫中值宿,故乘此机会特来拜访。跟寻常一样,他与二女公子交谈甚是亲切,总会谈论到对敌人难以忘怀。又说世事无常,愈加令人厌恶。措词较为含糊,隐隐愁情,溢于言表。二女公子暗思:“已过了如此久,他居然仍这样眷恋情深呢。他至今仍木肯忘怀姐姐,大约是因他先前曾说过对她挚爱深切之故吧?”他不停地叙说着自己的苦情,神色甚是悲伤凄凉。二女公子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尽。但她只对许多怨恨自己无情之话感厌,又很是担忧,为打消他的欲念,她便隐约告诉了他那个可作大姐替身之人的情状,道:“此人正悄悄住于此处。”意大将一听,自然来了兴致,很有些心驰神往。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哎!倘此人真能如我所愿,倒真是~件幸事。但若仍是令我心烦,那便反猥亵了名J;!胜境。”二女公子答道:“你终是未曾虔诚求道修行!”说完便嗤嗤地笑起来。浮舟的母亲一旁偷听得此话,也觉得好笑。燕大将说道:“既如此,便请你转致我的心意吧。你这般推荐,忽然又使我忙起往事似很有些不祥之感呢。”说时不觉泪下沾襟。遂吟诗道:

  “替得故人长相处,可作抚物去相思。为掩饰本意,照旧用戏德的口吻来说。”二女公子回道:

  “抚物拂身自投水,君言长伴谁可信?你真是‘众手均来拉’的纸币呢!若是这样,使真是我的过错了:我是不该向你提到她,这会有害于她的。”意大将道:“岂不闻‘给当到浅滩’么?只是此生仿佛泡影,缈茫飘浮,你投进河中的‘抚物’,如何令我情安呢?”天已微幕,燕大将仍是不愿离开,二女公子不禁心生厌恶,劝道:“今夜请你早些离去吧!否则在此借住的客人会生疑的。”蒸大将道:“那么,便请你转言与客人,说这实是我长年之愿,决非逢场作戏之为。你毋令我失望!我平生不请风情,遇事犹疑心怯,实甚可笑呢。”叮嘱了一番,方才归去。

  母夫人对黛大将衷心赞美:“他真是儒雅俊美啊!”不由暗思:“往常乳母说起此人时,便劝我将浮舟许配与他。我却以为荒诞不经,概不理她。现睹其绝世风姿,觉得即便是隔有银河,一年只逢一次,亦愿将女儿嫁与这摧探夺目的牵牛星。我这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嫁给寻常人也太委屈了。只因于东国常见的是粗俗的武士,竟把那左近少将看作个漂亮人物。”她自悔那时孤陋寡闻。凡黛大将所传过的罗汉松木柱与坐过的褥垫,皆留有美妙醉人的余香,如此说别人还道是随意夸张呢。对于他的品貌,时常见到他的侍女们,也总是交口称赞不已。有的道:“佛经中说,在种种殊胜功德之中,以香气芬芳为最,佛神这般说真是不无道理。在《药王品》经中,说得更为详细,言有一种香气叫做‘牛头旅植’,是从毛孔里发出的。名称虽甚可怕,然定有此物,这蒸大将便是明证,可见佛家真不说证言呢。想必,这意大将自小便勤于修行佛法吧。”另有人道:“前世真不知他积了多少功德呢。”这样的赞誉不绝于耳,听得浮舟的母亲也止不住满面带笑。

  二女公子向中将君悄声转述了黛大将之言,说道:“黄大将心意专程,绝不易改变决定了的事情。只是眼下他刚被招为驸马,情境确是不利。但你与其让她出家为尼,还不如试着把她许嫁与他吧。”中将君道:“为使浮舟此生不受人凌,不遭忧患之苦,我本打算叫她闭居于‘不闻飞鸟声’的深山之中。但今日得见意大将的神采,连我这般年纪之人也为之心动,觉得即使依附于他身侧,作个奴仆也是莫大幸福。更况年轻女子,定甚是倾慕于他。但我这女儿‘身既不足数’会不会成为忧患的祸根呢?不管身份如何尊卑的女子,往往因男女之事,不但今生吃苦,后世亦要饱受牵累。如此看来,这孩子实甚可怜。无论如何,请您为她作决定,千万不要弃之不顾。”二女公子为难地叹道:“从以往来看,意大将情深意挚,自是可以托付。然以后怎样,谁能预料呢?”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翌日拂晓,常陆守派车子来接夫人。并捎来一封信,言语似颇愤激,还有些威逼之语。夫人噙泪恳请二女公子道:“以后,万事须托付与您了。这孩子还得寄居尊府一些时日。现在,我仍未决断让她出家抑或其他怎样。在这期间,还望你不要弃舍她这微不足道之身,多多教她一些道理。如此相求,实令我惶恐不安。”浮舟从未离过母亲,心中颇为难受。幸好这二条院的景致优雅,加之得以亲近这位异母姐,心中亦甚觉欣慰。天色微明,夫人的车子方始开出,恰遇旬亲王从宫中回来。他因想念小公子,暗地从官中出来,所以只乘轻装车辆,未用平时排场。常陆守夫人与他相遇,连忙退避一侧。匈亲王的车子到了廊下。他下车后望见那辆车,问道:“此为何人?天末明便驾车离去了。”他见车子如此偷偷急驶,便根据自身经验来猜测,认为是刚从情妇家中出来的,这想法委实荒唐。常陆守夫人随从忙道:“是常陆守的贵夫人回去。”匈亲王的几个年轻侍从讽笑道:“声称‘贵夫人’?真神气呀!”众人均哄笑起来。常陆守夫人听了,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不觉悲从中来。正因她一心牵挂浮舟之事,便希望自身高贵些方好。倘浮舟本人也嫁与一个身分卑微的丈夫,她不知会怎样悲苦不堪呢。

  旬亲王进屋之后向二女公子询问:“那个叫常陆守夫人的,与此有何来往么?天蒙蒙亮之时便匆匆驶车出去,那几个随从还神气十足呢。”说时带着疑虑的口气。二女公子听后觉得难受,答道:“此人是大辅君年轻时的朋友,又非什么足以称道的人物,你何必惊诧怪异呢!你只是狐疑满腹,说这些难闻之话。‘但请勿诬蔑’吧!”说时转了身去,姿影娇美异常。此夜句亲王彻夜未曾睡好,迷迷糊糊间,已到东方露白。直到众人前来请安,他才走出室来。明石皇后身体原本并无大碍,今已康复了。因此众人皆感欣慰。夕雾左大臣家众公子便赛棋、掩韵作乐。

  日色将暮,匈亲王走进二女公子住室。此时二女公子正在洗发,侍女们各自在房中歇息,室内显得清静而空荡。匈亲王召一个女幼童传话与二女公子:‘戏来时你却要洗发,让人好不气恼,你有意让我孤寂无聊么?”二女公子听了,立即叫侍女大畏君出来答话:“夫人向来都是趁大人出外时洗发。但近来因身体很是疲劳,已是许久未曾洗了。除了今日,本月内又另无吉日。况九月、十月皆不宜洗发,故只得在今日洗。”言语中,很是抱歉。其时,侍女们均在那边照顾仍在睡觉的小公子。匈亲王倍觉无聊,便一个人四处闭走。忽然看见那边西屋内有个陌生的女童,料想此处住有新来的侍女,便走去探看。透过纸隔扇的缝隙,他朝里张望了一下,见离纸隔扇一尺左右设置了一扇屏风,屏风一端挂着帷屏。通过帷屏上一条揭起的帘布,便看见一女子的袖口露了出来,里面衬着紫花色的艳丽衣衫,外面罩着女郎花色外套。因有折叠的屏风相隔,从这里窥视,里面的人并未发觉。他猜想:这位新到的侍女定然十分漂亮吧。便小心推开那纸隔扇,悄悄地走进廊内去了,果然没人察觉。此处廊外庭院中各色秋花正争奇斗艳,灿若彩锦。环地一带的假石亦饶有情趣。浮舟正于窗前躺着观赏景致,旬亲王又拉开了些本已开着的纸隔扇,向屏风那端窥视。浮舟以为是常来此处的持女,万没料到是匈亲王。便起身坐着,那姿态曼妙无比。匈亲王本就贪恋女色,此时哪肯错过此等良机,便捉住了浮舟的根袖,又关上了适才拉开的纸隔扇,在纸隔扇与屏风之间坐了下来。浮舟见此,惊慌失措,忙用扇遮住脸面,缓缓回眸四顾,那神态更是娇媚异样,匈亲王便忽然抓住了她举扇的手。问道:“你是谁?请将姓名相告与我!”浮舟恐惧万分,战战兢兢。匈亲王将脸朝向屏风,遮住脸不教她看见,行动诡秘异常,故浮舟以为是新近热切找寻她的秦大将;又闻得一阵异香,愈发认定是黛大将无疑了,不禁倍觉羞耻,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乳母听得里面响声异常。颇感惊奇,便将那边屏风拉开,走了出来,问道:“怎会这样?好奇怪/亲王却置若罔闻,毫无忌惮。尽管此举荒唐无聊,他却是巧舌如簧,依然谈论不休,不觉天色已深,旬亲王仍追问道:“你究竟是谁?若不相答,我便不松手。’俄毕,便毫无顾忌地躺下身去。乳母方知是旬亲王在此,惊诧结舌,讲不出一句话来。

  二女公子那边已点起了灯笼,侍女们叫道:“夫人头发已洗好,立刻便出来。”此时,除了起居室,别处的格子窗已经一扇扇关上了。浮舟之堂距离正屋稍远,原本屋中放了几组屏风,各种物件也杂乱地堆置了一处。自浮舟来后,这里便将一面的纸隔扇打开,以便与正屋相通。大辅君有个在此处作侍女的女儿,名叫右近,这会儿正依次一扇一扇地关着窗子,向这边渐渐走近。她叫道:“呀,真黑暗呢!还没上灯呢,早早地关了窗子,黑漆漆的叫人发慌!”便重新打开了格子廖。匈亲王听见她的声音,稍有些狼狈。乳母。动中虽愈为着急,但她原是个能干精明而坦率无忌之人,便向右近叫道:“喂喂,这边出了怪事,我弄得办法全无,不知如何是好!”右近说:“究竟何事呀?”便摸索着走过来,见浮舟身侧躺着一个穿衬衣的男子,又闻得阵阵郁香,便明白是旬亲王又犯了风流痛。但她推测浮舟定不会从他。便说道:“啊呀,这太不像话了!叫我怎么说才好呢?赶快去那边,将此事报告夫人吧。”说完就匆匆去了。这边的侍女都觉得让夫人知晓此事,毕竟太过分了。而旬亲王却并不在意,只是想:“这位罕见的美人到底是谁呢?听右近的语气,似乎并非新到的一般侍女。”他更觉奇怪,便追问不休,越发对浮舟纠缠不清。浮舟苦不堪言,表面上虽无愤怒之色,可心中却是又差又急,推欲立刻就死才好。匈亲王似有察觉,遂以温言软语安慰她。

  右近对二女公子说道:“亲王这般这般……浮舟小姐好生可怜,必定痛苦不堪!”二女公子道:“又犯老毛病了!浮舟之母闻知定会怨怪:此行为未免太轻率荒淫!她临走一再言说托付与我甚是放心呢。”她深觉愧对浮舟。但她想:“可又有何法可阻止他呢?他本性贪色,侍女中凡稍有姿包者多难逃脱,何况浮舟。却不知他是如何发现浮舟在此。”她不胜懊恼,竟致不能言语。石近与侍女少将君相与议论:“今日王公大人来者甚众,亲王在正殿陪其游戏。按常例,如此日子他回内室总是甚晚。所以我们皆放心休息去了。谁料他今日回来得出奇早,以致出此事端,眼下如何才是呢?那乳母好厉害,她始终守护于浮舟小姐左右,眼睛直瞪着亲王,几欲将其赶将出去呢?”

  恰在此刻,宫中有人来报:“明石皇后今日黄昏猝然心痛,此刻病情颇重。”右近悄然对少将君说道:“竟在此时生起病来,真不巧啊!我去传达吧。”少将君道:“免了吧,此时传达,徒费心思,也太不知趣了。惹恼了大人可不是好事。”右近道:“不打紧,此刻尚未成那事。”二女公子闻知,遂寻思:“倘若旬亲王的好色成痹传出去,怎么了得?谁还敢带女眷来此呢?”其时右近已将明石皇后病势报与匈亲王,她虽夸大其词,匈亲王却声色如故,问道:“来者谁?莫要恐吓我。”右近如实回答:“皇后传臣平重经。”匈亲王依然不舍浮舟,视旁人为无,躺在浮舟身边纹丝不动。右近无奈只得将使者叫至这西室前,探问情况,方才使者的传言人也跟来了。使者报道:“中务亲王早已入宫探视。中宫大夫方才动身,小人路遇其车驾。”匈亲王也知道皇后常突然发病。他想:“今日倘若拒赴,定会遭世人指责。”只得依依不舍向浮舟道下诸多疯话,约定后会之期,方才离去。

  浮舟仿若噩梦末醒,汗流浃背地躺着,良久不能言语。乳母替她打扇,说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决不可大意。他已知晓你居于此,日后定会纠缠不休,这决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后怕!他虽贵为是子,可名分上是姐夫,如此太有失体统。无论优劣,总得另择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骗辱,小姐名誉必毁,因此我摆出一脸凶煞相,眼睛一直盯住他。他对我厌恶之极,狠命拧我的手。他如此求爱,与粗俗人无异,实在荒唐之极。如今我们家,常陆守与夫人闹得甚为厉害!常陆守曾言:‘你惟照顾那一个,竟全然将我女儿弃之不管。新女婿进门那日,你却躲将别处,成何体统!’常陆守声势汹汹,仆人们皆感难听,无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将使坏,此人实在可恶。若不是他,哪来如此事端与争吵。多年来,家中虽也有一些口角,但皆无伤大雅,还算和睦。”她边说边叹气,而浮舟却一句也听不进,仍然沉浸于遭逢侮辱的悲伤之中。她甚是担忧:不知二女公子对此事作何感想?她愈想愈伤痛,竞俯伏着嘤嘤吸泣起来。乳母颇为怜悯她,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伤心!无母之人,无人疼爱,那才可悲呢。无父而遭人轻视,本谓憾事,然而,若有父而遭心毒之继母憎恶,不若无父更好。总之,母亲定会替你谋虑,你要振作起来。况且尚有初嫩的观世音菩萨怜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竟多次不畏长途跋涉去进香,任何菩萨皆会念你心诚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轻蔑你者惊愧不已,我家小姐岂会耻笑于世人呢?”她说得颇为乐观。

  匈亲王匆忙出门。大约贪近便,不走正门而从此处出去,故其说话声清晰传人浮舟房中。匈亲王吟咏着古歌经过此处,声音虽格外优美,浮舟听了却不禁生厌。替换之马已牵了出来。匈亲王仅带十余个值宿人员,进宫去了。

  二女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装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后玉体欠安,亲王进宫慰问,今晚留宿宫中。我大约因洗发受凉,身体也欠佳,难以人睡。请你过来叙叙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绪甚坏,异常痛苦,想早些休息,万望谅解为是。”二女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问:“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觉格外烦闷苦痛。”少将君暗向右近递了个眼色,并说道:“夫人心中必定颇为难受!”只因浮舟殊比别人,故而夫人格外关爱她。夫人想:“匈亲王如此作为,实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倾慕她的蒸大将倘若闻知此事,必然会视她为轻浮女子而蔑视她。亲王本性荒淫无耻,有时会将毫无根据之事说得异常难听;有时碰到确有几分荒唐之事,却又毫不介意。然而戴大将不同,他嘴虽不言,却私下怨恨,实乃善于隐忍而修养颇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谋其面,今日见了,觉其性情与姿容着实叫人怜爱,不忍抛舍。人生一世难免会遭受诸多艰辛,的确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来,身世不幸,并不比浮舟好;然而,终究未曾狼狈丢魂,可谓尚有颜面了。如今,倘若意大将再不来百般纠缠,彻底灭了意念,那我便再无可忧虑之事了。”夫人头发浓密,一时半刻于不了,起居甚为不便。她身着白衣,显得颇为婀娜。

  浮舟因心情极坏,不愿去会二女公子;乳母却竭力劝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访晤便是。至于右近等人,我会将实情详细告之,你不必担心。”她走至二女公子的纸隔扇前,叫道:“请右近姐姐出来,有话奉告!”右近出来。乳母对她说道:“我家小姐刚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惊吓,以致身体发烧,心情也痛苦至极,好叫人可怜阿。烦你带她去夫人处,让她回回神儿。小姐自身清白,却蒙此羞辱,实在冤屈!倘若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怜浮舟小姐丝毫不懂。”说罢扶起浮舟,叫她去二女公子处。麦愤之极的浮舟心里虽极不情愿,但由于生性柔顺。却也未强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女公子屋中。其额发被泪沾湿,她便背灯而坐,以求掩饰。二女公子身边众侍女向来以为其主姿容当为世间最美,而今见了浮舟,也觉其容貌并不亚于二女公子,确是美若仙子。其时右近与少将君在浮舟近侧,她要躲也无处可藏。两人不禁看得痴了,想道:“亲王倘若看上此人,将无法收拾了。他生性喜新厌旧,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过呢。”

  二女公子与浮舟亲切交谈,对她说道:“在这里你千万别有所顾虑,无论何事请不要拘束。自大姐去世后,我始终怀念她,至今仍悲愤难抑。我身多苦恨,于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见你,便觉你与大姐貌甚相似,心中顿觉亲近,颇为欣慰。这世上,我再无亲人,你若如姐姐一样爱我,我便终身欣慰了。”然而浮舟惊魂未定,又犹存乡野都气,一时竟不晓如何回答才是。她仅如此言道:“多年来常叹与姐姐远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见,心中喜慰不已。”说时声音娇嫩无比。二女公子拿出些画册来,令右近诵读画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赏。浮舟与二女公子相对而坐,不再怕羞,淮一心赏画。二女公子端详其灯光所映姿容,觉得毫无挑剔之处,的确完美无假。特别是那额角眉梢溢满秀气,竟与姐姐无异。她瞅着浮舟,只顾思念姐姐,更光看画心思了。她不能不惊叹浮舟的容貌竟同姐姐与父亲如此酷似。家中几个老女仆曾议论过:姐姐生得像父,而她长得如母。凡面容相似之人,见了’总觉格外亲切。她由浮舟想起了父亲与姐姐,禁不住海然泪下。又想道:“姐姐举止端庄,高贵无比,且又亲切慈爱,令人觉得极为温柔优雅。而浮舟呢,大约举止尚显稚气,诸事皆还拘束之故吧,于艳丽方面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稳一些,嫁与黛大将倒也当之无愧了。”她如姐姐般替浮舟思虑着。

  赏毕画册二人又随意叙谈,直至东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女公子挽留浮舟睡于其侧,与她聊起父亲在世之事,以及数年来蛰居宇治山庄之情状,虽不完整,却也漫聊极多。浮舟追思亡父,只恨与父从未谋面,不胜悲伤。一知晓昨晚之事的侍女道:“实情究竟怎样呢?这位小姐,夫人虽特别怜爱,但今已被玷污,怜爱也枉然,真可怜啊!”右近答道:“不,这事子乌虚有。那乳母牵住我的手,让我仔细摆谈事情经历,听她说来确无此事。亲王出门时,不也吟唱着‘相逢犹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说不准,也许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过昨夜这位小姐的神情,甚是安详,不像出过事。”她们悄然议论这事,无不怜悯浮舟。

  乳母向二条院借得辆车子,赶至常陆守家去找夫人,将前日之事详细作了禀报。夫人闻之惊痛,只觉肝肠寸断。她着急不已,料想众侍女定已议论得沸沸扬扬,轻视其女了。更令人担忧的是,那亲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这种事,没有女人不争风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针毡,愈发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于当日黄昏赶至二条院。恰逢句亲王在外,免却尴尬。便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将此幼稚无知的孩子托付与您,本来不必担心。哪想总是心牵两端,寝食不宁,家里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于答道:“浮舟聪明晓事。你不放心,慌慌张张道出如许话来,反令我好生惭愧。”言毕嫣然而笑。常陆守夫人见其神色安稳沉静,因心怀鬼胎,更显得局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时竟不能回答。稍后答道:“能侍奉小姐于此,可偿了多年的心愿。传至外边也有个好名声,确乃颜面得很。然而……终究尚有所顾虑。终不如让其闭居荒山修道,倒最是无虑。”一言及此,竟流下泪来。二女公子也甚觉同情,遂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忧心。我对她甚是看重,事无大小我自会很好照料她。……此处虽有个举止放肆之人,常会弄出些荒唐事来。幸而众人皆深晓其性,防范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会出事的。不知你对我作何看法?”常陆守夫人忙道:“不不,我决非对你不放心。已故八亲王恐失颜面,不愿认她这个女儿,这也罢了。但我与您原是极有血脉渊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将浮舟托付于您。”这话说得极为诚挚。末了又道:“明后日,乃浮舟特别禁忌日子,我得领她去幽静之所避避灾星。以后我再来看您吧。”言毕,便欲携浮舟离去。二女公于大感唐突,心中虽纳闷,但也不好挽留。常陆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吓坏了,心绪不定,匆匆归去。

  常陆守夭人曾于三条地方建了一所玲珑小宅,聊作避灾之所。屋子本就简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陈设皆不完备。她领浮舟到此,对她说道:“唉,我因你竟遭众多忧烦。在此诸事皆不称心,活下去何益?倘若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贱,生活困苦,我也愿寻一僻处度此余生……那位夫人,本不愿认你作妹,我们去亲近她,若是惹出事来,岂不耻笑于世。唉,人世真无趣呵!此处房屋虽陋,但无人知晓,你便委屈一下,暂且避居于此吧。我会尽快为你善谋良策。”她嘱咐已毕,便欲归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觉心寒。她确是十分可怜,然母亲更比她苦,将女儿禁闭于此,她觉得太委屈了她,实在有些于。已不忍。她一直愿女儿顺利长大,遂人心愿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为世人轻蔑,心下担忧不已。这母亲并非不明事理,惟易动怒,且稍略刚愎自用。其实让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她以为那样会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俩从来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随,而今突然被迫分开,相与揪心难受。母亲嘱咐道:“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处,你须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唤。值宿人员虽皆已吩咐过,可我仍是担心!若常陆守未生气催促,我决不愿抛下你,我心里真如刀绞一般呵!”母女洒泪惜别。

  常陆守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将,忙得不辨东西。他责怪夫人不肯诚心帮他,有失颜面。夫人气恼地想:“若非此人,哪会有这些事端。”她那宝贝女儿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轻蔑这少将。她回想前些日子这快婿于旬亲王面前,那卑琐姿态令人难以相信。所以更不将他看在眼里,何尝有奉之为东床娇客之念,简直是耻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见其日常起居模样呢。”遂于某日白昼,她乘少将闲居中,走至其居室边上,自门隙向里偷窥。但见他身穿柔软白续上衣,内树鲜艳的淡红梅色衫子,正坐于窗前欣赏庭中花木。她颇觉此人模样清秀,瞧不出一丝拙劣。那女儿年纪尚幼,全无心思靠于身侧。她回想句亲王与二女公子并坐时姿态,以为这对夫妻匹配逊色。少将与左右造侍女谈笑戏玩。夫人细细观看,但见他大有随意不拘的超脱之态,先前在二条院那副奴颜全无踪迹,仿佛有两个少将。恰值此刻忽闻少将说道:“兵部卿亲王家的获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种。同为花,在他家却开得艳丽无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亲王正出门,终不曾折得。那时他尚吟唱着‘褪色获花犹堪惜’之歌。确欲让年轻女子睹睹他那风采呢!”言毕,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诗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风雅,装模作样。想几日前在匈亲王跟前那丑态,真令人不堪忍受,谁知他所吟为何诗。”然细察其此刻仪态,又觉他并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华,遂令侍女传话,赠以诗道:

  “娇贵小挎高篱护,绿叶逢霜何变色严少将微觉愧对于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宫城,此心怎会怜别花声望能拜见尊颜,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获知浮舟乃人亲王之女,便更愿浮舟能荣贵如二女公子。于是秦大将的音容笑貌渐渐显于眼前。她想:“旬亲王与黛大将皆俊美无异,但此人于我印象极坏,他居然闯入浮舟内室,做出轻狂举动。如此肆无忌惮,实在可恶。而意大将却举止得体,他虽恋慕浮舟,却未冒昧启齿,面若无事。如此谨慎沉重品性,着实难得。连我也甚悦意。何况年轻女子!哪有不倾心的?少将这类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耻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担忧,左思右想,殚精竭虑为她谋划良策,然实施起来则极为不易。她以为:“燕大将已惯熟高贵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优于浮舟者,怕也难激起其欲望。据我经历,人的气质品貌,与其出身大有关系。比如我的子女,凡与常陆守所生的,便不如八亲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将,在常陆守哪内品貌超群,然同匈亲王相较则相形见细。万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将已娶当今皇上爱女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无是处吧广这般猜测,不觉万念俱灰,甚为怅然若失。

  居于三条院内的浮舟孤寂,整日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为俗类。只觉无一丝生趣。出入此处者皆为操上话的东国人。她闭居于这粗陋乏味的屋子里,甚觉郁闷。偶尔忆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胆包天的闯入者音容,此刻也涌上心头。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么,至今惟记得不少温婉情话。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残留鼻前;那可怕情节皆已忆起。一日,其母遣人送来一信,殷切慰问,挂念殊深。浮舟念及母亲用心良苦,而己却屡遭不幸,不觉淌下数行伤心泪。母亲信中写道:“我儿独处异地孤寂不惯,实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复:“请母亲切勿挂怀,女儿已习惯且觉得此处安心。赠诗道:

  惟求永无尘世苦,此身欣悦远离愁。”此诗尚带稚气,母亲看了不觉泪流不止,想这女儿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无所,的确可怜无限。答以诗云:

  “惟求福泰临儿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种率直之诗相与赠答,聊以慰藉。

  且说章大将每当秋色浓郁之际,常夜夜辗转难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时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观看,一见宇治山中红叶,便生出久别重逢的激情来。原先山庄易成新屋,鳞次林比,十分豪华气派。回想所拆山庄,乃已故八亲王所建,一味古朴幽雅,犹如高僧居所,心中顿生依恋之情,遂觉眼前新屋似有难饶之过。感慨之情浓深比昔。原来山中设备,并非一律,一部分庄严大度,另一部分纤丽精致,适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编屏风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处则新制山乡风味器什,格外优美且富情趣。秦大将坐于池边岩石上留恋观赏,一时不忍离去,即景赋诗:

  “绿水盈池景依旧,故侣清影不见留。”他擦去泪水,径自去探望老尼并君。那老尼陡见蒸大将光临,大为感动,好一阵悲喜交加,强忍许久才没掉下泪来。章大将于门边隔帘而坐,只将帘子一角卷起,与老尼叙话。并君隐身帷屏后作答。意大将随意谈及浮舟:“传闻浮舟小姐已来至旬亲王家。但我却不便向她开口,尚烦您传达吧。”并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来,提及她们如此东躲西藏,全为了避凶。那信中写道:‘眼下藏身于偏陋之所,实可哀传。倘若宇治与京城不远,颇欲寄居贵处,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难行,来往实在艰辛。”’蒸大将道:“众皆不敢走这山路,惟我不惮烦累,频频跋涉而来。此宿线实在不浅!思之令人无限动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泪来。又道:‘话然,烦您修书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并君答道:“传达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复赴京都,实难从命。况且二条院我尚未去过呢。”黄大将言道:“派人送信,万万不可!老传将出去,岂不有失颜面。哪怕爱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时制宜,下山赴京么?虽有犯清规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种无量功德呵!”并君说道:“遗憾,俄身不积济人德’呀!进京去为此事,泄露出去,怕要遗笑于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将则再三坚决强请:“无论如何得劳你走一趟,这机会难得,后日我派车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决不使您为难。”说着满脸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实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转念又想:“黄大将平时也是规矩之人,从未有过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盖不会与我为难吧。”于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决,我便去吧。其闭居之所离资哪甚近,尚烦您先去一信,否则,外人必谓我自作聪明,既已遁入空门,尚要做红尘月下老,岂不有失体统。”意大将说道:“写信不难,惟恐让人讥议,以为‘素大将爱上了常陆守之女’。何况那常陆守乃粗暴之人。”并君不禁笑起来,颇觉此人可笑可怜。垂暮时分,秦大将辞归。临走,他采了一束花草,又折数枚红叶配在一起,准备送与二公主。他对二公主一向亲近,只因是是女,才不过分亲昵。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爱。对其母尼僧三公主也关心周至。故黛大将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他深蒙圣恩,又荣为驸马,却私下移爱他人,也自觉内疚。

  转眼约期已至。黄大将遣一贴心仆人,随辆牛车去宇治接并君。他对那仆人道:“到庄园挑个忠厚者任护卫。”并君先已应允进京,此刻虽极不乐意,也只得乘车出发。她浏览山中美景,想起种种古诗,感慨不已。不久车子抵达浮舟所居三条院。此处确实冷僻,不见行人。并君甚是放心,令车子驶进院内,叫引路人传言:“老尼并君奉黛大将之命前来拜访。”随即,一个曾伴赴徽进香的年轻侍女出来迎接,扶了养君下车。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觉寂寞难耐。忽闻并君来到,兴奋不已,当即叫人将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着共君,想着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种亲近感。并君开口道:“自从那日见过小姐,暗自仰慕,无时敢忘。只因出家之人与世事断绝,所以你在二条院二小姐处时我也没去探望。只因此次蒸大将嘱托再三,感其热心,无奈勉强遵命,前来奉扰。”浮舟与乳母前日曾在二条院窥过黄大将丰姿,私下甚为美之。且又亲闻其言:无时敢忘自己,故而倍觉感激。却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来探望。

  刚入夜,便闻轻轻敲门声,声称来自宇治。并君料想乃黛大将之使者,遂令人开门。只见一车悄然入内。她正纳闷,忽有人来报:“是特来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报名号印不是宇治山庄附近的庄园主。并君遂膝行至门口接见。此刻天空正飘细雨,冷风吹入门内,带进已谙熟之奇香,始知来者乃黛大将。如此责人神秘出现,而此地毫无准备,四处乱成一团,众人手足无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将让非君传言:‘哦推欲借此僻静处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闻言,一阵慌乱,不知如何对答。乳母急切劝她:“他专程而来,岂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陆守哪内告知夫人吧。距此处很近的。”并君即道:“无须如此紧张。年轻人之间相互叙谈也并无大碍,何况大将生性温柔敦厚而又行事严谨。倘小姐不许,他决不会有轻狂行为。”此时雨势略猛,天已全黑,忽闻值宿下人操东国方言报道:“东南边的围墙已塌损,甚不安全。这位客人的车子不要停在那儿,快些进来吧,要关大门了。”燕大将不惯那东国语调,甚觉刺耳难闻。于是吟唱着古歌:“漫天风雨行人苦,荒野谁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风的檐下坐下。吟诗道:

  “东亭门闭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轻拂身上雨点,身上那浓郁芬芳随风飘散,直袭诸东国乡人鼻孔,令其惊讶不已。

  此时已绝无理由推脱,只得在南厢设一客座,延请戴大将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来与他相见。众侍女勉强扶她出来,将拉门关上,只留一条隙缝。素大将见了不悦,说道:“造这门的木匠好可恶!我此身尚未曾坐于此类门外呢。”不知为何,他竟拉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他并不言及愿她替代大女公子,仅说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后,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难以忘记,定是前世宿缘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丽无比,章大将甚觉满意,对她怜爱异常。

  不觉便至破晓时分。外临大路,但闻叫卖之声嘈闹不绝。黛大将闻声想:黎明时分,那些商人头顶货物叫卖,模样必定旮怪。于如此蓬门草舍中过夜,于他尚是首次,故觉得别有意趣。后闻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唤随从车夫,将车子赶至这边门口来,自己径直抱了浮舟上车。事发猝然,众人皆惊诧不已,慌乱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这可如何是好?”众皆十分着急。并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劝慰众人:“大将自有主张,诸位不必多虑。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节气。”原来今日十三。并君又对意大将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会获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访,悄然来去,未免不周。”意大将觉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后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边,若无人引导,甚为不便。”他强要并君同去。又道:“须得再派个侍女去才是。”遂择了浮舟一名叫侍从的侍女,与异君同去。而乳母及异君所带女童,皆留在此处。她们皆不知所措。

  人们初料这车将驶往附近某处,谁知却径直朝宇治驶去。调换之牛皆已备于途中、经川原,驶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从悄悄窥视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气质惊呆,不由得倾慕起来,哪里还虑及世人将对此作何评价。浮舟则因事出意料,惊吓得神志不醒,兀自储伏车中。燕大将见了忙温婉致意:“是车太颠簸,作颇感不适么?”说着便将她搂抱起来,拥于怀里。此时旭日光辉从车前轻罗女袍上透射进来,车内鲜亮无比,老尼导君颇觉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让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长生此世,蒙此意外变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却要强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终使愁容显露,泪溢不已。侍从见了甚是不悦,暗想:“这婆子真可恶!今日小姐新婚,车中带个尼姑本已不吉,却尚要愁眉苦脸,抽抽泣泣做甚?”她颇觉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实侍从哪知兵君心事,惟谓老太婆爱哭罢了。

  董大将觉得浮舟委实可爱。但沿途观赏秋景,怀旧之情顿生。入山愈深,伤感愈深,恍惚问如同沉浮雾中。他斜靠车壁冥思不已,长袖露于车外,重叠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雾润湿后,淡蓝色衣袖衬着浮舟的红色衣袖,色彩鲜艳生动。车下急坡时,方始发现,遂将衣袖收进。他不觉随吟一诗:

  “晓雾弥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旧恋。”这诗句更使老井君啼泣不止,泪水湿透了衣袖。侍从愈发诧异,觉得老尼模样真叫人难堪,一路上兴高采烈,怎么平生了这等怪事!章大将听得非君忍禁不住的吸泣声,自己也陪着落泪。却又可怜浮舟,怕她看了伤。乙,便对她道:“多年来我屡次经过此路,是故今日忽生旧地重临之感,不免有些伤怀。你还是起来看看这山中景致吧。这山谷很幽深呢?”使扶她起来。浮舟无奈,只得勉强撑起,将扇子遮了脸,羞涩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只是端庄而过于沉重,稍有差异。冀大将觉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烂漫如孩童,却又不乏深远周全之思虑。是故他对亡人真是“恋情充塞夫地里,欲避相思无处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庄。戴大将想:“可怜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来到吧。我今日这些荒唐举止,归根究底,皆因为她呀!”下车后,黄大将欲让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开了。浮舟在车中时,念及母亲对他如何挂念,悲叹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与她深情密语,甚觉欣慰,遂欲下车。老尼姑命将车停于走廊边,方才下车。燕大将见了,想道:“此处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劳你如此思虑周至!”附近在园中人闻知黛大将驾临,争相前来拜见。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办理。沿途荆棘满目。此刻进得山庄,顿觉天地开朗,环境清幽。新修房屋设计合理,临窗尚可观赏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觉几回来的积闷一扫而光。但~念及自己结局难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燕大将忙寄信与京中母亲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怫寺内部装饰尚未完结。前日曾命我前来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赶来了。近来心绪不宁,加之这几日乃出行忌日,便想借机在此带成两日,事后即刻回京。”

  燕大将闲居于家,姿态比出门时更为雍容。进得室中,令浮舟自觉寒颤,可室中无处躲藏,惟有悄然坐着。她的服饰历来皆由乳母精心备办,无不力求华美艳丽,却难免仍带些乡村土气。意大将见此不觉忆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旧衣服,丰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发格外漂亮,发梢甚为艳丽悦人。章大将看了,觉得美比二公主之发。他思虑其前途:我怎样安置她呢?立刻将其收为妻室送入三条宫础,显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议,有损声誉。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舍得?唉!左右为难,不如将她暂隐于这山庄之内。但如此,我又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太令人难以忍受了。”他甚是传爱浮舟,温和诚挚地与她摆谈,直至日暮。其间也谈及已故八亲王。历叙旧事,兴趣横生。但浮舟总是小心谨慎,甚为羞涩,使得黛大将大为扫兴。然而他又寻思:“这虽有些缺憾,但小心谨慎却也不坏。日后我当逐渐教养。相反,沾染些村俗恶趣,品质不纯,言行粗俗,那才真让人遗憾万分,更别说当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终于转忧为乐。

  素大将取出山庄中的七弦琴与筝来,料想浮舟对此道必一窍不通,甚觉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怀。自人亲王去世,蒸大将已久不于此奏乐,今日重叙旧怀,自觉极富佳趣。正乘兴拨弦,心痴神迷之时,月亮清幽露脸了。他回想八亲王总将琴声奏得十分悠扬婉转,犹如温湿流泉一般润泽身心,全无锋芒毕露之处。于是对浮舟说道:“若你幼时与你父亲、大姐一起生活于此,必会受到许多餐陶。想当初人亲王气度何等非凡,连我也觉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么老住在那穷乡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淮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从侧面瞧去,肌肤洁白如玉,额发低垂如画,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蒸大将感动不已,更欲勤心教她丝竹之事,令她切合身分。遂问道:“这七弦琴你能弹么?你生长东国,吾妻琴总会弹吧?”浮舟答曰:“我连大和词也知之甚少,何况大和琴。”蒸大将没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顿觉其才情不错,更觉得置之于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觉日后相思之苦。由此可见,他对浮舟可是真心爱恋。他推开七弦琴,口中吟诵古诗:“班女闺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举声。”那侍从虽生长于只知弯弓射箭之东国,闻此吟声也觉得格外美妙,赞叹不已。可知她们见识也太浅了,并不懂得那诗中真意,只不过是叹赏吟声的优美罢了。黄大将想道:“有那么多好诗,我为何选那些不太吉利的诗句?”此时,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来果物。一只盒盖呈上,几种果物置放其间,下面垫了红叶与常春藤。果物旁边有一纸条,月色之下见上面涂有一诗。袁大将睁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细,像急于想吃果物。老尼姑赋诗道:

  “瑟秋虽剥细草色,昔年月华依清丽。”乃古风书体。黄大将看了,往事顿涌上心头,感到既羞愧,又为之悲伤不已,也吟诗道:

  “碧山绿水依故地,糖月新临香闺人。”也并非什么答诗,仍叫侍从传给了老尼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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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浮舟

  却说自数月前一薄暮时分与浮舟偶然相见后,匈亲王便一直牵挂于心,不能将她忘记。此女子虽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庄秀丽,令人心动,确实世间少有。匈亲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与浮舟见面时只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觉得甚是后悔,终不满足。由此怨起二女公子来,怪她为得些许之事,竟心生嫉妒,将此女隐藏,实在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将此女来历如实相告。但她转而想道:“董大将虽不会将浮舟当作正式妻房,但对她情意深厚,才将其隐藏起来。我若一时把持不住,将此泄露,匈亲王岂能就此罢休?他那不轨之心我早已识逐,即使我身边侍女,几句戏语惹他动心,他也定然不会放过,不管她于何处他都会追上去。何况浮舟这样使他念念不忘,若被他获得,定会做出不雅的事来。但他从别处深得,那就不知如何了。虽然这对黛大将和浮舟告极不利,然此人一贯如此,我无力阻止。但总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惹出事端来,我这作姐姐的,自然更觉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虽她心头惴惴不安,却未吐露半点,只像一般怀了嫉妒之心的女子,郁郁不乐而已。并不拿其它理由来搪塞旬亲王。

  此时黄大将则显得异常从容,他在那里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怜悯。但自己是高贵之身,行动每每不便,须寻得适时的机会,方可与她相见叙话。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思”更觉痛苦难耐。转而一想:“不久我便会将她迎接进京,共度良田,目前暂时让她居于宇治,好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到时我将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时日,与她从容舒心叙谈。将此僻静之处作她住处,让她渐渐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对我的攻洁。如此稳妥行事,实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则必然招至诸多言论:‘如此突然?’‘谁家女子?’‘何时成功的?’等等。这又与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相违。倘被二女公子知晓,更会怨我舍弃旧地,忘却旧情,实非我愿。”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恋情,同时又作迂阔的计划。他已在浮舟进京后的住处,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诸事缠身,难得闲暇。但他仍一如继往照顾二女公子,绝无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觉诧异。二女公子此时已渐通事理人情,袁大将如此待她,便深觉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竟也蒙他如此关照,这真是世间少见的多情之人,因此异常感动。袁大将年事渐长,人品与声望更是无与伦比。而旬亲王对她的爱恋,则常显示出许多淡薄寡情之处,为此她常自哀叹:“我真是命运多患呵!只恨当初未听姐姐安排与燕大将成亲,结果嫁得个薄情无义之人。”然欲与尊大将会面,又实非易事。宇治时代的景况,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二女公子心中顾虑,恐不明了内情的人会说:“寻常百姓,平日不忘旧谊,亲睦往还,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贵之人,为何也轻易与人来往不顾规矩呢?”何况旬亲王对她与黛大将早有猜疑,使她更加痛苦惧怕,只得与黛大将疏远。董大将却对她亲睦如常,永不变心。旬亲王浮薄不拘,常有让她羞辱难堪的举动。幸而小公子逐渐长大,异常可爱。匈亲王想到这可爱的儿子,便对二女公子另眼相待,将她视作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宠爱有加,甚于六女公子。二女公子的忧患由此也日渐减少,得以静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匈亲王来到二条院。小公子新年之际又增一岁。一个昼日,小公子与匈亲王正在玩耍。便见一年幼女童慢慢行来,手拿一个大信封,以绿色浸染色纸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结挂了个小须笼,此外还有一封未经装饰的立文式书信。她正欲将这些东西送交二女公子。匈亲王不免奇怪,问她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女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将这些东西交与大辅君。因一时找不到,便要我转交。我想以往宇治那边送来的东西都要给夫人看,便拿到这里来了。’他说时气喘吁吁。继而又抿嘴笑着说道:“这须笼上涂有彩色,是金属的呢。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旬亲王微微一笑,伸手讨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赏一下如何。”二女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将信交给大辅君吧。”说时脸色变红。匈亲王想道:“可能是黛大将送与她的信,却放意说是大辅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便俯身将信取了过来。不过他还是有些顾虑:若真是意大将给她的,岂不当面使她难堪。便对她道:“我拆来看看,不会怨我吧?”Th女公子说:“这怎么行呢?侍女间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么?”说时镇静自如并无异色。匈亲王说:“既然这样,那我担拆无妨了。倒想见见女人之间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将那封信拆开,但见笔迹稚嫩,信中言道:“阔别时久,不觉已是岁历云暮之时。山居荒落沉寂,峰顶云雾锁蔽,真不知京华在何处也。”信纸一端又附记:“粗陋之物,还望小公子晒纳。”此信写得并不出色,看不出书者何人。匈亲王疑惑不解,便将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了。此信也是女子笔迹,上面言道:“新岁又至,府上定是安然无事,资体也必康泰万福。此地山色秀丽,侍奉殷勤周到,但终不适于闺中小姐居留。我等也觉不妥,小姐若在此间长时烦闷枯坐,必伤及身体,倒不如至贵处走动,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经可耻之事,令小姐心寒,不敢轻易前往,言之让人愁叹。这卯担o一柄,是小姐特意赠送小公子之物,务请亲王不在时代为赠奉。”此外写了许多悲伤愁叹的话,也不顾新年忌讳。匈亲王觉得此信怪异,便反复细看,询问二女公子道:“此信是谁写的呀?”二女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于宇治山庄中一侍女的女儿所写,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边。”勾亲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女的女儿所为。见信上提及所谓可耻之事,恍然觉得此女子似曾相识。再他细看那卯极,竟是异常的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社根上,插了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幼松前程无限量,敬祝福寿伴贤郎。”此诗并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恋念的那女子所咏,匈亲王便觉得十分触目了,他对二女公子说道:“你立即与她复信,不然太没礼貌了。此类信无甚秘密,你不必生气。好,我去那边了。”匈亲王离开后,二女公子对少将君悄悄怪怨道:“这事坏了,东西交到这小孩子手里,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少将君说道:“我们若是看见,便不会让她送去亲王那儿。这小孩呆头呆脑,全不会说话,以后长大了不中用的。”不断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女童长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荐的,连旬亲王也很喜欢她。

  匈亲王满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听说黛大将常去宇治,不时偷偷在那里泊宿。借口纪念大女公子,但如此高贵之人,怎么会于偏远山庄随意宿夜呢?不想他是藏了这样一个女子在那呢!”他忆起一个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诗文的大内记,于意大将邵内常出入,便召唤他来。大内记即刻赶到。匈亲王吩咐他将做掩韵游戏时所用诗集选出,堆积于一边的书架上,便趁机问道:“右大将近日还常到宇治去么?听说山庄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回答道:“佛寺确实在严堂皇。但听说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也在计划建造中呢。去秋以来,右大将前往宇治更加频繁。他的仆役们曾私下告诉:‘大将在宇治藏有一个女子,却不是一般的情妇。附近在园里的人皆都受大将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将棚内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女子福份不浅,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独寂寞。’去年底我听她们说的。”匈亲王听得极其认真,追问道:“他们没说起这女子么?听说他去那里访问那老尼姑的。”大内记说道:“老尼姑住于廊坊内,那女子则住于刚建成的正殿,里面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日子倒不错呢!”旬亲王便说道:“此事真是颇费思量,耐人寻味!但不知他那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如此煞费苦心作何打算?此人毕竟与普通人不同。听得夕雾左大臣等批评他,说他学道之心太切,时时前往山寺,甚至夜里也泊宿山庄,实在轻率。起初我也想:他如此秘密地出门,哪里为了什么佛道,其实是挂念恋人旧居之地!可万没料到,尚有如此之图。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却干出如此勾当。”便对此事甚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蒸大将一亲信家臣的女婿,敌黛大将的隐事他全知道。匈亲王暗自思忖:“此女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须得去认证一下才行。蒸大将如此费心隐藏,想必此人定非寻常女子。但不知为何与我家夫人如此亲近。夫人与蒸大将一齐隐藏这女子,真让我嫉妒难忍!”从此他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竞射和二十一日内宴之后,匈亲王便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期间,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匈亲王无关。他所虑的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访一趟。而大内记升官心切,从早到晚不断向句亲王讨好献媚。这正合旬亲王心意,便亲切地对他道:“你能不避任何险阻,万死不辞为我办事么?”大内记忙唯诺从命。旬亲王便说道:“此事说来惭愧,实不相瞒,那避居在宇治的女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后来忽然销声匿迹,据说是右大将寻了,将她藏了起来,不知是否属实,我想证明一下是否乃从前那女子。此事为隐秘之事,不敢倡扬,万望能办妥。”大内记一听,便知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他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虽崎岖难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发,亥子时即可到达。只要破晓动身返回。除了随从人员,不会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边详情如何。”旬亲王道:“你的主意虽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晓定会非难于我,至于路途远近、生疏与否我倒不曾顾虑!”他自己虽前思后虑,认为实不可行,但心犹有不甘。于是选定以前曾陪他去过的大内记以及他乳母的儿子共两三人作随从。又派大内记打听得今明两口黄大将不会赴宇治。在即将出发的时刻,他不由回想起昔日清形:从前他和秦大将和睦友好,连去宇治都是黄大将导引的。而如今却隐秘前往,实乃有愧于他。昔日情景历历在目,然这位京中从不微服骑马出门的贵人,如今为了看到那女子,居然生出胆量,身着粗布衣服骑马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该有多好!唉,今日若一无所获,实乃扫兴……”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驰狂奔,黄昏时分,匈亲王一行人终于到达宇治。于是大内记便找来一个熟悉内情的黄大将的家臣,探明情况,便避开值夜人住所,窜到西围苇垣处,拆毁了钻进去。这地方他未曾来过,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无人注目,他便偷偷地摸了进去。见正殿南面发出灯光,接着轻微的谈话声传出,他忙退回来,向旬亲王报告:“她们还没有歇息,你可以放心进去。”便替他带路。匈亲王走进里面,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簌簌作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很讲究,却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当然不会料到有人来偷看,故而并未及时修补。匈亲王向内窥视,但见帷屏的垂布局撩,灯火闪亮,有三四个侍女正在认真地缝纫,一个相貌端庄的女童正在援线。匈亲王细致打量这女童,似觉相识,但又疑心或许看错。又见昔日曾见过的叫右近的侍女也在那里。浮舟正半枕半卧,凝视灯火。但见她额发低垂,弯眉秀眼,高贵优雅,酷似二女公子。这时右近一面折叠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小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两天是回不来的。昨日京中来的使者说:‘地方官任期一过,也就是大约在二月初一吧,大将就会来这里的。’不知大将给小姐的信中如何说。”浮舟脸上愁容满布,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对面的侍女道:“小姐去进香,只要写信告知大将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进完香,不去常陆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这里。这里虽寂寞,倒也安逸自在,尽可悠闲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女道:“小姐应在此等候,大将不久便会来接小姐进京,那时再从容前去探访常陆守夫人。乳母也是性急,为何如此急迫动往进香,须知世间万事急不得呢?”右近说:“为何不劝阻乳母呢?人年纪一长,思虑往往不周呢。”她们不停地怨怪那乳母。匈亲王记起昔日邂逅浮舟时,确有一个很厌烦的老婆子,总觉好像是在梦中见过。侍女们信口胡谈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一人说道:“二条院的句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尽管权势显赫,侍女婿也异常优厚,然而自二条院夫人生了小公子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更为重视。可能是因她身边没有像这乳母那样爱管闲事吧,所以夫人可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们这里,只要大将诚心宠爱我家小姐,痴心不变,那么我家小姐也会有如此福份的。”浮舟听到此便欠身道:“你们怎可如此说话,谈论二条院夫人,倘被知晓,实难为情!”匈亲王一听这话,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她定有什么亲缘关系,不然模样为何如此相似?”他便在心中将两人细致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她略胜一筹;此女却五官清丽端庄,娇艳可爱。依旬亲王的瘠性,凡他魂思梦想之人,一旦得见,纵使其有不足之处,也不肯轻易放过,何况浮舟容貌并不逊色。他便生出了占为己有的欲念。暗忖:“她似乎要远行,不知其母尚在何方?还能再见到她么?倘今夜就能拥她入怀,实乃美妙呢!”他此时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窥视。

  但听右近说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余的明日缝吧。常陆夫人虽急,也不会一早就派车来的。”便将针线收起,挂好帷屏,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缓缓地走进内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转了一转,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们个个倦容满面,一会儿都相继睡去了。旬亲王见此情景,甚觉无计可施。只好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猛然惊醒道:“何人?”旬亲王便咳嗽两声示意。右近觉出这声音是责人口吻,自以是黛大将连夜返回,便起身准备开门。匈亲王在门外轻声道:“将门打开吧!”右近惊喜地道:“万没料到大人竟会在深夜赶回来呢?”匈亲王便顺口道:“从大藏大辅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赶了回来,不想在路上耽误,故而迟未,请快开门吧。”声音轻微,右近分辨不出,以为真是燕大将,便开了门。匈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于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狈,还是不要将灯弄得太亮。’信近叫道:‘哎呀!真吓人啊!”她战战兢兢地将灯火移开。勾亲王叮嘱她:“万不可让人知道我已回来,如此难堪之相实难见人呢?他装模作样,竭力模仿意大将的言行,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如此说,很是担心,便伏在暗处窥视。但见他装束整齐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黛大将。匈亲王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很熟悉的样子躺了下来。右近便说:“还是到原来住过的房里去吧。”匈亲王一言不发,右近只得给他送来袅枕,唤醒那些睡在屋里的持女,令她们回避。侍女们素来不招待随从人员,所以她们毫不怀疑。有一个竟自作聪明地道:“如此夜深还特地赶来,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还不知道他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静些,静些!”众侍女便不再言语,重新睡去。浮舟发觉身边躺的不是董大将,顿时惊惶万状,六神无主。但旬亲王默不作声,只管肆无忌惮地行为。浮舟倘是起初便觉察出真相,多少总会想些法子拒绝的。可现在弄得她无法可施,恍如梦里一般。匈亲王渐渐软声细语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边之人是匈亲王后,顿觉羞愧难当,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万状,呜咽不止。匈亲王想起日后无法和她再会面,也悲伤起来,陪着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随从便来请勿亲王动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匈亲王却赖着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离开,再来谈何容易。心里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寻我,今天我须留此。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别过,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虽不体谅人!但今日我决计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随从让他们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吧!再叫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踪,便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应对才是。”右近听他如此表白,真是又惊又恼。她后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酿成如此大祸。懊恨之际她又想:‘筝已如此,吵闹也是徒劳,倒使旬亲王有失颜面。那日在二条院他对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这可能是前世因缘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谁的。”她如此自慰便宽下心来,答道:“今天京中有车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对此有何主张?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但今日确实不巧,万望亲王冷静思虑,暂时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话,伺机再来如何?”她说得尽管有理有据,但亲王仍坚持道:“我倾慕小姐已多时,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于世人如何责怪,我一概不懂,不顾一切来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来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为由拒绝了吧。这事万万不能张扬,尚望你等为我二人作想,体谅我的苦心。”由此可见匈亲王痴迷浮舟,实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道:“亲王如此行事,实有失皇子身份,你们何不竭力劝阻?他昨夜之举,实乃荒唐至极,你们作为随从,党稀里糊徐地为之前导。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将如何是好?”大内让心知此事实已糟糕,只好哑口无言地倒立一边思虑。右近又大声问道:“哪一位叫时方?亲王吩咐他如此”时方笑答:“被你如此骂一通,我早已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实不相瞒:亲王如此行径,我们也以为耻,可大家不得不拼着性命来,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赶快走。”说罢,一溜烟去了。右近苦苦思虑:如何方能瞒过众人耳目呢。此时众侍女都已起身出来。右近便神秘地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隐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们不得将此事告知外人,就连换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众侍女惊讶不已,说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带荒凉沉寂。也许这次大将是悄然路过那儿,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来真叫人丢魂啊!”右近忙说:“轻声些,千万不可走漏风声,让仆役们听到可就遭了。”她骗过了众传文,而内心却焦躁不安:倘使大将的使臣忽地来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诚地祷告:“初做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日平安吧!”

  太阳高挂之时,格子窗一律打开,右近细心地服侍浮舟。正厅的帘子全都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常陆守夫人屈躬来迎,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不能出来会面。而盥洗水也仅送来一份。旬亲王甚觉木周,对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惯了黛大将斯文模样,现在看到旬亲王如此焦灼难捱,便暗忖:世间所谓情种,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又念及此身命运多钟,要是此事泄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讥议!倘被姐姐知晓,更将如何是好?幸好旬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屡屡探问:“我数次恳求你告知姓名,你却缄口不答,教人好气啊!无论你出身何等低贱,我总会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见告。”但浮舟总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别的事情,她都温顺地—一作答。因此句亲王百般怜爱她。

  晌午时分,常陆守夫人差遣来迎的车才到达。总共二辆车,七八骑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众多操着东国土话的粗陋男子相随。众侍女极度讨厌,纷纷将他们赶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心下思量:“这如何是好?若骗他们说蒸大将在此,而以餐大将那种身份显赫高贵的人离京,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思来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写了一信给常陆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领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鉴谅。”随即将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用罢酒饭,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并君:“今日禁忌,小姐暂不赴石山进香。”

  往常浮舟无事便怅望云山,无聊度日,常觉岁月难挨。而今天旬亲王深恐薄暮之时便要离浮舟而去,也视寸阴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动心不已,顿觉今日时光难留。匈亲王伴传浮舟,长久端详她容貌,觉得处处生辉,实无仅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其实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正盛,美艳娇小的六女公子来,更是逊色得多。只因旬亲王爱她人痴,方才视她为绝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认为燕大将之美无人出其右,而今日看这位旬亲王,顿觉他的俊俏潇洒更在董大将之上。匈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那精彩的戏笔,优美的绘画,使得浮舟倾心不已。画毕,他温柔地对浮舟道:“如果我们不能随时相聚,你便看看这画吧!”画中绘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着画说:“但愿我俩永远如此。”说罢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诗道:

  “纵结千载盟警深,亦悲此世命无定。我如此推想,委实不祥。倘我今后尽力而不能与你厮守一起,定会恋你而死的。起初你对我如此冷淡,我便可借此不来寻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听罢,也悲从中来,便用那蘸了墨的笔写道:

  “寿命无常不足惜,人心不定更堪悲。”匈亲王看毕暗道:“倘我心亦变化无常,实乃可叹了。”便更觉浮舟怜爱无比,笑问道:“可曾有人对你变心么?”便细细探问黄大将起初送她来此的情由,浮舟颇觉羞愧,答道:“我不愿说,你何必定要盘问呢?”半娇半嗔,更是可爱至极,匈亲王心念此事迟早定会知晓,便不再询问。

  夜幕下垂之时,赴京的使者左卫门大夫时方赶回来,对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来探问亲王行踪,他说皇后非常着急,说道:‘左大臣亦生气了。亲王私自外出,实乃草率之举,亦难保无意外之事。一旦皇上闻晓,我们必获罪无疑。’我对人说:‘亲王只是到东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着时方又埋怨道:“女子实乃罪孽深重!害得我们这些随从也不得安生,还逼得我说谎。”右近言道:“你说女子是高僧,妙极!这点功德足可消除你说谎的罪过了!你家亲王性情实在古怪,怎么会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预先知道他来,我们定会设法阻止他呢。谁知他鬼祟而来,叫我们怎生是好?”说完便进去向句亲王转达了时方的话。旬亲王早已料到此种情形,便对浮舟说道:“我困于身份行动不便,极为痛苦,希望作一个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暂时也好。其实对于这类事,我从不会为其所缚,只是蒸大将若闻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亲戚,亲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该是多么难堪呀!又有何颜面呢?我还念到:世人有‘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惟恐黛大将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贞。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此是非之地,挪居到与世隔绝的别处去。”匈亲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准备返京,然而他的灵魂似已被摄人浮舟的怀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亲王的咳嗽声不断。匈亲王紧握浮舟的手来到进门口,依恋难舍,吟诗道:

  “生离悲苦未曾识,别路凄迷泪眼昏。”浮舟亦黯然神伤,答吟道:

  “别离晓泪盈衫袖,微明难留行人驻。”天色尚暮,山风鹤唤,浓霜满道,寒气彻骨。旬亲王身在马上,心属浮舟,’此时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但当着如此多随从人员,亦不便逗留过久,只得郁郁寡欢地随了大家,悲痛欲绝离开了宇治。为防不测,大内记道定和左卫门大夫时方,一直步行在旬亲王左右两旁,直到险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马去。马蹄踏碎薄冰发出凄凉的碎裂声。为何几次恋情都离不开这条山路呢?匈亲王总觉得与这山乡似有因缘。

  匈亲王回到二条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将浮舟隐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径直回到自己那房间躺下了。然而心乱如麻,难以入睡。匈亲王渐渐消下气来,便缓步来到二女公于房中。见二女公子安详端庄地坐着,姿态矜持高雅,比他痴恋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气质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恋起浮舟来。顿觉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转帐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进来。他便说道:“我心绪恶劣,似觉寿命将尽,实甚可悲,我诚心爱你,但一旦舍你而去,你必会变心的。因那人对体倾慕已久,不达目的不会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说法呢?倘泄漏而被那人知晓,定会怨怪我诋毁他,我身多忧患;你随意一句,我便心伤落泪呢。”便背转身子。匈亲王又认真地说道:“倘我真个恨你,你将作何感想?我对你总算宠爱倍至了,连外人都怨怪我过分地宠爱你呢!但于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这就算是前世命定,无可奈何。但你即使这样,又为何处处隐瞒于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疗此时他又想起了自己与浮舟的前世因缘,终于寻着了她,不觉掉下泪来。二女公子见他如此大动真情,顿觉十分惊诧:他又听了什么谣传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当初是受那人摆布而轻率与他成婚的,因此他处处疑心我和那人关系暧昧。那人与我毫无亲缘关系,而我却信任他,受他的关照,确为我的过失。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后,痛苦不堪,神情哀怜凄楚。其实旬亲王是寻口实来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却以为他是在怀疑她与董大将的暧昧关系,而说如此气话。她就猜想有人造谣。由于不明实情,她见了句亲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时,明石皇后从官中派人送来信。旬亲王大惊,忙脸带怒容转回自己室中。但见皇后信上写道:“昨日未曾见你入宫,皇上牵挂不已。若是身体安康,望即刻入宫,时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后、父皇为他担忧,自感惭愧。然而心绪委实不快,是日终于没有人宫。而不少贵族官僚趁机前来拜访,但都被他一律挡驾于外。他独身枯坐帘内,莫思了一天。

  向晚时分,意大将突然来访。旬亲王说道:“请里面坐。”便亲切地和他对诉起来。莫大将言道:“听说你身体不适,皇后很担心呢。现在可好些?”匈亲王一见黛大将,便觉胸中扑腾不止,连话也不敢多说。他暗忖:“此人倒像个和尚,只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将如此可爱人儿藏于荒僻之地,让她苦待,而自己却无牵无挂悠闲自得。’躺在平时,即使逢到蝇头小事,他只要看见黄大将故作诚实时,定会讪笑讥讽,并当面揭穿他。至于在山中藏着女人这样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缄口不言,显得痛苦难堪之极。而蒸大将却对此毫无知晓,关切地劝慰他:“你神色不好,万望多加注意才是!当心伤风着凉呵。”他恳切地慰问了一番,便告辞而去。匈亲王独自寻思:“此人风度洒脱,令人看了自感形秽。山中那女子若将我与他作一番比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虑,始终摒弃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头。

  再说宇治山庄中,因为不再赴石山进香,众人清闲起来,便感寂寞无聊。勾亲王却眷恋宇治,书信一封,将相思之情尽倾纸上,遣专人送往。为免泄密,便选了那不知内情的时方大夫的家臣作为信使。右近对周围的人说道:“此人乃是她从前的旧相识,最近做了黛大将的随从,常互相往还。诸事全凭右近说谎欺瞒。转眼正月匆匆而过。旬亲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访,但觉长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无限烦恼,终日愁叹不止。而蒸大将稍有闲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诵经,布施物品,日落时分方悄然来到浮舟房中。他虽然是微行,然打扮并不素朴,头戴乌帽,身穿常利服,模样异常清秀。缓步踱入室中,风度优雅,令人见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对于他。那个非礼相犯的人又浮现于脑际,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觉痛苦不堪。她想:“匈亲王信中曾说:‘我自与你相识以来,顿感以前所有相识之女都可厌。’听闻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里。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将,不知心中将是何种感受?”她越想越觉痛苦,后来又思道:“这董大将委实是品貌兼备,态度含蓄,举止温文尔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释时,亦言语不多。他从不滥用油思’、‘悲伤’等语,只是巧妙表达久别相思之苦。但这比那种甜言蜜语,声泪俱下的诉说更加使人感动,这一点正是他异于常人的日常特性。至于风流优艳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讲到忠厚可依、恒久不变之心,则远胜于那人。我这回意外地对那人发生了爱慕之情,倘被大将知晓,怎生了得!那人痴癫发狂地想我,我竟对他生怜爱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举呵!倘大将以此视我为淫荡之人而遭其遗弃,那我就孤苦凄清以至抱憾终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绪满怀。黛大将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态,想道:“多日不见,她倒长大了许多,深谙人情世故了。也许是常在这偏远孤寂之地,忧愁过甚造成的吧!”便顿生怜悯之心,比以往更加体贴呵护了,遂说道:“我特意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条宫味甚近且临水,又热闹,还可时常观赏樱花呢。我想春天即可迁入,那时我们再不会有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勾亲王于昨日信中,也说早为我备好一个清静如意之地。意大将尚蒙在鼓里,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实可怜。无论怎样,我岂能弃了大将而追随旬亲王呢?”匈亲王的面影又浮于眼前,但觉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将忙安抚道:“千万不要如此悲伤,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乐。你心情如此不快,难道有人向你说了我什么不是?你万万不可听人挑唆,我若对你有二心。怎会不顾一切远途劳顿来看望你呢?”此时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轩窗,举首望月,各自无语,陷入沉思。男的追忆大女公子,不胜伤逝之情;女的思虑目后,更添忧患,哀叹自身命薄,二人各怀苦衷。夜雾笼罩着远山,订中的寒鹊,于增脱夜色中更显英姿。宇治长桥隐约可见,河吐柴船穿梭往来。此番美是于别处确实难以见到,故莫大将尤为珍爱,每每因景忆昔,历历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并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终得一聚,实是可喜可慰的。何况这浮舟较之大女公子,毫不逊色。且渐通人情世故,熟习京都生活,举止态度极为雅朴。黄大将觉得她更比往日妩媚了。但浮舟忧虑满怀,眼泪不觉夺眶而出。蒸大将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赠诗道:

  “千春无患永结契,此缘长似宇治桥。今日你应知我一片诚心了吧。”浮舟答道:

  “断石叠砌宇治桥,难凭此语结千春。”此次黛大将与浮舟更是缠绵,依依难舍。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别人非议,不免顾虑重重。又想到长聚之日不远,何必贪一时之欢呢?便打定主意,于拂晓时分启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诱人模样,对她的思念更胜于往日。

  转眼便至二月初十,旬亲王与黛大将皆出席了宫中举办的诗会。会上所奏曲调甚合时令。旬亲王一首催马乐“梅枝”,优美的嗓音颇令众人折服。他各方面皆出色,仅是耽于女色,不免令人遗憾。适逢天忽降大雪,风势异常猛烈,音乐演奏只得停止。众人回到匈亲王值宿室,用过酒饭,随意歇息。意大将甚想与人畅谈,便步出檐前,星光下隐约可见积雪已厚。他身上衣香随风飘散,颇有古歌所谓“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闲诵古歌“绣床铺只袖……今宵盼待劳”,语调高雅,态度潇洒,确令众人叹慕不已。匈亲王方欲就榻安寝,忽闻吟诵之声,怪他“可吟之歌甚多,为何特选此首!”心中甚为不悦。暗想:“如此看来,他与浮舟那女子关系确不一般。我以为她‘铺只袖’‘独寝’而‘盼待’的,仅我一人。孰知他亦有如此感受,真叫人生恨啊!她抛却了如此钟爱她的一男子,转而热切恋慕我,究出何因?”他对黄大将醋意甚浓。

  次日清晨,四下一片银白。众人将昨日所赋诗作—一呈交,请皇上赏评。正当鼎盛年华的句亲王站立御前,优美的风姿尤为出众。蒸大将虽仅稍长二三岁,却显得老成持重,倒有故作深沉之嫌。但此种仪表已为大家首肯。世人皆极力赞誉,说他身为驸马当之无愧。且他学问及政见方面,皆很优秀。诗歌被诵完毕,众人纷纷从御前退出。并皆赞赏句亲王所作的诗歌,更有人高声吟诵。而旬亲王并非喜形于色,他奇怪为何他们有此番闲情来吟诗作乐。他对诗歌丝毫无趣,心思早飞到了浮舟那儿。

  匈亲王得知黛大将亦在思念浮舟,越发放心不下。他便极力策划,于一日冒然前往宇治山庄。京中积雪已渐消融,仅有残雪如在等伴。可入山愈深,积雪愈厚。羊肠场道境蜒于深雪里,不露痕迹。如此险峻难行的道路,众人从本行过,惊惶中竟想哭出来。引路人道定,身为大内记兼式部少卿,皆为高贵的官职,但此刻不得不屈就,撩起衣裙徒步于倒护驾,那模样甚是好笑。

  宇治处虽已闻知亲王今日前来,但料想如此大雪,未必出行,众人也未在意。岂知半夜时分,右近得报,说旬亲王驾到。浮舟获悉,对亲王此番诚意,亦感动不已。右近近日常为此尴尬局面不胜烦恼,此时见亲王竟半夜踏雪而来,不觉为之心动,所有顾虑一扫而光。事已至此,总得好好待他,便找了位叫侍从的侍女,她亦为浮舟的亲信,且知情达理。同她商量:“此事极其难办!愿你能与我一道,保守秘密。”二人便设法将旬亲王引入室内。他衣服早已湿透,香气沁人心脾,两人不由担心。以为这香气与尊大将的相似,便可以蒙混过去。

  匈亲王心有所虑:既然去了,若即刻返京,倒不如不去。但若长住山庄,又怕人多嘴杂,走漏消息,故事先嘱时方提前出发,在对岸落实一处房屋,以便与浮舟同去那里。时方布置妥当后,于夜深赶至山在报知旬亲王。亲王随即动身。右近被从梦中唤醒,不知亲王要带小姐去何处,不免惊惶不定,她迷迷糊糊上前帮忙,浑身颤抖不止。匈亲王一言不发,抱起浮舟便上了船,右近吩咐侍从同去,自己留守此处。那船便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见的那种冒险伶什的小舟。当划向对岸时,浮舟似觉如箭离弦,遥赴东洋大海,心中甚是恐慌,只是紧紧抱住旬亲王,匈亲王顿觉她更为温柔可爱。此时夜空残月斜照,水面明净如镜。舟于报前面小岛名为橘岛。便将小舟停下,欣赏夜景。整个小岛如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为四季常绿的橘树覆盖。匈亲王指了指橘树对浮舟道:“你看它们,虽较平常只是一般,但有千年不变的绿叶。”便吟诗道:

  “轻舟橘岛结长契,宛如绿树永深青。”浮舟亦觉此番风景甚是新奇,答道:

  “佳橘常青心不变,浮舟叠浪前途瞑。”美妙的晨景与可爱的人儿交相辉映,旬亲王觉得此诗别具情味。

  片刻小舟便驶至对岸。下船时,旬亲王不忍将浮舟让与别人抱,便亲自抱起她,而自己要别人搀扶。旁人暗想:“此人亦真怪!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这般厚爱?”此房屋本为时方叔父因幡守的一处别庄,建筑甚为简陋,且尚未完工。故陈设极不周全,竹编屏风等器物,全是匈亲王见也未见过的粗货,防风亦不能。墙根积雪尚未融尽,此时天色晦暗,眼见又将下雪了。

  不久太阳露出了脸,檐前晶莹剔透的冰柱,发出奇异的光彩。浮舟在光彩的辉映下,容颜显得更是艳丽多姿。匈亲王身着便服,行走十分轻捷。浮舟仅穿着微薄的睡衣,体态娇小玲珑,此时丰姿更使。当她觉察此身装扮,姿意不拘躺于一美男子怀中,不觉羞涩无比。但却不可躲藏。她身着五件白色家常内衣,袖口及衣据流露出的娇艳,倒较五色绚丽的盛妆更美。旬亲王凝视浮舟,欣喜不已,浮舟那种自然天成的美姿,他平素于二位夫人身上从未见过。侍从亦显丰姿绰约,楚楚动人,正立待于倒。浮舟想起此种行径,不仅为右近得知,如今侍从亦全看在眼里,颇觉难为情。匈亲王对侍从道:“你是何人?万不可将我名字告诉外人啊?”别庄管理人将时方视作主人,热切款待。时方与匈亲王的居处仅隔一扇拉门,他甚觉得意。管理人对他亦很客气,答话低声下气。时方见他不识亲王仅认主人,不由好笑,但并不向他言明。又叮嘱他道:“阴阳师占卜,我近几日身逢禁忌,京中亦不可留居,故到此处避凶。你万万不能让外人靠近。”于是匈亲王与浮舟毫无顾忌纵情欢娱了一天。可旬亲王忽又想到蒸大将若来此处,浮舟定与他如此吧?不由炉火在胸。他便将餐大将如何宠幸二公主的事俱告于她,而绝口不谈意大将吟诵古歌“绣床铺只袖”深恋她的事。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时方派人送盥洗具及果物进来。旬亲王戏笑她道:“尊贵的客人,这下人差使是你干的吗?”侍从本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倾慕时方大夫,与他倾心晤谈,直至日暮。匈亲王眺望隔岸宇治山庄,那里有浮舟居所。但见积雪斑驳,云霞掩映处透出几枝树梢,远处雪山屏立,夕阳斜照,如明镜般熠熠发光。他便将昨夜途中险境—一讲与她。有意夸大,骇人听闻,遂吟诗道:

  “雪川深封马蹄迹,冰清隔断归车道。险道重路未曾迷,心魂却失君衫袖。”又取来粗劣的笔砚,信手戏书古歌“山城木幡里,原有马可通”之句。浮舟亦于纸上题诗一首:

  “漫天风狂飞舞雪,犹能凝冻作寒冰。只惜我身两无着,瞬息消促失踪影。”写毕又信手徐掉。旬亲王见到“两无着”三字,甚感不悦。浮舟料到伤了他的心,不免慌张,抬手将纸撕碎。匈亲王的丰姿本来令她倾慕,此时更深深感动了她。旬亲王又对她千般诉说,仪态优雅不能言尽。

  匈亲王临行时对京中人说仅出外避凶两口,此间便与浮舟从容纵欢,别无他虑。二人耳鬓厮磨,情爱渐深。右近留于宇治山庄,为给浮舟送各类衣物,只得编造借口。次日,浮舟将凌乱的秀发作了番整饰,换上颜色搭配得当的深紫色及红梅色衣装,风姿更显绰约,惹人怜爱。那侍从亦脱去昨日旧衣,穿了件华美照人的新装,愈加显得漂亮。旬亲王又戏将此新装给浮舟套上,将脸盆给她。心想:“若将她送与大公主当侍女,定受宠爱。大公主身边虽有众多出身高贵的侍女,但却无如此漂亮的容貌。”此日二人纵情媒戏,其动作放肆令人脸红。匈亲王搂了浮舟反复行愿,定要私下带她入京。且要浮舟起誓:“我在此期间,决不与黄大将相见。’提舟甚觉困窘,一言不发,竟淌下泪来,匈亲王见她如此模样,心想:“我在她面前,竟不能将那人忘怀!”不胜忧伤。此夜,他爱恨交织,时哭时诉,直至黎明。天幕刚启,便将浮舟带回宇治山庄,他仍亲自抱她上船,柔声说道:“你所关切的那人,对你总木会如此吧!你是否真的懂得我一片诚心?”浮舟想来亦是,点了点头。匈亲王心下方安,更觉她亲柔。右近打开边门,让他们进来。旬亲王留恋往返,不得木就此告别,心中空空,似犹未尽欢。

  匈亲王回到二条院。他甚感困顿,茶饭不思。不过几日,面色憔悴,身体清瘦,模样大变。皇上以下众亲故,忧心忡忡,每口皆有人前来探视,一时络绎不绝,给浮舟去的信,亦不能尽详。宇治山在那个不受欢迎的乳母,因回去照顾女儿分娩,此时已返回庄来。浮舟对她心存忌惮,展阅旬亲王的来信亦需谨慎。浮舟留居荒僻之地,一心指望蒸大将照拂,能将她迎人京中。她母亲亦以此为荣,此事虽未公开,但蒸大格言以既出,则浮舟入京已为时不远。故她早物色好了侍女,挑了乖巧女童,—一送至山庄。浮舟初愿如此,故觉此乃意料中事。然而那狂热痴迷的句亲王,总是浮于眼际,他那哀婉的诉说时时撞击着耳鼓,使她昏昏欲睡。一闭上眼,他那仪姿神态便历历如在面前,令她十分恐慌。

  连日淫雨。匈亲王再度进山的愿望化为泡影,相思之苦愈加难熬。想起“慈亲束我如蚕茧,”他叹恨此身束缚太多。好让他作难!他便书了封长信给浮舟,内有诗道:

  “凝望山居云蔼阻,阴空长空悲我心。”虽是信笔写就,却笔法隽秀,颇富情趣。浮舟正值青春,性情浮泛,此封长长情书亦是缠绵悱恻,怎不叫她倍加恋慕呢?然而忆起初识的意大将,觉得他到底修养深厚,人品卓著。或许因他是最初使她经历人事的男子,故格外重视吧。但一想:“倘我那暧昧之事为他得知,定会疏远我,那我将如何是好?母亲正急着盼他早日迎我人京,若突遭此等变故,她定会伤心的。而此位专注的旬亲王,素闻他品性轻薄,眼下虽甚亲近,日后待我如何,却难以预料。即使爱我如初,将我隐匿于京中,长期视为测室,我又如何对得起亲姐姐呢?况且此等事不可能隐瞒下去。记得在二条院那天黄昏,不经意为他撞见,后来虽藏于僻荒的宇治山中,也被他寻到。何况呆子往来人众的京里,即便隐匿,终会为黛大将知晓啊?”她思量再三,方醒悟:“我也有过失。为此而遭大将遗弃,委实痛惜!”她正对匈亲王来信凝神遐思之际,意大将的信又送到了。她未敢将两封信同时展看,两相对照太难为情。便仍躺着阅句亲王的信。侍从对右近以目示意:“她最终见新弃旧了。”此话尽在不言中。侍从说道:“并不奇怪呀!大将虽仪表不凡,但旬亲王风度更为优雅,那放荡不羁的形态,更显男子扭力。若我做了小姐,得了他这番爱怜,决不肯呆子此地。必设法到皇后处当个宫女,以便时常见到他。”右近道:“你怎如此浅薄。如大将这般人品的人,上哪找去?且不论相貌,单地那性情及仪态,便让人艳羡。小姐与亲王的事,有些不要吧!再说将来如何了结呢?”二人信口而谈。右近有了待从分担心思,撒谎亦方便自在多了。

  燕大将来信中道:“不见日久,思之甚苦,幸蒙赐书,得以慰藉,今日致柬,略表寸心。”信的一端题诗道:

  “愁苦叠满心,如雨久不晴。春水涨江川,遥念佳人影。相思之苦甚于往日了!”此信写于一方白纸上,立文式装封。笔迹虽不甚工整,却颇见书法功底,旬亲王将信笺折得极为小巧。二者各具其妙。有近等劝道:“此时无人得见,先给亲王复信吧。”浮舟颇为羞涩地说道:“今日还是不回为好吧!”她迟疑许久,方提笔写了一诗:

  “浮舟忧患居宇治,斯乡寂寥不可住。”近常她不时展看旬亲王所绘之画,却常常对画饮泣。她思虑再三,总觉与匈亲王之间不会长久。可又感到著成全黛大将而与匈亲王绝断,甚是可悲。便赋诗复旬亲王道:

  “浮萍飘絮身难留,欲化云雨向山峰。但愿‘没人白云里’吧!”旬亲王阅毕此诗,不禁失声拗哭。他想:“以此看出,她到底深爱我啊!”浮舟那忧郁的神情便一直浮现于眼前。那平日威仪的黛大将,从容地展读浮舟的复书,不由叹息:“唉,孰料她是那般孤寂,好让我心痛啊!”更觉她惹人怜爱。浮舟不由答诗道:

  “连绵知心雨,倾降无休止。不顾水位漫,襟袖亦愁郁。”他反复吟诵,不忍释手。

  一日餐大将与二公主闲谈,顺便提及道:“我心中一事,怕对你不住,故一直隐埋于心。实话相告:早年我心系一女子,寄养于外。她闲居于荒僻之地,生活甚是凄苦。我难忘旧情,拟欲将她接至京中来住。我性情自昔有异于常人,不惯寻常家居生活,常想弃世独立。而自与公主结缘后,便末存抛舍尘世之念了。连一区区女子亦让我忘情,怎可舍弃她呢?”二公主答道:“我何必为此等事心怀嫉恨呢?”戴大将道:“只怕有人于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的不是。为了一个女子,遭致资罚,不值得吧!”

  蒸大将欲让浮舟住进那处新建的居所,又恐遭人非议,说他原来专为小夫人修建的。故隐秘地派人装修屋子。承办此事之人为大藏大夫件信。此人本为尊大将的亲信。岂知什信乃大内记道定岳父,此秘密便辗转传至旬亲王耳中去了。道定对匈亲王道:“绘屏风的众画师,皆为亲信的家臣。所有设备极其讲究。”匈亲王闻得此话,愈发着急起来。他突然忆起自己有一乳母,是一远方国守之妻,即将随丈夫赴任至下京方面。他便嘱托此国守:“我有一极其隐密的女子,需托付于你处,一切勿告知外人。”国守不知此女身份,颇有些为难。但此事乃旬亲王所托,不好推拒。便答道:“在下接受便是。”包亲王安置好了此处隐匿所,方稍稍宽下心来。国守定于三月底赶赴任地,他便准备那天前去接浮舟。并派人告知有近:“我已将一切布置妥当.你等万勿泄漏此事。”他未便亲自前往宇治。此时右近传信来告:“那个多事的乳母在家,你千万不可亲自来接。”

  黄大将将迎接浮舟之日定于四月初十。浮舟不愿“随波处处行”,她暗想:“我命运为何这般奇特,将来是好是坏,实难预料啊厂她心乱如麻,决定前往母亲处住些时日,以便得以充分考虑。但因常陆守家少将之妻产期临近,正诵经祈祷,喧嚷不绝。即便去了,亦不能与母亲同赴石山进香。常陆守夫人便到了宇治。乳母出门迎接,对她说道:“大将已送来了不少衣料,万事总须办得周全完美才好。要我这老婆子一人料理,怕办得全然不像样呢。”她兴致颇高说东道西。浮舟听后,想道:“倘那些出格的事让外人耻笑,母亲与乳母又作何想法呢?那句亲王真逼人太甚,今日又有信来,说‘你即便匿迹层云里,我亦要找到,愿与你同去。望尽快安下心来,与我去隐居吧。’这叫我如何才好?”她心绪烦乱。母亲见她脸色青白,日渐消瘦,甚是惊骇,问她:“你今日态度反常,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乳母答道:“小姐近来玉体一直欠佳,茶饭不思,愁眉紧锁。”常陆守夫人道:“奇怪!真是鬼魂附体?说是有喜不可能,石山进香是为了净身啊?”浮舟听得此言,异常难过,忙将头垂了下去。

  暮色既深,皓月当空。浮舟回想那夜于对岸见到残月时的光景,眼泪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实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将老尼并君叫来,三人共叙往事。并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赞她修养功夫颇深,一切应有之事,考虑得井井有条。岂知她却青春夭逝了。又说道:“倘大小姐在世,定与二小姐一样,作了高贵夫人,与你常相交往。你使木会再受孤寂之苦,幸福无比了。”常陆守夫人暗想:“浮舟本与她们是亲姐妹呢。一旦宿运亨通,心随人愿,一定不会逊色于她们。”便对非君说:“我多年为她操劳,直到如今方稍许放心。日后她迁至京都,我们便不会常来此地了,故今天相聚于此,大家随意谈些旧事吧!”并君道:“我等出家之人,总以为常来小姐处不吉利,故末时常得见。如今她将遥迁至京都,我倒有些恋恋难舍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将,不仅身份高贵,品性亦甚高雅宽厚,实乃世人少有。仅凭他找寻小姐那番苦心,足见其诚心至深了。我早已对你提及过,没错吧!”常陆守夫人道:“日后虽难以预料,但如今大将确实一往情深,挚爱着她。还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劳。承蒙旬亲王夫人爱怜,我们亦当感谢。仅因偶然变故,几乎让她流离失所,实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匈亲王贪恋女色,甚是讨厌。他家那几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辅姐之女右近对我道:‘亲王虽较贤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让人嫌恨。倘为夫人得知,还要怪怨我们轻狂,实在真想不通。”’常陆守夫人道:“唉,想来实叫人后怕。黄大将更有皇上的女儿为妻。但好在浮舟与公主关系不甚亲密。今后不论好坏如何,仅得听天由命了。苦再次见到匈亲王,发生有辱颜面的事,那时木管我有多么悲伤,恐也难.见到我的浮舟了!”浮舟听了二人的谈话,顿觉肝胆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干净。若那丑闻传出,我还有何脸面留存于世?”此时在外宇治川水汹涌澎湃,其声凄厉悲切。常陆守夫人叹道:“如此骇人的水声,我尚未听到过,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将怎舍得让浮舟呆子此处呢?”她不免暗自欣喜。于是众人又谈及自古以来这河水造成的灾难。一侍女道:“前不久,此处一船夫的小孙子,划船时不慎便掉进河里淹死了!这条河里淹死的人向来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样被河水冲走。虽会引得不少人悲伤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暂的。而我若存活于此世闹出丑闻来,必定遭人轻视和耻笑,这种痛苦才永无休止啊!”如此想来,千般耻辱,万般愁怅,一死则可全部消除。然转念一想,又甚觉悲伤。她想起母亲对她的百般牵挂与担忧,更是心如刀绞。母亲见她萎靡不振,面容消瘦,异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个地方,替她祈祷健康。还须祭祖神佛,进行技楔。”她们万没料到她正企图“拔换洗手川”④徒然于那边忙碌操心。母亲又对乳母道:“看来侍女少了些,还须找几位。刚来的不宜带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尽管宽厚仁爱,若发生争宠之事,一样会导致两边侍女亦发生纠葛。鉴于此,你须慎重选择,万勿大意。”她极为周全地料理着,又道:“不知那边产妇何等情况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极度忧伤,今日一别,恐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便央求道:“望母亲带女儿回去暂住几回吧,女儿心境恶劣,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她依依难舍。母亲答道:“我同样舍不得你,只是那边极为嘈杂。你众侍女去了那儿,地方狭窄得很,缝纫之类极不方便。别害怕!即便你至辽远的‘武生国府’,我亦会设法来看你。我身份卑微,处处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怜呀!”说罢泪流满面。

  秦大将今天探得音讯。他悉听浮舟玉体欠佳。甚为挂念,故写信来探问。他在信中说道:“本欲亲临宇治,倾述相思之苦,无奈万事缠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愿。你进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匈亲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复,今日又写了信来,其中道:“你为何犹豫不定?我甚是担忧你‘随风飘泊去’,六神无主了。”信仍较长。两家使者常于此相逢,且曾会过面,故彼此熟识。今日二人又凑到了一起。黄大将的随从问道:“你老兄为何常来此地呀?”旬亲王的使者答道:“我特来拜访一位朋友的。”燕大将的随从道:“访问朋友,岂须亲自带上情书⑤来么?何必隐瞒实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实不相瞒,本是出云权守时方的,要我转交与此处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随从见他说话前后矛盾,颇觉奇怪。欲于此处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将的随从颇有心计,人了京都,遣身边一童子悄悄跟着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来报道:“他到匈亲王家中,将信交给了式部少辅。”匈亲王的使者却很蠢笨,不知行踪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将的随从看出底细,实甚惋惜。那随从回至三条院,正逢大将出门,他便叫一家臣转交回信。当日明石皇后返六条院省亲,故蒸大将穿着官饱前往迎候,前驱极少。那随从将回信交付与家臣时,低声说道:“我遇见一桩怪事,欲查明底细,故此时方回来。”袁大将隐约听见,从车中出来时便向随从问道:“何等怪事?”随从觉此处不便讲,便默默站立于一侧。戴大将知其必有缘由,亦不再追问,乘车而去了。

  近来明石皇后甚感不适,倒无特别重病。众皇储及公卿大夫纷纷前往探视,一时殿内极为嘈杂。大内记道定担任内务部政务,因公事繁忙,来得较迟。他正设法将宇治的复信呈交给旬亲王。匈亲王来到侍女值事房,将他唤至门口,急着拿到信。恰逢章大将从里面来,瞥见他躲在房里读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寻常的情书吧!”好奇心顿起,他便躲在那儿窥视。匈亲王一时顾不了其他,双手展开粉红色信纸,甚是专注。此时夕雾左大臣亦正好出来,将经过传文值事房。袁大将即刻走出纸隔扇门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来了。匈亲王随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头往屋内探望,匈亲王大惊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带作掩饰。左大臣对他道:“皇后此病虽长时不会复发,但仍让人担心。你即刻派人去将比睿山住持增请来吧,我须即刻回去一下。”说罢匆匆离去了。夜半时分,众人方从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旬亲王当先,带了众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将走在最后,想起临出门前那随从的神情,总觉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驱至庭前点灯之机,将他唤来问:“你有何要事相告?随从答道:“今日清晨小人于宇治山庄,见出云机守时方朝臣家一男仆,手持一封结于樱花枝上的紫色信件,从西面进门中交与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试探,但那男仆答话却前后不符,显见是在编造。小人甚觉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随,后见他走至兵部卿亲王府上,将信交与了式部少铺道定朝臣。”董大将甚是诧异,忙问:“那回信是什么样子的?”随从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从其他门里送出的。据那童子报告说信封为红色,格外考究。”董大将便立即想起方才旬亲王那般专注展读的那信,不正是红色的么?这随从党如此细心,以后定当重用。但因近旁耳目众多,不便再细问。于归途中想道:“旬亲王实在有能耐,如此僻远的地方都被他搜寻到了、他又是如何获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爱上了她?看来我当初以为将她安置在荒僻山乡就万无一失,确是太单纯幼稚了。照理,倘这女子与我毫不相干,你爱恋她倒也无妨。但你我从小就亲同骨肉,我曾想尽办法为你牵线带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地待我呢?思想起来,实甚痛心!多年来,我虽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轨半步,关系清白,足见我心何等诚挚稳重。况我对二女公子的爱恋,亦并非始于今日,而是相识已久。只因我识大体,顾后果,所以我未逾越规矩。如今看来,实在是迁蠢之极。近日旬亲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极为杂乱,不知他是如何静心写信的呢?想必已开始往来了吧。对相恋的人来说,宇治这条路,委实遥远。原来句亲王失踪,并非生了什么病,而是为浮舟心烦意乱。回想昔日地恋爱二女公子时,因不能去宇治的忧愁苦闷之状,真叫人难受。”他追忆着往事,顿时明白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无定了。凡事心中了然,甚是伤怀。又想:“世间最难揣测的,莫如人心了!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温婉拥静,孰料亦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与匈亲王倒蛮般配的。”如此一想,便欲不再争须让与匈亲王。转而又想:“真叫我与她断绝往来,实甚难舍。当初若我是想纳她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断。然事实并非如此,索性让她作情人,任由她吧。”这般反复思量,实甚荒唐可笑。他又想:“如今若我嫌恶她,弃她不顾,则旬亲王定将她占为己有。但旬亲王决非怜香惜玉之人,被他喜新厌旧送与大公主作侍女的女妇,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将来也落此下场,叫我如何忍心呢?”他终究割舍不下。为欲获悉实情,写了封信与她。遂趁无人在旁之时,召唤那个随从来前,问道:“近来道定朝臣仍与仲信家的女儿常相往来么?”随从答道:“是。”又问:“那经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说起的那个男仆么?……那边的女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详情,竟欲求爱于她呢。”圆他长叹一声,又再三叮咛道:“务必将信快些送到,万不可被人发现,否则会坏大事的。”随从遵命,心想:“难怪少输道定常打探大将的动静和宇治方面的情形,原来是有根据的。”但他不敢说出片言只语。大将也不多问,不欲让仆人们知道实情。宇治那边,见意大将的使者来得比往日更加频繁,不免忧虑重重。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赵末松浑不觉。惹人耻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对此信颇感疑虑,心中顿生优惧。难以下笔复信:若表示明白诗意而作答,实难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说是言辞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颇。思之再三,便将那信原样折好,在上面批注几字:“此信恐系错送,故特退还。今日身体欠安,亦难奉复只字。”意大将看了,想道:“她竟如此机敏。”菀尔一笑,对她并不介意。

  意大将信中的隐约其词,令浮舟心中优惧更深。她想:“荒唐羞耻的事情终难避免啊!”其时右近走过来,说道:“为何要退回大将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辞怪僻,甚难通晓,许是误送,故而退回。”原来右近觉此事奇怪,将信交付使者时已偷看过了,这做法实在不好。但她却佯装不知,说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将似乎已有所察觉了,这事令大家都难过!”浮舟听罢,顿时脸腮潮红,窘困不堪,无言以答。她万想不到右近已偷阅了信件,还以为另有知情人告之于她。但又不便细问,心想:“这些知情的侍女将怎样看待我,委实令人羞耻啊!虽说是我自身造成,但我这命也实在太苦了呵!”她忧虑不堪,便躺卧下来。

  右近和待从闲谈起来。右近道:“我有一个姐姐,在常陆国时有两个男子追随她。人世间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这两个男子皆深切爱恋我姐姐,难分高下,我姐姐无法选择,终日不得安宁。有一次她对后一个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个便嫉妒心起,不顾一切将后一个杀了,自己亦放弃了我姐姐。真可惜国府里损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凶手呢,尽管也为国守府优秀的家臣,但犯了这种过失,如何能继续任用?遂被驱逐出境。这都因女子引起。故而我姐姐也受牵累被请出了国守府,去东国作了民妇。至今母亲想起来还悲恸不已。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这样说看似不吉祥,但无论身份高下,在这种事情上是万万不能糊涂的,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会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小姐须得确定一方才是。匈亲王比蒸大将情深,只要是真心的,小姐踉随他亦无不可,了却这般忧愁苦闷。影响了身体也是无助于事的。夫人如此精心关照小姐,我母亲又一心准备迁居,盼望秦大将来迎接。孰料旬亲王竟然先下手,这事愈发纠缠不清了!”侍从道:“快别说这吓人的话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只要是小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运安排的。老实说,匈亲王那种热诚恳切,实在令人感动不已。董大将虽急欲迎娶,但小姐不会倾向他吧?据我看来,倒是暂时躲避蒸大将,追随俊俏多情的句亲王为好”。她早对旬亲王倾心艳羡,此刻便竭力夸耀他。但右近道:“我看,还是到初激或石山去求求观世音菩萨:不管追随哪一个,务请我们太平无事。黄大将领地内各庄院的办事人,均为粗鲁蛮横的武夫。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他们一族的。凡在这山城国和大和国境内,大将领地各处庄院里的人,都是这里的那个内舍产的亲戚。右近大夫乃大将女婿,大将任命他当总管,授权他办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贵的人定然不会做出粗鲁的事情来。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经常轮流地在这里守夜,难免不会发生意外的祸事。像那日夜里渡河之事,至今犹有余悸!亲王甚是谨慎从事,木带任何随从,衣着也简单质朴。若让这帮不明事理的人发现了,后果实难料想呵!”听得她们如此说,浮舟便想:“如我不倾心于匈亲王,她们怎会这么说呢?真教人羞辱惭愧!究其实,我心中并不思慕他们。只因旬亲王那焦灼万状的模样,令我惊诧恍如做梦,不由稍稍留意于他。断然没想过就此疏远久蒙照拂的黛大将。未曾料到会弄到这种地步。正如右近所说,弄出祸事来怎生是好?”她左思右想了一番,说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见呀!”说罢便将身子俯伏着,悲伤啜泣。这两位深知内情的侍女皆道:“小姐莫要悲痛如此!我们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烦忧之事,也泰然处之,谈笑自如。自发生亲王之事后,你便忧伤烦恼,怎不叫我们担忧呢?”她们皆心烦意乱,绞尽脑汁想办法。惟那乳母兴致甚高忙着准备迁居入京之事。她见浮舟愁眉不展,便将新来的几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女童唤至浮舟身边,劝她道:‘十姐看看这些可爱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着郁闷不语,只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说罢一声叹息。

  再说意大将对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复,不觉匆匆已过数目。一日,那威势十足的内舍人突然来到山庄。果如右近所说,此人年老而横变粗鲁,声音嘶哑,说话时语调与常人不同。他叫人传言:“叫侍女来听话。”右近便出来接见。他道:“大将宣召我进京接事,迟至今日方回。大将吩咐颇多,其中一事特别关照。大将说近有一小姐居住此地,由我等担当警卫,不再另派京中人来。但闻近来有来历不明的男子与侍女往来。大将对此颇为气恼,责骂我太不谨慎,这等事是守夜人应及时查明的,怎能丝毫不知呢?但我不曾闻知,便禀告大将:‘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担任守夜之事,的确于此事毫无知晓。但曾派定得力男子若干,令其轮流守夜,不得有丝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发生,我岂有不知之理呢?’大将道:‘日后务必谨慎小心,若发生非常之事,必严惩不贷!’不知大将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听得此番话,比听到猫头鹰叫更觉恐怖,答不出一句话来。她回屋传达了内舍人的话,叹道:“听他所说,与我所预料的不差毫厘!定是大将已探得消息,不然为何一封信都不来呢?’浮L母依稀听得这些话,甚是高兴,道:“大将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盗贼出没无常,值宿人亦不如过去认真,大多是散漫惯了的下司,连巡夜也省却了。”

  如今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叹道:“此身恶运果真就要来到!”又念及匈亲王来信频问“何日可以相逢”,及诉说“缭乱似松咨”的心情,愈发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让我如何选择呀!不管我追随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发生。思来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结此事。昔日不也曾有这样的例子吗?两位男子同样倾情于一位女子,那女子处于两难之间,只得技水而死……。如此看来,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与其留于世上遭受罕见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却吧。我身尚不足惜,只是母亲定然悲伤不已。但尚有许多子女须她照顾,日久自当忘怀。若我苟活于世,因此事而惹人耻笑,则母亲势必更感羞辱伤悲。”浮舟一向天真烂漫,质朴坦率,而又温婉柔顺。但因从小缺乏高深教养,涵养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无主,欲寻短见。她想销毁旧信,以免留下把柄让人耻笑。但并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次毁灭,而是逐渐处理,或用灯火烧毁,或撕碎了丢入水中。不知实情的侍女,以为小姐在作迁京之前的准备,整理旧物。遂有待从劝解:叫、姐不必这般!这些真挚的情书,若不欲别人知晓,尽可掩藏箱底,闲暇时再取出来看,亦甚惬意呢。每封情书,各具情趣,信笺又如此高雅,况满纸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话语。此番尽皆毁灭,委实可惜。”浮舟答道:“何来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这些信在世间,是不利于亲王的。而大将知道了,亦定会怪我不知廉耻,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伤,忽然忆起佛经中的一句话:背亲离世,罪孽尤重。又犹豫不决起来。

  不觉三月二十已过。旬亲王约定的那个日子即将来临。旬亲王与浮舟的信上道:“我定当于那日夜间亲自来接你。务清早作准备,谨慎行事,万不可泄漏消息,勿使仆从窥破,请勿担忧。”浮舟却想道:“亲王虽微服前来,但这里必防卫森严,没有机会相见了,叫人好不悲哀啊!无法相见片刻,只能看他抱恨而归了。”亲王的面容又浮现于眼前,挥之不去。她终于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颜面,放声大哭起来。在近忙劝解道:‘哎呀,小姐!千万别这样,会被人家窥破呢。已经有人怀疑了。只管悲伤有何益,快给他复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须恐惧。你这般娇小的身体,即便要飞行,亲王亦能将你带走。”浮舟稍稍镇静一下,拭泪答道:“你们均以为我倾心于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们尽管说吧。但我向来觉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执蛮横之人,确定了我是爱慕他的。我若断然不理,不知会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运多外!”遂将旬亲王的信弃之不复。

  再说包亲王不见浮舟回信,暗自揣测道:“她为何好终不肯答应,连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将的劝诱,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难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终认为:“她定是倾心于我的,只是受了侍女们的挑唆,才移情别恋的。”顿觉“恋情充塞天空里”,实在无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庄在望,但见篱垣外面,警卫森严,气氛大异于往日。便有人连连盘问:“来者报名。”旬亲王慌忙退回,派一个谙熟此地情况的仆人前往,这仆人也受到盘问。显见这情形的确不同于往回了。仆人甚感尴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亲自递交。”’便指出右近的一个女仆的名字,叫她出来接函受话。女仆传言于右近,右近也颇为难,只叫她回复:“今夜实在不行,敬请谅解!”仆人问匈亲王回复了此话。旬亲王心想:“为何突然如此疏远我?”他无法忍受,遂对时方道:“你过去找侍从吧,总得想个办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时方机灵,胡言乱语敷衍了一番,得以进去找到侍从。侍从道:“我也感到诧异。不知蒸大将为何突然下令,加强了夜间警卫。小姐也为此忧虑不堪,尤其担心亲王受到屈辱。今日亲王果然遇到麻烦,这以后的事更难办了。不如暂且忍耐,待亲王选定来迎日期,我们暗自做好准备,通知你们,大事便成了。”又叮嘱他匆将乳母惊醒,行事需小心谨慎。时方答道:“亲王来此,委实不易,看他样子,不见小姐是不会罢休的。我若无功而回,定要遭他责骂。不如我们同去向他说明情况吧。”便催侍从一同前去。”侍从道:“这也太蛮横了厂两人争执不休,不觉夜色加深。

  其时旬亲王骑着马,站在稍远的地方。几匹村犬,跑出来向他狂吠,声音甚是粗劣,令人心惊肉跳。随从人等不免担心:“亲王身边并无多的人,又如此轻简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将如何是好?”时方催促侍从:“快些,快些!”侍从终争执不过,跟着来了。侍从将长发收拾在胁下,发端挂在前面,那容姿甚为可爱。时方劝她乘马,她决然不肯。时方只好捧着她的长裾,做她的跟班。又将自己的木展给她穿上,自己穿了同来的仆人那双粗劣的木屐。行至旬亲王面前,便将详情报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谈话也不甚方便。遂寻了一所草舍,于其墙阴下杂草繁茂的地方,铺上一块鞍疑,匈亲王便坐在上面。匈亲王暗想:“我这样子真是狼狈啊!果真要毁灭在情场中了,不知今后将何以为人?”顿时泪流不止。那模样令心软的侍从愈发悲伤。这句亲王相貌、姿态都极为优美,就是那可怕的敌人所变的恶鬼,见了他亦于心不忍,此时句亲王略微平静了一下,十分可怜地问侍从:“为何连说一句话都不行?”怎会骤然加强戒备呢?许是有人在熏大将面前诋毁我?”侍从便将详情告诉他,说道:“一.巨决定来迎日期,务望准备妥善。亲王这般抛却尊严,屡次屈驾,我们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设法遂你所愿。”旬亲王自觉这样子狼狈,亦就不怪怨浮舟那边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随从人等便驱赶它们。哈喝声被守夜人听到了,便拉动弓弦,响声令人胆寒。但闻一男子怪声怪气地叫喊:“火烛小心!”旬亲王惊惶失措,只得吩咐返驾归京,心中的悲伤难以言喻,便对待从吟道:

  “山重道折白云隔,饮泣归身无泊处。你也早点回去吧。’动侍从归去。匈亲王依然容姿俊美,风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湿,农香随风飘散,美妙无比。侍从拜别亲王,含泪返回山庄。

  却说右近将谢绝句亲王访问之事告诉了浮舟。浮舟听罢,愈发心慌意乱,惟躺着不动。恰巧侍从回来,将详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无法言语。一时泪如泉涌,湿透了枕头。她不愿让侍女们猜忌,便竭力隐忍。翌日清晨,已是两眼红肿,羞于见人,只好躺在床上迟迟不起。好一阵才悄悄披衣起来,吟诵经文。惟愿以此消减罪孽。又取出旬亲王那日为她作的画来看,眼前便浮现出他作画时的优美姿态和俊俏面容。昨夜他冒险前来,却不能相叙一言。想来直教人悲痛万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将,“他苦心孤诣,想尽一切办法欲迎我入京。长久厮守。突闻我死耗,定会悲痛欲绝,委实愧对他啊!我死之后,也难逃世人非议,实甚可耻。然若苟活于世,被人指责为轻薄女子,予以嘲笑辱骂,势必令黛大将更为难受,倒不如死了好。”于是独自吟诗道:

  “不惜弃舍忧患身,死后但愁留恶名。”此时对母亲也百般依恋起来。连那相貌丑陋的弟妹们,也有些难舍。又想起旬亲王夫人二女公于……离世之时,方觉留恋之人甚多啊!众侍女兴致颇高准备大将迎接事宜。缝衣染帛,忙忙碌碌,谈笑风生,推浮舟无动于衷。一到晚上,她就想着怎样不为人知地走出家门,从容赴死。为此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耗散了元气。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觉得自己已濒临绝期,比待宰的羔羊更为凄凉。

  旬亲王写来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但浮舟现在已心如止水,无心思再写一封信,惟附一首诗:

  “身消尘世骨不存,坟莹无有哭谁身?”交与使者带回。她想让秦大将也知道她赴死的决心。但转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迟早会相互说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举。必不能使人知道我这决定,我独自去吧。’除决定不告诉意大将。

  母亲从京中写来一信。信中说道:“昨夜我做了一梦,见你精神不振,样子甚是难看,便为你诵经祈祷。今日白昼打瞌睡之时,又复得一梦,见你遭遇不祥之事。惊醒后即刻教信与你。万望诸事小心谨慎,切勿大意。你所居处甚为荒僻。黄大将频频赴访,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气,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体愈见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恶梦,实极为担心。原想即刻前来看你,又逢你妹产期临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时常疾病缠扰,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愿前来。望你也诵经祈祷,请求保佑吧!”并附有各种布施物品及致僧侣的请托书。浮舟想道:“我命已绝,母亲却丝毫不知,这番关怀之语,委实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来寺院之机,写回信与母亲。提起笔来,方觉心中千言万语难以倾诉,终于一句也末能写出,只赋了一首小诗:

  “惟盼重结来生缘,何须惜恋如梦生。”寺中诵经的钟声随风飘来,浮舟躺在床上静听钟声,又赋一诗:

  “幽咽余钟添人愁,南柯梦断报慈亲。”她将此诗写于寺中取来的诵经卷数记录单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将记录单仍旧系在那枝条上。乳母说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梦。看须吩咐守夜人谨慎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闻得此话,顿时悲痛欲绝,泪又涌出。乳母又道:“不吃东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汤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劝,百般照顾。浮舟想道:“这乳母自以为清健,实已年老体衰,我去之后,她又安身何处呢?”她甚为担心,觉得乳母很可怜。便想含糊其词告诉她赴死的决心。但未及张口,泪已流出。她惟恐别人生疑,看出破绽,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对她说道:“人过于忧愁,灵魂会飘荡出去。小姐近来兀自忧愁,难怪夫人要做噩梦了。须早作决定,跟随哪一方,然后听天由命。”说罢叹息不已。浮舟默然无语,静静地躺着,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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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浮游

  却说第二日清晨,宇治山庄众人发现浮舟失踪,顿时惊恐慌乱,奔走相寻,然而总不见踪影。这情形酷似小说中关于千金小姐被劫后的种种描述。恰值此时,京中母夫人因放心不下,又派一使者前来问询,使者道:“我鸡鸣时便动身出发了。”面对此状,上至乳母,下至侍女,无不手脚无措,慌作一团,不知如何作答。那不知实情的乳母及众人只是惊扰惶惑,而明知内情的有近和持从,从浮舟昨日的愁苦状,断定其已舍身赴水,不敢张扬。右近暖泣着打开母夫人来信,见信中写道:“许是太挂牵你之故,我昨夜无法安宁,梦中也不能将你看清。且时常恶梦缠绕,使得今日心绪甚为烦乱,老惦念着你。近BM大将即将接你入京,我想在你入京之前先迎来我处。可惜今日落雨,只有留待后定。”右近又将昨夜浮舟回复母亲的信打开来看,读了那两首诗,不由嚎哭起来,她暗想:“果如所料,诗中之愈多么令人伤心啊!下此决心,为何不让我知道呢?她与我两小无猜,万事都推心置腹,绝不隐瞒,为何在赴死之时却无声无息遗弃了我,叫我怎能不恨啊!?她竟似一个孩童般呼天抢地哭诉着。浮舟平素忧愁苦闷,她早已习以为常,然万料不到一向柔顺的小姐会走上绝路。右近思绪烦乱,悲痛惊骇不已;而平时自作聪明的乳母,今天亦早被骇得呆若木鸡,嘴里只知念着:“这怎生是好!这怎生是好!”

  再说句亲王获得浮舟答诗,深觉其诗意一语双关,异于往常,不由暗忖:“她原本倾心于我,恐是她疑我变心,故逃往别处,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呢?’驰忧心如焚,迅速派人前去打探。使者飞奔到山庄,见处处皆号哭不已,不由手足无措,不知将信交与何人。忙乱中只得向一女仆探问,女仆悲戚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惊慌失措呢!而偏值能作主的人又不在此,我等下人个个皆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是好。”匈亲王派去的人并未得悉内情,听此讯息,惊骇不已,慌得一溜烟返回报告。匈亲王恍如置身梦中,惊诧万分地想:“我并未听说她患重病啊?只知道她近日倡郁不堪。然昨日回信中并无此种迹象,且用笔精巧极致甚过往常。”他疑虑难释,忙唤来时方要他前去查询实情。时方答道:“恐是意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故严斥夜人须尽职,近来仆役们出入都要仔细拦阻盘问。我悄无适当藉口,若忽赴宇治山庄,被大将知悉,恐定怀疑。况且那边突然死了一人,定然喧哗扰攘,出入的人很多。”匈亲王道:“你言之有理。但是无论如何,总木该不闻木问,漠然视之吧!必须设法,去向知情者打探清楚。先前仆人传闻恐会有误。”时方见主人恳求,甚觉不好违命,便在傍晚时分动身前往。

  时方一路疾行,很快到达宇治山庄。此时雨势已弱,但因山路崎岖,他只得穿简便服装,形如仆人。走进山庄,听见许多人叫嚷,有人道:“今夜当举行葬礼。”时方一听吓呆了。恳求和右近会面,但右近不肯见他,只是传话道:“时下我心境怆然,不知所措。大夫大驾光临不能起而相迎,甚为抱歉。”时方恳切地说道:“倘我不能探明情况,如何回去复命呢?还是请那位侍从姐姐出来见我一见吧。”侍从R得出来,对他道:“人生祸福,实难预料啊!小姐恐也未曾想到。请将实情禀复亲王,忽遭不幸,众人已惶惑无措,悲痛难耐。且待稍许平静之后,再详告小姐景况。况眼下正值丧期,须得四十九日忌辰期满,大夫方可再来。”说罢吸泣不止。内室中也是哭声嘈杂。其中大概是乳母在嚷:“小姐啊!快些回来呀!你去了哪里?尸骨亦未见,实令人心伤啊!往日朝夕相见,尚嫌不够亲近呢!我日夜企盼小姐交运纳福,为此我这老命方才延喘至今。未料到小姐忽地弃我而去。鬼神不敢夺我的小姐。如此可怜之人,帝释天也会让她还魂。夺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论人鬼,都快快将她还与我们!至少也让我们看看她的遗骸啊!”她悲痛欲绝地数落。时方听得尸骨不见,甚觉奇怪,便对侍者说道:“尚望你能告我实情。可否有人藏了她?我代亲王来了解实情。倘未明晓实情或回报不符,而日后真相显露,亲王岂不怪罪于我?亲王木信会发生此事,故专派我来,不论何种情由,尚须据实报。亲王如此好意,又怎能拂逆?沉溺女色之事,在中国古朝廷倒是屡见不鲜,可如我们亲王那般情深义重之人,实难寻觅呢!”侍从暗想:“这使者倒也口舌伶俐,令人亲切。倘我隐瞒,日后终会被揭破。”思虑至此;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藏匿了小姐,如果有其事,我们又何必这般悲痛呢?我家小姐近来郁闷愁绪,表大将便说了几句,其母和这乳母便忙乎着准备让她挪居到黛大将处。而至于匈亲王与小姐之事,绝未向外人泄露过,她心中常感激思慕,故心情异常恶劣,孰料她却自赴绝路。为此,众人号肉不已。”这话虽不详尽,事实总算大概略知。时方仍是难于置信,说道:‘识言片语难叙详尽,且待亲王亲来造访吧。”侍者答道:“唉,那如何敢当?小姐与亲王的姻缘,倘现在被世人知晓,倒亦光荣。然此事一向隐秘,惟如此,方不负死者遗愿。”众人皆尽力遮掩这忽发的横死,故侍从怕时方久留会露出破绽,便力劝时方离去,时方亦知趣地告辞而去。

  正当倾盆大雨之时,母夫人匆匆从京中赶来,其悲苦之状无法言语。只听她哭诉道:“你若于我眼前死去,纵然我悲痛万分,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世亦不乏其例,而今你却尸骨不存,叫我心何安啊!”匈亲王与浮舟恋情瓜葛,母夫人浑然不知,故并未料到其会投水自尽,推测大多是鬼怪妖狐此类东西作祟,她想起在小说中有不少这类记载。作了一番狐疑猜想,终于想起二公主:或许她身边有心怀叵测的乳母,闻得浮舟将被戴大将接入京城,便忌恨在心,暗中与仆人狼狈为奸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想到此处,愈发怀疑仆人,问道:“新近有无陌生的仆人出入?”侍者等答道:“没有。此地偏僻荒凉,新来的人都不习惯,总是藉口事故,便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即便!日仆从,亦辞职不干。”山庄侍者已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情者等回想小姐近几日神情,记得她泪流满面地说“我真想死了”。再看她平素留存砚台底下所写之诗,多是些“忧患多时身可舍,却愁死后恶名留”等忧郁悲观诗,更确信她已投水。凝眸眺望宇治水,听那水声汹涌澎湃,顿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恐惧。便和右近商议:“种种迹象表明,小姐确已投水自尽。倘我们一味狐疑,而使众多关心此事的人未得确切答复,实是不妥。况小姐与匈亲王秘密之举,并非其真心自愿。即使其母现已知晓此事,也无可厚非,况对方并非令人作呕的等闲之辈。我们与其让她受猜疑之苦,不如先向她袒露事情真相,否则待被发现之时,谁担当得起?只要众人尽力隐讳,想必定会掩瞒世人耳目的。”两人便将事情悄悄告诉了夫人,说时泣不成声,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泪如泉涌,伤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女儿定是葬身在那无情的恶浪中了!”悲痛之极,恨不得自己也随之赴水。后来对右近说道:“还是派人到水里打捞吧,至少总得将遗骸找回,方可殡葬。”右近答道:“此时再去捞,恐踪迹早已全无,J;!水奔腾定已冲到大海去了。况此刻作此无用之举,定遭世人讥嘲张扬,实是难听啊!”母夫人思前想后,悲情郁积于脸,实在无法排遣。于是命右近与侍从二人推一辆车子到浮舟房间门口,将她平日所销褥垫、身边常用器具、以及她身上换下来的衣服诸物,尽皆装入车中。邀来乳母家做和尚的儿子,阿阁梨与其弟子、老法师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应邀而来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装搬运遗骸,齐心协力将车子拉了出去。母夫人和乳母悲痛万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时那内舍人带了他女婿右近大夭瞒珊而至。说道:“要行殡葬,务须先向大将禀明,择定吉日,慎重举行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缘故,不敢过分张扬,只得草率从事了。”于是将车驱往对面山脚一处平地,禁令外人靠拢,仅让几个知道实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极为简单。对于此等简陋仪式,乡村那些极为迷信的人皆讥评道:“这葬式可真怪呢!规定的礼节尚未完备,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为。”又有人道:“听说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简单呢。”此外种种讥评令人不安。右近想道:“乡村之人尚有此种讥评,若不加警惕,一旦泄露风声,使黄大将知悉葬仪并无小姐尸骸,势必会猜疑对方隐匿了小姐。待二人猜疑消除后,定会疑惑另有人隐藏了小姐。小姐前世善缘,故今世处处受责人怜爱,倘死后被猜测为下贱之人带走,实乃冤屈于她。”于是她甚为焦虑,细致察看山庄中所有仆役,对于在当目混乱中凡窥破实情的人,她使反复叮嘱不可泄露;而对于不知实情者,她则绝口不提此事,戒备得天衣无缝。两人互相告道:“待过些日,便将小姐寻死真相如实告诉大将和亲王,让他们早些知道真情,以削减忧伤。但是目下切不可泄漏,否则便有负死者。”这两人负疚甚深,故极力隐瞒。

  再说因母夫人尼僧王公主患病,董大将此时正在石山佛寺潜心祈祷。虽远离京城,然对宇治思念甚切。宇治舍生之事,亦并无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见秦大将未派使者前来吊唁,甚觉颜面无光时,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将此死讯禀报于大将。燕大将大为诧异,束手无策。只得派他最为亲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吊唁。浮舟死后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达宇治。仲信传达大将的话:“我闻知噩耗,本想立刻亲自前来。只因母夫人患病,恰值祈祷。功德期早有规定,以致未能如愿。昨夜殡葬之事,理应先来通知,郑重择定日期办理此事。为何如此匆忙追急?人死之后,丧事的繁简,纵使为徒劳,然此乃人生最后大事,你等如此简便,竞连乡人也大加讥评,实乃有失颜面。”众侍女听了使者此话,均只得推说悲伤过度,以致有此简慢之举,除此便再无解释。

  黄大将听了件信回报,忆起往事亦悲痛欲绝。他想道:“我为何要将浮舟放在宇治这可恶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会遭此意外变故,原以为她可以安闲度日,没想到却仍受人骚扰,实乃我的罪过啊广他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责不已。然于母夫人患病期间,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实乃不祥,于是下山返京。但他并不进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传言:“我一亲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为避不祥,暂免进房。”便宠闭室中,大叹命运无常之事。追忆浮舟生前容姿,实是俊美可人,愈发悲伤恋慕。他想道:“她在世之时,我未珍惜其爱,而空过岁月,如今人去楼空,后悔不及,我命中注定在恋情上颇多苦痛,因此本想立志异于众人,做个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直随俗沉浮,大约佛菩萨为此责备吧?或许是佛菩萨想让人去虔心求道,想出这个隐去慈悲之色而让人受苦的办法吧2”于是悉心研习佛道。

  匈亲王似乎更加悲伤。浮舟死讯传来,他顿时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体。众人惊恐万状,以为鬼怪作祟,忙为他驱鬼提怪,忙碌一团。直至他的眼泪逐渐哭干,心情才略微镇静下来,想起浮舟生前模样,愈添思慕伤感之情。他对于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无故红肿了两眼,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然悲伤之情仍溢于声色。一些人见了便道:“亲王如此伤心为了何事?瞧那愁肠寸断的样儿!”匈亲王悲痛然恻之事终于传到黛大将那里,表大将想道:“如此看来真如我所料,浮舟与他并非仅仅一般的通信关系。唉似浮舟这样温情美丽的人,只要一见,岂有不惹得他神魂颠倒的。幸亏她去了,否则不知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来呢!”他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状便减轻了许多。

  众人听说句亲王患病,便纷纷前来看望,络绎不绝。此时黄大将想:“他为一个身份不高之女的死,尚如此闭居哀悼,若不前去慰问,实足乖戾。”便亲往探访。此时,章大将正为刚逝世的式部卿亲王服丧,身着淡墨色丧服。色彩倒很相称,但他心中只当为浮舟服丧。他面庞瘦削,却更显出几分清峻。其余问病之人听见亲大将来,全都退出。正值日薄西山,幽静可人之时,匈亲王见意大将来此,颇觉尴尬。未曾开言,早已泪眼源俄,不能自抑。好容易镇静下来,说道:“我其实并无大碍,惟感叹人世变化无常,以致忧伤成疾而已,众人皆认为须慎重为是,父皇和母后也为此坐卧不安,我实乃有愧/泪如泉涌,他想避人注意,欲举袖揩拭,但泪珠已纷纷落下。他甚觉羞愧,但转念一想,前大将未必会知晓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儿女罢了!便觉可耻。但黛大将想道:“他果然是为浮舟悲痛忧伤呢!他二人不知何时有这关系的?数月以来,他不是常嗤笑我是个大傻瓜吗?”当他这样想时,对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顿时消逝无形。匈亲王窥视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无情!只要胸中有怜悯之心者,即使不为生离死别悲苦,也会为空中飞鸟的鸣叫而愁苦的。我今无端这般伤心流泪,若地察觉我之心事,也会因同情而落泪的。只不过他对人世变化莫测之事领略已深,故能泰然处之而无动于衷。”于是便以为此人实可钦佩,将他喻作美人曾经倚靠过的“青松枝”。他想象蒸大将与浮舟相晤之情,顿觉此人实可作死者的遗念。

  两人闲聊一会后,勇大将想了想觉得不应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闪隐讳,便决定坦然陈述,说道:“往着我俩皆无话不谈,经常推心置腹一吐为快。而后我有幸入了官场,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从容叙谈的机会。无事不敢随意造访,今日告诉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庄中见到的那位红颜薄命的大女公于,有一个与她同一血统的人,居于隐蔽之所。我闻晓后,便常去照拂她。但我当时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议,便将她暂时安顿在宇治的荒僻山庄。我并非常去看望,而她仿佛也并非惟我是从。倘我祝她如正夫人般高贵,便绝不会如此待她。但我无此用心。而她的模样,也并无缺陷。故而细心冷爱。谁知近日碎然死去,使我倍感命运多患,人生无常,因此甚为伤怀。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说毕,不禁借然泪下。他甚觉如此落泪,有失体面,便觉愧疚,可泪如泉涌,一时如何抑制得住,因此他颇为难堪。匈亲王疑惑地想:“他这态度大异寻常,恐是已知晓内情。若如此真乃遗憾!”但仍装作不知,说道:“此事真是可悲,我昨日也隐约闻知一二。本想差人问候,打听详情,但又传出足下决不欲让更多人知道此事,因此消却此念。”他故作冷漠状,然而悲痛郁结于胸,故而言语甚少。冀大将说道:“只因她与我有这般关系,故我想将其推荐与你,大概你已见过了吧?她不是到过你府上么?”这话心照不宣。遂又说道:“你尚染病在身,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浴事,恐太厌烦,恕我冒昧。请善自保重阳!”之后便告辞而去。途中,黄大将思忖;“他的思念何等深沉!浮舟不幸薄命,然命中注定便为高贵之人。这句亲王乃今上最为宠爱的皇于,无论容貌、仪态、谈吐,皆异常优秀,无与伦比。其夫人亦非寻常人,各方面皆堪称贤淑高贵之典型。但他却撇之而钟情于这浮舟。现在世人举办祈祷,诵经、祭祖、拔楔,大肆骚扰,忙乱不堪,其实皆因旬亲王痛悼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亦算高贵之人,夫人为当今皇家公主。我痛悼此女,哪点不及匈亲王呢?如今一旦念起她,悲伤便难以自禁!话虽如此,这等悲伤确也实在蠢笨不可效仿的。”他强压哀情,但仍思前想后,心迷意乱。便独自吟诵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诗,随身俯卧在那里。想起浮舟那极为简单的葬仪,深恐她的姐姐二女公子闻知后悲哀难过,觉得委实对人不起,深感不安。他想:“她的母亲身份卑微。此种人家大多迷信:凡有兄弟之人死后葬礼必须从简,草率了事,浮舟亦即如此。”思此,心中愈发难受。关于宇治诸多细况,他多有不悉,故而他欲亲赴宇治,探询浮舟死时情状。但他又不便长留宇治,倘去之即回,又未达目的。心中不免矛盾,一阵心烦。

  日月如梭,四月又到。一日傍晚,燕大将乍然想起:“倘浮舟木死,今日不正是她迁京之日么?”此番思量,又生悲凉。庭前花橘簇拥,香气四溢。杜鹃飞过。两声啼鸣。素大将独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诗,仍感心中郁结未能倾吐。此日旬亲王正好来到北院戴大将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送去,并赋诗系于枝上:

  “君心有意惜杜宇,亦自吞声暗饮泣。”

  匈亲王因见二女公子模样与浮舟极为相像,万分感慨。当夫妇二人于静坐默思时,蒸大将所赠花束及信送到,旬亲王阅毕颇觉有趣,便答诗道:

  “橘花芬芬怀故人,杜鹃知情缓啼声。多啼令人心烦。”匈亲王与浮舟之事,二女公子早已知晓。她想:“我的两位姐妹皆这般短寿,一定与她们所虑太多,过于忧愁悲伤有关。看来因我少有忧患,才得以延喘至今吧!然人世无常,我也不知能苟活多久。”念此,愈发伤心。匈亲王鉴于她已略知一二,倘再瞒她下去,已不忍心,便将往昔之事稍加整理,—一告之。二女公子道:“你总是瞒着我,使我又气又恨。”两人悲喜交加,神情激动。因对方乃死者姐姐,故而叙聊亦更为亲切。那边六条院内,万事皆奢华铺张。此次因旬亲王患病而举办祈祷,亦大肆忙碌。关切之人甚多。岳父夕雾左大臣及诸舅兄弟无时不在旁守侍,烦乱不堪。这二条院却异常清静,匈亲王甚觉舒畅。

  旬亲王推量:浮舟究竟因何而突然寻死?竟象是一场梦。他郁郁不快,便造时方等人,去宇治迎回右近。住在宇治的浮舟母亲,心魂俱被女儿牵去,一听到宇治川水呜咽,便欲跳水而去。那忧伤悲愁无时可解,痛苦不堪,只得回京去了。因此,右近只有几个僧人作伴,异常岑寂无聊。正在此时,时方等人奉命而来。先前警备森严的通口,如今却无人阻拦。时方回想前事,叹道:“真遗憾啊!亲王末次抵此却被挡驾,不让人内?顿生同情之心。远在京中的亲王却因这不足道的恋情而愁绪万般,觉得甚是无聊。但见此光景,又忆起昔日好几夜风尘仆仆赶来的情状,以及旬亲王与浮舟相拥乘船的情致,觉得其人丰姿绰约,柔美动人。回首往事,众人颓丧不振,感憾万千。右近一见时方,便便咽不止,这原属常理。时方说道:“匈亲王再三吩咐我,专程遣我来此。”右近复道:“正值热丧,我怎好离开去见亲王呢?别人看了亦将诧怪,我不无顾虑。即便去见,恐怕亦难禀报清楚,亲王又怎难确悉详情呢?且待四十九日丧忌完毕后,我寻个借口‘我要出门一下’,这才像样。倘我能意外地存活着,只要心境稍好之时,哪怕亲王不来传我,我也要亲去向他述说这噩梦般的种种经历。”她今日磨蹭着不肯起身。时方也哭着:“我们都是些不知内情的人,对亲王与小姐的关系并不详悉,但目睹亲王对她的忠爱,觉得大可不必急切亲近你们,将来侍奉你们之日甚多。如今出现这等伤心事,我们此刻的心境亦极愿与你们亲近些。”继而又道:“亲王办事向来细致周到,此次还专派来车辆。倘空车回去,定使他大为失望。事已至此,那就让另一位侍从代作入京见亲王如何户存近便唤来侍从说道:‘那么烦你走一趟吧。”侍从答道:“我言语笨拙,且丧服在身,亲王府即会不禁忌?”时方说:“府中正为亲王患病而祈祷,确有诸种禁忌,然对服丧之人似乎并不禁忌?”况亲王与小姐宿缘如此深厚,他亦应服丧。丧忌之日已所剩木多,只得劳驾你了。”这侍从一直倾慕亲王的使美满洒。她正愁浮舟死后见不着亲王了,今日却有此良机,不禁暗喜,便听从安排,随车入京去了。她身着黑色丧服,更增添几分高雅气质,清秀俊美。因她已没有主人,不必穿裳也未将裳染成浅墨色。此日便叫随从带了一条浅紫色的,以便参见亲王时系上。她不禁感慨:倘小姐在世,此日进京须微服暗行,小心谨慎。对于亲王与浮舟之间的恋事,她万分同情,故一路上想起浮舟的不幸便流泪不止,直至亲王府中,眼泪也未曾干过。

  匈亲王听说浮舟的情从来府,顿添伤感。总觉此事欠妥,便未告诉二女公子。亲王来到正殿,于顾前迎接待从。她一下车,便急切询问浮舟临终前的一言一行。侍从便细述了小姐此间是如何伤感万端,哀声叹气的,还有那一夜是如何凄惨哭泣等等。她说道:“小姐整日枯坐沉思,对事皆无心思。虽满腹心事,却从不向人流露,只是闷于心中。因此,她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如此利索的举动,实未料及。”她的详细叙述,使亲王愈发悲痛,推量浮舟心情,怪她何不随波逐流,顺其天命,而要取用此等烈举,又懊悔当时没守候于她身旁,否则将她拦腰抱住,多好啊!如今一切齿晚了,念此,心里锥刺般疼痛。此时侍从亦说:“我们亦痛悔没有深究她为何烧掉书信,实甚大意呵!”如此对答,直至天明。侍从又将浮舟写在诵经卷数记录单上的诗读给他听,那是浮舟答复母亲的绝命诗。亲王素来不曾注意过这持女,此时亦觉甚可爱,对她说道:“你今后就在此侍候夫人吧,你愿意么广侍者答道:“我求之不得,但心中悲痛未曾消解。待丧忌之后再说。”匈亲王说:“但望如愿,盼你再来。”此刻,他连这侍从亦难离舍了。破晓时分,侍从告辞,旬亲王赏赐她本为浮舟置办的根箱与衣箱各一套。器物甚多,但赏赐持从亦不宜太多,故只送了侍从一些与其身份相称的东西。侍从未料到此行受赏,心中自是百般欣喜。但将所有赏物带回,又恐同辈猜疑而带来麻烦。她甚是为难,但又不便拒绝,于是只得全带回。回到山庄,与右近悄悄地打开来看。每逢寂寞难耐之时,看到这许多新颖精致、巧妙可爱的东西,不禁睹物思人,愈发悲泣。“衣服如此华丽,于丧忌之日如何隐藏呢广两人相与愁叹。

  十分伤感的素大将也异常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因而亲自赶往宇治探询。一路上尽思往事:“当初我为何要访问八亲王呢?后来竟操心起全家,连对这个弃女也如此关心。我只是倾慕法师的道行高深方来此,原本打算向这先辈请教佛法,为后世修身积福。不想竟事与愿违,催萌了凡心。恐是因此之故,才遭受这般惩罚吧?”到得山庄,他唤来右近说道:“此间情状,我闻知甚少。真是伤心之至!七七丧忌日行将结束,我本该丧忌过后再来,但实难忍耐,故此时赶来,小姐究意患了何病,竟如此摔死?”右近思忖道:“小姐技水之事,并君等皆知晓。大将迟早也会闻知。我倘瞒了他,将来再有别的消息,反而要怪怨我。不如对他直说。”至于浮舟与句亲王的恋情,右近曾费尽心思地隐瞒,并早有准备:倘面对意大将,应该如何如何说。然今日当真面对他那异常严肃的表情,想好的话竟皆忘掉了。她只得语天伦次地叙说了浮舟失踪前后的情况。戴大将听了,不胜惊诧,一时无话可说。他想道:“此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如此沉默寡言的浮舟,凡事从不轻意开口,完全是个温顺柔弱的女子,怎会有如此烈举?定是侍女为蒙敝我而如此捏造?”他疑心浮舟被旬亲王藏了起来,愈加顿燥不安。但旬亲王痛悼之时,却无佯装之相。再认真观察众侍女,个个伤心痛哭,并无虚假的迹象。众人闻知黛大将到此,皆悲痛不已,齐声号哭。戴大将闻之,问道:“难道只有小姐一人失踪吗?还有无其他人?请将当时细况告知于我!小姐决不会因我一时冷淡而背弃我的。究竟因何不可告人之事而去投水?我总觉嚼跷。”石近觉得董大将甚为可怜,又见其猜疑,甚觉为难,便对他说道:“我家小姐出生贫寒,生长穷乡,大人当早有所闻,最近又居这荒寂山庄。自此,常多愁苦。只有大人的偶尔降临可以短暂解忧。她一直盼着早些去京,以便安乐地守候于大人身边。此愿虽不出口,但心中却时刻念着。当闻知此愿即将了遂,我们皆为之欣喜庆幸,并纷纷为乔迁作准备。那位常陆守夫人因即将了遂多年夙愿,更是满心欢喜,日夜筹划乔迁之事。岂知不久便收到大人一封让人费解的信。守夜人也来传言,说有放肆之侍女出人,必须严加警戒。那些粗暴村夫不晓事理,便胡乱猜测,顿时谣言四起。而此后又久无大人音信。故而小姐深为失望,日夜哀叹自身命苦,便生了绝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竭心尽力,为求女儿福运双至,不落于人。小姐却觉得贪妄此种幸福,定遭世人讥笑,愈发伤心。故陷入悲观,只顾整日愁叹。另外,恐怕别无死因。即使被鬼怪隐藏,总不会一点不留痕迹吧?”说完已泪盈双眼,悲拗起来。蕉大将再无可怀疑,顿生悲痛。他说道:“我身不由己,任何举动皆受人注目。每逢思幕她时,总是想道:迎她来京之日术会太久了,那时便光明正大地与我长聚了。全靠此慰情,得以度送时日。她疑心我冷淡她,而其实是她先弃舍我。教我好不痛心啊!还有一事,本不想再提,但此处无外人,说说无妨,这便是匈亲王一事。他与小姐交往究竟始于几时?我知他很擅长讨女儿家欢心,我想小姐亦是被他所感,而又深恨不能与之长相厮守,故而悲哀,以至投身赴水以求一死。其中详情必须实说,再不可隐瞒!”右近一惊:“看来他全知晓了!”深感遗憾,答道:“这伤心之事,原来大人早有所闻?我是与小姐寸步不离的……”她略加恩索,又道:“大人定然知晓,小姐曾在亲王夫人那里小住几日。殊料一日亲王竟闯进了小姐室内。终因我们一番严词痛斥而退出。小姐心怀恐惧,便迁居到三条那地方。此后亲王无踪可寻,亦便罢手。但后来不知亲王从何处探得消息,不断遣人送信至此。算来那正当二月间。然小姐却置之不理。我多劝她:‘倘一直如此,倒显得小姐没有礼貌,不通情理。’于是小姐才做一二次答复。除此外,并无他事发生。”素大将听了,想道:“右近恐怕只能说这些,我若太过深究,那反倒不好。”于是俯首沉思:“浮舟珍视旬亲王,对他有思慕之心。另一方面不能忘我,以致踌躇难决,痛苦不堪。她本就善良柔弱,难以决断此事,恰又临宇治川畔,怎不起这等差念呢?倘我不将她安置在此,即使天大的忧患,亦未必能找到投身自尽的‘深谷’?看来,这宇治川水太为可恨!”他近来常奔走于这崎岖山路,皆为了那可怜的大女公子与这浮舟啊!他一想起,便悲痛难忍。连这“宇治”地名亦常刺痛他,不愿再听了。遂又想:“二女公子最初将此人视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向我提及时,恐怕便是不祥之兆。总之,此人的死全在于我的粗心。”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母亲也实在可怜,自己身分低微,使女儿的后事也如此草率,不胜遗憾。右近的详细报道,使他想到:“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却不幸夭逝,作母亲的该是何等悲伤啊!”浮舟与匈亲王的恋情,她母亲未必知晓。她定会误认我背信变卦,才使女儿寻此短见的,也许此时她正怨恨我呢。”顿感歉疚不安。

  浮舟未死在家里,此屋本无不祥之气。但意大将见随从皆在面前,不便人屋,故命人搬下驾车辕的台,放在边川外当作凳子。但又觉不甚雅观,便走到林荫下,于青苔密布之处坐下休息。念想从此将永不再来此地,心中顿生凄凉。四下环顾,独自吟诗:

  “亦当长辞故人宅,何人凭和比患居?”阿间梨今已荣登律师之位。燕大将便召之人庄,要他为浮舟举办法事,并叫他将僧侣人数增加。他觉得只有这样举办法事,才可消减因自己造成的罪障。他还详细安排了每隔七日的诵经供养。天色已暗,意大将即将返京,心中思量再三:“倘浮舟在世,我今夜定会与之欢聚,不再返归。”他召来共君。弃君却派人代答道:“此身实甚不祥,为此整日愁叹,神思愈益衰弱昏迷,惟有怅然奄卧,此身再无用处。”她既不肯出来,蒸大将也不愿进去见她,便上道返府。一路上仍悔恨交加,何不早将浮舟迎人京中呢?那宇治川的水声,刺得他心如刀绞。他暗自叹惜:“竟连尸身也见不到了,此种死别真可怜可悲呵!她是随波逐流了呢?还是沉入了水底?”哀叹不止,无法劝慰。

  时值常陆守邪内正为祈祷女儿安产而举办法事,浮舟母亲想到自己到过丧家,身蒙不祥之气,所以返京后便未去常陆守翩,而暂时寄居于三条那所简陋屋子里。哀思无法排解,且又牵挂那临产的女儿,后来闻知顺利分娩方放心,但因身染不吉之气,不便去看望女儿,终日只得昏噩度日。正在此时,素大将悄悄派人送来一信,母夫人悲喜交加,拆阅来信,见信中写道:“夫人忽遭不幸,本应前来致吊,然因心烦意乱,泪眼昏花,且夫人亦爱子情深,不胜悲痛,故未前来造次,待。心绪稍宁时,再登门叩问,岁月易逝,人世易变,愁恨难消。痛感世事无常,更觉愁恨难消。我苟活于世,还望夫人看在你爱女的份上,以我为遗念,随时枉顾为幸!”此信言辞委婉恳切,送信使者便是那个大藏大夫仲信。表大将又命件信捎话道:“只因我做事太过迟缓,以致未能及时将爱女迎接入京,夫人可否会怨我呢?事情已是如此,尚望木再深究其责,自今后,凡事我当尽力为夫人效劳。敬请夫人放心,浮舟的兄弟若有人仕之志,我定当鼎力相助!”夫人认为子女之丧毋需过分忌避,因此坚持请信使人内休想。自己挥泪作书道:“承蒙你细心看顾,方使我身处逆境尚能延残端。小女长期愁眉不展,使我痛感自身出自低微之罪过。闻知你要迎她入京,我亦为她从此可脱离苦境而高兴。殊料又遭如此厄运,让人一听到那“宇治”二字,便觉胆战心惊,哀伤不已。今蒙赐书问候,殷勤抚慰,窃喜寿命可延。倘得幸存于世,还得仰仗鼎力相助。只因泪眼昏花,未能恭敬回复为歉。”照例,应送使者礼品,但此时不甚适合。若不送则又觉欠妥。便取了一条准备送与蔡大将的斑纹犀角带与一把精美佩刀,一并装入袋中放于车上,对仲信说:“此物乃死者遗念。’便以此赠送。使者回府后,蒸大将见了所赠物品,说道:“实在不必如此。”使者报道:“那常陆守夫人亲自接见,咦咽着感激不尽。她说:‘家里小儿也得到大将如此关照,我们身份低微,真是羞愧难当。我当不使外人知道何种关系,将所有不肖之子道赴尊哪,服侍恩人以示感激。”蒸大将想道:“与这些人家虽然关系并不密切。但天皇的后宫中,也不是无地方官的女儿的。若因宿世姻缘而蒙皇上宠爱,世人也不至于议论吧。况且普通臣下,娶贫贱人家的女儿或妇人为妻,也非罕见之事。外间传言我与一个地方守吏女儿来往,然而我最初便未打算娶她为正妻,因此不能算作我行为上的污点。我只是看在那已故的女儿面上,照顾她的家人,以及抚慰悲痛的母亲。”

  常陆守来三条那屋子里找夫人。他勃然大怒,站着对她嚷道:‘做着生孩子的女儿不管,竟躲于此逍遥!”只因夫人从未将浮舟的事情告知他。而在他心中,浮舟早已落入困境。夫人原打算在浮舟被黄大将拉入京中后,方将此喜事报与丈夫。谁曾料到此灾运之事发生,因此再无必要隐瞒下去。便抽泣着将实情惧告与他,且取了餐大特的信与他看。常陆守本是一起炎附势之人,见了此信大为诧异,反复玩味,叹息道:“这孩子放弃了如此莫大的幸福,真不识好歹!我亦为大将家臣,经常在他府中出入,却从未被他召见过。他实在是少有的显贵尊严之人呵!由他关照我儿,我们全家算走好运了!”顿时喜上眉梢,夫人则痛惜女儿,只知掩面恢泣。常陆守也不禁落下泪来。其实,倘浮舟尚在人世,恐常陆守的儿子还得不到意大将的关怀。仅因他而使浮舟丧命,心觉愧疚,方走此下策安慰其母,哪管世人讥评。

  章大将为浮舟举办七七法事。心下却又疑心她是否真已死去。但念及无论死活,举办法事总是积功德的事,因此便嘱律师于宇治寺中秘密隆重做道场。照他的吩咐,六十位法师所赠布施品皆格外丰厚。浮舟的母亲亦来此,加做了诸种佛事。旬亲王将黄金盛装于白银壶中送至右近处算是供养她的。他深恐外人生疑,不便公开铺张法事,不知内由的人纷纷猜疑:“给一位侍女的供养为何如此丰厚?”蒸大将亦派遣了大批亲信前来寺里办事。众人大惑不解:“奇怪!此女子究为何等样人,法事党办得这般隆重?”不久常陆守也来了,他毫不拘谨,竟似主人,众人更觉纳闷。近来常陆守因女婿少将喜得贵子,大办贺筵。甚是忙碌。家中珍宝应有尽有,近又收藏了唐土与新罗诸秀珍品。然而限于身分,故甚不足观。此次法事虽是隐秘举办,然而排场异常体面。常陆守见后,心想:“可惜浮舟无幸于世,否则她日后福份之高贵将无可比拟。”包亲王夫人也送来诸种物品布施,又命设筵宴请七憎。皇上也略闻蒸大将曾有一钟情女子。猜想他怀爱至浓,为不让二公主得知,竟一度藏匿于宇治山庄,亦为他惋惜。意大将与旬亲王二人一直为浮舟之死悲伤。旬亲王清火炽盛,忽然失去恋人,更是痛心疾首。但他原来轻薄成性,为转移情绪,又不断与别的女子纠缠起来,秦大将却心负愧疚,虽尽力关照浮舟家族,仍难消解心中愁闷。

  再说明石是后为叔父式部卿亲王服轻丧,丧期未满尚居于六条院。此位便由旬亲王之兄二皇子代任,由于位尊,不能常来参谒母后,旬亲王心绪欠佳,百无聊赖,便常同母后带来的姐姐大公主闲玩,借以消愁。大公主的众侍女一个比一个妩媚,匈亲王因未能仔细欣赏而颇觉遗憾。燕大将亦为之动心,情不由已暗恋上一位,便是大公主身边的小宰相君。她穿姿绝美,令人心驰神往,品性亦极为优越。她对琴与琵琶,尤其独到精深,一弹一拨,都美妙动人,写信或讲话,亦极富情趣。旬亲王往日亦曾动此念,欲夺人所爱据为己有。但小宰相君却说道:“我可不像别人那般屈从他!”她那矜持庄重的态度,颇得秦大将赞赏,感叹此人的确与众不同。而小宰相君亦察觉大将内心痛楚,不忍见到,便附诗劝慰,诗曰:

  “虽悉君心苦,怜惜不由人。但因身份微,岂可吐微忱。让我代她死了吧。”此诗附于一张雅致的信笺上。凄清之夜,正值思绪惆怅,此诗如此慰贴,熏大将深为感动,便答诗道:

  “遍历无常事,何曾显隐忧?无人晓此苦,惟君知我愁。”为答谢她此番好意,便步入她房间,说道:“正值无限忧伤,我喜得你赠诗分外欣慰。”黄大将本出身高贵,素来矜庄持重,举止文雅,不肯随意出人于侍女之室。而小宰相君身居陋室,即为宫中所谓“局”的小屋。对秦大将的突然降临,她一时手足无措。幸而她一向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应对自如,更令蒸大将恋慕。便想:“此人竟比我所爱的那人更优雅些呢!为何于此处当宫女呢?若作了我的诗妾,终日守在我身边就好了。”他暗暗将此念埋于心里。

  时至莲花盛妍,明石皇后举办法华人讲,先为亡父六条院主,再为义母紫夫人。各自择定日期,供养经佛。法会异常在严宏大,讲第五卷那日,仪式格外隆重,有幸前来六条院观赏之人,皆为众侍女远近亲故。第五天朝座讲第八讲,功德圆满。法事期间殿内暂作了佛堂装饰,如今须恢复原状,放北厢中纸隔扇得全部打开,以便仆役布置整饰。便将大公主暂移居至西面廊房。因听讲过度疲惫,众侍女皆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大公主身边仅有几个侍女侍候。此日,袁大将欲与一位退出的法师商谈要事,便换了便抱来钓殿寻找。后来僧众全部退出,素大将便坐于池塘旁纳凉。此时园中人影甚少,那位小宰相君正与同伴们于附近一帷屏围隔成的休息室暂歇。表大将屏息静听到寨奉的衣衫声,猜想小宰相君定在其中。便从纸隔扇隙缝里窥探,但见里面不似普通侍女房间,布置优雅清爽。从参差的帷屏隙间望去,室内一清二楚。有三位侍女与一女童,正将冰块盛于盖子中,喧嚷着将它割开来。她们未穿礼服,亦未穿窗汗衫,一幅放任不拘的模样。黄大将未曾想到此处便是大公主的居处。忽觉眼睛一亮,一位身着白罗衫的女子,美貌绝伦,正微露笑唇,闲视着喧哗弄冰的众位侍女。她正是大公主。此日酷热难当,浓密的头发略微向前挽起,丰姿绰约美妙。蒸大将想:“我所见的美人不少,却无如此美丽的。”相形见细,近旁的众侍女,个个黯然失色,形同树桩了。他略微定神,仔细观看。只见一持女,身着黄色生绢单衫,外缀淡紫色裙子,纤手握扇,打扮得格外整齐。她对弄冰的人说道:“你们如此费力,反而更热了!倒不如放下看看吧。”她微微笑着,眉目传神,娇羞动人。蒸大将一听那声音便怦然心跳,那侍女正是她朝思暮盼的小宰相君。众侍女费了好大力,方得将冰割碎,一人手持一块。一倍女颇为放肆地将那冰块置于头顶又直贴胸乳之间”。小宰相君便用纸包了一块,送至大公主跟前。大公主伸出那双纤细娇嫩的玉手,在包冰的纸上指拭了一下,说道:“我不要拿,水滴下来真讨厌。”秦大将隐约听得她那声音,亦觉无限欣喜。他想:“我是在她小时候才见过的,那时我仅是个蒙昧无知的顽童,但偏偏却能惊悟她那美好动人的模样。后来我再也未能见到她了,亦未曾听过有关她的事。多年后于今日却有缘与她相见,怕是神佛的赏赐吧?会不会又如从前,成为某种忧患的起因呢?”他惴惴不安,呆呆痴痴立于那儿通思。一女仆正于北面乘凉,忽然想起打开的纸隔扇未曾关上,若有人前来偷窥,自己又要遭斥责,忙慌张跑过来。见一不曾认识的穿便袍的男子站着。她心中惶恐,亦顾不得让外人瞧见,沿着回廊匆匆奔来。黄大将想:“我此种行径实有些不雅,万不能被人发现。”便转身离去,躲藏起来。那女仆极为担心:“如何得了!帷屏都未这好,从此处望进去一览无余!那官人怕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吧?陌生人还定不会到此的。若被人知晓,必严加追究是何人打开纸隔扇的?幸而他穿着丝绸单衣与裙子,走动时末发出声音。里间的人该不会知道吧?”黄大将想:“若不是遇见宇治,我道心一定坚定了。如今倒成了百苦交煎的俗夫!若当初早些出家,则已安居深山,悠闲自得了。”思前虑后,不觉心绪烦乱。又想:“我长年来不是一直渴望见到大公主吗?如今得见,却反增痛苦。这真是无聊。”

  董大将回至三条院,次日晨起身特早。细看夫人二公主的容貌,娇美动人。但他想:“二公主的美貌虽不亚于其姐,但细微处毕竟有许多差别。大公主端庄高雅,光艳照人,实在美不可言!但也许是我的成见,或因时地不同吧。”便对二公主说道:“如此大热天气,你另换件薄衫穿上吧。女子在饰定要及时更新,方可显出季节情趣。”又吩咐侍女道:“到皇后那边去,叫大或为公主缝件轻罗单衫。”众侍女便猜想:“定是大将欲将公主打扮起来,他好欣赏她的美姿。”众人均很兴奋。素大将仍旧去佛堂诵经,之后回室休想。他午时来到二公主房里,见侍女已取回轻罗单衫挂在帷屏上了。便对二公主道:“你可穿上这罗衫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半透明的着装也许不好,眼下是在家里呵?”又亲手替她换衣,裙子为红色,也如昨日大公主所穿。二公主秀发极其浓艳,长长垂下来,她的美貌确实并不比大公主差。应该说各有所长吧。他又叫人拿些冰来,让诗文割破一块送与二公主。此番模仿,自己也觉好笑。他想:‘他人皆喜欢将所爱之人写入画中,通过看画以慰其情,她虽不是大公主,然而是其妹,更好替我慰情吧户转而又想:“若昨日我亦能如此刻一样参与其间,忽意欣赏大公主……如此想来,不禁长叹一声。便问二公主:“你近些时日可曾给大公主去信了广二公主摇摇头说:“在宫中往往应父皇之命,我才写。后来,父皇未说,我便未写了。”黄大将说道:“仅因你下嫁给了臣子,大公主才不再与你通信,甚是遗憾。你可去拜见母后,诉说此事,且说你怨恨她。”二公主答道:“怨恨?这万万使不得了。我不去。”冀大将道:“那就如此,便说大姐常因我是臣下,颇为轻视,因此我也不愿给她写信了。”

  此日转瞬即逝。次日清晨,袁大将照例前往参见皇后,旬亲王一同来到。今日他身着丁香汁染的深色轻罗单衣,外署深紫色便抱,打扮俊逸,神情清爽。其相貌之美,不亚于大公主o他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且较先前略微清瘦,异常动人。此貌似大公主之人,竟使黛大将顿生爱恋。他想:“万万不可!”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惟觉比往日未见大公主前更为痛苦了。匈亲王命人拿了些画。送与大公主。木久,他也去了大公主处。

  燕大将十分恭顺地与明石皇后交谈佛经内容,后又谈到六条院主及紫夫人在世时些许琐事。末了见到那些选送大公主后遗留的图画,便说道:“二公主近日闷闷不乐,可怜得很呢!仅因她辞别九重,下嫁于臣子。那大公主亦不再与她通信,皆因她身份有别,故嫌隙于大公主。望将此类画顺便送去一些,本可由我带去,深恐不甚珍贵了。”明石皇后说道:“这就怪了,她怎会有此种想法呢?往常她姐妹二人同在宫中,当能书信来往,如今相隔甚远,相互问讯便少了些。你且告知她,不要顾虑太多,我会规劝大公主。”篇大将道:“二公主怎可冒昧去信呢?她虽不是你的亲生,但我与你有姐弟之谊。若你能看在此份上给以青睐,实在令人欣慰。况且她们平素惯于书信往来,如今忽然见弃,实甚遗憾。”他说此番话,实非好心,但明石皇后哪能意料得到。

  辞别明石皇后,秦大将欲前去探望那晚曾入其室的小宰相君,借以看看前日窥探过的那间廊房。便步过正殿,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走去。此处侍女戒备森严。董大将仪貌堂堂,风流深洒走近廊前,见夕雾左大臣家请公子正与众侍女谈话,便于边门前坐下,说道:“此处我常来走动,却很少见到诸位,我常感觉像老了似的。往后我定常来亲近亲近。你们不会嫌我不合适宜吧?”说罢便瞟了瞟几位侄子。一侍女说道:“从今日开始练习,定会返老还童的。”众人信口谈笑,倒也风趣。可见殿内极为优雅,颇富情味。他并无特别之事要来此处,仅与侍女们说些闲话罢了。但他颇感惬意,于是坐了很久。

  大公主来到母后处。母后问道:“黄大将曾到你那里去过吗广大公主的侍女大纲言君忙答道:“董大将仅来找过小宰相君。”母后道:“他一向严肃,怎会找特女谈话呢?倘不是个伶俐的女子,富有心计,心里早为他看透了。小宰相君倒可放心。”她与黛大将虽是姐弟,但素来便较客气,因此要侍女们亦不可对他太随便了。大纳言君又说道:“小宰相君深得蒸大将喜欢,常到她闺房去叙谈至深夜,恐二人关系实出一般吧?而小宰相君对匈亲王却很无情,说他待人轻薄,连信亦未给他回。”说罢笑起来。明石皇后亦跟着笑了,说道:“小宰相君确实聪明,匈亲王的浮薄本性未瞒过他。他那品性应好好改一改,说来令人遗憾,不须说侍女们的讥笑了。”大纳言君又道:“我还听得一件怪事呢:最近藏大将那个死了的女子,原是旬亲王夫人的妹妹。或许不是同母所生吧。还有一前常陆守之妻,据说为此女叔母或母亲,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此女子住于宇治,匈亲王与她私通。戴大将闻讯,准备立刻迎她入京,并添派守夜人,严加戒备。旬亲王又悄悄前去,未能进门,仅于马上与一侍女谈了片刻便回来了,此女子亦深恋旬亲王,一日却忽然失踪了。听乳母说她舍身赴水了,众人哭得甚是伤心呢。”明石皇后听后暗暗吃惊,说道:“真是荒唐!此等话是乱说得的么?如此奇闻,世间自有人传言。为何不曾听得黛大将谈及?他仅叹息人世无常,甚是惋惜宇治人亲王家个个薄命。’大纳言君亦说道:“娘娘听我说:下仆所言虽不足信,但我亦曾听得,此言乃一于宇治当差的女童道出。那天她到小宰相君娘家,千真万确谈过此事。她还道:叫。姐之死千万不可泄漏出去。此事发生得太离奇,定要有所隐讳。’许是宇治那边并未将详情惧告于蒸大将吧?”明石是后甚为焦虑,说道:“你且去告知那女童,万不可再讲与外人!匈亲王品性放浪,定遭身败名裂啊!”。

  不久大公主果真写信与二公主了。蒸大将见了,颇觉手笔优秀,心中甚是欣喜,竟后悔未能早些促成她们通信,错过了欣赏手笔的机会!明石皇后亦将众多上等图画赠与二公主。而餐大将亦暗暗弄到了好些精品,遣人送与大公主。其中有幅《芹川大将物语》中的情景:远君恋慕大公主,秋后一黄昏,难耐相思之苦,便走进大公主室中。画笔极为美妙。戴大将看后,颇觉远君便是自己的写照,便想:“我那大公主若能如画中的大公主那般爱我,有多好啊!”不由感慨自己命苦,一时感慨万千,赋诗道:

  “芦获凝露秋风拂,只恨苍苍长募苦。”他本想在那幅美妙的画上题写此诗一并送与大公主,却又顾虑若有吐露,必将惹来诸多麻烦,还是将种种欲念封存心中为好。一番柔肠寸断,思虑访煌之后,凄然怀念起死去的宇治大女公子,想道:“倘她仍活着,我断然不会对别的女子有半点非份之想,即便皇上下旨以公主相赐,我也决不应允。况且是上是明达之人,闻知我已另有钟爱,绝不会嫁公主于我的。哎!还是这序治桥姬’,害得我何等忧伤烦恼!”这般愁思苦想后,又想想那句亲王夫人,不禁爱恨交加。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当初竟让给了他!后悔已晚矣。如此痛悔一番,眼前又浮现出突然死去的浮舟,觉得她极为幼稚无知,不晓世事,轻率丧生,也实在愚笨。但忆起右近描述浮舟忧愁苦闷的情形,及闻知大将变志后又愧疚不已,时常悲伤饮泣的模样,又甚是怜悯。心想:“我原本就无意正式娶她为妻的,只将她当作忠贞可爱的情人而已。如今看来,怨不得旬亲王,亦怪不得浮舟,而是我办事不周所致。”他时时这般冥思苦想自缠自绕。

  蒸大将惯常气度安闲,举止端详,但对于恋爱之事,也时常身心交困。何况那轻薄之人句亲王,自浮舟死后,整目哀怨,无人慰藉。也没有一人可以当作浮舟的遗念而诉说哀情。惟其夫人二女公子,偶尔叹息一声“浮舟可怜”。然而她与浮舟是异母妹,最近才见面相识,并非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不甚深。那句亲王也不便在妻子面前随意说浮舟如何美丽可爱可怜。再说自宇治山庄的侍女们确认浮舟技水自尽后,便相继离散归家了,最后眷恋旧情留守在那里的,只有乳母及右近、侍从三人。侍从与浮舟不甚亲近,但也暂且留下陪伴乳母和右近。先前,在这偏僻之处,惟有宇治川的水声可以带来一点希望,聊以自慰,而如今这水,竟也让人觉得凄凉可怕了。最后侍从也离开宇治,住在京都一颇为简陋的地方。匈亲王思念死去的浮舟,便打算接待从到二条院,遣人找到她道:‘林到二条院来当差,如何?”然这侍从顾虑二条院与旧主人浮舟的复杂关系,为免非议传耳,便婉言谢绝了句亲王的好意,表示愿去明石皇后那边作侍女。匈亲王道:“这样也好。你在那边,私下我也可差使你。”侍从思想进入宫中,便不再孤独寂寞了,遂找人说情,当了明石皇后的宫女。别的宫女虽觉侍从出身低微,但见其相貌周正,人品亦好,自然不再鄙视她,相处和睦。蒸大将也常来这里,每每见到,侍从便无限感伤。她曾听人说,皇后那边有许多高贵的千金小姐,就像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如今她留心察看,愈发觉得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旧主人浮舟。

  话说式部卿亲王的前妻留下个女儿。亲王今春一死,现在的亲王夫人因是后母,对这女儿便极感厌恶。这后母有个叫右马头的兄长,此人不足挂齿,却私下看中了这个女儿。这荒唐的后母竞委屈女儿,硬将她嫁与其兄。明石皇后闻之,也甚为惋惜,说道:“这女子真命苦呵!昔日她父亲何等疼爱她,如今却落得任人糟蹋的地步。”这女儿日夜愁叹。作诗!哥哥便道:“皇后既然如此怜惜……”最近已送妹妹进宫,与大公主作伴尤为合适。因此众人皆很尊敬她。但身份另有规定,便为她取名宫君,但除一条侍女用的短裙外,不穿侍女服饰,实甚委屈于她。匈亲王闻知后,心想:“眼下相貌可与浮舟相比的,怕是只有这宫君了。她毕竟是八亲王兄弟之女。”于是爱慕之心又生,时刻都想看见她。蒸大将闻知宫君作了宫女,想道:“真是岂有此理!前不久她父亲曾想让她成为太子妃,也曾表示欲嫁与我,世事难料啊!遭遇意外,为免受讥评,倒是投身水底为好。”甚是同情宫君。

  明石皇后居于六条院之后,与宫中相比,众侍女均认为更加敞亮,更富情趣,甚是舒适。因此跟来许多侍女,往日的空房也住满了人,连回廊与厨房等处,也挤得满满的,倒也十分快活自在。夕雾左大臣的威势与当年源氏相比,毫不逊色,万事皆至善至美,以接待皇后。源氏家族较先前更为繁荣,排场也愈加阔绰新颖。若是匈亲王依然风流好色,则皇后居住六条院期间,恐怕会惹出诸多风月之事来,幸而近期他颇为安份,以致众人均以为他改掉劣习。孰料自看上富君,他那老毛病便又犯了,又不安份起来。

  秋日渐凉,明石皇后打算回宫。年轻侍女们却依恋不舍,纷纷向皇后请求:“正值迷人金秋。红叶正艳,不可错过呢!”于是日日临水赏月,管弦妙曲绕耳,那场面热闹非凡,胜似往常。匈亲王最擅长音乐,便时时弹奏几曲。其容貌跌丽,虽朝夕见惯,仍觉若初开之花。蒸大将则来往甚少,因其仪表威严。众侍女告望而生畏。两人同来参见皇后之时,侍从由屏后窥望,心想:“这两人,都为我家小姐所爱慕。倘小姐在世,该享受多好的荣福啊!却突然之间寻了短见,真是太可惜了!”她绝口不提宇治发生的事,装作不知,心里却痛惜不已。旬亲王要向母后禀告官中之事,黄大将便告退。侍从想道:“切勿让他发现我。小姐周年忌辰尚未满,我却离开了宇治,他定会怪罪的。”遂躲避起来。

  在东面的走廊边,意大将看见许多侍女正在开着的门口低声谈话。便对她们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最可亲近之人。我虽为男子,却比女人值得信赖,也能教与你们须知之事。我的心情,你们定会慢慢知晓的,所以我很高兴。”众侍女皆缄默不语。就中有一侍女名叫并姐,年事较长,颇话世故,答道:“对于并不亲密之人,总是不便亲近的。不过并非都是如此,比如我,便不是那可以随意见你的亲近之人。但我们这些身为侍女的,若装着怕羞躲避你,未免太可笑了吧!”黛大将道:“你如此断言,在我面前不怕羞,我倒觉得真是遗憾了。”他向里面望望,但见一旁堆着脱下的唐装,想必正纵情弄笔。砚台盖里盛着些琐碎的小花枝,看来是供玩耍的。帷屏后面躲着几个侍女,还有几个转过身往门外张望,尽皆发譬高盘,乌黑美丽。蒸大将顺手移过笔墨,题诗一首:

  “灿烂女郎花,宿卧花阴下。冰心如玉洁,不留好色名。为何如此担心呢?”便递给了纸隔扇后面坐着的那个侍女,她是背向着他的,并不转过身来,谁从容不迫地振笔疾书道:

  “名艳女郎花,坚贞守情志。不似寻常草,任由染露迹。”其手笔虽不甚工整,却自有一番趣味,颇有可观之处。他不认识此人,料想是正欲上皇后殿,被他挡了路,暂时躲避于此的。并姐也看了秦大将的诗,说道:“这口气像老翁,可谓斩钉截铁,没有趣味!”便赠诗道:

  “艳艳女郎花,适值茂盛开。试宿花阴下,君情移不移?之后便可确定好色与否。”冀大将答诗道:

  “承君留我宿,一夜自当伴。即是闲花草,此志亦不变。”并姐看罢道:“何故侮辱我们?我是说在别的荒郊原野吉野宿,并非我们欲留你。”袁大将只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侍女们倒希望他再往下说。然他准备离去,说道:“我这般挡住你们,未免征性。你们走吧,我不再拦你们了。看你们今日躲躲闪闪的,想必另有缘由吧广说罢起身告辞。有几个侍女想道:“他以为我们都与并姐一样木怕羞,真正冤枉人了!”

  黄大将倚着东面的栏杆眺望庭院,欣赏夕阳中次弟竞芳的秋花,心中却甚是伤感,不由低声吟咏白居易的诗句来: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忽闻有女子衣衫曳动之声,显见是刚才背身吟诗之人。她穿过正殿,向前走去。其时句亲王走过来,问侍女们:“适才过去那人是谁?”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的情女中将君。”戴大将想道:“这侍女亦太贸然了,岂能随意告诉心存非份之念的男子!”他深感遗憾。但见侍女皆亲近于匈亲王,又顿生妒意。心想:“‘许是匈亲王神情威严,那些侍女才不得不如此。我多晦气,为匈亲王狂恋,只有暗自妒恨,吃尽苦头。这些侍女中,定有他所倾心爱恋的品貌出众的女子。我何不设法诱惑此女,夺取过来,让他也尝尝我现在的滋味?我敢断定,真正聪慧的女子,决不会拒绝我的。但这种侍女又有几人呢?只有想想那二女公子了。她常嫌旬亲王的行为不合本分,又担心我和她的恋情被世人知晓枉加讥评,只能隐秘,然而始终不曾放弃对我的爱恋。能有如此见识,堪称世所罕见的贤女。然而这些侍女,与我向来生疏,能否有这种人是无从得知了。近日寂寞无聊,夜不能寐。何不也干一些风流韵事呢?”他这想法,亦有失身份。

  于是黄大将又如前日愉窥一样,特意去了大公主的西廊,这纯属无聊。晚上大公主到明石皇后那里去了,侍女们皆随意聚在廊前,闲谈观月,甚是惬意。中有一侍女正在弹筝,琴技烟熟,爪音悦耳。燕大将悄然无声地走近,竟无人知晓,但闻:“为何‘故故’状奏得如此美妙?”众人大为诧异,夫不及将揭起的帘子放下,一人起身答道:“气调’相似的兄弟不在此地广辨其声音,知此人便是中将君。章大将亦引用《游仙窟》中典故戏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得知大公主不在,他已毫无兴致。问道:“公主总是常去那边,这归省期间她还做何事呢?”侍女答道:“公主无论在何地都毋需做事,惟寻常度日罢了。”章大将想到大公主那高贵的身份,止不住一声叹息。为免被人怪诧,只得强忍情绪,接过侍女的和琴,未及调弦,便一阵弹拨。倒也合律合调,琴声与这秋天的景象甚为相宜,真是绝妙动人。忽然琴声嘎然而止,沉迷其间的侍女皆大为叹息。此刻董大将心事沉重,正寻思道:“我母亲与大公主的身体相当,唯一不同乃大公主为皇后所生。但受父帝的宠爱却完全一样。为何大公主尤为优越呢?许是皇后出生之地明石浦乃风水宝地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为妻,已是莫大幸运,然若兼得大公主,那真是完满之至!”这亦未免太狂妄了。

  再说那已故式部卿亲王之女官君,在公主西殿那里也有她自己的房间,其时诸多年轻侍女皆在那里赏月。燕大将叹道:“唉,可怜!此人与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统呢。”回想当年式部卿亲王曾有心将此女许配与他,或许有些缘份,遂向那里走去。只见两三个身着值宿制服,相貌姣好的女童在外面闲步。一见黛大将过来,忙避退室内,其娇羞之态甚为可爱。但蒸大将却不以为然。他向南行至一角,有意咳嗽几声,便走出一年事稍长的侍女来。曹大将说道:“宫君的遭遇实令人同情,我欲向她表达,却又怕这些常用之言给人虚假应酬之感,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觅新词’呢。”那倍女并无去通报官君之意,自作聪明道:“我家小姐虽遭此不幸,然想起亲王生前的宠爱,又蒙大人的深切同情,她将不胜欣慰。”黄大将听罢这泛泛的应酬,甚为扫兴,心中顿生厌感,说道:“宫君与我也算兄妹,具有同族之谊,如今遭此曲折,我理应关怀备至。今后无论何事,但请嘱咐,定当乐为效劳。若像今日叫人传言,避舍三分,岂不是有意推却我么?”侍女也觉得有些失利,便竭力劝说它君接待。宫君于帝内答道:“如今我孤苦无依,‘苍松亦已非故人’了。承蒙念惜往日情谊,不胜感激。”此为亲口对答,非侍女传言,其声甚是娇嫩,极蕴优雅之趣。蒸大将想道:“她若为此处一普通宫女,倒是很有趣味。可惜身为亲王家的女公子,今境遇改变,不得已而与人直接通话。”颇生怜惜之情。又猜想她定然美貌无比,很想见上一面。忽念旬亲王为此女苦思劳心,暗中好笑。却又唱叹世间称心如意的女子实甚罕见。他想:“身份高资优越的亲王,培育出品貌优秀的大家闺秀,不算稀奇。最稀奇的,还是成长于宇治山乡八亲王之家的美人。此处荒凉偏僻,且家道枯寂如高僧。连那众人皆视为命苦志弱的浮舟,与其面晤时,亦觉优雅清丽,可爱无比片由此显见他时刻牵挂着字治一族。不觉暮色苍茫,她们的不幸因缘历历浮现眼前,令他伤感万分。忽见诸多雅螃忽明忽暗地东飞西窜,便赋诗道:

  “眼见衅游不能取。忽显忽逝去不知。世事亦皆如这坤妮一般‘似有亦如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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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习字

  话说比睿山横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师。他那八十余岁的老母和约五十岁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们就许下了心愿,如今要到初嫩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于是法师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门生阿阁梨同行。母亲和妹妹在初懒做了功德佛事后,归途中母亲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寻得一户熟识的人家,便在那儿借宿暂住。然而,老尼姑年迈体弱,病势总不见好转,众人因而担忧不已,只得派人到横川告知法帅。此时法师正闭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母亲风烛残年,万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于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虽然人老终免一死,但惯例不可废。因此,法师便和几个弟子为祈祷而紧张地忙乱起来。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说道:“我们即去吉野御岳进香,近日正在斋戒。如今这样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呢?”他深o人死在他家,冲了斋戒。法师也觉得实是对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嫌这地方肮脏狭窄,很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忆起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财产,那儿的守院人和他是旧识,到那里去,不会不给人情的。于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两日。使者很快回来报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濒进香去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看家老头。这老头告诉他们:“你们要任,就请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着。迟了,恐怕常来进香的人住了。”法师一听,甚是高兴,说道:“这样甚好。那屋子虽是皇家的,但并没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错的。”便决定亲去看现一番。因为平素常有人来投宿,那老头也习惯了接待客人,所以虽然设备简单,却也料理得很是整洁。

  法师及其随从到了宇治院,环顾四处,只觉荒凉阴森,倍觉恐怖。于是催促几位法师赶忙吟经涌文,攘灾驱邪。陪同去初徽进香的阿阁梨与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样一个所在,便点起一盏灯,叫一个下级僧侣擎着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后面荒僻之处行去。到得那里,只见林茂木丰,翁郁之中透出阴森,不觉一阵凉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见地上一团白色之物,并不十分分明。众人好奇,便将灯拨亮一些,走近细看,好像是一个活物呆坐着。一僧人说:“大概是狐狸精的化身吧?可恶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不要走近去,怕是个妖怪呢。”于是就举起降伏妖魔的印来,眼睛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众人惊悸不已,幸好都是秃头的和尚,否则真会毛发直立呢。倒是擎着灯火的那和尚毫无惧意,远直逼拢了去。只见那东西长发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树根上饮声抽泣。众人惊讶不已,说:“这倒是奇了,还是去请法师来看看吧。”连忙去见法师并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法师也觉稀奇,道:“狐狸精变作人形,往昔只听说而已,倒从未见过。”说罢,便召来四五个随从,同他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那里,见那物仍如僧人刚才所言之状,并无什么变化。不觉疑惑起来,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守候。希望天亮时,能看个分明,看看那东西究竟是妖还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动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语。过了好一阵子,他似乎看清,说道:“这是个女人,并非什么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难之事,过去问问她把广一个僧人疑惑地说:“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会到这院子里来呢,恐怕也是被什么妖怪骗了,带到这里来的。这对病人怕是不吉利吧。”于是法师便吩咐那个看家老头来问个究竟。寂夜中人回音冲荡,更增恐怖。那老头好不容易歪歪地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他道:“这儿是否住有年轻女子?”便将那指给他看。老头答道:“这是狐狸精在作怪,这林子里常闹妖怪。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哪知那精怪却不慌不忙,像无事一般呢?”僧人问:“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没有死,照样活着。那精怪倒不会伤人的,只不过吓吓人,逗人玩罢了。”他毫不经意地说,仿佛这事已习以为常,不必大惊小怪。众僧说道:“如此说来,眼前这女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结果吧?还得仔细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灯的僧人走近去询问。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处,你能隐瞒得了么?还不快快如实说来!”良久不见动静,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脸,也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恶的东西!看你能隐藏到哪里去!”他极想弄清她的面貌。忽又想到这不定是从前在比睿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不免踌躇起来。但众人都看着他,便逞强去剥她的衣服。那女人顿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僧人道:“无论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怪事。”定要看个明白。此时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来势异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让她独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还是将她挪到墙脚下去吧。”法师这时也开口说道:“我看她实是一个真正的人。若是这样,眼看一个活着的女子扔弃在此,而不救助,实乃罪过。便是地中鱼、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尽力相救,恐也是不对的。生命短暂,所以应当万分珍惜。缓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遗弃,或者被人诱骗,总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现在先给她饮些热汤,看是否能救。倘若尽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无法的。”便吩咐把这女子抱进里面去。徒弟中有人异议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内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进这非人非怪的东西去,岂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说道:“姑且不论她是否是鬼怪化身,现在毕竟是一个活人,岂能见死不救,而住她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残忍了些啊。”众说纷纭,法师也顾不得许多,只让那女子躺在一个僻静隐蔽处,以免那些仆役看见,招人胡言。

  老尼姑被迁到宇治院暂住,不料下车的时候病势更转恶劣,众人忧虑不堪,不免又忙乱奔走了一回。法师等到母亲病势稍缓,便问徒弟道:“那女子现在如何?”徒弟回道:“还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气迷住了。”法师的妹妹听见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法师便细致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听了,顿时哭泣起来,说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这东面边门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见那女子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细地看了一回。但见那女子年轻美貌,身穿一件白线衫子,下着一条红裙。虽然衣衫凌乱,湿痕斑斑,但依旧香气悠悠。妹尼僧细细端详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呀,是我日夜悲悼思念的女儿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那些特女未曾见过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并不害怕,便无所顾忌地把她抱了进去。那女子虽然衰弱已极,却还能勉强睁开眼来。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来到此地?”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了汤来,亲手喂她。可是仍是气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语。妹尼憎想:“可怜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伤么?于是唤来阿阁梨,吩咐道:“这个人恐怕不行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吧。”“我早就说过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费心机呢?”阿图梨不以为然,但终是未能拗过尼僧,不得不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法师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呢?”众人见那女人仍是毫无反应,昏昏如故,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这女子恐怕活不成了,没想到我们被这种不祥之事纠缠于此,实在晦气。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唉,这真叫人为难呢”妹尼僧连忙阻止他们,说道:“小声些!不要叫人听见。否则会再筹来麻烦呢。”她很是怜爱这女子,很想救活她。因此她更竭力尽心地照料守护她,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细心体贴呢。这女子虽然来历不明,但她那美丽、凄楚的样子,也获得了众侍女的同情和好感,都纷纷仿效尼僧,悉心呵护,希望她活过来。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但那眼泪只是淌个不住。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萨引导你来代替我已失去的爱女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伤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了,徒给你增添负担。我实在有愧,请你还是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声音轻若游丝,尼僧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见她如此说,不由更加悲伤地说道:“你好不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为什么要说如此凄绝的话呢?我怎么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那女子只是闭口不言。妹尼僧回味她刚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伤残才如此绝望么?于是细心察看,见并无异状,心中顿又生疑: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精怪么?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整日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吟经涌文,祈祷平安。然而,众人见仍无好转,心中疑虑更甚。附近乡人之中,有几个曾在法师处当过差,听说法师在此,便赶来诉!日问候。言谈中提及道:“原嫁与意大将的八亲王的女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们几个也去帮办丧事,因此未能及时前来拜谒,尚望见谅。”众人听了,甚是诧异。妹尼僧暗想:“这样说来,这女子莫不是那女公子的灵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惧顿生。众侍女也道:“昨日晚上我们都望见火光,可能是火葬吧。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有意办得简单,不愿过分铺排张扬。”几个乡人因刚办过丧事,唯恐身上不洁,所以未进内室,只在外面交谈几句就离去了。传女们说:“董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已死多年。刚才所说的女公子又是谁呢?董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吧。”

  过了几日,法师母亲病已痊愈,同时方向木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众人觉得久留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枯燥乏味,便准备回家。侍女们说:“那女子还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担心啊!”但只得备了两辆车,派两个尼憎在老人坐的车子里服侍。叫那女子躺在妹尼僧乘的车子里,由另一待女服侍。一路上,车子缓走慢行,并不时停下来给那女子喂汤服药。她们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遥远,众人归家心切,便兼程赶路,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照料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子,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素也时有发作,然而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免不了又发病几日。法师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母亲痊愈,才又依旧上山修道。

  法师深恐外人知道他带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回来,对他不利。所以凡是未亲见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诉,即便知道的,也是严加告诫。妹尼俗也严禁大家外传,她深爱这个女子,生怕有人来寻了会。她常想,如此一个娇贵的女公子怎会落魄潦倒在这乡野之地呢?又疑心是人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尽管猜疑种种,然而终无法明确。因此妹尼僧日夜想她早点恢复健康。但是数日来仍是昏昏噩噩,全无生气。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女子再无生望了。虽是这样认为,但仍是尽心尽力地看顾。于是她就把在初做寺做的梦对人宣讲,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阁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①以祈平安。

  妹尼僧继续悉心照料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但那女子仍然不见好转。她万分苦恼,只得长书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师求救。信中说道:“我想请兄长下山来。救救这女子,既然时至今日她尚未断气,想必不会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纠缠住她的缘故。尚望兄长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我这山居来总是无妨的吧。”言词情真意切,颇使人动情。法师回书道:“此事确实奇怪,此女性命能持续至今,实乃我佛佑她,倘若当日弃之不管,实乃我佛耻辱,罪过不浅啊!此次与她邂逅,定是缘分至此吧。我定会前来竭力救助。如果救助无效,只怨她命定如此了。”法师很快就下山来了。妹尼憎高兴得再三拜谢,并把那女子数月以来的情状—一相告。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没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而此女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减,容貌未变,显得清秀动人。我时常认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可一晃数月,仍然活着。”法师听了,不由感慨道:“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让我再去看一看吧。”便过去细致端详,说道:“这容颜确实状若天仙,若非前世积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为某些过错,而遭此灾厄吧。不知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妹尼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懒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法师说:“大概是某种因缘,才使菩萨垂怜于你,恩赐你这样一个女子。要不是这样,怎能有此好福份呢?”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降魔驱邪,祈佛保佑。

  这法师长年隐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唤,也不愿前去。不想现在为一个女子却轻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晓,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众人顾及到这些,因此祷告进行得更为隐秘。他对众徒弟说:“务请大家不要声扬,我虽然屡次违犯佛门清规,但决不舍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错。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实在难逃此难,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们说道:“若有小人乱造谣言,实是亵渎我佛,麦道天谴。”于是法师立下种种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夜祈祷,直至天明,方才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阔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魂,终于被制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声叫道:“本来我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制服的。只是我过去在世之时,也是一个一贯坚持修行的法师。只因我是饮恨而去的,故而久久彷徨于幽冥之路,无法超生。这期间我住在宇治山庄,前年已制死了一人。现在这个女子是自己要弃世。她终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厌倦了尘世,方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没有想到竟有菩萨护卫着她,使我没能遂愿,而最后反被你这法师制服了。现在我就走吧!”法师便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大约是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说出几个字来。

  果然,鬼魂去后,这女子的神智顿然清醒了。便睁眼看看周围,见大都是衰老丑陋的僧人,并不认识,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伤。她努力回忆,但是连自己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更不用说清晰鲜明的过去。她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尽。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运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们熟睡后,悄悄偷出房门。那时夜风凄厉,猛烈异常。我孤身独行,更觉毛骨悚然,吓得分不出前后左右,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黑夜迷离,方向难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后退,我便绝望不已,喊道:‘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一阵恍馆后,便看见一个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仿佛觉得他抱起了我,心想这大约是匈亲王吧。我渐渐迷糊昏沉起来,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见了。没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难,便十分悲伤,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便什么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丑态岂不全被他们看到了?”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复苏,并且又弄出许多事来,于是黯然神伤,情绪更加消沉,不仅不吃东西竟连汤药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见她如此决意,急得泪流满面,对她说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现在热度已退尽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兴呢。不想你却又如此。”说罢,竟嘤嘤啜泣起来。于是她更加悉心地守护着她,其他人也因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怜爱。这女子心中虽然仍想求死,但见众人如此情深,便逐渐进食,有时还能坐起来。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缘故,只是面庞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兴不已,时常默默祝愿她早日康复。有一天她忽然对妹尼僧要求道:“请允许我削发为尼吧。否则我就不愿活在人间了。”妹尼僧说:“你这般容貌秀丽的女子,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去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过,只得把她头上的秀发略微剪掉几根,算给她受了五成。但这女子心中并不满意,只是她性情温顺,不便强求,只得将就如此。法师见那女子已无异状,便对妹尼僧说:“看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以后加强调养,求其身心痊愈即可。”说罢,告辞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恍如做梦一般,心中一面感谢菩萨恩赐,一面甜滋滋地亲自替她梳头。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着。然而一丝不乱,现在解散开来,依然亮丽柔顺。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着娇美艳丽的浮舟,只觉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随时都会飘飞起来。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她以此为耻,不便如实相告,只得掩饰说:“大约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我曾经想夺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檐前沉思。有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从庭前的大树背后走出来将我引走了。我只记得这些。此外,连我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叹惜。后来又说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还在人世,否则,会有许多麻烦的。”说完就呜咽起来。妹尼僧也觉过分盘问,会使她更伤心,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这女子,甚于竹取翁疼爱赫映姬。因此时常提心吊胆,怕她遁去,消逝无踪。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个品质十分可贵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对这女儿她十分疼爱。夫死之后,她招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全心动照顾他们,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儿又死了。她悲痛欲绝,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之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忆起女儿。忧伤悲叹,总想找一个酷似女儿之人,作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这女子。其模样姿态不仅像,而且比她的女儿更优越许多呢。她虽然疑心是在做梦,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这妹尼僧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眉目清秀,风韵犹存。举止态度也颇为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得多。房屋建造别致,庭前树木前郁葱茏,处处花草艳丽动人,水声淙淙,自是情趣无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丽,天空清幽,令人感慨万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着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歌唱,欢笑自如。驱鸟板②的鸣声别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树翁郁,山风袭来,松涛阵阵,似有千军万马隐藏其中。细听,又觉无限凄凉。浮舟整日闲着,只是诵经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合奏音乐。妹尼僧弹琴,小尼则弹琵琶。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该来玩玩音乐,没事时这样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从小命苦,从未有过抚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风雅之事,实在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吹萧鼓瑟,玩弄丝竹以遣寂寞,总是不胜感慨,觉得自己此身实在可怜,枉来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怜自叹。于是在写字的时候止不住吟诗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愿,

  谁知栅栏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忧伤。虑及今后度日无方,更觉悲从中来。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唱和,回忆昔日,讲述种种故事。但浮舟无以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道:

  “风尘流落子然身,亲朋未知不相询。”她常常想:“我已离家多时,不知母亲和乳母怎样了?恐怕她们早以为我没在人世了。那她们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啊!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现在的痛苦和寂寞呢?从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里呢?”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喝道开路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阴逝如流水,过去往事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甚是疼爱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将大人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妻,岂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爱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含泪答道:“我对妈妈那敢隐瞒半点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妈妈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热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

  “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温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后,中将时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问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罢。思念不断,常常神思恍馆。于是中将在八月十日过后,按捺不住,便趁进山猎鸟之机,又去小野草庵寻访了一回。仍旧呼唤小尼僧少将君传话进去:“自从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代答道:“可能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炉吧。”中将进屋坐定,向妹尼憎询问道:“前日听说此女子有满腹伤悲之事,可否见告,让我知道得详细些?我也常常感到万事不能称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门,怎奈双亲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郁结,愁闷不堪,很想与伤。动饮恨之人互吐胸中积闷呢!”妹尼僧见中将对浮舟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便似母亲样惋惜地说道:“你所寻之人,此女倒是合适。可惜她厌弃红尘,无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门。如此妙龄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后结局实堪忧虑啊!”说罢,走进内室,劝导浮舟:“你这样冷淡待人,实乃失礼吧。对礼尚往来之事,你还是略微应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莲花,浮舟还是冷淡地答道:“我对如何待人接物一点也不懂得,完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说罢就躺卧下来。久候不见回音,中将催问:“怎么没有回音?太无情了!‘约会在秋天’这话定然是骗我的。”他十分苦闷怨恨,便又吟道:

  “国念佳人候,草庵寻芳姿。重露湿衣襟,愁叹徒停掺。”妹尼僧听见了,对浮舟说道:“你听见么?他有多凄苦,你总该回复他一次吧!”她力劝浮舟和唱。但浮舟实在不愿作恋情诗。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后就要常来求和诗,这样岂不自寻烦恼,因此一直缄口不语。虽觉扫兴,但又无计可施。这妹尼僧年轻时原是个风流人物,今虽已老,情思犹存,就代答一诗道:

  “造途赴秋郊,双驿披寒露。湿雾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诗将使你难堪了。”

  帘内众侍女,见浮舟如此固执,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觉二人十分可怜。便力劝道:“今日中将特意来访,你谨慎地应酬他几句,恐无妨大碍吧厂她们想打动浮舟。这些女子虽已落发为尼,与青灯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敛,有时蹈袭时俗,唱些粗劣艳歌。因此浮舟深恐她们放进那男子来。她倒身横卧着想:“我命定是个苦恼中人,又不幸苟延残喘,将来会沦落到何种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遗忘我。”此时中将伤心欲绝,一忽儿吹笛,一忽儿独吟“鹿鸣凄戚”;;后来恨恨地说道:“我是怀念故人才来此探望,却未料遭如此冷落。看来已找不到抚慰我心之人了。可知这里也并非‘无忧山路’广说罢欲动身回府。他原想:“若是过分沉润女色,当然不成体统。我只不过是偶见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罢了。既然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比深闺佳人还更躲避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说道:“何不在此欣赏‘良宵花月’⑤中将没精打采地答道:“我心连些许慰藉都不能寻到,还有什么值得欣赏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将那美妙动听的笛声来,便赠诗曰:

  “望月月已近山边,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洁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这首直率的诗,便对中将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所咏。”中将见诗知意,又兴奋起来,答诗曰:

  “蒙君诚挚留我宿,拟将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窥香阎阁,不枉此行苦艰辛。”

  再说中将笛声悠扬动情,逗引得八十多岁的母尼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大约没认出中将是何人,放并无顾忌。只是声音颤抖,咳嗽连连地同其闲谈往事。她兴致勃勃地对女儿说:“我们来弹琴应和,那么?就弹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无限!侍女们,拿七弦琴来!”中将在帝外推想这是那母尼僧。他想:“这样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实在不易?她的外孙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梦,人世无常啊!”便在笛上用盘涉调吹出一个美妙的乐曲。曲罢说道:“如何?现在清弹七弦琴吧?”妹尼僧本来是个颇爱风流的人,谦虚道:“我的琴怕弹得不入调,你的笛声可是美妙无比呢!”说罢便弹。由于弹七弦琴的人日趋减少,倏然听来,更显得新颖动听。琴笛声与松风隐约应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来。那老尼僧愈加感动,深夜仍毫无倦意,只管坐着听赏。一曲刚毕,她说:“我年轻时也曾弹过和琴。但恐现在弹法已变,所以我家那法师阻止我说道:‘母亲年事已高,琴艺不佳,还是应以念佛养生为乐事,操持此等!日技,实乃无聊呢!”所以不便再弹,但私下里我还保存一张极好的和琴呢。”见她技痒难耐,大有跃跃一试之态。中将窃笑不已,笑道:“法师阻止你,太没道理了!那极乐净土之中,菩萨们也演奏音乐,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庄严的。这怎会有碍修行呢?今夜定要一听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给他这么一说,顿时兴致高涨,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来!”说时咳嗽不止。众人虽觉难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后,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拨弄曲调,也不配合刚才笛声的调子。别的乐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为众人是要单独欣赏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复弹奏几句奇怪的古风曲调。中将假意赞道:“弹得真好呵,我从未听到这样悦耳的歌调。”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将说的。便自得地说道:“现今的年轻人可不喜欢这种音乐呢。数月前来到这里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蛮漂亮。然而一点不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间里,实在无聊。”妹尼僧见她竟在中将面前非笑浮舟,很觉尴尬。老尼僧尽兴之后,中将便告辞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声悠扬,遥遥传到小野草庵中,闻者无不感动,竟辗转反侧,长夜难眠了。

  翌日,中将派人送信来说:“昨晚因为思念故人,恋慕新人,心绪烦乱,难以久待,只得匆匆归去。未忘旧情欢,难求新良朋。放声通宵哭,万顷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谅解我之苦心,否则,岂敢失之礼仪。”妹尼俗读了来信,凄然流泪,回信道:

  “闻君王笛音,慕记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热泪横。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风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将觉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观,看罢就丢在一旁了。

  自此以后,中将的情书犹如凋零之秋叶绵绵而来,很使浮舟厌烦,她认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对众人说:“还是让我出家吧,此等念头方能快快断绝。”于是只一心念佛诵经,想早日斩断种种尘缘。她一个妙龄女子,全无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怀疑她是天生倡郁。但她容貌欺霜赛雪,实在惹人喜爱,常使妹尼俗不自觉地原谅她的一切缺陷,仍时时看护着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获至宝,欣喜异常。

  转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进香还愿。多年来,她思念亡女,痛彻心肺。不想菩萨赐福还她一个酷似女儿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谢还愿。于是便对浮舟说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这一路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虽说天下菩萨相同,但初做那儿更加显灵,有很多例子足以说明呢。”她力劝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从前母亲与乳母也常常带我到初徽进香。然而并无应验,连求死也不能如愿,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难。如今跟着这些不熟识的人前去,有何意义呢广她心中害怕,不愿同往,但表面上并不怎么坚持,只是答道:“我总觉心绪不好。如此远程,恐只会徒增烦恼,因此顾虑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强,见浮舟的习字纸中夹着一首诗:

  “孤身多沉浮,在世浑如梦。意不赴古川,复看二青村。”便戏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见’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触动,不由得一惊,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红晕,更使那面容娇美无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诗曰:

  “不识双杉根,理应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轻装前往,但拗不过众人,只得留下能干的尼僧少将和另一个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来陪伴浮舟,带领众人出发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后,落寞地返回室内。想道:“我身世飘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别无他法。现在这人已经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闲愁难遣之时,中将派人送信来了。尼僧少将将信递给浮舟说道:“小姐拆开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这以后,更加避着人,寂然独坐,沉思不语。少将深恐她闷出病来,便说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连我也觉痛心。我们来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虽如此说,然有意一试。少将便把棋盘取来。她自认为棋艺比浮舟高超,便让浮舟先下。岂料浮舟棋艺不俗,不禁暗暗惊讶。于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边下边说道:“要是师父回来看见小姐的棋艺如此高明才高兴呢!师父也是棋类高手。听说她兄长早年酷爱下棋,以棋圣大德自比。有一次对我们师父说:‘我虽不以棋道闻名于世,恐你的棋艺略逊于我吧。’两人便拉开棋盘,结果法师输了二子。如此看来,师父的棋比棋圣大德还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年岁又老,再加上额发又不好看,感觉玩这种高雅的东西实不协调,顿觉厌烦,后悔今天自找麻烦开了先例。于是又勉强下了几步,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罢棋休息了。少将道:“小姐也应常找些有趣之事,调节一下,排遣孤寂。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适呢!”秋夜风声鹤唳,凄厉无比,浮舟百感丛生,独吟道:

  “秋宵悲苦虽不解,泣泪自伤冥思时。”

  不觉中皓月升空,天色更显清丽。中将便趁此美景亲来造访。浮舟慌忙避进内室,无以应对。少将不由抱怨道:“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来造访,与你说几句,于你又有什么玷污呢?”浮舟见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闯了进来,更加担心。她想推说出门去了,然而又觉得中将定是探听实在方才来此。无奈,只得沉默不应。中将没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气冲天,恨恨说道:“我并不希望听见小姐亲口说话的声音,惟愿她能接近我些,听听我的倾诉,能相互指教罢了。”尽管他说得口干舌燥,浮舟仍无任何答复,中将气愤不过,叫道:“真气死我也!住在如此优美雅致之地,却不识人间情趣。如此冷酷无情,难道是铁石心肠?”随即赋诗曰:

  “山野凄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将见浮舟如此执拗,便责备道:“眼下师父远行,人情世故,惟你应酬了,你这样不置可否,也太无礼了!”浮舟无奈,只得低吟:

  日月虚度不知忧,误教尊君作愁人。”少将将此诗传告中将,中将深为感动,却又口气不满地对少将说道:“你们怎不多多开导她,请她稍稍走出来些呢?”少将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进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从未涉足过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将大感意外,只得出来向中将如实相告。中将说道:“凡闭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经历过坎坷,遭逢过苦难,可她并非不识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许她在恋爱上经历过苦痛吧?究竟她为什么如此消沉厌世?尚望实情相告。”他恳切地探问着。但少将哪敢将真情说与他,只得敷衍道:“这是师父应该抚养的人。多年来疏远了,上次赴初做进香时忽然相遇,便相随了回来。”

  浮舟无奈之下走进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寻隙躺了下来,却怎么也难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后鼾声如雷。前面睡着的两个年纪很大的尼僧,鼾声之响丝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听越怕,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鼾声、这黑夜吞噬。她虽然并不怜惜生命,但因向来胆小,犹如赴水的人怕走独木桥而折回来一样o,心中不胜惶惑。女童可莫姬虽然随她来了,可这时一听中将在说那些动情的话,便身不由己跑了过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只叹是个不可靠的使女,中将无奈,只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将等都讥评浮舟:“如此胆小畏缩,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张漂亮的脸儿呢广众人终于纷纷睡觉了。

  大约夜半时分,老尼僧咳嗽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浮舟,十分惊异,以手加额而视,叫道:“奇怪,你是谁呀?”声音尖厉阴恻,目光紧逼,让人不寒而栗。浮舟见她身披黑衣,灯光映衬脸色,更显苍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从前我在宇治山庄被鬼怪捉去时,因失去知觉,并不害怕。如今却不知此鬼要将我如何对付了。回思从前种种痛苦,心情顿乱,偏又逢如此可厌可怕之事,命运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个死去,也许会遇到比这更加可怕的厉鬼呢!”她夜不成眠,满脑子都是旧日之事,尤觉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向只在远东常陆国虚度岁月。后来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个姐姐,正高兴从此有了依靠。哪知节外生枝,同她断绝了交往。黛大将和我走了终身,本以为我这苦命人渐渐又有了好日子,岂知又发生了可恨之事,断送了一切。回想起来,我当时因迷信他那‘橘岛常青树’所喻与我‘结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这般境地。这句亲王实在可恶!意大将起初对我有些冷淡,而后来却又爱我忠贞不贰。种种情缘,实在值得恋慕。若我还在人世的消息为他得知,多无地自容呵!只要我活着,也许还能从旁窥见他昔日的风采吧。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这真是罪孽啊。”她就这样神思远近,直叹秋夜难明,好容易听到雄鸡报晓,幻想着听到母亲说话的情景不由暗自高兴。天放大明时,她情绪又莫明地恶劣得厉害。直到这时可莫姬仍未回来,她便照样躺着。几个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们或是要粥,或是要别的什么,嚷个不停。她们对浮舟说:“你也来吃一点吧。”说着,送到她身边来。浮舟见她们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绝了,但她们仍要坚持。正僵持不下,好几个低级僧人自山上来,报:“僧都今天下山。”这里的尼僧甚觉奇怪,问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宫中举行祈祷,因法师未去,没有见效。所以昨天两次遣使来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师只得今天亲下山去。”那僧人神气活现地说。浮舟忽然想道:“法师来得正好,我不如大胆求他,让他了我出家之愿。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赐良机呢?”她就告诉老尼僧:“我心绪不佳,想趁法师下山之便,让他给我落发受戒。请老人家代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里,稀里糊涂答应了。浮舟便回转房内,将发端稍稍解开,她抚摸着头发,想到再不能以现在模样见到母亲,不觉悲从中来。也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头发略有脱落,然而仍然浓密柔长,好象黑亮的缎子。她泪眼汪汪独自吟唱“我母预期我披剃”之歌。

  至日暮时分,法师方来到小野草庵。侍女们早已洒扫齐整,便请他在南面屋子就坐。但见许多光头和尚走来走去,乱哄哄一片。法师来到老尼僧室中,询问道:“母亲一向可好?妹妹到初濒进香去了么?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还在这儿呢叶母尼僧答道:“仍在这儿呢。她只说心情恶劣,正想请你给她剃度受戒呢。’挂师便走到浮舟房间门口,问道:‘十姐在此么?”说着,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虽觉难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认真应答。法师对她说道:“我们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缘份,故我虔诚地为小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书相问,所以也不知你怎么样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浅拙,生活在此,尚能习惯否?”浮舟答道:“多谢法师好意,我原本决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残喘至今,实在伤心。承蒙众人照应,我虽愚笨,也知应真谢盛情。但我不想与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门,还望增都垂怜,帮我一了夙愿。虽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寻常女子也。”法师见她说得如此伤心,劝说道:“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何必要决心出家呢?许多人出家时,自觉道心甚坚,但是天长日久,却后悔木迭。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但那时已经晚了。千万要慎重决定啊?”浮舟啼哭着请求:‘哦从小命运多树。母亲等也曾说过:‘不如让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态之后,更是厌恶世俗生活,一心只想为来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来常觉精神恍机还望法师明苦心。”法师想:“真是令人难解啊,这样一个聪慧美丽的妙龄女子,居然毫不眷恋尘世生活。回想我为她攘解时驱逐的那妖魔,也声称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来她实在与佛道有缘。当初,若不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凡曾遭鬼怪所缠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后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对她道:“不管为什么,只要一心向着佛门,总是诸佛菩萨所赞美的。我身为僧人,岂能反对。只是授戒之事,须得谨慎从事。我今夜须赴一品公主处,明日在宫中举行祈祷,七天期满回转之后,再替你落发投戒吧。”浮舟想,那时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拦,那就晚了。她担忧此事,定要当即举行受戒诸事。于是再三请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后病势越重,再受戒也觉遗憾了。且喜今日拜见,正是难逢之机啊!’怯师是个慈悲人,听她说得凄酸,更觉其可怜,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经过这一番旅途劳顿,本想略事休息,再进宫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与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来剪刀,呈送出来。法师便叫来两个增人,对其中一个阿阁梨说道:“请你给小姐落发吧。”这阿阁梨想道:“这女子确实身世飘零,忧思郁结,若过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头发从帷屏垂布的隙缝里送出来,这头发油黑亮丽、异常美丽,阿阁梨拿着剪刀,一时舍不得落下。

  再说,少将与左卫门此时已在房里与随法师同来的熟人高兴地畅叙。荒僻山野,难见旧人,一旦得见,忙论琐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姬慌张来告时,少将方才大吃一惊,连忙跑过来看,但见法师正把袈裟技在浮舟身上,说道:“以此略表仪式吧。请小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这一说,浮舟便想起自己身世飘零,竟不知母亲身在何方,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港港而落。少将急说道:“哎呀!这如何是好!师父回来又不知要怎样骂我们了!”法师了解浮舟心情,只怕这话又惹她心绪烦乱,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将,少将虽心里不满,也不敢再有什么话说,只是悻悻然。法师念动猖语道:“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浮舟听了,想起今日削发,断尽恩爱,真有些悲不自胜。阿阎梨好不容易替她剪罢发,说道:“以后请尼僧们慢慢地修整吧。”额发则由法师亲自剪落。仪式完毕,法师说道:“你的姿容已变,可千万别后悔阿!”于是向她讲述了种种尊贵教义。浮舟觉得长久的愿望今天幸得办成,真是可喜,一时心情轻松了许多,也觉得今后做人更有意义了。

  众人走后,草庵又归于寂静。夜来风起,其声凄咽,少将等说道:“小姐在此孤独寂寞,清静度日,只是一时之事。荣华富贵之时,翘首可待。而今作了尼姑,便只能吟诵经文,与青灯古佛为伴,如此年轻,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呢?即使是日薄西山之人,到了离伴绝俗之时,也觉凄苦悲凉啊!”浮舟不以为然:“如今我才算遂心如愿了。不再考虑人情世故,挣扎于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她只觉胸怀开朗,似乎减去了若干重负。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发为尼之事,毕竟别人不赞许。今日我改穿尼装,被人见了很难为情。头发剪后,末端松散,且又剪得不整齐,哪里去寻一个不反对我做法的人,来替我修剪修剪呢?”由于顾忌重重,便关了门窗,终日躲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她天生寡言少语,万难袒露心迹。何况现在身边又没有可以倾心相谈之人。因此每有郁结,便借笔抒怀,消遣度日,诗云:

  “世人均作虚无看,曾弃此身分复捐。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话虽如此,心中总有些心伤。又诗道:

  “曾别人世临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伤心之余,中将派人送信来了。草庵中人正为浮舟出家之事议论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信使。那信使连忙回去报告了中将。中将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坚如此,连无甚紧要的回信也不肯一写,一直疏远于我。如今居然削发为尼,真是遗憾。前天晚上我还同少将商谈,希望能有机会仔细看看她美丽的头发。而今看来,真是永无机缘了。”惋惜感叹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来,说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轻舟远影失,驶向莲台去。我欲步后尘,化作莲花身。”浮舟正当伤感,破例拆看了来信。更添无限凄苦,也许是同病相怜,便情不自禁地随意在纸上写道:

  “孤心已飘远,弃离浮世生。轻舟虽送去,犹未辨去径。”叫小将另用纸张包好,送了过去,少将道:“送给中将,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写坏了。”中将得到答诗,非常珍视,然知事已无法挽回,徒自悲伤而已。

  不久,妹尼僧赴初做进香回来,见浮舟已经出家,不胜痛惜,哭道:“作为尼僧,我本应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轻了,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寿世不长,哪一天夭寿实难预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祷,求诸菩萨保佑你一生平安无事了。”浮舟见尼僧如此痛哭失声,不由推想:想我母亲闻知我已死而又不见尸骨时,恐也是如此悲伤吧?便觉心如刀绞,只得默转身子,默然无语。更显凄美。妹尼僧又说:“你如此草率决定,真让人伤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她准备尼装。别的尼俗也都来替她缝制法衣,教她穿着。她们皆遗憾地说道:“小姐来了,这山乡顿时添了光彩,我们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正想终目相处,以解寂寞孤单。谁知你也步了我们后尘,真可惜可叹!”不由得又埋怨法师不该遂了她的心愿。

  法师的镶解果然不同凡响,一品公主的病不久便痊愈了。世人无不称扬,众人深恐公主病后复发,仍将法师留住宫中,延长祈祷。雨夜岑寂,法师被明石皇后宣召去为公主通宵祈祷,遂遣散了劳累多日的侍女,只留下少数几个陌传左右。明石皇后梗也入帐内陪伴,向法师言道:“上皇恩信你已久,而此次攘解更是奏效,我想将后世之事托付于你了。”法师肩禀:“贫僧寿世不多,佛菩萨曾暗示贫增多次了。今明两年恐难熬过。故一直幽居深山,潜心修炼。若非宣召,是决计不下山的。”又言及此次作祟的鬼怪等可怕的事。又说道:“贫俗不久前曾遇一稀奇怪事呢。今春三月,老母赴初徽还愿回归时,偶伤风寒,借宿到一所叫宇治院的荒凉宅邪休养,贫僧深恐怪物作祟病人,哪知果然……”便将发现一女子的情形具言相告,明石皇后说道:“此事的确稀奇!”立刻害怕起来,忙推醒身边睡着的侍女。除了黄大将所喜欢的那个叫小宰相君的传女没有入睡,听见了谱都的讲述外,其余被叫醒的人皆莫名其妙。法师觉察到明石皇后后怕,懊悔说出此事。便不详叙当时情景,只言及后来的事:“这回贫僧应召下山,路过小野草庵时又见了那女子,她出家之心已定,苦苦请求贫僧为她落发授戒,贫增见她态度诚恳,便给她剃度了。那儿的尼俗是贫僧之妹,原是卫门督的遗编。只因唯一的女儿亡故,痛苦之余,意外地得到了这女子,自然十分高兴,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女J!。,全心全意地抚养。贫僧给她剃了度,妹妹很是埋怨贫僧。这也难怪,那女子实在是姿容出众,非比一般,为了修行而失却芳容,确也可惜。只不知此女究系何等样人。”这法师口舌灵利,讲来滔滔不绝。小宰相君问道:“如此荒僻之地,怎能生出如许美人呢?身世端倪,恐现已清楚了吧?”法师答道:“还不曾明白。不过眼下也许她已经说了。倘真的出自名门望族,时久总会露些形迹。当然山野人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儿。龙中木也生出过佛来么”o?这女子倘是低微人家,恐是前世罪孽轻微,蒙上天恩赐,方能如此如花似玉。”如此一说,明石皇后便联想到宇治那边失踪已久的浮舟。匈亲王夫人也曾对小宰相君说过那浮舟离奇的死因,便疑心法师说的是此人,末便肯定。法师又道:“此女很怕外人知道她还活着,那样子好像有什么凶人在寻找她,所以要躲藏呢。”明石皇后对小宰相君说:“是这个人不会错了。你可告知戴大将?’胆她尚不明白燕大将和浮舟双方是否都要隐瞒,终觉得木应急着告诉这个斯斯文文的蒸大将,所以终于没让小宰相君去说。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了。法师也告辞归山。途中又转到小野草庵,妹尼俗不住地埋怨他:“如此妙龄女子,出家会增加罪孽呢!竟不来告我,自作主张,实无理论!”但埋怨已无济于事。法师回道“事已定局,应潜心修行,世之人老少与否,生死难卜,她割舍人生,想是自有道理的。”浮舟见法师如此说,很觉羞愧,法师又拿出些克罗、绢给她,说道:“拿去新制法服吧!依木用忧心,只要我活命期在,定要照拂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人尚且恋幕人世,而你深山修行,耻恨何如呢?人世原本‘命如叶薄’啊!”说罢又吟:“松门到晓月徘徊……”。他虽是增人,却也斯文儒雅,富有情趣。浮舟暗想:“真说到我心坎上了!”今日风势凛厉,刮个不止。法师又说道:‘耿风萧瑟的天气,隐居山林之人最易落泪。”浮别4道:“我也是幽居山野之人,难怪流泪不止呢!”便走近窗前,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各式旅装的人,正一路行来。只有从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来的僧人,偶有看见,至于要上比睿山而经过此地的,便很稀奇了。今天看到这些穿旅装的俗人,浮舟甚是诧异。原来是因她而生怨的中将。心绪一直不佳,散心来此。见此处红叶遍地,异常鲜艳美丽,顿觉心旷神怕。遗憾的是难找任情爽朗的女子,便对妹尼僧说:“寂寞无聊来此,观赏红叶,旧情难断,可否借宿一夜?”妹尼僧睹此思彼,伤心吟诗道:

  “山谷寒风劲,木叶落无声。游客思歇宿,惟叹树无阴。”中将答道:

  “凄清山乡寒,幽人不复在。不堪空行过。闲坐徒看林。”他仍是念念不忘出家的浮舟,对少将君言道:“能否让我窥视一下她现在的容姿呢?这可是你曾许诺的,不可言而无信。”少将只得进去探看。见浮舟打扮整齐,身穿淡墨色线纳,内衬暗淡的营草色服装,娇小玲政,发端如折扇,沉静铺开。脸庞端庄秀丽,薄施粉黛,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含珠垂挂帷屏,低眉垂首,一心诵经,其模样形如画中人。如此标致容姿,少将已多次看见,每次都仍忍不住一边感叹,一边为之惋惜流泪,可以想象,要是思慕她已久的中将见之,恐又生出无限感触呢!于是少将便将纸隔扇钩子旁的一小孔指与中将,又将阻碍视线之物技开。中将急木可耐,忙向洞中窥探了一回,大为感慨:“真没想到如此美貌,真是倾城倾国,天下无双了!”他便觉得浮舟的执意出家完全是他追得过紧,仿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中说不出的懊丧,凡欲泣哭出声。又恐浮舟听见,忙退避出来。他暗暗纳罕:‘如此标致和悦之人丢失,总该有人来寻吧!世间倘是谁人走失或出家,恐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呢,而……”他左思右虑,甚是莫名其妙。又转念一想:“貌美清丽如此的尼僧,实令人销魂,我还得设法偷会此人。”便诚恳地托求妹尼僧,说道:“小姐以前木好与我相见。如今既已剃度授戒,与我见面总不会顾虑重重吧!望能多方开导,明我数次来访之心,我本来只为木忘令媛!日谊,哪知旧愁未消,新情又添啊!”妹尼僧答道:“我正愁此女孤苦伶什,无人托靠,你若不忘旧情,经常来此,我便可放心了。一旦我夺世已定,她不知如何可怜呢!”中将听了这话,猜想此女和妹尼僧关系必然非同寻常,但终究不解其中奥妙。便说道:“我的寿命虽长短难量,但承蒙信任,定当竭力作好小姐的终身保护人。唉!果真无人来寻领么?虽不明来历亦无顾虑,但终有隔阂啊!”妹尼憎回言道:“倘她生在红尘,世人知悉,必有人前来寻觅,但既已遁入空门,尘缘已尽,也不必如此了。”中将凄然作诗,转与浮舟道:

  “君弃尘俗为厌世。我抱怨恨因流嫌。”少将即向浮舟说了中将对她的深情厚谊,又转告了中将的肺腑之言:“请视我以手足吧,相互间对诉已往之事,可好?”浮舟答道:“歉意之极,可我对你的深切恳请一点也不懂呢。”竟不回诗作答,心想:“我屡逢不幸,早已淡漠人生,惟愿同其枯木,终老一生。”她长久倡郁愁闷,直到遂了出家之愿后,方觉神清气爽。有时也和妹尼憎吟诗对歌,下几局棋,愉悦地打发时光。同时潜心修行,《法华经》自是熟烂于胸,其他佛经也读了不少。一晃进入冬季,大雪纷飞,草庵之外积雪盈足,更是人迹罕至,小野居地愈加荒凉冷寂了。

  转眼又至新年,春天的手指还末叩响小野草庵的门扉。溪流尚未解冰,流水声不闻,小野草庵仍一片沉寂。那个咏“为汝却迷心”的人,浮舟早已痛恨,但当时的情景,仍未忘记。念怫诵经之余,常随意习字作诗:

  “彤云蔽日野飘雪,触景忆旧愁未消。”她常隐入沉思,想:“绝迹尘俗已一年有余,可否还有人思念我呢?”一日,一人踏雪而来,挎只常见竹篮,盛了一些新浆嫩芽,专门送给妹尼僧。妹尼僧转赠了浮舟。附诗道:

  “带雪新采嫩山菜。愿君长乐青似蔬。”浮舟回诗道:

  “官盖山野新菜青,从命延年报君情。”妹尼僧深觉如此,感动地说道:“倘是尘线未绝,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该多好啊户说罢竟呜呜咽咽起来。在浮舟的房檐下,几株红梅傲雪而开,芳菲依旧,她便油然想起“春犹昔日春”的古歌。对于红梅,浮舟可谓情有独钟,是不是因为那“遗恨不能亲”的衣香呢?后半夜做功课时,将净水供于佛前,便叫一小尼僧折来一枝梅花,那红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几瓣。浮舟独自吟道:

  “谁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离人惜春晓,梅香似衣香。”且说母尼僧有一个在纪伊国当国守的孙子,年约三十,相貌堂堂,气度轩昂。此次从任地返京前来问候祖母,而因尼僧早已年老,耳聋眼花,哪能闲叙得清,便转来探访。对姑母妹尼僧道:“未料老祖母已如此年迈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吧!我长年在外,不能随传祖母左右,一尽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母当作父母看待了。常陆守夫人常来访问么?”大概是纪伊守的妹妹叫常陆夫人吧!妹尼僧答道:“一年年这里愈发孤寂了,常陆夫人亦久不见音信,恐你祖母万难等她回来了。”浮舟此时偶然听提起常陆夫人,以为是自己母亲,便侧耳倾听。纪伊守又道:“我回京时日已久,但公务繁杂,未能及时来探问。本欲昨日来此,不料蒸大将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亲王山庄权住了一夜。因为:蒸大将曾钟爱八亲王家大女公子孰料大女公子不幸之故。董大将悲痛之余,又移爱于其妹妹,将其藏于此山庄,不料这妹妹去春也亡故。这回为办周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与律师商讨诸多事宜。我有心奉赠一套女装,作为布施之用;想在你这里缝制,不知可好?至于衣料可叫他们赶紧织来。”浮舟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感慨一番。她怕别人看见,忙背转身子,朝里坐了。妹尼僧问道:‘所创\亲王有两位女公子,不知旬亲王夫人是哪一位呢。”但纪伊守只顾自说:“后来那位女公子,因其母出身低微,大将对她不甚重视。如今意大将悔恨不已,悲痛万分。大女公子死时,他也悲痛欲绝,几乎看破红尘,一了尘线呢。”浮舟深觉这纪伊守是蒸大将所亲信的人,不觉害怕。但闻纪伊守继续说道:“令人费解的是,两位女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将神色黯然,甚是悲戚。他徘徊在宇治川岸边,面对苍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后来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题一首诗: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无踪。只余饬心客,望江泪难收。”他寡言少语,满面戚容。这种情深义重,风流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见了也会怦然心动呢,我追随黛大将多年,对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办此人物,也能体味大将人品。”便听妹尼僧言道:“意大将虽不能与六条院的光君相比,但当今世上,可数他们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雾左大臣怎样呢?”纪伊守答道:‘沙雾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学也众,品德高尚。还有句亲王,也是相貌堂堂之人。如果我是女人,也想去随侍左右呢!”这一番话似乎专为浮舟而说。真让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离奇,虽有关自身,也觉不是人间所有。纪伊守倾心吐胆诉了一回,便转去了。

  浮舟闻知黛大将对她至今不忘,便想到母亲,她老人家也一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吧。纵使母女相见,可自己已出家为尼,也会让她失望了。妹尼僧众人受纪伊守的请托,此时正忙乱地料理染织,赶制女装。浮舟见众人为自己周年忌辰办布施品,甚觉荒诞,无奈不好说明,只得远远坐了观看。这时妹尼僧对她说道:“你也来试试吧,你是很心灵手巧的呢。”说着就将一件单衫递过来。浮舟又气又恼,便不伸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卧下来。妹尼僧一见,忙放下手中活儿,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里红的褂子套在红色的衫子上,对浮舟说道:“你该穿这样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写诗一首道:

  “青衣护残身,无意着锦装。着时徒怀旧,伤悲断人肠。”她又担心地想:“我身世端倪迟早定会被他们探听个明白,到时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无情了。”前思后想了一会,又从容说道:“旧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见你们缝制此种女装时,方感怀于往事啊!”妹尼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木会全忘,只是你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好生令人伤心!”我出家多年,手脚已愚策,哪能裁制好此种服装,见到此,只令我又忆起爱女啊!不知你可否也象我思念儿女一样思念你的母亲?你的母亲还健在么?我明知女儿已不在人世,仍时时觉得她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有一天仍会回自己的身边来的。像你这样突然音讯全无,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浮舟戚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时,母亲尚在。只怕现在已经亡故了。唉!回忆往事,只会徒增伤悲,所以不告知于你,并非隐瞒啊广说罢泪流满面。

  且说餐大将办周年忌辰法事已毕,想起和浮舟的因缘已成水中月镜中花,不胜感伤,便尽力照顾常陆守的儿子。浮舟的异父兄弟已经成年的摆升为藏人,或者到他自己的大将府里去当将监。未成年的,则择其中面貌清秀者作为随从,以供使唤。一个腰俄雨夜,袁大将去拜访明石皇后,此时传从甚少,两人便对诉已往之事,戴大将言谈道:“前年我爱上了荒僻的宇治山乡中的女子,世人讥议不止。然我以为因缘乃前世所定,便不断去造访。后来发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楼空,前去甚少,前几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从中来。那圣僧的山庄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明石里后便忆起了法师曾经说的,甚觉黄大将可怜。便问:“那是不是鬼怪出没的地方?那女子是如何死了的?”蒸大将推想,她大约觉得两人在同一地方相继死亡很离奇吧,便有此一问。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确有恶物吧?我所钟爱的女子,确死得离奇。’犯他并不实说。明石皇后觉得此事毕竟是他的隐私。如果他知道别人也已清楚,定会不高兴。又想起旬亲王曾为此事忧郁成疾,虽然不该,也是可怜了。可见两人都不愿在人前提这女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问。她悄悄召来小宰相君道:“大将为此很伤心呢。很想将法师前次所说据实相告,又恐说错人家,终不便开口,你还是乘便把法师所说告诉他吧!。小宰相君回道:“皇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开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别有不便之处。”小宰相君料得是匈亲王之事,只觉好笑。

  戴大将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时,她便乘机告诉了他。熏大将惊疑不已。他暗想:“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来她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说于我知呢!”实乃可恨,也怪我本据实以告,对此事我一直隐秘,殊不知外间早已纷扬了,活人之密尚且难保,何况死人呢?众人评说那是一定的。”他觉得对这小宰相君,也不好倾心相告。只是说道:“如此看来,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爱人了。这人还住在那边么?”小宰相君答道:“法师奉召进宫途中,已为她落发授戒。早在重病之时,她就道心已坚。一心只想出家为尼。虽经众人力劝,仍不改初衷,终于投入佛门。”黄大将想道:“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后情形,此人与浮舟相似颇多。如果能确认是她,真是出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听传闻,又难以确信。亲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痴狂。此外,匈亲王若知了,势必念起往事,去打扰她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明,恐是他特意关照。故皇后虽觉离奇,也只得闭口不谈,我虽衷心冷爱浮舟,也只得断绝其念,阳世不能逢,阴世总能逢吧。”他思来想去,心烦意乱。他料想明石皇后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但想探探她的口气,于是寻个机会,对明石是后说道:“有人告诉我:我认为死得离奇的那女子,仍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然而我常思量:此女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尽决心呢?照那人所说的来看,她似乎是被鬼怪摄了去。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于是稍稍详细地告诉她一些浮舟的情况。而对于句亲王之事,蒸大将只是从容地略略谈起说:‘躺句亲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女子下落,定会在背后加减些言语。说我轻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样装不知。”明石皇后言道:“法师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告知于我,我心仅未能清楚,那句亲王哪能知道呢?他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烦几多呢?世人都讨厌他在男女恋情上的轻率行为。我真替他担心呢。”黄大将也觉得明石皇后确实诚挚稳重,凡是别人私下告诉她的,不管什么事情,她从无半点泄露。于是也就放。动了。

  燕大将想:“不知她居于何处,我得亲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访法师,方能弄个明白。”他朝夕考虑此事。每月初八,比睿山规定举办法事,并供养药师佛,有时参拜山上的根本中堂。黛大将上山诸事完毕后,便决定下山直赴横川,再返京。只带浮舟的弟小君同去,至于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无定论,而小君前去,他大约是想为这梦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他思虑不断:“倘浮舟真在人世,而已遁入空门,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将何等伤心啊!”他反复思量,心情愈发不安。

第五十五章 梦浮桥

  到得比睿山,意大将即按照每月既定规矩供奉佛祖。第二日便去了横山,僧都见如此高贵之人突然光临,惊惶不已。蒸大将因为举办祈祷等事,所以与这谱都早已认识,但是关系并不亲密,只因此次一品公主患病,谱都前来祈祷,效果之灵验非同一般,董大将有幸亲眼目睹他的本领,从此才陡然增加了对他的信任,对他看重起来。像意大将这般身价的贵人特地来访,僧都哪有不小心接待的呢?两人认真谈了一会佛法,并取来饱饭请黄大将用餐。待到四周人声寂静之后,素大将方得以开口问道:“在小野那边,大师是否有熟识的人家?”谱都回答道:“有的,贫俗的母亲就住那儿,她是一个年迈的尼僧,因为在京都没有合适的居所,加之贫俗又一直深居此山,所以便委屈她在这附近的小野地方住下,以便早晚过去探望,只是那地方甚是简陋。”黄大将听了,说道:“那地方以前可是热闹的,现在才衰落了吧。”然后向僧都挪动了一下,低声道:“有一件事,我不甚了解。想问,又怕你也感到茫无所知,所以犹豫再三,终不敢启口。我曾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听说僻居在小野山乡。倘若真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她的近况。最近却忽然得知,她已落发受戒,成了你的弟子,不知是否当真?此女年纪尚轻,父母健在。有人说她的失踪,全出自于我,对我埋怨不堪。”

  谱都一听此言,颇为惊讶,想道:“果然不出所料。当初我一看那女子,就断定她决非常人。今日听餐大将如此一说,可见他对这女子爱慕之深,已是深可体味的。我虽为法师,替她改装落发,岂可贸然而为呢?”他心中顿觉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想:“显然,他已知道了实情,他这般向我问询,倘我强要隐瞒,反倒难堪。”他于是答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使贫僧甚感奇异,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大将所说的恐怕就是这个人吧?”接着,又说道:“住在那边的尼僧们去初源进香还愿,回来的路上在一所名为宇治院的宅子里借宿。贫俗的老母因旅途劳倦,突然染病。随从回山禀报,贫僧得到信息,立即下山,一到宇治院,即遇到一件怪事。”然后他放低声音,悄悄叙述了遇到那女子的经过,便又补充说:“当时老母虽已病至垂危,贫僧心急如焚,但也顾不得了,只一味盘算怎样才能把这女子救活。看这女子的模样,已是气若游丝,想来是快爬到阎罗王的门槛了。记得古代小说中,曾记有死尸在设灵后还魂复活的事,如今所遇到的难道就是这等咄咄怪事么?实在罕见。于是我便把颇有些法术的弟子从山上传来,分班轮流为她做祈祷。年迈的老母虽是死不足惜,但于旅途身患重病,总须尽力救护,贫僧只得一心念佛,以求老母往生极乐,因此未得仔细去看这女子的情形,只是照大体情况推测,她大概是受了天狗、林妖一类的怪物欺侮,被带到那地方的吧!经一番努力,终于把她救活了。回到小野之后,她有三个月时间不省人事,与死人毫无两样。恰巧贫僧有个妹妹,是已故卫门督的妻子,现已出家为尼,她有个女儿虽已死去多年,但至今仍哀伤怀念不已,所以一见到这个和她女儿年纪相仿且饶有姿色的女子,便认为是初徽观世音菩萨所赐,异常欢喜。她十分担心这女子死去,所以焦灼万分,说起心中之事便哭哭啼啼,要贫僧一定设法救治。因此贫僧专程下山来到小野,替她举行护身祈祷。这女子果然日渐好转,身体慢慢也康复了。但那女子心境极差,向贫僧恳求道:‘我觉得我仿佛仍被鬼怪迷惑着一般,十分难受,我想唯有请你给我受戒为尼,让我佛的功德来助我摆脱这缠身的鬼怪,为来世修福。’贫僧身为法师,对此等要求理应成全才是,因此便帮助她受戒出了家。至于她是大将最喜爱之人,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贫僧只觉得这等稀罕之事,可作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但小野那边的老尼僧却恐其传扬出去,招致烦扰。所以上上下下一直守口如瓶,几个月无人知晓。”

  黄大将只对此事略有所知,便专程前来打听。现已证实这个一直被认为已死之人确实活着。大惊之下,恍然如在梦中,忍不住两眼盈泪。但他强忍住不让泪水滴下,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在体面的增都面前显得难堪。但他的心事谱都早已有所察觉。想起蒸大将对此女子疼爱之极,而这女子虽活着却已如同不在人世一般,谱都觉得这皆是自己的过失,真是罪过啊!于是开口道:“此人鬼怪附身,应是前世宿业,不可避免呀。一位高贵人家的千金,不知为何竟至如此地步广蒸大将答道:“从出身来论,她也可算是皇室的后裔。我本是不敢如此厚爱,只因偶然的机缘,做了她的保护人,却不曾料到她此生会如此这般飘零。奇怪的是她在一天之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猜测她是落水而亡了,但又疑窦丛生,直到此之前仍未获得实情。现在知道她已削发为尼,也正可使她的罪孽减少,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甚至还感到宽慰呢。目前只是她的母亲正在痛苦地怀念,我得快些将这消息告慰于她。唯你的妹妹数月以来严守秘密,如今你把这事说了出来,不是大大违逆了她么?母女之情定然无法断绝。她母亲难忍悲情,一定会来此地询访。”接着又说道:“我有一个贸然的请求,不知你能否与我同去小野?我既然知道了这女子的确切消息,哪能无动于衷呢?她如今已是出家人了,我也只想与她攀谈索索如梦的前世尘线。”谱都看见黛大将满面凝重的伤感之色,想道:“出家之人,自以为改变了服装就能割断尘世的一切欲念,但就连须发俱无的法师,也很难保证不动一丝凡心。何况作为一个女人呢?如果我带他去见了那个女子,一定惹出佛主不容的罪孽来,那该怎么办呢?”对此他内心很是忐忑不安,终于答道:“今明两天都有事羁绊,不能下山。等到下个月如何?”素大将听了心中很是不悦,但仍心切地说:“今天一定要劳你大驾。”说着急着要走,终又觉得这样做难免让人感觉太为草率,便无可奈何地说:“那么……

  以后再说吧!即准备打道返回。

  意大将来时身边跟着浮舟的小弟弟小君。这童子生得眉清目秀,在诸位兄弟中也卓尔不群。此时黛大将将那童子叫到跟前,对增都道:“这孩子是那女子的亲弟,就先派他去吧!你能否给他准备一封简?至于我的名字现在可以不提,只说有人欲来拜访就是了。”僧都答道:“贫僧如果出面介绍,必定带来过错,我已将此事详告于你,你只管自己前往,依已意行事即可,这样有不妥吗?”燕大将笑道:“你说作此介绍必定招至罪孽,使我很是惭愧呀!我身在世俗沉浮之中能够有今天,实乃我未曾料及之事。从小我便有出家的愿望,盖因三条院家母生活孤寂,只有与我这个木肖之子相依为命,致使我无法实现出家之愿,只得与俗事相缠而不能脱身。这期间自然荣登高位身居要职,这反倒使我更为随心所欲,空怀道心却又像凡人般度日。世俗应有的庞杂事务,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不管公事私事,只要是不可避免的,我皆按照俗规应付处理。若是可避免的,则凭借自己对佛学的粗浅了解,严格遵守佛法之戒规,务求没有一点闪失。们心自问,我求道之心,与高僧相比绝不逊色。怎可为区区儿女私情,犯下大孽呢?我决不会如此无知,请放心吧!我之所以这样做,全在于她母亲的悲凉可怜,欲把详情转告与她,使她不至那么愁苦欲绝,我心中也就平静了。”他讲述了自幼对佛法深信不疑的心愿。一席肺腑之言,令僧都很是赞赏他的善德,便又给他讲了一番佛法大理。时值夕阳西下,袁大将寻思:此刻沿路到小野投宿,是难得的好机会。但又觉得这样冒昧而去,终有些不妥。很是矛盾,想来还是回京都去为好。那时僧都正注视着浮舟之弟小君,对他大加赞赏。秦大将便对增都说道:“劳驾你略写几行,让这孩子送去罢。”谱都于是写好信,交与小君,嘱咐他道:“从今以后你要常到山上来玩!你应该明白我们并非没有因缘①”对这话的含义小君并不理解,只接过信来,随秦大将去了小野。到了小野,蒸大将叫随从稍作休息,保持安静。

  且说在小野草庵中,面对绿树葱茏的青山,浮舟正十分孤寂地望着池塘上的飞萤,陷入往事中。忽听得一片壮如宏钟的开路喝道声从远处山谷传来,紧接着,但见大大小小许多火把,闪烁不定。顿时引出许多尼僧来观看,只听一人说道:“是哪位又要下山来了。随从好多哩!白天送于海藻到僧都那里去的人,回信说大将到横川来了,正忙得不可开交,送去的海藻正好派上用场。”一尼僧问道:“那大将是木是二公主的驸马?”这是一位来自边远山区的农夫在问。浮舟想:“可能就是他了。过去他就常常从这山路到宇治山庄来的,那队列中有几个随从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这么长的时间了,仍是不能忘怀。但于现在又有何用呢?”不禁黯然神伤,只好默念阿弥陀佛,以排解伤感的情怀。小野这地方,平素很是僻寂,偶尔有去模川的人经过,才带来些世事沉浮的喧嚣。秦大将本想让小君童子前往传喜,但又顾虑到周围耳目太多,极不方便,便决定明日再派小君前去。

  第二天,黄大将只派两三个亲信与不太重要的家臣护送小君,此外还派了一个从前常去宇治山庄送信的人。临出发时,蒸大将悄悄把小君叫到面前,对他说道:“还记得你那姐姐啥模样么?过去都以为她已逝去,其实她还活在人间呢。我不欲令外人知道此事,故只派你一人前去探访,就是你母亲暂时也不可告知。如果告诉了她,她必因过度惊喜而失去控制四处传扬,反而让不该知道的人皆知道了。正因为我看见你母亲悲伤,甚觉可怜,故才要这样安排去把她找寻出来。”虽然小君尚为童子,但也知道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惟有这个姐姐相貌最为美好,故一直很爱慕她。后来听说姐姐已亡,心中也悲痛不堪。现在听尊大将这么一说,真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但意大将在此,他又觉如此情状实乃过分,急中生智地掩饰道:“是,是广声音极为响亮。

  这一天早上,在小野草庵收到了僧都的来信,信中道:“意大将的使者小君,料想昨夜已来小野草庵访过?劳体告诉小姐:‘黄大将已向我询及小姐实情。给小姐接戒,本是我的无上功德,如今反而弄巧成拙,使我惶然难以言表。’我要说的事情尚多,待过了今明两天,我亲自来你处详述。”妹尼僧不知谱都信中所指何事,吃惊不已,便来到浮舟房中,将信给了她。浮舟一看,脸色倏然转红。想到外间人现在已知道她的情况,心中极为苦恼。又想到自己一直向这妹尼憎隐瞒着自己的实情,如今她得知了定然怀恨,因此只得默而不言。妹尼憎怨恨地向她道:“你就将实情告诉我吧!对我如此隐瞒,真令我难受啊!”妹尼憎至此不知实情,心乱如麻。此时,正好小君来到,叫人传话说:“我从比睿山而来,带有增都信件。’难道增都又有信来?妹尼增很是奇怪,自语道:“看了这信,想来便可知道实情了。”于是叫人传话出去:“请他进来。”瞬间,一个使美大方的童子,身着华丽的衣服,缓缓而来。里面送出一个圆坐垫,小君便跪在帘子旁边,说道:“僧都曾吩咐,不要有人传言。”妹尼僧只得从帘子后面出来。小君便将信呈上,妹尼僧接过去一看,但见封面上写着:“修道女公子台升寄自山中。”其下署着僧都姓名。妹尼僧便去将信交给浮舟。浮舟只得承认,显得十分尴尬,于是愈往内室退去,更不愿与人相见了。妹尼僧对她说道:“你平素是不轻易将内心悲喜外露的,今日却满面愁苦,真令我伤心!”便拆开增都来信,只见信中写道:“今天戴大将来此,探询小姐境况,贫僧已如实详告。据大将言:‘凡是背弃深恩重爱而侧身于田舍人之中出家为尼者,反而会受到佛主谴责。’贫僧聆听此言十分惶恐,却又无计可施。劳请小姐不要背弃以前的盟誓,重归旧好,借以赎清迷恋之罪。出家一日,同样功德无量。此乃真言,所以你即使还俗,也并非徒劳无益啊!你这段时间出家所修的功德,仍是有效的。来日面叙。料小君童子有话奉告。”这信中对浮舟与董大将的关系,已说得十分明了,只是外人全然不知罢了。

  读信后妹尼僧责备浮舟道:“这送信的童子到底何人!你直到现在还向我执迷隐瞒,真叫人气恼!”浮舟这才举头向外,隔着帘子偷偷看那使者。原来这孩子便是她的幼弟,她欲投河自尽的那夜不忍撇下之人。她是与此弟在一起长大的,当时幼年颇受娇惯,淘气得令人讨厌。那时最疼爱他的是母亲,常带他到宇治来玩。后来幼弟渐渐大了,与她的关系更加亲密,她疼爱他,幼弟也非常亲近她。浮舟想起昔计清景,宛然梦中。其他亲人的消息,以后自会听闻,她首先欲问的是母亲的近况,她不时隔帘看自己的弟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散珠。这时妹尼增已注意到小君十分可爱的容貌与浮舟极为相象,说道:“这孩子一定是你的弟弟吧?你欲对他说话,就叫他到帘内来吧。”浮舟却想:“现在有何必要再见他呢?他早认为我离开了人世。再说我已削发改装,若和亲人相见,定然不免自惭形秽的。”她略加犹豫即对妹尼增道:“你们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们,只是想起旧事我就心如刀绞,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想想你们最初救我的时候,我那模样十分古怪。自那以后,我就神态反常,大概是我的灵魂已有所变化了吧。过去的事全无记忆,自己也十分诧异。前些时那位纪伊守的谈话,有些似乎使我隐约想起一些事情,好像与我有关,但后来仔细一想,又不很清楚。只清晰记得母亲养育之恩不浅,盼我成为出众的人,唉!不知母亲现在如何了?我只有这一件事是终生难以忘怀的,并时时令我悲伤。今天见到这童子的面貌,我仿佛觉得小时候似曾见过,依恋之情难以自禁。然而即使是他,我也不愿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我要对他隐藏直到命归黄泉。如果我母亲尚健在,我倒很想见她一见的。至于增都信中所言的那个人,我是决不让他知晓我还活着的。劳你圆个说法,告诉他们是弄错人了,然后仍旧把我隐藏起来吧!”

  妹尼僧摇头叹道:“这样做实在太难!这谱都的性情你也知道,他素以坦白直率著称,肯定已将一切事情全都说出。所以即使我依你的说法去做了,也定然会被揭穿的。况且戴大将并非常人,怎可对他相欺呢?”浮舟却一意坚持要妹尼增那样去作。别的增都说:“如此倔强的人从来不曾见过!”于是设个帷屏在正屋旁边,教小君进入帘内。虽然小君已闻得姐姐在此,但毕竟幼小,怎敢贸然说明,只说道:“这里还有一信,务请本人亲自拆阅。据僧都说,我姐姐确实在此,她为何对我这般冷淡啊?”说罢,他有些伤感地垂下了双眼。妹尼僧答道:“唉,倒也是,你真是怪可怜的呢!”接着又道:“可拆阅此信之人,确实在此。但身为旁人,我们并不知内情,你能否道明详情呢?你虽年幼,既为使者,定熟知内情。”小君答道:“你们把我视作外人,对我这般冷淡。既然是要疏远我,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只是这信,必须由我亲手交予。有劳你们。”妹尼憎便进去对浮舟说:“这孩子说得有情有理,你总不至如此无情吧,这样也确实残忍啊!”她尽力掉掇,将浮舟拉到帷屏旁边。浮舟茫然坐着,小君虽隔着帷屏,却偷视到她的相貌,分明就是姐姐,便来到帷屏前,把信递上去。说道:“劳你快快回复,以便回去禀报。”他在心中埋怨姐姐对他如此无情,便有意催她回信。

  妹尼僧拆开信来,递给浮舟。啊!字迹同昔日一般化美,信笺仍用浓香黛过,其香真是世间少有。也许少将、左卫门以十分惊奇的眼光从旁偷看得真切,个个心中均称赞不迭呢!信中说:“你过去犯下无法说清的许多过错,我看憎都面上,都原谅你了。现在我只想与你谈谈那些令人惧怕的往事,心中颇为急切。自觉此举愚笨可怜,也不知他人将如何看待了。”并未写毕,即附诗道:

  “本欲寻师点迷津,岂料歧路有情网。你是否认得这孩子?由于你去向不明,我便视他为你的遗念,正在抚育他呢。”信中言语句句诚恳,十分动人。浮舟看了蒸大将如此诚挚的信,她一下子感到难以推拒了。但又想到眼下自己这个异装模样已非从前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实在有些难堪。因此情绪纷乱,内心也更加愁闷忧郁,于是伏下身子饮泣不止。妹尼僧觉得此人确实古怪,心苦火燎,使责问道:“你将何以回复呢?”浮舟答道:“我实在心乱如麻,你就不要催我了,过些时日再说吧。过去的许多事,我一时都记不起来了,因此对信中所指‘噩梦’之类,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我心境平静些时,或许能明白其中真意。但是今日不行,不如叫他先把信收回,若是弄错了人,大家都会十分过意不去的!”说罢,即把展开的信交还妹尼僧。妹尼增说:“你如此为之确是很失利的,使得我们这些侍奉你的人也不知何如呢。”浮舟觉得她此番不休地唠叨很可恶,耳不忍闻,便用衣袖遮了脸仰卧于床。

  作为主人的妹尼僧只得出来勉强应酬,对小君道:“我想你姐姐恐是被鬼怪迷住了,终日没有神采。自削发为尼以来,总恐被人寻到,惹来烦恼。我一看她这个样子,也很是担忧。今日方知其有这许多伤心失意的事,实在愧对餐大将了!近来她的心情尤其不好,今天看了来信,更是神思异常。”如此解释之后,又照料小君吃了一顿颇有风味的便饭。小君那充满希望的童心也索然扫兴,极为惶惑不安,他对妹尼憎道:“我奉命专为此事而未,现在叫我怎么回去复命呢?哪怕给我一句话也是好的!”妹尼僧点点头道:“也有道理。”便将小君的话转告浮舟。但浮舟仍是沉默不语。妹尼僧别无良图,只得出来对小君说道:“你回去只说她神志不清也就行了。这地方虽然山风酷厉,但离京都尚近,以后再来吧!”小君觉得独自一人留在此地,也毫无意义,只得告辞回京,终于没有见到他爱慕的姐姐,实在惋惜不已,也只得满腹哀怨地回来回复黛大将。秦大将正在盼望之时,看见他懊丧而归,因特意遣使访问,反觉甚为扫兴,他冥思苦想,不禁猜测:从前曾将她藏匿于宇治山庄中,现在或许另有男人像他那般,将她藏匿于小野草庵中吧?